第41章 清池,清池

    岁淮举着手机, 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去下,挂了电话。

    “你怎么来了?”

    周聿白抬左手,端着一个碗, 岁淮记得这个碗, 是去年她、周聿白还有钟晴三个人一起逛商场的时候买的, 因为上面有千纸鹤,钟晴说寓意好就买了, 后来林姨常常用这个食盒给她和周聿白装水果带到学校去吃。但是有一回被余伟不小心摔了个口子,怕拎着的时候割伤, 从那之后就没再用了。

    “林姨炖的银耳莲子粥。”他说。

    岁淮接了, “谢谢。”

    她忙着回手机上的消息, 垂眼打字, 过了会儿手机忽然被人一抽。她看过去:“你干嘛?”

    周聿白捏着她手机的一角, 神情淡淡。

    “还给我。”她去拿。

    周聿白把手机举高, 岁淮还真是第一回见他玩这么幼稚的把戏,差点气笑了,“周聿白, 你幼不幼稚!”

    “这不是还记得我名字。”

    “手机还我。”

    “叫我名字。”

    “……你是不是有病!”

    周聿白斜坐在沙发沿, 双腿半曲半直,左手高高举起, 满身的漫不经心,又看着格外的欠。岁淮了解他,在耐心这方面没人比得过周聿白, 只要他想做一件事那就一定能成, 就像现在,不叫就不给手机, 这混蛋事情这混球真做的出来。

    岁淮深吸一口气:“周聿白,请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再不给她要揍人了。

    周聿白信守承诺地把手机还了回去,得到岁淮一个白眼。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不仅不介意,好像还挺乐于见到她这个白眼的,笑了笑。

    岁淮在心里骂他狗东西,直截了当地送客:“看也看了,可以出去了,我要出门了。”

    “去哪?”

    “关你屁事。”

    周聿白被她骂了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司机在,送你。”

    “不需要,你回周家,我去医院,不顺路。”

    周聿白脸色终于了一点起伏,“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

    岁淮换好鞋,见周聿白还站着不动,誓有她不说他就不动的架势,她白眼一翻,推着他出了门。咔哒一声,锁门,下楼,一气呵成。

    到了楼下,果然看见周家的车,还是李伯开车,见到她笑呵呵地打招呼:“岁岁。”

    “李伯,”岁淮笑着问好,“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好着呢,你这是跟小聿一起去哪儿?”

    “……不是,”岁淮抿了抿唇,“我去医院看一个朋友。”

    “这样啊,那上来,李伯送你去。”

    “不用了不用了!”

    “来来来,自家人还客气。”李伯下车,把岁淮拽上车,摸了几下她的头,感叹这个年纪的姑娘真是十八变,几个月不见都长变样了。

    岁淮:“那是变好看了还是变丑了?”

    李伯哈哈大笑,“那一定是变好看了,咱家岁岁长得最水灵。今天高考出成绩,查没查分?”

    “查了,565。”

    “不错啊!这过了一本几十分呢。”

    话将落,一道身影落座在岁淮旁边,轻甩上车门,问:“哪家医院?”

    “人民医院,华西街那个。”

    周聿白皱眉,“你朋友?”

    “程清池。”

    他蹙起的眉心非但没放松,反而皱得更紧了,“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岁淮瞥他一眼,不想说话,戴上耳机听歌。

    -

    到了医院,岁淮买了果篮和鲜花,上次程清池说了今天程妈妈出院。走进电梯,突然想起来件事儿,她转身看向一直跟着的人:“程清池的分数你知道吗?”

    周聿白单手揣着兜,闻声觑了她一眼,不说话。

    “啧。”

    “前三十。”

    “前三十?!”岁淮惊了。

    当时考完试她委婉地问了下程清池,他那人严谨得很,只说发挥正常,还是她穷追不舍地问才得到他一句“比平时发挥得感觉好一些”。他这还真是发挥得比平时好很多。

    程清池家庭情况不好,他考的越高就代表可选择的空间越大,到时候肯定能争取到学杂费全免和一定的生活补助。

    岁淮弯起眉眼,瞳孔亮晶晶的。

    “这么高兴?”周聿白淡声问了一句。

    “嗯!”

    电梯在上升,周聿白看着不断增加的电梯楼层,还有医院电梯里独有的清洁

    药水味,问:“什么时候跟清池这么熟了。”

    岁淮:“关你什么事。”

    “问问也不行?”

    “没什么好问的。”

    电梯“叮”的一声开了,岁淮说完就要出去,又被周聿白一手拉了回来,随便按了个楼层。岁淮没设防,一把撞在电梯墙,就在距离墙只有半尺时,一只手垫在她的背后,她倒在那只手的手背上。

    “你干什么啊。”她推拒。

    周聿白低睫,唇抿着,盯着她。

    另一只手拦住她的路。

    岁淮不知道他今天抽的那阵疯,冷笑一声,“发病了,没吃药?还是高考压力后遗症?”

    周聿白下颌慢慢绷紧,瞳孔紧缩着她,刚说了个“我”字电梯便开了门。进来的是一群医生和护士,情况像是很焦急,直接忽略了周聿白和岁淮两个人,直接谈论着:“主任,我看那床病人的情况很特殊,离异单身,前夫不仅家暴还喜欢偷拿她的钱去赌博。这个病人住院就是她那个前夫弄得,送来医院的时候,她儿子都被打伤了。今早您也看见了,一个舅舅还在县城老家半天赶不过来,只有她儿子在,听说才刚刚高考完,还得上大学呢,以后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您看这样的情况,我们要不要联系一下社会慈善组织,组织一个募捐仪式?”

    “行,中午我跟院长报批。”

    “唉,能帮就帮一点吧,那孩子太可怜了。”

    “是啊,今年才刚十八岁吧。”

    周聿白和岁淮站在最角落,听着医生和护士的谈话,电梯楼层在慢慢升高,16、17、18……莫名的,岁淮觉得电梯上升的速度变慢了,与此同时,心里一阵心慌涌来。

    叮,电梯门开了。

    电梯停在19层。

    岁淮和周聿白跟在医生护士的后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煞白的墙壁像是一张无形的网,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近。

    涌在前头的人群因为担架的靠近而避开。

    也就是那一秒,岁淮和周聿白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担架床,一张白布盖了满床,逝者掩于下。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叫着,滚一下,叫一下,像是来自地狱的催命号角。

    岁淮忽然头皮发麻,脚步不自觉地定在原地。

    透过不停行走散开的人群,她看见了半坐在地上的少年,绝望压垮了他的双肩,压碎了他的脊梁骨,干净的面容苍白着,眼角充斥着红血丝。

    似有所感,他隔着人群看了过来。

    那是一双看尽满目疮痍的眼。

    程清池靠着墙壁,面无表情,仰着头,看着岁淮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用沙哑的气音用口型,一字一句地说:“我妈走了。”

    在快要结束所有困苦和清贫时,在这个本该皆大欢喜的日子里,在原本以为希望就要降落的片刻里,有人的世界先一步崩塌成废墟。

    该是多么可怜的人,才会在苦尽甘来的这一天,失去了他拼尽全力的动力。

    第42章 离开·喜欢

    介于程清池的特殊情况, 院长报销了程妈妈在医院时候的所有药费,另外还联合了社会慈善组织进行了一次爱心募捐仪式。程清池全程都是沉默的,拿着一沓钱,除了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 没再说别的。周聿白和岁淮这天也全程都在跟着程清池, 帮他一起送程妈妈去殡仪馆, 谈墓地和后续的各种事情,一直安全把程清池送回家, 两个人才坐车回了别墅。

    之后的时间,程清池跟他舅舅回了老家, 一直到填志愿的那天才回安怀-

    出分以后的这些天, 岁淮都在翻报考指南书都快翻烂了, 最后确定了几所大学, 一一誊写在纸张上, 等明天去填报志愿。

    刚写完, 章盈一个电话打过来,岁淮接通:“喂,盈盈?”

    一声惊天哭嚎传过来——

    “岁岁!!!呜呜呜我好想哭啊, 我刚刚都要把报考指南翻烂了, 终于给余伟翻到了一个跟我相近的大学了!!!”

    “哪个啊?”

    “我填北理,他在北理边儿上的一所工程大学, 我看了还不错,就是宿舍环境有点破。”

    “能确保录取吗?”

    “可以,我算过了, 万无一失!”章盈长吁一口气, “你是不知道一直到出分前我的心都是玄乎的,生怕就这么算了, 还好!余伟这猪头还算争气!”话音将落,那边传来杂音,余伟在那嚎,“那当然,我要是猪,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争气最帅气的猪~”

    岁淮做呕吐状,“余猪猪啊余猪猪,你真的是越来越不要脸。”

    “哎呀脸有什么好要的,女朋友到手此生无憾。”

    岁淮:“去死啊你,显摆几天了。不管怎么说,你们也算是苦尽甘来啦。”

    章盈:“对了岁岁,你真的决定填安怀师范和安怀理工吗?”

    “嗯,我不想去外地念大学,没安全感。”

    那边顿了顿:“……那周聿白嘞?”

    岁淮没说话,余伟先插嘴:“那还用说,要么京大,要么清大,不过周聿白这混球嫌离家远,我估摸着肯定填咱们安怀本地的理大。”

    这话说得不错。

    周聿白百分百可能填安怀本地的理大,全国TOP3,老牌高等学府,综合实力也不差于前两个,还离家近。最关键的是,许久以前,周聿白不止一次跟岁淮提过不愿去京市,而京大和清大都在京市。

    “应该吧。”她说。

    余伟实在聒噪,章盈把他退到一边,捂着手机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随后才问她:“岁岁……你跟周聿白打算怎么办?难不成一直这样不说话冷战下去?”

    “不知道。”

    “唉,你们俩要不找个时间好好谈谈吧。我说真的,自从你们俩冷战以后,咱们小分队都快解散了,起码在这个暑假咱们几个聚聚,要不就等录取通知书来了以后咋们组个局!”

    “行,再说吧。”-

    挂了电话后,岁淮上床补了个午觉。

    这些天因为志愿填报的事没少耗费精力,总算睡了一个踏实觉,她没定闹钟,林姨也知道她累特意没喊她,一觉睡醒起来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

    卧室的落地窗没关紧,夏风带着外面的热气钻了进来,夕阳的余晖从地板渐渐攀至枕头,光线像一条分隔结界,照得岁淮的下巴白皙光亮,细小的绒毛格外柔软。

    岁淮眯了下眼,缓缓睁开,睡得太久导致头重脚轻。一手摸到枕头下的手机,已经被她压得发烫,上面还在播放着因为睡着而忘记关闭的ASMR。她这个习惯还是跟周聿白学来的,睡不着就喜欢听白噪音,放松大脑,渐渐入睡,就是忘记定时了,手机背面滚烫。

    下床洗漱,换好衣服,岁淮叼着个面包,出门去秘密基地。

    有一段时间没去了,最近又有下大雨的架势,不知道大黄的狗窝有没有又被那群小孩儿霍霍。到了老槐街,岁淮在就近的快递中心拿了快递,是大黄的新狗窝,她拎着去街角。

    大黄在那儿趴着啃骨头,两耳朵耷拉着,尾巴摇摇晃晃。

    “大黄!”她喊。

    大黄耳朵倏地立起来,朝岁淮猛摇尾巴,大棒骨也不啃了,绕着她的腿转圈圈。岁淮摸了摸狗头,拎起大黄两条腿抱了抱,“重了好多啊你,伙食不错嘛。”

    “汪。”

    “看我今天给你带什么来了,你的新宝座。”

    “汪!!!”

    “谄媚。”

    岁淮三两下给大黄换好新的狗窝,还拍了张照片给章盈,然后又拿出几包狗粮放在一边。弄完这些,她才洗了洗手上楼,刚打开去往楼道的门,一阵灰扑来,呛得人咳嗽。

    岁淮上楼,兜里的手机震动,拿出来一看,陌生人来电亮起页面,是来自沪市的号码。

    她本能觉得,不是误拨。

    昏暗的楼道里满是灰尘,她抬手扇了扇,接通,“你好?”

    对面缄默数秒,不疾不徐,像是笃定她会接这通电话。孟西沅的声

    音就这么直直传来,“岁淮。”

    她开门见山,“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岁淮踩上一层的脚停住,她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带着不确定地问:“什么?”

    “一件关于周聿白的事。”

    “说。”

    “周聿白高考后去京市上大学。”

    岁淮拿下手机,看了眼来电,放到耳边:“再说一遍。”

    对面复述:“周聿白要去京市上大学。”

    岁淮这次听清了,听得清清楚楚,她手臂垂下,无力地拿着手机抵住胸膛。手机通话页面折射出微弱光线,空气中的浮灰在慢慢漂浮着,她轻轻呼吸着,手机页面因为长时间的待机,屏幕变灰,最后熄灭。黑色屏幕倒映出一张脸,她看着屏幕,看着自己,僵硬如木偶,半天没动。

    在岁淮出神的这段时间,电话那边的孟西沅也安静着,没有打扰,像是知道她在接收一件多难接受的事情。

    良久,岁淮问:“你怎么知道?”

    “钟爷爷说的,他跟我爷爷是老交情,想撮合我跟周聿白的心思你应该也知道吧,他说周聿白大学在京市读,问问我的想法。”

    “什么时候?”她嗓音有点哑。

    “寒假。”

    那么早,原来那么早。

    岁淮声音完全哑了,她举着手机,盯着电脑屏幕里双眼无神的自己,“是钟爷爷要求的,还是周爷爷建议他去的——”

    “他自己的选择。”

    孟西沅一锤定音,“去京市是周聿白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他。”

    岁淮的双眼长时间没眨眼而开始泛酸,鼻尖也像是刺激气体攻击一般,酸涩难忍,她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你。因为他要摆脱你畸形又变态的喜欢。”

    岁淮揣在衣服里的手慢慢蜷缩。

    孟西沅:“周聿白不喜欢京市,因为钟家规矩不比周家规矩少,更别说钟爷爷一直都有把周聿白往商人的想法上培养,到了京市读书必定是限制重重,从安怀到京市不过就是从虎口进入狼窝。我猜,周聿白应该没少跟你提过不会去京市读书吧,哪怕是在安怀都不愿意去京市,可是他愿意去了,甚至已经跟京市的钟老爷子商量了个差不多,就是因为你。”

    轰隆隆,心脏仿佛遭受一记重锤,岁淮脑袋晕乎旋转,就在这样无措的状态下,她听见孟西沅说:“十几年的交情,他把你当妹妹,没法儿真的彻彻底底拒绝你,即便你要缠着他周聿白也不会舍得把你怎么样,到时候你们两个的生活都会是一团糟,所以周聿白选择退步,为了你,周聿白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退步,把自己放在一个加害者的地位,把你放在一个受害者的地位,可是!明明你才是那个加害者,周聿白才是那个受害者!他只有去自己最不喜欢的京市,那边的学校不出意料你是考不上的,即便上的了也会太亏,钟阿姨和周叔叔第一个不同意,再者周爷爷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唯一的嫡孙身边总是跟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女生。”

    岁淮保持沉默,不说话,实际是不知道做何反应,手掌一直在蜷缩,一直在蜷缩,直到指甲抵着掌心,再用力一点变回陷进肉里,掐的鲜血淋漓。

    她想要反驳,可是所有的话像是卡在喉咙里。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像极了吃一粒糖果,可是到嘴里才反应过来是酸梅,本能想吐掉,却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又像是在兴头上时被枪口对准,被子弹一秒爆头;像是投掷湖水的一粒石头在隔空粉碎,一个篮球在进筐前被生生截断——而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跟他得断了,以后不能再有关系了,不能再那样了。岁淮你扪心自问道德水准不怎么样,但是至少不能做一个狼心狗肺的人。

    许久许久以后,直到掌心一片滚烫,岁淮才问:“所以你今天这通电话是?”

    到了重点。

    孟西沅深吸一口气,淡声说出这通电话的目的:“岁淮,你应该也明白,周聿白现在是不喜欢我,但也仅仅是现在,而你不一样,他永远不会喜欢你。我跟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培养感情,大学四年乃至更多,这一年来我见了钟爷爷,也见了周爷爷,周聿白的爸妈也对我印象不错,你很聪明,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

    “不出意外大学期间,最迟毕业我就会和周聿白订婚,我希望你跟周聿白保持距离。”孟西沅停了停,“如果你能退回妹妹的位置最好,如果不可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想你也不希望钟阿姨和周伯父为这些事情烦心,也不希望周聿白为难吧。”

    “你想我怎么做呢。”

    “我会和周聿白一起去京市读书,你的话,想留在安怀就留在安怀,去别的地方也可以。我不希望你打扰我和周聿白。”

    电话挂断,最后一丝光线彻底熄灭。

    全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岁淮一步一步踩着台阶上楼,黑暗笼罩着。

    就在她踩上最后一层台阶时,天台顶部忽然“吱呀”一声,一道光线破开黑暗,照在岁淮的身上。

    她仰头。

    那人低头。

    她面色死寂,那人面露意外。

    天台门探进来一束月光,不够强,不够亮,但足以照亮少年的双眼。他错愕,意外,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

    但没用,岁淮看见了,她先一步看见了。

    月光泄露了少年人未来得及藏起来的温柔和爱意。

    岁淮站在半明半暗的交错地界里,喊了声那人的名字:“程清池。”

    “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43章 决裂

    这一年的夏雨来得突然, 淅淅沥沥的雨珠敲打着铁门,天台的铁棚噼里啪啦响。月光照着浮尘,空气仿佛静止流动,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程清池站在最高层, 头垂着, 望着她, “高三上学期全市统考后的国庆,你、周聿白、章盈和余伟去了沪市, 去雪景地之前你们看了场电影,记得吗?”

    “西奥斯特的妹妹。”岁淮接。

    “对。”

    屋外电闪雷鸣, 狂风大作, 楼道里满是过道风引起的轰鸣,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 程清池脸色平淡地说:“你当时问了周聿白几个问题, 问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的感情他怎么看, 他说他尊重每一种感情,存在即合理。你当时好像没什么反应,继续转回头看电影了。”

    岁淮:“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留在安怀市的医院照顾你妈妈吗?”

    “那天我舅舅来了安怀, 我……买了那晚最后一趟高铁票去了沪市。”程清池轻而缓慢地说,“那场电影就坐在你的左后方。”

    当时电影院全场黑暗, 只有大屏幕上的白光照下来。

    屏幕上当时正好播放在流星雨的一幕,七彩流光,照射出来时, 整个电影院的人也像是沐浴在流星下。而坐在程清池前方的岁淮, 她的唇弯着,偷偷瞥向周聿白的眼睛里, 熠熠生辉,里面的爱意多的快要溢出来。

    岁淮轻声:“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你看周聿白的时候,”程清池走下来,宽肩挡住天台门灌进来的风和雨丝,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他说:“跟我看你的时候很像。”

    少年身上是类似海盐的清爽味道,在这逼仄的黑暗楼道里,在潮热闷燥的夏夜暴雨中,在岁淮的心重重地摔成一片碎玻璃时,以不可阻挡之势,扑面而来。

    岁淮拿过那张纸巾,擦着脸上的眼泪,低着头,久久地沉默着。直到雨下的小了,风也停了些,她再次开口:“喜欢我没结果的,程清池,你别喜欢我了。”

    程清池没回答有关“喜不喜欢

    她”的任何话题,只是说起另一件事:“明天填志愿,你选好了吗?”

    “嗯。”

    “能告诉我你的志愿吗?”

    她没懂他意思,抬起头。

    这一刻岁淮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年好高,眼睛好清亮,看向她的目光好专注。

    她躲闪开:“你问这个干什么?”

    “在今晚遇见你之前,我想过很多次,要不要联系你,询问你志愿的学校有没有选好。如果选好了,就接着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哪些城市,如果没有选好,还是会接着跟你说,我这里帮你挑了几所符合你投档的大学,要不要看看。抱歉,稍微有些激动说得话多了,其实很简单,我就想跟你说——”

    程清池的声音像极了棋子掷地,既轻而重:“岁淮,我们一起去同一所城市上大学吧。”

    他没有回答喜不喜欢她,而是用行动证明他的未来里都是她。

    -

    在填志愿的前一晚,大雨滂沱。

    程清池和孟西沅的话在耳边交错回响,章盈和余伟发过来的电影和小视频一个接着一个,周聿白在上楼时与她对视的那一眼。

    所有都在眼前浮现。

    岁淮坐在书桌前,手边是这几天做好的志愿攻略。摊开纸页,上面一一列举着所有的大学,除了排在最前的安怀市的几所大学,还有江省的几所,再往下是最南方城市的一所大学。

    岁淮拿起笔,将上面的每一所大学全部用黑笔划去,一所一所的划去。划一笔,纸张就多一条痕迹。直到划去最后一所,她揉皱,用手拂开,仍纸团随掉落在角落。

    暴风雨,静谧的卧室,一支黑笔,一张新的白纸。

    岁淮重新翻开了那本报考指南。

    -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也是在一个下午。

    她被南市的一所师范大学录取。

    整理好通知书,塞进书包里,岁淮开始收拾行李,她只带走一个行李箱,里面都是些生活必需品,其他的打算以后慢慢来。走之前,还带上周盛巡给她的钥匙,前些天她跟周盛巡发了条信息,说要回兴城一趟。

    兴城是岁淮的家。

    那里离安怀市不远,高铁一个小时就到,她买了六点半的高铁。

    出发去高铁站前,林姨正好买菜回来,挎着篮子,正在换鞋呢一回头看见岁淮拉个大箱子,忙不迭问:“岁岁你这是去哪儿啊,还拉个行李箱,去同学家住?”

    “我回趟家。”

    林姨愣了,显然没反应过来除了周家岁淮还有哪个家。

    这个反应实属正常,岁淮解释了句:“兴城,我爸妈住的地方。”

    林姨惊了,“你这、怎么这么突然?先生夫人知道吗,小聿呢,你跟小聿说了吗?”

    “说了,钥匙还是叔叔上次给我的。”岁淮给林姨别了别耳后的白发,“林姨,长这么大都是您照顾我,辛苦了。自从我来到周家,这些年我一次没回去看过,现在我成年了长大了,想回去看看。通知书我拿到了,您不用再替我留意,一直到开学前我就都住在兴城不回来了,您别担心我,我会跟您打电话的。”

    林姨被她一番话弄得晕头转向,刚点头又犯迷糊,抓住她话里的字词,“通知书到了啊,那所大学啊?”

    岁淮抿唇,半晌说:“南洋师范。”

    “……什么?!什么师范?!”林姨篮子一松,掉在地上,以为自己听错了,“岁岁啊,你别吓林姨,你是不是说错了啊怎么会是南洋师范呢,不是安怀师范吗?”

    “林姨,您没听错,是南洋师范,”岁淮心口微微起伏,喉咙艰涩,“我改了志愿。”

    林姨震惊地说不出话,她没多少文化也知道志愿这一改一录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刚要骂岁淮糊涂,又听她说:“林姨,有个东西你帮我交给周聿白。”

    那是一封信。

    里面只有一张银行卡。

    -

    七月份的安怀市,暴雨不断。

    岁淮来的路上堵车,距离发车时间只有十分钟,看着来不及,她改签了下一班。下车那会儿雨下的特别大,全身都打湿了,岁淮抽出几张纸巾擦身上的水迹。擦得半干,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准备进站等车。

    一道刹车声在身后响起。

    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音,雨珠砸砸车盖上叮叮咚咚,随后是车门被重重甩上的闷响,鞋踩进水窟隆里,一步一步靠近。

    岁淮拉着行李箱,闻声抬头,透过光滑的玻璃墙看见了身后的人。

    握住行李箱的手指倏地收紧,怕看错,她眨了下眼,定睛看着玻璃窗折射的人影。

    他追来了。

    周聿白。

    “转过来。”他说。

    岁淮停了几秒慢慢转身,回头,周聿白单手撑着伞站在雨中,大雨不停地砸在伞面上。另一只手垂在裤腿边,手里是一封信,她让林姨给的那封。

    “你知道了?”她说。

    周聿白没回答她的问题,也没说起手里的信,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雨丝从伞外飘进来打湿他的肩膀,空气中夹杂着水汽,他前额的碎发也被晕得湿淋淋。他不着急,岁淮着急,看了两眼手表的时间后,才听见周聿白问:“什么时候改的志愿?”

    来了。

    这一刻还是来了。

    她回:“填报的前一晚。”

    “理由。”

    “没有理由。”

    “我说,”周聿白脸色冷下来,口吻低沉地加重字音,“理由。”

    岁淮感觉呼吸都是潮湿的,她轻轻吐气:“去哪里上大学是我的自由,我看见了更好的大学,有了更优的选择,所以临时改了志愿,不可以吗?”

    “岁淮。”他念出她的名字,而后道:“你没发儿骗我,你骗得了所有人也没法儿骗我。”

    周聿白左手撑着伞,指节一松,伞落在地上。

    伞面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他迈开步子走近,停在岁淮距离几米的地方,从兜里拿出一个纸团扔在她怀里,“为什么临时把安怀改成了南洋,你所有的大学都是安怀本地的,为什么一个晚上全部划掉?还有这封信,里面的银行卡是什么意思,还钱?还是还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那你呢!”岁淮心里的那股火再也压制不住,把纸团扔回去,砸中周聿白肩膀而后掉落在地,她吼回去,“你都要去京市上大学了!我为什么不能去南洋!”

    周聿白盯着她:“谁跟你说的?”

    “你别管!”

    “你就说谁说的。”

    “有什么意义吗,没意义!问题在于你这样做了。”岁淮心口剧烈起伏着,眼眶也红了,“我现在问你,你是不是决定去京市了?”

    “我这样做是觉得,只有分开才能让你跟我都好好冷静一下……”周聿白一手摁在她肩膀,想要她冷静下来,被岁淮拂开,躲到一边,用那充血的红眼眶直视他:“你就说是和不是。”

    “是。”

    “你承认了。”

    “我承认,”周聿白说,“我这样做是想让你跟我都冷静冷静,岁岁,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冷静以后,咱俩分开一段时间以后你就会发现也许你对我算不得男女之间的喜欢,你只是错觉。”

    “究竟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知道,不是错觉不是错觉不是错觉!”岁淮两手抱着头,不想再听,她泛红的眼尾充斥着怒气,睫毛轻轻阖上,再睁开时掉下一颗眼泪,“周聿白,其实你挺残忍的。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得一定要跟以前一样,当做什么事没发生一样跟你相处?还是你觉得你有足够的信心让我不再喜欢你,甚至把你忘的干干净净?周聿白我跟你说实话吧,没有人能够在表白失败后还能退回正常关系,没有!我们俩只能这样你懂吗?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也说过了是我的错,跟你没关系,你该疏远我疏远我,该讨厌我讨厌我,你这样一副卑微的姿态干什么啊!”

    她不需要他退而求其次,打着“为她好为咱俩好”的名义委屈他自己去京市上学。也不需要戳破这个秘密之后为了维护这段岌岌可危的关系而战战兢兢。

    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眼泪汹涌而下,岁淮没擦,也不管了,她抖着手指着周聿白,剧烈起伏的心口像是被捅了几个刀子,在不停地往外渗血。进站口来来去去多少人,有多少看过来的异样眼光,他们俩现在这种行为有多傻逼已经顾不上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离了你就不行,周聿白,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咱俩也一样。你想继续把我留在你身边当妹妹,你依旧当事无巨细照顾我的好哥哥,没可能的。我总会离开安怀,离开你。有句话忘了跟你说了,其实上次生日宴过后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你有句话说的不错,这个年纪我们都还不成熟,很多事情不说的时候以为要死要活,一辈子都这样了,说开之后反而没那么执着了。在此之前,我是喜欢你,喜欢到没你就觉得不行,但现在不是了。”

    她扭头,清醒地告诉他,也告诉自己:“周聿白,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所以,要走也是我走。”

    车站的一切好像静止。

    下着暴雨的安怀市,起了大风,周聿白几乎全身都被打湿,额前碎发滴着水,眼神冷淡,他把手里的那封信扔到岁淮脚下,“行,你走。”

    他锋利的口吻融化了夏夜的燥热:“今天你从车站离开一步,以后我们就再没关系,你跟周家也没半点瓜葛。你去做你的流浪者,我继续做我衣食无忧的大少爷。你没爸没妈被人欺负,穷得叮当响吃不起饭,你遭的什么罪,吃的什么苦,受的什么委屈都别跟我说,别求我,别找我,别跟我攀关系。你没那个资本。”

    岁淮声音比风还轻,比雨更大。

    “好。”

    “别说你喜欢过我。”

    “好。”

    “以后见着人了就说是你岁淮跟周聿白决裂,头也不回地走,就他妈是一匹养不熟的狼。”

    “嗯。”

    周聿白淡漠却充满戾气的声音像刀子,割裂两人最后的联系:“别后悔。”

    “不会,”岁淮坚定说,“我永远不会。”

    周聿白仰着头,雨珠落进他的眼眶里,充斥着红血丝,冷漠地像块冰棱:“滚吧。”

    岁淮滚了。

    她离开的决绝。

    多年来互相珍视、互为软肋的两个人,从这一刻开始,彻底决裂,背道而驰。

    第44章 摊牌

    岁淮在兴城住下的第二晚, 钟晴和周盛巡便来了。

    从她喜欢周聿白这件事被周盛巡知晓以后,她就知道,钟晴迟早有一天也会知道。但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更没想过, 是她自己坦白。

    周盛和钟晴坐在客厅里, 没有电视机里的家长里短, 也没有电话里的研究探讨,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 等着她。

    岁淮低声喊:“……叔叔,阿姨。”

    “岁岁, 你跟阿姨说是不是周聿白欺负你了, 阿姨帮你教训他好不好?”钟晴抱住她, 满眼心疼, “我老早就觉得你们俩之间出了问题, 怪我, 还以为是小矛盾没当回事,这次我跟你叔叔回来了,咱们一家人好好聊聊好不好?”

    钟晴越是这样, 岁淮越是愧疚, 她低着头,千万分挣扎还是觉得这事儿不能再瞒了。她退后一步, 正式地朝着钟晴和周盛巡鞠躬:“叔叔阿姨,对不起。”

    “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这孩子——”

    “阿姨, 我跟周聿白之间不是您想的矛盾, 也不怪他,是我的问题, ”岁淮吞咽着,嗓子里像是灌了几斤黄沙,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冒,“我是喜欢周聿白,喜欢很久很久,我从来都没有把他真心当作哥哥。对不起,这件事我瞒了他,也瞒了你们。”

    钟晴惊愕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许久许久,她才像是缓过来,想问话,可又顾及着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思敏感,思前想后有些问不出口。那眼里,有失望,有不敢置信,还有后悔。

    岁淮看得难过。

    她像是一个吸血虫,还是一个依附周家养活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吸血虫。

    “……阿姨,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岁淮低声承认,“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他,周聿白不知道,我跟他这段时间弄得很僵也是因为这件事。”

    钟晴胸膛起伏,别过头。

    周盛巡沉着脸,站起身,高大的身材在岁淮面前像一座山,他敛着眉,看起来疏冷漠然极了,没有以往半点亲和的模样。

    “岁岁,”他还叫着她的小名,语气却满是不赞同和警告,“我跟你钟阿姨当时带你回来是因为觉得你可怜。小小的孩子,没了爸妈,没个上人,家也赔了高利贷,没地方住,你钟阿姨觉得以前跟你妈妈是好朋友,这才把你接回来住着。说白了,是同情你,可怜你。这些年,我跟你钟阿姨没有苛待过你,扪心自问,也算是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了,对外、对内都说小聿是你哥哥,你是小聿妹妹。我们以为这件事你应该清楚,可谁都没想到,你生了这样的心思。”

    他话说的重,钟晴有些于心不忍,拽了下周盛巡。男人仍是那副沉着脸的模样,誓要在今天把话说清楚的样子:“岁淮,话说白了不好听。我们希望你明白,小聿将来的妻子是一个身份、家境、各方面都能跟周家配得上的,而不是你。明白吗?”

    一句话像个刀子,周盛巡每说一个字,岁淮心里就多一个窟窿。

    她没想错。

    这些年,在周家,始终她都是外来者,她是因为被可怜、被同情才会被捡回来的。

    一个寄人篱下的人是没有资格反驳这些的,周家于她有恩。

    岁淮以前很害怕周家夫妇哪天不喜欢她了,就把她送回去。一开始她经常做这样的噩梦,但是噩梦惊醒时,钟晴会坐在她床边,将她抱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岁岁乖,阿姨在。”有时候听她梦呓着喊妈妈,钟晴心疼得不行,搂着小姑娘,亲亲她额头,哄着:“妈妈在呢,岁岁,妈妈在呢。”

    后来那种噩梦就没再做了。

    今天就是噩梦成真的那天。

    原来噩梦成真的这一天,也没那么恐怖,岁淮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她甚至感受不到心脏的酸疼。

    人疼到极致的时候就是麻木的。

    像是一个躯壳活在世上。

    “叔叔阿姨,这些年谢谢你们的照顾,若不是你们,我可能活不到现在。”岁淮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未起身,她保持着这个弯腰鞠躬的动作,轻声说:“你们放心,我会离开周家,以后都不会缠着周聿白。这些年,谢谢你们了。”

    钟晴眼红了,周盛巡搂着她别过身,不让她心软。

    -

    岁淮改志愿这事孟西沅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传到她耳朵的时候,已经多了好些事情。比如周聿白貌似为了这事跟岁淮大吵一架,两人在车站当着一众人决裂;比如章盈和余伟他们惊愕不已,问了半天也不得知理由;比如钟晴和周盛巡为了这事特地从基地回了趟家,但依旧改变不了既定的局面,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夫妻俩连夜又飞回了基地,岁淮彻底在兴城住下了。

    周聿白录取的是京大,孟西沅在传媒大学,两所学校隔得不远不近。

    也算是全了两家人的心事。

    钟老爷子听说两人都来了京市,乐得合不拢嘴,连夜在京大和传媒大学路口的市中心购置了一套房产,打算置办成周聿白和孟西沅来京市读书的房子。

    开学前半月,钟老爷子来了信,让两个孩子提前去京市陪陪他,实则也是当个中间人给周聿白和孟西沅培养感情。孟家看破不说破,孟西沅也没推辞,收拾东西买了周六的机票。

    当天买完机票,孟西沅就给周聿白发了消息,问他要不要买一张。

    没回。

    之后她又发了几条消息,全都石沉大海。

    周聿白看不上她,对她没感觉,这事儿孟西沅清楚,但周聿白从没如此忽视她,连一条消息都不回。

    隔天就是周六,孟西沅等不下去,她人在沪市,打算连夜飞安怀去看看。

    人还没走出去,孟家的下人进门说:“小姐,有人找。”

    “说我没空,推了。”孟西沅忙着上楼收拾行李,头也没抬,刚踩上台阶,便听见下人说:“周家少爷找您。”

    她一怔,蓦地回头,“谁?”

    “周家少爷,周聿白,在会客厅呢。”

    “我去换件衣服!”

    孟西沅利落地换下睡衣,去了会客厅,几天来没联系到的人这会儿突然出现在沪市,还是在她家,觉得有些不真实。

    推开会客厅的门,没有人影,孟西沅喊了两声周聿白,直到在偏厅的阳台看见,脚步却猛地顿住。她最先看的不是周聿白那张脸,而是他指间正在燃烧的东西。

    青雾弥漫。

    这几乎颠覆了孟西沅的认知。

    “周聿白?”她朝他走去,“你什么时候来的沪市,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给你发了多少消息打了多少电话,你一个都没回!钟爷爷让我们提前去京市陪他!”

    周聿白坐在椅子上,长腿敞开,烟雾弥漫间闻声看过去,见到是她,脸上没有一丝被人发现秘密的意外或错愕的神情,只是淡淡地收回眼神,低着头,手掸了掸烟灰,动作略显生疏,在孟西沅的注视下将烟撵灭,一句话未说。

    对上他的目光,孟西沅忽然心头一跳,没有来由的慌乱。

    “……你什么时候抽烟了?”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你面前这个人看着人模人样,其实狼心狗肺,坏得很,别把心思放我身上,不值得。”

    孟西沅听出来他话里的攻击性了,皱着眉:“诋毁自己很有意思?还是在这儿装着抽烟很熟练,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十足的丧货很来劲儿?”她眉眼越皱越紧,手机举起来给他看,“我们现在得去京市了!”

    “有必要吗?”

    孟西沅皱眉,没懂他意思。

    周聿白扯了扯嘴角,慢悠悠地说:“在你面前装有必要吗?我早说过了,我对你没感觉,你什么样儿、做的什么事儿、说的什么话,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我现在这样全是因为自己的事儿,要么,就是为了别人的事儿,”他顿了顿,声音淡漠,“那个别人,不是你,孟西沅,希望你认清事实。”

    “我知道不是我!从跟你再见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影响你情绪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也不会是我,因为你看我的时候还没看手机和任何一件玩意儿有兴趣!但是这不代表我就无所谓,就是一个死人,”孟西沅安静的情绪变得激动,声音带着愠怒和质问,“周聿白,你现在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也不能这么无视我,推开我,让我这么跌份儿吧!”

    “所以你就去跟岁淮说那些话!”周聿白忽然情绪失控地吼了声,他心口剧烈起伏着,冷淡的皮囊破了功,“我说了,咱俩不合适,处再久都没感觉,光想想以后要一起生活的场景都觉得没劲透了、生活无望了的那种不合适你懂吗?这些根本跟岁淮没关系,有她没她都一样,我对你没感觉。你呢,你反而去跟她说了些什么,说我是为了摆脱她!说她应该走的远远的!就因为你她改了志愿,四年都得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南洋市!你凭什么这么说她?你算老几啊?”

    周聿白额头青筋暴起,克制住脾气才收敛住情绪,指了指孟西沅说:“别让岁淮再看见你,不然这事儿没完。”

    孟西沅憋了许久的眼泪涌出,气极又委屈:“周聿白你他妈王八蛋!你为了岁淮想要跟我绝交老死不相往来是吧!”

    “是。”

    “岁淮就那么重要?”

    “是。”

    “为了她你不怕得罪孟家?”

    “是。”

    “好,行,周聿白你有种,我孟西沅以后再多看你一眼我天打雷劈,你就继续当个自以为是的英雄保护伞去好了!这京市也不用去了!”孟西沅狠狠擦掉眼泪,忽然冷笑一声,“岁淮不会回头,她也不会喜欢你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挽回,周聿白,我等着看你的笑话!”

    第45章 流星雨

    离开孟家以后, 周聿白去了电影院。

    去年国庆节玩的雪景地已经正式运营成横店,夏季不少剧组都在如火如荼的拍摄。周围的那家电影院因为横店的原因,周边建起了护栏,顾客越来越少, 不到一年工夫, 由原来红火生意变成现在的门客凋零, 快要倒闭。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穿着老头白背心儿, 打着蒲扇,站在一辆货车门口吆喝, 指使工人搬设备小心点。

    “老板。”周聿白走过去。

    男人打着哈欠, 身上汗津津的, 懒懒道:“歇业了歇业了, 影院搬到市中心的国际商城, 去那儿看。”

    “设备全搬走了?”他问。

    “搬的差不多, 看不了。”

    周聿白淡声说:“只要一台投影设备,一间观影室,”看着老板不耐烦的神色渐渐转为疑惑, 他从兜里拿出一张卡, “今晚我包场,你所有的损失在卡里过, 不限额。”

    老板嘴巴张的比鸭梨大,这是碰着财神爷了,弯腰往里带人:“有有有, 最里间还没搬, 设备座椅空调一应俱全!您要是需要,我给您备些水果点心!”

    “不用, 我没喊你别进来。”周聿白二话不说关上门,砰的一声,隔绝了外面的燥热和喧嚣。

    影院灯光大亮,电影偏头前奏响起,宿命感拉满的英文哼唱回荡在整间观影室。

    周聿白坐在第三排,黑白分明的瞳孔,凝视在屏幕上。

    每一帧都看着,一直看到电影结束。结尾曲播放着,屏幕光影变幻,直到最后以黑屏结尾,一行字渐渐显现。

    世界,存在即合理。

    ——致每一个既是在看电影又是在看自己的你。

    _

    大学的日子比起高中轻松许多,短短两月过去,岁淮从一个人生地不熟去哪儿都得问路的新生,成功的适应了大学生活。这两个月来,岁淮摸清了大学的入门套路,比如网上常常说的大学生早八点名,比如新生军训那会儿中午买饭的队排的比命长,总的来说,大学生活确实比高中丰富得多,不过岁淮没参加社团,她找了个家教的兼职,每周四学校公休那会儿去小区给初中生补课,一节课一百五,薪资很可观。

    其余的时间,岁淮一般都在寝室窝着看剧,要么就去学校设备库借设备拍摄。她当时报考这所大学的第一志愿专业是金融,不过师大金融是王牌专业,分极高,岁淮被刷了,去了第二个志愿——网络新媒体。这个专业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开学那会儿听学姐说大一大二课比较多,而且理论和实践都要兼顾,理论课主要是学习一些新闻学、传播学、摄影类课程,实践课就多了,各种专业剪辑、音频、制图软件都得学。

    除了这些,唯一最特别的是,每周四全校公休的日子,都会有一个人在校门口等她。

    程清池被南洋大学录取,就在师大过去的江滨路,两所学校距离很近。每周四下午,程清池都会送她去小区,等她兼职完又送她回来,渐渐的,两人关系近了很多。

    岁淮也认识了程清池不为人知的许多面。

    比如这人其实看着清冷,但爱吃甜食,打网游下棋很厉害,但害怕看鬼片和僵尸片。有一回,岁淮兴致来了约他一起去看鬼片,她看的嘻嘻哈哈,程清池全程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观影结束岁淮才看出他的不对劲,“程清池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他起身往外走,“出去吧。”

    “你手机没拿。”岁淮把他手机递过去,无意碰到他的手,一片冰凉,她一愣,后知后觉地噗呲一声笑出来,“……你不会是害怕看鬼片吧?”

    他低睫,弯了弯唇:“抱歉,我这类影片看的少,有些不习惯。”

    “嘴硬!你就是怕!”

    程清池被她闹得笑了,“是,我怕。”

    “哈哈哈哈胆小鬼呀。”

    这天周四下午公休,岁淮换

    好衣服和鞋子出门,室友闫晶晶和林晓正好买了午饭回来,看她出去,打招呼:“岁淮去家教了呀?”

    “嗯,你俩吃的什么啊?”

    “新疆米粉!干炒黄牛肉!爆辣!”

    岁淮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敬佩,晚上回来看看你俩的胃是不是还健在。我走啦,回来给你们带奶茶,丝绒拿铁怎么样?”

    “女人我爱死你了!”闫晶晶和林晓忽然笑意一僵,透过岁淮看向刚从寝室浴室出来的杨菁。

    杨菁没什么表情,听到她们说话也懒得搭理,从开学第一天就是这样的态度。一开始闫晶晶、岁淮、林晓三个人有意去跟她聊天,毕竟一个寝室住四年,关系能和谐就和谐一点,但是奈何人家不领情啊,说十句答应一个字就不错了,军训那会儿更是仗着家世好,自己是钱多的大小姐,阴阳怪气地嘲笑她们仨用low牌的防晒霜,当时就给闫晶晶和林晓气的够呛,还是岁淮劝了劝,不然真得吵起来。但离谱的是,三个人中杨菁最看不惯的反而还是岁淮,说不上来原因,就是放在明面儿上的讨厌,久而久之,岁淮也不去找不痛快了,闫晶晶和林晓更不想理她。

    杨菁把手机啪一声摔桌上:“吵死了,洗个澡都洗不安生,奶茶有什么好喝的,小恩小惠,没见过世面……”

    闫晶晶是个脾气爆的,把新疆米粉摔桌上:“那也比某些人好,天天阴阳怪气,怪不得面相长得就尖酸刻薄。”

    杨菁白了她一眼,拿着换洗下来的衣服出门,瞥到岁淮,冷着脸撞了下她,嘴里还要冠冕堂皇一句:“不好意思。”

    岁淮:“……”

    林晓骂了句“真服了”,叹气:“岁岁,你在仔细想想,你有没有得罪过她?她真的好奇怪,特别看不惯你!”

    岁淮仔细想了又想,还是摇头。

    她跟杨菁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一个在安怀,一个是南洋本地人,何来交集。

    杨菁总是这样,岁淮没放心上,从寝室后面的偏门出来,去了学生街,再走个十米路,过红绿灯,就能看见一整条美食和电玩街。南洋市是典型的海边城市,水果种类多,也比安怀市的甜,这边海鲜也多,每家烧烤店前排一摞的海鲜,便宜实惠,岁淮开学那会儿和两个室友吃了整整一星期,后来流鼻血了,才停止胡吃海喝。

    街角有一家小型图书馆。

    程清池一般都在那儿等她。

    岁淮去了一层阅览室,看向中间靠窗的位置,程清池就坐在那里。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时不时移动鼠标,大部分时间都在轻敲键盘,手边是一本很厚但已经学到末尾的编程书。

    中午时间图书馆里没人,但岁淮还是放轻脚步,轻喊:“程清池。”

    他停止敲击键盘,不经意地关掉软件切换回桌面,看她:“你来了。”

    岁淮刚要落座,程清池先一步轻拉开了身边的椅子,没说话,静静地望着她。她坐也可以,不坐也行,他会继续把椅子重新整理回原样,全程没有一句多话。

    他这个人一直都这样,礼貌,绅士。

    所以岁淮受不了顾远那样的强追猛攻,会让她觉得被控制,很压抑,时时刻刻都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但她能接受程清池这样温和浅淡的追求方式,比起追求,更多的像是朋友之间的正常相处。

    岁淮坐在他旁边的椅子,方便说话。

    “又在学编程啊,你好厉害,才开学两个月不到你都学完了。”她看着那本python书啧啧惊叹。

    “还好。”

    “你上次加入的社团怎么样?”

    “跟学长们一起参加了一个比赛,奖金不错。”

    “多少?”岁淮听到钱眼睛就放光。

    程清池说了个数目。

    岁淮:“牛啊!”

    她笑:“要是赢了请我吃大餐!”

    程清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好。”

    出了图书馆,没了冷空气,室外的热浪近乎包裹住身体,没几分钟就开始出汗,岁淮又是最爱出汗的体质,额头汗津津的。她拿手扇风,一股更大的风从脖颈后吹过来,她回头。

    程清池举着一个小风扇朝她吹。

    气质清冷的男人,面色淡淡,穿得也是偏内敛那挂,手上举着超粉超少女心的小风扇,这画面要多违有多违和。

    岁淮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什么时候买的小风扇,还这么粉!”

    “室友推荐的,”他伸过去,“随身携带。”

    “你室友好过分啊,他一定是坑你的,谁家好人给男孩子推荐粉红少女心款。”她笑得不行。

    “不是,”程清池解释,“我说,是买给追求的女生。”

    岁淮唇角的笑意僵了下,眨眨眼,有些躲闪,轻咳几声,低低地说:“……这样啊。”

    “我没事儿的,你别乱花钱啦。这个能退掉吗?”

    程清池摇头。

    岁淮看标签特别新,一看就是最近几天才买的,她急了:“一般都有七天无理由退货的,怎么不能退,你把手机给我,我来跟那个商家聊!”

    他淡淡道:“买给你的,我不想退。”

    岁淮闭上嘴,没法儿接了。

    她在脑子里跑火车,又发现了程清池一个点——他真的好!直!球!

    岁淮呐呐说:“……那我把钱转你好吗?”

    程清池看着她:“换个方式吧。”

    “嗯?”

    “你也给我买一个。”

    岁淮看程清池额前被打湿的头发,点头:“好。”

    岁淮兼职的小区在隔壁两条街,不远,不用坐地铁直接乘公交。4路公交一来,两人上了车,坐在靠后的位置,冷空气吹过来消去酷热的暑意。

    到了小区门口,两人下车。

    岁淮去小区兼职,程清池去附近的一个大型书店,走前喊住岁淮,问她:“这个周末是你生日,有什么计划吗?”

    岁淮怔住。

    他不说,她都要忘了。

    高三那年的生日宴,刻骨铭心也痛到了骨子里,她刻意不去记起。

    “……我差点忘了。”

    “那就是没什么计划了?”

    “嗯。”

    程清池停了停,道:“上映了一部电影,要去看看吗?”

    “也行,不会耽误你吧?”

    程清池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他脑子灵活,动手能力强,在暑假就开始自学python各种编程,开学那会儿加入了一个社团,跟几个学长一起比赛,平时不闲。

    “不会。”

    “那好,回头你告诉我场次,我自己去。”-

    岁淮的生日在周六。

    白天要拍摄小组作业,所以她是傍晚出的门,去了程清池说的那家星辰电影院。今天他俩看的电影是个悬疑片——《我认识他的左眼》。名字起的就很有悬疑感,封面也是一改平时悬疑片的暗黑色彩,以淡蓝色的天空为主调,最上方有一只左眼,不得不说导演拍得挺不错,光是封面上的那只左眼的照片,就能看出多种情绪。

    “岁淮。”程清池捧着两个大桶爆米花,站在门口唤她。

    岁淮吓一跳:“你不会是买给我吃的吧?”

    “嗯。”

    “……太多了。”

    程清池扬了扬唇:“没关系。”

    他俩的位置在最中间、最佳的观影位置,岁淮其实对国产悬疑片没什么特别大的期待感,广电近两年审核力度特别大,稍微有点揭露社会和现实“尺度”的片子就给剪了,所以对于这部《我认识他的左眼》也只是抱着看看的心态。

    但岁淮没想到,影片一再反转,反转,再反转。

    她惊呆了。

    最开始的嫌疑人并不是凶手,受害者也不是第一个受害者,落网的凶手也不是最后一个犯罪者。那只左眼是受害者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人割喉、分尸时的愤恨;是凶手亲手杀死当年对她校园暴力和精神暴力多年的霸凌者的解脱;是死者

    在临死前的绝望和对当年霸凌事件的歉疚。

    观影完毕,全场哗然,岁淮也觉得这影片后劲儿真大。

    看完电影已经是中午,岁淮和程清池在附近餐厅吃了顿饭,想着生日就这么过了,直到程清池忽然问她:“你刚刚说挺想看流星雨的。”

    影片里凶手落网时,记忆的画面停在她当年受到校园暴力,一个人孤身躺在天台,满身狼狈。她不想活了,却在准备一跃而下时,夜空滑过几颗流星,像是在无尽黑暗的地狱里破开的一束光,拉着她,拽着她,往光明处走。

    岁淮当时默念了句:“好漂亮,好想看场流星。”

    没想到程清池听见了。

    “我随便说说的。”

    “你想看吗?”

    岁淮神情怔松,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程清池:“带你去一个地方。”

    南洋市靠海,师大和南大都在江滨路。江滨路再往前,有一块对外开放的浅滩,海域浅,沙子柔软,每到晚上都会有附近大学的小情侣、下班回来一起散步的夫妻、出了捡贝壳的调皮小孩儿。

    程清池带岁淮去了一块空地,那里铺着一张白色地毯,有蛋糕,有蜡烛,有生日皇冠。还有一个类似于投影仪和幕布的东西。

    是有人早就准备好的。

    岁淮意外地扭头:“这些是你事先准备的?”

    “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岁淮沉默了。

    她不傻,看着这些东西,能猜到程清池要干什么了。她忽然有些手足无措,眼神躲闪着,“程清池,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我之前说过的,我暂时还没忘记周聿白,我心里放不下别的人。你很好,很优秀,特别绅士,是我见过最最最善解人意的男生,我也知道你对我特别好,和你相处起来也特别舒服,可是这种舒服是处在朋友的这段关系之上,越界了,就不一样了。”

    她一句一句地往外蹦,程清池静静地听她说,没有反驳。确定她说完后,手上才开始动作,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电脑,开机,点开一个软件,没有回答那些问题,只是说:“有一场流星雨,要看看吗?”

    岁淮望着他。

    程清池没听她说“不看”,私心当她愿意看了,这也许是他人生中最任性和放纵的时候。他弯腰,将投影仪调好角度,一平方米的幕布不大不小,正好两个人观看的角度。弄完一切,他坐到右边的位置,岁淮还站着,他示意了下左边的地毯,“坐这儿看,观感比较好。”

    岁淮沉默坐下。

    “按这里。”程清池把电脑推到她面前。

    岁淮照做。

    指节摁下去,键盘轻轻“噔”的一声,漆黑的夜空下,轻拂来的咸湿海风,柔软的沙滩,架起来的幕布投射出更亮的星空。银河,繁星,残月,缓缓流动,特效真实得像是在宇宙架起来一台摄像机。

    岁淮看得呆了,“这个是你做的吗?”

    她想起来程清池最近总是特别忙,电脑走哪儿带到哪儿。

    程清池弯了下唇,“岁淮,十九岁生日快乐。”

    “……谢谢你。”

    “你刚刚问我是不是要跟你告白,现在我想说,是。”

    程清池点燃十九根蜡烛,将那顶皇冠戴在已经呆滞的岁淮头上,“你以前说过,我这样一种人很干净,干净的好像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书籍和学习。”

    “不,其实我这个人脏的像块泥。世界一片漆黑腐烂,满目疮痍,剖开我这成皮囊,底子已经烂透了。我这样一个脏得不能看的人,一点都不干净,浑身上下到处是为了活下来而被隐忍折腰的脏印子。我的世界里只有一方净土,那里有几样东西,一样叫母亲,一样叫高考,还有一样,是你。”

    程清池瞳孔流光溢彩,温柔地向她告白:“岁淮,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无法放下的人。那只有你。”

    岁淮第一次没躲闪,直视着程清池的目光,热烈而绅士,克制却浓烈。心底死掉了的那颗心脏,突然有了一丝波动。她不知道理由,也许是在这样太过浪漫和梦幻的情景下无法抽身出来,也许是她见过太多程清池一直默默在身边陪伴她的样子,也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敞开心扉的告白,所以那颗尘封起来的心,今晚跳得特别快。

    身体也在升温,头脑开始晕乎。

    忽然,幕布上的星空开始降落流星雨,银白色的光束像光剑,像水晶,像钻石,像少年那深刻的爱意,在漆黑的夜空中留下短暂却不可磨灭的一幕。

    他为她下了一场只属于她的流星雨。

    程清池朝她伸手:“让我帮你忘掉周聿白吧。”

    第46章 倒计时

    京大体育馆。

    中央的室内篮球场不少人在打球, 穿着蓝色和白色两队队服,一边的高个子男生穿着黑色训练服,胸前挂着口哨,一个三分球在他面前一流畅的弧度进框后, 他扬起手, 吹响哨音:“停!训练结束, 白队赢!”

    他是京大校篮球队的队长,叫梁博, 平时没比赛的时候负责训练。校篮球队无限制,只要球技过关都能进, 所以里面有各个年级的, 还有新生, 大家都处得挺好。

    “梁队, 明早还训练吗?”穿着蓝色队服的男生问。

    梁博:“要练也是下午, 明天等通知。”

    “得嘞, 那我们先走了哈。”

    “回去洗个澡,放松放松,今天球打得太狠了。”

    “梁队冤枉人啊, 我们蓝队一向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分明是白队今天状态特猛,”男生开玩笑, “尤其是周聿白,那球打过来都不敢用手接。”

    “为什么?”

    “怕断啊哈哈哈哈哈……”

    梁博笑:“滚吧你。”

    球场人散的差不多,只有一个人还靠坐在一边休息, 长腿敞开, 弓着腰,头垂着, 手里握着手机,半天没动。

    梁博走过去,“老三,干嘛呢?”

    周聿白额角的汗水滴到颈侧,嗓音平淡:“没什么。”

    “不回寝室?老二还在寝室等我俩回去吃火锅呢,他新买了个锅,非要跟咱俩显摆。”

    他们是混寝,梁博大三,年纪最大,爱排第一,称呼叫老大;高天祈大二,行事作风也比较二,称呼老二;周聿白最小,做事稳当,排行老三。平时都这样叫,方便利索。

    周聿白没回他,还在盯着手机。梁博眉头一挑,觉得有戏,一屁股坐他旁边儿,探头一看:“你小子长这么一张脸不缺姑娘追吧,跟你博哥说说,是不是在跟哪个姑娘聊天儿呢?”

    周聿白把手机一斜,挡住视线,扯了扯嘴角:“没有,孤家寡人一个。”

    “放屁!”梁博笑,“说真的,从开学到现在你就没一个心动的姑娘?咱们京大可是美女如云啊。”

    京大开学那会儿,周聿白低调,除了上课和吃饭不怎么出去,没几个人知道有他这号任务的存在。直到军训时候,不知道哪个女生偷拍了一张他的照片,上传到经管院的表白墙,不少人在下面到处问哪来的极品,没人知道,于是那张照片被搬到了京大的表白墙,彻底火了,第二天经管院军训的场地围了一圈人,一问,全都来看极品的,教官懵了:“什么极品?”

    女生脸红心跳:“周聿白。”

    本人还没看见呢,周聿白这个名儿先闹出笑话来了,还多了外号,“极品”。周聿白本人听到的时候,特无语,觉得特无聊,但耐不住两个室友成天拿这事儿笑话他,他本人也是有些幽默属性在身上的,仰躺在床上,胳膊枕着后脑勺,老神在在地评价四个字:“天灾人祸啊。”

    这话差点把梁博和高天祈俩人笑得头断,也就是那时候两人发现周聿白这人还挺好相处,不仅靠谱,还没架子,时不时给你幽默风趣一下。

    梁博往椅子上一靠,撩起训练服的衣摆扇风,“老三,你是不想谈还是心里有人了?”

    周聿白靠着椅子,左脚

    踩着球,漫不经心地转。戴着护腕的那只手握着手机,也转着,跟脚底下的篮球一个频率。梁博问他的这话,周聿白不是第一回听见,自打来到京大,进了校篮球队,不少朋友都问过类似的问题,没回周聿白都笑笑,说“没遇见有感觉的,不想谈”。这回,他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梁博突然说:“周聿白,你说这话的时候知道自己什么样儿吗?”

    他斜额,看过去:“什么样儿。”

    “一脸爷耍你玩儿的样。”梁博下结论:“你心里指定有人,还特别重要。”

    周聿白没什么表情变化,不知道认可不认可,更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手机长时间待机熄屏,照在裤腿上的光没了,下一秒叮铃铃地提示音响起,光重新照射出来,周聿白翻过来看,是一条日历提醒——生日祝福。

    白光照在他的下颌。

    他沉默地看着那行提醒,他知道现在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应该打开微信编辑生日祝福的短信给那人发过去,要么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跟她说生日快乐,但都没有。

    周聿白只是起身,去了更衣室,利落地换好衣服出体育馆,对身后错愕的梁博交代一句:“今晚不回寝室了,不用给我留门。”

    -

    京市到南洋市的直达航班两个半小时,从北到南,几乎跨越一个中国。温度由中升高,空气从干燥转为潮湿,就连吹来的风都有着独一份的大海味道。

    抵达南洋国际机场,已是晚间九点。

    海港城市的傍晚,近海的江滨路,能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扭头看过去,海上灯塔通明,轮船远航不息。

    南洋师范大学门禁晚,现在才九点多,算早,进进出出的大学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谈天阔地。也有不少人注意到校门口黑暗角落的一个高瘦挺拔身影,那人单手揣兜,低着头看手机,像是感应到落在他身上长久而炽热的视线,看了过来。

    “好帅,是咱们学校的吗?”

    “不知道,好像在等人。”

    “去问问?”

    几个结伴回校的女生红着脸走过来,你推我搡个半天,才推出一个穿牛仔裙的女生出来,“同学你好,你是要找什么人吗?是这样的,师大的刷脸系统最近升级了,陌生人进不去的,你要是想找什么人的话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周聿白关了手机,“方便问问师大门禁是几点吗?”

    “十二点。”

    “寝室还是学校大门?”

    “学校大门十一点半,寝室十二点,一般十一点左右就没什么人了。”

    周聿白说了声谢谢,“我不找人。”

    几个女生进校,周聿白换了个显眼的位置继续等,靠着路灯,夏季的蚊虫在路灯罩边横冲直撞。

    时间来到十点半。

    师大校门口进出的人只有零星几个了,逐渐变得冷清,周聿白不得不认清另一个事实——她根本没出校。

    手机不停在通话页面和微信来回切换,电话没拨出去,消息也没发过去,周聿白关了手机,转身离开师大,往滨海路走。

    只剩下一格电量的手机最终停在了微信界面。

    周聿白边走边打字,走过桥面,来到了浅滩,他停在一颗棕树下,那会儿生日祝福的消息已经全部输入完成了,只需点击“发送”。指腹却生生停在了距离屏幕上方的一厘米位置,迟迟没有摁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10:50分。

    周聿白始终冷淡的眼睛闭上,手指摁下去,“十九岁生日快乐”的祝福短信发送。

    与此同时。

    另一边的岁淮在程清池说出那番话后便愣住了,头顶的皇冠沉甸甸的,她的心在狂跳,还没平静下来,手机忽然“叮咚”一声!她要去看,却被程清池轻轻按住,他第一回做出这样稍显霸道的动作,问她:“你愿意给我一个靠近你的机会吗?”

    10:55分。

    周聿白看着没有回应的手机,静静等着。

    10:56分。

    岁淮沉默地看着程清池,一股失衡感和失去感来回拉扯着她的神经,心跳在失控,血液在沸腾,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她快点做出决定。

    10:57分。

    周聿白往浅滩那边走,海风吹来。

    10:58分。

    岁淮抬手,缓慢地放在程清池摁在她腕肘的手背上,对他说了一个字:“好。”

    10:59分。

    周聿白脚步停了下来,低头回室友的消息,顶部弹出凌晨最早一班回京市的航班。他轻叹口气,关了手机,转身离开。他短暂的出现,像个泡影,很快消失在浅滩,像是从未来过。

    11:00分。

    南洋市的海边下了一整夜的流星雨,也多了一对告白成功的情侣。

    第47章 撞见

    赶在师大门禁前十分钟, 程清池把岁淮送到校门口,就算确定了关系,程清池也没做出任何越界的举动,只是用纸巾给岁淮擦了下脑门的汗, 女孩子的长头发总是一出汗就湿答答地黏在脸上, 他拂开, 只指间碰触到一点皮肤,很快移开。

    “岁淮, ”他说,“很感谢你给我这次机会。”

    岁淮脑子还晕晕乎乎的, 心跳并没有因为她答应而变得平缓, 喉咙有些干, 她吞咽一下后道:“是我谢谢你。”

    谢谢你帮我忘掉周聿白。

    “我的情况你也了解, 可能暂时没法对你的感情做出回应, 但是我会努力, 专注,认真地对待这份感情。”岁淮深吸一口气,像是雏鸟鼓起所有的勇气展翅飞出去的那一步, 微颤着手, 小心而很浅地牵了下程清池的指间,也许不能算作牵手, 只能算是一个浅尝辄止的触碰。

    但谁都心知肚明,这个简单的触碰意味着什么。

    程清池眼里是温柔的笑意,“好。”

    他停了两秒, 像是在做短暂的思考, “那可不可以也请你至少在我和你交往的这段试用期,只在意我, 只看我,别看别人。”

    从不争抢的人第一次露出占有欲。

    岁淮脸有点红,“好。”

    -

    岁淮是在回寝的路上看见那条短信的。

    许久未曾联系的头像,闪烁着一个红点,她看到的那一秒,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几乎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攀至顶峰。

    她知道是谁,当然知道啊。

    所以那红点就像一团火一样,以燎原之势,从手掌烧到胸腔,将那颗死去的心脏反复炙烤着,岁淮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刚才答应程清池的那声好。

    ——“我的情况你也了解,可能暂时没法对你的感情做出回应,但是我会努力,专注,认真地对待这份感情。”

    “好。”

    ——“那可不可以也请你至少在我和你交往的这段试用期,只在意我,只看我,别看别人。”

    “好。”

    岁淮没打开消息栏,盯着那条来自周聿白发的“十九岁生日快乐”看了一会儿,然后长按,点击删除。

    关闭手机前,她心口最后一次起伏,将联系人拖进了黑名单。

    岁淮知道自己不是个多好多优秀的人。

    所以有些事情她不能碰,不能去想;而有些事情她必须说到做到。

    -

    跟程清池恋爱后的日子与之前没什么区别,最大的不同,大概是他在岁淮的生活里存在感在慢慢增加。

    他俩学着普通小情侣那样没课的时候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一起在校外图书馆或者自习里学习,程清池忙程序,岁淮在拉片做作业。晚上,睡前煲半小时的电话粥,有时候会是打视频。

    闫晶晶和林晓就是这么知道程清池的存在的。

    那晚,杨菁正好不在寝室,岁淮有点感冒,额头发烫,没精神地趴在桌上,打视频的手机立在支架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闫晶晶和林晓刚从图书馆回来,见岁淮脸色不对,问她怎么了。

    “感冒。”

    “吃药了吗?”

    “没呢,药苦,不爱吃,我睡一觉明早起来就好了。”

    闫晶晶:“能行吗,明早还有早八呢。”

    林晓翻自己的药箱,找到一袋感冒冲剂,“你先把这个喝了,不苦,”然后一锤定音,“明早请假别去了,睡个觉补充体力。”

    岁淮不太想请假,还没说话,另一道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请假吧,好好睡一觉。”

    男声。

    很清冷,很好听,好听到几个字就能想象出长了一张特帅的帅脸。

    闫晶晶和林晓猛地看向手机。

    程清池再细心也是个男人,摆手机的角度很直男,怼脸,但就是这么一个堪称死亡角度的怼脸照,看得闫晶晶和林晓愣了,双眼冒星星,捂着嘴巴问岁淮:“这这这帅哥……谁啊?”

    “我男朋友。”岁淮有气无力。

    “我靠!!!”闫晶晶悄悄在她耳边说,“岁啊,你真出息了,吃这么好。”

    女孩子私下里说起荤话来口无遮拦,岁淮差点一口药喷出来:“你别瞎说!闭嘴闫晶晶!”

    林晓张嘴要说话,岁淮“啪”地放下杯子,用手捂住她的嘴,快速地对那边的程清池说了句“晚安”,麻溜儿挂了。

    视频是挂了,两个室友没挂,接下来好几天都缠着岁淮问这问那,直喊好配好配。至于杨菁,听到之后也是冷哼一声,嘴里说了一个什么词,岁淮没听清便也懒得管。

    -

    距离岁淮生日,也就是跟程清池确定关系的那一天,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月,大一上学期也来到了尾声。

    临近期末,岁淮有两门实践课要拍摄视频,一个新闻采访类,这个好做,随便拉几个在校学生就能完成。另一个是以剪辑为主,自导自创的“采茶”宣传片,难度大,小组忙活了一周才拍好,后期、特效、音乐全部剪辑完成一共花了十二天的时间。

    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程清池同样很忙,他跟社团学长学姐一起参加的比赛作品入围了,从校级到市级,最近都在赶进度,两人都没怎么频繁的联系。

    直到这个周六,两个人终于空出点时间来约会,顺便商量商量什么时候回安怀。南洋离安怀远,来的时候高铁坐了七个小时,岁淮受不了,所以这次放假回去打算买机票。

    “你们学校有通知什么时候放假吗?”岁淮划着手机屏幕,翻看着近期的机票价格与航班。

    “校历写着比你们学校晚两天。”

    “校历写着没用,你得看你最后一门考试的时间,”岁淮一手托腮,“先这样吧,不买,回头通知下来再说。”

    “好。”

    岁淮从程清池来时就盯着他提着的袋子,“买的什么呀?”

    “奶茶,刚是冰的,”他拆开包装,递过去,“现在应该变成常温了。”

    岁淮拆开吸管,“啵”的一声戳破,喝了一口,甜而不腻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奶茶果然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兴奋剂!”

    “好喝吗?”

    “嗯!”

    “下次给你买不同的口味。”

    岁淮咬住吸管,垂下眼,没想好怎么回应。

    手腕忽然被牵住。

    一根银色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光线下闪着光亮。

    岁淮怔住了,半晌说:“你怎么突然送我手链?”

    “在一起两个月的纪念礼物。”

    “两个月也纪念?”

    “嗯。”程清池抬起自己的左手,是一根偏灰色的手绳,跟岁淮手腕上的是情侣款。

    两只手并成一排,同色系的手链昭示着彼此之间的情侣关系,这大约是岁淮跟程清池在一起后做的最高调的一件事。

    程清池看着她。

    那种毫不掩饰的眼神。

    可能是人的第六感,岁淮直觉这一次的程清池眼神格外热烈专注,无法忽视,好像下一秒就要吻过来。她有些不自在,说不上来是害羞还是别的什么,握着奶茶的手指缓缓蜷起。

    可是程清池仅仅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再没做别的,起身要离开:“我还要回去写个程序,先走了。”

    自习室的纯音乐循环播放着,门口的风铃叮铃铃地响着,程清池的身影愈走愈远,岁淮坐在桌边看着,过了会儿,追了出去。

    “等一下。”

    他停下,没回头。

    怕藏不住眼底的失落。

    岁淮大步冲过去,这短短几步的距离她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一会儿是她在深夜里印在周聿白唇上的那个禁忌之吻,一会儿是她和周聿白在大雨滂沱的车站狠话相向,一会儿是程清池跟她表白的那天,幕布下了一夜的流星雨……她闭上眼,以一种引颈受戮、孤注一掷的姿态踮起脚尖,一手勾住程清池的脖子,往自己这边一拽。

    程清池还没看清,一个柔软的东西贴在了他的唇角。

    先是微凉,而后一片滚烫。

    吻一触即分。

    岁淮很快退开,一手拉住程清池,生疏笨拙地哄了下:“男朋友……你再陪陪你女朋友吧。”

    程清池满眼意外,他看了岁淮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她的唇上。那里,刚刚贴着他的唇。

    她主动吻了他。

    程清池动了动手腕,牵住他的岁淮立刻松开,但很快被他反客为主地牵住,他呼吸有些不稳,像是激动,又像是再也克制不住,问她:“怎么陪?”

    不等岁淮说话,他渐渐低头,唇缓缓靠近她的,果茶味充斥着呼吸,“这样陪可以吗?”

    岁淮两手握拳,屏息,配合地闭上眼。

    她能感受到呼吸越来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就在程清池的唇快要亲上来时,那股温热的气息停住,刚刚暧昧的氛围也戛然而止,一切都仿佛突然按了暂停键。

    “怎么了?”岁淮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他没说话,眼神穿过她的肩,直视几米外。

    岁淮忽然感受到一束灼灼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什么不可置信的念头蹿上脑海。她怔怔地回头,看见了几米外的人。

    周聿白一身黑色系的衣服,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特别低,只能看见他露出一个下巴。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看见了多少,听见了多少,岁淮只看见他慢慢抬头,帽檐下的双眼望过来,冷淡,凛冽,没有半点情绪。

    周聿白嗓音冷淡,说:“放开她。”

    第48章 世界在崩塌

    岁淮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半天没反应,程清池握住她的手腕,拉到身后。

    没了岁淮隔在中间,霎时, 那股焦灼的气氛一触即燃。

    空气中都夹杂着火星子。

    周聿白:“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程清池:“两个月前。”

    周聿白扫他一眼, 移开, 落在后面的岁淮脸上,嗓音极淡:“岁淮。”

    他要听她说。

    程清池皱眉, 要开口,被他挡在身后的岁淮按下他的胳膊, 上前一步, 与他并排站在。从前, 这个跟周聿白一起的站位现在变成了程清池。

    她说:“两个月前, 我生日那天。”

    “所以我给你发了生日祝福, 你没回我?”他又问。

    “是。”

    “为什么没回, 他不让,还是你没看?”

    “我看了,然后删了, 拉黑了, ”岁淮说,“咱俩那天说过的, 以后就当不认识,陌生人的消息没必要回吧。”

    周聿白轻扯唇角,点点头, “嗯, 消息不用回,微信直接拉黑, 你跟我兄弟在一起也不用说,是这样吗。”

    “对,就这样,我们没关系,不必说。”

    周聿白视线扫过岁淮左手的手链,在几厘米外,程清池也戴着同色系的一根手绳。还有两个人款式很搭的衣服,像是情侣装。这些不重要,因为周聿白最后的目光停在程清池的脸上,准确来说,在他的唇角。

    那里,明晃晃地沾着岁淮的口红。

    他们接吻了。

    程清池和她接吻了。

    怒火几乎是在一瞬间翻涌而来。

    周聿白露出的半截小臂青筋暴起,迈开步子走来,直到停在岁淮跟前。他一眼都不看她,面无表情,拳头握的咯吱作响,猛地一拳挥了过去。

    砰,肉抵肉,实打实的一声闷响。

    拳风带起岁淮的头发,使她闭眼,听见闷响时倏地睁开,回头一看,程清池被一拳打倒在地。周聿白从未这样暴怒过,一句话不说,拳头一下接着一下地砸下来,他一失控,场面直接收不住,“你填来南洋说是以前小时候跟爸妈住在这儿,我信了,你说你跟岁淮一丁点关系没有,我也信了,程清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他妈全信了!你就这么对我的,谁都骗我,就你不能!因为你是我兄弟!”

    这事是程清池人生中第一次说谎,他理亏,所以不还手,任周聿白打。

    “住手!周聿白你疯了!”岁淮一把抱住周聿白的腰,让他停手,他扯开她,双目赤红着,又是一拳头砸下去。

    岁淮冲到程清池前面,“你给我住手!”

    拳头生生停在半空。

    他一停,岁淮就伸手把他一推,蹲下去扶程清池起来,问他有没有事儿,看着他淤青的下颌,愈发愤怒。

    偏偏周聿白这时候问她:“为了这么一个人,你推我?”

    “是!我推你,我推的就是你。”心脏好像破了个大窟窿,汩汩流着血,岁淮颤着手指他,喉头酸涩,“你以为你是我的谁,你跟我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你凭什么干预我的生活?车站那天就说了啊,我没爸没妈被人欺负,穷得叮当响吃不起饭,遭的什么罪,吃的什么苦,受的什么委屈都别跟你说,别求你,别找你,别跟你攀关系,我没那个资本。以后见着人了就说是我跟你决裂,头也不回地走,就他妈是一匹养不熟的狼,让我滚,我滚了啊。”

    这些话周聿白淡淡地听着,最后问了句不相关的话:“所以你现在不喜欢我,喜欢他了?”

    “对。”

    “比以前喜欢我还要喜欢?”

    “是。”

    “撒谎。”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岁淮冷冷看他,“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跟谁在一起,做什么,说什么,与你无关。”

    _

    刚刚一场架引来不少人的注目,这家公放图书馆坐落在师大和南大的交叉路口,来这儿学习的除了社会人士,最多的就是想岁淮和程清池这样的学生,也不知道刚刚有没有本校的学生看热闹。

    岁淮和程清池去了另外一条街,去药店买了纱布和碘伏,“你坐会儿,我给你清理一下伤口。”

    程清池站在药店门边,没动,下颌角淤青,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

    “怎么不用,你伤的是脸,破相了多亏啊。”岁淮记得程清池应该是留疤体质,高三那年他父亲抄起酒瓶砸在他额角的那道伤口,不算深,但是留了一道浅疤。

    她把他拉过来,坐下,用棉签沾了碘伏给他伤口消毒。

    岁淮没见过周聿白失控的样子,但她了解那人力气多大,体质多好,手臂挥出去的力度多重。

    药店老板子在柜台刷视频,夹着腿跟着哼曲子,药店没什么人来,就岁淮和程清池两个人在角落上药,一个说头高点,另一个配合着头抬高,一个说头往那边转,另一个又配合的把头转开。总之上药的十几分种里,一句对话都没有。

    程清池自刚才那场架后就格外沉默。

    岁淮心里也堵得慌,一面是因为周聿白刚说的那些话,一面是因为周聿白做的那些事。世界好像混乱成一团毛线,缠绕在一起,寻不到源头,岁淮也搞不明白周聿白到底在想什么,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对她有占有欲。

    可是以前那套是亲情的占有欲的说法已经不存在了。

    他现在这样又是要闹哪样。

    “好了。”岁淮丢了棉签,打开手机软件打了个回校的车,“你这几天注意不要感染了,少碰水,到时候留疤就晚了。我先回学校了,你别送我,我打了车。”

    交代完,她拎着包走。

    桌子挪出点声响,一直沉默的人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如果你想分手,我可以的。”

    岁淮震惊回头,以为自己幻听了。

    程清池没看她,别着头望向一边,垂在腿边的手攥得极紧,青色血管似下一秒就要爆裂。他在克制,他在压抑,是一种对于岁淮他能做出一切牺牲的姿态。

    “你是傻子吗!”岁淮骂了他一句,把包砸他胸口,程清池被袭击得一愣,眼尾还有些红地看着她,像一只大雨天被人抛弃的小狗。

    岁淮忽然就有些心疼。

    这个人没爸没妈,跟他一样,都是可怜人。他还对她那么好,那么喜欢她。

    此刻心疼的情绪充斥着整个大脑,愧疚达到顶峰,岁淮一把冲过去抱住程清池,她鼻尖一酸,分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哭,为谁伤心,为什么而愧疚。眼泪就这么流下来,打湿他的肩膀。

    “笨蛋,”她说,“不分手,你瞎想什么呢。”

    程清池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指腹轻擦掉她的眼泪。而后在岁淮的注视下,缓慢而坚定地将唇印上去-

    京大图书馆灯火通明,来自各地的优秀尖子生都在里面不知疲倦地奋斗提升,有的学习技能拓展课外知识,有的兢兢业业完成作业,有的为保研留学而努力,有的混了个差不多的时间回寝室。

    高天祈打着哈欠回寝室,书包往桌上一扔,耳机一甩,往床上一倒:“困死了。”

    梁博在那儿打游戏,听见声音瞥他一眼,“回来了。”

    “昂,困得慌,”高天祈靠在床头,“老三呢,一天都没见他人影?”

    “嘘!”

    “干嘛?”

    一局战败,梁博骂了几声国粹,关了手机,边指了指亮着灯的浴室边压低声音说:“天儿,我跟你说,有个惊天大秘密。”

    高天祈来劲儿了,“说啊,是不是关于周聿白的,他小子恋爱了!”

    梁博摇头,“他——失——恋——了!”

    “……”

    “别不信啊?”

    “不信。”

    “啧,”梁博声音压得更低,“两个月前你记得不,有一天老三没回来睡觉,隔天回来的,是不是精神特不好,后来几天都不说话,高冷的要死。”

    “他这两个月不一直都这样吗?”

    “今早上,他没课,校篮球队要训练我还没问他去不去,他就跟我请假说有点儿事,问他去哪儿也不说。我就看见他买了张机票,贼贵,指定是去一个特远的城市!晚上才回来,你知道他回来的时候什么样儿吗?全身湿透,手机也碎了个稀巴烂,右手拳头流了一手血。”

    “卧槽,他该不会是跟人打了一架吧……”高天祈惊呆了,嗅出了不对劲,“那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失恋了?”

    梁博跷二郎腿,哼哼两声,“不懂吧,学长大你一届不是白大的,这恋爱谈了三年也不是白谈的。傻逼,你又不是没谈过恋爱,你还不知道失恋的人啥样儿?拜托你用脚指头想想好不好!”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话音将落,浴室门啪的一声开了,两个人瞬间如芒在背。

    周聿白穿着短裤出来,上身衣服脱了,如梁博刚才说的那样儿,右手臂现在还是青筋暴起,拳头那里血迹干涸。他出来就在柜子里翻捡几下,拿了套换洗衣服,啪的一声又轻甩上柜门,进了浴室,全程没看他俩一眼,没说一个字。

    浴室里冷水淅沥沥

    地洒下来。

    周聿白站在下面,水珠从发尾末梢掉落,顺着肌理滑下来。几近腊月的天气凉气簌簌,整个浴室都在冒着寒气,周聿白吐息间冷凝的水汽,轻雾朦胧。他一手撑着墙,眼皮耷拉着,全身上下泡在冰窖般无异。

    “噔噔。”浴室门被人小心敲了敲,梁博和高天祈站在门外头,小心翼翼问他,“老三,你还好吧?”

    周聿白没说话。

    高天祈唉一声:“心情不好啊,出来咱哥几个打几局游戏,喝喝酒,聊聊?”

    梁博:“老三,出来呗,大冷天洗冷水澡,寝室里都感受到寒气了。”

    “让我静会儿。”他没情绪地说。

    外面的动静窸窸窣窣的,过了会儿只有梁博一个人了,他长叹一声,正经不少:“……老早我就觉得你不是不谈,也不是没遇见没感觉的,你就是心里有人了,那人还在你心里特重要,你跟哥说实话,你是不是感情上遇到什么事儿了?”

    周聿白在里面听着,冒着寒气的水声嘈杂,梁博的声音听不真切。

    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儿。

    他老想着在不久前飞去沪市看的那场电影,是以前小分队一起看的那场。妹妹爱上哥哥,哥哥拒绝,说他俩没可能,后来妹妹死心了要嫁人了,嫁的是一场联姻,牺牲自己的幸福维护家族。哥哥不让,怎么着都不让,两个人狠话说尽了,狠事儿做绝了,妹妹最后只问了哥哥一句:“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的妹妹,还是你的心上人。”

    “费尔斯,你才是那个自欺欺人的人,那个懦弱不敢面对现实和自我内心的人,那个明明就喜欢我非要把亲情当幌子的人。”

    “你要么跟我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要么咱俩狼狈为奸,至死不休。不信,咱俩睡一觉,你试试。”

    试试。

    想着她试试。

    浴室潮湿凛冽的墙壁上,倒映着周聿白的影子。

    一手撑着墙,垂着头,右手不断动作着,岁淮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是每句话都在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像连环画,像电影里的每一幕,刻在骨子里,是不需要努力回想就能瞬间涌现的东西,不能称作记忆,因为太熟悉,熟悉到已经成为了习惯。

    雪山融化,冰山崩塌,海浪击打着礁石,惊涛骇浪,火山喷发出岩浆。自渎释放出来的那一刻,那个周聿白自以为是的世界彻底成为一片废墟。

    有些事他不得不承认——

    他对岁淮有占有欲。

    他对岁淮有性的冲动。

    他见不得岁淮跟别人谈恋爱。

    他就是犯贱,说再多狠话做再多狠事儿也没法儿跟她断,老死不相往来是不可能了,狼狈为奸至死方休倒是真的。

    他爱岁淮。

    第49章 医院

    师大的期末考试安排的紧凑, 岁淮考完在学校待了两天,程清池也正好考完试,两人约了次会,顺便买些东西, 打算第二天出发去机场回安怀。

    上次的图书馆没再去了, 换了一个咖啡厅, 二楼是自习室。

    期末时间学生走得差不多了,自习室只有零星几个人影。

    岁淮找到位置的时候, 程清池不在,桌面照旧摊开几本编程书, 电脑开着, 鼠标悬停在国外某知名大学的网站页面。

    “你来了。”程清池拿了两杯温开水, 他刚去吧台接水了。

    “热水!”岁淮笑着接过来捂手, “哇, 好暖呀。”

    程清池笑了下, 摸了摸她脑袋,拍掉上面的霜雾,“冷不冷?”

    “看到你就不冷啦。”

    “我还有暖气的效果?”

    “男朋友就是暖的嘛。”岁淮抱了下程清池, 男人的胸怀里温度滚烫, 像个火炉。

    两人收拾东西去商城,程清池移动鼠标关闭页面, 岁淮在一边等,看到问了下:“你们最近又有新的项目啦?”

    “怎么这么问?”

    “刚来的时候看见你电脑了,在看大学网站, 以为你们又有什么新的项目开启了。”

    “没什么, ”程清池牵住她,“走吧。”

    _

    隔天, 在机场候机时,岁淮有点不舒服。

    程清池探了探她的额头,“有点低烧,是不是晚上睡觉踢被子感冒了?”

    他嗓音格外温柔,像一记定心针,头晕目眩的岁淮身体软塌塌的,没力气地倒在程清池怀里,蹭了蹭他脖子,“难受死了。”

    “头疼,还是哪里?”

    “嗯……”

    程清池心疼地亲了下她的额头。

    又听见岁淮软软地说:“肚子也不舒服,大姨妈来了。”

    “不是下周才来吗,怎么提前了。”程清池的手伸进她的针织毛衣,滚烫的掌心隔着一层衣服放在她肚子上,轻轻揉着,“好点了吗?”

    岁淮呜呜呜叫着,把脸埋在他脖子里,“没有,好过分。”

    “嗯?”

    “怎么就我来大姨妈,你不来,不公平!过分!”生理期的岁淮难得耍小脾气,一下子从程清池怀里钻出来,瞪他,“你给我来大姨妈,痛经转移到你身上,快点!”

    程清池哭笑不得,将她重新搂进怀里,哄着:“嗯,我们家岁岁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错,忘记给你带暖宝宝贴。”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哪样?”

    “任我欺负的样儿。”她闷闷地说。

    “岁岁开心就好。”

    上了飞机,岁淮在过道位置,身边有人陆续走动落座,她往里靠了靠。过了会儿,飞机舱内提示音起,马上就要起飞,岁淮坐直身体,搂紧安全带,吸了吸鼻涕,刚要问程清池要纸,突然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指间夹着一张纯白的纸巾。

    “纸巾。”身后人说。

    熟悉的冷淡嗓音。

    一个绝对绝对不该出现在这趟航班上的声音。

    岁淮蓦地回头,座椅阻隔着视线,她看不见身后人。有人说过当你足够熟悉一个人的时候,即便看不见,也闻得到他身上的气息,因为有他在的时候,空气中的每个因子都会争先恐后地扑来,告诉你,那个人在,他来了,你躲不掉的。

    那人漫不经心的坐姿挺拔,宽肩,递给她纸巾那只手重新揣在兜里。过了会儿,他动了动身子,那只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朝她伸来,拖住了岁淮长时间扭过去而发酸的脖子。

    然后他偏了偏身子,露出脸,波澜不惊地说:“感冒了?”

    岁淮震惊许久都没回神,还是程清池把手放在她手背上才醒神,蓦地扭回头,坐直身子。

    “刚刚是……”她悄声问程清池,“周聿白?”

    程清池回头,隔着座椅缝隙看过去。后面的周聿白抬眼,跟他对视,丝毫不解释本该在京市的人怎么在南洋,也不解释他一个出来坐头等舱的人怎么委屈自己缩在经济舱里。他始终云淡风轻,转着手机,似笑非笑。

    程清池:“嗯。”

    “他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

    岁淮额头上那点低烧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了,她整个人都如坐针毡,不懂周聿白在做什么。想问,又怕是自作多情,没准人家只是路过,可是路过也不该路过到经济舱里。

    上次那场架有阴影,岁淮怕又出什么乱子,一路都提着神。好在周聿白什么都没做,借着上厕所的由头,岁淮起身的时候偷偷看了后座一眼,才发现周聿白撑着额头,闭眼睡了。

    他眼下有乌青,神色疲倦。

    也,瘦了好些。

    -

    飞机抵达安怀国际机场。

    安怀市的冬天比南洋市要冷不少,冷风簌簌吹,岁淮缩了缩脖子,鼻尖冻得红红的。

    程妈妈去世以后,程清池的舅舅就回了老家,安怀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岁淮这次回来,想在安怀待几天,住在外面酒店程清池不放心,让她住在他家,反正他家以后他一个人,房子也大。

    程清池约了车,“机场离我家有点远,你车上要是难受跟我说,先去医院看看。”

    “好。”

    两人准备朝出租车走,一转身,步伐停下。

    周聿白持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大衣被风吹起,他目不斜视地走到一辆车前。驾驶座降下车窗,是个脸很生的司机,见周聿白到了,下车替他搬行李,搬完后见他没上车,问了声:“少爷?”

    “等会儿。”

    周聿白看向岁淮:“回家吗?”

    他口中的家还是周家。

    程清池蹙眉,也看向岁淮。

    但岁淮很快收回视线,没理,牵着程清池的手就要上车。直到周聿白那句话顺着寒风吹进她耳廓时,狠狠地撞击着她的那颗心脏,平静的湖面激起惊涛骇浪。

    周聿白淡淡说:“妈在医院。”

    岁淮的脚步猛地停下,几乎没有思考地回过头,“哪里?”

    “你要去吗?”

    “废话,你快说阿姨怎么了!”

    “生病了,”周聿白忽然叹气,也就是这一刻岁淮突然明白了他周身的疲倦和隐约露出来的一丝颓丧是从何而来,他声音很低,“情况不太好,她想见你。”

    岁淮鼻一酸,视线朦胧。

    她刚要走,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扯住,一股力道在拉着她。她看向程清池,他皱着眉,眼里有对她的担心,也有她突然反悔的失落,只是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抱了她一下,“记得吃药,好好睡觉,别忘了给我回个电话。我一直在。”

    “嗯。”岁淮心里急,匆匆结了话题,跟着周聿白一起上了周家的车。

    -

    坐车去医院的路上,岁淮全程戴着耳机,望着窗外。

    时不时用手机发消息,章盈和余伟不知道她哪天的航班,问她设么时候回来,岁淮打字的手停停又继续,头越来越晕,关掉手机,闭眼靠着窗缓过那阵眩晕和呕吐。

    半晌,耳机被人轻轻取下,身上披了一层薄毯,还有热汽靠近。

    “药吃了。”

    她睁眼,周聿白捧着一杯温水和一板颗粒看着她。

    “不用,谢谢。”岁淮转过身子,背对着。

    周聿白手握住她肩膀,将她转回里,没等她推拒,感冒颗粒被送进她的唇里,紧接着是灌进来的温水。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有些刺痛,她晃着脑袋,口齿含糊:“周聿白你发什么神经!”

    他瞥她一眼,打骂全收,半点怨言都没,又抽出几张纸巾,跟个没事人一样说:“擦擦。”

    岁淮瞪着她。

    她不动,周聿白就动,抬手就要给她擦,毫不犹豫。岁淮一把拍掉他的手,狠话都到嘴边儿了,忽然对上他冷淡却微红的眼睛。于是那话就活生生地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没出息,岁淮你真的没出息,过去了那么久,一年零两个月,整整430多天,10320个小时,还是没法儿看见面前这个人朝她示弱。

    “你别看我。”她憋了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看。”

    “也别跟我说话,只能我问你你才能说,不然就闭嘴。”

    “那么霸道啊,”他疲倦地扯了扯嘴角,“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岁淮心口堵得慌,吃了药就要睡觉,她刚闭上眼手臂就被人戳一下。她很不爽,啧了一声,飞了一记眼刀过去:“干什么。”

    “分我点毯子。”

    “……”

    岁淮捻起一角扔过去。

    几分钟后,晕乎乎的睡意袭来,岁淮脑袋不自觉往下歪,脸被人一把拖住,她瞬间清醒。

    再次对上周聿白的脸,他离她特别近。

    “你怎么坐过来了,那边那么宽不够你坐啊。”岁淮憋着起床气一般的愠火,挺直身子。

    “盖毯子。”他简单地解释两个字。

    岁淮无话可说,因为鼻塞而稍微变音的声音这会儿发火都没什么气势,听起来像个炸毛的小狐狸,咬牙切齿:“我警告你,再吵醒我一次,我就揍你。”

    周聿白耸了下肩,神色平淡。

    岁淮长吁一口气,靠着软质座椅,慢慢沉睡。脑袋慢慢地滑下来,最后靠在一个肩膀上,毫无苏醒的痕迹。头发丝盖在脸上,一只手将它拂开,别到耳后,周聿白就这么长久地看着她,直到手机贴着他的衣服嗡嗡震动一声。

    是一个同样许久未曾联系的人。

    给他发了一行字。

    程清池:麻烦你帮我照顾女朋友了。

    周聿白冷着脸,打字回:不麻烦,你女朋友我照顾了十几年。

    第50章 心疼

    机场到医院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岁淮吃完药后补充睡眠,再醒来的时候精神好了不少。

    车停在医院楼下。

    医院是岁淮最讨厌的地方,因为每次来,都会失去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小时候是爷爷奶奶, 长大了是妈妈, 现在钟晴也在这个存活与死亡交界的地方。

    周聿白刚下车就接了一通电话, 要去一趟医生那儿。

    岁淮:“你告诉我阿姨的病房在哪里,我自己去。”

    周聿白给了她一张卡:“刷卡进去, 楼层有保安。”

    “知道了。”

    安怀市的冬天多雪,多冻雨, 一到腊月天雪粒子和冷霜就没停过, 刚下飞机那会儿短暂地晴了个把小时, 现在一到傍晚又开始降温, 刮风, 下起冻雨来。

    周聿白真的有要紧事, 没再耽搁,抬脚离开。踏出走廊那会儿,一边的司机给了他一把伞, 黑色的伞面, 玉质的伞柄,最底下刻着独属于周聿白的标记——还是岁淮送他的那把伞。

    不止这个。

    上回他跟程清池打架时, 手上戴着一根黑色手绳,是她在高一那年送他的;下飞机的时候他的大衣口袋露出手机吊坠,是个粉色树莓熊, 高三上学期那年她抓娃娃送的;还有车上, 他衣服上的味道,也是以前岁淮常常说最好闻的那款很淡的男士香水。

    岁淮垂下眸, 强迫自己不去深想,不让自己再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钟晴在高级单人病房,整个楼层都只有那一间,电梯口有专门的保安守着,胸口有周家的标志。岁淮刷卡进去,走廊里消毒水味浓郁,一直走到病房门口,才停下。

    在门口踌躇好一会儿,她推开门,放轻脚步走到病床边。

    床头摆放着许多岁淮不认识的仪器,有几根线直接伸进钟晴胸前的病号服里,她猜,应该是心脏检测仪器。钟晴这两年心脏才出现问题的,定时复查都是良好状态,不影响生活,也不影响工作,她本人也是灵动坐不住的性子,岁淮还是第一回见她这样苍白脆弱地躺在病床上,一睡不醒。

    眼泪毫无征兆地上涌。

    岁淮视线朦胧,捂着嘴,才没哭出声。

    钟晴对她来说是跟妈妈一样的人。

    岁淮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儿,伸手给钟晴掖了掖被子,准备离开,病床上的人忽然唤了声她的名字:“岁岁……”

    她一僵。

    “岁岁,岁岁……”钟晴还在喊,更像是梦呓。

    岁淮慢慢转过去,钟晴还闭着眼,唇动着说梦话。岁淮重新蹲在床边,额头抵着钟晴的手,小声答应:“我在,阿姨,我在。”

    忽然额头搭着的手指动了动。

    岁淮顿住,抬起头,病床上的人已经醒了,虚弱地半睁着眼望着她。那双一直温柔有力量的双眼,不过短短数月变得好沧桑,眼角生出了皱纹。

    几乎是一瞬间,钟晴看她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眶。

    她口型微微动了一下,在说些什么,怕钟晴是哪里难受,岁淮忙擦掉眼泪,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听她说话。钟晴的

    氧气罩蒙上雾气,她口型动了几下,哽咽着骂了一句:“死丫头……这么久不回家。”

    只一句话便让岁淮溃不成军。

    另一道声音自病房内响起:“自从你离开周家以后,你阿姨每晚都在做梦,喊的也是你的名字,有时候半夜惊醒就问我是不是做的太绝了,太狠了,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看她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周盛巡站在病床一边,叹着起,英俊的面容比起以前也沧桑很多,他看着岁淮蹲着的背影,觉得小姑娘瘦了,颓了,生疏了,心口不舒服起来:“——有时候我也在想,当时我做的那些事,让你离开小聿,远离小聿的那些话,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砰。

    门口什么东西掉落。

    “爸。”极冷而震惊的嗓音传来。

    岁淮和周盛巡全都看向门外,周聿白就站在那儿,刚刚所有的话他全听见了。

    ——岁淮不是自己要走。

    ——是他爸逼得,是周盛巡逼得,原来她是被逼的。

    周聿白单手扶着门框,身形踉跄,心口缺了的那块像是被灼烧,反复炙烤,看着岁淮那双哭红的眼,一股巨大的心疼袭来。

    他的小姑娘原来受了那么多委屈。

    -

    安怀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钟晴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周盛巡在里面陪着。

    周聿白跟岁淮在走廊的尽头,那里半开着一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雪簌簌飞落。岁淮趴在窗台,伸手到外面接雪,还带着余热的掌心一下子融化了雪花,化成一滴水珠。

    程清池发来一条消息,问她好点没,岁淮回了个“好多了”,觉得有点生硬,在后面加了个懒洋洋的表情包。

    没多再多聊几句,从听到那番话后就缄默的周聿白有了动静,把岁淮在外面接雪的手拉回来,“才吃了药别冻着了。”

    语调,口吻,字词都正常,只有他的声音,从之前的清冽变成现在的沙哑。

    岁淮关了手机,在这种沉默下问钟晴的事儿:“阿姨怎么突然情况这么不好了?”

    “科考时候极地气候影响,回来的路上也出了点小意外,”他停了停,看她,“牵挂你。”

    岁淮垂下眼:“阿姨要做什么手术吗?”

    “心脏支架。”

    岁淮吞咽几下,气息像是从喉咙挤出来,“是不是以后都没法儿继续参加科考了?”

    “嗯。”

    岁淮长叹一口气,寒冬腊月天冷得人直发抖。

    周聿白背倚着窗,手在大衣兜里摸了几下,两样东西攥在手里,一样是烟,一样是打火机。抽出一根烟衔在唇边,一手翻开打火机盖,轻擦一声,幽蓝色的火焰燃气,烟丝灼烧,烟雾弥漫开。他没在意岁淮看他时逐渐变得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眼神,也许是太久没在意过任何一个人的眼神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压在他肩膀上的事情太沉,压得他喘不上气,心思都是散的,身上的韧劲儿和鲜活气淡了许多,以前那个闲散爱笑,秉持着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先锋不知道去哪儿了,从一个少年蜕变成男人后,变得内敛沉默。

    岁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阿姨叔叔知道吗?抽烟很伤害身体的。”

    “知道吧,”他说,“也可能不知道。”

    “到底知不知道!”

    他笑,没心没肺似的,“你在关心我吗?”

    岁淮看他嘴角强撑出来的笑,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她太了解周聿白了,就像周聿白有多了解她一样,一个笑,一个眨眼,就知道那后面藏的什么情绪。从刚刚在门口听见那番话后,周聿白就变得很奇怪,他身上有一种想放肆但又不得不克制的气场,好像一根紧绷欲断的绳索,此刻摇摇欲坠。

    “你现在对我有很大的情绪,”岁淮说,“是什么?”

    周聿白掸了掸烟灰,一句话不说,只抽烟。一根没了,拿第二根,他情绪的宣泄口不是对话,是那支打火机,是那包烟。岁淮见不得他不要命地抽,一把抢过来,扔进垃圾桶,“你不要命了,抽这么凶。”

    “给我。”

    “做梦。”

    他掀开眼皮盯着她,那里面确实藏着很深很重的情绪,心脏在渗血,自疚和懊悔的情绪快要将他吞没,没有一丝能喘息的机会。他也没法儿看岁淮,所以从刚刚出来以后他就没看她一眼!因为看了心就疼!疼得呼吸一下都是揪着的。

    “岁岁,给我,求你了。”他闭眼说。

    岁淮点点头,“给你,行,”她抽出一根烟后,又把打火机点燃一根,衔在自己的唇里,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无所谓,与其吸你的二手烟,那就一起抽吧,反正我也不是没抽过。我知道房门口那话你听见了,所以觉得难过,觉得对不起我,有必要吗?周聿白,当初就算没有叔叔阿姨的话,我也会选择离开,所以他们说没说,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周聿白心口起伏。

    他把岁淮嘴上的烟取下来,没扔,就这么用两根指头撵灭,烫火灼烧皮肤针刺一般的疼,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实则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痛感了,所有的感官全在刚才已经疼过一遍了。他执拗地说:“不一样,至少我不一样。你要住校,要离开周家,离开安怀,再不回来,我以为是你在置气,我在怪你。岁岁,当时我在怪你。”

    可她什么错都没。

    住校不是她自愿,离家不是她自愿,离开安怀也是迫不得已,她这样委屈,他不仅毫不知情,还在说着狠话地怪她。

    “岁岁,你知道吗,”周聿白忽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手摁在她的后脖颈,贴着自己的胸膛,抚慰那颗疼得快要窒息的心脏,他用手抵着辛苦,微哽着说:“一想到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这块儿,疼得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