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

    宁九听到有事做,坚信宁毓承不会亏待他们,自是一口应了:“郑大郑二常宝先前在一起吃酒,我留在家中等阿焱他们回来,便没有去。七郎你且等一等,我去把他们唤来。”

    很快,郑浒水三人与宁九一道前来了,手中各自拿着未吃完的酒菜。好些时日未见,除去留在江州府的郑浒山,宁九他们都瘦了一圈,不过看上去精神极好。

    彼此笑着团团见礼,围着熏笼坐了,他们几人吃酒,宁毓承吃茶。

    “几位可知道养白蜡虫,制作白蜡之事?”宁毓承问道。

    “白蜡?”宁九看向郑浒山几人,他们都一脸茫然。

    郑浒水笑道:“不瞒七郎,以前我们赚得那点子钱,连灯油都要省着用,何况是蜡。最便宜的松蜡,也得三四十个大钱。偶尔买一支,在有大事时才舍得拿出来点一会。这些时日托七郎的福,手中积攒了几个钱,我去铺子中买了几支白蜡回来,白蜡贵,一支要六七十个大钱。点上一阵,阿娘就要吹熄,说烧的都是银子。”

    灯油大多是乌桕油,桐油,火麻油。桐油气味难闻,乌桕树有毒,常生让人闻风色变带刺的毛虫,冷不丁从树上掉下来,蛰一下便会红肿大片,产量稀少。火麻除去纺麻,火麻种子还可熬煮油。油带着股清香,价钱与蜡相差无几。一般平民百姓家中,多点桐油以及乌桕油灯。

    宁毓承去过郑家,他们家中点的是油灯便是桐油,坐上没一会,宁毓承觉着呼吸间,都是一股子桐油味。

    宁毓承道:“平水县有百姓养白蜡虫,以前的白蜡虫,听说都被方士才他们强占了去。如今方通判与方士才虽没了,江州府还会来新的通判,也会生出新的地皮无赖。平水县白蜡虫这一块,照样会落入他们之手。”

    听到平水县,宁九的神色变得沉重起来,坐在他身边的常宝见状,赶紧拿起酒坛,替宁九的酒盅斟满。

    宁九叹了口气,勉强道:“过去之事,还提来作甚。平水县的百姓过得不易,好不容易养些白蜡虫贴补家用,最终辛辛苦苦百忙一场,着实是太欺负人了!”

    “宁哥,你别急,七郎定有打算,且先听七郎说完。”郑浒山忙劝道。

    宁九这才没作声,几人一起看向宁毓承。

    “这些天我问了一下,白蜡虫不好养,产出的蜡,除去做白蜡烛,还用于蜡封,入药。且白蜡虫长在白荆树上,形似包裹,白荆树很快就会枯死,须得不断重新栽种树。耗费的时日,精力巨大。至于究竟情形如何,学堂已经考完试,我打算明朝前往平水县一趟,亲自去走访察看。几位若得空,可能随着我一道前往?”

    几人忙点头,“七郎只且说一声就是,明早我们随着七郎一起前去。”

    宁九迟疑了下,问道:“七郎可是想要将养白蜡虫的买卖拿到手上?”

    “是。”宁毓承点点头,毫不避讳承认了:“宁氏既然有这个权,我便要用这个权,不止平水县,要将江州府的白蜡虫,都握在手中。”

    宁九愣在了那里,郑浒山几人也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说话。

    “白蜡虫用处多,于我看来,最大的功用还是夜晚照明。且如何养白蜡虫,产更多的白蜡,最好是白蜡的价钱能降下来,所有的百姓家中,都能点上明亮的灯烛。”

    宁毓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很多人年纪不大,眼睛却变得不好,黑灯瞎火做事,占了很大的原因。”

    宁九年轻时的眼神利索,这些年越发不好,他颇为感慨地道:“以前我尚是宁氏九郎时,府中夜晚也亮如白昼。待我变成宁九之后,夜里再也没那般光亮过,屋子低矮,白日时屋中也暗沉。”

    外面天气阴沉,厢房的窗棂关着,糊了厚桑皮纸,不过才过晌午,厢房已昏暗似傍晚。

    宁毓承道:“人人能点得起烛,只是我的一个念想,不知何时才能做到。眼下最重要有两点,一是可能在江州府其他地方也养白蜡虫,二是白蜡虫的这块利,除去留一部分给养白蜡的农户,我打算用来办识字算学班。”

    郑浒山不禁抚掌叫好,“七郎果真是大善!”

    宁九也跟着笑起来,郑浒水也高兴不已,“我就在想,七郎怎会与民争利。”

    常宝不解问道:“七郎,为何是识字算学班,而非私塾?”

    “不,就是识字算学班。”宁毓承摇摇头,道:“江州府不缺私塾,且县里还有县学,江州城有府学,书院。需要考春闱的读书人,不缺学堂。除去进学堂读书的学生,百姓十有九成不识字。识字算学班不收取任何的束脩,无论是谁,不拘男女老少,就算路过的行人,皆可来学识字,算学。”

    哪怕他们在闲暇时,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学到些算学的皮毛,以后的日子,或所思所想,兴许就不一样了。

    照明让人不眼盲,识字让人不心盲,算学让人不脑盲。

    宁毓承所求不多,能改变一点是一点。礼不下庶民,庶民也能讲礼法时,便是开启明智之始。

    到那时,“刑赏忠厚之至论”便真正值得讨论了。

    “几位皆识字,会些算学。我打算请几位从平水县下面的村中,一边开办识字算学班,一边看着白蜡虫。每个村至于要呆多长时日,须得看实际情形再定。眼下我算了下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月钱,长辈的赏赐,能支付你们每人每月四贯钱的月钱,四季衣衫,以及年节时的米面等。这点收益,比不过几位平时赚的钱多,但只一年为期。一年以后,我如果还找不到能够长久维持下去的钱财,识字算学班之事,便就此结束。”

    俸禄只是一部分,哪怕他们只用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写字,还是缺不了笔墨纸砚与书本,这也是不小的支出。

    宁毓承以前的月钱赏赐,都被夏夫人收着,他曾盘算过,积攒下来的钱,差不多能支撑一年。

    以后每个月还有月钱,以及年节时的赏赐,宁氏也不缺钱。

    眼下明明堂已经有算学工学班,为长远计,只靠着一家一族,除去负担过重,还会招来各种阴谋非议。

    尚未生根发芽就没掐灭,以后再起就难了,必须谨慎又谨慎。

    宁毓承认真地道:“你们别因为抹不开面子而答应,待深思熟虑之后再回应便好。毕竟事关你们的吃穿用度,你们要过日子,而且还要离开府城去乡下,比不得你们在城中过得舒坦自在。”

    宁九心道自己终究姓宁,便替他们做了主,道:“反正我们明日要前往平水县,待看过究竟情形之后再做决断。”

    郑浒山等人也一起说是,宁毓承与他们再说了一会话,福山将宁毓瑶送了回府,又驾着车回来接,他便与起身告辞:“祖父尚病着,我且回府去了。”

    宁九几人将宁毓承送往门外,他宽慰道:“老太爷这次是气着了,待缓过气来,好生休养,定能长命百岁。”

    常宝跟着说是,“老太爷的底子,比起我们这些后生都要好。倒是宁二少爷与他阿娘江夫人,在回程时曾遇到他们,不知他们那般火急火燎赶去,身子可吃得消。”

    郑浒山暗中给常宝递了个眼神,常宝讪笑了下,没再继续说下去。

    宁毓承只当没看见,笑笑道:“二哥习医,有他在,无妨。”

    常宝附和着说是,宁毓承笑笑朝他们挥手,上了马车,也不禁想起宁毓闵,他到明州府之后,一切可顺利。

    近日的明州府,天气晴好。

    屋中熏笼点得足,热意扑面。药味混合着一股说不明的气味,在空中经久不散。

    宁悟晖一手搭在榻几扶手上,一手搭在身前,头微微低下去。他脸上敷着纱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阴沉沉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发呆。

    江夫人与宁毓闵站在一旁,妾室孙氏,并怀里抱着一岁出头的宁八郎的乳母,低头肃立在后。

    熬煮好的药,已经放在矮案上好一阵。江夫人心下着急,忍不住上前柔声劝道:“郎君,药凉了,先服药吧。”

    宁悟晖眼睛又往上翻了翻,看上去戾气横生,冷冷道:“服药服药,无知妇人,你除了说这句,还有何用!”

    江夫人眼睛一红,念着宁悟晖受伤心情不好,咬牙死忍住了。

    自从到明州府后,宁毓闵面对着阴晴不定的宁悟晖,一日比一日疲惫。

    他方才明白,宁毓承为何要让他随着江夫人一起前来。宁悟晖一遭前程尽毁,性情大变。父子之间多年未见,留在宁毓闵回忆中的父亲,早已模糊不清。

    一时间,宁毓闵也分不清,究竟宁悟晖本性如此,还是因着前程之事,忧虑过度,变得暴戾不近人情。

    看到江夫人苍白隐忍的脸,宁毓闵觉着快要透不过气,脚步踉跄了下,转过身去,对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眼前却一片灰暗。

    宁悟晖这时看向宁毓闵,把怒火发到了他身上,口不择言斥责道:“还有你,你已经在上舍读书,待过两年便要下场考秋闱。眼下快过年,明明堂要考试,你却跑来明州府。你已经长大,偏生听妇人的安排,你自己的主张呢?我看你,是书读得不好,怕考试考砸了,跑到明州府来躲懒!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竟然连八郎都不如!”

    好心好意赶到明州府,宁悟晖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斥骂。哪怕当着妾室仆妇的面,江夫人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了下去。

    听到宁毓闵又无故被骂,在他眼中,自己样样都好的儿子,居然连路都走不稳的庶子都比不过,江夫人顿时受不住了。

    “宁三,你做人要讲良心,听到你受伤,我们母子赶着来伺候你,我们有何错?阿闵孝顺,难道孝顺错了!你自己受伤,莫非你想怪罪到我们母子头上不成  !”

    见江夫人竟敢与自己叫板,尤其是听到她提到是自己受伤,言外之意,是自己糟了报应。

    宁悟晖更是怒不可遏,手挥舞着,怒吼道:“江氏,你好大的胆!莫非你是见我伤了脸,以后断了前途,就看不起我,打算要自请下堂了!”

    宁毓闵见两人吵得厉害,难受地去拉江夫人的衣袖,“阿娘,你还未用午饭,先去用饭吧。”

    江夫人一听宁悟晖有休妻之意,心中悲凉,她哪吃得下,睡得着,拂开宁毓闵的手,厉声道:“好啊,你想要休了我,想要抬你的妾室为正,好让你心爱的庶子变成嫡子,你有本事就拿出休书来,我给你们腾出位置来!”

    宁悟晖太阳穴的青筋狰狞着,胸口那团邪火在翻滚燃烧,他俯身下去,抓起案桌上的药碗,朝江夫人砸去。

    江夫人只看到眼前一花,宁毓闵挡在了她的身前。药碗跌落在地,药汤混合着血,从宁毓闵脸上往下流汩汩流淌。

    “阿闵!”江夫人尖叫一声,泪眼汪汪看着宁毓闵一脸的血,她浑身止不住颤抖:“阿闵,你可还好?”

    宁悟晖没想到砸到了宁毓闵的脸,他也怔住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药汤已经凉了,右侧刺痛,有温热流淌,宁毓闵却似乎全然察觉不到,他只感到深深的释然。

    “阿娘,我没事。”宁毓闵微微笑起来,握住江夫人簌簌发抖的手,“阿娘,我没事。”

    江夫人盯着宁毓闵脸上翻开,模糊的血肉,双眼赤红,猛然嘶吼一声,发疯朝不知所措站在那里的乳母奔去,从她手中夺过宁八郎。

    “孽畜!”

    江夫人尖声喊着,举起宁八郎,用力朝地上掷去:“我儿不好,宁三,我要让你断子绝孙!”

    第72章 ……

    电光火石间,屋内众人都惊呆在了那里。孙氏最先反应过来,她疯狂尖叫,从后面扑了上前。

    宁毓闵离得近,他喊了声阿娘,跟着冲过去,“莫要!”

    宁悟晖跟着惊慌大喊:“江氏,你在作甚,住手!”

    江夫人很极,她在江州府任劳任怨,替宁悟晖掌家,养儿育女,伏低做小奉养公婆。他是庶子,不被崔老夫人待见,当众让他们这一房没脸。

    他却在来信中,明里暗里指责她性子急躁,惹了崔老夫人不喜。

    江夫人明白他是官,大齐以孝治天下,要是崔老夫人指责他不孝,宁礼坤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护不住他。

    可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信,他不站在她这一边,不出言宽慰她,不同仇敌忾,江夫人皆能忍气吞声。

    他不该将过错,推到她的身上!

    她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本该属于她的风光,她享的福,他都给了年轻貌美的妾室。

    妾室肚皮所出的庶子,以后还要与她的儿一样分家产!

    凭什么,凭什么啊!

    这时,江夫人突然理解崔老夫人的做法,她同样大度忍受了多年,临到老,她不愿再忍了。

    想到崔老夫人的年纪,江夫人绝望至极,那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

    江夫人听到宁毓闵在喊她,手本来在空中顿住了,见到宁悟晖惊慌失措的脸,顿时畅快至极,手上加了几分劲,将宁八郎掉了个转,头朝青石地面掼去。

    “阿娘!”宁毓闵喊了声,伸手去抓宁八郎的衣衫,却没来得及,情急中,伸出脚去一垫。

    宁八郎的头落在宁毓闵的脚背上,这时孙氏也扑上来,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

    呆呆怔怔的宁八郎,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孙氏坐在地上,揉着他泛红的额头,一声接一声我儿,哭得更是肝肠寸断。

    江夫人手下落空,欲将再次上前,被宁毓闵死死拉住了,“阿娘,莫要。”

    宁悟晖见宁八郎无恙,终于松了口气,止不住双腿,一头一身的冷汗。江夫人竟敢当众谋害他的儿子,宁悟晖如何能忍,目眦欲裂上前,扬手就打:“毒妇!”

    宁毓闵眼疾手快抬手一档,宁悟晖打在了他的手臂上。江夫人气正无处可出,当即嗷地叫了声,朝宁悟晖脸上抓去:“我与你拼了!”

    宁悟晖躲避不及,脸上覆着的细布被扯下,已开始结痂的伤口重新被撕开,血淋淋,痛得他捂脸大叫。

    瞬间,屋内乱成一团。宁毓承的头嗡嗡响,撕裂般地疼。他拼命拉住江夫人,祈求地道:“阿娘,我们走,我们走。”

    江夫人死盯着宁悟晖流血的脸,痛快得流泪大笑:“哈哈哈哈,宁三,这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你不配为人,不配为夫,不配为父!”

    听到“报应”,宁悟晖猛然神色狰狞,看到宁毓闵与他一样受伤的脸,浑身簌簌发抖。

    要是宁毓闵脸上也留了疤,他无法科考,他的前程便也如自己一样,彻底完了!

    “走,阿娘,我们走。”宁毓闵哀求地,一遍遍地对江夫人道,“阿娘,我的伤痕痛,我们走。”

    江夫人浑身一僵,她转头看向宁毓闵的脸,心头大痛,“阿闵,我们走,我们走,这里容不下我们母子啊!”

    母子俩搀扶着走了出去,回到宁毓闵住的客院,江夫人将黄嬷嬷大海大河指挥得团团转,请大夫烧水。

    “阿娘,我自己就是大夫,大海大河你们别去,黄嬷嬷,你打些干净的温水来,再准备干净的细布。”

    宁毓闵头疼得很,揉着眉心吩咐了一通,对江夫人道:“阿娘,你也过来坐。”

    江夫人心疼宁毓闵,走过去侧身坐下,泪眼朦胧望着他的脸,颤声道:“阿闵,你就是我的命根子,要是你的脸也毁了,这是生生将我的心挖出来啊!”

    “阿娘,我的脸没事。”宁毓闵干巴巴安慰道。

    “都是那禽兽不如的狗东西,虎毒不食子,他竟然下得了手!他是自己断了前程,欲将你的前程也一并毁掉,好给他的庶子让路。”

    江夫人又生起气来,抱怨道:“你救宁八郎作甚,人家将你看做眼中钉,岂能领你的情。”

    “阿娘,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宁毓闵无力地长叹,江夫人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可以与宁悟晖拼命。

    “阿娘,你可能认真听听我的话?”宁毓闵感到很无力,哀哀道。

    “好,你说,我听着。”江夫人见宁毓闵脸上还在渗血,忙压住心底的担忧与烦躁,柔声说道。

    宁毓闵道:“阿娘,我已经长大了,该我来护着阿娘。阿娘为了我,手上沾了人命,阿娘一辈子都会不安,我如何能过得好?阿娘,四娘五娘都还小,她们离不得阿娘啊!”

    江夫人想说什么,嘴唇颤动了下,终究是鼻子一酸,泪从眼角滑落。

    宁悟晖还年轻,没了宁八郎,还有其他的儿子生出来,她总不能江他们都杀了。

    要是宁八郎出了事,看在宁毓闵与江氏的份上,宁氏不会张扬出去,会给她留有一份颜面,称病送进庄子庙里养着。哪怕不让她死,这辈子都搭了进去。

    宁毓闵已经长大,宁毓珊宁毓珠尙年幼,没了亲娘,亲爹不慈,以后该如何得过?

    黄嬷嬷领着大海大河,提着热水布巾进屋。宁毓闵吩咐大海举着铜镜,他先洗净手,打湿布巾,擦拭着脸上的药汤与血渍。

    江夫人随便净了手脸,上前站在一旁,不错眼紧张盯着,看到宁毓闵左脸颧骨下

    露出深深的伤口,心霎时凉了半截。

    “阿闵,去请大夫来,去请大夫,留了疤该怎么办,留了疤该怎么办呐!”

    江夫人心慌意乱说着,在屋中打着转,寻找着黄嬷嬷。黄嬷嬷站在她的面前,她都没看到,整个人已经六神无主:“黄嬷嬷,黄嬷嬷呢?”

    黄嬷嬷将江夫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忧心忡忡道:“夫人,老奴在。”

    将夫人双手合十,哭着道:“黄嬷嬷,你去庙里,替我添香火钱,不拘什么庙,什么菩萨。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儿平安。”

    黄嬷嬷嘴上应着,下意识看向了宁毓闵。宁毓闵叹了口气,朝她微不可察摇摇头,“嬷嬷,你去拿些吃食来,伺候阿娘吃些东西,歇一会。收拾行囊,明朝我们回江州府去,”

    “是。”黄嬷嬷松了口气,忙不迭出去准备了。

    江夫人已经乱了阵脚,幸好宁毓闵在,有个主心骨,不至于大乱。

    宁毓闵换了身干净外衫,脸上擦拭干净之后,也没涂药,只随便敷了块干净的细布。他拉了双手合十虔诚四拜的江夫人到塌上坐下,宽慰道:“阿娘,我真没事。”

    “没事,怎会没事。你的脸留疤”江夫人一想就心痛难忍,嘤嘤哭了起来。

    “阿娘,我真没事。”宁毓闵耐着性子,再次劝说。

    他仔细看过自己脸上的伤口,如此般深与长的伤,就算他还年轻,华佗在世,也断然无法恢复原样,必定会留下疤痕。

    并非是为了安慰江夫人,宁毓闵真没事。当时他可以背过身去护住江夫人。那时,他顷刻间做出了决断,正面迎住了砸来的药碗。

    于他来说,受伤是彻底的解脱,以后便可无需考学出仕。

    到明州府地界后,宁毓闵从官道两旁的村落,一路看了过来。他并非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一路上,他看到无数新起的坟包,死寂的村落,麻木的百姓。

    父债子偿,宁悟晖造下的罪孽,他去偿还。

    “治病何其难,不如防治。”宁毓闵想起宁毓承的话,他始终记在心头。

    这段时日以来,已经摸索着,写下了好些防治病症的法子。待再写一些,便拿去找宁毓承商议,问问他的看法,这些法子可能施行。

    宁毓闵道:“我哪怕考不了春闱,我也会做出一番事业来。阿娘,你可信我?”

    江夫人怔怔点头,又摇头,“考不了春闱,阿闵,你能做甚大事业,莫非你想去从军?哎呀,从军苦得很!你可别乱想,武将比不了文官,文官向来称武将为武夫,要被看不起!”

    “阿娘,我不从军,你看我这身板,哪能从军。”宁毓闵好笑地抬起瘦弱的胳膊,心中不由得想起,身子好,百病不侵。他回去以后,要苦练骑射,必须得养得壮实起来。

    大夫首先得要身子好,自己都病殃殃,如何能让人信服?

    “阿娘放心就是,我以后会让阿娘做老封君。”

    宁毓闵想到空口无凭,除去做官,其余的行当都算没出息,轻松地添了句:“阿娘,我还年轻,伤恢复得好,阿娘莫要多想了。”

    江夫人忙呸呸呸,“瞧我,尽说些晦气的话,阿闵还年轻,定能恢复如常。”

    黄嬷嬷送了炊饼汤与小菜进来,宁毓闵道:“阿娘,我们一起吃些。等下阿娘去歇息,我们明朝回江州府。”

    明州府是留不住了,江夫人心情悲凉,勉强用了些炊饼汤。她不想见到宁悟晖,更不想见到后宅的妾室,让黄嬷嬷在宁毓闵的客院收拾了间屋子歇息了。

    夜幕降临下来,晚饭后,宁毓闵前去宁悟晖的院子辞行。

    孙氏带着宁八郎在伺候宁悟晖,见到他进来,慌忙搂着宁八郎告退了。

    宁毓闵见孙氏生怕他伤害宁八郎,对此并不放在心上。对宁八郎这个庶弟,他与见着陌生人并无两样。

    宁悟晖脸上重新敷了药,他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了几眼宁毓闵脸上覆着的细布,神色不大自在。

    宁毓闵客气道:“阿爹,明朝我与阿娘回江州府去,特意前来与阿爹辞行,阿爹以后多保重,早日养好身子。”

    听到江夫人,宁悟晖眼神又一沉。不过,对着宁毓闵受伤的脸,他终是不好发火,不轻不重唔了声。

    “回去之后好生读书。”宁悟晖吩咐了句。

    “是。”宁毓闵应道,再俯身施礼下去,“明朝我一早就出发,便不来打扰阿爹了。阿爹早些歇息,我先告退。”

    宁悟晖想说些什么,想问声宁毓闵脸上的伤可严重,嘴皮仿佛被黏住,怕听到不好的回答,问不出口。

    一时间,宁悟晖阴沉着脸,想了许多,心中脑中都乱糟糟,无力抬手挥了挥,哑着嗓子道:“去吧。”

    宁毓闵转身离开,凌冽的寒风扑面,比起宁悟晖屋中的药味与热浪,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重,他却觉着无比舒适。

    漆黑的夜空中,星河璀璨流传。天文课上说,日月星河,皆为天象,天机不可捉摸。

    宁毓闵抬手抚上左脸颊,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父子亲情淡漠,便是他的天机

    第73章 ……

    明明堂送来了宁毓承的策论考卷,宁礼坤初读下来,眉头微皱。待过片刻,拿起再读,宁礼坤的眉头舒展开,复又紧皱。

    连续数次之后,宁礼坤抬头看向窗外,天光已微暗。

    “小七呢,你去将他唤来。”宁礼坤吩咐道。

    宁大翁应声前往松华院,宁毓承恰从外面归来。他正好要与宁礼坤商议前去平水县之事,衣衫都没换,随着宁大翁前去了知知堂。

    书房热,一进屋,宁毓承解开大氅递给宁大翁,颔首道谢。余光中,瞧见宁礼坤上下打量过来,宁毓承低头看自己的青布衣衫,笑问道:“祖父可是嫌弃我穿得简朴,打算给我做新衫?”

    宁毓承一身寒意,幞头都耷拉下一角,宁礼坤呵呵,“将将考试完,你就到处乱跑,莫非以后都不念书了?亦或,你觉着此次考得很是不错?”

    “祖父,考试成绩这般快就出来了?”宁毓承装作没听出宁礼坤的讥讽,走过去在榻边的锦凳上坐了下来。

    “你自己以为,文章能得几等?”宁礼坤将策论考卷递给宁毓承,问道。

    宁毓承接过随便瞄了一眼,随便放在了矮案上,“我以为的不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这句话就回答得圆滑了,文章好坏,各有评断。宁毓承以为天下第一,肯定有人不同意。

    “哼!”宁礼坤重重哼了声,不悦道:“圆滑过头,未免显得油嘴滑舌。”

    宁毓承真正冤枉,他的本意是无所谓成绩好坏,学堂三天两头考试,随便评阅便是。

    略一沉吟,宁毓承明白过来,宁礼坤是不满意他的文章,故意在迂回试探。于是揶揄道:“祖父,委婉过头,未免显得心机深沉了。”

    “你个小兔崽子!”宁礼坤气极反笑,指着考卷道:“你且说说看,如此浅显的策论文章,你为何要写成这般?”

    “哪般?”宁毓承反问,见宁礼坤脸色沉下去,念着他一把老骨头,着实不宜动怒,坦白地道:“既点了题,有理有据,起承转合,算不得惊艳绝伦,至少是一篇合格的文章。这般写,祖父认为不妥?”

    宁礼坤一时语塞,的确如宁毓承所言那般,从朴实的文风以及点题来看,文章的确不算差。

    “刑法忠厚亦或严苛,择其一,阐述便可。你的文章并无择其一,看似另辟蹊径,实则是举棋不定,流于左右逢源了。”

    宁礼坤端详着宁毓承,道出了心中的担忧:“然,你文章所言的看法,涉及到朝廷政令。文以载道,妄议朝政,可能因言获罪啊!”

    从弹劾苏轼,大名鼎鼎的“乌台诗案”,到后来清朝的“清风无故为何乱翻书”,史书上的文字狱由来日久。

    不过,年轻读书人热血,各种辛辣尖锐的文章,比比皆是。宁礼坤是故意将其讲得严重,是怕他暗中行动,意图革新。

    毕竟,士大夫们都心知肚明,既然提及刑罚,先当有律,白纸黑字昭告天下。哪怕照着世俗规矩来断,世俗规矩人人皆知,总不能照着上位者的喜好,突然杜撰出一个规矩来。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宁毓承已见得不少。比如平民百姓深知陛下并不爱民如子,陛下也清楚平民百姓心知肚明,天家高高在上,是平民百姓需要仰视,贵不可言的贵人。

    哪有儿子一辈子都见不到老子,儿子食不饱穿不暖,老子锦衣玉食,一言不合,老子就要儿子命。

    你知我知,我知你知,你能奈我何,滑稽又无耻。

    宁毓承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开话题道:“祖父,我打算去一趟平水县。”

    见宁礼坤拧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他忙道:“是关于白蜡虫之事。”

    “白蜡虫?”宁礼坤神色缓和下来,指着烛台问道:“你是指做白蜡的白蜡虫?”

    “是,平水县有百姓养白蜡虫做白蜡。”宁毓承答了,起身去烛台上取了支蜡烛拿在手中,凑在鼻尖闻了闻。

    宁府主子用的蜡,

    大多为黄蜡,乃是用蜜蜡制成,闻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蜜香。

    宁毓承看过几次蜡的烛芯,他总觉着不对劲,这时用手指轻轻捻动,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

    便宜的灯芯与蜡烛烛芯用灯芯草,黄蜡的烛芯是用棉线做成,大齐种植棉花,产量低,细棉布的价钱堪比绸缎。棉芯亦昂贵,黄蜡中只用了极细的一根。

    蜡烛与油灯,基本的原理都是毛细现象。火的外焰温度最高,焰心氧气少,燃烧不完全,在灯芯处会形成活性炭,开始冒黑烟,火焰忽大忽小,灯芯会弯曲,或者断裂掉。

    “何当共剪西窗烛”,灯与烛点亮一段时辰,便要剪去多余的灯芯。

    宁毓承见到的白蜡与油灯灯芯皆为一根,他仿佛记得,有人曾改进过灯芯。将几根拧在一起,待燃烧时灯芯会散开,完全燃烧,稍许长一些,便会自然断掉。

    不过,宁毓承前世几乎没关注过油灯与蜡烛,他一时也不能确定,准备到平水县时,正好顺便试验一下。

    宁毓承道:“以前平水县的白蜡虫,几乎都被方士才弄到了手中。方通判死了,地皮无赖被处置,白蜡获利颇丰,绝不会落回养白蜡虫人之手。我打算先去看看,打算仗着宁氏的势,将白蜡虫拿在手中。”

    宁礼坤一愣,一眼瞪去,懊恼道:“宁氏不仗势欺人!”

    “宁氏也仗势欺人,有欺好,有欺坏。”宁毓承笑嘻嘻,直言不讳道。

    想到宁悟晖,宁礼坤被噎得说不出话,板着脸问道:“你要白蜡虫作甚?”

    “光明。”宁毓承拿火折子,点亮了黄蜡。

    火焰升起,豆大的烛火,也让暮色逐渐降临的书房,瞬间有了光亮。

    宁礼坤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盯着烛火,脸上浮起怅然,道:“光明啊!”

    平水县离府城约莫一百五十里,山路崎岖,一日之内无法来回,要在平水县歇上一晚。

    宁礼坤叮嘱道:“去吧,多带几个人伺候,路上小心些,早些回来。”

    “九叔郑大他们几人与我一道前去,要是事情多,我可能要多歇上两晚。祖父放心,我自会小心,不会有事。”宁毓承道。

    宁礼坤眼神一沉,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宁毓承,见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

    关乎宁悟晖摔伤之事,宁礼坤到底不愿意声张,终究没多问。

    宁毓承告退,先去崔老妇人院子陪她说了一会话,告诉她要出门之事,用了晚饭后,再去夏夫人的梧桐院。

    夏夫人听到宁毓承要出门,长这么大,他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夏夫人知道宁毓承去有正事,又不好拦着,亲自与夏嬷嬷一起,替他收拾了大包小包的行囊。

    “阿娘辛苦了。”宁毓承看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就是出远门一个月,估计也够了。

    宁毓承并未抱怨行囊太多,而是笑着道:“还是阿娘想得周到,出门也能过得舒舒服服。”

    夏夫人松了口气,不放心叮嘱了又叮嘱。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说一句,宁毓承就温声应一句。说到最后,夏夫人见宁毓承事事有回应,听话懂事,揪着的一颗心,落了一半回肚子中。

    翌日一早出发,夏夫人将宁毓承送上马车,嘱咐了跟去的福山福水,并几个粗壮仆从一通,目送着车马驶得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宁毓承看到夏夫人转身的背影,心被扎了一下般,说不出的难受。

    夏夫人与江夫人,甚至钱夫人都一样,成亲后,她们的所有依仗,都在儿子身上了。

    大齐以及别的朝代,也有女人擅长,需要技艺,灵巧的活,比如织布绣花等,能为家中带来收益。在绝大多数家庭中,她们照样处于从属的地位。

    总体来说,只要体力劳动仍旧为重的时候,女性被困在后宅,只能嫁人,相夫教子的局面,就会长期存在。

    她们面临的困境,宁毓承一时也解决不了。宁毓瑛宁毓瑶她们这一代,要是自己能有成就建树,兴许会好一些。

    只要下一代好一些,下下一代再好一些,历史的车轮不往回转,终究有一日,她们也会点亮

    出了城,与早已驾着骡车等在城外的宁九他们汇合,赶往平水县。中午的时候,在路边茶棚歇脚,要了壶热水,吃了他们自己带的炊饼馒头,在太阳快要落山时,赶往了路上打听到的王家坳村。

    王家坳村背山面水,村子如其名,坐落在被山水环抱的山坳中,村民以王姓为主。村中大约有六七十户人家,八成是你墙草屋,余下的村舍,则是半砖石半泥墙,正屋顶盖着瓦,其余屋顶盖着草。

    惟有一间坐落在村头的宅子很是气派,青瓦白墙,大门前一左一右还摆了两个貔貅首下马石。

    村中安静,地里只有几个妇人在割草拔菜,见到车马前来,几人似乎很是紧张,两个离得近的妇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很快,两人便匆忙收拾了下,匆匆忙忙往村中跑了回去。

    宁毓承打开车窗朝外看去,村中沿着河岸,靠水之地,皆种植着树。有些树叶片掉落了不少,半死不活,有些则仍旧苍绿。他估计这些树,便是养白蜡虫的白蜡树。

    村中的小道狭窄,车马到村头就无法前行了。宁九他们在前停下车,宁毓承跟着下来,常宝帮着车夫,将车马停在了比较宽敞的空地处。

    这时,最气派的屋舍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约莫近五十岁的矮胖老者,看到他们的车马,老者谨慎又恭敬地道:“我是王家坳村的里正,王氏族长王大寿,不知几位贵人前来村中有何贵干?”

    宁九忙上前,按照他们先前商议好的道:“原来是王里正,我们是从府城来,我姓宁。他也姓宁,这位姓郑,他们是兄弟,那位姓常。我们几人前来,是听说王家坳村擅养白蜡虫,打算来做白蜡买卖。”

    王长寿看上去很是精明,眼珠转动着,脸色微变。他暂时摸不清几人的底细,且白蜡哪能随便交出去,支支吾吾道:“几位贵人,白蜡虫”

    这时,已经有村民们走出家门,不远不近围着,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村民们衣着破旧,瘦弱,看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深深的厌恶与憎恨,

    宁毓承上前一步,朗声打断了王大寿的话:“我姓宁,在族中兄弟中排行第七,我祖父是宁江洲,我阿爹是礼部侍郎宁江南。”

    王大寿吓了一跳,他自是知晓宁江洲的大名,江州府并非只有宁江洲一族姓宁,他没想到宁毓承竟然是江州宁氏,还是宁侍郎的亲生儿子!

    宁毓承伸手虚扶起要弯腰下拜的王大寿,却看向围着的村民们道:“我来,的确是为了白蜡虫,不过,我不是来占你们的便宜。”

    听到宁毓承自报家门,开诚布公表明来意,王大寿一时

    也摸不清头脑,站在那里不知所错。

    有大胆的汉子问道:“贵人为了白蜡虫前来,又不占我们的便宜,贵人打算出何价钱买白蜡?”

    王大寿脸一黑,厉声道:“杨六指,白蜡买卖之事,哪轮得到你说话!”

    被呵斥的杨六指,神色虽愤愤不平,到底没再做声了。其他人见状,只小声交头接耳,没人再说话。

    王大寿训斥完杨六指,脸上瞬间堆满了笑,腰弯下去,恭敬又热情地道:“外面冷,天色不早,七少爷请进屋坐着吃茶歇息。七少爷要是不嫌弃,今晚就歇在寒舍如何?”

    宁毓承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眉毛不禁抬了抬,跟着王大寿进了大门。

    真是有意思,小小的白蜡虫,水只怕比村庄的河流还要深!

    第74章 ……

    王大寿有三儿两女,儿女都已经成家生子,长子王福喜,次子王福庆在县里衙门当差,幼子王福根留在家中打理家事,侍奉爹娘。

    进屋后,王大寿请宁毓承坐上首,他不置可否,在上首椅子里坐了下来,宁九几人依次落座。

    王福根跟在王大寿身后,帮着奉茶迎客。他肖似其父,一张圆胖大脸堆满了笑,身上裹着崭新的绸衫,看上去比王大寿还要富贵几分。

    吃了两口茶,宁毓承放下了茶盏,直言道:“王里正可能带我瞧瞧白蜡虫的模样,如何做蜡?”

    王大寿犹豫了下,道:“冬日只有白蜡种虫,要待春上放虫,到那时,恭请七少爷再来看。春日风光好,七少爷顺道来王家坳踏春。”

    “这样啊。”宁毓承说了句,当即放下茶盏站起身,道:“我去别家瞧瞧可有白蜡虫,做蜡。”

    王大寿一下紧张起来,脸色变了变,赔笑道:“七少爷要看,只能看种虫。三郎,你去拿些种虫来。”

    王福根应了,略作迟疑之后,添了一句:“七少爷不若随我一道前去放置种虫,做蜡处。”

    王大寿神色明显不悦了下,不过,既然王福根开了口,他也不好再推三阻四,只暗中恼怒王福根的自作主张。

    对王氏父子的反应,宁毓承并不放在心上。

    技艺密不外传,父传子,师傅传徒弟,徒弟要侍奉师傅如父母,师傅可能还要留一手。

    白蜡虫养在树上,平水县也是从平江府学了来,并非独门技艺。

    制蜡就更简单了,液态到固态的过程,顶多途中除去杂质,倒进铸好的模子中,凝固后就成了蜡烛。

    宁毓承暗忖,王大寿遮遮掩掩的东西,应该并非这些。

    王氏在宅子西面盖了两间跨院,分别用来放置种虫,熬煮蜡。他们先到了放置虫种的院子,王福根走在前面,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一间锁着的木门。屋内昏暗,只看到在架子上,悬挂着一排排用箬竹叶做成的串。

    “对不住,屋内不宜有明火,无法点灯让七少爷看清楚。”王福根赔着小意说了,进屋取下一串箬竹串走到门边明亮处。

    “这里面便是白蜡虫茧,待开春天气暖和之后,将虫卵置于树上,便可成虫生长,待到端午时采收蜡虫种,入秋时采收蜡花。”

    王福根边说着,边小心剥开箬竹叶,取出如芡实大小,形如珍珠的小茧子,递到宁毓承面前。

    宁毓承好奇接过,指尖触感滑腻,与蜡烛相差无几。他并非打开虫茧,将其还给王福根,“你放回去吧,别浪费了。劳烦你再给我多瞧几颗。”

    王福根意外了下,接过虫茧放回箬竹叶串中,再拨开箬竹叶串,取了几颗虫茧出来。

    虫茧皆似珍珠大小,形状完好。宁毓承问道:“端午采收蜡虫种,可是筛选出了不好的种虫?”

    “七少爷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王福根恭维着宁毓承,道:“虫种若选不好,茧不出虫,辛苦劳作一场,就白费了功夫。”

    宁毓承道也是,他认真端详着满屋的箬竹串,屋顶高,屋内的窗棂也开得高,箬竹叶串并未挤成一团,隔开放置,保证了通风。

    如虫一类的天敌便是鸟类,宁毓承问道:“若是虫种不采摘回来,可是会都被雀鸟吃掉?”

    “雀鸟最令人头疼。”王福根说是,愁眉苦脸道:“从虫茧放置在树上起,就要时刻不错眼盯着,怕都被那杀千刀的雀鸟吃了。雀鸟捉不绝,只要有虫,他们又会飞来,不但吃白蜡虫,还会吃庄稼。另外,不采摘虫种,任其留在树上,树受不住,很快就枯死了。”

    “雀鸟也吃庄稼上的害虫。”宁毓承道。

    “也是,唉,养白蜡虫不易啊!”王福根愁眉苦脸道。

    宁毓承笑着说是,他清楚王福根是在故意诉苦,端看其白胖的手脸,也并非辛苦劳作之人。

    养白蜡虫从放置到采收,花费的心思比种地还要多,驱鸟,采虫采蜡花,熬煮蜡,还要照看白蜡树。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王大寿父子都不是养虫人,王氏却有整整一院子的白蜡虫种,还要熬煮蜡的院子。

    到了熬煮蜡的院子,院子只有两间屋子,余下之地都是打着的简陋棚子,棚子里砌了十余口灶,十几个男女在忙碌不停,筛去杂物,烧火煮蜡,做蜡烛,蜡团。

    一个妇人从锅中舀了熬煮好的蜡,小心且熟练地罐进桶状模子中。宁毓承见状走上前,好奇地从未装蜡的模子中拿了烛芯出来,在手中捻了下,问道:“这可是灯芯草?”

    “是。”一直未曾说话的王大寿,终于开了口,道:“灯芯草便宜,用棉芯就贵了,只有贵人才买得起。大半都是灯芯草,棉芯只用了少许。”

    “这个灯芯太细了。”宁毓承说道,从模子中取了三根灯芯草捻在一起,再放回模子中。

    众人都好奇看着,宁毓承也不解释,问道:“王里正可有棉芯,拿三根棉芯,也这般捻在一起,再做成烛。”

    王大寿不解其意,还是吩咐管事模样的妇人取了三根棉芯来,捻在一起放进模子中。

    天气寒冷,蜡液倒进之后,很快便凝固成蜡烛。

    宁毓承拿了四根蜡烛,灯芯草与棉芯各两根,分别是捻在一起的蜡芯,与细蜡芯。

    “这并非秘密,你们也可这般做。算好时辰分别点亮,看何种燃烧得久,以及可需剪烛花。油灯亦可这般做。”

    宁毓承很有耐心,细细解释道:“一定要保证在相同的状态下点燃,灯油要一样多,且放置的地方一样,不能单独拿着走动,因为会产生凤,凤的大小,对燃烧长短也有影响。如此一来,便可得出,究竟是一股灯芯划算,还是三根划算,优劣尽现。”

    虽说宁毓承记起了改进灯芯之事,但他还是要亲自试验过。毕竟棉芯昂贵,要是用五个大钱的棉芯,只能省两个大钱的灯油,无需不时剪灯花。

    对穷苦以及需要咬牙才能买蜡烛照明的百姓来说,便宜才是首要,而非便利。

    天色已暗下来,做蜡烛容易,养白蜡虫需要精心照顾,眼下看不到,看到了,也不一定马上能学会。

    宁毓承未再多问,回到正屋后,他亦未提蜡的价钱,产量几何。与王大寿父子说着闲话,让福山福水拿了些夏夫人准备的点心零嘴,分给了王大寿的孙辈们。

    王家有钱不缺吃食,但宁氏乃世家大族,点心零嘴做得精美,外面自是买不到。宁氏给的这份脸面,更为难得。

    王大寿比起先前热情了百倍,准备了满满一桌大鱼大肉,王氏几个年长的族老们也一并来作陪。

    宁毓承不吃酒,宁九出面陪着他们吃了几杯。酒桌上,提及白蜡产量以及收益之事,王氏一众人皆避开,或含糊其辞,只恭敬敬酒,说着客套恭维的话。

    饭后,宁毓承借了王家的客院歇息,宁九他们几人,也一并随他住在了客院。

    客院比王氏待客的正厅还布置得豪华,一进屋,地上铺着厚重的纸花地毡,踩在上面人都矮了一截。多面绣绣牡丹的屏风,将榻几围

    在其中,榻是酸枝木,交颈酸枝木圈椅,青瓷大花瓶,里面插着大红绢花。白墙上挂满了花团锦簇的字画,屋顶的藻井,雕刻着热闹的吉祥花纹,与墙面的字画,屋中的陈设相互辉映,热闹富贵极了。

    宁毓承眼睛不由得闪了闪,待送走前来安排的王氏父子,只他们几人说话时,宁九打量着四周,意味深长地道:“这屋子中,透着一股子钱财的味道。”

    郑浒山几人不解,宁毓承不由得微笑,宁九在宁氏长大,他在嘲讽王氏穷人乍富,欠缺了底蕴与品位。

    宁毓承不紧不慢说道:“这份富贵,想要堆砌起来也不容易。墙上的字画并非真迹,只临摹,也要不少的钱。”

    郑浒山笑道:“我没甚见识,这屋子,我觉着好,都是钱呐!”

    “是是是,我也这般觉着。”常宝抚摸着身下的椅子,笑嘻嘻说着,郑浒水也附和着点头。

    “王氏真是有钱,这白蜡虫,利润丰厚。只怕村子中养白蜡虫得的利,八成都落在了王大寿之手。”宁九压低声音,愤愤道。

    “是啊,村中都是些土墙草屋,就王家富贵。”郑浒水也脸色不悦,冷声道:“小小的里正,就压得村民们敢怒不敢言。”

    宁九问道:“七郎,可要我们偷偷去村中打听一下,这白蜡究竟有多少利,多少留给了村民,多少被王氏拿走了?”

    “不用。村子叫王家坳村,王是大姓,你们出去问,其他姓的村民不一定会告诉你,要是被王氏发现,反倒给他们惹来麻烦。”

    宁毓承摇摇头,“王大寿得不了这般多的利,王家的客院,是王家最拿得手的地方,用来招待贵客。”

    宁九愣住,下意识转头四望,“方士才好奢华,以前的贵客,莫非七郎指的是他?”

    “应当是他。方士才的背后是方通判,王大寿连吏都算不上,肯定要拼命巴结。方通判死了,方士才不知所踪。我听说养白蜡的人多赚了几个钱,当是王大寿怕被牵连,有所收敛。”

    宁毓承皱起眉,叹了口气,“村中的宗族,官府也要让着三分。你看今晚王氏的几个族老,他们的儿孙众多,村中谁敢惹王氏的人?”

    几人也深知村中宗族的难缠,一时都没了主意。

    宁毓承问道:“在来时,通往王家坳村的路旁,有几间屋子,你们可有主意到?”

    “我看到了。宁九说到,郑浒山他们几人也一起点头,称都主意到了:“难道是为了看着王家村的村民所修?”

    “这几间屋子,应当是商税务下设的拦头收税所用。”宁毓承说道。

    商税务是大齐地方收商税所设,遍布大齐,除去府城,各县皆有,甚至有些县多达两个商税务。拦头则是商税务下设收税之人。

    大齐商税分为住税以及过税,涉及到各行各业,分别为一百课三,一百课五,朝廷对外宣布的商税,乃是一百课五,即统共百分之五的商税。

    王家坳村的村民进城卖些鸡蛋等,路口的商税务可能收税,也可能不收。但进市坊时,肯定要交两个大钱起的市坊钱。

    村民养白蜡虫做蜡,进城售卖,要交百分之二的过税。至于进城一共会遇到几个商税务的拦头,究竟按照多少额的商品课税,拦头这一关,是首要,且重要的一关。

    比如一贯钱的货物,拦头可能按照五贯收取税,若有疑义,拦头有无数种手段,比如扣押住货物,慢慢计税,或者干脆称其货物来源不明,直接送官。

    当地官府与商税务之间的关系,自是一家。进了官府,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王大寿的长子王福喜,在平水县衙门做差役,次子则是商税务下设的拦头。

    宁毓承道:“没了方士才,平水县的商税务仍然在,白蜡的利,绝不会全落到村民手中。王家出面,可能会不一样。至于情形如何,明朝我们去村中当面问。我们要做事,要仗势,一切都摆在太阳底下,正大光明地做!”

    几人听得唉声叹气,坐着说了一会话,各自歇下了。

    翌日早上起来用完早饭,宁毓承正准备去村里看白蜡树,顺便与村民们交谈一二。平水县县令史方今,王大寿的两个儿子,一并陪着贺禄,浩浩荡荡来到了村子。

    宁毓承站在白蜡树下,眺望着贺禄那身显眼的月白锦缎大氅,不禁心想:这岂是白蜡虫,简直是金饽饽,人人都想扑上来咬一口!

    第75章 ……

    大家一起寒暄见礼,贺禄抬起双手,手腕上的广袖飘荡。他眼珠来回转动,又是一副在思考,却思考不明白的表情,干笑着憋出了一句:“哈哈哈哈,真是好巧,宁七你也来村子里玩耍啊!”

    宁毓承似笑非笑,道:“我不是来玩耍,我是来看白蜡虫。”

    “呃?”贺禄有些傻眼,以为宁毓承至少会客气一下,未曾想到,他竟然就这般直白道出了来意。

    宁毓承打量着贺禄,他头脸肿胀,一看便是吃多了酒,尚未睡醒的模样,微笑着道:“五郎也来了,起这般早,难得。”

    贺禄昨日来到平水县,赶路太辛苦,他在史方今的安排下,先在县城好生歇息了一晚,再来王家坳村。

    本来今日他不会起这般早,听到宁毓承也来到王家坳村,到底有正事在身,从温柔乡中挣扎着起身赶来了。

    听到宁毓承揶揄,贺禄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咕哝抱怨道:“你来了,我哪还睡得着。”

    “你也来看白蜡虫?”宁毓承哦了声,压低了声音,“你阿爹派你来的?”

    贺禄瞥着宁毓承,警惕地道:“宁七你别乱打听。”

    “我不用打听,王家坳村又没瓦肆。”宁毓承道。

    贺禄讪笑,心道反正瞒不过,也便承认了:“阿爹忙着断案,听说王家坳村白蜡虫养得好,我代阿爹来走一走,看看村子里的虫,冬天可有冻死。呵呵,这是体恤百姓。”

    “府衙没别的官员了?”宁毓承惊讶问道。

    “宁七你休得故意找茬啊!”贺禄懊恼地指着史方今,理直气壮道:“史县令也在呢,倒是你宁七,你并非官,你来看甚白蜡虫?”

    “我来做白蜡买卖。”宁毓承并不避讳,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做白蜡买卖?”贺禄心头一跳,紧张问道:“你打算如何做白蜡买卖?”

    大家虽未做声,一时神色各异,齐齐朝宁毓承看了过来。

    “昨日我来的时候,就与王里正说过了,我来王家坳村,是做白蜡的买卖。”

    宁毓承朗声说着,目光扫过众人,“不止王家坳村,平水县还有响水村,青山村,高家村养白蜡虫,他们的白蜡,我打算都一并要了。”

    “什么?你要将所有的白蜡买卖都拿去?”贺禄惊呼道。

    白蜡虫难养,如今养白蜡虫能得的利,与养蚕缫丝织布相差无几。平水县穷,多山,百姓也养些蚕,始终无法与其他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的县养蚕织布能带来的收益。

    史方今脸色有些难看,他是平水县的县令,宁毓承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明晃晃地来抢了!

    王大寿与三个儿子站在一处,悄声说着话,不时朝宁毓承这边看。

    宁毓承神色自若,道:“买卖讲究公平公道,五郎你想要这笔买卖,你也可以做啊。”

    “我当然要做这笔买卖!”贺禄情急之下,将来意也道了出来。他的话一出,王大寿等人道无甚反应,想必是贺道年要将白蜡买卖拿到手中之事,他们早已知晓。

    宁毓承笑着道:“好啊,五郎也要做,怎么办,我们只好争一争了。不知五郎是要按照买卖人的手段争,还是要使用别的法子?”

    “买卖人的手段如何争,别的法子又如何争?”贺禄头有些晕,不解问道。

    宁毓承只笑而不语。

    史方今的脸又变了变,宁毓承的话,实则已经说得非常清楚。

    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价高者得。照着买卖人的手段来争,自是养白蜡的百姓,愿将白蜡卖给谁,旁人不能干涉。

    别的法子,当是各显神通,将白蜡拿到手中了。

    无论哪一种方式,究其根底,不过是拼谁有权势。

    拼权势,放眼江州府,贺道年也拼不过宁氏。

    宁毓承摆明了,他要仗势欺人,要吞下江州府的白蜡!

    贺禄脑子转得慢,他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不悦瞪着宁毓承,气恼道:“宁七,你一向简朴,何曾将钱财放在眼中过,怎地就惦记起白蜡来了?”

    “白蜡能照明,我喜欢光明,你呢?”

    宁毓承笑笑道。

    “谁不喜欢亮堂!”贺禄没好气道。

    “哦,这样啊。”宁毓承不置可否,看向了史方今,客气地道:“史县令放心,该交的商税,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不会影响平水县的赋税。”

    史方今快要呕血,宁毓承提到商税,肯定是照着朝廷规定的商税来交。

    宁氏与贺道年不同,是江州府的地头蛇,敢乱收宁氏的商税,商税务下辖的拦头,也不敢在从中做手脚。

    商税里面的弯弯绕绕,史方今心知肚明,虽与宁毓承初次谋面,只贺禄听到他来时,如临大敌连觉都不睡的阵仗。见到他本人后,虽年纪尚幼,却沉静稳重,让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年纪。

    史方今能断定,宁毓承能前来王家坳村,只怕对商税的各种手段,比他还要透彻。

    王大寿见史方今贺禄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他身份低微,神仙打架,他也插不上手,只能挤出笑,恭恭敬敬道:“外面冷,诸位不如进屋去,吃杯热茶说话。”

    宁毓承客气颔首,“多谢王里正,我不吃茶了,先要去村民家中问一问,有多少白蜡。”

    王大寿神情紧张起来,支吾了声,赶忙叫过三个儿子,“七少爷初次来村子,不熟悉路,你们陪着七少爷去。”

    王福喜三兄弟一起走了过来,王大寿则招呼贺禄史方今进屋坐。

    贺禄看都不看王大寿,对宁毓承道:“我跟你一起去。”

    贺禄要去,史方今当然要作陪,王大寿当然要亲自随性伺候。

    宁毓承笑道:“好啊,走吧。”他吩咐福山:“你将点心零嘴带上。”

    福山与福水搂着行囊过来,宁九几人一起帮忙,大包小包提在了手中。贺禄看了看,问道:“宁七,你带这般多的点心零嘴作甚?”

    “吃。”宁毓承简明扼要道。

    贺禄干脆朝他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句不说话了。

    众人浩浩荡荡,一起朝离得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这户人家也姓王,与王大寿同族,先前在外面远远看热闹,见到贵人们到来,家中做主的王大牛局促紧张地迎了出来。

    王大寿说道:“大牛,这是城中来的贵人,有些话要问你,你照实答就是。”

    王大牛赶忙连声道好好好,“贵人有什么话要问?”

    宁毓承让福山拿了零嘴,分给围着看热闹的孩童,他则问道:“你家还要多少白蜡,白蜡价钱几何?”

    王大牛下意识先看了眼王大寿,搓了搓手,嗫嚅着答道:“贵人,我家的白蜡都卖了。”

    “都卖了啊。”宁毓承说了句,他并不多问,只道:“行,今年你家的白蜡没了,待明年取了蜡花便有了。你家的白蜡,打算卖多少钱?”

    王大牛双手搓了又搓,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大着胆子说了个价钱:“三十个大钱一支。”

    他的话音一落,王大寿他们的脸色瞬间变了,王大牛看了出来,不安得嘴唇都发白,不知何处出了错。

    王大寿两个儿子在县城做事,与府城的大官攀上了关系。贵人要来买找他们买白蜡,村中的白蜡买卖,一向由王大寿出面张罗,价钱几何,由王家来定,

    以后白蜡多少钱一支,肯定也会由王大寿做主。王大牛想着能多卖些钱,顺便讨好王大寿,足足将原本他们能得十个大钱一支的白蜡,涨到了三十个大钱!

    宁毓承爽快地应了,“行,三十个大钱一支,我都要了。口说无凭,我们签订契书,你家有多少白蜡,我全都要了。你放心,要是天时不好,能收多少白蜡就收多少,绝不会为难你们。”

    这下,不仅仅是王大寿,王大牛先是一愣,难以自信道:“当真?”

    宁毓承道:“价钱几何,天时等等,都会写得清楚明白。白纸黑字,做不了假。除去王大伯你家,其余人家也一样。骗你一家容易,我总不能将整个平水县都骗了去。”

    王大牛又下意识看向了王大寿,眼中的兴奋褪去,难以掩饰的怨怼。

    王大寿不收蜡烛,他收的是采集来的蜡。而且,除去蜡,白蜡种虫,收割下来之后,都交给王家保藏,待开春之后,还要花钱去王家买!

    收到蜡花之后,由王家挑选出杂质,再称斤两,选亲近王家的汉子妇人到王家做工,一天给二十个大钱的工钱,让他们熬煮蜡烛。

    村中的人畏惧王大寿家的势利,为了赚点工钱,都巴结着王家。王家会选他们王氏族人去做工,一支蜡烛给他们八个大钱,其余不服的村民,则给得更少。

    一支蜡烛十个大钱,是王大寿与他们算了账,一斤蜡花能煮多少支蜡烛,加上灯芯,柴禾,赋税,给贵人的孝敬等等,最后一支白蜡到手,不过十个大钱。

    因为是本家,王大寿按照本钱付给了他们,不赚他们的钱。

    王大牛不笨,他们自己卖白蜡,肯定要被官府索要好处,商税方面也不住税的一百课二。

    王大寿有贵人相助,要孝敬贵人,官府。这些开支,也要算在本钱中,

    宁毓承却能爽快同意一支蜡烛三十个大钱,再看王大寿家的高门大宅,他们父子身上穿着的绸衫。

    王大牛心头愈发不平,王大寿卖出的白蜡,肯定不止十个大钱!王大寿一家赚得盆满钵,他们王氏的族人,压根没得到什么好处!

    贺禄左瞧右看,见大家神色都不对劲,他心思转得飞快,当即喊道:“我出三十五个大钱一支!”

    大家一惊,皆朝贺禄看去。他抬起下巴,调薪地看着宁毓承:“宁七,在商言商,价高者得。”

    宁毓承笑着说是,紧接着不紧不慢道:“我出四十个大钱一支。”

    贺禄岂肯服输,拿出在象棚捧花娘的气势来,喊道:“五十个大钱一支!”

    宁毓承面色不变,缓缓道:“五十五个大钱一支。”

    贺禄气势冲天,大声喊道:“七十!”

    王大寿他们都傻了眼,王大牛激动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七十个大钱,他家今年收的蜡花,能做近一千支蜡烛,一支七十个大钱,足足能赚到七贯钱!而卖给王大寿,他不过能得一贯钱!

    宁毓承笑起来,爽快地道:“好,归你了。”

    贺禄正准备继续喊,见宁毓承落败,控制不住打了长长的嗝。

    他来的时候,贺道年告诉过他,铺子里一支白蜡,在六十多,到七十左右。

    而他本钱就要七十,这笔买卖亏定了!

    贺禄当即反悔,指着宁毓承怒道:“宁七,你算计我!我不要了,你都拿去!”

    本来面带微笑,温和的宁毓承,脸色陡然一沉,淡淡地道:“贺五郎,回去一字不落回给你阿爹,江州府的白蜡,我要定了。我还要做些事,你阿爹最好也在旁边看着,别插手进来。得了好处,别再翻脸不认人。”

    贺禄从未见过如此严厉的宁毓承,他不由得头皮发紧,哆嗦着,飞快收回了手指。

    贺道年曾无数次提醒过他,对宁毓承要客气恭敬些,别仗着熟络,失了分寸。

    贺禄很想哭,他阿爹也不知道宁毓承会来王家坳要白蜡之事,没提前告诉他,究竟该如何做啊!

    另外一边,宁九他们在发点心零嘴,只一个孩童拿到手,其他孩童眼巴巴看着,呼啦啦一起围了上前。

    冬天冷,地里活少,整个王家坳的村民几乎倾巢出动,一并来看热闹了。福山他们发零嘴点心,孩童们吃得美滋滋,大人们不由自主也走了上前。

    宁九他们帮着福山与福水,将零嘴发给他们,顺便与他们拉起了家常。

    “白蜡多少一支啊?”

    “你家中能收多少白蜡?”

    “可识字?”

    “别噎着了,吃慢些。以后再给你们拿来。”

    “我们几人会在村子里,办个识字算学班。”

    “不要钱,男女老少,无论是谁,你们都可以来学识字算学。”

    “七少爷,出三十一支的价钱买白蜡!”

    “什么,三十?!”

    村民们群情激动,围着大声讨论,一起朝宁毓承跑来。

    村中最胆大的杨六指走上前问道:“七少爷,白蜡真三十一支?”

    宁毓承肯定地道:“是,签订契书,尽可放心。”

    有人继续问道:“读书识字不要钱,也是真?”

    宁毓承朗声道:“也是真,过年之后,识字班正式开始。你们都来学,哪怕不用考学,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也好啊!”

    王大寿看着王氏的族人,其他姓氏村民脸上的高兴与激动,心彻底凉了。

    史方今也一脸灰暗,宁毓承仗着权势,砸钱将人心牢牢收买在了手中。

    白蜡这一块利,其他人是休想染指了!

    不过,史方今突然僵住,他咦了声,“识字班?”

    第76章 ……

    郑浒山他们分完零嘴点心,取了笔墨,与王大牛签订契书。

    王大牛这时从兴奋中反应过来,手上沾了印泥,停在半空,怎地都不敢按下去。

    煮蜡容易,村中家家户户都会做。但是,王大牛偷偷朝站在门外的王大寿父子瞄去:“家中没白蜡虫种,卖蜡要交商税,这里面的税几何,都由他们说了算,卖只鸡蛋,他们都要分走一半”

    宁毓承说道:“王里正心善,他家宅子宽敞,你们采来的白蜡种虫,让你们暂且放置在他家。待到明年春上,王里正肯定会将白蜡虫种给你们。”

    王大寿在外听到宁毓承的话,心中着实不安恼怒,脸僵了僵,一时没有做声。

    宁毓承微笑着道:“要是你们放在王里正家中的白蜡虫种出了问题,也无关紧要。平江府遍养白蜡虫,王家坳村所需这点白蜡虫种,对平江府而言不过尔尔,我外祖家在平江府,到时让外祖家帮你们送来就是。”

    平水县的白蜡虫,最早也是从平江府而来。王大牛听到无需操心白蜡种虫,心放下了一大半。

    王大牛不知宁毓承的外祖夏氏,史方今却知晓。世家大族之间频繁联姻,夏氏一族根繁叶茂,在平江府是数一数二的望族。

    王大寿掌握着白蜡虫种,要是不肯拿出来,对王家坳村养白蜡虫的村民毫无威胁。

    “至于商税方面的情形。”宁毓承看向史方今,道:“史县令心系百姓,当会向你们讲清楚,朝廷关于商税的政令。”

    朝廷规定的商税,与地方州府肯定有很大出入。尤其是各地商税务,拦头的设置,虽说官府收税,无需与百姓通气,更无需与他们解释。

    到底是不合规矩,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史方今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憋了半天,打着官腔妄图含混过去:“朝廷的赋税复杂,政令也时常变动,一时半会也难以说清。”

    宁毓承笑了笑,没理会史方今,说道:“朝廷政令的变动,会发布告示,在邸报上皆可见。商税分住税与过税,分别为一百课三,一百课二。缴税之后,商税务会出示凭据,这份凭据很是重要,你们要留好。你们在村里卖蜡烛,算是住税,便是一百课三,我将蜡烛从村里拿走,则是过税,一百课二。这笔买卖的税,就缴纳完毕。”

    王大牛算了一下,赚一百个大钱,缴纳三个大钱的税。他惊呼出声,“朝廷规定的商税,也不算贵啊!”

    朝廷规定的商税的确不算高,史方今所言没错,朝廷与地方州府经常会加征各种税,比如除去一百课五的商税,对船征收一百课十的利市钱,丁税,兵税等等。

    收税多少,商税务并非真会按照商品多少来征收,关键看做买卖的东家是谁,以及他们可有打点周全。

    且王大牛的理解并不全面,宁毓承解释道:“我将蜡烛拿回城中铺子卖,还要交一百课三的住税。如果有商人从城中的铺子买走,到外地变卖,商人还要交一百课二的过税。”

    至于走多远,路上会遇到多少拦头,宁毓承看了眼史方今,没再多说下去。

    王大头听得似懂非懂,史方今却听得神色讪讪。

    地方州府的拦头遍布各地,商人过每个拦头处,皆要缴税。最终的商税,远远超过一百课五。

    王大牛弄明白之后,爽快地按下了手印。宁毓承与他说了两句话,便前往下一户村民家。

    那边,王大寿父子四人,凑在一起焦急说着话。

    王福庆是商税务的拦头,他气得牙都快咬碎:“阿爹,宁七郎是要让我们都吃不上饭,利都被他全部拿去了!”

    “老二,你小声些,要是得罪了宁氏,那些眼红我们家的人,巴不得看我们的笑话。”王福喜沉稳些,赶忙劝阻道。

    “我怕甚!”王福庆冷笑连连,道:“那般多的拦头都等着吃饭呢,我看他宁氏再厉害,有本事与所有的拦头为敌!”

    “二哥,大哥说得对。”王福根最为聪明,他看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他们指指点点的村民们,眼里不由得浮起了焦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家在村里,得罪的人太多,连着王氏一族,也恨起了我们家啊!”

    王福喜脸色瞬间阴沉下去,道:“他们敢!阿爹是里正,村中不止白蜡虫,还有夏税秋税。要是得罪了阿爹,随便找个由头”

    他的手习惯搭上腰间,那里平时挂着他当差的佩刀。今朝回乡,他并未佩刀,不过王氏父子都听懂了。

    “老大!”王大寿脸色铁青,训斥道:“你看族中那几个老东西,平时靠着我们家吃吃喝喝,如今一个都没见到。老三说得是,我们王家已经将村中的人得罪得七七八八,你以为还像从前那般,穿着你那身差役的官皮,就能将他们吓着了?”

    王福喜忙不敢再说了,只听到王大寿低叹了口气,“当年,平水县受了灾,官府将他们逼得狠了,他们屠了平水县县衙,县城的富绅杀得一个不剩。”

    王家当年只略微多了几亩地,且在偏僻的王家坳村,侥幸逃过一劫。几兄弟想到当年平水县的惨状,对着恨恨看着他们的村民,皆不由自主后背发寒。

    王大寿朝宁毓承他们看过去,道:“贺五少爷前来也是为了白蜡,贺五少爷是贺知府的宝贝儿子,他一句话都没再多说,史县令也只跟在一旁看着。知府县令都没出头,你们休要乱来,且见机行事。”

    三兄弟皆不再吱声了,跟在王大寿身后,朝宁毓承他们走去。

    忙了几乎人家,史方今趁着空闲,小声问道:“七少爷,先前你曾说的识字班,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在村中办识字班,教村民们识字,算学。”

    宁毓承详细解释了,将史方今暗含的喜悦看在眼里,心道史方今肯定想到了他的政绩。

    教化是官员考评非常重要的一点,甚至胜过赋税方面的考评。

    宁毓承仔细研究过,教化最核心之处,始终围绕着江山社稷的稳定。

    比如州府的生员学生,所学乃是儒家经史。儒家最讲究孝道,孝是为了忠。生员学生自小所学的是忠孝之道,出仕为官之后,理所当然以为君君臣臣,乃是天下正道。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们受到如此的看重,士为知己者死,岂能不忠君!

    文官在地方州府如何贪腐,如何做官,天子自小所学帝王之道,高坐龙椅之上,看尽天下事,哪能被地方官员所蒙蔽。

    朝廷会下令减免受灾州府的赋税,绝非因为天

    子朝臣仁慈。

    皇庄的粮食,从未拿出一粒出来赈济,地方州府的贡品,一件都不曾少,送往京城天子的内库。

    因为再步步紧逼,活不下去的百姓会造反。

    只要地方州府安稳无事,其余如官员德行等皆次之。官员被罢官,贬谪,抄家流放,贪腐是最最轻的罪责。

    士大夫们与兵丁手上的刀箭一样,皆是统治天下的刀!

    史方今脑子转得飞快,呵呵笑道:“宁氏一族在江州府乐善好施,七少爷大义,果真有宁氏家门之风。”

    宁毓承道:“不敢当不敢当。王家坳村是史县令治下,以后要有劳史县令了。”

    史方今与宁毓承客套,贺禄在一旁郁闷不已,恨不得马上回到江州府。

    村民家中寒酸,又冷又破,他先前坐了一下,月白衣袍袍角,沾满了泥灰且不提,缂丝不知在何处被勾,破了一大块!

    一件衣衫,贺禄还不放在心上。他犹豫了下,苦兮兮祈求地道:“宁七,你多少让给我些白蜡,别都全部拿去了。”

    宁毓承认真地道:“不行,一根都不能让,我有大用处。”

    贺禄被堵回来,他撇了撇嘴,问道:“你要这么多钱作甚?平时也不见你花钱啊,你都骑驴,用骡车了!”

    “我出三十一支的价钱,加上赋税,铺子的开支,伙计的工钱等等,估计净利在两成左右。”

    宁毓承一点点算着账,贺禄读书不好,算账稍微强一些,眼珠子左右转动,道:“两成的净利,不算少了。”

    以前方通判将白蜡拿在手中,上贡给贺道年的利,亦在两成左右。宁毓承的净利少,是因他的成本太高,竟舍得给养白蜡虫的村民三十一支的价钱!

    要是换做他,净利肯定在八成左右,他拿大头,其余的小利,拿去给底下的人分。

    贺禄很是聪明,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来。

    王大牛的要价,宁毓承当时一听,就知道他以前肯定卖不到那么多钱。宁毓承并未回绝,王大牛再要多些钱,他也会一口答应。

    百姓辛辛苦苦养白蜡虫,他们应当拿大头,这是宁毓承一贯的观点,养蚕人该穿得起罗绮。

    这里面有最重要,亦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宁氏能在江州府有持续的影响力。

    否则,养白蜡虫的利,又会被从养虫人手中夺走。

    宁毓承道:“两成的利听起来多,但你首先要清楚,平水县一共才多少白蜡,最后赚到的钱并不多。养白蜡无异于杀鸡取卵,你看河边的地,白蜡树,都需要养护。这两成利,要拿一部分出来,养护当地的土地,河岸,白蜡树的种植。”

    贺禄听得瞠目结舌:“你还管这些?”

    宁毓承淡淡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宁氏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心中要有敬畏,敬畏天地。”

    贺禄不以为然,史方今心情却很是复杂。平水县他太清楚,在江州府最穷,当年平水军之事,县里的元气大伤,迄今未曾恢复。王家坳村尙过得去,其他村更为闭塞贫瘠。

    宁毓承道:“王家坳村养殖白蜡虫,其余村也要养。王家坳村办识字班,其他村也要办。最好江州府都能办,都能养白蜡虫。这是你阿爹的政绩,你去问问你阿爹,要不要这份政绩?”

    贺禄眼睛一亮,裂开嘴笑了,他觉着不妥,忙赶紧闭上了,幽怨地看着宁毓承。

    真是,当着史方今的面,宁毓承竟说得如此直白!

    史方今不去看贺禄,只当没有听到。不过,他想到空出来的通判之位,心头煎熬无比。

    方通判死后,朝廷会派新的通判来江州府。要是平水县的百姓都识字,会算数,家家户户养殖白蜡虫,百姓安居乐业,这个通判之位,说不定就会落到他的头上!

    史方今再也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离开,将王大寿叫到一边,冷声道:“王里正,白蜡虫之事,你不得从中作梗!”

    王大寿愣了愣,他忙躬身下去,冷汗津津道:“有史县令的一句话,给在下十个胆子都不敢啊!”

    史方今哼了声,心道谅他也不敢。

    王氏兄弟的差使,能给他们,也能给别人!

    史方今敲打了王大寿几句,便忙不迭跟在宁毓承身后,甚至主动帮着写契书,身为百姓都畏惧的县令,比王大寿这个里正还要平易近人!

    宁毓承顺利理清了王家坳村的白蜡之事,选好了王家村祠堂做学堂,赶去了清水村。

    贺禄呆不下去,赶回了府城。史方今一直跟着宁毓承,前往几个养白蜡的村子,如王家坳村那样签订了契书,选好了办学的地方。

    宁毓承回府城,史方今怀着一颗滚烫炙热的心,回到了县衙,盼着江州府的通判,朝廷能晚些派来。

    朝廷那边尚未有新任通判的消息,不过宁悟明写了信回江州府,传来了好消息。

    礼部原来的尚书中风后,嘴斜眼歪,再无法入朝为官,宁悟明升任了礼部尚书。

    宁毓承很是高兴,他在平水县能顺顺利利,将白蜡拿到手,百姓的支持,只是小部分的因素。最大的依仗,还是宁悟明宁侍郎。

    宁悟明这个素未蒙面的爹,真是他强有力的靠山!

    不过,宁府却愁云惨淡,知知堂上空,飘散着浓浓的药味。

    宁毓闵回到江州府,宁礼坤见到他脸上的伤,一口气没能提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宁毓承从平水县回到府中,离宁礼坤晕倒,已经足足两天过去。

    大夫住在了宁府,施针下药,宁礼坤仍旧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呼吸微弱,半点都不见醒转的迹象。

    宁礼坤要是去世,宁悟明就得回来丁忧。

    丁忧三年,三年过去,宁毓承在平水县的白蜡虫之事,估计就黄了!

    第77章 ……

    夜已深,前来侍疾的宁毓衡他们都先回院子歇息,宁毓承并宁毓闵一起留在知知堂,屋中烛台上点着四支蜡烛,仅余下小半,宁毓承不时拿剪子剪去留下的烛芯。

    宁毓闵披着厚大氅坐在薰笼边,怔怔望着烛台,许久都未曾变换姿势。

    直到最后一支蜡烛微弱的光芒晃动,屋内陷入黑暗。

    很快,宁毓承点了新烛,屋内重新变得明亮。宁毓闵似乎不习惯眼前的光亮,侧过头,垂下眼睑似睡非睡。

    宁毓承收起火折子,伏案提笔疾书。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宁毓闵又睁开了眼,定定看着宁毓承手下的笔,问道:“小七,你在写甚?”

    自从宁毓承回到府城后,还没听过宁毓闵开口说话。他一直守在暖阁外,从未离开过知知堂,未离开过身下的榻。

    听到宁毓闵沙哑的嗓音,宁毓承倒了盏温水递给他,顺便答道:“我在写有关蜡烛的试验。四支蜡烛,分别是灯草芯,棉芯,分别捻成三股或者一股。点亮之后,何种更为明亮,何种燃烧最久。”

    四支从王家坳村带回来的蜡烛,三股芯的最为明亮,燃烧之后的确会散开,无需守着剪去烛芯,亦不会偶尔熄灭。

    不过,灯芯草与棉芯燃烧长久相差无几,灯芯与棉芯的价钱却相差了数十倍不止。

    三股灯芯草芯的最为划算,至于棉芯的蜡烛会贵许多,富人肯定不缺这几个大钱,照样会买。

    大齐的棉花种植少,产量低。而棉的用处太多,实用性甚至远胜于丝绸,完全没必要用在烛芯上。宁毓承打算以后的白蜡,全部用灯草芯等替代棉芯。

    宁毓闵抿着温水,静静听着宁毓承与以前一样,温言细语说着话,喉咙莫名被堵住了,哽咽着道:“小七,你可恨我?”

    烛光下,宁毓闵脸颊上的伤疤明显,边缘处带着些许的血渍,看上去似乎被抠过。他眼眸中浮起泪花,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掩饰不住的难过与仓皇。

    宁礼坤要是去世,宁毓闵恐怕一辈子都会背负起气死祖父的包袱。因为宁礼坤去世,儿孙们皆要归乡丁忧。

    能主政一方,绝大多数官员,碌碌一生也不可

    能做到。进入朝廷中枢,尤其是掌一部尚书之职,足以令大齐上下的官员望尘莫及。

    宁悟明刚做到尚书,便要回江州府丁忧,尚书之位不可能空着,会另有人选。待丁忧完之后,要等候中枢传召,重新派官。等候重新派官便是侯缺,三年之后,谁也不知到时情形如何。

    以宁毓闵的年纪,他已经算得上稳重。只是终究太年轻,比不得宁毓承真正的成年人心性。

    宁毓承神色平静,坦然望着宁毓闵,道:“我不恨你,二哥,你呢,你可恨自己?”

    “要是祖父有个三长两短,二伯父因着我断了前程,我就是天大的罪人,永无法宽宥自己。”

    宁毓闵颤抖着,抬手捂住脸,身上大氅滑落,露出消瘦的双肩。他压抑着哭声,只浑身颤抖着,无助而痛苦。

    宁毓承也不劝,背靠着椅背,看着伤心的宁毓闵哭。

    以宁毓闵的年纪,脸上的伤,按理说应当已经结痂。如果还在继续流血,看伤口的情形,应当是他自己不想愈合。

    不止一次,宁毓闵都流露出不想科举出仕的念头。脸上有疤痕,且是宁悟晖亲手造成,无需找借口推脱科举,还让宁悟晖无话可说。

    宁毓闵可以有许多种方式拒绝科举出仕为官。比如宁悟昭便辞官留在江州府,宁礼坤最终也没拿他如何。

    少年敏感而冲动,未曾沾染世俗的纯粹,坚定而决绝。宁毓承很是佩服。换做自己,他肯定会万般衡量,可能做得让人无可指责,世故,圆滑。

    宁毓承自嘲牵了牵嘴角,真是不经意间,他已经苍老得像是千年的老妖。

    宁毓闵哭得鼻子被堵住,透不过气来,方渐渐停下。他取出帕子,背过身去擤鼻。

    小炉上煮着水,宁毓承提起铜壶走去门边,将水倒进铜盆中,加了些凉水进去,试了试水温,打湿干净的帕子,拧了过来递给宁毓闵。

    宁毓闵眼睛红肿着,不大自在接过帕子,沙哑着嗓子道了谢,“倒要你来伺候我。”

    宁毓承仔细打量着宁毓闵脸上的伤,道:“二哥,你仔细些,别弄到了伤口。伤口莫要沾水,否则会好不了。”

    “好不了,且随他去,我不在乎那劳什子科举。”宁毓闵勉强笑了笑,无所谓地说道。

    “二哥,我以为,不该是这样。”宁毓承认真地道。

    宁毓闵一愣,拿着帕子想要往脸上覆的手停在半空,茫然看着宁毓承。

    “二哥,我只说我的看法,二哥姑且听一听。”

    宁毓承在宁毓闵面前坐下,直视过去,诚挚地道:“二哥,这次我去王家坳村,能顺利拿到白蜡,并非我有多聪明,而是我是宁氏的子孙,是宁侍郎的儿子,他们都要高看我一眼,谁都不敢怠慢我。像是常平仓粮食之事,皆是因为我是宁氏子孙。府衙大门破破烂烂,可平民百姓,谁都要绕着走。一则是畏惧官府,二则是压根进不去,休说是知府,连书吏都不会搭理他们,会径直驱赶。”

    想到这段时日的风波,宁毓闵听得出了神,手跌落下去,将帕子紧紧拽在了手中。

    “权势真是好东西啊!”宁毓承感慨叹息了声,复又微笑道:“权势本身无好坏,端看人如何用,有人用来为非作歹,有人用来行善积德。”

    宁毓闵跟着道:“小七说得是,权势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阿爹他”

    终究是不大习惯说长辈的不是,且宁悟晖已经前程尽失,宁毓闵嘴里泛起苦涩,低声道:“我喜欢医术,一直念着行医救人。这次看到明州府死伤的百姓,我心中难过,想着以后能救更多的人,偿还阿爹欠下的债。”

    “二哥,三叔的事,与你没甚关系,你别将这些都揽在身上。祖父以及阿爹的事,更与你无关。”

    宁毓承这才慢慢开解宁毓闵,温声道:“二哥现在先养好伤,认真读书,待考完科举,有功名在身,无需事事靠着宁氏撑腰,二哥想要做的事就多了,还自在自得。”

    “我的脸,估计就这般了。”宁毓闵原本笃定了心,此时变得后悔起来。可惜,后悔已晚,宁毓承心中刺痛,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伤痕。

    “二哥别摸!”宁毓承赶忙出声阻止,宁毓闵惊了跳,手嗖地垂落下去。

    在大齐止血,大多是撒香灰,甚至用泥涂抹。除非大齐人非肉身凡胎,否则只会在伤口中留下引起感染的污物,

    宁毓承仔仔细细端详着宁毓闵的脸,估计他当时并未止血医治,反倒恢复得比较快。从肉眼看去,伤口至少已经自行愈合。

    “二哥未曾在伤口上抹一些乱七八糟的药,正值冬日,不易化脓。只要保持伤口干净,二哥还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伤恢复得快,估计以后不会有大问题。”

    “真会愈合,再也看不出来?”宁毓闵心头涌起希冀,又怕失望,小心翼翼地问道。

    “肯定会愈合。”宁毓承肯定地道,不过,他也不敢保证,委婉地道:“死马当活马医,二哥就当是拿自己来做试验,如何处置伤口,这是难得的经验。”

    宁毓闵眼睛亮起来,难得真正高兴地笑了:“小七说得是,我将自己养伤的经验记下来,要是伤好了,就是最好的方症。”

    笑着笑着,宁毓闵的又变得不安,在榻上挪动着身子,焦灼地道:“可是,若祖父有个三长两短,二伯父要归乡丁忧,要是有人不买账,小七,你的白蜡该怎么办?”

    “二哥,祖父还活着呢。”宁毓承其实也担心,但他更多的则是伤怀。

    宁礼坤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对他支持,与他相处最久的人。

    宁毓承不避讳关于权势的现实问题,但他是人,人不会只盯着得失,忘记人该有的感情。

    “祖父还在,我们好好陪伴着他。”宁毓承点到即止,没将死后如何荣光,哭得再厉害,守孝如何尽心尽力,皆对逝者丝毫无用的话说出来。

    宁毓闵听懂了宁毓承的选外之音,沉默片刻,起身去重新倒水,洗净手脸,在脸上覆上干净的伤布。

    整理过后,宁毓闵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道:“小七,我们进去看看祖父。”

    宁毓承道好,与宁毓闵一道进去卧房。宁大翁坐在床踏板上,靠着床沿打盹,听到动静一下睁开眼,转头看到是他们,他撑着站起身见礼,小声道:“二郎七郎来了。老太爷还未醒。”

    宁礼坤直挺挺躺着,脸色蜡黄中透着清灰,若非微弱的呼吸,活脱脱像是死人一样。

    宁大翁上了年岁,来回奔波操劳,又守着宁礼坤,早已疲惫不堪,站着都吃力。他晃了下,一旁的宁毓承眼疾手快搀扶住了他:“大翁你快回去歇息,我晚上守着祖父。”

    “还有我,我与小七轮流守着。大翁你快回去歇着吧,别也一并病倒了。”宁毓闵跟着劝道。

    宁大翁着实撑不住了,道:“是,老奴先回去歇上一歇,再来老太爷身边伺候。”

    交代了几句宁礼坤吃药的事,宁大翁离开卧房。生怕宁礼坤冷着,宁大翁不顾宁毓承先前的劝告,又在屋中加了两个薰笼。

    热气夹杂着药味,难以形容的酸臭味萦绕在屋中。宁毓承憋住气,走到窗棂边,将窗棂打开,搬了屏风挡住直吹进来的寒风,将薰笼提了两只出去。

    宁毓闵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问道:“小七,可也是与以前一样,要让病人保持洁净舒适?”

    宁毓承说是,待换过气,屋内不那么热,总算舒适了许多,他去将窗棂关上,留下道缝隙透气。

    卧房外的小炉上煮着水,水沸腾了,宁毓承倒进碗中与细嘴壶中,拿到屋外放着。

    很快水便凉下来。他在碗中加上盐,细嘴壶里加了蜜,回到卧房,侧身坐在床沿边。

    宁毓闵在一旁帮着忙,坐在床头搀扶起宁礼坤,让他靠在自己身前,问道:“小七,为何要加盐?”

    宁毓承尽可能简单易懂解释道:“与我们用青盐漱口一样,盐能清洁,杀病。”

    宁毓闵哦了声,仔细看着宁毓承的动作,见他用干净的纱布,蘸着盐水,仔细地清洁宁礼坤的口鼻,再用细嘴壶喂蜜水。

    蜜水大半从嘴角流了下来,所幸多少吃了些进去。两人一起整理好宁礼坤被打湿的衣衫,放下他在床上躺好。

    宁礼坤依旧如原先那样躺着,宁毓承看了会,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对宁毓闵道:“二哥,你脸上有伤,回去歇着吧,我守在这里。”

    “不,小七,我们一起守着。”宁毓闵坚持不走。

    宁毓承见

    劝说不动,便随了他,商议着两人轮流着来。宁毓承先去暖阁歇着,宁毓闵先守上半夜,到时候再换他守下半夜。

    快到天明时分,鸡开始打鸣,宁毓承倏然醒来,发现宁毓闵蜷缩在床踏板上,守了一整夜。

    宁毓承先看过宁礼坤,他躺在那里呼吸均匀。心中稍定,轻轻推了推宁毓闵:“二哥,你去歇着。”

    宁毓闵睁开眼,咕哝道:“小七你去歇着吧,还早呢。”

    “不早,天都亮了。”宁毓承说道。

    这时门外响起隐隐脚步声,宁毓闵以为是宁大翁与宁毓衡他们来了,站起身,伸展着酸痛的身体,道:“我先去歇息,小七你先多看一阵。”

    宁毓闵刚走到门边,门帘掀起,崔老夫人出现在门口,他不禁怔在了那里。

    宁礼坤病倒之后,崔老夫人虽住在知知堂,她只来看过一眼,便再未出现过。

    “老夫人。”回过神,宁毓闵忙避开一旁,抬手恭敬见礼。

    崔老夫人看都不看宁毓闵,径直进了卧房,她的心腹嬷嬷与婢女,紧跟着进了屋。

    宁毓闵尴尬苦笑,崔老夫人不待见他们三房,又不是一天两天之事,他何须计较这些。

    宁毓闵正准备离开,听到卧房中崔老夫人在骂宁毓承:“小七,老东西又不是只你一个孙子,其他人呢,你守在这里作甚?要是你过了病气,你是要剜走你阿娘的心!”

    宁毓承见崔老夫人来势汹汹,赶忙挽住她的手臂,赔笑道:“祖母,我身体好着呢,倒是祖母,你别过了病气,我扶祖母去暖阁里坐。”

    “你让开。”崔老夫人瞪着宁毓承,舍不得用力,只轻轻拂开了,“我儿刚做上礼部尚书,我福泽深厚,牛鬼蛇神万万不敢近身,休说生病,连喷嚏都不会打一个!”

    她再看向床上躺着的宁礼坤,冷笑连连,不留情面骂道:“哪像这个缺德的薄命鬼,生前尽不做人事,死了还要拖累儿孙!”

    宁毓闵站在门边,脚底跟生了根般不动了,跟着崔老夫人来的嬷嬷婢女,立在那里大气都不敢不出。宁毓承也傻了眼,赶忙推了推嬷嬷,打着手势,让她们出去守着。

    崔老夫人弯下腰,将宁礼坤猛然一阵摇晃:“老东西,你要么干干脆脆落了气,算我儿倒霉,刚做上尚书,便要回来给你丁忧。要么赶紧醒来,好死赖活着,别耽误了我儿大好的前程!”

    宁毓承心中万千滋味,毕竟崔老夫人也上了年纪,不宜动怒,上前正要劝。

    这时,他发现宁礼坤呼吸变得急促,眼皮颤动着,缓缓睁开了眼。

    第78章 ……

    宁礼坤双目圆睁,呼吸急喘,沙哑着喊道:“崔甦娘,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宁毓承赶忙劝道:“祖父,祖父你别急,先缓缓。”

    听到动静,宁毓闵冲了进屋,欣喜若狂地道:“祖父醒了,祖父醒了!”

    崔老夫人目光淡淡瞥了眼宁毓闵,略微俯低身,打量着宁礼坤,恢复一贯的斯斯文文,声音不高不低道:“活过来了啊,哎呀,真是在装死。既然没死,我且先走了,等要死的时候,小七你再来叫我,我给他好生治治。”

    宁礼坤已经气得脸色紫涨,自昏迷以来,几乎粒米未进,说话吃力,气得狠了,嘴唇哆嗦着,只发出含混的声音。

    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宁毓承恐他再被崔老夫人气晕过去,忙携着崔老夫人的手臂送她出门:“天冷路滑,祖母走慢些。等下我再来找祖母,陪着祖母用午饭。”

    崔老夫人笑眯眯道:“好好好,我等着你来陪我用饭。小七喜欢吃甚?”

    宁毓承道:“我都爱吃,祖母无需为我特别准备饭菜,祖母吃甚我吃甚。”

    “你还小,口味怎能跟我这个老婆子一样。”崔老夫人不同意说道,走到门边,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宁毓承。

    “小七,你做了很多事,聪慧异常。”崔老夫人的眼神从慈爱变得复杂,她似乎在纠结,才继续说了下去。

    “莫要变成你祖父那般的人。”说完,崔老夫人抬手轻抚宁毓承的头,转身离去。

    宁毓承站在那里,望着崔老夫人的背影,她已经上了年纪。走路时步履缓慢,每走几步,双脚要并拢,手撑在腰上歇息一阵。

    夏夫人曾说过,崔老夫人年轻生养时落下了病根,腰与腿脚都不好。崔老夫人有乳母婢女伺候,在宁毓承看来,她并非只是生养时留下的病根,而是长久以来的积累。

    比如钱夫人夏夫人江夫人,她们皆如此,衣食无忧,只是过得并不快活。

    比起其他平民妇人,要下田种地的妇人来说,她们的日子要好上不止十倍百倍,应当满足才是。

    在宁毓承看来,苦便是苦,不应当拿来比较。她们本不该这样,男人同时拥有妻妾,用世故规矩来规劝她们,让她们以为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皇家争帝位兄弟反目,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平民百姓家兄弟分家,争产打得头破血流屡见不鲜。

    且不提人性,单从利益方面来言,便永无可能。

    宁礼坤能做到吏部尚书,他肯定看得透人性。宁毓承反复琢磨着崔老夫人的话,不禁神情微震。

    人会心存侥幸之心,以为自己是例外。

    宁礼坤会以为自己是例外,而他自己呢?

    以为自己看得透彻,清楚,所行都是正道。当享受众人的赞誉太久,被碰上高台成神。最终可会始终保持清醒,永远记得,自己只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这时,宁大翁急匆匆从影壁外走了进来,连连躬身赔不是:“七郎,老奴睡过头了,七郎守着老太爷辛苦了,七郎快回去歇着吧,老奴这就进去伺候老太爷。”

    “大翁莫要自责,祖父已经醒了。”宁毓承看着苍老,脸色依然不大好的宁大翁,心中颇不是滋味。

    “老太爷醒了?”宁大翁大喜,道:“老太爷福泽深厚,真是老天爷保佑啊!老奴这就进去瞧瞧。”

    宁毓承道:“二哥在祖父身边伺候,大翁莫要急,先让灶房送热水进屋洗漱,再煮煮碗肉蛋羹送来,祖父几天未用饭,先要吃饭才有力气。”

    “是是是,瞧老奴都晕了头,老奴这就去。”宁大翁拍着头,忙亲自去灶房传话了。

    宁毓承站在廊檐下,深吸了口气。寒意浸人,他彻底清醒过来,转身回卧房。

    卧房安静得罗针可闻,宁礼坤半倚靠在被褥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宁毓闵坐在床边的锦凳上,深深垂着头,看上去沮丧又自责。

    宁毓承估计宁礼坤还无法面对宁毓闵脸上的伤,暗自叹了口气,小声问道:“祖父又睡着了?”

    宁毓闵抬起头还未出声,宁礼坤已经睁开眼,哑声道:“我醒着呢,被你祖母劈头盖脸骂了一气,哪还睡得着。”

    “祖父醒着啊。”宁毓承不接话,搬了锦凳挨着宁毓闵坐下,笑着道:“二哥守了祖父一夜,先回去歇一歇吧。”

    “我不困。”宁毓闵摇头,难过地道:“祖父晕倒是因我而起,要是祖父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死一万遍亦不足惜。”

    宁礼坤恼怒地道:“死死死,年纪轻轻,将死提到嘴边,你不嫌晦气,我还嫌弃呢!”

    宁毓闵愣在那里,难堪得眼睛都泛红了。宁毓承见状,忙打着圆场:“祖父,大翁去灶房了,等下送热水进屋来,二哥帮我一把,我们给祖父更衣。待洗漱之后,祖父先用饭。”

    宁毓闵赶忙起身去取衣衫,宁礼坤哼了声,斜了宁毓承一眼。待宁毓闵取来衣衫,倒未再说什么,由他伺候着穿好衣衫,洗漱之后用了大半碗肉蛋羹,精神恢复了不少。

    钱夫人她们得知宁礼坤醒来,皆来看望请安,知知堂一扫阴霾,热闹又喜庆。

    宁礼坤难得道:“阎王爷不收我,老三又升了官,

    今年过年,府中多买些焰火爆竹回来放,大戏唱到十五过完年再停。你们忙不过来,让底下办差的多做些,今年的封赏,照着往年的翻番,账都从知知堂走!”

    自从宁礼坤病倒,江州府有无数人上门来探病。说是探病,其实也是打探之意。

    宁府借着宁礼坤要养病,委婉地将他们都挡了回去。宁礼坤要宁府一改以前的不显山露水,大肆庆贺,便是要昭示天下,他还活着,宁府依旧会屹立不倒。

    钱夫人夏夫人等人忙去安排了,暖阁安静下来,宁礼坤看着立在角落的宁毓闵,皱眉道:“你阿娘病了,你也不回去看看?”

    江夫人从明州府回来就病了,不同以前嚷着头疼心口疼,这次她病得安静,神色呆滞躺着,跟晕倒的宁礼坤差不离,一整日都不动弹。

    “我等下就回去看望阿娘。”宁毓闵说着,缓缓走上前,道:“祖父,我脸上的伤,小七说可能恢复。阿娘是心病,知道我脸上的伤无碍,很快便会好起来。”

    宁礼坤怔住,脸上渐渐浮上喜意,看着宁毓承,嗔怪地道:“小七何时成为神医了?”

    宁毓承笑道:“祖父,我不是神医,我是神棍,掐指一算,二哥年纪轻轻,这点皮肉伤,哪算得什么。”

    宁礼坤听得笑起来,宁毓闵见他笑,心头彻底一松。

    果真,宁礼坤的心结,始终在他们的前程上。只要他的前程无碍,宁礼坤便能好起来。

    宁毓闵不由得回想崔老夫人骂宁礼坤的话,宁悟明的尚书之位,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能让宁礼坤起死回生。

    宁礼坤嫌弃地看着宁毓闵:“瞧你那脸色,比我还要难看,快回去歇一歇,跟你阿娘好生说说话,让她也赶紧好起来,大过年的,总要喜庆热闹才是。”

    宁毓闵施礼告退:“是,祖父,我先告退了,等晚上再来给祖父请安。”

    “老宁,你下去吧,我跟小七说会话。”宁礼坤将宁大翁也支开,只留下了宁毓承。

    “你阿爹升任侍郎不到两年,年后方三十五岁,以他的履历,年岁,能升任尚书,除去运道,还有陛下的看重。”

    宁礼坤停了下来,轻叹了一口气,道:“伴君如伴虎,天子的情分不长久。烈火油烹,你阿爹得这个位置,不知招来了多少的妒忌。若我死了,归乡丁忧三年,你阿爹的前程,便难说了。你祖母骂得对,是我想得不周全,险些拖累你阿爹。老三不是东西,二郎随他阿爹,头脑也不清楚。他跟着他娘跑到明州府去,真是自找苦吃。他这是自毁前程!小七,你多看着二郎些,三房,他始终为长,以后要靠他撑起来了。”

    “祖父放心,二哥聪明有本事,以后会有大出息。”宁毓承笑着道。

    “大出息,我看他宅心仁厚过了头,欠缺圆滑。”宁礼坤没好气哼了声,没再多提此事,问起了宁毓承去平水县的情形。

    宁毓承捡着重要的说了,“待开春后,便能开始养殖白蜡虫,到时放虫的时候,我再去瞧瞧。”

    “识字班何时开始?”宁礼坤问道。

    宁毓承答道:“待过完十五之后再开始,村中先收拾出屋子,准备笔墨纸砚。我打算安排两人在一处,九叔与常宝在一个村,郑氏兄弟在一个村。前期摸索出经验,会遇到何种问题,两人可以商议着解决,也安全稳妥些。”

    宁礼坤严肃地道:“必须两人在一处,这点绝不能改。最好有女眷在,村中有小娘子,妇人,识字班又不拘男女都去识字,宁九他们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别闹出男女的荒唐事出来。哪怕是捕风捉影的传闻,这个识字班,就再也开不下去。”

    宁毓承倒没想到这点,他略微思索了下,道:“我会跟九叔他们说清楚,多贴补他们家人一些钱粮,让九婶郑氏兄弟的阿娘也一道前去。夫妻家人能在一起最好不过,就是阿垚他们兄妹,要留在明明堂读书,九婶若跟着九叔前去平水县,他们三人就没人照看。祖父,让阿垚他们兄妹住在府中来吧,阿淼与阿瑶交好,她们住在一起,阿垚阿焱跟着我住在松华院。我反正经常会去平水县,到时候带着他们兄妹一起前去探望就是。”

    多出几个钱粮,宁礼坤并不放在心上,宁府宽敞,宁垚他们几人来吃住,就是添双筷子之事。

    宁礼坤却不大愿意,犹豫着道:“让你阿娘收拾一间院子出来,安排几个人在院中伺候,哪能住到你的松华院。”

    宁毓承说道:“祖父,他们是九叔九婶的命根子,我得让他们放心。松华院与阿瑶的菡萏院伺候的人多,添一两个人无关紧要。要是再收拾院子出来,阿娘还要分心照看,平时阿娘也忙,就无需让她操劳了。”

    宁礼坤盯着宁毓承,神色复杂。半晌后,他道:“你想得周到,处处替人着想,将白蜡的利,大半让给了养白蜡虫的百姓。他们不懂你在里面,担着多大的风险,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唉,惟愿到时候,他们莫要忘恩负义,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

    “我也这般想,莫要辜负我的一片好心。”宁毓承附和着道。

    他的一片好心,与宁礼坤可能的不大一样。

    他惟愿他们都能识字,在混沌世间,能看到一道光。

    如若此般,就不算辜负了他。

    到底算是大病一场,宁礼坤这时已经神色疲惫,宁毓承忙道:“祖父,你先歇一歇,待醒来我们再说话。”

    宁礼坤嗯了声,在榻上躺下来,合上双眼开始歇息。

    宁毓承守在一旁,望着他苍白苍老的容颜,待他睡着,听着他沉稳的呼吸之后,才勉强放心离去。

    到底上了年岁,这次虽醒了过来,宁礼坤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

    过了年,他便只管着养身子,学堂府中之事,几乎都让宁毓承去办。族中小事交给了其他的族人,大事他才出面,也只露个脸,由宁毓承去安排操持。

    宁毓承忙得不可开交,将身边能用之人,全部拉了来。宁毓瑛宁毓瑶宁毓珠宁毓珊宁淼姊妹,跟着他住在松华院的宁垚宁焱兄弟等,除去读书,根本不得闲暇,被宁毓承指使得团团转。

    宁氏一众孙辈跟春日的草木一样,蓬勃生长。平水县的白蜡虫,到了秋日,终于要开始采摘了。

    这天晚上用饭时,宁毓承与宁垚他们几人说好,打算翌日出发去王家坳村,他们去见爹娘,看白蜡虫的采摘情形。

    福山一头的汗,急匆匆走了进来,不安地道:“七郎,三老爷从明州府回来了,先前刚进府,到知知堂见了老太爷。听说吵得厉害,宁大翁差了人来请七郎过去。”

    想到宁礼坤的身体状况,他再也经受不住任何的刺激,宁毓承顿时心一沉,飞快朝知知堂奔去。

    第79章 ……

    灯盏与月光将知知堂照得透亮,除去近身伺候宁礼坤的小厮,余下仆从都被支开了,院子里诡异地安静。

    宁毓承绕过影壁,从庭院中径直穿过踏上台阶,宁大翁焦急迎了上前:“七郎来了,你快快进去,三爷他老太爷他,唉!”

    宁大翁是宁礼坤最为亲近的老仆,都被支开了,宁氏父子的话,当是非常不宜为外人道。

    宁毓承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愈发感到大事不妙,道:“大翁,祖父的身子如何了?”’

    有些话实在说不出口,宁大翁苦着脸,只能唉声叹气。

    “老奴也不知。三爷连信都没写一封回来,突然回江洲,老太爷也吃了一惊。原来三爷是被朝廷罢了官,觉着颜面无光,赶着在天黑时进城,悄然回了府。老太爷想留着三爷说几句父子俩的体己话,便让老奴出来了,听到三爷在与老太爷顶嘴,实在是放不下心。七郎曾说过,老太爷的身子

    骨,再也受不得气了,老奴劝不得,便赶忙将七郎请来劝劝老太爷。”

    经过穿堂,宁毓承便听到书房传来激动低沉的说话声,他沉吟了下,对宁大翁道:“大翁,你去叫几个力气大些,忠厚可靠的人来。”

    宁大翁忙应下,又道:“老奴去将二郎也叫来。”

    到了书房外,宁毓承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背着门,宁悟晖正微微弯腰,手臂挥舞着,悲愤莫名。

    “你心中只有二哥,怕我耽误了他的前程,你竟然连封信都不愿意帮我写!”

    巡检使来了明州府,将他脸受伤之事上报朝廷,吏部按照规矩,要革他的职。

    说是规矩,其实规矩不外乎人情,关键只在陛下的一句话而已。

    宁悟明官居礼部尚书,天子近臣。在陛下面前替他求几句情而已,他写信给宁悟明,未曾得到回复,写信给宁礼坤,也不见动静。最终朝廷的诰书下来,他丢了差使。

    “你口口声声称是我做了孽,这是我的报应。哈哈哈,报应,要真有报应,先该报应在你的头上!”

    “你就是看不起我,故意刁难罢了!你有宁江南,我这个不肖子,让你脸面无光,让宁氏蒙羞,不若你干脆将我逐出宁氏!”

    宁悟晖满腹悲怆,咆哮着大喊大叫:“你偏心,你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庶子!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生下我!”

    宁礼坤坐在书案后的椅子里,脸色铁青,嘴唇没半点颜色,眼珠一动不动。若非微微起伏的胸脯,看上去十足像是尊枯槁的石像。

    听到屋外传来动静,宁悟晖猛然转过了头。

    宁毓承看着眼前如馒头一样肿胀,久未见天日的脸,惨白毫无血色,突兀地横着一道狰狞扭曲的伤疤,眼睛充血赤红,阴郁且戾气横生。

    “三叔。我是七郎。”宁毓承抬了抬手见礼,顾不得宁悟晖,经过他大步走到宁礼坤身边,担忧地问道:“祖父,你身子可有何处不舒服?”

    宁礼坤的眼珠,终于动了下,朝宁毓承看了过来,说道:“小七来了啊,我没事。”

    “祖父,祖父!”宁毓承喊了两声,宁礼坤只抽搐着,他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宁礼坤声音含糊,嘴脸歪斜,有涎水从嘴角流出,他亦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惊慌无助地看向宁毓承。

    “祖父,没事,歇一歇就好了。”宁毓承很快便平稳住情绪,温声安抚宁礼坤。

    他不能慌,他越慌,宁礼坤会越害怕。宁毓承不断提醒自己,喊了宁大翁进屋,“大翁,你收拾下塌,扶祖父先到塌上歇息。”

    宁大翁看到宁礼坤头歪到一边,心中大骇,他赶忙收拾了软榻,与宁毓承一左一右搀扶起宁礼坤。

    宁悟晖见宁毓承见礼敷衍,居然将他也不放在眼里,神色阴沉正欲发火,听到宁礼坤含混的声音,顿时也怔在了那里。

    宁礼坤左边身子毫无知觉,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口舌发麻,手也僵硬着,不时抽搐几下。他靠着宁毓承与宁大翁,歪歪斜斜经走向软榻。

    无人搭理他,宁悟晖站在那里,委屈与愤怒又冲上头顶,厉声指挥道:“去请大夫,大夫呢,还不快去请大夫!”

    小心翼翼将宁礼坤放在软榻上,宁毓承解开他胸前的衣襟,让他靠着软囊歇息:“大翁,你去打些热水来。”

    宁大翁忧心忡忡前去打水,宁悟晖心下不安,左顾右盼,跟着走了出门,怒道:“大翁,宁七郎小小年纪,他懂甚,你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谁曾想,宁大翁连头都不回朝外走去,宁悟晖顿时火冒三丈,却无人可发,气得在那里直打转。

    这时,宁毓闵跑了过来,宁悟晖不禁停下脚步,下意识看向宁毓闵的脸。

    秋日的夜里虽凉爽,宁毓闵却跑了一身汗,脸颊通红,受伤之处的伤疤仍在,只留下浅浅的印迹,要仔细才看得清。

    “你的脸好了?”宁悟晖愣住,呐呐问道。

    “阿爹。”宁毓闵抬了抬手见礼,没有回答宁悟晖的话,只焦灼地道:“祖父情形如何了?”

    宁悟晖神色变了变,兴许是心虚,一时没有说话。宁毓闵心头着急,顾不得他,闪身进了屋。

    所有人都不讲他放在眼中,宁悟晖心头的委屈与怒火滔天,跟着一头扎进了屋,高声嚷道:“还不赶快去请大夫!”

    宁毓闵一看躺在榻上的宁礼坤,脸色就变了。他见过与宁礼坤状况相似,中风偏瘫的病人,此病基本药石无医。

    病人能活着,行动不便,久而久之只能卧床,最终大小便失禁,一身褥疮悲惨死去。

    宁毓承不想听到宁悟晖吵个不停,派福水去请大夫。

    “二哥,待大翁打了水来,你帮着祖父擦洗一下。祖父还未用晚饭,让祖父吃些清淡的肉羹,吃些水再歇着。”

    宁毓承对宁毓闵说完,又握了握宁礼坤的手,宽慰道:‘祖父,你别害怕,先平心静气休养。三叔赶路辛苦,我去陪三叔说几句话,让三叔先回去歇着。”

    宁礼坤似乎长长呼了口气,吃力地点了点头,含混着道:“你去吧。”

    宁毓承走到黑沉着脸的宁悟晖面前,道:“三叔,祖父要好生静养,我们先出去说话。”

    “你算老几,也能与我说话了?”宁悟晖不屑讽刺道。

    宁毓承也不生气,依旧不卑不亢伸出手,礼数周到让着宁悟晖,道:“三叔,请。”

    “哼!”宁悟晖盯了宁毓承半晌,终是一甩衣袖,怒冲冲走了出门。

    宁毓承领着宁悟晖到了正厅,叫来福山去拿热水汤饭进来,“三叔洗漱一下,再吃饭,吃饱了我们再说话。”

    赶路早就累了,宁悟晖又生了一场气,出汗后衣衫黏在身上,浑身都不舒服。福山打了水,奉上干净的帕子,香气宜人的澡豆,他倒没拒绝,上前洗了一通,人变得清爽,心中的愤怒,跟着也散了一两分。

    更洗完,案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宁毓承请宁悟晖上座,他虽没甚胃口,宁府厨房做的饭菜可口,他最终还是吃了个八成饱。

    饭后,宁毓承倒了一盏温茶递过去,宁悟晖瞥了他一眼,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宁毓承沉吟了下,道:“三叔,二哥脸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二哥书读得好,下次秋闱下场,先生说肯定能取得功名。”

    宁悟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心头滋味复杂,只悲喜交加。

    想到宁毓闵有出息,身为父亲当然欣慰。再想到自己的仕途已然无望,不由得悲从中来。

    宁悟晖手颤抖着,茶盏中的茶水泼了一手,他将茶盏往几案上一扔,再也控制不住,掩面嚎啕大哭。

    正厅中,回荡着宁悟晖悲惨的哭声。宁毓承坐在那里,漠然看着他哭。

    宁悟晖如何被罢官归乡,宁毓承根本没心思知晓缘由。在他看来,宁悟晖仅仅是罢官,已经便宜了他。

    去年江州府与明州府因为雪灾,换的粮食种子都悉数贴补了进去,两地换种子耕种之事,也因此耽搁了。

    不过,江州府的粮商筹措到了春耕的粮食种子,未曾耽误春耕。今年的夏粮收成一般,秋凉还未收成,估计大致与夏粮差不多。

    明州府那边,春耕晚了些,庄稼长势远不如江州府。所幸大雪之后,夏粮收成不错,能弥补一些秋粮的不足。

    宁悟晖当时身为明州府知府,估计成日怨气冲天,对官府的差使随便敷衍了事。

    最为滑稽讽刺的是,因着宁悟晖的不作为,明州府反而很快恢复了生机。

    当时赵丰年跟宁毓承闲聊起此事时,他倒未明说,但宁毓承又岂能听不出来。

    可想而知,宁悟晖究竟在明州府任上,究竟做了多少的恶。

    无能的官府与官员,最好不作为,少折腾,就是百姓最大的福气。

    宁悟晖易怒,怨天尤人,心里只有自己,自私凉薄。

    宁毓承很想彻底打断他的腿,让他从此下不了床。

    不过,念着宁毓闵与宁礼坤,无论宁悟晖如何,他们终究会不忍不舍。

    现在最重要的是宁礼坤安心养病,不宜再起风波,宁毓承到底死忍住了。

    不知哭

    了多久,宁悟晖终于停了下来。宁毓承让福山再次打了水进屋,拧了帕子递过去:“三叔赶路辛苦,且先回去歇着。”

    宁悟晖擦了手脸,确实已经累,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沙哑着嗓子,拿捏着道:“你祖父病了,切记要去请大夫来医治。你们身为晚辈,要好生在长辈跟前尽孝。”

    宁毓承眼皮都没抬,随口应是,起身将宁悟晖送到门外,施礼后准备离开,被他叫住了。

    “你祖父病了,怎地不见你大伯父前来安排侍疾,倒是你在出面安排张罗?”宁悟晖狐疑问道。

    宁毓承道:“大哥三月得了长子,大伯父去了京城,不在江州府。”

    宁毓华得长子之事,宁悟晖倒是接到过他写信报喜。宁悟昭前往京城之事,宁悟晖就不清楚了,江州府并未写信告诉他。

    江州府的怠慢,让宁悟晖心中又不大舒服起来,道:“你大伯父不在,阿闵比你年长,应该他管着才是。怎地会让你出面,让外人笑话宁氏无人,居然黄口小儿当家。这样吧,既然我已经回府,以后府中的一应事务,且由我来安排,你回学堂去好生读书。”

    宁毓承难得惊讶了下,宁悟晖品行归品行,他不会蠢到如此地步,定是因着仕途之事大受刺激。

    没曾想,他已然半疯,宁毓承不怒反笑,道:“三叔,你先回去歇着吧,歇好了再说。”

    宁悟晖心道自己为官多年,宁毓承竟妄图敷衍自己,神色一冷,强硬地道:“我是你的长辈,在宁府,还轮不到你说话。这件事,无须等到明日,现在就能决定下来。从明朝起,你回学堂去读书,府中的事情,你莫再插手!”

    白蜡虫要收割,宁礼坤病倒,宁毓承还有一堆事情,没空与宁悟晖纠缠,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回到书房,大夫已经前来给宁礼坤扎过针离开,宁毓闵与宁大翁一起给他喂过了肉羹,正在更换干爽衣衫。

    宁毓承端详着宁礼坤的神色,大夫扎针并无甚用,他的病情并无甚好转。这时,宁礼坤朝他看了过来,宁毓承暗自叹息一声,笑着道:“祖父放心,三叔已经吃完了饭,回院子去歇息了。”

    宁礼坤神色一松,宁毓闵沉默了下,小声道:“小七,辛苦你了。”

    宁毓承不想多说,只道无妨。待宁礼坤换好衣衫躺下,宁大翁收拾了脏衣杉出去,他与宁毓闵一起,轻轻替宁礼坤揉着无法动弹的左半边身子。

    引起中风的原因很多,无后世的检查手段,宁毓承也无法得知究竟是哪一种。就算他知道,以大齐的药与医术水平,也束手无策。

    眼下宁礼坤的病情不算严重,惟有安心静养等待康复。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宁大翁神色不安走了进屋,他小心避过宁毓闵与宁礼坤,悄然朝宁毓闵使了个眼色,朝屋外走去。

    宁毓承不动声色跟了上前,宁大翁一下将他拉到僻静处,压着嗓子,惊慌失措道:“七郎,三爷三爷他出事了!”

    第80章 ……

    “出事了?”宁毓承诧异不已,问道:“三叔在何处

    宁大翁刚要回答,这时,宁毓承听到“哒哒”清脆的拐杖声,他转头看去,崔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祖母。”宁毓承心里咯噔了下,忙上前几步搀扶住崔老夫人,“祖母腿脚不好,怎地自己来了,崔嬷嬷呢?”

    宁大翁见了礼,便警惕地后退两步,不动声色挡在通往书房的回廊转角处。

    崔老夫人愣愣看着宁大翁的动作,漠然收回视线,对宁毓承道:“知知堂本来是我的住处,我住了几十年,他从京城灰溜溜回到江州府之后,将这间院子硬生生占了去。这里的一草一木我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走,何须要人伺候。知知堂出了事,将仆从支开,以为我就不知道了?”

    “祖母。”宁毓承苦笑了下,道:“我真没想瞒着祖母,只是祖母祖父现在实在受不得刺激,祖母还是莫要进去。”

    “我不进去,要不是你阿爹,我管他去死。”崔老夫人神色淡淡,她抿了抿嘴,愉快道:“再说,那是他心爱的儿子,啧啧,最最亲近的人,刀扎在身上才疼呐!”

    宁毓承默然了下,道:“我送祖母回院子歇息。三叔那边出了事,我要去瞧瞧。”

    “我随你一道去。”崔老夫人朝宁大翁看去,下巴微昂:“你进去,将宁二郎换出来,记得别惊动了老东西,他能活着,就活着。”

    宁大翁朝宁毓承看来,得他点头,才转身回屋。很快,宁毓闵匆忙走了出来,看到崔老夫人与宁毓承在一起,不禁一愣,朝崔老夫人见礼,不安地问道:“小七,出什么事了?”

    “是三叔出了事,二哥,我们去兰草院。”宁毓承简明扼要回答,护着崔老夫人向知知堂外走去。

    宁毓闵脑中轰地一声,脸色瞬间变了,颤声道:“阿爹刚回府,先前还在与你一道用饭,怎地就出事了,阿爹怎地了?”

    “二哥!”宁毓承停下脚步,一个急旋身,双眼沉沉盯过去。

    宁毓闵茫然跟在宁毓承身后,一时不察,差点撞了上去,他慌忙后退两步,无助地站在那里。

    “二哥,无论出了何事,你先要冷静下来。”宁毓承说道。

    崔老夫人皱起眉,干脆用力地一跺拐杖,拐杖在穿堂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宁毓闵惊了跳,怔怔看向崔老夫人。廊柱上垂挂着灯盏,崔老夫人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地凌厉。

    “你们三房,与我毫无关系,平时我从不掺和你们三房一档子事。只你们实在太不像话,从你阿爹,到你,没一个好东西!”

    宁毓闵被骂懵了,他一向在崔老夫人面前恭恭敬敬,不明白何处得罪了她。

    宁毓承叹息一声,悄然去拉崔老夫人的衣袖,被她抬手拂开了。

    “你阿爹一声不吭回到江州府,你可有想过,你阿娘的日子会如何。还有你阿爹的妾室,你的庶弟庶妹们,要如何安置他们。你阿爹丢了乌纱帽,以后该向谁逞威风。”

    崔老夫人厌恶嫌弃不已,她眉头皱得更紧,“开口闭口都是你阿爹,也不问问你阿娘一句,你定当以为自己委屈,何错之有。正好,你阿爹也是这般想,你与你阿爹,都是一个德行!”

    宁毓闵难过不已,她急着解释道:“老夫人,我也不知阿爹回来,听说祖父出了事,我忙着赶到了知知堂,阿娘那边还顾不上”

    “你阿爹气得老头子中风,你总该想到,他回到你们三房之后,会如何待你阿娘。宁二郎,我不喜你们三房,并非替你阿娘说话。你们三房有你阿爹在,便是十足的祸害,你,你阿娘,有一个算一个,你们的日子,没一个会好过。”

    崔老夫人呼出口气,不耐烦地道:“别在那里干站着了,你阿娘拿你当眼珠子,命根子,还要你两个妹妹,你们母子俩奔去明州府,你那两个妹妹,可是小七他阿娘在看着,你们连声谢都没有。真是,人情世故都在书中,我看你的书,真是白读了!”

    宁毓闵被崔老夫人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羞愧,难过,焦灼,茫然,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几乎站立不稳。

    “二哥。”宁毓承上前扶了把,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道:“二哥,我们先去兰草院。”

    崔老夫人犹不解气,道:“你祖父与小七他们,平时只会对你说些好听的话,宽慰你。我看该有人狠狠一巴掌打醒你,省得你稀里糊涂。”

    她见宁毓闵还呆站着,呵斥道:“我让崔嬷嬷去了兰草院,将你两个妹妹送去了梧桐院,你大伯母也赶过去了。你终究是三房的长子,三房要靠你撑着,你还不快些!”

    崔老夫人的话难听归难听,宁毓闵却如被醍醐灌顶,依旧伤心,混沌的脑子却一下变得清明起来。他朝崔老夫人俯身一礼,拔腿飞快朝兰草院跑去。

    宁毓承滋味复杂至极,陪着崔老夫人往前走,小声道:“祖母真是厉害。”

    “你是说我对宁二郎太严厉了吧?”崔老夫人侧头看着宁毓承,恢复了一向的温婉慈爱。

    “二哥还年轻。”宁毓承慢吞吞道。

    “好似你七老八十了一样。”崔老夫人笑眯眯反驳了回来,她叹了口气,“小七,你聪慧,老头子就让你挑大梁,揽下了宁氏这个摊子。你到底心善,宁二郎也没甚不好。只你要忍得下心剪除枯枝。我也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毕竟你是晚辈,在外面要讲究孝,那宁三一个不孝压下来,有心人一宣扬,你百口莫辩。我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还能眼看着你们被人欺负了去!”

    一向不管事的崔老夫人会站出来,为

    母则刚,她是为了护着大房二房。宁毓承不由得微笑起来,道:“辛苦祖母了。祖母,你可知道三叔究竟如何了?”

    “能如何,要么死,要么伤。”崔老夫人像是话家常那般,随口说道。

    “宁三蠢不自知,我以前就骂你祖父,他拿个棒槌当做宝。就是堆臭狗屎,生长在宁氏,也能变成一头费金猪。你祖父不信,以为是宁三有本事。这下将他身上那层金灿灿灿的皮揭去,总算看出他的内里,只皮面光,活脱脱的绣花枕头。你大伯父也蠢,比宁三也好不了多少,所幸他有自知之明。我劝过你大伯母,你大伯父没那份才智,书读得一般,若非靠着宁氏,他连秋闱都考不过。”

    宁毓承想到陈淳祐与贺禄。贺禄不学无术,但只要贺道年不倒,他能恩荫出仕。陈淳祐读书再好,陈全进能给他打点留下的关系,亦比不过贺道年。两人要是一同出仕,贺禄的仕途,定会远比陈淳祐的顺利。

    崔老夫人笑了起来,道:“不过,大齐上下的官员,反正都差不离,老子是官,儿子兄弟都是官,满门官员,还要将自己早埋在土中的大字不识,泥腿子祖宗,买个虚衔,充作绵延的世家大族。宁三靠着家世出仕为官,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关键之处,他现在身上那层官皮没了,却始终脱不掉,权势刻在了骨子里,要在妻儿面前摆出来。江氏性子烈,心眼不够大,没我当年能忍。”

    宁毓承听到兰草院,再想到宁悟晖要管事,便大致猜到了缘由。崔老夫人说完便没再做声,宁毓承看过去,她瘦弱的脸上,一片木然。

    “祖母。”宁毓承暗自叹息,轻轻贴了贴崔老夫人的手臂。

    如崔老夫人所言那般,她不喜三房,她是感念自身,兔死狐悲。

    崔老夫人眼神一暖,慈爱地道:“小七,你外面忙,府中这一堆破事,有我在,还有你大伯母,你阿娘,你尽量少插手。”

    “好。”宁毓承干脆利落应了。

    到了兰草院,宁毓承看到崔嬷嬷在统领指挥,仆从们都垂手肃立,老老实实当着差,便放下了大半的心。

    钱夫人与夏夫人一起帮忙,收拾了院子出来,将张氏等妾室安置好,宁毓珊宁毓珠姐妹被宁毓瑛领了去。江夫人回了后院,钱夫人与夏夫人一道在陪着她。

    正厅中,浓浓的药味中夹杂着丝丝血腥气,大夫与宁毓闵在说着话,宁悟晖身上换了干净的神色衣衫,伤口被裹住,看不出伤势,只一动不动躺着,人事不醒。

    崔老夫人走进去,宁毓闵与大夫一起见礼,她摆了摆手,道:“辛苦许大夫,老三情形如何了?”

    许大夫嘴严实,宁氏多请他看病,几乎靠宁氏养着。他先前刚给宁礼坤施针过,这时又来给宁悟晖止血疗伤,高门大户之事,知晓越少越好,尽量回避着道:“老夫人,三爷伤了命根子,左眼只怕也难以保住。在下刚给三爷止血施针,三爷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先睡了过去。在下已经开过药方,已经交由二郎,便先告退,待明朝再来察看究竟。”

    崔老夫人颔首,对宁毓闵道:“二郎,你送许大夫出去。”

    宁毓闵应是,崔老夫人上下打量过他,再看向宁毓承。

    宁毓承立刻跟了上前,掏出钱袋塞给许大夫,笑着道:“二哥喜欢医术,不过与许大夫所学不一样,许大夫若是有兴趣,可与二哥探讨一二。”

    许大夫将钱袋放进怀中,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对宁毓闵道:“二郎厉害,我肯定比不过。不过学无止尽,待二郎得空时,我再来向二郎请教。”

    将许大夫送出门,宁毓闵已经看出了名堂,苦涩道:“小七,你看我,又犯了差错。居然空着手送许大夫。老夫人骂得好,我真是该骂。”

    宁毓承想了想,道:“二哥,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但我们还不够厉害,无法随心所欲,所以必须和光同尘。二哥别自责了,待以后站得更高时,我们就不用理会这些狗屁人情世故。”

    秋夜凉如水,院中的菊花在月色下怒放,亭台楼阁,华丽至极。

    宁毓闵站在那里,勉强嗯了声,抬起双手翻来覆去打量,双手干干净净,却渐渐发抖。

    “小七,阿爹的伤,你都听到了。是阿娘在正厅里,当着好些人的面,将他用剪刀刺伤。阿娘该怎么办?我要如何能护着她?”

    宁毓闵靠在廊柱上,痛苦地低头喘息:“我先前想了许多,始终理不清头绪,小七,我该怎么办?”

    兰草院后院。

    江夫人坐在塌上,已经更洗过,换下了身上带血的衣衫。她双眸圆睁,定定望着某处,不停地抠着手指。

    手上的血也已经清洗干净,江夫人犹能感到血的温热黏腻,她眼神渐渐变得疯狂,突然站了起来,朝外冲去。

    夏夫人钱夫人都吓了一跳,赶忙追上去拉住了江夫人:“哎哟,你要作甚,快别乱跑!”

    江夫人挣扎着,咬牙切齿道:“不行,他还活着,我要去再补几刀,他活着,我的孩子们只能受苦。他死了,我赔他一条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