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遮掩 你的心还留在无爱纪。
她在那个隐蔽之处等了一会儿,但没有太久,琢磨着他们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迈步走了过去。
跨进房门的时候,她脸上扬起了一个无比明媚又促狭的笑意,高声道:“你们两个又躲在里面做什么?”
赤芜一把将染了血的帕子压在褥子下面,陵游从里间当先走出来,应她道:“能做什么?我卧室里的花摆了好几日了,我寻她来换一换。”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额头,故意皱着眉道:“你满脑子想什么呢?”
彤华望着他,他唇上有些不自然的红,还有些没完全褪去的齿痕在,大约是特地咬了咬,才勉强显出些血色来。
她笑着道:“怎么看着蔫蔫的?最近太辛苦了?”
陵游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心里有点发虚,但既然她开了这个话头,他也就顺着说道:“可不是吗?你们两个倒是去玩儿得痛快了,丢下我一个忙东忙西。”
彤华道:“这怎么能怪我?我哪次出去没有来问过你?是你自己,上回出去了一次,满脑子想东想西,生怕宫里乱了套。”
陵游不满道:“我若不在,你被他们吃了都不知道。”
“哪儿有那么可怖?”
彤华笑着,挽着他手臂往房间里去,坐到了一起给他掏自己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他既然没有时间出去玩儿,那她必然是都要给他带回来的。
陵游方才呕完血,这会儿身上正没力气,坐下了刚好可以顺理成章地靠着,也不担心被她发现。
彤华关注着他的状态,面上一点破绽都没露,同往常一般与他说笑,只是这回用心拿捏了时间,用了不长不短的时间就结束,倒也没让他生疑。
她回到夙夕殿,没有和谁说起今天看到的那一幕,只是慎知有事进来的时候,叫她去低声吩咐了两句。
第二日,仍如往常的惯例一般,使官殿那边有使官过来,给彤华送这些时候的公务记录。
如今她手中掌权了,同样长的时间里,文书自然也比从前繁多不少。她一日看不完所有,也没打算一日便将所有看完,大约是断断续续地看了几日之后,又出宫去寻扬灵玩了。
但她没有和扬灵在一起。
她只与扬灵见了一面,扬灵邀她进了里间,便十分自然地帮她开了后门通道,熟练之态完全不像是头一回做这些事。
“少主请去罢,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彤华披上隐匿气息的斗篷,戴上风帽,将自己遮挡了个严严实实,而后离开定世洲,径自往魔界而去。
薄恒已经做好准备,屏开部下单独等候。他见到她,漂亮的眉眼扬了扬,轻笑道:“你我可是有数十年不见了,我当你早都忘记了。”
彤华见到他,这才摘下风帽,道:“自然忘不了的。”
雪秩还在的时候,她就通过雪秩告诉她的事,秘密结交了薄恒。那时只见过一面,但薄恒居然便当真因为雪秩的话而信了彤华,给了她一道可以秘密与他联络的符传,并且告诉她,若是有需要,可以随时通过这道符传来找他。
彤华从来没有用过,那之后,也再没有见过薄恒一次。
今日相见,不过第二回而已。
薄恒请她落座,那旁石椅之上早铺就了厚厚的绒垫。花树落英纷纷洒洒,红月当空静谧幽深,好一派漂亮的风光。
但彤华没有时间欣赏。
薄恒观察着她的脸色,笑道:“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就别客套了,直言罢。”
彤华犹豫了半刻,薄恒又道:“你一直不来寻我,想来不是遇到了十分为难的事,今日也是不会来的。既然都来了,那就是走投无路,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她抬头看着他。作为如今地界的掌权者而言,他的姿态实在是散漫太过,但威严又不减少,所以便有一种分外危险的意味,让人只是看一眼便觉得,想要与他往来,必然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但他没有说错。
除了来找他,她的确走投无路。
彤华是思忖了许久,才决定来找他,此刻心中落定,便开口问道:“你可知道长生骨?”
薄恒听见这个名字,先是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问她道:“长生骨?你从何处听来此物?”
彤华皱眉道:“我不便说。”
她微顿一下,又道:“但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若你知道……”
“我知道啊。”
薄恒轻轻笑道:“长生骨这三个字,还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他在她紧迫的目光里缓缓道:“这东西是个紧要的稀罕物,若说本名,传出去人尽皆知,太过危险。我那时意外听说了,便随口取了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名字,叫作长生骨。于是此后凡有听说此物的,便天南地北地去寻各种稀罕骨头,自然也是寻不到的。”
彤华急道:“那是什么东西?”
薄恒顿了顿,不答反问道:“是谁出事了?你身边那个使君,步孚尹?天岁神族左不过这些事情,你不说什么缘故,也不难猜。”
他看着彤华复杂的脸色,又道:“还是说,你只知道要找长生骨,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分明是什么都知道,所以说出来的时候,十分自信且自如。彤华的确是不清楚的事太多,干脆也不再遮掩,直接道:“的确是不知道。你告诉我罢。”
她承认了,薄恒便没有再为难她任何,很直接地告诉她道:“简单地来说,天岁神族太过特殊,既然有修为神速的好处,作为代价,自然也有劣处,即为寿命。他们的寿命与人族无异,不过几十年耳,至百者寥寥。你身边那个使君,若算年纪,早该是个八十岁的耄耋老人,恐怕剩不了几日了。”
彤华平静的脸色瞬间崩裂。
神族短寿,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又何曾想过他们会有寿命的限制。
她脑中想着陵游呕血的模样,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步孚尹。在他们一起出游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异常。
他们都遮掩得那样好,她从来没有察觉过任何异样。
如今人尽皆知她不问公事,所有事务都把控在二位使君的手中,外间流言纷纷,说她是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愚蠢神女,被使君架空了都不为所动,真真令人耻笑。
她全然不为所动,面上依旧我行我素。但没有人知道,即便整个璇玑宫都把持在步孚尹手中,但这依旧还是她的璇玑宫。
如果不是因为陵游呕血,她不会让慎知去使官殿索要文书。来给她递送公务记录的那个使官是她的人,虽然步孚尹有瞒着她的私事与心腹,但好在他的心腹中,却依旧还有听她话的人。
她是平襄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不会玩这些权术游戏?
她由此可以知道步孚尹瞒着她私下做的所有事情。他在用自己可信的使官四处搜寻长生骨,此举已经长达数十年时间,足迹几乎遍布所有可去之处,却依然毫无所获。
她原以为此事也许与他向长晔报仇有关,自己也私下查过几回,并没有查到有关长生骨的任何消息,便也搁置了下来。
但是陵游的反应告诉了她,也许此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步孚尹去找长生骨,是为了陵游。
明面上,天地间只剩了一个步孚尹是天岁神族。她说起长生骨,薄恒自然就会联想到步孚尹。
可是彤华对陵游的来历清清楚楚。因为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太奇怪了,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神女太过好奇,态度又太过温柔亲和,他对她太好了,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她的身边。
她诚然将他视作自己重要的存在,但不代表她对他完全不曾设防。从前有雪秩在,查一查陵游的力量并不困难。
不止是步孚尹而已,他与陵游都是天岁神族,他们都受到寿命的限制。如果陵游已经是那个样子,那么步孚尹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陵游需要长生骨,那么步孚尹同样也需要。
她想到这么多年以来的毫无所得,感觉身体开始发冷。她向薄恒确认问道:“想要不死,唯有长生骨可以挽救,是吗?”
薄恒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所想,道:“正是因此,所以才叫它长生骨的。”
彤华的目光明显凌厉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薄恒对她的印象,停留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柔弱的小姑娘。她装腔作势地来骗他,但却没有骗过。于是他便道:“师姐啊,既然来了,不与我直接说两句话吗?”
那时候雪秩被他发现,迅速地夺取了彤华的身体,眨眼之间便让她陷入沉睡。她用彤华的身体笑吟吟地望着他道:“从前还在的旧相识,长晔、小风、符舜,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薄恒浪荡道:“我爱慕你啊,师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你的。”
他那双眼睛生得太漂亮了,看着她的样子,仿佛真是饱含着跨越千年万年的眷恋。
但是雪秩没有信,她一分一毫都不相信,驳他道:“你还是老样子,学着那些风流子装深情。你懂什么爱慕?你的心还留在无爱纪,谁也没有把你拉出来。”
薄恒被点破,却没有一点难堪,只是有些苦恼道:“可是,师姐,你对我已经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了。如果这都不算爱慕,爱慕是什么样的呢?”
雪秩那时同他道:“急什么?此事可遇不可求,不是说来就来的。”
那时他们说笑了几句,他问她怎么不夺了这具身体回来,她说她也不是那么想要回来,比起自己继续活下去,她更想要这个小姑娘活下去。
“你能装作从来没有发现我,继续陪这个小姑娘做游戏。等到将来,不管我在不在,你都一直护着她吗?”
他说好啊。
“我爱慕师姐,自然都听师姐的。”
“都说了,这不是爱慕。这样的话少说些,等你将来真遇到爱慕的人了,再把这话认真说给她。”
雪秩退回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又还给了彤华。她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事情,不记得他当着她的面喊过一声“师姐”,她仍旧以为自己是听雪秩的话才来骗他的,很认真地想要和他攀上交情。
她的眼睛里有些狡黠的聪慧,很灵动,也很稚嫩。她的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是与他说话的样子很有趣,他想他可以理解为什么雪秩那么喜欢她。
可爱又有趣的小女孩,即便没有雪秩的叮嘱,他也愿意陪她做游戏的。
他给了她一道可以和他悄悄联络的符传,想看看她的狡猾会用在什么地方,会拉上他一起去做什么坏事,但是他等了几十年,都没有等到那道符传亮起。
他听旁人说,她在大荒截了长晔的胡,因为一个狮族的少君和长晔闹了好大的风浪,将他收作使君以后也没有消停。
他听旁人说,她是个被情爱绊住了的傻子,步使君在外面借她的势力和玄沧斗得死去活来,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吃了几次教训,还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他终于慢慢觉得她无趣了,连那道符传也想扔掉算了,反正她也根本不需要他,可是那道符传如同当日给出时一样,一直好好地缠绕在他的手臂,没有一时一刻被他取出来过。
直到今日,他懒懒散散地在月下长眠,手臂却忽然发烫。他迷迷蒙蒙地举手一看,符传亮了,不是假的,不是幻觉,是她来找他了。
哦,那个没良心的小傻子不继续沉溺温柔乡了,她来找他了。
他久违地打量着她,她依旧和从前第一次见面一样,有些生涩的稚嫩。他听人说,爱人如养花,她这般模样从无改变,可见那个步使君虽然利用她,但的确是将她保护得很好的。
可是别人的花,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尤其是,她对长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丝毫没有兴趣,难得来找他这一次,还是为了那位步使君。
他不想告诉她。因为有关天岁族和长生骨的事情,即便告诉了她也没有任何用,不过是徒添难过与烦恼罢了。雪秩想要好好养着她,想来也不愿意让她难过与烦恼。
哦,对了,这次相见,雪秩也不在了。听说她从前在长晔那里受过雷刑。她哪里坚持得住?必然是雪秩替她挡了。
他也不难过。因为神魔大战带走了太多故旧,于他而言生死也是寻常。
却原来雪秩也是寻常,还真让她说对了,原来他心中真的不爱慕她,要不然听到她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他怎么会毫无波动呢。
他就是有些怅然。雪秩死去又活来,终究还是自己选择了死亡,这种怅然让他想要自己安静地独处一会儿。
这个小姑娘问他知不知道,他就回答知道,这便已经算他回答过了,至于其他的,他也不想告诉她,打算打发走了她,自己再去安安静静地第四回祭拜雪秩的死亡。
可她却变了。
这个性情懦懦的小神女,居然可以露出那么凶狠又凌厉的目光,那目光像拿着一把刀放在他的脖颈上,那目光看得他眼前一亮。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一个这么张扬的小姑娘,这种张扬让她更加漂亮,她就该这样张扬,而不是畏瑟地躲在宫门之内不见天日。
他的兴味来了,这种想要继续看着她的兴味超过了他对雪秩死去的怅然,有一把剑后知后觉地击中了他。
你的心还留在无爱纪,谁也没有把你拉出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旁人口中那种情丝的跃动感,哦,原来无爱之外,是这种感受。
他愿意为了这种感受,留下来为她消磨掉自己漫长的时间。
但他却再一次怅然了,不是为了雪秩,而是为了她。她在问自己长生骨是什么东西,可他却不忍心告诉她,长生骨这个名字是他的玩笑,真正的长生骨是惨痛的代价。
薄恒安静地望着彤华,问道:“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能承受起知道它的代价吗?”
彤华道:“我可以。”
他再道:“即便你知道也做不了任何事呢?”
她答道:“那我也要知道。”
他想,不愧是雪秩养大的姑娘啊,她和雪秩一样的执拗。
难怪雪秩要护着她,她这么走下去,早晚是和雪秩一样的下场。要么得偿所愿,要么死路一条。
薄恒轻轻叹了一声,直起了身子,正色道:“天下之奇,无独有偶,天岁自然不止其一。神族之内,自然也有其他例外。”
神族各族都各有不同,彤华想了许久,脑中并没有什么可以与之对应。她逼视着薄恒,听见他对自己道:“希灵氏肋骨之后的灵囊,就是长生骨。”
她的手下意识抚到自己的肋骨处,一时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灵囊?”
这是希灵氏的秘密,是除了希灵氏以外,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薄恒垂眼道:“雪秩是我的师姐,我与她……曾经非常要好。她告诉了我,我才取了长生骨的名字,想要帮她避祸。”
他改变了自己的用词。
雪秩告诉他,爱慕这个词,要等到将来真的遇到爱慕的人,再把这话认真说给她。他的确说不出爱慕雪秩的话了,但很可惜,这些话,他也没办法说给爱慕的人听。
这爱慕来得太匆促草率了,即便说,恐怕也无人信。更遑论这不是好时机。
彤华脑中轰然一声,只剩下了一片杂乱。她在杂乱里试图回想从前雪秩说过的话,是的,她和薄恒曾经非常要好,她说过薄恒是可以相信的对象。
但是她希望这是假话。
如果需要长生骨,如果他们需要的是灵囊,她要去哪里找灵囊来救他们?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她茫茫然站起身来,道:“我要走了。”
薄恒看着她茫然又无措的神色,暗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头,手下微微用了些力,让她定下心神。
“彤华。”
他第一次开口唤她。
“无论遇到什么事,定下神来,不要乱。”
彤华因他的力道回神,抬眼看着他,停滞了一会儿,才接上他的话道:“不要乱……我知道了,我不能乱。”
薄恒见过太多失去所爱的例子了,他们总是一时难以接受的,时间久了就好了,世上没有那么长久的深情。
所以,难过之后就会好的,彤华。
一切都会好的。
第252章 求得 原来你是来要挟我的。
彤华很认真地思索了许久。
步孚尹一直在让自己可信的心腹暗中查找长生骨。他复仇未成,自然不甘就此死去,但是他们显然都不知道长生骨是什么东西。这是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他们找不到,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
定世洲的宝物太多了,璇玑宫中自然也不缺少。步孚尹有权调用那些东西,但即便再多的宝物药物吃下去,也阻止不了死亡的到来。
彤华知道他必须要得到长生骨。如果他知道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就会立刻奋不顾身地向长晔发动反击,哪怕是以命相搏。
她知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但不希望这么快来到。
并且,她无法接受步孚尹或者陵游任何一个的离世。
她睁着眼过了整晚,整晚都没能真正入睡。第二日,她妆扮整齐,去拜见平襄。
平襄笑意盈盈地让她落座,彤华却径自对着她直直跪了下去,先是大礼叩了一首,而后才直起腰背与她道:“彤华斗胆,向尊主讨要一样东西,请尊主务必允准。”
平襄听见这话便笑了,什么“斗胆”,什么“讨要”,什么“务必允准”,同时放在一句话里,也不怕闪了舌头,真难为了她能一起说出来。
“想要什么,若是定世洲有的,也没什么难给。”
“自然是有的。”
“那便说来听听罢。”
彤华抬起头,看向平襄,一字一句道:“我要含真君的灵囊。”
平襄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她居高临下地俯望彤华,声音沉下来问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彤华道:“我清楚。天岁神族寿命有限,唯有长生骨可以挽救,此物虽只存于传说之中,但实际上不就是希灵氏神体内的灵囊吗?我需要一枚灵囊。”
平襄看着她坚定而无畏的神色,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彤华道:“他在暗中寻找长生骨,一直无果。我自己去查,问到了魔尊薄恒处,由此知道的。”
平襄对她提到了薄恒的名字甚是惊讶,挑了挑眉,却是哼笑道:“你倒是直接,也不与我藏着掖着。”
彤华直视她道:“定世洲可有什么秘密真的能瞒过您吗?我着急需要此物,既然要经过您,又何必装腔作势隐瞒?”
平襄满意地看着她,却又露出三分可惜,道:“含真已经陨灭,神体自然不存,我即便想要答应你,也是没办法的。”
而彤华反问道:“不在北阳山吗?”
北阳山是定世洲内的一座山峰,秋景十分优美,当年含真君还在的时候,常与夫君荣坤一起去北阳山小住赏景,紫暮就是她孕时在北阳山生下来的。
她因生下紫暮神力耗尽而亡故,中枢亲自去人将她送返遗灵窟归于本源,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但此刻听到彤华这样问,平襄先是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而后却是笑了出来,道:“彤华,你知道这些年里,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吗?一个出身在定世洲、却被一个天界反贼哄得团团转的蠢货。我虽不相信,但我一直在等着看到你站在我面前的这一刻。我很好奇,到这一刻,你会对我说什么。”
她靠近了她,俯身望着这个女儿,幽幽道:“原来你是来要挟我的。”
彤华听见她沉寂下去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习惯性的毛骨悚然,但她没有回避,正视她道:“我不想要挟尊主什么。含真君是怎么死的,尸骨被藏在什么地方,我对此毫无兴趣。我只是迫切地需要这一枚灵囊,并且不想要因为这个行为而引起您的任何猜忌。”
她道:“尊主,只要您今日允许,走出这扇门,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们今日说过的事。我会将此事做得隐秘,您知道的,我做过这样的事,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她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推到了桌面之上。
含真是怎么死的,尸骨被藏在什么地方,她全部都知道,如果平襄不肯同意,她会借此生出什么风浪,那就都成了不可控的事情。
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取用这枚灵囊,但既然含真的尸骨仍然被秘密地掩藏在那里,那么平襄一定会一直看顾着,与其遮掩不住被发现,还不如提前告知。
她在用这件事来威胁平襄,逼迫她必须同意自己的此请。
平襄望着她笑了,直起身子问道:“你知道的很多,但是否做足了考虑呢?如果她的神体还在那里,那么会是为了什么缘故?她已经死了,她身上的灵囊还会有用吗?或者说,还会在吗?”
彤华非常冷静地道:“会在的。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力气留下,有用的、最有用的,都会留下来的。”
平襄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希灵氏没了灵囊,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当初,她献祭灵囊想要换取雪秩归来,若不是因为她占据尊主之位,用本源灵脉维系,也无法保住性命。如果知道含真不久之后就会怀上孩子,她就不会浪费自己的灵囊。
如果含真没有孕育那个孩子,她本也没打算非要她的性命不可。但既然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也不会留她。
平襄那时候觉得,将她神体白白送归本源,实在是太浪费了,但是可巧,北阳山下正有一处水下阴窟,终年不见阳光,寒冰积厚。
她把含真的神体藏匿在那里,打算如何取用。最珍贵的灵囊自然是在的,但即便取出来移到她的身体里,也发挥不出原有的效用,还不如她继续拿本源灵脉供养。
那么还有什么用呢?她决定暂时不要浪费,慢慢打算才好。
谁曾想,过了这小百年,她还没想好呢,却先被她的好女儿彤华盯上了。
平襄在衡量这个用处的价值几何,问道:“那你说说,我给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彤华见她松动,便道:“这些年他将我宫中改变至何种程度,尊主自然得见。内廷之事暂且不提,只针对长晔一项,他一直咬得严紧,但从未越界。我一直放任不管,是因为我满意现状,如尊主料想,他一直是我手中一个有力的武器。我需要他继续为我冲锋陷阵,但若在此时,他确认自己找不到灵囊,难保死前不与长晔拼到鱼死网破,那么折损的就不只是他一个,甚至包含如今的整座璇玑宫。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她望着平襄道:“尊主请想,一个活着的步孚尹,远远比一个死去的含真君更加有用。”
平襄微微顿了半刻,道:“你给了我一个很值得信服的理由。”
她是如此会说话,舍掉一个步孚尹的确不难,但要舍弃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力量,的确是太过可惜了。
平襄于是问道:“那你是否想过,灵囊能救天岁族,这终究只是传言,并没有谁真的试过。若那枚灵囊取用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效果呢?”
彤华道:“无论是否有效,我都要前去一试。有效自然最好,若是无效,我尝试过亦不曾有悔,损毁尊主利益,自然愿意领罚补救。”
平襄慢慢踱回座位,缓缓坐了下来。她笑着望了望彤华,道:“那你就去做罢。”
彤华心里重重一震,再次叩首向她谢恩,听到她的声音从头顶重重地落下来,道:“让我看看你过了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还会不会留下破绽。”
彤华再次保证,起身退出了宫室。平襄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宫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身后屏风之后,嘉月从其间迈步而出。
相比起平襄,她的脸上明显浮出隐忧。
平襄笑得很开怀,道:“愁什么?我看见她居然敢威胁我了,可是开心的很,就凭这一点,莫说她是来要含真的灵囊,便是要我现剖一个给她,我都肯的。”
她在努力塑造一个想要的继承人,现在堪堪有了雏形,怎能不叫她万分开心?
但嘉月却道:“她说得好听,不过是拿这般话术来劝说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不舍得她那使君死去。”
从前的那桩婚事,她帮平襄办过,她非常清楚其中的内情。嘉月皱眉道:“他们两个是骨肉交换,灵血相融,原本是为了塑造他们的因缘天定,如今倒反过来成了桎梏。她根本无法控制感情,这些因素的存在,会让她只要见到他,就无可避免地爱慕他。这种天命强制的力量,她根本无法反驳,将来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做出什么如当年去受雷刑一般的荒唐事,也未可知。”
她越想越觉得犯愁:“雷刑尚可挽救,若将来挽救不得呢?”
平襄却不在意,她目光里自然地流露出一种漠然的冷意,道:“挽救不得,那便罢了。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彤华,她若控不住,死了也无妨,她若控得住,岂不成好事?”
嘉月的目光从宫门处收回来,落到了平襄的身上。她尚且还会考虑一点彤华,但平襄是真真正正的无所顾忌。她想了想,还是道:“那步孚尹留着终归是个祸患,与其叫他得了灵囊,将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倒不如趁此机会除掉。莫不如我带得力的部下去,将那灵囊换掉?”
平襄却摇了摇头,颇残忍道:“既然答应了她,我又何必反悔?更遑论此事又何须你我出手?那灵囊虽叫她轻易得去了,可终究只有一个,而她宫里却还有一对兄弟呢。”
她露出想要看一出好戏的期待与兴奋之色,道:“若是两个都没得选,她难过一阵,也就过去了。可如今是两个都有的选,她却只能留下一个。你想知道她能不能抵抗天命之力,这不就可以得见了吗?”
她见嘉月不语,又问道:“难不成你是觉得,她必然会放弃那个小的吗?”
嘉月道:“我倒希望她留小的。起码陵游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将来也绝对不会背弃彤华与定世洲。”
“你觉得他们两个不一样?”
“一个在定世洲长大,一心只顾着彤华,一个满脑子报仇,一直借着彤华的名号在外面生事,自然不一样。”
平襄听见这话,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瞧着都一样。”
她目光淡淡的,心里也是一样,不管如何选择,终归这棋子落定,命运虽不让她赢,但她却也绝对输不了什么。
“只要将大荒的事瞒住了,只要将彤华在手里拿住了,他们两个都一样。”
第253章 求生 神仙岁月长长,不急在这朝暮之间……
陵游的身体已经完全坚持不住了。
并不是什么意外导致,若放在族中,他已经算作高寿,这是生命正常的流逝,任谁也无可奈何。
天岁神族从出生时就在学习从容应对死亡的课程,他们纵情享受生命和世界的美好与丑恶,将一切感情都真挚而深沉地淋漓宣泄到极致,于是当走到尽头的时候,可以无悔又无怨地与相爱的亲友道别。
恂奇和陵游原本也可以。
可惜的是,他们从未见过一次宁静而美好的死亡。
步孚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那么快地达成所愿,所以在掌握了璇玑宫的使官以后,立刻便开始暗中培植自己的心腹。他时常将彤华带去人间,就是存着让她离开定世洲的心思。她不在,有陵游留下,自然做什么事都是便利的,更遑论去找一个长生骨。
有心腹们四处寻找长生骨,而他自己则陪着彤华去人间,在人间再寻找一遍,总之凡有可能与希望的地方,都有他们踏足之迹。
只是这么多年以来,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毫无所得。
陵游的身体先出现了问题,这些年一直用定世洲富裕的灵丹妙药和各式宝物将养,面上总算是看不出太大的破绽,但却是敲响了他们的警钟,逼得他们必须加快动作。
由于这些年他一直用外力强撑,反倒破坏了身体的技能,本该如其他族人一般平静地老去逝去,但现在却开始了不断的呕血和失力。
而日前,陵游已经彻底无法掩饰,只能由步孚尹找了个借口,假作外出,实际却在外面暗暗藏了起来。
步孚尹的紧迫之感更重,陵游的性命沉沉地压在他肩上,这是他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他不敢休息,只能奋力寻找,不止是否是苍天有眼,居然在这时候让他奇迹般得了消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定世洲内的北阳山下,也许就埋藏着他最需要的长生骨。
这传闻之中唯一一样可以让天岁兽族寿命延长的至宝,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用,又存不存在,但他没有办法放弃,他必须要去找上一找。
他打算寻个由头避开彤华,巧的是,简子昭来内廷递帖,邀请彤华前去参宴,彤华已经应允,与他说了此事,还说也许会彻夜不眠,必然回得晚些。
他笑着叫她少饮些酒,同她道:“那我过去接你。”
正是好时机。
他站在宫门前送彤华上了云车,又去了陵游的藏身之处。他轻轻拍了拍长睡不醒的弟弟的脸,将他收在灵珠之内带在身上,带着他去了北阳山——
参宴之前,彤华约了扬灵同往。扬灵特地提前先来内宫门口等候,见她与步孚尹说完了话出来,才与她同车而往。
她越过车帘,很自然地向外望了一眼,又放下了帘子转过身来,道:“先行的灵鸟已经出来了。”
彤华应声道:“知道了。”
她一眼都没回看,但今日显然兴致不高,思绪始终都没落到当场,一直恍惚仿佛若有所思。扬灵为免旁人发觉,引她去了一处单独的小亭落座,有仙侍守着,倒也不曾有谁不长眼地近前。
扬灵接过了仙侍送来的甜酒,递一杯给彤华,这才道:“少主今日心不在焉,若被人瞧见,告诉了步使君,难保他知道。”
彤华只扯着唇角勉强做了个笑模样,低下头去抿酒,唇角又落了下来。
扬灵思忖着,没说话。
她这些年里与彤华有些默契,有时彤华需要出去办事,不便让人知道,便借她作筏子。前些时候她出去了一趟,也不知道是见了谁,总之回来的时候却有些失魂落魄。
她当日问不出什么,后来挂念着这事,又去内宫见了彤华几次,她终归不是个放下心的样子。
她忍不住问她可需要自己做什么事情,彤华却说,此事不需要她插手分毫。于是这事就这么耽误下来,直到今日,她们一同前来赴宴。
今日原本是没有这出宴的,扬灵得了彤华的暗示,没有提她一句,自己寻了个由头找简子昭说话,撺掇他办了这么一场宴席。仙家本就小宴多,什么小事都能拿来做开宴的由头,倒是也没让他生疑。
她猜到彤华是为了避人,果不其然,今日她们的车架才出了中枢,璇玑宫内先行的灵鸟就飞了出来。
扬灵虽不知何事,但见她如此,又想到了她回避自己的姿态,倒也能想到事情的重要。她也不多问,只是帮她提了提滑落的臂帛,道:“少主若是疲惫,不妨今日早些回去休息?”
她顿了顿,想到她今日是特地避开,又道:“我让子昭去收拾间安静的房舍出来,暂且与你清静一会儿?”
其实宴席上也并不喧闹,不过是看她一直挂心不下,免得扰得她越来越烦躁罢了。
彤华知道她的意思,却道:“就坐此处罢,越寻常才越方便,不必特意如何。”
扬灵听着这话,想起此间种种,心中已经大概猜到,大约是她去办了什么事,却不便与谁提起,因为太过隐秘,所以相关者只能尽数处决。
她不告诉她,不是不信任她,而是要留住她。
扬灵扶着酒盏,感受那股从白瓷中缓缓流露出的温热之意,在手心虚虚拢了一刻,抬手时又被清风吹散。她道:“少主,若是将来有什么麻烦事,告诉我也无妨,我都有所准备。”
彤华抬眼望着她。
她们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从最开始,她们一起密谋了一桩残酷的暗杀开始,她们就已经成为了光影一体的同船者。
彤华伸手拍了拍她手背,转过脸去,将笑意重新调回脸上,望着远处点了点下巴,与她道:“前几日表姐来我宫中寻我,正与简子昭闹得不快,怎么今日又凑到一处去了?”
扬灵看见了那边站在一起的简子昭和紫暮,有些好笑地说道:“他们两个不是一直都那般吗?简子昭管不住自己那颗心,偏偏又能管住自己那张嘴。前些时候闹得人家与他冷战,我让他办宴,好将人请过来,这才难得说上话呢。”
彤华望着那边他们半掩在木石之后的身形,紫暮分明是早已忍不住了,却又耐不住委屈,强硬着不肯看他,简子昭心中步步退让,只面上姿态总不肯放低,愈发让紫暮觉得他忽远忽近的可恶做派。
她看着他们终究还是转过身一并离去了,这才道:“我先前与他说过,如今在内宫里就职,因有尊主先前所言,多有不便。他若想要紫暮,只能先等。”
扬灵倒是没听说过这回事,想了想也的确如此,便道:“好在是神仙岁月长长,却也不急在这朝暮之间。”
彤华听见这话,摩挲着杯盏的手指有些僵硬。她尾指落在手镯之上,那股温热的感觉顺着手腕的血液流动遍布全身,如今已经成了自然的熨帖之意,很多时候,她几乎都要忘记此物的存在。
但是存在的东西,忘是忘,记得终究还是记得。
她拂开袖,唤仙侍道:“去取酒!我今日要饮到不醉不归!”
天幕从阳光漫漫,到月色朦胧,灯火千万。席间酒香阵阵,早已将此处熏得微醉,彤华倚着美人靠,捉着酒杯的手指终于失力。
那只杯落在水中,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她的头倒在手臂上,就那么倚着亭边闭上了眼。
她今日心情郁郁,喝得难免多了些,于是扬灵陪她说着话消磨时间,一时也没能收住劲儿。
扬灵也有些醉了,撑着最后这点清明站起身,打算唤仙侍来送彤华回去。
但踏步入内的,却并非今日随她一同过来的仙侍。
扬灵见着来人,迟钝着略怔了怔,随后心中终于大石落地,轻松地笑了笑,道:“步使君,你来接少主吗?”
步孚尹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片刻不停地就来到了这里。他身上没穿在内廷常见的轻袍,而是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劲装,袖口都被利落地收紧,长发也都束了起来。
他披着一身月色走进亭中,灯火煌煌落在他身上,将月色的寒冷都驱散了三分。
他望了蜷在那处醉眠的彤华一眼,对着扬灵点头示意,放低了声音道:“今晨约定好了要来接她。”
扬灵笑了笑,道:“难怪呢,方才说什么也不肯走。我也有些多饮了,恐怕有疏忽,便不送少主了,劳烦使君多关照。”
步孚尹道:“自然,你休息罢。”
说着话,她自然也不能先走,眼见着步孚尹走到彤华那边,她便略多等了一刻。
步孚尹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直接裹到了彤华身上。他伸手在她面颊上轻轻碰了碰,她下意识朝他掌心贴了贴,口中含糊不清地呓语了一句。
他也没有多耽搁,将她轻松捞起抱在怀中,对着扬灵道别,便带着彤华离去了。
扬灵一直遥遥望着,仙侍在一旁扶着她,问道:“少君看什么?”
她一双醉眼蒙蒙,道:“我看水火能否相融,花月是否长久。”
仙侍笑道:“少君说醉话呢。”
她点点头,迟滞地应道:“嗯,喝醉了胡说呢。”——
内宫门口,有云辇来接。但步孚尹摇了摇头,收紧了手臂,径自越过走了出去。从中枢宫门到璇玑宫,从使官殿越过尚丘殿,踩过一阵清幽的花香与月光,再寥寥地走到夙夕殿。
定世洲神宫本就广大,顺着这宫墙重重走过去,漫漫地用了好一阵时候。
可是跨进她寝室的房门,月光落在背后,他又恍然觉得,这么长的一段路,仿佛只是眨了个眼的功夫,就从开头越到了结尾。
衔云和拾雨早对他们亲近的姿态见怪不怪,在旁边一起默契侍候着,提前将床榻备好,打起帘子来等他将她放下。
彤华一直没醒,她察觉到了烙月雅兰的熏香气息,感受到了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的力量,知道是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于是不安分了一整天的心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那股强悍的酒劲淹没了她。
步孚尹近近地俯身望了她一眼,她脸色微红,呼吸扑在他脸上,一股带着痒意的烫。
他抽出手臂要退开。
可她攀着他肩头的手却又忽然用力,将他以那般姿势定在了原处,如同藤蔓缠木,柔婉却有力,毫无挣脱的机会。
他觉得自己呼吸有些艰难,身体逼着他想要咳嗽出来,去放肆地掠夺空气。他的双腿脱力,他的双手颤抖,全是他已经感受过许多次、而在这些天里变得愈发严重的那种不适。
但因为她这般留着他,所以他生生地又忍了下来。他强行遏制住自己身体里神力异常的流窜,艰难地要将它控制成正常的模样。
他做过无数次了,他一直都能做到。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让彤华感受过任何异样。
停下啊,停下啊,让他平静地站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他好端端地在他面前,哪怕就是这一刻也好。
彤华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眯着眼望他,钝钝地含糊问道:“回来了?”
他屈着身,很不舒服的姿势,但他没有动,就这般回应道:“嗯,回来了。”
“都顺利吗?”
“都顺利。”
她点一点头,手落下来,从他颊边划过。她又重新闭上眼,忽略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应道:“都顺利就好。”
温柔得能杀人的丝萝终于放过了濒死的高木。
步孚尹再也没有耽误一刻,对仙侍们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便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尚丘殿。他没有惊动就在院中守花睡下的赤芜,甫一进入室内,便立刻关上门窗,展开结界,下一刻,他捂住心口,跪地不停地呕出鲜血血,艰难地一边喘气一边咳嗽,声音大而枯败,是生命走到最后时不甘不已的那种挣扎。
他不必苦苦隐忍,开始梳理那股暴动的神力,等它终于平息下来,又在一片安静里空茫地坐了许久。
他脑中什么也没有,就剩下空白一片,连思考的动作都没有进行,这般放空许久,才怔怔地回过神来,扶着身边的物件慢慢站起来,又将血迹全部清理干净。
屋舍中的明珠都没亮起,灯火也没有点燃。月光落不到他的身上,只有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
他在黑暗里平静无比地做着这一切,那一双眼睛里也像这夜色一样深重地死寂下去,瞧不见一点光亮。
第254章 记得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暄暄。
彤华又与步孚尹去了一回人间。
苍洲之上,有一处青冥山,地势奇秀,灵气氤氲,山上的草木葱茏,兽鸟繁多,是个景色极漂亮的地方。他们二人途经此处,逗留盘桓了许久。
“可惜景色好是好,一般人却也留不住,除了山脚下有些人气,山上面空空荡荡的,光看景色也太无趣了。”
彤华平躺在山溪边的巨石上,小腿伸出去一荡又一荡,红色的裙摆跟着她的动作起起落落,又被细细的山风轻轻扬起。
她有些可惜道:“在内宫住着,抬眼就是山景,再怎么钟灵毓秀,也总是要看烦的。”
她伸了伸懒腰,故意翻了个身,转到另一边去,将手伸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水。
步孚尹坐在此处原是为了歇脚,见她转过去,抓住机会深深呼了口气,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调整了下气息,答她道:“你是看烦了山景,还是看烦了没有人气?”
彤华听着他声音,总觉得不比从前稳,便没有回身,干脆枕着手臂闭上眼道:“都有。”
步孚尹于是问道:“那我们上次去的那个秋风林,这回再去一趟?”
这下彤华忍不住了,下意识就坐起来驳道:“不要!那儿的猴子忒野蛮!知道我是神女还敢凑上来碰我的裙子!”
步孚尹看着她笑,彤华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在逗她,于是自己鼓着气又躺下了,背过身道:“我不走了,我就住这儿,这儿比秋风林强多了。”
他感觉自己是缓过来了,便起身到她身边坐下,拍一拍她的肩头,道:“住这儿也行,不过没人气也是真的,咱们今日下山去转一转,好不好?”
彤华因此知道他好些了,这才睁眼转过身,问他道:“去哪里?山下的镇子吗?”
“可以。”
“有什么好玩儿的?”
“有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道是信步游去,却不料,他们黄昏日暮时到了镇上,却还真是撞见了一桩有意思的事情。
步孚尹到了人间以后,常寻些人间好吃的美食小吃给彤华尝,彼时彤华就正抱着一碗桂花凉粉坐在河畔的石阶上享用。她看着河对面那户人家挂满红绸,又过河来给这边分发东西,连彤华这坐在河边的过路人都没放过。
彤华接到手里来一看,左不过是花生红枣麦芽糖之类的东西。
步孚尹瞧见她微懵的神色,笑着与那递糖的年轻人道:“多谢小兄弟了,今朝有喜。”
那年轻人看见彤华这样漂亮的姑娘,因太少见,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又见这随行的男子竟未怪罪,还宽和有礼,便挠了挠头道:“二位是过路客罢?今日我家大哥成亲,等下晚上要开宴,不如二位也来,沾沾喜气罢。”
彤华来了人间许久,说来也巧,人间的婚礼竟是一回也没碰上。步孚尹想她也许会有兴趣,看了她一眼,便应道:“那就多谢邀请了,我二人备上礼金,晚上便到。”
那年轻人爽朗道:“要什么礼金,两双筷子的事,一同来喜庆热闹才好呢。”
彤华果然是有兴趣的。她几下将手中的凉粉吃完,拉着步孚尹上街去,问他人间成婚该送些什么东西。
这镇子上生活也就是平平,算不上多么富裕,虽有叫卖的小摊,却寻不到太过珍贵的物件。彤华寻了对泥塑的彩绘娃娃包好,又往里面塞了块金子,这才踏着黄昏夕阳与步孚尹一同往那家走去。
那个年轻人还在门口招呼宾客,见到他们来了,几番多谢着收下了彤华递来的娃娃,又分别带着他们落座。他见彤华大约是个富贵之家的姑娘,便特地寻了自己熟识的女眷,安排落座时还多嘱咐了两句。
此是乡间,没有太多大防,虽说男女分而落座,却都在一个院子里。彤华头一回坐在人堆里这样吃饭,步孚尹还没在身边,便有些无措,身边得了叮嘱的那个小姑娘让她不要拘束,笑着与她说话,同桌的大娘和蔼地打量着她,问她些闲话谈天说地。
如此说着闹着,便熟稔了一些。
桌上都有热好的酒水,彤华轻轻嗅了嗅,发觉并没有天界的酒水那般醇厚浓郁,想它应当不算醉人。这桂花酒泛着好闻的香气,她有些发馋,捧着杯回头瞧了一眼步孚尹。
步孚尹坐在那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与她举了举杯,隔空相撞,并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
于是彤华开心了,转过头抱着酒杯抿了起来。
他们这番动作落在了同桌的女眷眼中,有位大娘笑着打趣道:“方才我便瞧着有趣,小娘子坐下时啊,那公子好一番叮嘱,坐过去了也一直打量这边。这会子喝一杯酒,还要去问问他的意思。你们这些小年轻啊,谈情说爱可是有意思得很。”
另位大娘也笑道:“可不是吗?我也眼瞅着呢。小娘子,你与他认识多久啦?我瞧你年纪大约也差不多了,家中何时预备着给你们成婚呢?”
彤华听见这话,愣了愣神,想到那一张压在平襄柜中从来不见天日的婚书,此刻的欢欣都散了几分,含糊道:“家中没提过这些……”
那大娘笑道:“大户人家,约莫都是谨慎的,但我瞧着,小娘子与公子过路,身边也并无长辈作陪。若不是出来私奔的,那自然是家中都信任,这才放心叫你们一起,那婚事也应当不远啦。”
席上的女眷笑成一团打趣她,缠着她问些不好答的话,彤华从来没叫人这么逼问过,奈何这也不是什么冒犯的话,总也不好都拖出去治罪。她急得脸热,指着门口道:“新人来了,快别说我了。”
她们也知道她不好意思,趁着新人过来的时候也就转过身去。彤华连忙离席,顺着墙边走到一旁。步孚尹一直注意着她,见她起身,便过来寻她,俯身问她道:“怎么了?”
彤华道:“她们都闹我,我不想坐了,我们悄悄走罢。”
步孚尹笑道:“现在就走?不是说想见新娘子吗?”
唔,想见还是想见的,于是他们前脚出了热闹的院子,后脚又踏上了后院的墙顶。他们坐在围墙上,借着老树遮掩,从紧闭的窗口用神明绝佳的目力望进去,看见被人扶进来的新娘子安静地坐在床榻上。
在前院喝的半醉的新郎官,摆手将其他看热闹的乡亲都撵了出去,紧张兮兮地走进来要掀新娘的盖头,脚下一个不防却绊了一跤,直直跪在了新娘面前。
“娘子……”
彤华坐在墙头,看着这一幕,噗嗤便笑出了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眼见着他们喝了交杯酒,新郎小心翼翼地帮娘子卸下妆环,步孚尹伸手拉了彤华一把,道:“走了。”
镇子上没什么像样的客店,但他们在青冥山上住了几日,为了方便,步孚尹寻了一处安静干燥的洞穴,用神力给彤华好好置办了安置之处。
彤华先前为了躲避追问,抱着酒杯喝了许多,这会儿泛起了迟来的醉意,于是便被他背在了背上,闭着眼睛含糊地休息。
步孚尹背着她,在安静的夜里,踩着月光向山上去,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当而缓慢。他托着她,知道她没睡着,与她闲闲地说话:“你怎么喝醉了还收着劲儿,一点份量都没有。”
彤华哪怕是有些醉了,也不敢放任自己趴在他身上,神力向上一收,他身后便如同拢着一团毫无重量的云团一般。她借着酒劲道:“谁说我有份量了?我是小花神,我不重的。”
他哄着她道:“不重,但是我看不到你也感觉不到你,你喝醉了,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彤华顿了顿,将原本放在他肩头的手绕过去,完整地环住他的脖颈,道:“你不能把我丢下去,不然我就要勒死你。”
步孚尹笑着应她道:“我不放。”
“不能放。”
“我不放的。”
彤华缠着他的脖子,好多不敢说的话,这时候都借着酒意和他说。她眼底有许多的挣扎,可是他都看不见:“孚尹,我们也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步孚尹知道她是记住了他们成婚时的那些吉祥话了,但他听见了自己慢慢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生太大的变化,笑她道:“觉得婚礼有意思吗?”
她听见他答非所问,眼中又低落几分,有些不满道:“我是觉得那些凡人都在说谎。他们一辈子那么短,为什么要随便说永生永世在一起?那些凡人,多的是还没走完奈何桥,就将前尘旧事忘个一干二净的。”
他们只有几十年,就敢随便说永生永世在一起。为什么你就不能和我说?哪怕是谎话,这也是个好听到人人都爱听的谎话。
步孚尹听着这话,却感到自己的筋骨在痛了。他不敢放下手,因为托着她,连手臂都不敢收紧。他艰难道:“也许忘个一干二净,就是对他们说谎的惩罚呢?”
她倔强道:“忘记算什么惩罚?既然都忘干净了,又怎么惩罚呢?我要惩罚无心人,非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才好。”
她手臂用了些力气,问道:“孚尹,你一定会一直记得我的,对吗?”
他仿佛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死亡的嘲笑在讥讽他的痴心妄想,他将这些嘈杂都隐瞒在她身后。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暄暄。”
你也许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我还不是步孚尹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得你了。
往生潭里显现出他毕生的执念,也许天命玄而又玄,看他可怜,早就在暗中提前为他写好了这一生相遇的缘分,却也只是相遇而已。
恂奇即将要死去了,步孚尹也会随之死去。他马上会归于虚无,变回那个没有归处的游魂,但即便是变成了那个样子,他也一定会一直记得她的。
彤华看不见他山长水远的眼神,看不见他坚定到底的决心。她只是听着这句话,在他后背慢慢红了眼眶。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记得的惩罚远比她想象得更加残酷。
“记得暄暄吗?”
记得暄暄,而不是彤华,不是定世洲的二子彤华,是吗?
“是的。”
彤华的泪水终于从她眼角滴落,又被她用手臂挡去,没有让身前的人察觉到一点痕迹。
她觉得那也很好。
离虚境的步孚尹忘却阿玄,现世里的恂奇记得暄暄,命运终也有好处。
第255章 长生 我可以永远都装作不知道。……
步孚尹那日前往北阳山寻长生骨,得了之后立刻就喂给了陵游,自己一分也没有多留。
这本就是个寻了几十年都没有结果的灵物,即便已经给了陵游,但他仍无法真的确定那就是真的长生骨,也无法确定,即便它是真的,又究竟对天岁神族有没有作用。
所以在此之后,他已经对寻找第二枚长生骨不抱任何希望。
步孚尹已经做好了向长晔反击的准备,但他心里也非常清楚,他这几十年的布置终究有限,而长晔已经做了万年千年的天界帝君,此去必然无回。
所以在此之前,他想要陪彤华最后再好好地玩一回。
只是他这一番念头终究也没法实现,他的身体情况远比他预想得更加糟糕,只能在计划之外提前回来。
甫一回来,他们便闹了一回矛盾。
这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谁都知道他们两个关系亲密,但他们的确不是什么成日里和气温存的爱侣。本身就都藏着秘密,性情又都要强、都难忍,还偏偏都不肯先低头、先解释,于是当面争辩起来,大多都是不欢而散。
于彤华而言,但凡他能稍稍放低一些姿态,放软一些口吻,她再委屈,自然也能顺坡而下。于步孚尹而言,但凡她莫要继续倔强,哪怕只是生硬非常地与他随口说一句话,他都能上赶着去既往不咎。
有时候论幼稚,有时候论算计,说不清谁比谁更甚。但终究是相爱更甚于厌恨,闹过了,依旧还是羡煞旁人。
只是矛盾与误会依旧存在,不过是积压在那里,明面上是太平了,底下终究还是一团乱麻,从来不曾真的解开过。
只要谁敢翻这笔旧账,就能清算个没完没了。
这一回,算是步孚尹先翻开了这本烂账。
玄沧这些年里对彤华的爱慕始终不休,虽然说不上纠缠,但也是如影随形,不曾放弃。彤华到底与玄洌玄漓关系都好,免不了要和龙族打交道,那玄沧惯会趁势来见,竟避也避不得。
只是步孚尹在外面多与玄沧争来斗去,彼此输赢兼而有之。玄沧对彤华如此,落在步孚尹眼中,与挑衅毫无二致。步孚尹知道这是玄沧故意为之,从来不与彤华多言,这回却是拿捏着话口故意激了彤华一回。
于是原本算不得什么事的,也被从无化小,从小化大,连陈年积怨一并牵扯出来,最终闹到不欢而散。
彤华一气之下,连璇玑宫都不再多住,扭过头带着慎知就去了封地明镜湖,一派压根不想再见他的样子。
陵游听到此事的时候,非常头疼。
前些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要在昏迷中无知无觉地陷入死亡了,阖眼前特地叮嘱过步孚尹,让他务必将自己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也不要告诉彤华什么。
谁知再醒来,身体全好了,与从前年轻时候的体质一模一样,反而是他这位好兄长倚靠在床榻之上,分明只剩下了两分命。
这已是让他又无力又生气,对着兄长发了好一通火,生气完又没忍住哭了半晌。这边还没将他身体处理好,又出了彤华那边的岔子,他简直要被活活气死。
陵游黑着脸来寻步孚尹,道:“你何故好端端的,非要和她闹成这样,让她又怨起你来?”
他自来到她身边,便日日尽己所有,能对她多好,便对她有多好。这一生虽不长,可全部都耗在了她身上,纵然死也不会后悔。
可步孚尹分明与她有心,又常以旧怨三天两日地生出龃龉怨怼,岂不是白白浪费时光,消磨情意?
这些年里,他大抵也都能明白,两个人的关系忽远忽近,无外乎是步孚尹心中总有纠结之处。
万年太久,朝不保夕,他终归有未成之事,若与她太近,怕她喜欢自己,将来难免难过,倒不如收敛情绪,冷以待之,反叫她莫太过用心;可若与她太远,他又实在不舍,厌恨这寥寥几十年还要这般消磨,莫不如纵情享乐,得过且过。
当初同她说,即便要分道,也要与她走到最后,他不是在开玩笑。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至于如此。
步孚尹见陵游如此,便知彤华必然气得狠了,所以陵游怎么劝说也无用,反倒放下心来,满意道:“我便是要她这回怨得久些才好。我也没有那么多时候留给她了。”
陵游立时静默难言。
步孚尹与他道:“如今布局大抵已成,我是不会对长晔罢手的,但你的身份与天岁已经无关,又过了这一劫,不必再牵涉进来。事成便罢,若失败,你继续留在此处,一可照顾大荒遗族,二可筹谋以待来日,今后务必与我斩断关系,小心处事,记住了吗?”
他说着不罢手,但处处都在留退路,分明就是知道多半此去也只是事败而已。陵游眉头愈发紧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道:“你是故意气走彤华的?”
步孚尹并不否认,继续道:“届时我会让使官控制彤华,避免她从封地外出,制造她被我所禁的假象。你稍晚再去放她出来,事后提起,将一切推到我的身上就好,你只一切称作不知。”
他是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活陵游。如今木已成舟,陵游只觉自己再说什么,都仿佛没了道理,只是心里又无法接受。
“世间事物无独有偶,那长生骨既然有一个,自然还会有下一个。如今我神血里有长生骨,我以我血奉养你,多的是来日,总能找到下一个。”
步孚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幼稚的孩子,无奈道:“你如今虽好了,又岂知那是不是真的长生骨,你又是不是误打误撞?即便有下一个,你又如何确定它如今还完好保存?能活多久,这都是未知数,只有我的死亡,现在是可见的事实。”
陵游听得心烦意乱,他实在听不得这两个字。
步孚尹还有说不完的话要叮嘱他,陵游干脆打断道:“我记不住你的谋算,你若有所想,自己去做,莫与我说。”
陵游做主封了尚丘殿,说步孚尹前些日子出去受了伤,引出了旧伤,需要静养,不许人来轻易打扰。璇玑宫的药物源源不断送到尚丘殿,陵游暗恨自己吃了那唯一的长生骨,捡着什么东西都给步孚尹灌。
归而总之就是一句话,反正也吃不死,干脆就多吃点。
步孚尹知道是无用功,再好的东西也救不了他的性命。所幸定世洲从来不缺好东西,他就当吃了让陵游放心。
这边暂且安置住步孚尹,陵游又去明镜湖寻彤华。
明镜湖心的小楼之内静谧一片,彤华坐在窗边调香,见陵游来了,头也不抬,只听他坐在一旁说了一堆好话,她方开口道:“我问你话,你老实答,步孚尹快死了罢?”
陵游怔了一下,勉强笑道:“胡说什么呢……”
彤华扯出一个颇讥诮的笑意,道:“他着人去找长生骨,用的都是我的使官,当真觉得我不过问,他便可在我宫中一手遮天了?”
陵游没话说了。一方面,他开始回想起自己出现问题的时候,不知自己有没有暴露,但听她所言,应当没有,又或者以为他当初寻药都是为了步孚尹;另一方面,她显然已经全然知晓,他实在无法反驳关于步孚尹身体状况的这件事,所以就只能沉默。
彤华见他如此,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铜签丢到一旁,而后从手边的小匣中取出一个小瓷盒递到他面前。
“长生骨,难怪你们找不到,这东西被薄恒收着呢。他拿了其他灵物炼化到一处,埋在三生途里放着。我是费了许多力气才问他要来,你哪怕用硬的也给他塞进去。”
陵游只知她从前意外结识了薄恒,却不知她如何与他有了这样的交情,虽不知此物真或不真,但既然有了,自然也要死马当作活马医,先拿去给步孚尹试试。
他踯躅着接到手里,纠结半刻,还是谢了彤华,打算先回去给步孚尹用上。
彤华却又叮嘱他道:“他若问起来,你莫说是我给的,也莫说这是长生骨,就说吃了那么多灵药,兴许是哪样恰巧起了作用就行。今日这事,莫叫旁人知道。”
陵游隐约觉得不对劲,问道:“这是为何?”
彤华低着头,又拿起铜签,落目于面前的香盒,只是手下动作已然停滞。她道:“他不是不想让我知道吗?我可以永远都装作不知道。”
她复又抬头与他道:“他既要隐瞒,这段时候,我也不会回去。你自去料理内宫,任何事都不必来寻我问我。”
陵游想,既然她已然知道,那么就这么两厢瞒下了,分别处置,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再调和也没什么不好,便答应了下来,只是又额外多言了一句道:“那等他醒了,我着人来报你。”
彤华撇开头,道:“不必。那东西谁知道有没有用?他若醒了,你也不必来找我,我听不到你的消息,便知是好消息了。但若是救不活……”
陵游心里咯噔一下。
彤华顿了顿,又道:“那就更没必要来报给我了。”
天塌下来,都别去烦她。
陵游格外难言,看她明显还在气头上,想着自己说什么也没用,还是等步孚尹醒了,由他自己来认错服软才好,便转出门去回了内宫。
只是他甫一离开,彤华执铜签的手便突然脱力,铜签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她勉力扶住了桌沿,喊道:“慎知!”
慎知连忙赶进来,扶着她躺在床榻之上,又握住她一只手腕,将自己的仙力缓慢输入进去为她缓解。
彤华另一只手捂住肋骨,艰难道:“我怕神力失控,你先去取缚灵索。”
慎知拧眉望她,见她坚决,踌躇着起身,快速将缚灵索取来,束在她四肢之上。她徒然地灌注仙力,想要为她缓解,却不过是作用寥寥慰藉而已。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彤华才感到那股痛意缓了下来,对她道:“我感觉到了。”
慎知眼神上移,落在她肋骨的位置,低声道:“我也感觉到了。”
她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但彤华沉默了下来。
前些时候,他们从人间回来,步孚尹故意挑起事端。彤华知道他的打算,必然是要将自己逼急了与他冷战,他才好理所当然地避开她去孤注一掷地对付长晔。
她没有戳破,顺着他的意思吵了一架,干脆带着慎知离了内宫。
带慎知是有原因的。
她的医术非常高明,并不输给医官署的医官们。彤华如果想要剖出自己的灵囊,必须要有慎知的帮忙。
慎知头回听到彤华跟她说起步孚尹的秘密和她的打算,当即大惊失色,跪在她面前劝她三思,但彤华却知道,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三思。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步孚尹或者陵游之间的任何一个。含真的灵囊被她取来用了,她还需要一个,那就只能剖自己的。
但她与含真的情况并不相同。含真已经死去,灵囊本该消失,是平襄强行留了下来。那枚灵囊不比活体的效用,即便服下,也免不了将来的消亡,但终归可以延续很长时间。
有时间,她就能再想办法。
而她还活着,她自己的灵囊有属于自己的主人,若被平白剖下来让给旁人,它便会自行萎缩失效,那便只是白白辛苦一场。
所以,彤华虽然剖下了自己的灵囊,却同时又割去了自己的一股神息与之相连,为之安抚。这样,即便它到了步孚尹的体内,也不会因为产生严重的排斥而萎缩,只要她能在灵囊离体的前提下坚持三天,那枚灵囊就能在他的身体之中生根,与他彻底融为一体。
并且,内廷有嘉月严密监控她们的命灯,只要她能在这段时间坚持下来,嘉月便不会发现异常,便不会到她或他面前来坏事。等所有事情结束,木已成舟,她们也就做不了什么。
彼时慎知听到这些,生怕她如此做,千言万语试图劝阻。那灵囊会否在她活着的时候和步孚尹成功融合,会否与他排斥,灵囊离体之后命灯是否会发生异常,这全是未知的事,即便真的剖了,也未必就能成事。
但彤华要试。
“我们来赌一赌罢,慎知。”
她决心已定,势在必行:“就赌一赌,天命会不会让兰暄死于此时,赌一赌,尊主会不会让彤华死于此时。我们且试一试。”
她当真如此做了。她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肋骨,将那枚灵囊挖了出来,好好地缠绕神息,伪装成普通的灵物,交到了陵游的手上。
她和步孚尹本就有着衔身咒的联系,此刻,她又能感受到自己的灵囊。在陵游将灵囊强行喂给步孚尹之后,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囊进入了另一个人的体内,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地在被修复。
而慎知也能感觉得到。
她本就是她的乐灵。乐声停下,她却没有消失,依靠的是彤华这些年里用神力的补给,而现在,彤华的神力和生命在迅速流逝,她也能感到自己缓慢的变化。
她不会立刻消失,但如果彤华死去,她也会慢慢死去。
那枚灵囊在不断地将她的生命力抽离而去,彤华躺在床榻之上,看着守在自己身边的慎知,缓声道:“我给你说过的事,你都记下了吗?”
她早已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待一切结束,都需要慎知帮她收尾。
慎知眼眶通红,点头道:“记下了。”
彤华抬不起手,只能道:“将眼泪擦擦……慎知,解决过那些事,你就去求长姐,让她留你,听见了吗?”
她不得她的回答,又道:“长姐乐理精进,我与她有共通共情之道。你去跟着她才好活命,她看到你,她会留你的。”
慎知闷声答道:“知道了。”
但她心里在想:我才不要。
她是乐灵,只认准一个人的乐声,除了她谁都不要。
彤华当然看出来她只是在哄骗自己,但她也没有办法。她的精力实在是已经支撑不住,应付完陵游这一遭已是极致。
她昏昏地睡过去,那种痛感在加重,但她的力气在流逝。初时有神力反抗暴动,都被缚灵索压制了下来,后来渐渐没了发泄的气力,痛也只是在昏迷之时。
她的意识也慢慢模糊了,在清醒和昏睡之间昼夜颠倒,只是每次清醒时就问慎知一遍:“多久了?”
头一日,能分清日夜,隐约能望着天色辨清时候,再后来,有时一个时辰内问两三回,有时近一日都没有问过。
她让慎知隔两个时辰与自己说一回,但到后来,她连慎知的声音都不大能听见。
第三日末的时候,彤华清醒地睁开了眼,身上一点痛意都没有了。她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看着窗外的白云飞鸟,好像还能听到和煦的风声。
慎知还没开口,她便用苍白的脸色笑道:“陵游还没有消息来,是好消息呢。”
慎知望着她,压着心中的酸涩,把眼泪憋回去,强行笑出来,回答彤华道:“是,时候到了,是好消息。”
彤华身上的缚灵索早在第二日便去掉了,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不大能动了,只是一直瑟缩着躺下。她微微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己僵硬的筋骨都活动开了,可其实她根本没有动。她笑得益发明媚,与慎知重复一遍道:“好消息。”
她慢慢闭上眼睛。
慎知终于再也忍不住,嚎啕出声。
嘉月闭目修炼,面前三盏长明灯火突然熄了一盏,她蓦然睁眼,心中大惊,立刻出门唤来仙官急急问道:“彤华主可在璇玑宫中吗?”
仙官不解她如何这般着急,连忙匆匆去问。嘉月愈发急迫,等也等不得,立刻向外行去。
仙官在半道归来,与她道:“打听过了,彤华主前些日子与步使君闹了不快,去明镜湖封地小住了。”
嘉月大约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她所忧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那种天命强制的爱恋控制了她真正的理智,促使着她做出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此刻去兴师问罪已经无济于事。嘉月足下不停,却不再是往璇玑宫去,而是扭头去寻平襄。
她一边疾走,一边又吩咐身边仙官道:“立刻去寻曦月仙君禀报,告知她彤华主命灯已灭,请她速去明镜湖封地寻找彤华主,并派使官围下璇玑宫,莫再使任何人进出。”
第256章 封禁 今日罚你九死也不足惜!
步孚尹那晚醒来时,难得没有感受到身上那种已经熟悉了的不适感。他心下沉了又沉,总觉得是自己已经感受迟缓,恐怕又是严重了几分。
他一边想着时不待人,自己要赶紧加快速度,一边起身下榻,打算绕开陵游去联系部下。可是走了两步又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并不是失去了身体的感知力。
他用神力游走周身经脉,探知各处情况,才能真的确认是他的身体在各方面都恢复了许多,还不待他想到是怎么回事,陵游又过来看了他一回。
陵游近来盯他盯得十分紧密,只是每一次看见他都是半死不活,这次来时,见他明显是好了很多,惊讶不已地上来探他内息,这才确认他的身体是在真的好转。
他兴奋不已,口中絮絮,好在是还记得彤华的叮嘱,没有说破什么。
“我就说定世洲好东西多,管他是什么,通通给你吃了,说不定哪样就起了效用。瞧瞧!老天终究是站在我这边,居然真的起效用了!”
步孚尹却没有陵游那般开心。事情骤然发生,他还来不及高兴,只犹然觉得可疑,思忖道:“天岁神族多年来不曾破解,定世洲有的也不过是有书可记的宝物而已,何至于……”
陵游哪管得了那些,高兴道:“别管了。兴许这世上传闻也不一定是真,什么长生骨不长生骨的,我吃的不一定是,你吃的也不是,总之不管是什么灵药相互起了效用,你活着就好。”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冲过去将他唯一的兄长拥抱住,闷声道:“你活着就好……”
步孚尹不怎么相信世间奇遇都能落在自己身上,可这事实实在在发生了,他心中又欢喜。他没死,身体一日一日好转,神力更上一层楼。先前彤华为从长晔手中救他昏迷时,平襄曾着力限制住了他修为的增长,但如今连这个限制也被突破越过了。
他不知道什么药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可是若能多活几日,又有什么不好?
步孚尹心情好,身体就更加好得快,隔了两三日,也可以去院中站一站,只觉连那冰冷的宫墙深深落在眼中都煞是可喜。
陵游与他说笑,他也能笑出声来。他想待自己彻底好了,再亲自去明镜湖寻她,将这些阴霾都越过,再好好与她炫耀一番——
你固然不知道天岁兽族寿命奇短,可即便你知道了,想到我要死了,又怎么能想得到我又活了下来,继续来惹你的生气与不痛快呢?
他可以将这点秘密告诉她,先吓她,再哄她,一定要将她气得跳脚,看她生动的模样,他都要开心地笑出声音来。
他未曾有一刻,比现在更加热爱自己的生命。
他们说笑着,却见嘉月忽然来到了此处。陵游与步孚尹脸上还挂着未去的笑意,尚不曾来得及向她见礼,嘉月便面如寒霜地指着他道:“将这贼子拿下!”
二人均是一怔,未料到这又是那一出,嘉月立在他们面前,带着一身杀气。
嘉月身后跟着掌刑的仙官歧望,自彤华掌权后,这本该是她与步孚尹的部下,此刻却站在他的对面,甚至不曾见礼。
步孚尹与陵游不解何意,无声看向歧望。歧望站在嘉月身后,不曾说话,只是微微对他们摇了摇头。
嘉月身后的使官便要上前,却听殿前有人喊道:“仙君且慢!”
原本应当和彤华一起离开的慎知,此刻不顾内廷规矩,狂奔而来,裙摆微乱,可此刻却也根本没心思整理。她重重跪在他们与嘉月之间,双手举起一枚刻着红英花标记的令徽,扬声与嘉月道:“少主予我璇玑令,嘱咐我一旦事出,务必首先拦下尊主与二位护殿仙君。请仙君听过少主遗命,再行处置!”
各宫令乃是重令,非极紧迫危急的关头不可擅用,但若是神主将此令放出,便是尊主在场,也要先听宫令,再做定夺。
嘉月只是护殿仙君,必要听过才能动作,此刻见她连璇玑宫令都拿了出来,脸色一时黑沉非常。
而慎知此言出口,在场众人无不是惊诧不已,听完最后一句,陵游却是霎时怔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似的,朝慎知走了几步,伸手去拉她的肩膀,踟蹰道:“慎知……注意言辞,莫要乱说。”
什么遗命,怕不是他听错了。
此事已经惊动了平襄与二位护殿仙君。平襄与曦月此时已在彤华身边,无暇顾及这厢,嘉月来拿人时,根本不想顾忌什么。以至于虽然宫外瞒得密不透风,宫中景象却已是一片风声鹤唳。
昭元在菁阳宫受了惊动,去寻平襄时,平襄却顾不及她。她从她身边仙官覃黎处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思索一番,又往璇玑宫来。
此处已被内廷使官控制,原是奉嘉月之令,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她搬出平襄的名字来,这才得以入内。
她到尚丘殿前,正听到这么一番话,便迈步入内,打断陵游那话,朗声道:“宫令既出,自然先奉令倾听,此刻争辩,是何道理?”
她口中拦的是陵游,实际拦的却是嘉月。这么一句说出来,谁也不能拦着慎知说出此令。她又温顺向嘉月行礼,更是要阻住她的行事。
慎知双手奉璇玑令,看都不看陵游,与嘉月道:“少主明言,陵游与步孚尹于此事上皆不知情,不知者不罪,令内廷永远不许治罪,不可处死,不可除名。此二神既然记名于璇玑宫内,此后亦以如此待之,务必保证万全。”
不仅是现在,甚至是将来,只要他们的名字在这里,那么将来遇到什么事,定世洲都必须保下他们。
嘉月听完,冷笑道:“她命都没了,还有闲心管他们的死活。纵然他们不知情,你乃是她主事仙官,日日侍奉在侧,知她如此,为何不劝!”
慎知这才叩首,沉声道:“我答应过少主,此事绝不可与第三人提起。慎知有罪,无可分辨,请仙君责罚。”
陵游把慎知拉起来,扣着她的肩让她看自己,质问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才去见过彤华,她好好地住在明镜湖,你胡说什么!”
慎知早已双目通红,却奉承前言,不肯与陵游将此事说破,所以始终闭口不言。
陵游愈发急迫,拉着她非要逼问出来。昭元见陵游已经失去理智,立刻与身边使君道:“拿下。”
她身边使君上前,出手去擒陵游。陵游回身去防,只是心浮气躁,居然一时不足。昭元又捉住机会,掣出神力,竟将他直接当场制服。
陵游心态已乱,抬眼狠狠望她,喝道:“昭元,此处没你多事的份,将我放开!”
昭元看了步孚尹一眼,意味深长,这才低头与陵游道:“内宫之中慌乱至此,成何体统?彤华竭力保你,你倒是赶着送死。”
她不再看他,又问一旁的慎知道:“她保了他们,自然也会保你。命令呢?说出来,内廷自然不会治你的罪。”
慎知摇头,埋首于地,道:“慎知铸成大错,不敢请赦,今日纵然罚死,绝不反抗。”
嘉月怒道:“你岂有赦免之理?今日罚你九死也不足惜!”
昭元闻言便道:“仙君一时心急了。便是重罪在身,也没有不理清先后就治罪的先例。宫令既然未全,自然优先关押,问明才好。”
她言罢又望步孚尹一眼,眉心微微皱起——
往日行事那般机敏,这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说话!
嘉月始终不肯轻放,还是昭元出口,说璇玑宫令已下,不得违拗。慎知被削掉主事仙官的职务,关禁于内廷牢狱之中。陵游与步孚尹的使君之权都被暂时冻结,一并被关禁在尚丘殿内,勒令不得离开半步,由歧望亲自带领使官监管看守。
昭元行礼送走嘉月,这才回身令使君放开陵游。陵游终于冷静下来,沉默着不置一词。歧望上前与昭元行礼,见她点头,这才命部下扣了慎知,押出后又封锁璇玑宫及尚丘殿。
昭元看他们一眼,无声微叹,转身时却被陵游叫住。
他问昭元道:“她到底怎么了?”
前几日还好端端和他说话,今日就只剩下一道遗命,他们被内廷拿下关在这里,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什么也不清楚的茫然无知。
昭元看着他们,想彤华必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对他们瞒住真相,可这样的事终归是瞒不住的,她出了事,他们怎么可能不清不楚地放过。
内廷前来的使官都已随嘉月与岐望退了出去,昭元见此时没有多余的旁人在场,这才走到他们近前,虽不能明言,却已然将话说尽。
“希灵神族体内有一灵囊,离体即死。为隐瞒此事,免外界动生歹念,故起别名扰乱视听,即为长生骨。”
直到这一刻,许多昔日里从不曾用心留意过的事,此刻才慢慢在步孚尹脑中渐渐浮现出来。
彤华的确是不管事的,但她会看他送去的公文,也会偶尔与他说上两句,使官殿内如今整肃过的使官,她全都认识,她身边那几个属族的少君,多少也与使官们有些联系。
她时常以娇憨姿态面对他,可她绝不是什么没有脑子的愚者,她只是年纪尚轻,历事尚浅,经验尚弱,所以偶尔会吃亏,但她当年可以在长晔手下保住他全身而退,平襄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儿是个无用之辈,也绝对不会轻易将权柄下放给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儿。
又或者说,她们不是什么亲缘深厚的母女,彤华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他,平襄是尊主,她是少君,比起母女,她们一直以来更加和谐的关系,从来都是君臣。
既是君臣,便不会有对无用的容忍。
他在利用使官们来发展自己的势力的时候,一直自信于选中的心腹,都是自己培植起来的毫无背景与根基的仙官,而与属族无关。是他忽视了,既然毫无根基,那也就没有顾虑,在定世洲内,比一个使君更加值得长足信任的,是一位神主。
所以她一定会知道自己在寻找长生骨,也一定知道自己在筹谋着与长晔鱼死网破,所以她必须要阻止住他的行动,只要他能活下来,报仇之事,尽可徐徐图之。
于是就那么巧妙,偏偏在他紧迫至极的档口,他听到长生骨也许就在北阳山的消息。
灵囊,灵囊。北阳山的确还与一位希灵氏神有关系。他在定世洲这么多年,也听说过含真君丧命彼处,只是外界公开的处理方式,是平襄将含真君带回本源灵脉。可如果,平襄并没有将她归于本源,而就将她藏在北阳山下呢?
如果是平襄,那么她做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步孚尹迟缓地想起那日自己前去北阳山的情形。藏着长生骨的那个寒窟之内,从不见什么尸首之类。他的确在其中遇到些麻烦,还受了些小伤,但终究拿到时还算顺利。
如果那是有人已经提前处置过的,那么也只有彤华会遮掩到此种地步。
他瞒着她,她就装作不知道,将一切都假作是他自己私下解决好的样子。她唯一没想到的,应当就是他将那枚长生骨给了陵游。
所以她看到自己如此,才会觉得,也许是因为死去的含真灵囊有变,所以才会动起自己灵囊的主意。
所以,是他将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步孚尹只觉如鲠在喉,有什么异物顽固地卡在他的咽喉,出不来也吞不下,竟逼出他一股欲呕之感。在他侥幸自己活命的时候,在他那般畅意开怀的时候,他是吃了她身体里的灵囊。
那种不适如巨峰压身,不得脱离,他心中耳边都在嘈杂作响,无论如何安定也静不下来,只能勉力发问道:“她出事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好了几日了,若真是吞下她灵囊的缘故,那为何内廷今日才能发现问罪?
昭元如实与他道:“灵囊若被外人夺去,会生排异之象,彤华是前几日剖出灵囊,之后一直以神息供养,今日方才断绝。仙君也是今日见她命灯熄灭,方才报知尊主的。”
陵游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他回想起那日在明镜湖的时候,彤华房间里的香气浓郁。她平日里对制香的兴趣一般,也不喜欢太过浓郁的香气,他彼时觉得奇怪,却只以为是她无聊打发时间,再加之心思都在步孚尹身体之上,也无心多问这些事情。
如今想起来,莫不是因为她一直不曾斩断灵囊的供养,所以伤口始终无法愈合,怕不是为遮掩血腥之气,才有此举。
她分明有异样,他分明已察觉,可他居然就什么都没问,信了她那番与薄恒索要的说辞,拿着那灵囊便回了内宫。
是他将她的性命夺去的。
陵游想到此处,一时有些承受不住,只觉双腿发虚,向后跌坐在了院中那把石椅之上。
步孚尹看他一眼,与昭元道:“劳你留心,若她那边有什么,来与我说一声。”
昭元点点头,应承了他的所请,转身离了此处。
院中再一次安静下来,陵游望向步孚尹,颤声道:“那日我去见她,我应该发现的,是我没有……”
“没事。”
步孚尹的心中也是一片空茫。
“尊主没来,仙君也没追究我们,她那边必然还有转圜之机,我们且再等一等。”
他口中劝着陵游,也是在劝自己。
“我们再等一等。”
第257章 打听 你只知道她无事就好。
尚丘殿与璇玑宫被封的当晚,陵游换了一身深色的衣裳,带了一件隐藏神息的斗篷,便要出去。
歧望就守在门口,见到他动作,立刻上前拦了一道,口中道:“既已下了禁令,你又何必去犯?岂不白白让她保你这一场?如今外面没有消息,这就是好消息,你且耐心等等好不好?”
陵游摇头,恳切道:“就这一次。你容我这一次,天亮之前我必然回来,老老实实等内廷定夺。”
陵游自小长在定世洲,性格活泼友善,与内廷不少仙官都极要好。歧望因公,素日里十分冷肃,却与陵游交好,此时见他如此,也不免心软。
“就这一次,你若不归,我不会替你遮掩的。”
陵游谢过了歧望,离开定世洲,去了地界。
这些年璇玑宫办事,与地界也有些来往,陵游曾多次来此处。步孚尹服下药后安然转好的那日,他还偷偷来过这里,寻魔尊薄恒致谢,多谢他让出长生骨,这才救了步孚尹的性命。
彼时薄恒正闲着,手中拎着一支酒壶,转着一双流光潋滟的眼睛觑着他,似笑非笑地同他道:“真救回来了啊?”
彼时陵游不懂,回答的是:“是,救回来了。”
彼时薄恒但笑不语,陵游不解其意,不知他是在暗暗嘲笑他的无知。
如今陵游再来,还是三日前相见的地方。薄恒才从三日前的那一场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他,怔了一刻,问道:“又来谢我?”
陵游脸上没有笑意,直接问道:“彤华是拿什么与你换了长生骨?”
薄恒笑了笑,三分未散的醉意氤氲在秾丽的眉眼,好看得十分妖异。他轻轻叹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这才正色道:“三界众生,自打天地二分,你可曾知道谁真的找到过那东西?我也不过是众生之一,为什么就能有那东西?”
陵游道:“若你没有长生骨,那她给我的又是什么?若不是你给了她长生骨,日前我来谢你,你又为何不说?”
薄恒道:“在她愿意与你说明之前,我一句话都不会与你多说。”
陵游想到彤华,便觉哽咽难言:“你知道长生骨是什么,对吗?是你告诉她的。你想过她会为此做什么吗?”
薄恒看着他,沉默了下来。
在他告诉她的时候,他想过她也许会去打其他什么主意,也许会去寻平襄试图挽救,但他的确没有想过,她会为了步孚尹剖出自己的灵囊。
陵游逼问他道:“你既然知道灵囊就是长生骨,可知道若是没了灵囊,要怎么救她的性命?”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是略比旁人活得久了些,他又不是什么全知圣者。
“你来问我,倒不如回去等等平襄的口风。她将女儿养成这般模样,岂可舍得叫她轻易死去?”
陵游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即便出来这一回,他依旧不知道要如何挽救彤华。
但在禁足了约莫两三月后,歧望便收到了内廷的命令,将使官和封禁的严令都撤了下来。
内廷对此没有做任何解释,但在尚丘殿中安静等候了许久的步孚尹与陵游,的确是因此而将心放了下来。
歧望入内与他们说过此事,临去时又被陵游唤住,问道:“既收到了内廷的撤令,可有听说过关于彤华的什么消息吗?”
歧望摇头道:“内廷多余的话都不曾说,你不如直接去问尊主。”
陵游当即便要去寻平襄,却又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不解地问他如何,步孚尹却道:“你从前说过,曦月仙君一向关爱你们,你且私下去寻她打探一番。尊主那边我去见罢。”
陵游听到此话,心中其实是不大乐意的。
步孚尹与平襄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往来,不过是寻常见面行个礼的交际。但是当初在他初来定世洲后又找长晔寻仇的那一回,平襄曾趁彤华雷刑养伤之际,与步孚尹有过一次相谈和交易。
说是步孚尹主动去寻,其实也是平襄意料之中,他能留在这里,而平襄却毫不过问,无外乎是听到了想要的条件。
步孚尹原本在族中就是天赋异禀之辈,留在定世洲里,却还要受她禁制控制,修为极难突破。再者,他既决定了韬光养晦,最初本不欲与长晔方多起冲突,之所以似如今这般处处挑衅,也是有平襄的意思。
他不做,平襄自然可以逼着彤华去做。他若想要彤华得些安稳,自然就要多付出一些。
先前平襄将内廷的权利分给彤华,自然也能想到这部分权利终究会落到步孚尹的手中。她是逼他去做,不得不做,但又同时还要一箭双雕,让彤华学会自己控制使官。
一份权,两头争,再好的爱侣,也终究会有猜忌和矛盾的。
陵游深知这位神尊的谋算实在阴险,也许瞧着不算什么,长久总会出现问题,彤华性情被养得矛盾不堪,又和长姐这般不合,都是她背后推动的缘故。步孚尹这些年瞧着执权风光,但背地里处处受她掣肘,若是今日再一去,尚不知平襄又要逼他做出何种退让。
他不大想让他去。
“我去罢。我无依无靠,没什么可供她谋算,也少不了哪块肉。”
步孚尹道:“平安二字不难提,定世洲皆知彤华养伤、你我封禁,却不知半分详情,只怕早就流言纷纷。如今解禁的关口,她却什么都不说,更是让外人多生猜测。这是逼我前去交易,你即便去了,她也不会说实话。”
陵游急道:“你去了,她也不一定说。”
步孚尹道:“所以要你去寻曦月仙君,旁敲侧击,能问出一点也是好的。”——
于是步孚尹前去寻了平襄,陵游再不安,也只能耐住性子去问曦月。
曦月不比嘉月冷情,面上总是温和,但温和的人是无法掌控中枢仙卫的。陵游不会忘记她终归是平襄身侧的左膀右臂,只能利用自小长在此处的情分,仿若未长成的小童一般与她撒娇撒痴。
曦月见他一解禁便来询问自己彤华的情形,十分和蔼道:“就知道你们关系好,你总是心疼她的,这就要来问我。怎么不去寻尊主?这么大了,还是怕她?”
陵游缠着她道:“姑姑知道就别多说了,快告诉我罢,这都好几十天了,彤华应当没事罢?”
曦月觑着他,意味深长道:“她不就是遇刺受伤?能有什么事?你这般焦急,来的时候恐怕也没避讳,不怕旁人多议论吗?”
陵游听这话的意思,便知道,灵囊是希灵氏的隐秘,他们知道,是因为昭元向他们暗暗透露,可是在外,她们终究还是要保护这个隐秘的,总不能叫人人都知道彤华没了最要紧的灵囊。
他连忙点头道:“我们护卫不力,害她受伤,罚这些时候也是应该的。但我许久不见她了,实在担心得很,如今又没见着,可不就得来问问姑姑吗?他们有多大的胆子,又岂敢议论这些?”
曦月满意地笑了笑,却依旧没有多言,只道:“你且回去听信罢。尊主亲自照看彤华,我也不曾见过呢。若实在着急,你问她才知道。”
陵游纠缠她半天,也不见她松口,却又不甘放弃。曦月望他半晌,见他实在担忧气馁,终究是念着过去看护他长大的情谊,多说了些。
“她命灯熄灭那日,我赶去明镜湖,她身边那个仙官慎知回了内宫,没在旁边,彤华就自己躺在那小楼里头。身上的血都流不出来,险些没能发现是伤在何处。我送她去本源灵脉的时候,虽知这是唯一的活路,却也没有多大的希望,想她还能活着回来。”
陵游听见这话,眼神巴巴地看着她,脸色越听越难看,好看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曦月瞧着他,又道:“说这些话不是让你揪心,如今禁令已解,你当猜到她已然保下性命。但既然伤成这般模样,自然短期是好不全的,便是叫她回宫来,也实在是不好。你只知道她无事就好,回去以后少言少议,行动警醒些,她自然等些时候便回来了。”
她说到这里,不再多言。陵游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行礼后回了璇玑宫。
他不断思忖着曦月的话,什么叫“不好”,什么叫“行动警醒”,什么叫“等些时候”。听着都是些寻常言辞,可是细细考虑起来,越想就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在定世洲这么久了,知道这宫墙高殿是会如何吞噬掉其中的生灵。即便是昭元那般处处合着平襄心意长成的,也未必在此处过得多么舒心。
彤华不管不顾地做下此事,大约比起担忧,平襄更多的还是生气。如今要受为难的恐怕不止步孚尹一个,连彤华自己也逃不过。
只是从前,他们都在一处,便是罚了什么,尚可以互相分担,但如今彤华独自在她手中,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陵游越想越愁,走到了璇玑宫门前,又叹着气不想进去,干脆就站在外头等步孚尹回来。
步孚尹回来得比他想得要更快些。
陵游见着他身影出现,快步走过去便问如何,步孚尹却没有在外多言什么,只是与他道:“我要去菁阳宫寻一回昭元,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干等也是无用,陵游看不出他神色如何,咬咬牙应道:“去!”
他今天还非要打听到彤华的消息不可,绝不让她这么无知无觉地落在平襄手里!
第258章 对峙 世事岂能尽如你意?
“若是彤华的事,你寻我也无用,不妨直接去问尊主罢。”
小楼之内青烟袅袅,仙侍入内奉上茶水,却无人有心享用。步孚尹听见昭元这话,便道:“我方从她那里出来,只知彤华如今是醒了,其余什么也没有多说。”
昭元闻言便垂目思索了一番,缓声道:“你被关禁的时候,我也命部下去同你送过信儿。遗灵窟外有尊主设下的结界,我进不去,二位护殿仙君也进不去。但尊主也不常去,只最初去了两三回,之后就只是覃黎去看了。想来,既然没有日日关注的需要,她的情形也算不得太过严重。”
陵游有些急迫道:“若不严重,何必如今都不肯让见?”
他与彤华关系太亲近了,彤华与昭元不睦,他自然也和昭元说不上有多么要好。如今为了彤华竟老实坐在对面了,饶是昭元也不免多瞧了两眼。
“我瞧你是关心则乱了罢。尊主留着她,也不一定是因为她伤重。”
她来回将对面二人看了一遍,戏谑道:“怎么,你们来之前,都没通过气吗?口风都并不到一处去。”
陵游侧目望向步孚尹,果然听到步孚尹道:“她虽未说,但只怕如今不是留她养伤,而是故意关她惩戒罢。”
陵游一听便倏然站起了身,他下意识往外退了一步,又来回看着面前的步孚尹与昭元不动如钟,分明是已经料到了这点,又压着性子坐了下来。
“要惩戒也是对我们,彤华有什么错?”
昭元道:“她一个神主,还掌握着定世洲的实权,不顾责任,反而对你们豁出性命去,尊主岂能不气?”
陵游皱眉,侧目望向步孚尹,问道:“她如何对你说的?”
步孚尹道:“她说,彤华伤重,暂且还移动不得。未归之时,要我替她将璇玑宫守住了。”
昭元在对面挑眉道:“这样的话,你也来我面前说?”
步孚尹平静道:“我就是故意跟你说的。”
昭元冷笑道:“你要拖我下水?”
陵游关心则乱,暂且将心中那一团乱麻压下,强迫自己清醒地想了一遍,才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彤华为救步孚尹放弃了璇玑宫的权柄,平襄对此不满,必然是要给她些惩戒,让她吃过教训,将来牢牢记住自己肩上所负的责任。
但她若是不知悔改,将来仍如今日一般,仍为了步孚尹抛却权势,那也不惧。如今只要让步孚尹与这权势死死绑在一起,便也不怕。
若是步孚尹管了,那么必然会成为平襄持续关注的对象。他必须要保证永远在平襄的掌握之中,不节外生枝,才能保得平安。彤华若是想要继续护他的安全,那就需比往日做得更深,莫要让他继续爬到自己的头上,非要将他拿捏住了,平襄才能满意,才能将他暂且放过。
若是步孚尹不管,将这一堆又拱手让人,虽没了叫平襄挂心的必要,但璇玑宫自然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那留着也是无用,什么彤华伤不伤的,就此罢手,死便死了,舍去也不算亏,正好腾出位置来,将来也未必没有下一个。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襄在两头逼迫他们。她要看的不仅是步孚尹的态度,兴许还要看彤华的态度,若他们行动不一,那正好如她乐见之意,彼此离心。
这本是步孚尹与彤华之间的事,但他不打算将事在两人之间解决,最好将水搅浑,大家一起惹上麻烦才好。
陵游满脸忧色地望向步孚尹。他不觉得有谁能真正在平襄手下讨到便宜,若是步孚尹做得过了,将来还不一定如何。
但步孚尹却面无惧色,与昭元继续道:“尊主想让我继续执权,却不想让我执权太过。而我却绝不会放弃这点势力,我甚至觉得,如今还不足够。只是定世洲就这么些东西,我多些,旁人就少些,总是不好索要的。”
昭元听他这话,却是笑了,道:“向旁人不好索要,你便来向我索要,这是何道理?”
步孚尹伸出手去,握住自己面上的青瓷茶盏,望着里面的茶水,道:“如今我有这么一杯茶,你也有一杯。茶盏是内廷供给的,我便是想再添一些,也终究有限度,要多了,也盛不住。”
他随手拿过一旁某个玉摆件,手中神力微动,将它幻化成了一个大些的容器,放在了自己与昭元之间,又将自己与昭元杯中的茶水尽数引入其中。
容器太大,两杯水进去,也并未尽满。
“换个装茶的器具就行了。你我的茶水加进来,放不满,还能再加。”
茶壶里的茶水再度盛满了他们空下来的茶盏,而茶盏中的茶水又再度引进那容器之中,依旧不满。
他缓缓道:“总用内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壶里的茶分出来,是越分越少的,这里的水,总有一日是要多过它的,你说呢?”
昭元望着那玉器中慢慢丰盈起来的茶水,又看着已经见底的瓷壶,这的确是极易令人生出贪念的提议。
但是——
她的手放在玉器之上,神力微微一动,那玉器便又变回了从前的摆件,茶水没了依凭,哗啦啦洒了一地。
“你也许忘了一件事。这是内廷供给的茶水,怎么流,也流不出定世洲的地界。东西若放不到适宜的地方,总是要有被整饬的时候的。”——
回到璇玑宫内,陵游想着步孚尹方才与昭元说过的话,心中犹有迟疑。
他道:“昭元犯不上与你冒这个风险。她从来都是不曾走错过一步的,尊主又对她诸多偏爱,她现有的东西已经太多,犯不着贪多不足,与你谋算这些。”
他越想越觉如此,道:“你莫要忘了,尊主虽无情,但她们都属希灵氏。你又不是。”
步孚尹面前摆着棋盘,因陵游坐不住,他干脆自己左手打右手。他没管他在面前乱转,悠悠道:“我琢磨着,等彤华回来了,好好教教她下棋。总学不会这个,臭棋篓子一个,又瘾大,总不能叫她一直折磨我。”
陵游臭着脸道:“我倒巴不得她回来折磨我呢。如今是明着算计你,还不知暗里是如何算计她呢。”
他没听到回话,又干脆坐到他面前去,将上面隐隐占得上风的黑棋夺去几颗,平白毁了他好端端的布局。
步孚尹抬头无奈地瞪他一眼,陵游正好道:“世事岂能尽如你意?你今日打算这样,难道昭元就会乖乖听你话吗?”
“为何不会呢?”
他眼神冰凉,口吻漠然,道:“你我都知尊主的性子。昭元不是她心上排在第一的,那么与排在最后也无异。你又如何觉得,昭元的日子便过得不艰难呢?”——
而中枢的情势氛围,果真冷落下来了。
中枢本就无谁不畏惧平襄。她只是不爱管事,却并不是没有管事的手段。现如今,彤华犯在了她的手中,她打定了主意拿彤华来以儆效尤。
有的时候,恐惧的来源就是未知。再如何借口说养伤,总也是时候该回过味来。彤华一个神主,说关就关,分明身在中枢,却硬是半分消息不露,也没有谁得以一见。
唯一的一点知道的消息,莫过于平襄身边最重用的主事仙官覃黎必然每日奉令亲自往遗灵窟去一趟。去时两手空空,也不见谁随同,回来便优先去找平襄复命,哪里像是探伤,反倒更像是监刑。
知道的越少,议论的自然就越多,只是再如何议论,没有详实的所见,终究只是空话。平襄想要的目的达成,内廷一派草木皆兵,仙官使官俱是提心吊胆,唇亡齿寒。
而在这样的时候,最胆大的只有一个,就是璇玑宫的那位使君步孚尹。
彤华就不归位,璇玑宫几乎可称之为无主之地,话事权彻底被步孚尹握在手中。彤华身边几位随侍的属族少君,有的已经向他投诚。使官背后的属族关系盘根错节,那些与他们一贯走得近些的使官,也因此而彻底认他为主。
倒也有不肯听话的。譬如扬灵与司滁,一个是不听,一个是彻彻底底的反抗,终究也没什么差别,都被他一视同仁,排斥在璇玑宫权力之外。那些族中互相交好的使官,此时也与他们站在同边的,也被步孚尹纷纷拔除或者闲置。
从前,璇玑宫使官不过明面是在步孚尹的手中,彤华到底还掌握着其中的命脉,但如今,已经彻底归于他一人做主。
而更荒谬的是,步孚尹本就与昭元交好,如今对峙之局竟仿佛不复存在。两宫合力,矛盾甚少,步孚尹甚至会主动让渡权力,以谋得自己想要的交换条件,致使势力竟如日中天。
平襄面上是不置一词,但也不是完全放纵不管,总也时不时地寻一个巧妙时机暗告内廷,偶尔控制他一回。仙官们不解其意,更是谨慎小心。
这样惊惧的氛围延续了整整一百年,才终于看到了尽头。
某日内廷有仙官来暗报步孚尹,说覃黎亲自去了内廷狱,将关押了百年的慎知提了出来,一并带去了遗灵窟。
他听见这消息,还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又遇到来传令的仙官,说是奉尊主的口谕前来告知,彤华主伤势痊愈,不多时便要回来,叫做好准备迎接。
步孚尹对抗平襄多时,始终不肯让步,此刻竟一时不知是何动作。
夙夕殿空置许久,璇玑宫上下终于等到尊奉的神女归来。
第259章 重见 他如旧而陌生。
璇玑宫如今唯一的主事仙官飞翎得了彤华要回来的消息,飞快带领仙侍们将夙夕殿彻底收拾了一遍。殿中虽平日也勤勤料理,但她仍是仔细查了一遍,方快步往宫门前等候。
去时又实在等得心急,没站一会儿又往内宫门口去等,这才发现步孚尹和陵游已经在那儿站了不知多久了。
他们一道安安静静地等待了许久,才见有云辇归来,帐幕拢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样子。覃黎和慎知走在旁边,慎知仍如从前一般安安静静的模样,见着他们时,遥遥地颔首见礼。
他们已经是许久不曾见过了。步孚尹同样颔首回礼,陵游亦是动容。
只是她神情中虽有重逢一见的欣喜,却实在称不上好看,仿佛仍有许多隐忧。陵游看得心中惴惴不安,还不待那云辇在宫门前停稳,便当先迈步过去,一跃跳上云辇,一把掀开帷帐向里望去。
彤华坐在里间,不知正垂目思索什么,因这一个突兀的动作而豁然抬起头来,正撞进他目光之中。
她回来之前,在遗灵窟中已经仔细收拾了仪容,此刻穿着一身依旧明丽非常的绯色宫裙,外披一件火绒的外袍,发上斜插三支金步摇,仍是从前那种十分秾丽的精致。
只是她消瘦得厉害,皮肤也变得更白,却并不是温润的白,而是那种毫无血色的白,就仿佛她如今只是个烧瓷的美人一样。
可是更令他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她抬头时的那个眼神。
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眼神,她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回到内宫了,明明应该已经听到慎知在外面喊他和步孚尹了,可她在抬头的那个瞬间,眼中居然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无可掩饰的惊惧。
甚至于,那种惊惧在看清是他的那一刻都并没有完全消散。她似乎是迟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并不会伤害她的那个完全可信的人。
平襄这些年里一定没有好好对待她,陵游因为这个眼神而感到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不敢想象她到底在平襄手里经历了什么,但他没有贸然发问,只是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暄暄,回来了。”
她腕子上还挂着步孚尹当初送她的那一双镯子,只是她骨骼如今明显,便显得那镯子只空空荡荡地勉力挽在上面罢了。那股暖意连陵游都感觉到了,但她的手指还是冷的。
他看着她身上那件火绒的外袍,没有多说什么,笑与她道:“我们都来接你了,咱们一起回去。”
她点了点头,于是陵游便向后退了些,回头望向步孚尹,想看他要不要上前说一句话。
只是彤华却仿佛是觉得他要下辇一般,抬了手,便将他撩起的前帘又放了下来。
步孚尹方上前迈了一步,便看到那帘幕被她扯落,只依稀见得一段红色的袖口,分明是明艳的颜色,却莫名生出些低寒的温度。
他看向陵游,陵游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宫门前亦有中枢仙卫,步孚尹看见云辇旁静立的覃黎,此时便没有多言,止住了步子,与陵游道:“先回去罢,莫在此处说话了。”
云辇一路往璇玑宫行去,步孚尹就走在云辇旁边,只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彤华坐在辇中,若有所察,向他陪伴的那一边侧目望过去。
辇上的帘幕上有法咒,不会轻易看穿内外。但如果彤华想,这是她的辇,她想要看清外面是谁,一点都不困难。
但她的目光就只是落在那厚重的帘幕上,却没有穿透到外面。
她已经感受到步孚尹过来了,方才在宫门外的时候,她就仿佛已经知道步孚尹会走上前,所以在陵游推开那一步的刹那,她立刻便倾身伸手,将身前的帘幕重新扯下来。
她在想,终归他如今的声名,早成了无视她的霸权使君,又何必将她放在眼中?他还不如不来,反倒更好办些。
就这么一路纠结着,终于还是来到了璇玑宫前。门上的石兽久违地抬头高呼“彤华主归”,彤华在辇中听着外面的响动,静默许久,始终坐在原处没有行动,而后便感受到他来到了下辇之处。
他并没有上前来主动掀开帘幕,逼得她非要露面不可,但她只要出来,一定就第一个先看到他。
步孚尹不急着让彤华出来,先对一直陪同在侧的覃黎拱手一礼,道:“既然彤华已经回来了,辛苦仙官走这一趟,不妨先回去休息罢。接下来,我们自会照顾的。”
覃黎却也没有多做什么,微笑回礼道:“既有二位使君与主事仙官接应,我等便先回尊主处复命了。尊主特地嘱咐我,要我与各位多提一句,彤华主如今伤势虽已痊愈,却仍需好好修养,不可多加劳累,还请各位更加用心才是。”
陵游方才一颗心都放在彤华身上,此刻回程略冷静了一下,看着覃黎猜测,也就隐约明白了彤华那般生疏的态度所为何来。他听着这般话,琢磨着回去了要仔细问一问彤华才好。
步孚尹倒是不动声色,回应道:“我等记下了,多谢尊主挂怀。”
覃黎回礼告辞,临去前又特地走到辇前,微微躬身道:“彤华主,覃黎告退了。”
彤华并非针对覃黎什么,但她回去要禀报的是平襄,她的确有对她故意表现态度的意思。今日回宫,她对步孚尹和陵游都冷冷淡淡,但却不能连覃黎离去都不作反应,那难免有不满之嫌。
于是她开口应声道:“仙官慢走。”
步孚尹至此时都不曾见到彤华,心中一直多番猜测。先时她对他与陵游刻意冷淡,必然是因为平襄有所要求,她顾忌覃黎在侧,所以故意为之,以提醒他们收敛姿态,莫要在外张扬。
但当他要摒开覃黎说话时,她却又主动出口发声,如此看来,比起防备平襄,她倒更像是要与他们拉开距离。
辇外终于归于安静,彤华没有再耽搁,主动起身打起帘幕,便要探身迈步。而步孚尹的动作则更加迅速,没有任何犹疑,径自站去了她的面前,手扶着一旁的辇身,不容置疑地堵在了她的面前。
彤华抬起眼,面前是她暌违许久的璇玑宫,仍旧还是从前模样,她却隐隐觉得陌生,说来好笑,这分明是她的长居之所,只是她统共不满两百岁,却有一百年都不在此处。
而在这宫苑之前,更加优先落进她眼中的,就是步孚尹。
他如这宫苑一般的如旧而陌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轻袍,明月夜里和缓晚风似的清透飒拓,眉眼里一片的长舒长延,漫漫无际。但那样广袤的柔和此刻尽予她一个,就这般专注深沉地望着她。
彤华本不想看他的,下意识想要回避,但这么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她心中发怨,眼底发酸:好端端的,他非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还以为他先前处处退让,是真的明白她的意思了。
步孚尹看见她在辇上微顿,心知肚明她的回避是为了让自己主动退开,但他此刻一点也不想退开。他就是故意拦在辇前,逼着她出来就要看见自己,此刻看到她停滞,他又上前去伸出手,唤她道:“暄暄。”
她抓着帘幕的手指微收,他看清她眼底分明的纠结,便干脆没有了等候,强行上前捉住了她的手,拉她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手臂用力一带,便将她抱在怀里带了下来。
这一刻与许多年前他初来定世洲时的那一幕重合。那时候他性情不逊,初初察觉到此处规矩森严,故意要拉着她做自己的同党,一起胡作非为。而此刻他已没了当年的那种锋芒毕露,却还是不愿意她受这个委屈,故意要闹出些声响,告诉她放肆也无妨。
时隔百年,分别的时间比相见的时间更长,她再一次回到了他的怀里,他才感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那种空缺了一块的生活终于完整起来,他的性命终于随着她也恢复活力。
可她这样瘦了,落在他怀里,像他们最后一次去人间时、她在青冥山醉酒后伏在他背上一样,轻飘飘的一团云似的,没有什么份量,叫他只能一再收紧手臂,这才能确认她是真的回到了他怀中。
他的动作实在是有些突然,一旁预备扶彤华下辇的仙侍都没有反应过来,但彤华曾经与他那般亲密,他伸手的时候她就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所以半分没有惊慌失措。
饶是如此,她仍是假借太过突然而有些惊惧的样子搂住了他,手臂缠在他脖颈之上,脸也随之埋在了他的肩上,用手臂和他的肩头严实地挡住了自己的表情,深深埋首向他。
她闭着眼,没有松手。
她的呼吸打在他颈侧,温热的感受落在他流淌血液之上。他当然知道她是故意没有松手,于是更加明显地做出强迫她的姿态,将手臂更加收紧三分,强硬地按着她的肩背压向自己,对着一旁等候的飞翎道:“你先一步回去准备罢,我带她过去。”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相见,步孚尹半是作戏,却也有一半是真情。他就这么拥抱着她回到寝殿之中,飞翎与慎知会意地带着仙侍们都退了下去,还不忘将门带上,独独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彤华始终不曾将脸抬起,但自他跨门而入,凭借自己对寝殿的熟稔,还是能感觉到他径自走到了床榻之前。她以为他是要将她放下了,谁知他却转身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还不忘将她的腿也勾上来抵在榻边,让她坐得更省力熟识些。
他一只手仍旧揽着她,另一只手摆弄了一番她的衣摆,又自然地搭了回来。
“暄暄,到了。”
彤华听见这话,忽觉有些手足无措。
有外人在,尚有些假戏真做的余地,此刻静谧无人了,却实在是毫无遮掩的余地。他们分开了一百年,不见的日子早就长过了相见的日子,这样的亲近在从前是寻常,可是现在却不是了。
待最初那些久别重逢的思念与冲动退却,那一路原本是彼此都难忍的思念与相拥,反倒在此刻残忍地生出了许多尴尬来。
她收了手,低着头,一眼也不看他,轻轻抵着他的肩,便要下地起身,退出他怀抱的圈限。
这样微小的推拒浇熄了他所有的思念与喜悦,他清晰地反应过来了她的心思,眉眼霎时淡了下来。
第260章 隔阂 他早见过她那些浅薄的喜爱。……
他自入了殿中,放下了防备,目光中便不自觉地流露出许多缱绻与挂念,只她一眼都不曾得见,将他推开了,也将他这些温柔推散。
他垂下眼,在心中劝解自己,是他们分别得太久了,分别之前,还因他起了一回不快的争执。这些年里,她若日日惶惑不定,此番见他,自然是会生疏些的。
他将她拢得这样近,难怪她不自在。
步孚尹心中低落,却没有坚持什么,见她要起身,便自如地收了手。只是当她彻底离了他的怀抱,要收回手的时候,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让他浑身不适。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却又满心念着离去。
他心中骤然生出些不满与不甘,想——
可是凭什么呢?
他早见过她那些浅薄的喜爱,也早就有所准备,也许他当真还是成为了另一把被她丢弃的琵琶,可是凭什么呢?
爱意本就不公平,他虽然不能强求她一般无二地喜爱他,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度日如年地煎熬不甘,这又凭什么呢?
步孚尹放开了她,却没有让她彻底离去。他扣住了她扶在他肩上的那一只手,未让她如愿离去,另一只手又捉住了她的腰,拉着她重新靠近自己。
他抬头望向她,道:“你一句话也不曾对我说。我们之间,已经生疏到这般地步了吗?”
彤华这回低下头去,这才直直落进他眼中。
他坦坦荡荡地望着她,这也许是他最不吝表达情绪的一回。没有了死亡的逼迫与限制,他仿佛是比从前要放开了许多,自己的心情,也愿意剖开给她多看些。
可她早不比从前的忧虑和患得患失了。她手指蜷起,即便这样近了,也没有继续搭在他的肩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算不得生疏……我在遗灵窟时,也知道外面的事。”
步孚尹便笑起来,手指从她腕间移到手掌,握住了她手心,将她冰凉的手指守在掌中。他引着她多说,问道:“知道什么?”
彤华感觉到镯子里的神火被他催动,暖意开始游走全身。他的神力与她的身体脉络融合得十分自然,没有半分阻滞和不适,轻易便合为一体。
她眉眼低下来,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你如今声势正盛,已将璇玑宫控制在股掌之间,我身边的亲信近随都被你剥除,我也被你完全做空,此地彻底落入你手了。”
步孚尹原本低着头,听见这话便抬眼瞧她,打量了一回,见她面色不真不假的,便笑道:“说的也没错。还有呢?”
彤华继续道:“还知道你与我的死对头长姐如今合作紧密,从她那里得了不少让利与好处。”
步孚尹这回笑得更开心了,道:“这倒也没错,还有呢?”
他见她眉心皱起来,有些埋怨地望着他,问道:“都没错?”
他道:“事实如此,我总不好同你说瞎话。”
彤华问道:“你都看出来我不开心了,也不解释吗?”
步孚尹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她倔强着没动。他无奈,只得起身来扶着她坐下了,这才俯身坐在她脚边矮凳上,与她道:“她希望我得权,好为她做刀;又不希望我势盛,将来脱离掌控。我若日日注意她的分寸,恐怕也难做事。终归她圈着你不肯放手,我便是生气一些,不听话些,她又能如何?”
他的腿支着,虽坐在低位,又不动声色地将她困在自己身前,笑与她道:“更何况,你必然清楚我的意图,所以也在她面前护着我的。”
彤华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道:“谁护着你了?”
步孚尹的眉眼淡下来,手指摩挲着她终于有些回温的手,道:“她一贯不喜悖逆,我如此做,她却也容忍下来,必然是你与她又有什么交换。你坚持了这么久,受了委屈,是我对不住你。”
彤华目光垂下来,心里酸软。
平襄故意两面威胁,他们选择对方,那就是一无所有,死路一条;他们选择权势,那就是两地离心,分道扬镳。结果怎样都是不对,于平襄而言,他们都是落败。
谁知他们不曾相见,却硬是不曾认输,权势也要,人也不舍,僵持便僵持罢,直到如今一百年,平襄也要失去耐性,一而再地另想他法。
终究是都过去了。
“你现在回来了,她现在也未必能全然管住我,若她欺负了你,我们再找个地方出出气,好不好?”
彤华垂眼望着他,分明是纠结了许久,目光里有许多复杂与迟疑,许久后才与他道:“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步孚尹看着她的神色,隐约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面上的笑意落了下来,重复了一遍,问她道:“什么也不做?”
彤华艰难道:“对,什么也不做。”
他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是做错了,方才察觉到她在回避自己的时候,他就应该自觉离她远些,何必非要耐不住这点思念,强行走到她面前去。
当初因为彤华不曾回宫,他去面见平襄,平襄好整以暇地用彤华来拿捏他,说她不止有这一个女儿而已。
“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让她坐到我如今的位置上,那时候自然是由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如今,你与她都在定世洲,而我才是定世洲的神主。”
他自恃于自己与她心意相通,又不甘舍弃旧仇,所以始终不肯受平襄钳制,反而锋芒毕露。
他当初害怕自己年岁不永,筹谋许多,已做好了哪怕回离虚境向长暝求助,也必然要除掉长晔的打算。如今寿数长久,他神力更加深厚,自然准备也就更加充分。万事只欠东风,他只要回去寻他一次,但他偏偏就没有回去。
他搁置了自己复仇的计划,为此还曾受到自己那些躲藏起来的族人的追问。他们的不解和愤懑逼迫着他,他一边要拦下他们冲动的举动,又一边要安抚他们继续耐心等候,那种惭愧羞耻的感受始终在他心中盘桓不去,但他始终没有松口,就是因为他必须要等到平襄放人。
只有确保她无事,他才能放心去做自己的事。这些年坚持下来,总也没有后悔,见到她回来时,还生出一种苦尽甘来之感。
却原来,世事从来不如他意。
步孚尹低下头去,眼中的那些春风柔情都散尽了,连唇边僵硬的那一分残余的弧度都生出了苦涩之意。
他所有的担忧都成为了现实,但他总不能因为她受母亲逼迫、天长日久地养出了这样的性情,就觉得薄情寡恩都是她的过错。
她放弃了他们之间的坚持,放弃了因他而生起的对母亲的抗衡,所以她才回到了这里。她都用这样艰难的口吻恳求自己什么也不要做了,他还要怎么责备她。
但他也没法答应她。
他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没有再看她,侧过身去,呼了一口气勉力道:“你先休息罢……这些事,我们等等再说。”
他松开她的手,狼狈转身,向外快步而去,听见她在他身后唤他的名字。
“孚尹。”
他没有停留,迈步走了出去。
陵游在外面等着,他实在是忍不住来见,又不好打扰他们。此刻看到步孚尹出来了,便有些疑惑地上前问道:“久别重逢,你就这么几句话?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皱了皱眉,迟疑问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们刚见面就又闹矛盾了?”
步孚尹一时没开口,陵游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一张脸都皱了起来,不知道怎么说他。
他犹豫地伸出手指,指了指里面,道:“那我可就去找她了。”
步孚尹应了一声,见他去了,又忽而想起什么,叫住了他,伸手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叮嘱道:“她明为养伤,实为关押,状态有些不对。你去试探问问她的情况就好,说些趣话,但莫要管我们之间的事。”
他微顿了一下,又嘱咐道:“另外,有关灵囊的事,中枢没有说过,昭元也只是私下告诉我们的,你不要与她提,装作不知道就是。”
既然她不肯他知道,那自然,他也会装作永远也不知道——
彤华近来却很是纠结。
步孚尹那日仓皇而去,摆明了是不想与她相谈此事。
他是既不愿意舍弃旧事,绝不肯搁置仇恨,耐心与她宫中做个普通使君;但若要他与她割席,彻底离开定世洲,如前言一般分道而行,他大约也是不肯的。
他是执拗的养花之人,有那个耐心等着花开,却绝不肯见悉心照料后却只得苦果,便是付出诸般代价,哪怕终究是要枯萎,也终要见得盛放美景才好。
他已几日不曾见她,由此外界更坐实了先前的传言——他们果真并不和睦,这么百年分别之后,早已生疏不堪。
彤华借此龟缩寝殿,能避一日是一日。但平襄看得分明,虽有纵容她放肆胡闹的心胸,却没有与她玩这些无用的小把戏的耐性。
覃黎那日来探望她,先是问了一番她身体,了解她回宫后身体可有异常,而后方与她道:“尊主还命我来说一句,若是彤华主身体没什么不妥的,这么成日里足不出门,有什么趣味?还是要多出去玩一玩才好。既然如今宫中无事,寻个使君作陪出游也好。”
她已经提醒她到了此种地步,彤华再想装作不察也不可了。
她顺着这话回应道:“如今也是好春光,小兰山上风景好,倒是可以去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