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相争
这道熟悉的声音才落下。
盛则宁瞳仁蓦然一缩,颇有些被人撞破什么而不自在的神情不加掩饰地就浮了上来。
这一切看在谢朝宗眼里,他唇边就荡出一抹冷笑,眼珠子往眼角一转,就这样斜睨着刚进来的男人。
只见来人穿这一身白青色的直裰窄袖圆领袍,腰间系着一条深青腰封,坠一圆形玉佩,从简单低调的穿着看不出身份,但是那张骨俊神清的脸倒是有些眼熟。
「五殿下好巧。」
封砚把目光从盛则宁身上收了回来,注视着坐在椅子上,有些吊儿郎当的郎君。
谢家人都有一双很相似的眼睛,他熟悉谢大郎君,自然也能认出谢二郎君。
封砚心下了然。
这就是那位与盛则宁「关系匪浅」的谢朝宗。
「谢二郎君什么时候回来的?」封砚往里面走了几步,在盛则宁这侧站定。
谢朝宗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举动,见着两人前后不足两步的距离,蓦然眯了眯眼。
「今日方回。」
「难怪。」封砚点了点头,客气道:「路途遥远,谢郎君辛苦了。」
「不辛苦,就是命苦。」谢朝宗笑了笑,扬起自己的右手背,欣赏地左右翻看,完全不顾及从伤口里涌出来的血会滴到干净的木地板上,「宁宁一见面就给我送这样的大礼,真是小没良心的。」
封砚眸光微紧,在谢朝宗手背上那道分外狰狞的伤口上打量。
盛则宁不是那种动辄就会出手伤人的性子,这谢朝宗也是大有能耐,一回来就惹得盛则宁对他出手。
「我是不小心的,谁知道你不松手。」盛则宁此时已经从无奈到无力,再怎么解释,谢朝宗也不会听进去。
他这个人会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人顺从自己的意。
他是满意了,别人谁不被他折腾得脱层皮?
「伤口看上去是挺严重,谢郎君还不上药?」封砚就事论事地评价道,并没有去接谢朝宗那些意味不明的话。
这个问题抛了出来,盛则宁感觉头皮都发紧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朝宗,生怕他还会口里冒出非要她上药的言论。
他是个不要脸面的人,盛则宁却不想和他搅和在一起。
好在这次谢朝宗倒是用脑子想了想,最后大发慈悲地让老大夫上前替他包扎,没有非要盛则宁。
老大夫也是无奈,但是救死扶伤是本分,再说了他们一个、两个看上去都不好惹,老大夫就安安静静低头上药包扎,不多看、不多问。
「郎君这个伤切记莫沾水,每天要换三次药。」包扎完还例行告诫了一番,这就算是功成身退。
盛则宁从荷包里取出了一两银子给小药童,算是付了药钱。
谢朝宗看在眼里,并没有阻止,反而牵唇笑了笑。
「果然是长大了,想起宁宁小时候出门从来不带荷包,付钱都是我付的。」
「……你别胡说,那还不是我一带荷包,你就抢着要帮我保管!」盛则宁气不打一处来,别说的她小时候跟到处蹭饭的叫花子一样。
谁稀罕他付钱了?
谢朝宗这土匪霸王,从小就让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还有脸提!
「是这样?」
谢朝宗笑吟吟地站起来,他的身量也不比封砚矮上多少。
一间小小屋舍里,两人相对而站,气势逼人,让空气仿佛都凝滞不转了。
他眼睛直视封砚,口里却还是在对盛则宁道:「小时候是怕你被人骗钱,没想到长大后还要担心你被人骗……」
「谢郎君过虑了,则宁聪慧机敏,懂得辨别是非。」封砚凤目微压,眸光漠然,自带威仪。
「是吗?」谢朝宗语气轻飘飘送来,但每一个字带着锋利的气劲,他轻声说狠话:「那,她怎么还没把你踹了?」
盛则宁感到一阵窒息。
若是竹喜在旁边,她定然会让竹喜掐自己一把,如今竹喜不在,她只能自力更生,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
疼得她眼泪花都冒了出来,她还没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封砚凤眼半阖,神情越发冷漠,回视挑衅他的男人,沉声道:「谢郎君是在和本王开玩笑?」
「殿下听不出实话和玩笑话的区别吗?」谢朝宗挑了挑眉,「那真是太可惜了。」
「谢郎君若是伤重发热,还是让大夫多开几帖药,讳疾忌医可不行。」封砚声线一贯冷漠,但是也没听过他什么时候语带嘲讽,隐约有种被激怒的前兆。
盛则宁听封砚这语气,就知不对。
谢朝宗果然是有别人难以超越的本事在身上,就连封砚这样端方自持的人都会被他三言两语拱火。
盛则宁不敢再让他们争锋相对下去,跨前两步道,拖长了音调提醒:「时间不早了……」有意将两人同时劝退。
谁知道她的话却带来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我送你回府。」
「宁宁送我回府。」
两声话同时落下,两人的目光又对上了。
谢朝宗吹了吹自己刚刚上过药的伤手,「受伤了。」
「要人送。」谢朝宗笑吟吟地看向盛则宁。
盛则宁若是知道那一鞭子下次会惹来这么多麻烦,她情愿被抽的是自己。
其实谢朝宗带来的随从护卫有上百个,哪里还需要盛则宁的人来送,他就是见不得盛则宁好罢了。
「谢郎君伤了手,不妨碍走路。」封砚伸手指了指他的腿。
「多谢殿下提醒,可所谓五指连心,我心痛难受,所以走不动了。」谢朝宗慢条斯理地翻着手背,白色的纱上还有血渗出,显示这伤口的严重性。
盛则宁捂住双耳,有些崩溃:「算了,我自己走。」
这屋子她一刻也待不住了,从两人之间疾步往外走,谁也没来得及拉住她,盛则宁就挑起竹帘,撞了出去。
天知道她多想这是个梦,而不是事实打醒她。
谢朝宗居然回来了。
护卫气喘吁吁地追出来,不敢再跟丢了三姑娘。
盛则宁走得很快,生怕被后面两人追上。
无论是封砚也好,谢朝宗也罢,此刻她真的谁也不想碰上。
好在街上的人足够多,足够提供让她产生安全感的庇护。
「三姑娘?」
薛澄几步噔噔噔地从那头跑了过来,他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咧开的嘴里一排白牙亮得晃眼,「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三姑娘你还没回府啊?」
「……薛世子?」
身心疲惫的盛则宁看见薛澄,表情都有些呆滞,从前灵动明媚的大眼都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灰扑扑的,显得无精打采。
「怎么了,三姑娘你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要不要去哪里休息一下?」薛澄淡去笑容,变得紧张起来。
盛则宁摇了摇头,「我没事。」
「我姐姐说,姑娘说没事的时候往往都是有事,要不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薛澄指的是一个茶馆。
盛则宁步伐慢了下来,她的确又累又饿了。
薛澄见状,忙不迭地吹嘘起那间茶馆的点心好吃,就把盛则宁带了进去。
护卫自然一步不离地跟着,虽然茶馆里人多,但是薛澄并不是他们熟悉的人,还是无法全然相信。
尤其是最近还有发生良家子被诱拐的事件,护卫看谁都觉得是不安好心。
被护卫接连看了几眼,「不安好心」的薛澄也感觉面皮有些烧,他局促不安地把茶馆的茶牌推到盛则宁手边,「三姑娘先。」
盛则宁也没有力气与他客气,就点了一杯菊花清脑茶,妄图清醒清醒自己已经被搅得如同浆糊一样的脑子。
「这里的虎藏茶不错,三姑娘要不要试试?」
「我不爱喝浓茶。」盛则宁婉拒了。
薛澄顿时点头,不勉强,自己点了几碟佐茶的小点心,都是精致好看,适合姑娘享用的。
两人坐在二楼的敞厅里,从支窗往下就能看见繁闹的东十街,以及街上那队颇为显眼的车队。
一连两辆车都是用得最上等的绿檀木,打磨得光滑的木架上挂着几个玲珑小巧的宫灯,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仿佛贴满了琉璃片一样。
两边的护卫也穿着统一的服饰,像是大家世族里的护卫,举手投足都带出一种不一般的气质。
「今年端午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人进城。」盛则宁蔫头耷脑,连声音都打蔫儿,像是没吃饱的小鸟,都叫不响亮了。
薛澄知道一些内情,连忙道:「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听说官家召来的一些世族前来进京,有琅琊王氏、颖川庾氏、陈郡袁氏、清河崔氏等人,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还有这么多?」盛则宁都不由吃了一惊,「召这么多年轻的小娘子是要做什么?」
官家也有好些年没有选秀,总不会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想给自己纳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妃子吧?
薛澄往下看,果见马车里有小娘子正朝外张望。
就如盛则宁所说,这一行队伍里好多小娘子,确实奇怪。
接连看几辆马车路过后,盛则宁也失了兴趣,怏怏收起视线。
薛澄没有与姑娘家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该开口谈些什么话题才能让小娘子恢复精神。
他抓耳挠腮,睁眼四处寻觅着楼下的人与物,企图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事。
「咦,那不是瑭王殿下吗?」
盛则宁本没打算看的,但被薛澄格外惊讶的声音吸引,下意识就朝楼下看去。
人群之中,瑭王不知道何时与谢朝宗分开,此时骑在马背上十分显眼。
慢悠悠前行的马车里,有名小娘子正从车窗里露出半张脸,不知道和封砚说什么话。
封砚朝她颔首,那马车里的小娘子就捂着唇笑了起来。
小娘子耳边摇晃的金坠子就把耀眼的光线反射了上来,晃得盛则宁不由错开了眼。
第42章赐婚
休息过后的盛则宁重新打起了精神,婉拒了薛世子相送的好意,带着护卫回府了。
大嵩端午的家宴通常都会在傍晚开始,但是客人却在下午入府。
之前苏氏也千叮嘱万嘱咐,要盛则宁早些回府,若不是前后那么多事,盛则宁也不会耽搁这么长时间门。
竹喜在门口迎着她,小声叭叭:「姑娘您惨了,大娘子可生气了。」
盛则宁心早已麻木,她今天惨的不是一星半点,已经不在乎多一点少一点。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盛则宁摸了摸肚子,在薛澄的招待下她吃饱喝足了,人也恢复精神了,再大的风浪她也能顶得住。
果然,苏氏一见着她,就拿着团扇拍打她脑壳,「玩野了是吧,这么晚才回来,还把竹喜打发走,你现在和瑭王殿下这么好了我怎么不知道?」
盛则宁拦着脑袋,边讨饶边奇怪:「娘怎么知道瑭王?」
明明竹喜回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封砚出现才是。
「还不是权二回来说的,你和瑭王在外面玩可以,但是贴身丫鬟都不带,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啊!」
权二就是之前盛则宁让送柳娘子的侍卫。
盛则宁还在想怎么就这么巧,封砚会找到医馆来,敢情是有人去通风报信了。
「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其实是因为我遇上了谢朝宗!」解决事情的方法之一,就是转移视线。
听见谢朝宗后,苏氏的扇子盖在她脸上,半晌也没有抬起。
「你遇见谁了?」
「……谢朝宗。」
苏氏手一哆嗦,把扇子横扔了出去,连忙拽过盛则宁的小手,眼圈都红了,「那、那人竟然回来了?他可有对你再做什么?」
虽然苏氏早就知道谢朝宗要回来,但是也没料到是这个时候回来。
这般突然,打得她措手不及。
盛则宁回想自己那一鞭子下去,谢朝宗手背皮开肉绽的场面,若说有事,谢朝宗的事比较大。
「……娘,瑭王殿下也在场,我没事。」
苏氏脸露痛苦之色,手背靠着额头上,宛若像是在反应她内心的天旋地转。
盛则宁不得不扶住她,「娘您没事吧?」
苏氏靠盛则宁和竹喜扶着,唉声叹气道:「原本以为你和瑭王殿下的事能早早定下,但是我看这两年里,官家的心思难测,就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给几个王爷赐婚。」
「我担心……担心若是你与瑭王的婚事出了岔子,会被什么阿猫阿狗的人缠上。」
在苏氏眼中,自己的女儿样貌身份样样出挑,容易招人眼。
若不是有瑭王这块美玉在前,什么乱七八糟的郎君都会盯过来。
盛则宁安慰她道:「阿娘,你多虑啦,我和瑭王好好的,怎么会出事?」
苏氏摇摇头,拉着她的手慢慢往盛府开宴的花厅走去。
「我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慌。」
盛则宁今日见的人多了,再看见赵闲庭居然也宠辱不惊,见怪不怪。
反倒赵闲庭觉得很没意思,非要问她,难道见着两人有一份亲戚关系在身不惊讶?不奇怪?也不好奇吗?
盛则宁对于平白多了一个大表哥,没有半点意动,只是懒懒抬了一下眼。
「你什么时候送书过来,我们再好好聊聊印书的钱。」
赵闲庭哼了一声,把折扇一收,「怎么啦,三娘子还就斤斤计较这点小钱,其实你也大可不必这么辛苦,瑭王殿下都说了愿意帮你出……」
嘶——他猛抽了口气,露出一副不小心说太多的懊恼。
「出什么?」盛则宁正在矮脚檀木茶桌上濯洗杯子,闻言抬起眼睛。
「啊,殿下还未跟你说过?」赵闲庭把扇子啪嗒一下打在自己的嘴上,眨巴着眼道:「那不行,我不能说。」
虽然口里说着不说,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分明是在盼望着盛则宁能开口询问。
但是盛则宁也不接茬,就颦起秀眉,嘀咕一声:「不说就不说。」
反正与封砚有关系的事,她一定要坚定立场。
不打听、不好奇、不过问!
赵闲庭见这个无法让盛则宁勾起注意,就把话题转开。
「则宁表妹,那你听说上京城里来了许多旧都的大家世族吗?」
「我今日在街上见到了一些。」这个话题盛则宁倒是能聊下去,「你也知道?」
赵闲庭点头,打开扇子懒洋洋地扇了几下风,啧啧两声,感慨道:「听说其中有一位出自琅琊王氏,嫡脉的嫡长女,才情卓绝,品貌端庄,正值双八妙龄,这次不辞辛苦来到上京,只怕是要在这里寻个好姻缘了。」
「我听闻赵郎君也还未娶妻,莫非是看上人家王氏女了?」盛则宁用绢帕包裹着茶壶的提手,用热水依次烫洗杯盏。
「我就是看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我家呀!」赵闲庭凑近了一些,神秘兮兮道:「他们琅琊王氏那可百年豪门,贵比王侯,你觉得她能看上谁?」
盛则宁在赵闲庭的暗示中,手里动作一顿。
浓睫稍抬,露出两丸黑珍珠一样莹润的眼眸,眸光凝视须臾,又缓缓被覆下来的羽睫掩盖。
现今官家膝下还未娶妻的成年皇子只有两位,三皇子宸王和五皇子瑭王。
这千里迢迢而来的王氏女若是眼光够高,那整个上京城也唯有这两位已经封王建府的能堪配。
会是谁呢?
热水冲刷着天青色的茶盏,原本清浅的颜色逐渐转深。
皇宫之中,皇帝正在与皇后一起赏画。
从琅琊王氏的贺品里捡出的这一副王闻所绘的《残荷听雨图》颇得皇帝喜爱,帝后欣赏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传报瑭王殿下到中门了。
皇帝笑着把画轴交给一旁的内官,「五郎每次都来的这么迟,看来庶务着实繁忙。」
皇后在一旁为皇帝整理起了褶皱的袖摆,跟着笑道:「这孩子打小就实诚,虽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可也都是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妥善处理,常常早出晚归,就连臣妾的千秋宴,他都是坐坐就走,真叫人无可奈何。」
「圣人可是怪我给五郎安排的事太过劳累了?」皇帝握着皇后的手,微微一拧眉。
「官家哪里话,都是官家交代的事,五郎哪有一件不放在心上,这都是他爹爹对他的器重,那是甘之如饴。」
「五郎的确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是圣人你教得好。」皇帝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声音十分温柔。
皇后抿唇微笑,心里也十分欣慰。
虽然自己没有生出皇子,但的确为皇帝教养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皇子。
帝后二人坐在马蹄足罗汉凉床上,中间门的小几上两杯热茶才搁上,封砚就在内官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他向帝后两人问了安。
皇帝让他坐在一边的扶手椅上,例行询问公事。
在皇子们小的时候,皇帝总会考验他们功课,只不过换到现在,就变成询问差事办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困难云云,其实也是小异大同。
封砚一一作答,简洁流畅,十分从容。
皇帝捋了捋胡须,点头道:「五哥儿事情办得好,不骄不躁、心平德和,这才能时刻保持清醒而不被纷杂的事蒙蔽了双眼。」
封砚垂首受奖,也没有表现出喜悦,就如皇帝经常夸赞的那句,宠辱不惊。
皇帝杂七杂八又说了几句,才转入正题道:
「琅琊王氏这次来了百余人,除了老族长身体抱恙,几乎叫得上号的人物都到了,原本这事朕是打算交给你去招待,但见你最近也忙,还是给了三郎去办。」
皇后在一旁抿了抿唇,微笑虽然还挂在脸上,但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柔情。
「儿臣不及三哥,不能为父皇分忧,自愧弗如。」
「欸,也不能这样说。」皇帝摆摆手。
「不过确还有另一件事,需得由你去办。」
封砚才抬起头,就听见皇帝的声音落了下来。
「王氏有女,今年十六,品行端淑,自幼跟着她祖父王老太爷学习,是个才情卓绝的小娘子,五哥儿如今也建了府,还欠缺个在后头替你管家的,我打算把她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啊?」
封砚目光还没落定,却先晃了一晃,感觉四周的烛光好像突然亮如刺目的飞火,视线里一片纯白,过了许久才渐渐有了颜色。
皇帝大红色的衣袍色泽浓烈,刺入眼帘,滚烫地犹如烈火席卷,来势汹汹。
封砚余光里看见魏皇后镇静的微笑,没有一丝意外,甚至还有些欣悦。
他眉心皱起了浅痕。
只听皇帝又对皇后道:「我听说过盛家的三娘子,盛卿独女,生得是很漂亮,但是据闻行事颇为任性,常惹是非,与五哥儿性子也不搭。」
说完这话,皇帝温柔的目光转向魏皇后。
魏皇后端庄浅笑,应声道:「还是官家的眼光好,臣妾也觉得王娘子更稳重。」
魏皇后笑容渐深,是出自内心的高兴。
难怪起初她选择盛家时,皇帝就不曾说过一话,如此看来,他分明是没有瞧中盛家,而是另有打算。
琅琊王氏虽然在朝中无重权,可是世家大族的影响力就犹如大树庞大的根系,错综复杂,更别提那深厚的家底,可与豪商首富相提并论。
魏皇后心中的激动欣喜,都攥紧在她染着丹蔻的指尖上。
如此好家室,如此好的助力,皇帝肯许给她教养的皇子,其中深意,让人激动。
更何况,她毕竟才是正正经经的嫡妻,琅琊王氏怎么会看上旁支所出的王贵妃之子?
要说王贵妃虽然也是王氏,但是却并非琅琊王氏嫡脉。
旁支庶出,到底也并非良配!
「五哥儿,如何啊?」皇帝两手放在膝上,微微朝封砚倾身。
魏皇后对封砚也使了好几个眼色,心里虽然着急封砚给出反应慢,但是又很放心一向听话的封砚。
教养他这十二年来,魏皇后最是懂封砚的性子,知道他绝不会忤逆皇帝和自己的意思。
就像当初他不喜欢盛家姑娘,但是听了她的话也不就慢慢接受了。
如今,只不过再换一个人。
对于封砚而言,不成问题。
因为封砚迟迟不应,皇帝有些奇怪,眉头一紧,「五哥儿莫不是为难了?」
他又看了眼皇后。
好像在说,是皇后先前为封砚择了盛家姑娘,所以让封砚难办了。
魏皇后心口一跳,「五哥儿与盛三姑娘的事也没有走过明面,再说了,这两个孩子一直不温不火,大概还是缘分不够,走不到一块,到时候臣妾再给三姑娘选个好郎君,我看那薛世子就挺不错……
皇后话还没说完。
封砚忽而拔身而起,朝着帝后跪了下去。
在他跪身之时,只有一句话萦绕在耳边。
「您该多自己想想,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是什么?
第43章拒绝
炎炎夏日,蝉声鸣鸣。
地上的绒毯早已撤去,金砖坚硬而冰凉,封砚跪了下去,仿佛膝于冰雪之上。
森寒的冷气从四面八方笼了过来,但是他岿然不动。
已经不再是无知小儿,更不会冲动行事。
他从来都是戒急用忍,慎始敬终。
帝后皆知道,他这一跪,显然是经由他的深思熟虑,迁思回虑而下的决定。
宫殿里岑寂一片,显得外面的蝉鸣更喧闹,犹如无情的观客,正在瞧着里面的「热闹」。
魏皇后先是愕然,然后是惊怒。
「五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封砚垂着长睫,所有翻涌而起情绪都被他恰到好处地掩藏,无需人见,无需人知。
他只是用一贯平稳的声调,平稳道:
「儿臣以为,不妥。」
拒绝的话说出口,哪怕不知道帝后的反应会是怎样的剧烈,封砚心里反倒是一片安宁。
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在想。
他要的是什么?
幼时,他想要的不过是与其他皇子一样,在适合的年纪,去资善堂读书。
他很快就实现了这个心愿。
并且,从此以后锦衣玉食、呼奴唤婢。
可得到了这一切后,他就变得什么也不想要了。
因为山珍海味也比不过亲生母亲为他熬的一碗稀粥,奴仆成群也比不过两人朴素却温馨的冷宫生活。
他感激皇后,也尊敬爱戴她。
但是皇后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坐上皇位的皇儿,从来不是要他来做儿子。
封砚一直都明白。
虽然不喜,但是他也在努力。
因为这是皇后的心愿,也是他如今还能跪在这里的缘由。
但是她为何就觉得,他真正一丝自己的感情都没有,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衣服架子?
就像盛则宁说的,他应当重新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为何不可?」皇帝倒是没有急着发怒,他看向封砚,像是一个通情达理的父亲,正在等待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水滴漏缓缓地落下一声,滴答。
无形中拖长了沉默的时间。
「儿臣曾与盛姑娘有诺。」封砚手指微蜷起,在膝上渐渐用力,「君子应当信守不渝,矢志不渝,倘若儿臣是见利忘义之辈,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又怎配的上父皇的教诲,母后的教养。」
他的话落下,原以为皇帝被拒,定然会拂然大怒,可皇帝只盯着他看了足足息,忽然就抚掌大笑了起来。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个好字。
声音里不见勉强和不喜。
皇后又惊又惧,仔细观察皇帝的表情。
见他眉目尽舒,不见有怒,才觉一颗心放回了原处,但这心刚放下,她又想到封砚此举实在胆大妄为,竟拒绝了皇帝的好意。
她又变得郁闷和不快起来。
「我儿初心如磐,不被富贵权益而迷眼。」皇帝感慨道。
虽然封砚拒绝了他的赐婚着实是不知好歹,但是却也让他看清了一点。
他的这个儿子,并不是为了权势就蝇营狗苟、唯利是图之辈。
人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1
皇帝渐渐起了心思,沉眸看了他片刻。
「此事倒也不急,但是这王娘子还是交由你来招待,她是大家世族,切莫怠慢。」
也许是担心封砚再次拒绝,皇后赶着他前头开口应了下来。
「五郎定然能为官家分忧。」
封砚刚撑起的眼又复垂了下去,只能低声应诺。
「是。」
满园芬芳盛开。
艾草、菖蒲的香气充斥在空气里,让人神闲气定。
但是魏平还是燥出一背的汗,手里的折扇被他轮得快没了影,呼呼的风吹得两鬓的垂发乱飞狂舞。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封砚那小古板竟然还不领情!」
魏平旁边的长随撑着袖摆呼啦啦帮忙扇风,「可不是嘛,看来瑭王殿下还是喜欢盛姑娘的美色……」
早有人来给他通风报信,封砚拒了和琅琊王氏之女的联姻。
「哼!他竟是比我想象中在意,他越在乎,我就越要弄到手!」魏平狠狠得收起扇子,啪嗒一声敲在长随的脑袋上。
「让你打听的孟婕妤的事,你打听到几成了?」
「唉哟」,长随痛呼一声,抱头道:「打听着了,打听着了!」
「孟婕妤死后还有个嬷嬷,被发配到了濯衣司了……」
「濯衣司!哼,不愧是下***去的地方,我姐姐最担心莫过于她这个便宜儿子心不忠,念旧人,咱们就试他一试。」魏平得意地笑了。
「这能行吗?」小厮有些犹犹豫豫,其实对付魏皇后名下的皇子,这感觉像是搬起砖头砸自己脚,自己人对付自己人啊!
但是魏平偏偏不这么想,被封砚强迫放走梅二娘后,他一直记恨在心。
「别看他是个木头脸,但是我听说他年年都在孟婕妤死的那天,偷偷去冷宫睹物思人,我就不信他会对他生母身边的人见死不救。」
小厮一脸惊讶,从来不知道瑭王殿下还有这等隐秘之事,也只有魏平一心想要抓他的马脚,才会追查得这么彻底。
「只要姐姐对他起了疑心,那我就有机会搞到盛家的小娘子……」魏平哼哼几声,莫名得意,就仿佛已经看见仙姿佚貌的小娘子坐上花轿抬进魏府的场面。
他搓了搓手,他还没有尝过门阀高贵的小娘子,不知道会不会别有一番风味。
「咳——魏郎君。」
一个小内官尖声唤他。
魏平与小厮齐齐回过头。
身穿茶驼色内官服饰的小太监正站在扶桥上遥遥冲他行礼。
「啊,是瑭王殿下!」小厮忽然抽了一口凉气,率先发现小内官身后走出来的男人。
瑭王封砚,面若冠玉,神清骨秀,饶是魏平是再怎么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龙子的矜贵气就是能压住人。
平白无故就让他感觉背脊有点跨了下去。
魏平不服输,努力地昂起脑袋,从鼻孔里哼了口气,表达对封砚嗤之以鼻的厌弃。
封砚凤眸低沉,还携着从殿内带出来的一丝阴郁,尤显得漆黑的瞳目深不可测,漫不经心地横来一眼,就让人蓦然感觉心被人擒在了手里,狠狠地攥了起来。
小厮打了一个哆嗦,忍不住往魏平的身边一靠,像是下意识找了一个庇护一样。
人静静地目送着他走远,谁也没有再动一下,就仿佛真正被他的气势所威慑住。
直到那片素蓝的衣角消失在路的尽头,魏平才忽然醒过神,连忙拳打脚踢把小厮推搡远了些。
「干什么!干什么!你躲着他做什么?」
「奴、奴有些害怕。」
魏平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把小厮踹了一脚。
「怕他,你怕他!他就不过是个冷面木头,怕个屁啊!」
小厮痛得哎呀哎呀躲,口里还结结巴巴回道:「可、可是奴听说过,瑭王殿下也不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之前那齐相臣还有严相公的事,奴有些怕……」
魏平被小厮的话影响,忽而感觉身上冷嗦嗦。
就好像封砚刚刚的那一眼,凛如霜雪,暗藏杀机。
「魏小郎君,官家与圣人还在殿内候着呢!」小内官在前头清了清嗓子,恭敬地道。
魏平想起正事,赶紧抹了两把头发,匀了匀呼吸,大步一跨,决定把封砚的「威胁」抛之脑后。
端午过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盛则宁已经在府里安分了四五日了,苏氏觉得十分奇怪,传她来问话。
一进来,先从冰鉴里拿起一个冰镇桃子,盛则宁懒洋洋地趴在美人榻上,打着哈欠回话:「不是说好了嘛,端午过后我就在家里给您念诗、弹琴、拨算盘。」
正在桌子上拨算盘的苏氏闻言抬了抬眼,毫不客气地拆穿她的鬼话:「可我也没见你念诗、弹琴或者拨算盘啊?」
「我天天往外跑的时候,您嫌我不回家,我现在乖乖呆家里,您又嫌我烦,娘,您真的很难满足耶!」盛则宁嘀嘀咕咕。
「少打岔,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和瑭王殿下又闹矛盾了,我怎么听说这几日他陪着一位小娘子游湖吃茶的。」苏氏账本也看不下去了,把册子一合,算盘一推,就走了过来,坐在美人塌上,拍了拍盛则宁的背。
「你起来好好说话!」
盛则宁这几日没有出府,哪里知道自己与封砚出了什么事情。
但是她的的确确没有闹什么幺蛾子,也不可能惹到封砚忽然就「见异思迁」了吧!
不过关于这位小娘子,盛则宁也是听见了一些风声。
主要吧,上京城的小报实在神通广大,什么犄角旮旯里发生的事它都能给你扒拉出来。
毕竟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全靠它丰富了,也难怪销量一直很不错。
说回那和封砚成双成对出入上京城的小娘子,出身名门世家的琅琊王氏,正是那日赵闲庭跟她提起的那位小娘子。
思来想去,也觉得有些晦气。
封砚都没有陪过她游湖吃茶,他现在却肯陪这王娘子。
原来有些事情并不是他不会,而是他不想啊。
不是他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把戏,而是她不值得耗费那些玩乐的时间。
「瑭王殿下可有跟你说什么?」苏氏心里也有些急躁,外面的风声让她感到有了危机,偏生自己女儿像个烂泥一样扶不起来。
「没有,没说什么。」盛则宁啃着桃子,声音都含糊不清。
如果要彻底分开,也该体面告别。
「姑娘、姑娘!判了!判了!」竹喜喜悦的声音在母女两沉默的对峙中显得尤为突兀。
苏氏恼道:「这么吵吵,出了什么事了。」
竹喜是有些得意忘形,这才在苏氏屋中失了礼数,一张脸又是狂喜又是羞愧,十分别扭。
「见过大娘子。」
盛则宁坐起身,贴心给她解围,「什么判了?」
竹喜看见苏氏脸上不喜,但是也没有阻止她回话,就脆生生道:「姑娘,是那管修全的事,已经判了。」
盛则宁一愣,把管修全送进南衙大牢本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她以为凭他官生子的身份地位,顶多会被象征性地关上一关,等外头风平浪静了,肯定又能全须全尾地被捞出来。
狎妓一事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
重在法理不容,不重在于男人们心领神会的「人之常情」。
「判了什么?」
「判了二十年不得科考,还要去青莲观刷墙修缮,干苦力!」
对于他们这样的官生子,断了科举路,无疑就是断了一条生路。
欢喜之余,盛则宁又怀疑纳闷起来。
「怎么会判得这么重?」
「你们在说谁的事?」
苏氏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抓住盛则宁好好盘问,刚刚还懒洋洋的小娘子一下就灵活百倍地从美人塌上一跃而起,抓住竹喜的手就往外跑。
「娘,我出门去啦!」
苏氏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了几步,「你去哪?」
盛则宁早跑出了院子,看不见人影。
柳娘子经由谢朝宗那一吓,这几日身子都有些不爽利,喝着药在客栈里养病。
盛则宁想去跟她分享管修文被重罚的好消息,也没来得及先派人招呼一声就带着竹喜找了过去。
节庆的氛围淡去不少,街上的行人却依旧很多。
车马骈阗,攘攘熙熙。
马车在离客栈一条街的地方就行驶不动了,盛则宁和竹喜下了马车,步行过去。
隔着喧嚣的人群,她竟然一偏眼就看见了封砚。
这本不该是他休沐的时候,却身着一身灰青色圆领直裰,头带玉钗,如兰芝玉树一样挺立在人群之中。
旁边有一位衣着素雅的小娘子正在弯腰在铺子上拣拾钗子,末了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抬头笑吟吟地同封砚说话。
封砚仔细聆听小娘子的话,轻轻颔首,就在眸光抬起的那瞬间,不经意间,就这么撞进了盛则宁的视线里。
盛则宁都怔了下,眼睛倏然下垂,就好像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看过一眼。
「姑娘,那边是不是瑭王殿下?」竹喜这时候才看见,正踮脚张望,盛则宁拽着她的手,小声道:「快走!」
可她却也没能走动,另一边的手腕叫人从后面拉住了,她才迈出去的步子反倒成了倒作用,一下被人拽着往后跌去。
「去哪呀?」谢朝宗轻快的笑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谢、谢朝宗!」
盛则宁好不容易站稳,挣了几下手,却没能挣开。
「不必谢。」谢朝宗笑道,故意叫道:「宁宁。」
「谢郎君!你、你……」竹喜想冲上来。
谢朝宗身后的护卫上前把竹喜拖住。
「……你放开竹喜,放开我!」盛则宁气极,但谢朝宗非但没有松手,还把脑袋伸了过来,就矮在她肩膀高度的位置,往一边看去。
「宁宁刚刚一直在看那边,看什么呢?」
盛则宁咬着唇不想理睬他,把脑袋往另一个方向努力撇了过去。
「不关你事。」
「玳瑁木钗子,看着挺不错,走吧,你也去挑一个,当我给你的见面礼。」谢朝宗轻快地哼着调儿,「礼尚往来,你送我一鞭子,我送你一钗子,这才是正理。」
听着谢朝宗的歪理,盛则宁气得险些提不上来。
「我不去!」
但是谢朝宗是什么人,一个蛮横无理又一意孤行的人。
盛则宁的那点力气在他手里,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她只能以一种狼狈和委屈的姿态,被生生拽到封砚的面前。
第44章抢钗
王六娘露出一抹惊讶,小步挪至封砚身后,宛若那挤着人群过来的几人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坏人。
「好巧,瑭王殿下也在。」谢朝宗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当街拖着一位小娘子招摇过市于他而言也不痛不痒。
盛则宁已经被逼无奈,都撞到眼皮底下来,也不能再装瞎,只能对封砚欠身:「瑭王殿下。」
她粉脸薄怒,两目沾泪,不知道是气狠了还是怒极了,一张娇艳的芙蓉面生生都拧了起来。
也难怪王六娘会害怕。
在来上京城前,她就打听过,上京的纨绔们行事乖戾,已经不大追求弱柳扶风的美态,就是贵女上街打马,游园划舟也都是寻常事。
更别提眼前这对男女状似超乎寻常关系,当街就拉拉扯扯,怪让人不好意思。
「谢郎君。」封砚只对谢朝宗开了口。
谢朝宗哼笑了一声。
王六娘就在后面,偷偷打量盛则宁。
她眨了眨眼,上京城的繁华迷人眼也就罢了,连小娘子都长得这么好看嘛?
盛则宁垂着微潮的眼睫,犹在生气,略翘的唇瓣,好像是娇嫩花骨朵鼓了起来,莹润娇艳,即便生着气也一点也不会让人讨厌。
「别光站着傻瞧了,挑吧。」谢朝宗盘着手弯唇轻笑,好像许下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样给她。
可盛则宁一点也不想要什么玳瑁钗子,她又不缺这个首饰。
更何况此情此景,她只觉得分外煎熬。
封砚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跟着他来,就为了打探他和神秘小娘子的传闻?
「我不要钗子,我还有事!」
谢朝宗和她一起长大,虽说有两年未见,还是能预判到她所有的动作,没等她抬脚逃脱,他闲闲伸手,拽住了她腰绦上的垂带,稳稳地拉住了她。
「急什么,你能有什么事?」谢朝宗哼了一声,「还是上一回城门口的那小娘子,你找她?我帮你把她带过来就是。」
盛则宁抬眼瞪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仿佛都蓄着怒气,卷翘而起,像蝴蝶的羽翅奋力地扇舞。
上一回,他还敢提上一回!
要不是他当街杀马的恶行吓到了柳娘子,柳娘子也不至于又病倒在床。
「你别去找她。」盛则宁气道。
「好。」谢朝宗耸了耸肩,对封砚道:「我都听她的。」
「谢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封砚的目光从他的手指上一带而过,凤眸微凝,眉心就别出细微的褶皱。
谢朝宗抬了抬手指,轻笑一声,没有松开,反而用手指在上面多缠了几下,银红的丝绦在他白皙的指间,对比鲜明。
「小鸟儿不乖,总想着跑,我记得小时候……」
盛则宁狠狠从他指尖把丝绦抽了出来,及时打断他的话:「我挑就是了。」
真是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和谢朝宗做青梅竹马!
盛则宁低下眼,在小贩的铺子上扫了一圈,这些玳瑁钗子各不相同,若是让人认真去看,只怕会挑花了眼,但是盛则宁只求省事,多看几眼都不愿意,直接指着最上头的那支。
谢朝宗顺着她的指尖伸出手,王娘子身侧的小丫鬟就叫了出声。
「慢着,这是我家姑娘先看中的。」
谢朝宗挑了下眉,歪着脑袋盯了小丫鬟一眼,义无反顾地拿起玳瑁钗子,轻声呵道:「哦?那又怎样?」
活像一个地痞无赖一般,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银桃还未见过这般无赖的人物,竟然真的会和一个小娘子抢东西,顿时满脸恼怒,跺脚道:「你无礼!」
「银桃,别多话!」王六娘斥了丫鬟一声,转头她就对封砚低声道:「殿下,一支钗而已,六娘再选别的就是。」
说罢,她掀起怯生生的眼帘,好像十分畏惧谢朝宗与盛则宁,又后退了半步。
盛则宁刚想启开唇,就听见封砚声音冷淡地对谢朝宗道:「的确是王娘子先看中这支的,谢郎君烦请另选一件。」
「嗯?也不是要我另选吧,这可是宁宁选的。」谢朝宗用钗子点了点盛则宁的脑袋,「殿下还是对宁宁说吧。」
盛则宁抬起眼睛,封砚亦望向她。
他说:「则宁,凡事先来后到,你还是另选一件吧。」
微张的唇下意识被她抿紧。
本来,她也并不是非要这钗不可。
但是被封砚这样的眸光看着,这样的语气训着,盛则宁忽然就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总要她退让?
「我不。」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封砚的眉心就蹙得更紧了。
谢朝宗唇勾起笑,伸手就想把手里的玳瑁钗子簪进盛则宁的发髻里,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封砚横出一手,紧握住他的手腕。
「谢郎君,请自重。」
谢朝宗微一愣,他没有想到封砚的力气会这样大,竟然能让他都无法再动弹。
以前他还以为封砚就和封疆一样,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病皇子。
这一手的力气让他不由暗沉下了心。
王六娘见着封砚忽然翻脸出手,她的惊讶一点也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人。
这几日里来,她留心观察,认为封砚是那种端方君子,他温雅持重,待人接物都十分谦和,喜怒从不形于色。
这位谢郎君却将他惹到不顾仪态,动起手来。
王六娘目光右转,直到看见他们之间的那名小娘子。
小娘子似乎也被这一出吓住了,那水盈盈的眸子蓦然撑大,像是两丸乌漆漆的黑珍珠,半晌都不知道转动。
两位郎君的手就架在她的头侧,纹丝不动。
刚刚的劲风将她鬓边的垂绦都刮到了脑后,此刻正勾在她发簪上,颤巍巍摇晃。
王六娘心里忽然了然。
戴簪插钗这样的私密事,在男女身上都是当作闺房之乐。
从来都只会出现在夫妻之间。
这位谢郎君与那小娘子的关系说亲密可又好像并不是那回事。
要不然,瑭王殿下为何会出手制止?
「客人莫争了!莫争了,小人这里还有一支款式差不多的!」小贩害怕两位郎君打起来,急的满头是汗,把刚翻找出来的玳瑁钗子高高举起。
盛则宁首先回过神,弯腰低头从两人手臂之下钻了过去,伸手就接过那支玳瑁钗子,连看也未看清就道:「谢谢,我要这个了,多少钱。」
「二、二两。」
盛则宁从荷包里摸出块碎银子,扔了过去。
「松手。」
谢朝宗不高兴地说,等封砚一把手松开,他就将手里的钗子往他那头一丢,不满地凑到盛则宁身边。
「说好我买的,你怎么自己出钱了?」
「心意我领了,就不用谢郎君破费了,我真的还有事,能把我的丫鬟放开了吗?」盛则宁也是累了,此时说话都无精打采。
谢朝宗看见盛则宁倦怠地垂下眼,就对后面的人摆了摆手,竹喜重获自由。
封砚将玳瑁钗子交给王六娘的丫鬟,回过头时,盛则宁已经一声不吭地走远了。
只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对着他,就好像是上一回。
她摔玉后那般,也是越行越远。
谢朝宗一步一趋地紧跟在她身后,仿佛像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殿下,您怎么了?」
听见王六娘的声音,封砚才意识到自己的眉心已经紧到深壑的程度,猛一松开,眼睛眉头都有一种紧绷过后的酸胀,他抬起手指,轻柔着眉心。
「……无事。」
虽然口里说着无事,但是王六娘还是耳尖地听见他对旁边的长随吩咐。
要谢府来人,将那谢郎君带回去。
王六娘心里一紧。
不由猜想,莫非是同那位小娘子有关系?
「王娘子还想去哪里吗?」封砚回头问道,一如往常的态度,不亲近也不疏远,只是语速比往常快了些。
王六娘咬了下唇瓣,定定看着他一息,轻轻摇了下头。
「殿下不追过去吗?」
封砚状似不解,沉眸看来。
王六娘示意丫鬟把旁边小摊上的铜镜举了过来。
「殿下不妨看看您现在的神情……」
封砚透过并不清晰的铜镜,看见了自己脸上清晰的焦躁。
一种想要强抑却徒劳的悒闷。
「宁宁,你不高兴了?」
「没有的事。」盛则宁提起裙摆,大步往前,但是想摆脱谢朝宗,无疑是痴人说梦。
竹喜像是只护崽子的母鸡,张开双臂,游走在谢朝宗与盛则宁之间。
不断重复着,「谢郎君请远些」,「谢郎君请自重」,「谢郎君……」等无用又聒噪的话。
谢朝宗恨不得把她再绑了起来,狠狠瞪了她几眼,不过效果不显著。
竹喜丝毫不惧,和她主子一样臭脾气。
「你是不高兴没有得到那钗子,还是不高兴瑭王殿下身边有人佳人相陪?」
「都不是。」
「哦,都不是,那就是的确不高兴。」谢朝宗套话成功,又问道:「那是因为我吗?」
盛则宁猛然把脚步一停,回头看向谢朝宗。
「我本来就不想要什么钗子,瑭王殿下要跟谁好也与我没有关系,至于你,谢二哥,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好吗?」
小娘子气呼呼的样子也生动娇艳,像是怒放的红芍药,灼灼耀人眼。
谢朝宗弯下腰,眼如柳桥,他慢声轻语道:「瑭王若是不要你了,我要你啊,咱们怎么能说桥归桥路归路呢?」
盛则宁心猛地一跳。
察觉到他的心思和亲耳听他确认一遍,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就好像心里那一丝侥幸都给堵得死死的。
看着盛则宁脸色变了又变,谢朝宗笑意更浓。
从小起,他都喜欢这种能掌控她所有情绪的时候,慢慢伸出一手,趁小娘子还没反应过来,手指擦过她的粉颊,轻轻掐了一把。
盛则宁抬手就把他的手指打了下去。
「还是这么不喜欢人碰脸?」谢朝宗挑了下眉。
「二郎君!二郎君!」远处有几个蹦了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招手。
「呿,哪个狗东西把我大哥的人招了过来。」谢朝宗无奈地一耸肩,趁她不注意又拍了拍小娘子的脑袋。
「你自己去玩吧,我有事了。」
不管怎么样,谢朝宗要走,盛则宁都是松了口气,连忙带着竹喜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朝宗注视她的身影,轻轻转了下手腕,轻声吐出一句:「小没良心的。」
街上人语喧嚣,熙熙攘攘。
摆脱了谢朝宗的纠缠,盛则宁觉得精气神都回笼了,慢慢叹出口气。
「姑娘,咱们下次出来还是带上护卫吧,谢郎君神出鬼没太可怕了。」竹喜嘀咕了一句。
盛则宁点点头。
她都怀疑谢朝宗是不是在她家府门口安了暗哨,随时去通风报信,要不然自己这三四天不出门,一出门被他抓个正着,也太巧合。
不过派人监视她,这事完全是谢朝宗能干的出来的事。
「回去让人查查巷子首尾,不要放可疑人在那儿逗留。」
竹喜应了一声。
这谢二郎君的行事完全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论之,若是天天让他盯着,出行都要提心吊胆。
「快走快走,教头要点花名了!」
「哎呀,都怪姚娘子,要不是她与人行了那苟且事,教坊现在也不会管得这么严苛。」
「咱们也别怪她了,毕竟我们这种出身贱籍,谁不想脱胎换骨,嫁到好人家里去做正头娘子?」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有真心……」
几名穿着桃红的小娘子匆匆忙忙从她们面前经过,她们妆容精致,衣裳华美,像是刚刚从谁家的宴上下来。
上京城里有专供宴会的歌姬乐妓,她们平日里在教坊里排演学习,哪位达官贵人设宴就可以召她们来登台献艺。
盛府也曾有过几次,不过那还都是盛二爷做寿时。
「乐坊里的娘子都生的好美啊。」竹喜睁大眼睛,都忘记上一刻还在因为谢朝宗生气。
盛则宁见她们着急赶路,和竹喜一道让出路来。
教坊的小娘子们对她笑着点头,以谢她的承让。
满京客栈。
柳娘子知道这件事远比盛则宁还早一些。
是南衙的小吏跑来知会她知晓的。
「我真没想到,管修全能吃这么大的刑罚。」
柳娘子没有想到,盛则宁也没有想到。
「说的不错,光是要一个乐籍女子承认与管修全有关系就十分不容易,这是把双刃剑,固然会让管修全定罪,同时也会惹祸上身。」
教坊司对所辖乐伎的管制,不亚于兵营管兵,奖罚分明。
盛则宁坐在客栈的窗下的交椅子上,端着一杯热茶,半晌没喝,她觉得这事透着蹊跷,转头又问柳娘子:「对了,你说那名乐伎叫什么?」
柳娘子坐在床上,脸上病容未退,尤显得病弱楚楚。
「我记得……似乎是叫姚娘子……」
盛则宁点了点头,默默记下。
柳娘子又叫出自己的丫鬟。
「小花,把我昨日写下的方子拿来。」
她转头笑道:
「上回听说盛娘子家的透明粽子配方有不足,我翻了一下饮膳笔摘里的记载,给你理出了几个新方,你拿回去试试,兴许可行。」
盛则宁拿来看了几眼,虽然不太懂,但是柳娘子既然都说了,必然不会无用,她欣喜地弯了弯眼,几步走到床边,情真意切地拉着她的手,「多谢,那你可真的帮我大忙啦!」
柳娘子羞涩低头,好像没有做多大的事,但是盛则宁的反应倒像是她好像出了大力一样。
「这没什么的,比起宁姑娘救我之情,实在不足挂齿。」
盛则宁摆摆手,没有在为往事而邀功。
「我就说柳娘子明明一身本事,可以靠自己吃饭的,上回我说的事,不知道你考虑的怎样了?和我合作真的很划算的。」
她是不遗余力地想拉拢柳娘子。
柳娘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冲盛则宁眨了眨眼,「少东家拿了我的方子,可看见了我的诚意?」
盛则宁反应了两息,才明白过来,这是柳娘子变相答应了她。
虽说今日出门遇到了许多不好的事,但是能得这一个好消息,一扫她先前所有的不快。
两人商议,等柳娘子伤好了,再研究入伙的事。
在客栈里小坐了一会,盛则宁就辞别离去。
本想着今日是多事之秋,在外不易久留,早归家早安心。
可是盛则宁还没走出客栈,就看见封砚只身站于中厅,仿佛等她许久了。
「瑭王殿下怎么在这。」
竹喜口里问的,也正是盛则宁心里想的。
她走下楼梯的脚步越来越慢,像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来堵她的人竟然会是封砚这一现实。
难不成为了那钗子,封砚还想跟她说道?
盛则宁抿紧唇瓣,拖拖拉拉,迟迟没有挪下去。
那边封砚已经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瞳仁漆黑,幽幽转了过来,像是沁凉的夜色一寸寸蔓延过来,万物皆会被它笼罩,难以逃脱。
盛则宁微不可查地一蹙眉,脚尖轻踩在最后一截台阶而下,迎着男人晦暗难辨的目光走了过去。
「殿下有事?」她大大方方扬起脸,澄澈的眸子里不含半分情绪。
封砚等在楼下,一直在想要如何同她解释与王娘子在一块的事,但是独独没有想过,盛则宁的反应如此平淡。
平淡到仿佛只不过遇见了一个生人,和另一个生人,在路边起了一些小争执罢了。
封砚心里闷闷的,像是夏日里挂在天边沉甸甸的乌云,空有闷雷阵阵,却迟迟不见滂渤大雨落下。
一切悬而未决的事,都是无形的威压。
他耐心地,压着嗓音,低声解释:「王娘子是父皇口中的贵客,特命我务必陪同招待,并无它意。」
刚忤逆了皇帝的赐婚,他无法再拒绝其它。
「哦。」盛则宁点了点脑袋,头上的垂绦从肩头滑落,垂在她胸前晃了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因为官家命令,所以陪玩游街。
圣人也曾经要他多陪陪自己,也未见他听过。
可见,这人与人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盛则宁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兴致与耐心,对于封砚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既然是官家的「命令」,殿下来找我做什么?」她掀起眼帘,声音也分外疏离。
封砚垂下眼睫,从怀里取出一物,打开递到她面前。
是支玳瑁木钗。
盛则宁一时也有些弄不清楚封砚的来意,目光惊疑不定的在木钗上来回几次。
「王娘子说,你喜欢,让于你。」封砚手掌朝她托来。
其实这并不是王娘子的原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封砚一说出口,就变成了这样。
大抵人都没来由的,会有一种想要自保的想法,保住自己那岌岌可危就要暴露人前的心思。
盛则宁抬起眼,清泠泠的瞳仁微缩了下。
有些失语,也有些想笑,过了半响她才轻声道:「臣女不要。」
第45章寿宴
封砚愣了一下。
她不要。
是不要他的弥补,还是根本没有把先前的事放在心上?
从没有料到会被拒绝的封砚有一时的无措。
他慢慢收拢手指,那根玳瑁钗子被五指拢入手心,耐心询问:
「那你要什么?」
「我想回家。」盛则宁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件与他毫无干系的事。
封砚并不想就这样让盛则宁离开,可是他张口结舌,说不出应对的话。
哪怕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也翻找不出一条合适的理由留下盛则宁。
甚至就连他为何巴巴等着这里,他也说不明白。
这时德保公公匆匆而来,连冠帽歪到一边了也没用手扶一下,显得分外着急。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
封砚视线移了过去,声音镇定:「何事?」
「芩娘给宫里的宿卫禁军给拿住,说是偷了贵人的物件。」德保公公尖着嗓子,飞快道。
芩娘是何人,盛则宁从来没听过,只是从封砚倏然变了的神情上看出,此人与他颇有关系。
「可有拿出证据?」封砚的注意全都放在了德保的身上,盛则宁尚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下去,就听见德保回答。
「潘贵仪丢的是一只燕形耳坠,但是禁军搜出来的是一对蝴蝶金线耳坠,虽说并不是潘贵仪丢的东西,但是一个濯衣司的老嬷嬷手上怎会有这般贵重精巧的饰物,所以还是给禁军拿下了,交给圣人了。」
濯衣司,蝴蝶耳坠?
盛则宁不由偏头问封砚:「殿下,芩娘是先前我与殿下一起在夹道里遇见的那位宫人吗?」
「是。」
封砚没想到盛则宁还记得这样微不足道的宫人,沉润的瞳仁转至眼角,余光里小娘子脸上浮出一抹轻松。
盛则宁脆声轻快道:「那便无事啦,那金蝴蝶耳坠是我给她的。」
德保吃惊道:「是三姑娘给的?」
「你何时给她的?」封砚的神情不见和缓,反而有种更晦暗深沉的趋势。
盛则宁狐疑地瞅了瞅这对主仆,犹豫道:「就是圣人千秋节那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那耳坠真的是我给的,不是她偷的,我可以去作证。」
宫中规矩森严,对宫人偷盗转卖,严惩不怠。
本来是一件好事,盛则宁也不想因此害人背上责罚。
封砚语气不见放松,反而像是拧紧的弓弦,有种铮铮沉音:「为何要给她?」
为何?
盛则宁蹙起眉尖,觉得封砚的逼问好没道理。
她愿意给就给了,哪来那么多理由。
「她捡到还我,我谢她,就给她了。」
能说出口的理由就是这样简单。
盛则宁在封砚严肃的神情中,抿紧了唇,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
封砚低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去了所有情绪,「知道了,你回府去吧。」
盛则宁疑惑地瞅了他一眼,怎么现在就这么好说话了。
封砚虽然奇怪,但是他既然已经开口让她回去,就表明不会再与她多说。
就像往常一样,不想说的事,盛则宁一个字也别想从他嘴里得到。
「臣女告退。」
盛则宁也没有多问,干干脆脆地带着竹喜离开客栈。
德保公公看见盛则宁走了,有些着急地对封砚道:「殿下,您怎么不让三姑娘去作证呢?」
「她再去,岂不是做实了我尚在关拂我娘的旧人。」封砚低声道,「我的事,不用牵扯到她。」
「可是殿下,您这样做,实在也伤人心,奴刚刚看见三姑娘几番想要开口问,都生生忍住了,如此下去,只怕与您会越来越生分啊……」德保用心良苦。
盛则宁与封砚的事,他全看在眼里,慢慢地就开窍了。
这夫妻之间,最主要的是互相扶持依赖,哪有像瑭王这样一次次尽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她若知道了那些事……」封砚止住了德保的话,偏头看向客栈敞亮的大门,「只怕才会与我生分。」
从没有哪一刻,他这样小心翼翼。
就像是一个穷人捉襟见肘。
可越不想让人看见的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
关于封砚的事,盛则宁很快就抛到脑后去了。
因为盛府破天荒收到了魏国公府的请帖。
是国公夫人的生辰,想要邀请盛府的姑娘去参宴。
说起来两家素无交集,两家的主事甚至在政见上有些不合,唯有盛则宁与封砚有那么一点牵连,所以大家一致都认定,魏国公府是看在盛则宁的面子上。
不过盛则宁还是品出了一些不对劲,去年国公夫人生辰的时候也没有邀请她们,这一次偏偏在这个时候,很难不让她多想。
她特意让人去打听了,琅琊王氏那边的确也接了帖子要去赴宴。
看来这事,还是与封砚大有干系。
对于封砚与那王娘子的事,盛则宁虽然有过短暂的不舒服,可随后她想到对于封砚而言,一位目标是登上皇位的皇子,往后这样的事只多不少。
她计较不来,也不该计较。
所以,就这么想开了。
盛老夫人为此事,专登把府上的姑娘们都叫到一起,交代了一些参加宴会的事项,其实小娘子们多多少少也去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宴会,并无紧张,只有兴奋。
魏国公府可是上京一等一的豪门大族,能去参加魏国公府的宴会无疑可以增长见识,更主要的是多露露脸也对将来婚配有好处。
苏氏苦夏,不爱动弹,此行只有四夫人白氏带着府中嫡庶小娘子出了门。
因为人数之多,不好太过招摇,几位小娘子就挤在了一辆马车里。
盛则宁与盛则柔一块,还算宽松,不像盛则娟的马车里挤了三个姐妹,苦不堪言。
鸾铃阵阵,马车慢悠悠启程。
盛则柔一路都坐立不安,神情忧郁,抓着盛则宁的手也不放。
「祖母特意同我说,宣平侯府的人也会去赴宴,她这样提点我,难道还想我嫁给顾郎君。」
她现在没有其他姐妹的闲心,对于魏国公府的这场生辰宴,只有说不出来的烦闷。
「不妨事,女客和男客向来不会在一处坐着的,祖母这样说就是担心你到处乱跑,万一撞上了人,有失礼数。」
这样的安慰并不能让盛则柔放心。
她坐在马车上心乱如麻,手里的帕子都揉皱了,盛则宁几次想开口问她有关薛澄的事,都给她的哀叹声给叹没了。
暂时还是别给她增添烦恼了。
马车虽然缓慢,但是两炷的时间,魏国公府还是到了。
白氏拿出请帖,国公府的人收回,再接下贺礼,就恭敬礼貌地将一干小娘子请进府去。
盛则宁拎起裙摆,慢慢爬上阶梯,旁边忽然伸出一手,似乎就想搀上她的胳膊,她下意识往竹喜那边一躲,抬起眼睛,看见魏平一张大笑脸。
「三姑娘当心呀,莫要摔着了。」
他的笑容太过明显,让盛则宁浑身不舒服起来,避开了他的手后,缓缓朝他颔首,「多谢魏郎君。」
魏平收回手,搁在腹上,直起身子就宛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礼对她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三姑娘慢行。」
盛则宁跟着姐妹们的身后,走进了魏国公府。
国公夫人生辰也请了教坊的歌舞助兴。
前几天和竹喜在路上遇到的那几位漂亮的乐伎正在其中。
众人欣赏着歌舞,品着宫里赏下来的好茶美酒,再一次为魏国公府滔天的富贵而折服。
几位夫人甚至堂而皇之的议论起魏家人。
魏平,魏家唯一的「单身汉」。
「其实男人好色也没什么,这魏小郎君除了院子里面美人多了一些,没听说有其他坏毛病。」
开口的这位盛则宁知道,是一位新寡的夫人,性格特别直爽。
与魏国公府也沾亲带故有点关系,所以娘子们围着她坐,就是盼望能听见一些国公府的事情。
这位夫人不负众望,滔滔不绝讲起了魏平。
若不是盛则宁先前与魏平打过交道,知道他干出的那些混账事,险些都要给这位夫人说服了。
「魏小郎君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男人爱玩那也是天性,只要这正头娘子会管着人,把官人的心笼在自己身上,嘿,这不是就是极好的姻缘吗?又不愁官人前途,也不担心家产,泼天的富贵唾手可及……」
经新寡夫人殷红的嘴巴里一包装,魏平简直就成了上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好好郎君。
「不知道这位魏小郎君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呀!」有人果然开始动了心,拉着她热络地询问起来。
这上京城的夫人爱做红娘,常常会帮人相看。
「喜欢啊……」
隔着层层的云鬓钗环,盛则宁感觉到新寡夫人一道目光遥遥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似带着话音的笑眼分外古怪。
盛则宁蓦然感到脑后一寒,身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她带着竹喜挤进看乐舞的小娘子堆之间,不敢再听下去。
正巧这时候一场歌舞正歇,人群中爆起一阵喝彩。
而后乐伎与舞伎们相继退场休息,听见有人在喊,「姚娘子可在里头?」
有不知情的人在旁边低声议论。
「姚娘子是领舞,当然得在里头。」
马上就有知情的人讲道:「娘子不知,这位姚娘子先前竟然与一名衙内私通,如此丧伦败行,真不知道为何没有被打死或者干脆变成官妓。」
乐伎只用侍弄歌舞,但是官妓却是要以色侍人。
没有哪个乐伎会想沦为官妓,成为达官贵人的玩物。
一名身着更精致舞衣的娘子轻步移了出队伍,身姿婀娜地拜下身,叩首跪在了地上。
「姚娘见过夫人。」
这位夫人当众把姚娘点出来,并非为了她刚刚舞跳的好要奖励她,而是为了折辱她。
从她的训话中,众人才知道,原来这姚娘子得以逃过一劫是因为礼部之中有人帮了她。
教坊司隶属礼部,当然就不好处置德行败坏的姚娘子。
「身为教坊司的领舞教头,还不知廉耻自荐枕席,何不干脆去做妓子?都不知道你还勾了多少大人为你说情才免于刑难!」
姚娘子纤肩颤抖,犹如被狂风吹过的败叶,就要凋零飘落。
「不、不是的……」
她的姿态已经低到了尘土里。
可在场的同情她的人少,奚落和讽刺的多。
她们或有在朝为官,免不了应酬的官人或年轻气盛,春心泛滥的儿子,最是惧怕外头这些长的模样艳丽,又身份低贱第46章受骗
无论是什么,盛则宁现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丫鬟分明不是封砚的人。
她为什么要诓骗自己来这里?
又是谁的人?
盛则宁心绪不宁,满脑子都是各种揣测,越想心越惊。
她捂紧口鼻,眸光飞快的扫了一圈屋内。
幸好这间屋子里没有藏人,可是没有藏人,不代表稍后不会来人。
细想一下内宅里能使的那些个手段,也就能料想到这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用胳膊肘撞了几下门,依然毫无用处。
魏国公府豪奢,凡是是梁柱皆是用的沉紫金木,凡是门窗都是铁漆桐木,结实程度不言而喻。
从门的地方逃出去不现实,盛则宁用力捂紧口鼻,挪着步伐越过博山炉,去推另一边的窗。
策划诓骗她到此处的人一定早有计划和准备,窗户自然也是被锁了起来。
盛则宁感觉自己的心跳凌乱,手脚都微微发颤。
这是一种恐惧到了骨子里,自然而然就反应出来的症状。
她慌了。
试问哪个小娘子被关进一个燃着未知香雾的屋子里不会慌张害怕?
怕归怕,盛则宁却还没有那么快放弃。
她观察四周,屏风旁的圆桌上没有茶壶,三角盆架上也没有铜盆,这间屋子里没有一滴水。
而细烟袅袅,源源不断从博山炉的孔缝里冒出来,颇像是妖魔鬼怪从藏身的洞穴里肆意伸出爪牙,就要为非作歹。
盛则宁软着脚,往隔扇后走了过去,在顶着房梁的镂空镶贝屏扇后面,是一张拔步床。
床上有枕有席,还有一条水光流转的丝被,盛则宁抱起那床被子,疾步走出来,反叠了几下,盖在博山炉上面。
细烟顿时都被压了下去。
可是盛则宁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表面所见,实际上那香气还在滔滔不绝地从各种缝隙里渗了出来。
这个方法不行,根本无法隔绝这诡异的香。
好在这个时候盛则宁又注意到有一个装画轴的瓷缸,她把画一股脑抽了出来,拿着瓷缸到博山炉旁,这个时候她的心跳已经快到一种不寻常的状态,身上的血也莫名炙热。
她想要拿开袖口,呼吸清凉的空气。
但是不可以,现在还不行。
盛则宁用上十二分的精神强忍着,用力推开博山炉的鎏金盖子,才把瓷缸一股脑埋进烟灰当中,连带着那块还在燃烧的玫黑色硬木,一起压到了最底下。
做完这一切,盛则宁力竭,身子就顺着博山炉凹凸的纹路滑坐在了地上,刚放下袖子,就被周围余留的烟气呛得狂咳不止,肺腑都有撕裂的创痛。
不过她能安慰自己了。
没事了,不会再有怪香传出来。
盛则宁擦了擦两颊流下来的眼泪,刚努力平复下去的心却因为大门方向传来的响动重提了起来。
来人了——
盛则宁提了提手脚,却发现虚软无力。
就仿佛刚刚那些动作已经消耗完她所有的力气。
她干脆就地躺下,急喘了几口气,颤巍巍伸出手,摸上了发髻。
门锁哗啦一下被扯落,男人大步走了进来。
屋子里尚有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细烟,到处朦胧一片。
弥漫的雾气带来一种灼热的气息,如火舌舔舐着所有***的肌肤,让人十分不适。
但沉稳的步伐还是一步步靠近,木板的吱呀声都透着急切。
屋子并不大,他很快就发现了无力躺在博山炉旁的小娘子。
黑影罩了下来,光线顿时一暗,他单膝跪在一旁,俯下身去探查她的呼吸。
原本只是缓缓起伏的胸腔蓦然变得激烈,从她鼻腔里呼出的气息也急促起来。
这不像是一个昏迷的人!
男人微惊之下正要出声。
地上的小娘子忽而两眼一睁,手上挥出利器,寒光一闪,擦过他及时避开的脸颊,只在下颚处浅浅划出一道血痕,随即他的手也马上做出反应,如蛇顺爬而上,桎梏住那截腕子。
砰得一声压至她的头顶。
「呜……」小娘子痛哼一声,眼圈已经泛起了水光。
这时候他方能够出声,低声吐出两个字:「是我。」
盛则宁慢慢将发散了的目光聚焦,终于看清了那压下来的脸,黑沉沉的,但那眉眼皆是封砚。
呜咽声转大,盛则宁抽了抽鼻子,哭着道:「我被人骗了!」
「我知道。」
「她说是你要见我,我才来的。」
「对不起。」
小娘子眼泪从睫毛里一颗颗润了出来,很快就滚到了鬓发里,湿了一片。
封砚一手还压在她腕上,另一手虚撑在她身侧,这般如此之下,越发觉得身下的人小的只有那么小一团。
她虽然有时候会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但是比起成年的男子来说,还是那么小。
纤细柔弱地像是初春刚钻出来的花芽,稚嫩的花叶还脆弱无比,不堪一击。
若是他没有提前防备,若是他没有及时赶来。
魏平就会来到这间屋子,会对毫无反抗之力的盛则宁如何?
他光是浅浅想到这里,心底就有一把火烧了起来,迅猛如野火蔓延,烧得他仅存的那一点容忍之心荡然无存。
「啊——疼疼疼!」
封砚被盛则宁一连串的控诉,叫回了神,连忙松开禁锢她手腕的那只手,盛则宁眼泪早已经泛滥,刚刚他手的力气着实把她弄痛了。
「抱歉。」封砚自己握了握拳头,发泄掉那无处宣泄的力后才把人扶起。
小娘子握着自己受累的手腕,小声抽泣,垂下的浓睫都湿漉漉一片,沾到眼下都是一片水光,粉颊上沾了些不寻常的红晕,封砚下意识看了一眼博山炉。
空气里的香气已经被门外的风带走不少,只留下不易捕捉到的甜腻,就好像打翻了蜂蜜罐子,那浓稠的甜香侵了过来。
封砚慢慢眯了下眼。
盛则宁软软地伸手圈起自己的膝盖,就这样抱坐在地上,像是一只受尽欺负的小猫把自己团了起来。
她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有这样保持自己的平衡,不至于摔倒。
「……是魏平要害我吗?」
「我会处理。」
封砚一点也不意外,盛则宁能猜得这么精准。
能在魏国公府做这样的布置,除了魏家人,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盛则宁抬起脸,眼睛定定看着封砚,脸上并无表情。
封砚没有避开她的视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会处理好,你不要乱动魏家人。」
他的声音里有告诫,也有警告。
盛则宁没有力气和他争,垂了垂眼,「殿下是怎么找到这里?」
「姚娘子看见了,告诉了我的人。」
盛则宁听见姚娘子,心里忽然有什么想法一掠而过,但又不是很清楚,大概是那烟雾对她的影响还在,她脑子不好使了。
没过多久,她重新抬眼注视起封砚那张脸,好像那是什么很吸引她的东西一样。
「……殿下受伤了。」她小声道。
那盈盈水眸,泪涟涟,就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大事。
封砚抬指轻擦过伤口,并不是什么重伤,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没事,你的力气太小,根本伤不到人。」
这话一出来,盛则宁愣了一下,嘴巴一扁,脸色肉眼可见地委屈起来。
封砚一看她这一系列变化,合情合理地猜测盛则宁要哭了。
「……不过动作很快,如果不是我,兴许能得手。」
盛则宁把脑袋往手臂里一埋,肩膀轻轻耸了起来。
封砚把手伸了过来,可是不知道往哪里拍,在她单薄的后背,玲珑的肩头左右为难了一阵,最后轻轻拍在她脑袋上。
「你是个小娘子,不用万事要强,遇到危险的事能跑则跑,不能跑……就等我。」
盛则宁翁声翁气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又低又浅:「我不想靠别人。」
等待往往才是最绝望的事。
盛则宁不想经历这样的绝望。
「可我不是别人。」封砚皱了皱眉,把她的脑袋抬了起来,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告诉她,「则宁,我不是别人。」
盛则宁没有再出声。
即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就好像对他的话,给不出反应。
又仿佛在无声地回答他,他是。
他是盛则宁不想依靠的别人。
封砚心里有些寂寥,但是现在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伸手想扶起盛则宁,却在这个关头,听见院子外头有纷杂的脚步声。
封砚习武耳朵尖,才能听得那么远。
有人来了。
盛则宁的手指不知道为何伸了过来,轻轻触在他下颚上的伤口。
封砚望进她迷迷糊糊的眼眸里,心里忽然一紧。
盛则宁乌发半散而下,小脸粉润若霞,眼神迷蒙昏乱,领口也给她自己扯得微敞开来,露出一小截玉一样的脖颈。
知道她被这屋子里的香影响才会如此,封砚还是有几分慌乱地起身,大步跨至门口,将门重新合拢,还用木栓抵住,让人不能轻易从外头打开。
这屋子里的情况,不能叫人看见。
封砚匀了几下呼吸才重新回到盛则宁身边,用力把她强扶至榻边,可还没把她人按到榻上,盛则宁就一个激灵弹了起来,但是她脚下虚软,没等站稳,就脸朝下往地上倒。
封砚不得已回身,及时伸手揽住她的腰肢。
可是她又不老实地扭了起来,在他手臂上扭成了麻花。
「放、放开我。」
封砚深深吸了口气,不知为何忽然就明白起来盛则宁在挣扎什么,口里说着让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的话:「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到塌上去休息一下好吗?」
「我不去。」盛则宁扁了扁嘴,「骗小娘子到床上去的都是坏人,我不去。」
「你都是哪里听……」封砚正想反驳,但是仔细一想,好像又没错。
盛则宁的自制力着实惊人,都熏迷糊了还能有精神挣扎。
这时候门外的人已经到了,砰砰砰地敲起了门。
「盛娘子!盛娘子!你还在里头吗?」
盛则宁当即捂住自己的嘴,软下了劲,就这样横在封砚手臂上。
她打定主意,坚决不会出声。
就是脑子不太清醒,盛则宁还清楚不能让人发现她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封砚把她捞了起来,让她抱在拔步床的柱子上。
他环顾四周,也很快锁定了墙上的窗户。
第47章能忍
门外的人不依不饶敲门。
盛则宁在地上又坐了半晌,直到窗外的声音消失后才把自己的衣裳头发稍作整理,拖着虚软的步伐走去开门。
她打开木门,声音颇响,像是挟着怒气。
哗啦一声——
门外的一干人齐齐倒退,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门内的小娘子满脸郁色,漆黑的眼在屋檐的阴影下看不清神色,她就用那幽幽的眸光转过站在最前面的几人,声音低哑说道:「我刚刚有些累,所以就在屋子里小憩了一会,请问诸位有什么事吗?」
领人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在夫人堆里侃侃而谈的那名新寡娘子。
那夫人愕然地看着好端端自己走出来开门的盛则宁,目光从头扫到脚,不可置信道:「娘子一个人?」
「当然,除了我,这屋子还会来什么人?」盛则宁声音很慢,努力让每一个字都清晰,让人不能听出她的异样。
她扶着门扇让出半边身子,故意让她们可以往里面看。
无论她们怎么伸头探脑,屋子里再也瞧不出半个人。
「魏国公府是出了贼人还是走水了,诸位夫人如此心急火燎地赶来?」盛则宁手捂着唇,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仿佛就是刚刚从困乏中醒来的模样,那娇软慵懒的样子真真让人挑不出哪有不对。
「这个……并无……」
其实在看见盛则宁出来时她们已经慌了神,再见屋子里面并无凌乱痕迹,更是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这不摆明了嘛!
事实上并不是是那位卢娘子所说,有小娘子欲想自荐枕席,勾搭上魏国公府。
一大群人跟着闹了这么一个大乌龙。
这就分外尴尬。
「姑娘!」竹喜从人群里挤了进来,扶起她一边的手臂,担忧地看着她。
盛则宁安慰地拍了下竹喜的手臂,努力匀着自己的呼吸。
她脸上有些泛红,但说是刚刚睡醒,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只是站得太久她还是有些受不了,迟早会露出马脚。
隔着人群,封砚站在了最后头,朝她看来一眼。
盛则宁心领神会,走下台阶对诸位夫人行了一礼,「小女现下好多了,先告辞。」
她们都是客,也不好指责她的不奉陪。
竹喜把盛则宁扶到转弯处,直到没人瞧见才着急地问她发生了何事。
盛则宁想到屋子里的那股浓香,在想起自己在封砚前面的失态,恨得捏紧了手。
「有人要害我。」
竹喜刚想张口惊呼,盛则宁压了一下她的胳膊,「不要声张,此事与魏国公府、魏平都脱不了干系。」
盛则宁猜测这事完全是魏平想报复她,皇后肯定不知情,但是她的名声若是坏了,肯定是无法再嫁入皇家,就会成为一个弃子。
她可以自己想办法脱离棋局,却并不想被人先丢了出去,弃子的下场可都不太好。
竹喜点点头,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恢复成刚来赴宴时的轻松惬意,语气轻快道:「那奴婢扶姑娘回去,刚刚二姑娘见不着您,正着急呢!」
主仆两人若无其事地走回宴场。
卢大娘子在屋子看见被盛则宁破坏掉的香炉,揪着手帕恨得咬牙,然后又瞧见墙上大咧咧破开的窗洞,眉毛一拧。
「不对劲,她一个小娘子怎么有这样大的力气。」
「是啊,最主要的是为什么魏小郎君怎么也就找不着了?莫不是这盛三娘子是妖怪变得,把魏小郎君给……」丫鬟一脸惊恐,越说越害怕,拉着卢娘子就想离开这。
卢娘子猛地一拽自己的袖子,呵斥道:「你胡说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乱力怪神的东西,要不是你办事不力,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丫鬟垂泪道:「奴婢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忽然听人说瑭王殿下到了,奴婢想这三娘子与瑭王有些关系,担心……」
她没敢继续说下去,仿佛害怕这屋子里残留着什么能窃听的鬼怪,把她的话偷听了去。
担心什么,自然是担心被瑭王瞧见了她守在门口,以后东窗事发,她必受牵连。
她受了牵连,肯定会扯上幕后主使——她的主子,卢大娘子。
「瑭王?」卢娘子嘀咕了一声,「魏平不是说瑭王与这位盛娘子并无情谊?」
丫鬟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但是魏郎君想得到那小娘子,兴许嘴里说的也不见得是真。」
「而且、而且奴婢还听魏郎君身边的长随说过,这瑭王是个能忍能狠的角儿,奴婢害怕……」
卢大娘子心里一咯噔,「坏了!」
她牵起裙疾步朝外走,丫鬟惊了一下,慌忙跟着她身后,但是两人都没能如愿走出房间,门口不知道何时伫立着几名灰黑衣袍的男子,看起来像是谁家的护卫。
但是绝不是魏国公府的。
对于盛则宁消失的事,盛则柔是极力帮她掩护,为此盛则宁十分感激。
「多谢二姐姐。」
盛则柔摇摇头,「还好你回来了,要不然四叔母每每来问,我快招架不住。」
盛则柔性子软,不会说谎,为了给盛则宁打掩护,愣是想尽办法,蒙混四夫人几次。
正式开宴的时候,盛家人坐在一桌。
四夫人白氏关心了盛则宁几句,盛则宁就按着之前说给卢夫人的话又说了一遍。
白氏以为还是盛则宁之前的病没好全,就道回去请个郎中过来看看。
宴上魏国公夫人穿着富贵逼人,仔细看她的气度和魏皇后有些相似,不愧是一对母女。
虽然是生辰宴的主角,但是她的脸色却一直不好,频频还倾耳听身边丫鬟说话,好像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在吊着她。
竹喜更衣回来,就告诉盛则宁一个消息。
让魏国公夫人如此坐立不安的事,是魏小郎君平白无故找不见人了!
「怎么会?」盛则宁奇道。
这么大一个人,又是在自己府中,还能走丢不成?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他还设计要害她!
「我听见魏国公府的下人们嘀咕的,现在这院子外头都是在找人呢!」
盛则宁皱了下眉,「都没人能找到他?」
倒不是盛则宁关心魏平,而是今日的事与她多少有些关系,魏平无端消失,总感觉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她。
「找到了!——找……」有个奴仆从外面跑进来,在院子门口还摔了一个大跟头。
魏国公夫人起身,厉声道:「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在婢女的搀扶下,魏国公夫人快步从席位上走下来,对宾客施礼了一礼。
「对不住,家里出了一些小事,各位好吃好喝,妾身先去处置一下。」
盛则宁猜想,能让魏国公夫人在意的只有魏平了。
她虽然好奇,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跟上去探查,只能耐着性子和姐妹们聊些胭脂水粉的话题。
身体里那残留的药效越来越淡,而生辰宴也快到了尾声。
国公府的管家八面玲珑,招待的很周全,但是主角一直不在,还是给人一种怠慢的感觉。
离席时,一路都有人在问,能让国公夫人如此失仪的事是什么小事?
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准确说法。
就在盛则宁和姐妹几个准备登车时,旁边有人低声与同伴说了一声。
「……和一名新寡的夫人被发现昏在同一张塌上,满屋子都是那些催情的味,听说那卢夫人的夫家制香一绝,背地里还卖那种见不得人的香……」
「呀,这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说不是呢,弄了这些阴损的香,结果迷倒了自个……」
盛则宁足下一顿,回眸看去。
两个并不熟悉的小娘子边说着话边走远。
魏平和卢氏……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是魏平给她设的陷阱,那他们两个怎么会自己中招?
白氏带着另外几个姑娘很快就收拾启程,盛则柔在马车里挑着帘子问道:「三妹妹我们不走吗?」
盛则宁回过神正要应声,从另一侧传来一道讨厌的声音。
「三姑娘。」是顾伯贤。
原以为她们小心躲着总不会遇上,没想到这一出门就碰上了,盛则宁心里直呼晦气。
「顾世子。」
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盛则宁不想丢人现眼,不情不愿地屈了屈腿,向他问好。
顾伯贤对于她的冷落有些尴尬,伸手摸了下鼻子,眼神往旁边流苏尚在摇晃车窗方向窥了窥。
「你是与二姑娘一道来的?」
盛则宁轻呵了一声。
「世子有事吗?」
顾伯贤自从上次与盛则宁发生了一些冲突,就有些悔恨,管修全虽然是他的朋友,但是眼下他已经尽废,二十年不能参加科考,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
他实在犯不着为了他,与盛家交恶。
顾伯贤清了清嗓音,十分诚恳道:「上一回的事,是我识人不清,错把草芥当知己,不知道管修全竟做了这猪狗不如的事,好在他已得到了应有的惩戒!」
盛则宁听着顾伯贤义愤填膺的表态,心里好笑。
好一个落井下石的朋友。
「常言道同气相求,朋比为女干,你和管衙内还真是知友。」盛则宁实在忍不住要讽刺。
顾伯贤脸色微沉,他已经够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地跟一个小娘子说话了,偏盛则宁如此不给他颜面。
「三姑娘这是何意?」
「顾世子有这个空闲来与我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倒不如去问问七娘的腿伤好了没有。」
想起这个男人以前嘘寒问暖的样子,盛则宁觉得虚伪可恶。
他一心想要抛弃朱七娘,就连她伤了腿,只能卧病在床也不闻不问,还穿得花枝招展在这里准备给谁看?
「三妹妹,我们得回府了。」盛则柔的声音恰是时候从车里传了出来。
打消了盛则宁还想和顾伯贤掰扯的心思。
盛则宁又闲闲道了句:「背信者,不可留。」
顾伯贤脸色铁青难看,但又不能当着人前拦着她这个小娘子,只能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还没有赶上盛府的队伍,车壁被人拍得啪啪作响。
「宁宁!」
盛则宁吓了一跳,还没出声。
谢朝宗又开口道:「不要装作不在了,我看过了,前面的马车都没有你。」
这疯子。
盛则宁已经想到他定然对四叔母和其他姐妹的马车做过什么。
「谢郎君,请自重!」外面的护卫来阻拦,推搡的动静和马不安的嘶鸣交织。
盛则柔紧张地拉住盛则宁,朝她摇摇头。
是叫她不要理会,交于护卫处理。
虽说谢家以前住在盛府的隔壁,但是打小她就不喜欢谢二郎。
这人忒任性妄为,一点也不听别人的意愿行事,尤其喜欢缠着盛则宁,再大一点本该有男女之防的时候,他也敢夜探深闺,无法无天。
盛则宁虽然也不想理会谢朝宗,但是又害怕他大庭广众之下会做什么可怕的事,比如斩马什么……
盛则柔的胆子不见得比柳娘子大,她不想惊扰到二姐姐。
盛则宁叹了口气,拍着车壁,朝外喊了一声,「停车。」
第48章分寸
看见盛则宁下了马车,谢朝宗满意了。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塞给就近的一名护卫,盛府的护卫捏着谢朝宗塞过来的缰绳,气得差点没翻眼。
竹喜紧跟着盛则宁身后,一双眼紧张兮兮地盯着谢朝宗,颇像是老母鸡见着小鸡跟黄鼠狼见面,提心吊胆的。
谢朝宗环视一周都是对他防备满满的人,抱胸对盛则宁道:「怎么说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你防我的心比防魏平那狗东西还厉害,这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盛则宁被他逼下马车,心情不太美妙,再听他提起魏平,就勾起更不美妙的回忆。
不是她不想防着魏平,而是她没有想到有人会胆大到在自己母亲生辰宴上搞事,再说各府的护卫是带不进魏国公府。
不过说起狗胆,与谢朝宗比起来,这个魏平也是小巫见大巫,所以听见谢朝宗这样问自己,盛则宁十分无语。
他就从来不知道反省自己的吗?
「谢二哥有事?」
谢朝宗跨前一步,两边护卫随之而动,都拦了上来,口里还请他自重。
谢朝宗不爽地嗤笑了一声,「瑭王殿下叫你去,你就敢去,我只不过走过来一步,你就要他们这样拦着我,真叫人伤心。」
「你怎么知道?」盛则宁倏地把眼睛抬了起来。
她被人诓骗走的事应当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谢朝宗怎会知道女院这边的事?
谢朝宗挑了挑眉,用手推开两边的护卫,把一张的脸凑都到她面前。
「这个很难知道吗?」
盛则宁心下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
难不成魏平留有后招对付她,他就是想把自己的名声拖累,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别露出那样为难的表情,区区一个魏平,他算个什么东西。」谢朝宗阴沉道。
盛则宁心里一跳,「今天下午的事是你安排的?」
卢氏与魏平总不至于笨到玩火,自己坑了自己。
这些定然是有人安排的。
谢朝宗站直身,神情复杂地看了眼盛则宁,嗤了声道:「我?我可不会做这样复杂的事,你且等着看吧。」
「那你要做什么?」盛则宁皱眉追问。
谢朝宗只是冷冷一笑,看了一眼魏国公府的红墙碧瓦,声音且轻且柔,却透着阴森。
「放心,我有分寸。」
盛则宁才不信这个疯子会有什么分寸,若是有分寸,他就不会被送到逐城去了!
谢朝宗没有纠缠多久,仿佛只是为了过来看一眼盛则宁是否安好。
盛则宁目光复杂地目送他上马离去,总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回府后,苏氏把盛则宁叫来问话。
兹事体大,盛则宁不好完全隐瞒,就将魏国公府丫鬟将她领错屋子的事说了出来。
都是内宅里过了快半辈子的人,这些小阴招如何不知。
苏氏气得手发抖,把盛则宁拉到跟前看了几眼,眼圈就红了。
「他们太欺负人了!当我们家没有人了吗?!」
即便是国公府,也不能这样糟践他们家的女儿!
「娘我没事。」盛则宁没料到只是说了个皮毛,苏氏竟已经猜得不离十,连忙安慰:「女儿发现的及时,并没有中他们的招,后头也有人及时相救。」
盛则宁想起封砚,不自觉的就把他给隐了去。
苏氏没心思追究这些旁枝末节的事,而是拉紧盛则宁的手:「他这个混账是出了名的好色,这次竟想用这样的招数逼迫我们和圣人妥协,实在恶毒!」
盛则宁也不可能妥协,立刻放下话来:「女儿就是去做姑子也绝不可能嫁给他!」
苏氏把眉毛一皱,不满道:「我生你育你,尽心尽力栽培你可不是让你去做姑子的!」
「娘,我就是个说法,难道爹爹还真的会看着我被逼到那种绝境去吗?」
苏氏摇摇头,忧虑惆怅:「看来得去求得圣人将你与瑭王的婚事提前才行。」
盛则宁心里一惊,怎会料到这次的危机会让娘有了紧迫感,说出这样的话来。
「娘千万别去,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女儿撞见了瑭王与琅琊王氏的小娘子在一块,殿下亲口跟我说,这是官家和圣人的意思,只怕我与瑭王的婚事也做不得数了……」
苏氏闻言一捂胸口,眼睛倏然睁大:「怎会如此!」
原以为还有瑭王在后面当靠山,现在瑭王都没有了,苏氏的紧迫感提到了极限,她也不顾不上自己身子不适,站起来就道:「那、那更不行,你得快点许下婚事,不然的话……」
苏氏转身看向盛则宁,满目的担忧。
一个魏平已经十分棘手,再加上还有个更难缠的谢朝宗,她的女儿若是真的失去了瑭王这个靠山,日子更不好过了。
万一圣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求来旨意,直接把她许给了魏平,那盛家还能抗旨不成?
苏氏的忧虑并未影响盛则宁,她不想因为这两个人,就要匆匆再定下自己的亲事。
有时候她都想像祖父一样,干脆去外面游历一段时间,自由自在多好。
不过盛则宁也知道,这种事爹娘更不会允的。
一夜的辗转,盛则宁迷迷糊糊睡到天亮。
起身时只觉得全身酸疼难受。
竹喜脚步匆忙而入,「姑娘!」
盛则宁了解竹喜,一听她高扬的音调就知道有事发生。
「姑娘,外头的小报都在议论魏小郎君的事,你快瞧!」竹喜心急地直接把小报从帷帐外塞了进来。
盛则宁撑着昏沉沉的脑袋,把小报接了过来。
竹喜为她挑起帷帐,将日光引进了帐子里。
盛则宁盘腿而坐,举着小报读了起来。
今日的小报上没有张婆婆、李婶婶家的鸡毛蒜皮,全是让人惊掉眼睛的大事。
其一:某郎君宴上私会香会行头遗孀,情香弥室,捉女干在床,伤风败俗。
其二:还是某郎君,半夜遭袭,夜招郎中,专治隐疾,疑是伤了男儿根本……
头一件事盛则宁不意外会传到外头去,因为那日魏国公府办着生辰宴,宾客众多,人多眼杂。
至于这第二件事,盛则宁一下就想到了谢朝宗身上。
「姑娘,这可真是老天开眼!坏人得了报应!」
盛则宁摇摇头。
这事闹得不可开交,她心里没有什么痛快,而是更深的担忧。
真的把魏国公府,把魏平逼急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捅出什么大事来。
尤其是在这个关头,显得与她关系紧密。
第一件事是谁做的,盛则宁这时候还没有头绪。
谢朝宗虽然行事猖狂,但是也不会骗她。
「姑娘,您不高兴吗?」竹喜发现盛则宁在出神,脸上没有高兴的样子。
「我不知道。」盛则宁说的是实话。
魏平得到报应,不但可能身陷丑闻,还可能身体受损,不再残害其他小娘子,这是一件好事。
但是野草烧不尽,回过头来只怕这把火会乱烧一通,还不知道会烧到哪里去。
盛则宁的担忧不是没道理,新出的小报飞遍上京城还不过一个时辰,又有一份新鲜出炉的小报横空出世,引来了热议。
新发出的小报上模糊掉了香会行头遗孀,说是子虚乌有之事,其实是为豪门权贵家的姑娘遮羞。
虽然不曾直言是谁,但是隐晦提起那姑娘与某殿下有关联。
看见盛则宁在魏国公府小院休息的人不少,闲言闲语就这样传了出去,竟变成了盛则宁与魏平有了勾搭。
这消息一出,苏氏就给气病了。
无论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这一下无疑是要把盛则宁给害惨。
盛则宁都来不及找人去探查消息,只能陪在苏氏的床边给她喂药端水,照顾她。
魏国公府的人在午后就上了门。
他们是来求娶盛则宁。
一个郎君出了什么风流事其实不打紧,只要用女人去掩盖就可以。
这种做法并不少见。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龌蹉的手段迫使许多小娘子嫁人。
在他们看来一桩见不光的风流只要用婚约合情合理化,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谁还会去考虑那小娘子愿不愿意嫁给这样不择手段,毁人清白前途的郎君?
不过盛则宁至少不同于其他小娘子,不好怠慢,于是魏国公府就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来谈。
这次来的人是魏皇后的大哥,也是魏平的兄长。
他进了盛二爷的书房不到一刻钟,里面的茶盏就碎了三个。
可见两人相谈不欢。
这些都是腿脚快的丫鬟来回传的消息。
盛则宁还陪在苏氏的床边,手指捏着瓷勺在搅动着刚刚煮好的汤药,瓷勺碰在碗壁发出脆响。
一下接着一下,听出了持勺柄的人情绪不宁。
苏氏靠在引枕上,脸色苍白,但嘴里还是肯定道:「你爹爹绝不会把你嫁给魏平。」
盛则宁点了点头。
苏氏口里的这句话,盛则宁是相信的。
魏平相比于瑭王而言实在差了太多。
一个又无实权,也非亲王,将来就算瑭王登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国舅能顶什么事?
这桩婚事显然不划算,并不是盛二爷想要的。
盛则宁不由哑然失笑。
她是不是还要庆幸,自己的爹爹是个老谋深算的大官,手里捏着足够的砝码,所以才能有余心、余力去考虑该怎么将利益发挥到最大。
而不是顺水推舟,把一个名声就快要被弄坏的女儿嫁出去。
苏氏服下药后需要休息,盛则宁十分平静地收拾碗碟带了出去,只不过一出门她就把托盘塞进一旁的丫鬟手里,带着竹喜风风火火冲出了院子。
魏平这人一定没有少得罪人,只要她能抓住他的错处,就凭他这种烂人,还想成家娶妻?
第49章响雷
大嵩唯一能保护小娘子的一点就在于,一位郎君若是背上了刑罚,未履行的婚约就可作废。
更何况还八字没一撇的婚事。
盛则宁一路都恼火。
在这件事上明明从头到尾都是魏平的过错,却要用一个无辜的小娘子去替他遮羞。
简直不可理喻。
魏平既想用这样阴损的法子让她不得不嫁给他,必然要承受相应的反噬。
她盛则宁从来不是一个好捏的柿子!
苏氏生病,盛二爷在书房里不出来,盛则宁要出府轻而易举。
她带着两名侍卫打算去找梅二娘和柴胡。
听梅二娘说过。
当初她被魏平缠上时柴大哥为了救她,设法收集了一些魏平做过的坏事,原本打算提到南衙去告魏平,可是柴胡因为与魏平的长随刘大河在街上起了冲突,反倒被关进了大牢里,冤情自然也无处可伸。
「那些证据自然都好好留着,之前家里还遭了贼,想来也可能是魏平想要找这些东西。」梅二娘带着盛则宁走到院子东边的墙脚,泥土里栽种着一些小葱和青菜。
普通人家但凡能有块地,都是种些时令的菜,能省则省,不像高门贵族都是养着奇花异草,附庸风雅。
盛则宁看见那些菜青翠欲滴,怎么也想不到梅二娘会把重要的证据藏在这下面。
梅二娘也得意:「他们来时看见这些菜只觉得低贱贫穷,连看都不会多看呢!」
自然也不会发现梅二娘把东西藏在这下头。
梅二娘用铲子把上门的土拨开,泥土的下面有个油纸封住的匣子,匣子里存着一沓纸。
「这些都是柴大哥走访了一些人家,这魏平强抢的民女不少,有些塞了几贯钱,有些干脆是把家里人打伤打残后直接带走,他们无处伸冤,南衙也不理会……」梅二娘看了一眼盛则宁,低声道:「还是我连累了你。」
若不是为了帮她,盛则宁原不会和魏平起冲突。
魏平说不定就不会盯上盛则宁。
盛则宁摇摇头,「这件事从头到尾的错都不在你和我身上,我们身为小娘子难道就该给人瞧中了就要被强取豪夺吗?明明是他无法无天,横行无忌,他已经做了这么多错事,却无人阻拦,是为何?」
她又道:「是因为他一直被人纵容,包庇,而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盛则宁拿着那几张状纸,都同一人代笔,只在末尾签字的处可以看见字迹歪歪扭扭,还有那血红色的指印清晰透纸,可见托付这诉状的人心底的愤恨与渴望。
平头百姓想要告倒权门贵族,只能寄希望于官。
可是官权相依,又互相包庇,平民告贵族从来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魏平出生在魏府,前面有个能力超群的兄长为重臣,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姐姐坐在后位。
大树下面好乘凉,他坐享其成,一生平稳,越发的飞扬跋扈。
「这些东西有用吗?」梅二娘担忧。
魏平的身份太高,她担心这些东西不足以扳倒他。
盛则宁翻看了几页,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魏平看中人家小娘子新鲜貌美,非要纳为妾室,有时候更是一夜风流,逼良为娼,事后也不负责。
不少小娘子为此落发出家,还有投湖、自缢的。
盛则宁越看越生气。
他把小娘子们都当作什么了?
若是真心喜欢就应该明媒正娶,而不是像见了地里的西瓜,吃一口扔一个。
这世上小娘子过的本就不容易,还要被他这样的败类任意摧残。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盛则宁也决定要让魏平吃到教训。
「有用。」盛则宁把状纸一一叠好,收起。
梅二娘舒了口气,她也厌恶魏平,希望他能得到教训,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如今交给盛则宁她也是满心期望。
「竹喜今日没跟姑娘出来?」
盛则宁摇摇头,「我是偷溜出来的,竹喜在家中还能替我遮掩一二。」
不过她带出来了两名侍卫,足以保证她的安全。
梅二娘擦了擦手,还是担心盛则宁没有帮手:「那我跟盛娘子一道去吧。」
她话音才落,院门处忽然嘎吱一声响,跌进来了一人。
两人齐齐一惊,回头看去。
赵闲庭有几分尴尬地指出竹门道:「我也不想门没关上,我一靠就进来了。」
盛则宁进来时候就让护卫守在门外,不曾关上门,护卫们认识赵闲庭,不会为难他,他这个跌进来的姿势,分明刚刚是想靠在门上偷听。
「你怎么会在这里?」
盛则宁看了看赵闲庭又看了看梅二娘,十分惊讶这两人还有交情。
梅二娘脸色微变,有些窘也有些恼,细眉拧起,手里的铲子狠狠***泥土里,「你还来干什么?」
赵闲庭爬起来,用扇子拍了拍膝上的尘土,「我、我就是闲来无事,随意走走,刚好看见盛府的护卫在门口,心下好奇就过来了。」
这个随意走走的说法太站不住脚了。
因为梅二娘的这个院子实在偏僻,进了宽石巷,里头曲曲绕绕,足要走一柱香的时间才能走到。
盛则宁都替赵闲庭尴尬。
赵闲庭却理直气壮得赖盛则宁:「就是看见是则宁表妹的人,我才好奇进来的。」
「哦。」盛则宁上下打量赵闲庭的脸,他的脸皮真的很厚耶,一点也不脸红耳热。
不过赵闲庭虽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是风评却比魏平好太多了,要不然封砚也不可能容忍他跟在一旁。
所以她更不会第一时间把护卫叫进来,把他扔出去。
「可要帮你?」盛则宁问梅二娘的时候,余光还盯着赵闲庭。
赵闲庭嘴里不知哼着哪方小曲,扇子慢悠悠一扇一扇,仿佛正在牡丹园里怡然自得。
但是盛则宁还瞧出了一些心虚。
做贼心虚。
梅二娘微一摇头,低声道:「不妨事,我能应对。」
既然她都如此说了,盛则宁也不好多事,对赵闲庭打了声招呼就往院子外走。
赵闲庭看着盛则宁走了才问梅二娘:「你们这是商量着对付谁呢?三姑娘这一脸要与人干架的姿态怪叫人害怕的。」
说完他还抱了抱手臂,好像盛则宁真的有多凶悍一样。
梅二娘没好气地对他说:「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你可别误会,我不是关心三姑娘,我只是……」赵闲庭抓耳挠腮,解释不清,抽了口气又几步奔到院门口,扒拉着门对外面自己的小厮道:「欸,大头你过来,去,告诉瑭王殿下,他的小娘子又要搞事了。」
梅二娘跑过来一把扯着他的后衣领,气呼呼道:「你怎么还告状呢!」
赵闲庭「哎呦」大叫,脑袋一个惯力往后仰去,差点没后摔到地上,梅二娘吓了一跳,用手托住他的背。
赵闲庭干脆就靠着她的手,无辜道:
「我没有告状啊,我这不是为了她的安全起见,她一个小娘子多不安全啊。」
梅二娘被他说动了,好像是有几分道理,手松了下去。
赵闲庭手舞足蹈一顿,努力平衡了身体,好在没有真摔。
盛则宁拿了证据,并没有马上送去南衙。
魏平是皇后的亲弟弟,她虽然想让他治罪,可是自己出手对付却不太行。
她不能让这事一眼看出是与她有关系,与盛府有关系。
要不然,这不是给自己家找麻烦吗?
马车停在南衙门前街道的一角,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盛则宁在马车里头苦苦思索如何把这些东西送到府尹的案头上,如何才能让府尹重视这件事。
草率地递进去,只怕会竹篮打水。
盛则宁不想浪费这些证据,就先去了一趟自己的百闻纸笔铺子。
掌柜是一个老先生,擅长模仿笔迹,盛则宁请他把状纸都誊写了一遍,其实模仿的像不像都是其次的,主要这些桩桩件件的控诉,能真的呈到公案上才是重要的。
盛则宁让人找了一个闲汉把誊抄好的状纸送去南衙,自己则坐着马车在南衙门口观察。
若是府尹看见状纸后有心要管,必然会派人出来询问递交状纸之人。
反之,则说明……南衙府尹管不了,不想管。
盛则宁等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昏,刚刚还晴朗的天空飘来了一片乌云。
压抑的云层笼在天宇,几只低飞的蜻蜓撞进了车厢里,没头没脑地盘旋,找不到出路。
盛则宁挑起窗帷,红色的蜻蜓终于得以逃脱囚笼,飞了出去,顺着蜻蜓飞走的方向,盛则宁又看见了南衙门口来了一些人,从门里出来的差役正在同那些人说着话。
他们指了指周围,那些人便转了过头来。
盛则宁一眼就看出其中几张熟悉的面孔,最前头那个拄着拐棍的人不就是魏平身边的长随刘大河吗?
这些人居然都是魏国公府的家仆!
由此可见,这件事比盛则宁预想的还糟糕。
她送进去的状纸非但没有让府尹下令调查,反倒是引来了魏国公府追究。
「姑娘,他们似乎注意到咱们了!」护卫在车外提醒。
他们这辆马车虽说低调,可是停在此处一直不走,还是十分打眼,会被发觉也情有可原。
盛则宁正要回话,护卫又道:「姑娘,您快下车走!」
马车正在缓缓启动,盛则宁在护卫的遮掩下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从另一侧跳下马车。
魏国公府的护卫走过来并未瞧见盛则宁,只看见了几名护卫。
「你们是什么人?马车里是谁?」
刘大河恶声恶气,命人拦住他们。
护卫也不惧怕,拱手道:「我等都是良民,车里也并无人。」
刘大河不信,非要伸手去掀。
不过,马车里确实无人,只余下淡淡的香气。
盛则宁从马车跳了下来,混入人群里。
苏氏为她找的这些护卫都很机敏,也知道替她打掩护,盛则宁不想被魏国公府的人发现只能自己先走开。
只是这天色看着就像要下雨了,盛则宁越走越心慌。
忽然变天,路人也都行色匆匆,急于奔回家中躲雨。
盛则宁躲进来时没有看方向,现在到处乱糟糟的更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能茫然无措地到处乱走。
雨滴如断了线的串珠,突然就一股脑掉了下来,噼里啪啦敲在灯笼、屋檐的瓦片上,打在盛则宁刚刚扬起的脸上。
「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几个遮着脑袋的小童从她身边擦过,欢快地叫着跑远。
盛则宁目光刚追寻了过去,两道脚步声落在了两侧。
头顶络绎不绝的雨点忽然就被油纸伞面隔绝,发出闷闷的敲打声。
盛则宁觉得奇怪,抬起眼睛,就见自己头顶伸出了两把伞,一左一右遮了个严实。
余光再瞟向两侧。
一边是挑眉勾笑,一脸戏谑的谢朝宗。
另一侧是压眼沉眉,神情凝重的封砚。
身后的忽然一声响亮的轰雷炸响,近得仿佛就在耳畔。
盛则宁的身子狠狠颤了一下。
糟糕。
第50章宁缺
四周并不寂静。
雨声、雷声、人声,热闹非凡。
但是盛则宁却还是在这一刹那,仿佛落入了一个完全摒弃周遭一切外物的空间里。
这里面只有她、封砚和谢朝宗。
凝滞不转的空气压抑,仿佛是寒冬腊月里凝固在案头的那一碗猪油,结成了一块奶白色的沉淀。
「谢郎君。」
封砚声音不含感情,但是每个字都好像带着簌簌冷气。
「好巧,瑭王殿下也路过?」
「并非路过,我是专门来寻则宁的。」说罢,他转动眸子,看向盛则宁,眉尖微颦问道:「你怎一个人在此,若是遇到了不轨之徒,也没人照料。」
「呃……」盛则宁刚转过脸去。
封砚这话里话外的不轨之徒,怎么好似在指着谢朝宗说道。
他和谢朝宗也有仇?
不等盛则宁细细思索这个问题,另一边的谢朝宗已经火速对号入座,冷笑道:「不轨之人还不知是谁,瑭王殿下今日不用陪着王六娘了?啧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殿下就不担心到手的好姻缘又要告吹了?」
他格外强调「又」字。
「谢郎君慎言,不要污了旁人清白名声。」封砚警告,眸光沉冷,像是浸在冰水里的黑玉,又凉又冷。
能被人吓唬住,那就不是谢朝宗。
他弯了弯唇角,趁人不备,伸手一把就将盛则宁拽了过来,遮于自己伞下,凉凉的声音散漫地传来出来:「殿下说的对呀,不娶何撩,不要污了人的清白与名声。」
两年了,天知道他得知远在上京城的盛则宁还未嫁人,心里有多么高兴。
就仿佛专门等着他回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而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缘。
盛则宁用尽力气抽着自己的胳膊,但无可奈何,只能对谢朝宗低声怒道:「快放开我。」
谢朝宗不放,还得意洋洋地瞅了一眼封砚。
封砚的伞下空了一块空处,带着水汽的凉风就穿了过来,吹得三人衣袍飞扬。
雨声转急,打在伞骨上,不停地弹跳出急促的声响,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封砚手骨捏紧伞柄,抬高了伞面,一双幽深的黑眸仿佛是能吞噬万物的深渊,倏然包抄了过来。
盛则宁冷不防瞧了一眼,不禁感觉后脊飞快窜起了一股寒意。
奇怪。
她又复看了一眼,却见封砚的那双眼睛里又恢复了平常那般,并无异样。
错觉吗?
盛则宁刚揪紧的心松了又紧,一边在谢朝宗手下挣扎,一边努力宽慰自己。
定然是她看错了。
封砚是怎样一个性情她再了解不过了。
怎么会有那样阴沉又极具攻击性的目光出现在端方正直,克己复礼的封砚眼中?
「谢郎君,还不松手。」封砚跨上前一步,声音冷静,不见起伏,仿佛只是路见不平的好心人,客客气气地提醒了一句。
谢朝宗不禁觉得好笑。
这样一个寡情淡欲的人怎么能比得上自己对盛则宁一片真心?
盛则宁掰不动谢朝宗的手指,累得气喘吁吁也丝毫没有作用,她气恼道:「谢朝宗,你再不松手,我就真的生气了!」
虽然气得两眼冒火,但是这样的盛则宁在谢朝宗眼里也是最好看不过。
她生机勃勃,像是早起跳在枝头上的小鸟,惹得人就想去逗弄她。
「你叫一声好二哥,就放你。」
他还拿小时候亲昵的称呼来逗她。
盛则宁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明明都长这么大了,还幼稚的跟小鬼一样。
她偏偏不叫,而是连名带姓地喊:「谢朝宗!」
「不行,得叫好二哥。」
他们两人在一个伞底下,近的不过两拳的距离,你一言我一语,状若情人呢喃,耳鬓厮磨。
两三名撑伞路过的小娘子看见这一行三人在路边上,纷纷瞩目看来。
实在是这三人长相出众,太过惹眼,想忽视都很难。
时人多有大胆之辈,当街敲中郎君,也有大方示爱的。
更别提只是多看几眼,饱饱眼福。
「快看那边的郎君生得好俊美啊!」
「另一个也不错,而且和他怀里的小娘子也好般配呀!」
盛则宁身体一僵,气得眼都红了一圈。
她不过是被拉得近了一些,怎么就成了怀里的小娘子了?!
谢朝宗却听了十分高兴,还想把盛则宁往自己身上靠近一些,好显得两人关系亲密无间。
这时候一只手横穿了过来,拦在了盛则宁肩头,也阻隔了盛则宁一头栽进谢朝宗怀里的可能。
「放手。」封砚横了眼谢朝宗。
那几个路过的小娘子停了下来,兴奋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盛则宁脸上又红又白,心里是又气又急。
谢朝宗这个疯子,非要让他们一起演猴戏给人瞧吗?
「我不放又怎样?」
丝毫不在乎旁人如何看,谢朝宗甚至还捏着盛则宁的小手晃了晃,仿佛在对封砚示威,「瑭王殿下另有美人在侧,何必还要回头惹我们宁宁不高兴?」
「我与则宁的事和谢郎君无关。」
「那我与宁宁的事也和瑭王殿下无关。」
谢朝宗挑了挑眉,原话奉还。
伞骨交织在头顶上,雨滴顺着缝隙掉了下来,沾湿了封砚一片衣袖。
他转动黑眸,看向盛则宁。
「则宁,我有事找你。」
谢朝宗也不让步,紧接着道:「这么巧,我也有事找宁宁,宁宁你跟我走。」
盛则宁看了两人一眼,绝情地拒绝:「我今日都没空!谁也不想见!」
这话就是同时把两人都拒绝了。
谢朝宗和封砚大概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拒绝,神情都有些僵。
盛则宁再次用力抽手,这次谢朝宗松开了手,盛则宁也顾不上会被雨淋湿头,大步朝外迈去。
「呀,吵架了吵架了!」那几个看热闹的小娘子还缩在伞下看,看见盛则宁一个人跑出来,语气有些惋惜。
「那两个郎君看起来都有些伤心,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
盛则宁步伐一顿,觉得十分丢人,把袖子挡住脸,打算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一家茶楼雅间的支窗被人推了开。
薛澄眼尖,一下就看见在雨里赶路的盛则宁。
他兴奋不已地挥动着袖子对她嚷嚷:「三、三姑娘!快进来避避雨吧!」
盛则宁打算装没听见,偏偏薛澄还以为是自己指示不明,又开口喊:「盛三……」
这两个字才打头,盛则宁倏地抬起来脑袋。
她不想明日小报上再见自己的身姿,盯了薛澄一眼后提起裙摆转过方向,直朝着茶楼奔去。
别喊了别喊了,我来了还不成吗?
薛澄摸了摸鼻子,察觉到刚刚似乎惹来盛则宁一瞪眼,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不远处两柄伞同时抬了起来。
伞下面两名郎君目光如电,直射过来。
小二给盛则宁拿来了干净的绢帕擦拭头发上的水,盛则宁慢腾腾地擦,恨不得把时间拖到无限长。
雅间里一张方桌上只坐了四人,可是却让盛则宁感觉十分拥挤。
就仿佛胳膊腿都不知道往何处摆放一样。
在盛则宁对面坐的是有些茫然无措的薛世子,相信他此刻也有些后悔开口叫盛则宁进茶楼来了。
她的左手边是封砚。
封砚倒是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身型板正地坐着,手指轻搭在茶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右手边的谢朝宗手撑着腮帮,眼珠到处转,仿佛发觉了此处几人有意思的地方,嘴边就噙着一抹让人不安的笑。
小二送来了茶点,殷切地想要为他们介绍了一番。
薛澄想起之前在香饮子铺前的尴尬,连忙阻止小二,「你先下去吧。」
小二扫了一眼这屋子里的几人,略感奇怪,但是身为一个懂事的跑堂,不过问客人的是最最重要的。
不过他还是十分谨慎地对盛则宁的方向说了一句:「娘子若有什么需要,请吩咐小人。」
这声音语气,像是怕盛则宁是被人绑了过来一样。
谢朝宗朝着小二嗤笑了一声,小二被他漫不经心却不太好惹的神情吓唬住了,不敢再多嘴一句,忙不迭溜走。
盛则宁轻轻叹了口气,她这是入了什么龙潭虎穴啊。
谢朝宗把装着茶点的盘子往自己面前一拉,先捏着块形如梅花的点心塞进了嘴里,几口咽下后把盘子往盛则宁方向推来。
「你能吃,里头没有松子。」
他话音刚落,薛澄就提壶倒了一杯热茶给盛则宁,口里轻快道:「三姑娘,这是清茶,用的是雪水和梅露冲泡的径前白芽,应当合你口味。」
两人一前一后,仿佛都对盛则宁都无比了解。
封砚慢慢拧起眉,心里不知是什么情绪侵蚀上来,让他隐隐不快。
盛则宁没接谢朝宗的糕点,准备喝口茶压压惊。
封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快人一步开口道:「当心烫口。」
「……」
盛则宁终于知道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怪异之处在哪里了。
这三个男人就不该存在一块。
先不说薛澄,就说谢朝宗和封砚两人明明前一刻还针锋相对,怎么转头就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这点让盛则宁十分费解。
「瑭王殿下、谢郎君也好巧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二位。」薛澄毕竟是邀他们过来的主人,理应肩负起热络全场的重任。
虽然他本意没有想过要请这两位上楼,但是来这者为客,他也不好失礼。
谢朝宗轻笑了声,「巧啊,是挺巧的,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就仿佛已经认识许久了一般,大概这就是志同道合吧?」
薛澄挠了挠头,不是太明白谢朝宗的意思:「是、是吗?」
他们两人哪里来的志同道合?
封砚却听了个分明,眸光晦暗地在薛澄和谢朝宗身上来回。
「盛三姑娘怎么会在雨里淋着?」薛澄关切起盛则宁。
他奇怪的是分明两位郎君手里都有伞,盛则宁却淋着雨在走路上,这太不像话了!
就是在边城,郎君们也是知道怜爱小娘子,绝不会让小娘子无伞遮雨,上京城的郎君莫非是太要自己的风度仪态,而忽略要照顾小娘子?
薛澄越想心里越不平。
若是自己肯定不会不把伞让出来。
「本来我打的伞好端端的,若不是瑭王殿下横插一手,宁宁也不至于要淋雨。」谢朝宗看向封砚。
「谢郎君此话说反了,若不是谢郎君出手,则宁本不会走。」
盛则宁端起茶杯,心里直叹气。
有个词说得好,宁缺毋滥。
伞多了打架,还不如没有的好啊。
薛澄终于察觉出来,谢朝宗也是一员劲敌,目瞪口呆。
盛则宁看向窗外,一心只想着。
这雨,何时才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