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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观望 文人的笔和言是更加锋利的武器。……

    简子昭对她叩首。他本就不大能说清楚话了,又着急想要表达,一长段话说得异常费劲。

    彤华连听带猜,大约明白了。

    他是想要说,紫暮是含真君的女儿,身上有希灵氏的血脉,在属族时从来没有插手过中枢的事,一贯安分知分寸。

    无论如何,这些事都通通和紫暮无关。即便是看在她出身的份上,也应当放她一马。

    他想要她念及从前和紫暮的交情,不能在明知他回到属族后会是什么境况的时候,还这样对她,让她跟着他一起去。

    彤华当然知道紫暮是无辜的,她当然也知道,简子昭此去便不会再有从前那样风光的日子了,但她依然没有收回这个决定的打算。

    紫暮没有得罪她什么,但是她要处置的人除了简子昭外,还有全部追随了昭元的荣氏仙族。

    荣坤仗着自己尚过含真君,仗着有希灵氏血脉的紫暮是自己的女儿,即便如今阖族都被押在牢中,依旧不肯认输,做着他能更上一层的千秋大梦。

    他觉得彤华不能杀他。

    但是彤华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看不过这些属族的嚣张行径了。她要处置他们,根本就不会看在紫暮的面子上。

    彤华淡声对简子昭道:“荣氏仙族处置也就在这几日。紫暮是罪臣之后,但你好歹还是个少君,你护不住她,还有谁能呢?”

    她看着他趋于绝望的脸色,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展开了对他的惩罚:“好好养伤罢,简少君。”

    很快有使君进来,按照彤华的吩咐,押着简子昭返回简氏仙族的封地。

    颂意站在门边,垂眼看着简子昭被狼狈地拖走,等殿中安静了下来,才走向了彤华身边。

    彤华见他来了,便问道:“回来了?纯肆怎么样了?”

    颂意答道:“她恢复得不错,想着尽快复职,叫我给尊主转达一句,莫要忙忘了她。”

    先前在玉玑山陷阵时,跟随彤华的使官都被波及。纯肆作为随侍彤华的使官,自然也在那处,没能幸免。

    但好在,这样的围杀,彤华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早在从前,昭元在两仪山围杀她的那一次之后,彤华看着英灵殿中亡故使官的灵位,就发誓不会再有这么一天。

    她当时暗暗做了一件事,让陵游安排,在不让任何人知道的前提下,秘密将璇玑宫内所有使官的元灵抽出一缕封存起来。

    无论这些使官究竟是忠于她的,抑或只是旁人安插进来的细作,将来若遇到大麻烦,只要损毁不至于像北地时那三个死在印珈蓝手里的使官那样太过破碎严重,凭借这缕元灵,她都有办法让他们重新恢复。

    昭元下手自然不会那么歹毒,各位使官至死时都还完完整整。陵游见到颂意的时候,就告诉了他这些事,所以那些使官虽然花费了些时间,也一时不能完全恢复,但终究是又保住了一命。

    只是面对外界,他们依旧装作使官已死的假象。在彤华准备回到定世洲的时候,颂意先安排将这些使官遗灵送还各家属族。

    但那些使官和他们背后的属族,也并不完全都是忠于彤华的。

    忠心的自然无话可说,看见自家孩子归来,说明情况,自然会配合地归顺彤华。

    那些不忠的也很好办。彤华有办法让他们活,自然也可以让他们死。只要按需行事,威逼利诱,找对法子,便有拿下他们的手段。

    那些为护送遗灵而去各属族中的使官,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所谓遗灵,而是为了拿下这些属族,以免彤华封闭内宫之时,他们在外有所异动。

    至于纯肆,她回家的时候虽然虚弱,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性命。她父母本就忠心不二,再见女儿死里逃生,自然无有不应,帮彤华在外钳制住了不少属族。

    颂意也是这回才得了空,出去办事时去看望了一回纯肆。中枢一直封闭,纯肆一直忧心,拉着颂意问了好半天,才说让他转告彤华,自己可以随时复职。

    彤华听完笑了笑,口中道:“让她且好好休息,也不急于一时。”

    颂意点头称是,又问道:“纯肆如今不在,尊主可有想法,再安排一位使官随侍?或是,再立一位使君?”

    原本神主座下两位使君,一位主事,一位随侍,正好分工妥当。如今只有颂意一人领了使君职务,而陵游一直在白虹原,彤华显然也并没有让他回来的念头。纯肆原本随侍,可现下也暂时回不来,少不得就要再安排一个顶上。

    彤华的确没有考虑好另一位使君的事。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自然可以让陵游回来,陵游也不会不愿。但她始终没有想好,究竟哪一种身份,才对陵游更加有利。

    “先让倾城跟着我罢。”

    她最后如此道:“我暂时没有开启定世洲的打算,趁这回封禁的机会,正好将各属族料理一遍。倾城在这事上得手。”

    颂意应声:“那我等下去知会她一声。”

    彤华这才说起召他进来真正要问的话:“昭元那里怎么样了?”

    颂意将一份详尽的记录递给彤华,答她道:“她去人间之后复原了九国玺,带着几个使官去了隐灵海,结界攻破需要时间,但菁阳宫的使官已经潜入,梵蔚也撑不了太久了。”

    彤华初时留下隐灵海,是为了让他们钳制南方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只要他们一家独大,剩下的那些闹来闹去,终究翻不出太大的风浪。

    但现在长晔想要玄沧归位的心思已经放在了明面上,彤华也没打算非要在这事上和他作对不可。既然原景时已经拿下了南方,眼见着功业在手了,那何妨拿隐灵海送他一程。

    反正她也本身就不打算再留隐灵海了。

    “咱们的人都出来了吗?”

    “被包围之前就已经都撤出来了。”

    彤华点点头,道:“那就不用管隐灵海那边了,拿去给原景时做个功绩罢。他在南国怎么样了?”

    颂意道:“大昭南境卢氏守军已至他麾下,重兵镇压之下,南国局势尚算安稳。只是一直和姜冉联系不上。”

    彤华闻言看他一眼,手下翻开那叠详细的奏报,冷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投效昭元?我看她是不清醒。”

    她颇有些无语。虽然姜冉先前行动就有些犹豫,但她提醒过她一回,她也没有什么异议,谁知道在这关口突然反悔。

    “南玘人都死了。她若早些为了南玘筹谋也就算了,如今走到这一步了才知道后悔,愚不可及。”

    颂意颔首请示道:“是否需要命人搜捕姜冉,将她带回处置?”

    彤华道:“只怕昭元指着她去对付隐灵海,一时半会儿放不开手。”

    她摆一摆手,道:“我也不是头一次提醒她了。既然如此,那就除去她的使官身份,逐出璇玑宫。今后怎样,且都随她。”

    彤华顺手摊开那叠奏报,快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手指在尾页的边角处点了点,思索片刻方喃声道:“卢家的兵马都调进南国境内了,那大昭派兵,他们打算怎么应对?”

    昭元总不至于那么没有分寸,处理隐灵海也就算了,总不可能帮他们去对付凡人的军队罢?

    南方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太多,南玘虽然勉强可以压制,但是碰上这样的特殊时候,他们必然也会想设法反扑,趁乱生事赚点好处。

    原景时突然在南国举兵,虽然有天子剑和九国玺在,名号是好听些,但在那边的名声难说。那些在南国盘植已久的势力,根本不会希望有外人横插一手来侵犯自己的利益。

    所以,他只是想要稳定南国境内的局面,都其实很有难度。卢遂良能带走的兵士不会太多,原景时根本不会分配他们再去对付大昭的南下之军。

    大昭此次派来的主帅原泽舟,年纪是轻些,但在东境也与海寇练了几年的兵,作战经验是不缺的。虽是异地作战,但胜在他性情沉稳,不会贸然用兵,所以并不好对付。

    原景时必然会想其他办法来解决的。

    “原景时没有任何联系外界的异动吗?”

    颂意听见彤华发问,也开始思索:“内廷有监管人间的记录,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我们的人也盯着他,除了在南国境内的征战以外,不曾见过他和什么人有联系了。”

    他立刻请示道:“我命人去加强他身边其他人的监管,看看是否和其他势力有所接触。”

    彤华应允了颂意此言,又提醒他道:“你多注意下大昭境内近来的风向。”

    原景时不会不知道卢遂良叛变之后,原承思立刻就会派兵,但他还是如此做了,并且心无旁骛地处理南国境内的事,就像根本不惧内外夹击一样。

    大昭的军队一旦越过南境,那任他有通天之才,也是无能为力。但如果能在大昭南下之前就解决此事,那就不一样了。

    颂意领命而去。除了监管原景时的动向以外,坐镇后方监管大局的原博衍和顾均,掌管财路动线的陶嫣和陆聿,上阵出征的钟琰娘和卢遂良,还有他麾下其他将领,全部都受到严密监视。

    在彤华指派倾城好好料理了那些属族几日之后,颂意终于带着消息重新来见彤华。

    “大昭南方的余州之内,经由南境动乱,渐渐传起当年原氏身为人臣,却谋杀主君薛定从而夺取天下的传闻,开始讨论起天子剑和九国玺才是帝道正统。”

    又是用风言。

    古往今来,折在风言传闻上的人有多少?一句话放出去,根本控制不了之后流传的动向,即便开始会有人刻意引导,但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谁也不会有十分的把握。

    这样的手段原本就是双刃剑。在彤华最先对原景时计划的设想里,尽量避免了以此作为主导的可能。

    但原景时这次起兵急迫,一切形势都与计划相去甚远,所以在这种紧要关头,便用上了这种办法。

    这样的办法少不了顾均出谋划策。文人的笔和言,用对了,是比真刀真枪更加锋利的武器。

    他们很聪明,知道两样死物真正能起到的作用不大,于是干脆扯起旧事,说大昭原氏皇族得位不正。

    这句话是真正踩在了原氏的命门上。

    大昭的历代皇帝们都清清楚楚,当年的确是高祖联合印珈蓝暗杀了薛定,才将这个位置拿来的。

    “余州。”

    彤华目光看过文书,最后落定在有些刺目的两个字上。

    “裴家。”

    第152章 旧玉 他已经想到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裴家原不在余州。

    卫朝末年,天下大乱,河东裴氏被迫南渡迁移以避战祸,几番辗转之后,分裂成无数旁支。主家的那一支落定在了余州,于是现在称作余州裴氏。

    但相比起在其他地方扎根发扬的裴氏旁支子弟,余州裴氏并不十分出众。他们除了避世修书,就是开设学塾,虽然在文人中还有声名,教导出的学生也有不少紫袍加身,但是裴氏自己的子弟,却始终是白衣之身。

    他们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最初南渡后定居余州之时,他们也曾积极入世救国,在大昭初年,有数位拜相的子弟。

    但后来,裴家有一位先祖隐去了自己的家世,用一平民身份化名赶考,分明有绝世之才,考卷也写得上乘,但等放榜那日到来,他却不见自己的名字。

    裴家那时在朝中有两位官员,一个三品一个四品,打探消息自然不难。如此一问才知,是上京某位权贵家中的子弟成绩不佳,随手挑了个普通书生顶替名额,正巧顶到了裴家人头上。

    裴家这位先祖当时不过十七岁,最是意气风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年纪,当堂将此事戳破,借着自己在朝中做官的那两位叔伯的名声,最后甚至闹到了御前。

    上命取他考卷一观,果然发现他是个人才,便亲自开口要点他官职。但这位先祖自觉不公,御前痛斥百官,最后辞官而去,发誓永不入朝为官。

    这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文人之中都知晓此事。裴家远在余州,有先祖荫蔽,本就无谓千里迢迢去做京官。后人干脆尊奉了这位先祖之道,再也不去科考了。

    由此,等朝中那两位返乡之后,余州裴家便再也没了入朝的子弟。

    直到如今。

    如今这位家主,名作裴彰。

    彤华来到裴家的这天,是个天清气爽的晴日,难得没有秋雨,只有白云绵绵,阳光淡淡,和风缓缓,分外舒适的一个好天。

    下人不知她底细,瞧了她两眼,惊于美貌又怯怯垂眼,而后恭敬请她入府,带到一处临水的待客小榭安置。

    案边的大窗望出去,残荷未尽,别有一番风致。侍女进来侍奉的茶水拢着清淡的干净白雾,凑近些还能闻见些经久的荷叶香气。

    彤华原本在外面是从不喝茶的,但在这一片风雅美景里闻到了这个味道,垂眼安静望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于是最后伸手端起,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下。

    ……很熟悉的味道,但不太一样,兴许是时间太久了,地方变了,茶变了,人也变了,所以无可避免地染上了些世殊事异的无奈。

    她放下杯盏,淡淡摇了摇头。

    裴彰正从门外入内,见她摇头,便开口道:“此茶不合姑娘心意?”

    彤华侧首见他到来,甚至都没从椅子上面起身,只是偏过头去快速打量他一遍。

    他实在是年轻,如今也就二十多岁,眉宇间很是有一番英气和从容。到底是有几百年的世家底蕴积存,又早早继承了裴氏偌大家业,身上气度非寻常高门子弟可比。

    他来见客,身穿常服,常服也是精细合度的,并瞧不出什么怠慢之色。全身上下若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只他手间还拿着她的帕子。

    他隔着帕子,手指轻轻摩挲着里面露出来的那枚玉佩,在她望向他的时候,他也在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彤华伸手,朝对面的座位示意一下,从容地就像坐在自己的主场,而裴彰才是那个客人。

    裴彰于是侧目示意下人退后,踱步上前,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从前喝过裴家的荷叶茶。”

    她这样说。

    “这种茶叶,长了许多年,一年一个样,和从前的味道已经不大一样了。清苦有余,层次不足,若说贪个慕古风雅,偶尔一饮也便罢了,正经品来,已非上乘之味了。”

    这种制茶之法,是远在九国时的裴家先祖,发现记录的。

    那位先祖是个爱好风花雪月的个中圣手,在某个炎炎夏日偶然发现了用荷叶制茶的方法,风味绝佳,便详细记录了制茶的日期天气、茶叶和荷叶的品种年份、制作的详细过程以及茶水的气味和味道。

    裴家人按照这先祖玩乐的手记,将这些事传承了下来。裴彰闲暇之时也爱琢磨这些打发时间,自然听得出彤华这些话不是在胡言乱语。

    她兴许没有看过最初的手记,但他是看过的。

    分明是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品种,一样的手法,但现在制出的茶,似乎味道上和记录中并不一样。

    原来是茶叶变了。

    只是,他虽知味道与记录不同,但这些年里饮茶一直是这个味道。他看彤华年纪似乎也不算大,不知她是怎么能说出年岁太长、茶叶味变的话来的。

    他问彤华道:“在下冒昧,多问一句,姑娘是在何处喝过此茶?”

    彤华垂眼微微笑道:“我不是已将答案告诉郎君了吗?”

    裴彰总觉得奇怪。

    “郎君”这个称呼,现在也有,但是很少。若说什么时候风行,倒像是卫朝以前。

    而答案——

    他垂眼,再一次望向手里那枚玉佩,犹豫半刻,拿上桌案。

    他将手帕铺平,向彤华的方向推了推,使那枚玉佩同时落在了二人眼中。

    “裴家的子弟,自出生取名之后,便会得一枚刻着家徽和名的玉佩。刻玉的手法是裴家家传,也会在其上作以旁人无法发现的标记,所以真正的刻名玉只有一块,若为仿制,裴家人一看便知。”

    他说完这些,望向彤华,又道:“姑娘送来的这块刻名玉,我已亲自看过了。裴家的确有一位先祖名唤裴澹,字玉川,是裴家第十七位家主裴清裴玉成的长兄。如今的嫡系宗祠之内,也就只有他的刻名玉,是在死后也未能供奉在灵前的。”

    他不急不缓说完这块玉佩的来龙去脉,问彤华道:“请问姑娘,这块玉佩,你是从何处得来?”

    彤华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光泽温和的玉佩之上。

    那年大雨倾盆,她倔强不堪地奔赴一场狼狈的宿命,想要凭她一己之力,将所有走上歧路的人们挽回最初的模样,却忘了,聚散终有时。

    永远温柔守护她的大师兄裴玉川,在那场雨里,默然地将自己漫长的未来,尽数投入孤身至死的终局,只面上却不动声色,还珍重着要她照顾好自己。

    雨丝如幕,分明是寥寥之距,却让人相望的视线都变得模糊。在白沫涵与裴玉川此生的这最后一面之后,过去的许多年里,她始终都不曾在回忆里将他看得清晰。

    也许他已经想到这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只她想不长远,拿过他从不离身的玉佩,却还道前路方长,那样其乐融融的团聚时分,还多的是再见的时候。

    彤华静默着,为再一次想到那些旧事。

    “是我师兄给我的。”

    她终于开口,终于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身份:“玉川和玉成,是我师父白及给他们取的字。我们一起在青冥山求学,他们是我的师兄。”

    裴彰心中震惊,眉尖向下沉沉地压了压。

    世人都不知道白沫涵出身青冥,所以裴彰也不会联想到她过去的身份。

    他就只是震惊,即便是那些修仙的修士或者异术士,也轻易不在人前说自己活了好几百岁。普通人听到这样的话,要么不信,要么必然将其当作妖异。

    她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裴彰将信将疑道:“已经三百多年了,纵然有信物在,也实在是太久了些。”

    他有踌躇,却并非是全然不信。

    关于青冥山,先祖们有些十分隐晦的记录,除了家主以外,旁人不能得见。

    他也是在继任家主之后,才看到了这些记录,包括裴玉成当年继任家主以后,还和青冥山上的长兄裴玉川往来的信件。

    青冥山不仅仅只是一个求学的地方。若是它真的有些神秘之法,未尝不会有弟子因此而留存至今。

    至于她说他们是师兄……信件之中虽没明确写过具体的名字,倒的确是提过“小师妹”这三个字的。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除了这枚不会说话的玉佩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

    即便是裴玉川如今还活着,就活生生地站在裴彰的眼前,也实在是很难让他相信,他就是活在三百多年前放弃了家主之位永生留守青冥的裴家长子。

    彤华见他犹豫神色,便笑道:“信物本就是辨明真假之用,郎君见了,却不肯信?”

    裴彰看见她的表情,摇头轻笑道:“非也。实话来说,我对姑娘所言的信,超过不信。”

    他身子略前倾些,将桌上那枚玉佩再一次捧在自己手中,手指从名字和家徽的刻痕上划过:“关于裴家这两位先祖的事,裴家至今还保有他们往来的书信,来此之前,我为求证,也翻阅过其中的内容。”

    他缓声说道:“裴家人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刻名玉交给旁人。虽然几百年前的私事难以考证,但这枚玉可以说明很多事情。姑娘拿着它,胜过千言万语。”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裴彰琢磨着那些信件里的内容,又看着手中这枚对裴家人来说重要至极的玉佩,多半能猜到裴玉川当时的想法。

    听闻他在决心定居青冥之前,曾在山下游历九国,亲眼见过乱世天下是何等混乱凄凉的模样。也许他是真的万分担忧师妹会在乱世里受苦,所以才将刻名玉给了她,只为了让她遇到困难的时候,起码可以得到裴家的相助。

    只有刻名玉,是裴家人毫无理由就会信任的东西。

    裴彰想着那些信,忽而想到,若是真的,那眼前这位被自家先祖珍而重之的师妹,究竟知不知道,裴玉川离家返回青冥之前,是退了亲的?

    但在他说完最后一句之时,彤华却只是将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那一块玉佩之上,长而久地望着,让他觉得,好像真有那么一种眼神,可以穿越十年百年的时光,看到过去的所有一般。

    轻信旁人不是裴彰的作风,但此刻,他确是轻易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下,抽出自己的手巾垫着,重新将玉佩放在了桌面上,而不是放在她的帕上。

    因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两人同时抬首,四目相对。

    裴彰重新变回作为家主应有的那番模样,审视着问她道:“所以,姑娘带着这块玉来,是想换什么?”

    第153章 截断 我哪回能遇到她?

    裴彰不觉得彤华是个带着玉佩过来叙旧的故人。

    裴玉川将玉佩给了她,她这么多年都销声匿迹,绝不像是会轻易遇到什么难题不能解决的人。

    如今她来时一派从容,更是证明了这点。

    她必然是想要什么东西,也许是裴家能给,也许是裴家能帮,总之,她将刻名玉取出来,就是要他绝不能否认拒绝。

    最起码,是不能一口回绝。

    彤华的确是有事才来。

    但她不打算拿这块玉佩说事。

    她伸手,将桌面上自己那块裹玉的帕子收了回来,表明了她不打算再将玉佩要回的意思。

    “我的确有所要求,但并不打算拿这块玉佩来换。即便是真要换什么……”

    她顿了顿,手指在杯盏上碰了碰,笑道:“就当换这杯久违的荷叶香茶罢。”

    裴彰于是微笑,将桌上的玉佩用手巾包好,轻轻放到旁边,回应道:“好,那这桩事就算完了。在下也要多谢姑娘,将先祖玉佩归还裴家。”

    窗外有鸟鸣之声,随着清风轻渺地送进水榭之中。

    裴彰道:“姑娘既与裴家有此旧情,此来何故,无妨直言。”

    彤华直接道:“我要求你们断掉和原景时的合作。”

    裴彰闻言深深打量她一眼,确认道:“是如今南方那位?”

    彤华点头道:“对,就是带着他兄长和南境卢氏守军反了、去南国境内逼死了国君南玘、现在内外开战、自封为王、眼见着就要顺应声势立朝称帝的那位,原景时。”

    裴彰面上露出些荒唐与好笑之色:“姑娘在说笑罢。裴家退居余州,从不插手政事,在下更是一步也没出过余州。那位在南方,如何与我能扯上关系?”

    彤华便道:“实不相瞒,我来之前,也着人调查了些事。如今外头颇有些关于大昭原氏得位不正的传言,由此又生出了些关于他手执天子剑与九国玺,才是帝道所归的风闻。闲话原本是最难打听的,但我却偏偏打听出来了——裴郎君,他从前来找过你罢?”

    她最后一句话,分明是笃定的口吻,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无声奉劝他休要隐瞒。

    裴彰没有立刻应承这句话,只道:“姑娘也说了,闲话是最难打听的。这些风闻我也有所耳闻,的确是有些异样了。但是裴家秉承家训,自然有规矩约束,不会议论这些。”

    彤华看他神色自如,显见得是不打算承认此事的,于是再开口时,语气虽还如先时一般和缓,但态度却强硬了许多。

    “那些闲话传得快,但并非停不下来,郎君若是得闲,可以着人打听打听外面的风声,再过些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敢多言了。”

    他既然不肯认,她也就不配合了,干脆同他道:“我方才也说了,我是来要求的,不是来商量的。裴郎君,我知道你有些雄心壮志,不肯在余州这小地方继续隐忍,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重新扬起你裴家的昔日荣光。但我也有句话要告诉你——”

    她的目光沉静,神色坚决:“我无所谓你要做什么,也不关心你会有怎样的下场。但我师兄一生清直,我一日在世,就绝不能见裴家被扣上反贼的帽子,百年声名毁于一旦。”

    彤华撂下这句话,站起了身:“裴郎君,好好考虑罢,告辞。”——

    更深露重,原景时身披玄黑色龙纹披风,纵马回到南国王城宁都的城门之外。

    城门守卫早换成了卢氏的兵士,认出了代表原景时的那面玄金龙旗,连忙为他开门。

    南国局势不稳,他也没有空坐王城,而是亲自在外征战。前几日他离开宁都,前去解决临城的一处盘踞势力,如今顺利拿了下来,将来拱卫宁都便安全了些。

    原博衍因之前伤势未好,一直替他坐镇后方,就住在南国王宫之中。待听得侍卫来报原景时回来了,立刻便起身穿衣,往他的居所崇华殿去。

    原景时将一身风尘的外衣换了,刚洗了把脸,听得原博衍来了,便出外间迎他:“兄长何事?”

    应当不是太急迫的事。如果真的着急,原博衍自会给他去信,要么陈明情况,要么催他速归。

    但也不会是太寻常的事,否则不至于这样半夜了还匆匆来寻。

    原博衍不去信,是知道原景时时日不长便要回来,但并不是不急,所以此刻匆匆来提:“裴彰反悔了。我们留在大昭境内的暗探回报,那些宣扬出去的传言近来已有些平息了。”

    他们在很久之前,就想到要寻一家有名望的望族,最好是在天下文人间有一定份量的,将来好在起事后帮他们控制局面。

    裴家原本不是首选,但裴彰此人实在不安于余州一隅之地。顾均多番考量过后,还是与他报备,试图与裴家沟通。

    这样的事,对昭民来说,自然是反案,一开始也不能与裴彰明言。只是交往几回,随着交流渐深,来回试探之间,裴彰也猜出了对方的用意。

    再经数回往来相谈,终于敲定了这一回合作。

    原景时顺利解决南玘入主南国王宫,是遥遥送给裴彰的一记定心丸。裴彰听说这个消息,说到做到,当真按照之前约定好的,开始帮他们暗造声势。

    千人千口,唇舌翻张,一件事从黑洗成白的,却也不是什么难事。眼见着配合着南方的场场胜利,在大昭境内是有了些成效,怎么如今好端端的,又突然熄火了?

    原景时处理南方乱局,总觉时间紧张,一路赶回没有饮食,此刻渴得厉害。

    他拿起宫人们才送进来的热茶水满饮了两杯,这才回问原博衍道:“裴彰这些时候见谁了?”

    原博衍眉心压低,道:“听说前些时候有故人登门,原本是拒之门外,后来又递进了信物。裴彰收了信物后便叫人领了进去,谈不多时就散了,之后便安排人收手了。”

    原景时倒了第三杯,这才有些和缓地拿在手中,驱了驱秋风里的寒气:“查了吗?”

    原博衍颇有些难言地道:“不好查,只说是个女子,遮得严实。”

    原景时一听这话,倏然便笑出来了。

    他当是谁在捣鬼,这么一听,答案可不就呼之欲出了吗?

    他提醒了原博衍一回:“裴家发迹在河东,卫朝时,裴家有两个很有名的子弟,一个裴澹,一个裴清,传言说曾受教青冥山。”

    原博衍熟读经史子集,岂能不知青冥山在九国时期谋士间的地位,又岂能不知这二人?

    说到青冥山,就不由得想到之前在上京,那祝文茵承认了自己是白沫涵,承认了和青冥山的关系。她是段玉楼的小师妹,段玉楼和这二人约莫也是同时的。

    原博衍一开始听到女子,就猜到或许是彤华捣鬼,后来又想到裴家这些渊源,更觉得是她。

    但是当初昭元那场杀阵布置之后,彤华当真是一回都没露面,他虽然有所怀疑,却实在是不敢相信,只能叫人再查。

    原博衍见原景时也猜是她,面色便沉了几分:“那位昭元姑娘,我当真以为她是将她料理清楚了的。”

    他对昭元怨念已久,经此更是不满,只是说完又想起彤华,脸色更黑。

    说了再也不和他们来往,这又是做什么?念着他们联合了昭元想杀她,所以在这样的关键时候,回来故意报复他们?

    他想到她那个记仇的性子,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原博衍已经深深意识到他们根本没那个本事对付她,只得皱眉对原景时道:“之前在玉玑山设计杀她,她约莫心中怀恨。如今局势还不稳定,她若回来,你有什么想法?”

    原景时轻松地笑了笑,答他道:“我没有想法。”

    他的样子和满脸沉重焦虑的原博衍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见原博衍纠结,便道:“若事成,裴家从余州挪到南方,照旧是好的,若不成,裴家留在大昭,就是永远的臭名昭著。兴许她也并没有想如何对付我的念头,只是单纯念着她师兄,想保裴家一个名声呢?”

    原博衍很保守谨慎地道:“最好是这样。但望情况是最乐观的这一种,但总也要做最坏的打算。若她还是为了那位才如此行事,接下来必然还有动作,你要如何?”

    原景时摆手道:“凭你我是解决不了她的。给昭元姑娘传个消息过去罢。她们姐妹俩的事,让她们自己解决。她好好的,恐怕最着急的,就是那位昭元姑娘了。”

    她们在玉玑山斗了一回,安静了几日,却是昭元带着挽救钟琰娘和弥补九国玺的恩情回来寻他们了。

    谁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一回争斗,是昭元输了。

    自古成王败寇,彤华这样气势汹汹地来了,那昭元自然要为自己后路计。即便是别无他法背水一战,总也得撕掉对面一层皮肉才行。

    原博衍依旧不大信昭元:“到底不是自己人。”

    原景时让他放松些:“若真这么说,钟娘子、顾先生、陆老板,还有如今在外头打仗的那几个将军,哪个又是自己人?”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放正了些,又道:“我前些时候与昭元姑娘谈过,她去隐灵海就是为了这些事,且叫她们斗去。”

    如今竟反过来是他安慰原博衍了:“她说了不打算与我来往。兄长仔细想想,若不是为事撞上了,我哪回能遇到她?”

    在南方打了这么久的仗了,她若想来,早就来了。

    她不来的。

    他想。

    第154章 开战 原景时阳寿将尽。

    昭元去了苍南海域,慢条斯理剿灭了隐灵海。

    自始至终,她没有向外透露过有关于隐灵海梵氏一族实际上是半血族的一点消息。

    哪怕长晔那边借着纯圣与她的关系,似乎有要给她广开好处的打算,但昭元还没有愚蠢到将这个消息真的告诉长晔的地步。

    她绝不是那种只因自己自己现在境况狼狈、便毫无底线到不择手段的性格。

    她比谁都清楚,长晔如今对她们姐妹争斗只作壁上观,乐得看她们争个头破血流,最好是她真能够对付彤华,将彤华从尊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终归到最后,希灵氏是两败俱伤,而他正好乐享其成。即便最后真是纯元扳倒了彤华,他也是要反过来再对付她的。

    在尊主之位上,昭元暂且和彤华不对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和别人一起对付彤华。

    她正思忖着要如何以隐灵海的事为契机和彤华沟通,使官先跟她说了彤华去余州找裴彰的事情。

    昭元知道裴彰与原景时的合作,也知道裴家和彤华的关系。她叫使官观望着,果真见她断绝了裴家和原景时的合作。

    原博衍的信件随后发来,不外乎是希望她解决此事,免得彤华之后再在哪个关键节点突然跳出来,再一次扰乱他们的计划。

    昭元只淡淡将信抛去了一边。

    彤华当真只是为了阻拦裴彰,目的达成之后,就返回了定世洲。定世洲的外围结界依旧封堵着,昭元就是想做什么也没辙。

    如今这情形,彤华有意避人,谁想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她何必自找难堪。

    昭元象征性给了回复,实际上知道彤华不会再有后续的动作,便干脆什么也没做。

    至于大昭那边已经南下的原泽舟,原景时也另想了办法解决。

    他把谢以之调过去了。

    卢遂良和他带来的兵士是不能放在国境线战场上的。那些兵士都来自于大昭,其中有不少就出生在边境上,两面相对,都是亲人,这就没法打了。

    对面的兵士呼亲唤友,这边便是不战而降。

    所以干脆将他们调离前线,只把南国残余的这些乱党交给他们解决。卢遂良亦一同调入境内,方便统一调度这些旧部。

    至于国境线上的战事,原景时尽数交给谢以之,再把当年在望州练的精兵给他,借着密云峡天堑,未尝守不住。

    原景时也不需要他赢。

    南国一团乱,腾不出手支援他,内外同时打起来,哪边也占不到好。只需谢以之借着地形僵持,莫要让原泽舟越过,即可。

    谢以之做到了。

    世事机缘如此奇妙,他虽在十分年幼时便获罪,一路流离到那等污秽之处,但因曾出身将门,竟也这般有征战和习武的天赋。

    原景时花了一年的时间,将南国境内收拾了七七八八。待来年初冬的时候,谢以之还好好地守着边境。

    他心知肚明,除了谢以之确实有才能,借着地势之便守住地盘以外,两方能僵持这样久,还有另外一重原因。

    原泽舟并没有打算深入地打进来。

    他在等。

    原景时姓原,是如今的天子原承思的弟弟,而南方是大昭始终图谋却不得并入的版图。

    原景时将南方打下来了,其实换个角度来说,是对大昭的一桩好事。若他肯乖巧些称臣,恭恭敬敬地将地盘交出来,提笔记录时用春秋笔法洗一洗,也未尝不是段佳话。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原泽舟若是挑这个机会打进去了,之后再要说起,就理亏了。

    所以他等。

    原景时就是借着对方这个算计,所以一直没名没分地在南国境内收拾烂摊子。

    如今南方太平了,再不能做无主之地,他前脚敢称帝,原泽舟后脚就敢说他反叛,正好堂而皇之地向南出兵。

    早晚都有这一战,国内的局势已经料理好,终于算是做好了准备。

    原景时,称帝了——

    苍洲大陆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北昭南邺,原氏一家。若是真合到了一处,那可真是前无古人的庞大版图。

    偏偏南北皇帝分明是兄弟两个,国境线上真刀真枪地干起架来,却也不见谁肯退让。

    大昭不退,是因为有三百年的盛世基业,钱、粮、兵,无论如何都是源源不断。征讨反贼是合情合理,为何要退?

    那大邺不退又是凭什么?

    南方之地虽不似大昭的国土广袤,相比之下,却也并没有差得离谱。只是南方土地不比北方丰饶肥沃,多是毒林深山,又久经乱局,如何经得起这样长久的消耗?

    先前僵持的时候,便也罢了,如今原泽舟发起狠来猛攻,他们这边的劣势便露得快了。

    即便是南国军队已被收服,又陆陆续续添了不少,到底不好抵御。谢以之咬死牙关和原泽舟战了一个月,战线倒是一分没退,只是在战场上时,自己当面挨了一刀,被副将拼命拖到马上才带回去。

    就近领兵的将领彭振龙,是昔年原景时在江湖上结识的绿林好汉,如今跟着他死心塌地地打到南方来,听说谢以之这边战况危急,立刻就安排了布防过来支援。

    赶到后一看,谢以之果然情况不好。

    那一刀当胸砍下去,锁骨都断了半边,虽没碰上心脏,但伤了肺。因那一战打得惨烈,副将将他带回时也费了好大的劲,没及时就医,失血太多,若是熬不过去,恐怕都难活。

    大冬天的,再暖和的地方,山里都是刺骨之寒。谢以之失温严重,昏迷不醒,眼见着前方就没有主将坐镇。

    彭振龙当即给宁都发信,告知原景时,请他的示下。

    调兵、调钱、调粮,排兵布阵,改换部署,这些自然都是需要做的。原景时收信后立刻应对前线局势,等布置完了,夜深人静时自己看着地图,突然久违地想到——

    她还不来吗?

    从他在南方举事起,边境线的密云峡群山就是个危险之地。若他没有赌对,若是原泽舟当真不管不顾带兵杀进来,谢以之就是第一个遇险之人。

    如今正儿八经开战了,谢以之又是前线主帅,不到一个月就受了这样的重伤,可见原泽舟的攻势迅猛,是铁了心要趁他们国内空虚拿下南方。

    可即便如此,她还不来吗?

    这可是谢以之。

    这不是她唯一一个给予例外又为之逗留的人吗?这不是唯一一个在撕破脸后,还能得她不设防备,一箭射穿她肩膀的人吗?

    他没见过她的心上人,但他听过太多说谢以之相像的闲话,就连倾城那样一眼看出谢以之不是故人的人,不也照样经常看着他发呆吗?

    原景时想,若真是如此难忘的一个人,那谢以之这样的相像便实属不易,她当真就舍得这么丢了吗?

    半月后,原景时御驾亲征,来到前线。

    开国之君总是如此,资源不足,人心不足,声望和权势都得靠自己一点一点地积攒下来。没道理要前线的将士在寒冬深山里吃苦,他自己在宫殿之中坐享其成。

    岑姚也跟着原景时一路来到前线,好歹是千辛万苦保住了谢以之的性命,只是将来恢复的程度还要看天意,而更奇怪的是谢以之始终难以苏醒。

    原景时亲自见过前线将士,站上密云峡关口向北远望。随着那面玄金龙旗换上墙头,对面的兵士也很快就发现了变化。

    寒风骤起,将龙旗吹得猎猎作响。他抬首看到阴暗的天色,想:该下雪了——

    定世洲的季节天气与人间并行,今晨起下了一场大雪。

    彤华起时感到寒意,看到窗纸上隐隐越过的明亮光线,拢着衣裳推窗望了一眼,群玉山头和中枢内宫,俱已是一片白雪皑皑。

    她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鱼书见她衣裳单薄,过去问她道:“尊主,都收拾好了,来梳洗罢?今晨还要见紫暮少君和简少君。”

    彤华于是转身过去梳妆,鱼书顺手将窗户闭上。

    首饰都是前一晚已经准备好了的,如今都整整齐齐放在妆台上。赤芜站在彤华身后帮她绾发,而后将钗环一点一点佩戴上去。

    彤华手里捧着一盏清茶,另只手给自己试着几套耳饰,口中闲闲道:“昨日大婚,我走之后,宴上可出什么岔子没有?”

    昨日简子昭迎娶荣氏少君紫暮,因有彤华下的令旨在,将场面铺张得浩浩荡荡。内廷的仙官亲自前去监管,简惑只能顺意而为,将婚礼办得极尽奢华。

    简子昭先前背叛彤华,在暗牢受刑后撂在殿前示众了那么多日,在属族间早已不是秘密;而荣坤及其族人早被彤华处决,紫暮背后是真真正正地空无一人。

    各属族盘算着这两人身份,犹豫着是否要应约出席,但在婚礼前一日,却得到了彤华要驾临的消息。

    于是婚礼当日,宴上坐得满满当当。

    不知各人心里都在猜测什么,总之彤华坐在主位一直看到新人礼成的过程之间,没有一个人不是脸上陪笑。

    鱼书顺着彤华眼神,将远些的那个匣子捧过来,答她道:“都还算本分,虽见您走了,也都坐到了结束,不早不晚地撤了。二位少君的住处安静,没人去,简氏仙族里的那些长老,也没有去找麻烦的。”

    彤华闻言,不屑地轻笑一声道:“敲打了这些时候,胆量小了一圈,眼力也短了。我即便是不去,他们都不知道紫暮是什么身份?”

    紫暮身上带着半边神族的血。她都没处置,谁敢给紫暮脸色看?

    她终于选定了配饰。鱼书将匣子放回,道:“今日两位少君入内谢恩,只怕也有不少想看您的态度。”

    彤华笑道:“慎知昨日定的单子我看过了,足够丰厚了。今日都给紫暮一个人,叫使官亲自送她回去,场面摆足,看他们怎么办。”

    紫暮没有惹过她,她也是绝对不会亏待紫暮的。但是这不代表她不会利用紫暮,去好好地算计旁人一番。

    瞧,就这么把人送过去,且要让他们心里忖度一阵子。

    彤华微微侧身闭起眼,由鱼书在面前给自己上妆。外间陆续有仙官与使官求见,隔着屏风与她说些事务。

    有司记的仙官提了苍洲上南北对战的情况。彤华原本想着两边战了许久,听过便罢,不甚在意。

    却又有个使官进来报她:“地府翻查生死簿,言苍洲原景时之阳寿将尽,因之前得了尊主吩咐,所以来报,请尊主一个示下。”

    彤华由此睁开了眼。

    第155章 魂珠 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南方为守密云峡边境,在此处选择了一处山口,建筑了一座大关。谢以之便是一直在这座关内驻守,以应对大昭的南下兵士。

    冬夜里寒风呼啸,落雪不止,将领居所处所点的灯笼即便有油纸作挡,却依旧被吹得明明灭灭。

    房门推开,昭元回头看了一眼床榻前正在看诊的岑姚,转身迈步走了出来。

    她顺着回廊转过弯去,避开了前面守卫的视线,这才面对从另一方走过来的东季问道:“如何?”

    东季垂首答道:“查清楚了,生死簿上写了是十一月十四日子时,没有错。”

    昭元的眉心微拧,表情却不算是多么惊讶,盖因此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所以此刻除了些烦心以外,倒没什么意料之外的神色。

    原景时亲赴前线督战,那边原泽舟也不退不避。两兄弟从前见面的次数都少,旧岁里春日在猎场上的一段对剑,当时还算一段美谈呢,如今也不知是积攒了什么深仇旧恨,竟然在这里拼得头破血流。

    原泽舟被原景时算计了一番,坠马时被毒草刺伤了腿,如今八成是站不起身,几日没在对面阵前见过了。

    而原景时也没好到哪里去。原泽舟遥遥一箭射穿了他胸口,让他一直躺到现在。

    这下好了,两方激烈交战了几个月,终于是能安生两天了。

    昭元听说原景时受伤,便自后方赶来,本想着有岑姚在,应当没什么大碍,只是见面时一探,却总觉得他生气微弱。

    她试探性地给予他一点神力,虽有些恢复的起色,却很快就流逝出去。

    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的现象。昭元总觉得不对,让东季暗中去一趟鬼界,翻一翻生死命簿。

    十一月十四,那就是后日了。

    若是子时命数到头,满打满算,也就明天一日的活头。

    是他们都忽视了——当年薛定被彤华插手致死,他们只关注着原景时这一生功绩足以给玄沧一个归位的理由,竟荒唐到没有注意到他寿数的短暂。

    被彤华这些年一拖再拖,果然,就到了时候。

    东季那边说完了最关键的时间,才给她说起地府那边紧张的情况。

    “他和凡人不一样,命簿也不在一处。地府那边似乎是下了命令,特地将他的命簿转走,设了专门的阴官守着。咱们派去的人也没能靠近,只能遥遥瞧了一眼。”

    昭元点点头,立刻想到了原委:“彤华做的。”

    鬼王没这个胆子做这些事,只能是听了魔尊薄恒的吩咐办事。薄恒近来亦没有什么要和天界相争的势头,不至于在这事上费心思。

    但是如果是彤华让他做什么,哪怕是要和长晔斗一斗,薄恒也一定会愿意的。

    昭元回头,看了一眼原景时居所的位置,里面的昏黄灯光透过窗纸,在这漆黑的寒夜里被黑暗吞噬殆尽。

    她让东季先退下,自己重新返回房间内,走过去拍了拍岑姚的肩膀。

    岑姚坐在床榻前的小凳上,回过头的时候眼睛里红红的,不知是哭了,还是这些时候熬的。

    昭元问她道:“金针下去了一日,如今怎样?”

    再医术高明的大夫,也没法挽救一个死局既定的人。岑姚今日实在无法,已经下了一套金针,用上了金针续命之法。

    她祖父岑无疾,当年正是因为这套针法,才多活了三日,硬生生等到了一个原景时,才能将年幼的她托付出去。

    岑姚咬了咬唇,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起色。”

    昭元想了想,又问道:“他们防着我,有什么事不肯同我说。你之前发回宁都的信,原博衍给你回复了吗?”

    既是一起南下造反的好兄弟,情谊深厚至此,眼见着原景时命数将尽,难道他就不来看看吗?

    岑姚微微停顿了片刻,站起了身,抬眼直视她道:“昭元姑娘,我先前对你有些偏见,不肯与你来往。但今日前线关口,只有你和我来了。我虽不知你为何帮景哥哥,但起码我能看出来你是真的想要他活命。”

    昭元听见这小姑娘如此神色认真地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没有多言,只是微微笑了笑。

    岑姚继续道:“他们不会来了。明面上,是说顾先生也在宁都,为防不测,强力留下了宸王殿下,若来日真有什么意外,不至于国中无主。但实际上,他自己有没有那个心思,我们谁也说不准。”

    原景时称帝后,便封了原博衍宸王。至于从前在大昭的那个齐王封号,早就被原博衍丢到一边去了。

    岑姚只是年纪小,但她在江湖走了很多年,不至于连这些人心波澜都看不清楚。

    原博衍本就自负自傲,既然他兄长原承思可以,幼弟原景时也可以,那他又凭什么不可以?

    若说从前是天命不曾站在他的一边,如今这个将将到来的机会,不就是递到了他的手边吗?

    昭元看得清清楚楚,就因为他是这样无能为力又自视甚高的人,所以彤华才会劣心大起,反反复复地将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

    她心知肚明,问岑姚道:“小岑姑娘想说什么?”

    岑姚正色道:“景哥哥要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无意多管,但起码我要坚持到他醒来。也许我只是个凡人,没有什么通天之法,但你一定是有办法的。”

    她也真的是豁出去了,异常坚定道:“只要你有办法可以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昭元看着她疲惫但决绝的眉眼,摇头道:“我没有办法。”

    凡人生死天定,她本就无法插手。虽然定世洲的神主本就有监管人间、拨乱反正的责任,但如今中枢是彤华作主,如果彤华想要通过本源灵脉来决定她的生死,那她也没有拒绝之力。

    更何况,即便她真的能做什么,也必须要经过鬼界。整个地界都被薄恒带着,跟着彤华为所欲为,她想要进入也麻烦。

    但在岑姚无力垂眼之前,昭元又道:“但有一个人,她会有办法的。”

    岑姚大喜过望,骤然抬眼看向昭元,只是这么对视片刻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了她在说谁。

    她不确定,心中忐忑:“……她会肯吗?”

    “会的。”

    昭元点头道:“我手里有她想要的东西,作以交换,她会肯的。”

    她轻松地勾唇微笑,扶了扶岑姚手臂,予她一点力量:“辛苦你守着他,我再去想办法,放心。”

    岑姚于是点头道:“多谢。”

    昭元转身退出房间,沿着风雪长廊一路返回自己的居所。路上经过了谢以之的房间,那个紧闭的房间里也是灯火昏昏,正有侍从守夜看护。

    她一路越了过去。

    仙侍碎玉一路跟随她,自然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打算。待回到房间后,碎玉一边帮她倒了杯热水,一边问道:“少主要放出消息去联系彤华主吗?”

    昭元道:“且等等。”

    还有一日的工夫,再等一等。

    从来都是谁先急,谁先落下乘。还有一日的时间,未尝不会发生别的事情。

    原景时如今功业未成,若是草草死在了这里,便无法顺利归位,再等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如果彤华无所作为,长晔都要先一步着急了。

    更何况,昭元想,彤华应当不至于蠢到拦着玄沧不能归位。

    最起码,有玄沧在长晔身边,长晔顾忌他的心思,绝不会对彤华做什么太过分的举措。对于如今没有任何护佑的彤华来说,玄沧就是她的一道可以利用的保护线。

    她不至于不用的。

    即便是彤华是真的豁到底线,连玄沧也不肯留了,那还有最后的一个办法——

    昭元站起身来,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案前。这上面摆着她的一把最爱的古琴,她自定世洲带回封地,又自封地带到人间,哪怕如今瞧着是流亡之际,也没有将它丢下。

    留着,不就是为了好好地藏着吗?

    她长指按在弦上,下定决心般,重重一拨。

    低沉的泛音溢出,琴弦上忽然灵气运转,悉数萦绕在她长指之间,最后解开了所有封锁,终于凝聚成一个完整的、纯净的、雾白的魂珠。

    昭元的目光落定在这个细小的魂珠,它凝聚起来,还没一个孩子玩的弹珠大,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但它的颜色干净又醇厚,是来自于一位修为深厚无比的神君——

    步孚尹。

    她看着他,想,你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当年在三途海,她奉命带十二部领主设下致命的杀阵,只等步孚尹从海里出来,便要自投罗网。

    但在这杀阵的中央,她瞒着所有人,留下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后手。

    昭元比任何人都清楚,步孚尹必须死。长晔如此紧迫地要他死,一定是他的存在涉及到了他的某个利益或者秘密;而平襄亦如此作为,那就一定是他的存在威胁到了定世洲。

    为了定世洲,她也一定会杀了步孚尹。

    但是步孚尹绝不能彻底地死在这里。

    她亲眼见到过过去的那些年里,彤华曾因为步孚尹做下过多少疯事。也许有爱他的因素,但在那些屡屡败下阵来的和平襄的对阵里,步孚尹同样也是她反抗的武器。

    她也许会放弃爱意,但不会放弃抵抗。

    如果步孚尹真的彻底死去,那么彤华和平襄之间就会形成无解的死局,联想到彤华的性情,平襄若真将她逼到那一步,绝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的情形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昭元已经隐约感受到了平襄的疯狂,感受到了她在刻意地将彤华逼到悬崖尽头,好成就她自己的所想所愿。昭元无法不感到唇亡齿寒,只能借此作最后的挽回。

    平襄杀过段玉楼一次,但她不会想到,自己这个处处听话的长女昭元,居然敢背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来。

    在三途海最后留下的这一点残魂,会成为步孚尹复活的关键。

    无论如何,彤华不会不要的。

    魂珠里的气息已经微弱到十分难以察觉的境地。即便是昭元这样拿在手中,她都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她脑中思索着和彤华摊牌的时机,却忽然察觉到身后暗流涌动,有某种力量越过她房间的范围,没有惊动外面跟随的几个使官,轻易就来到自己的身后。

    昭元骤然回身,同时迅速将魂珠收拢在自己的手中。但那人比她动作更快,似乎只是随手勾了勾,便将那魂珠吸引去了他的方向。

    黑色的身形渐渐凝聚在了昭元的眼前。

    她对眼前的一幕不可置信,眉心越拧越紧:“是你——”

    第156章 回寰 此来又是为了谁呢?

    冬日里的白昼苦短,原泽舟披着铠甲,在伤后头一回露面,在军中巡视了一圈,和兵士们坐在一处吃了回晚饭,这才走回了主帐。

    主帐被各将领包围,离兵士住处遥远。但原泽舟依旧等到走入主帐内时,才卸了勉强支撑的力气。

    副将和随从连忙把他架起,将他抬到床榻上,又让人去传军医,莫要声张。

    原泽舟粗粗地喘着气,任由随从将他盔甲脱掉,分明是寒冷的冬日,但里头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浸透,于是随从又不忍地拧眉,再去为他取一套衣裳来换。

    另外一个随从已将他裤靴都褪下,里裤和绷带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一片。

    原泽舟担忧自己几日不曾露面,军心不稳,今日才能下地,便舍去手杖,出去巡营。副将跟在旁边,他却连搀扶也不要,就这么面上含笑地走完了一圈,回来才皱起了眉。

    副将早猜到他伤口崩开,此刻见军医过来处理,便劝他道:“南方叛军至今没有消息,您那一箭正中他心口,有没有命活还未可知,您实在不必今日就非要站起来巡营。”

    原泽舟口中端着药碗,几口灌完:“今日一巡,便可再休几日。若长久不现身,难保有什么流言风起。如今我好好的,对面却毫无消息,士气上自然就不一样了。接下来哪怕我不上阵,仗都好打些。”

    他等军医为他处理完,随从帮他将腿抬上床榻,扶他休息。却有个亲卫进来禀报他道:“殿下,外头有令官持陛下令符而来,声称是秘密前来,要秘见您,此刻可要传他入见?”

    那副将跟了原泽舟一天,此刻早已烦心非常,便拧眉道:“什么令官?问清楚了没有?天将夜了,殿下好容易休息下来,他非要这时候来见?”

    原泽舟倒也没躺下,此刻便坐直了身子,将外袍拢了拢,道:“传他入内罢,记得避讳些,莫要让人撞见。”

    亲卫得令退下,原泽舟这才瞪了副将一眼,道:“既是皇兄命他持令符秘密前来,自然要等夜了掩人耳目,岂有不见之理?你昏头了罢!”

    那副将自觉有错,向原泽舟道错,又说等明日便去领罚。但眼下看着原泽舟要将腿放下来,他还是上前拦了一把。

    “既是陛下派来的人,想也是近臣罢了,知道殿下有伤,不会介意这些虚礼。殿下走了一天,还是坐着罢。”

    这回原泽舟没有再多坚持。他想想也是,便还将腿放稳,只侧坐在床榻之上,等那令官前来。

    不多时,门口传来动静。大帐的三重前帘被陆续打起,便有一人裹着深黑色的大氅,将全身挡得严严实实,快步往帐内来。

    原泽舟一时没看出是谁,来人却立刻将风帽和挡脸的绒巾都卸下,朝着原泽舟一个颔首,笑道:“殿下,许久不见了。”

    那副将大吃一惊,竟犹然不忘压低声音:“祝姑娘!”

    他跟随原泽舟已久,昔年也跟随原泽舟出入东宫,岂能没见过此人?能得原承思如此看重,不是祝文茵又是谁?

    原泽舟一时讶然,却也没说出话。他怔然许久,才想起什么,扶着床边想要站起来。

    彤华瞧见了,上前按住他手臂,轻轻一扶,他便僵硬地不再动作。

    她自然收回手,道:“殿下既然受伤,就安心坐着罢。”

    副将看了两人一眼,合手对着二人一礼,道:“既是祝姑娘来了,想是有要事要与殿下说。末将出去守着,二位有事叫我。”

    原泽舟见他出去,伸手请彤华落座。他目光始终深沉地落在她身上,等她落座后回望,他又淡淡避开,用一种并不冒犯的视角面对她。

    他琢磨着言辞,缓慢道:“去岁宫变后,我便不曾再听得姑娘的消息,繁记那边也不见姑娘。我还以为是……”

    他停在此处,没说出那些不祥的话来,又道:“姑娘无事便好。”

    原泽舟此生可谓是十年磨一剑,这一剑尽数是为原承思的宏图霸业。他自幼跟随在原承思身边,心中装的都是家国天下,但是依旧抵挡不了那年偶然一见里祝文茵的华然美丽。

    去岁时在东宫相见,原以为是陌生相逢,她却准确地识出了他的身份。那一刻的激动和快乐自然难以言说,于是他沉寂了多年的心意,又再一次浮出平静无波的水面。

    一见倾心,二见定情,说的就是他孤独岁月里的一场单相思。

    宫变之后,他听说了先帝对印珈蓝下手的事,也听说了印珈蓝就是祝文茵的事。

    印珈蓝已死,他慌不择路,只得去找原承思询问,祝文茵是否还活着?

    他头一次如此冒进,原承思聪慧如此,如何能瞧不出他的心思?

    原承思当真从来没看出他这样深沉的心意,惊讶之余踯躅许久,仍是对他道:“八郎,有关于她的事,今后就莫要问了。”

    原泽舟当日是真以为她死了,霎时便有些难以忍耐,一时间满眼的苍凉悲怆,心思终于得见天日。

    这世上大部分人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的一部分,才爱上这个人的好处,之后再爱上他的坏处,最后才算作是爱上了这整个人。

    原泽舟就循着这寻常人走过千万遍的情路,毫无例外地落入俗套。

    他此生见她不多,从不曾奢望什么,惟愿她能一生安平如意。若是可以,便多见几回,若是无缘,便是再没有相见的一日,也没想过,有生之年,竟如此突然听到她的死讯。

    但他在她人生里从来无关紧要,即便自己抱着那一点记忆不肯放手,也改变不了分毫命运。

    他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将这些事抛诸脑后,继续追随时间,跟着原承思剑锋所指奔赴战场。

    他从来并不执著,若是从此山水不相逢,那便莫道彼此长和短。

    他都快忘了。

    可她却又来了。

    原泽舟一时反应不过来,脑中嗡嗡乱闹,也不知嘴里胡言乱语了一堆什么,总之说到最后,也只落定在一句无事便好。

    彤华笑言道:“自然是无事的。只是帮陛下办完这桩事,我便该回家了。”

    原泽舟听得这句话,心下空了一拍,对面彤华已将一个瓷瓶递了过来,放在他床头的矮案上:“我身上正好带了瓶解毒的药丸,对殿下的伤有好处。若是毒素能解,想来以殿下的体质,恢复也是很快的。”

    他这伤就麻烦在那些毒草的毒性上,祛毒缓慢,伤口恢复得就慢,如此拖得久了,小伤也要耗费成大伤。

    原泽舟伸手,将药瓶攥进了自己手中,低声道:“多谢姑娘了。”

    他听见彤华说“殿下客气”,心里缓了缓,方问道:“姑娘说是陛下遣你秘密前来,不知陛下是有何吩咐?”

    彤华笑了笑,将手中令牌递了过去,道:“哪有什么吩咐?军令如此重要,岂能由我这样不清不楚地送到?我是拿了先前陛下给我的一块令牌,装模作样罢了。”

    她微微侧头,有些含趣地望着他,道:“如今将令牌归还殿下,还请殿下为我隐瞒一二,否则这样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原泽舟心中道:你都要走了,还怕担待什么罪名呢?

    他又想:既不是皇兄派你来,那你此来又是为了谁呢?

    他手中摩挲着这块令牌,确认这的确是一块真的令牌。他故作轻松地展臂放到床头,道:“那祝姑娘脚下可要放快些,若是来日东窗事发,我可拦不住。”

    真是有意思。

    他们连面都见得少,说的话加到一起,十个指头都能数明白。今日坐到这里,居然还能开起这样大逆不道的玩笑了。

    彤华笑意盈盈地回望他,看得他只能低下头去。她及时地止住了这个玩笑,问道:“我此来是想和殿下商量一句,可否给我些时间,让我去对面,和他见一见?”

    原泽舟从原承思那里听说过,她是和对面那两兄弟有交情的。他打量着望着她已渐正色的脸,问道:“去见他,为什么?”

    彤华道:“为战事可定,不再生杀。”

    原泽舟目中露出些难以相信的遗憾:“只怕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会愿意轻易回头。”

    若是天下太平稳定,有谁愿意战场厮杀?他诚然是在战场上铸就了此生的功名,但若是当真不再有战乱发生,他心里也愿意卸甲归家,好好享受一番安稳人生。

    彤华看着这个声名显赫的少年将军。他在东境战场塑造了将军王的声名,但他其实也很喜欢风雅之事,原是一双执笔抚琴的手,为了家国百姓,只能拿起长弓长剑。

    她垂下眼,看见他腿上纱布隐隐露出的血色。

    “一者,他们经不起长久激烈的战事,自然愿意停战。二者,陛下这些年一直意图北境,即位后便一直支持慕容家出击云洲,国库可以强力地支撑北境出击、东境稳固,却不能再加南境这样激烈的交战。”

    她说明了两方的情况,劝他道:“两方士兵血脉相连,打成这样,难保不心生退意。此非一日之功,暂且停下,给两边喘息的余地,等时日长了,亲缘淡了,国内稳固了,再往南去,岂不是更好吗?”

    原泽舟没有松动,只道:“只怕时日越长,他所做的准备越多,到时候就越难打了。”

    彤华微微一笑,道:“已然拖到他稳定了南方,还怕再长些吗?其实殿下心中也明白,他做此举,朝廷必然要出兵示威,但是拿下南方,此刻还不现实。”

    南线战场迟迟没有起色,朝廷上已有质疑他的声音,但既然原承思没有改换将帅的举措,就说明他的所作所为,必然是经过了原承思的认可的。

    兵,要出,但打,却不在此时。何时两方达成默契,肯这样长久地对峙下去,何时就可以保持停战的姿态,直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了。

    她没有见过原承思,没有得过他的授意。但原泽舟颔首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抬眼望向她,道:“我愿给姑娘时间。两日,若是两日不成,我就会派将领出击了。”

    于是彤华含笑起身,应道:“愿不辱命。”

    她退开一步,是一个要离去的姿态:“我这就去了,殿下往后,一路保重。”

    原泽舟看出了这是此生的最后一眼。

    他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捋直了外袍的衣摆,对着她合掌一礼。

    “夜深雪冷,姑娘慢行。”

    山长水远,再会无期。姑娘此去,切记慢行啊。

    第157章 舍得 去做一个这样的凡人。

    昭元静默地在房中等待。此日是十一月十三日,将将是月上中天的时候。

    一日将尽,待子正一到,便无人能救得了原景时的性命。

    此时彤华才姗姗来迟。

    东季叩门,将房门推开,站在外头的彤华笑意盈盈,看着昭元问候道:“长姐,这一向过得可好啊?”

    昭元望着站在夜雪里的她,伸手将另一个冒着热气的杯盏放在桌案对面,笑道:“没有犀羽翠,勉强喝一杯罢,刚热的酒,想来你是不忌口的。”

    “不勉强,难得和姐姐对坐,是该饮一杯。”

    她说着,便走进来。碎玉同她屈膝行礼后退了出去,又将房门带上。

    风声变缓,姐妹二人对坐案前。彤华执起酒杯来,和昭元前伸的杯盏轻轻一碰,两人各自满饮一杯。

    昭元为二人添酒,彤华这才道:“近些时候定世洲的事务麻烦,我耽搁了些时候,辛苦长姐在人间,替我处理这堆烂摊子了。”

    她再次拿起酒杯:“借长姐的酒,敬长姐一杯。若无长姐为我奔波,指不定就露了什么可乘之机,让旁人占了便宜。”

    她意有所指,昭元会意,没有推辞,同她碰了一杯。

    她们一向是有这样的默契的,私下里闹得再难看,也不会让外人渔翁得利。

    平襄借这个时机让昭元在外为难于她,逼彤华反,实际上是给长晔一个缺口,想要逼彤华迫于压力,只能听她的话,按她的要求执掌定世洲。

    但彤华将昭元排除在了定世洲外。

    人间还有许多事的收尾没有做完,如果真留给长晔去钻空子,凭彤华做事那样的肆无忌惮,事后真要惹出一堆麻烦。

    但因为昭元在,这些事情都被顺利地拦了下来。

    即便真有什么拦不住的,仅凭她这些年在上天庭的交际,也自然有办法去阻止。

    彤华这一杯酒是实实在在地敬昭元,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敢那么肆无忌惮地封闭定世洲,去处理那些狂妄大胆的属族,皆因昭元在外帮她解决了一切麻烦。

    外面是纷扬大雪,里面是围炉对酒,好一派和睦温馨的场面。单看这一幕,谁能想到她们先前一回见面,才经历过一场抵死拼杀。

    二杯酒过,许是略过了这样的客套,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了,两人都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们一直不曾是什么可以对坐闲谈的亲昵姐妹,更遑论此刻身份有别,一个已经坐上尊主之位,另一个就只能任由她拿捏姿态。

    彤华再次添酒,这才道:“其实,长姐不打算要这个位置罢。”

    如昭元行事这般沉稳,性情如此聪慧,岂会不去思考自己的位置?若她当真如此顺畅地即位,那又要彤华这样不服管教的妹妹做什么?将来岂非永无一日安宁?

    而凭借她和纯圣的关系,长晔又岂能不顺势而上,要她为天界让利?到那时,定世洲在天地二界中的平衡位置便要打破,地位自然大不如前。

    在平襄将彤华逼反的时候,昭元居然毫无动作,甚至真的不作任何反击,退去人间。若说她心中毫无退意,彤华是分毫也不会相信的。

    昭元手指扶杯,闻言抬首觑她,见她神色自如,才道:“如此各就其位,不好吗?”

    彤华轻松地勾了勾唇角:“好啊,自然好。”

    若是早知如此好,那就更好了。

    她顺眉低目,难得面对她时没有保持强硬的神色,反而是十分好商好量的样子:“菁阳宫中的使官和仙侍,如有你所需要,或是自己乐意,我会让内廷记录,依旧给你。”

    昭元闻言,试探地说了一句:“若我全都要呢?”

    彤华笑道:“那就都给你。”

    那像什么话?当年平襄即位后,含真君身边的仙侍和使官都被裁撤,虽然保留了很小的一部分,但全是新人,即便跟去了荣氏仙族的封地,也不惧她生事。

    怎么可能当真把这些部下,原原本本的都给她送回来?

    昭元没有愚蠢到认为彤华会想不到这样做的无穷后患,便问道:“条件呢?”

    彤华望着她,面无表情道:“平襄君的长生骨已经毁了,我需要你的。”

    她的语调异常平静,平静到昭元听入耳中,甚至都没有觉得惊讶——哪怕她如此疯狂,甚至想过从平襄下手。

    昭元想也觉得理所当然:“为了步孚尹。”

    为了复活步孚尹,为了爱,也为了证明在这一场漫长的抗争里,总有那么一件事,她是胜过了平襄的。

    昭元想到自己昨日所见的那一幕:“我以为段玉楼一死,他便是彻底的魂飞魄散。你拿了长生骨去,还会有用吗?”

    彤华执起酒杯放在唇边,酒液是热的,她眉宇间的温度却是冷的。

    她痛恨平襄,却也有和平襄如出一辙的固执和决绝:“我既然想要,自然可以达成。”

    无论一切代价。

    昭元垂下眼,想,只怕你虽想要,却有人不肯。

    但她没有多言,只是道:“我还要一个条件——原景时的性命。”

    彤华没说好与不好:“这就是我要和长晔去谈的条件了。不过长姐可以放心,想来只要能让玄沧顺利归位,长晔暂且不会拒绝我的。”

    她这句话几乎等于答应了昭元所请,于是昭元也就十分痛快地与她达成了一致。

    彤华眼见着她言出必行,倾身拦住她的手,打量着她万分平静的眉眼,探究道:“长姐与玄沧没有私交,如何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是她,她是绝对不会为了玄沧交出长生骨的。

    昭元的眼神微微偏开半分:“我也让使官去查过了。玄沧最好的归位时机,是作为薛定的那一世。你拖延到了如今,已经不能再拖。可原景时此生功绩原本就越不过原承思,若是今时再死于此处,那此事便不成了。”

    她语气微微加重一些:“玄沧必须要回来,无论是对长晔,还是对你。”

    彤华隐约想到了什么,问道:“就为了这个?”

    昭元反问她道:“何必寻根究底?”

    她打定了主意不肯说。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从没有一分一刻,表现出过自己真正的心意。如今到此时,依旧没有想要说出口的欲望。

    她没有彤华那样执著的念想,又有自己绝对放弃不了的骄傲,人若无心,她又何必多言?横竖爱慕也是战争一场,而她已先动心,绝不愿全局都落在下风。

    玄沧归不归位,和她有什么关系?若不是东海还有人在等,她才不管玄沧的死活。

    她在中枢受平襄钳制这么多年,也羡慕彤华那样肆无顾忌地去做想做的事,哪怕之后又有严惩,起码也自由了一回。

    更遑论,如今平襄已故,再没人会管她如何。

    她不伤天理,不伤人情,自己放肆一次,又能如何?

    彤华望着她。

    她说何必寻根究底,其实就是承认内有隐情。从前很多根本联想不到一起的事,仿佛在此刻都串联到了一起,让彤华此刻才迟钝地想到了一些事。

    彤华直起身,果然不再多问了,只是颇讽刺地嗤笑了一下,很轻而没好气地吐出一句:“真是欠了他家的。”

    她手中拿出个瓶子,放到昭元面前:“我答应了长姐的,请罢。”

    昭元拿在手中摩挲一圈,探出了里头是什么东西,有些没想通彤华是什么意思,轻笑一声道:“将死之时,还怕疼吗?”

    彤华挑了挑眉道:“什么将死?我何时说过,要长姐的命了?”

    昭元眉梢微动,一手向下,落在自己肋骨的位置:“长生骨一旦剖出体内,必死无疑。”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至宝长生骨,从来没人见过的真正的长生骨,其实根本不是某块骨头,而是希灵氏神明独有的、一个攀附在第七根肋骨上的狭小灵囊。

    这个灵囊,只在希灵氏神明的体内才能起到作用,一旦离体,不消多时,便会彻底腐烂无用,而失去了它的希灵氏神明,也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这是希灵氏神明的命脉所在。

    彤华点点头,道:“我对这东西很熟,不用长姐特地提醒。既说了不要长姐性命,就是不要。”

    昭元震惊之余思忖片刻,突然想到某物,道:“唯一可用来勉强保命的,只有本源一对修元丹……”

    彤华眼底滑过一抹暗色:“平襄君的长生骨也没了,她能活,是已经用掉了。我去遗灵窟看过,已经没有了。”

    她对上昭元再次变得不解的眼神,道:“还有一个办法。”

    昭元敛眉看向她,等着她的下一句。

    彤华抿了抿唇,道:“若长姐肯放弃神籍,在化作凡人之前让我将长生骨剖出,那虽然会受些罪,却能留住一命。”

    她微顿片刻,又道:“将来我在一日,守长姐魂魄一日。直到长姐神魂彻底消散之前,定世洲都会监管鬼界,绝不使你落入任何一个不好的命格。”

    房间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而安静,彤华静静地站在昭元面前几步处,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昭元只是听着这一长段话,倏然怔了一会儿。

    做个凡人啊——

    她想起自己从前从平襄手中接过监管人世的大权后,曾有一段时间,当真像后来的彤华那样,十分好奇又幼稚地去插手人间的俗事。

    她好奇这些生命短暂又肉身脆弱的凡人,像看看他们那一颗所谓的至圣之心,究竟是因何得了创世诸神和始主的偏爱,才让他们分明如此无力,却依旧在天地两界的磅礴力量中生存下来。

    她看见他们在辽阔的世界中是如何渺小,也看见他们是如何凝聚在一处构筑博大;看见他们在恒长的时间中如何短暂,也看见他们的信念和心意可以延绵到多远之后的未来,而源源不知断绝。

    她看见他们敢以这样的微茫之躯叫嚣着胜天半子,也看见他们俯下身体怜惜起草木之青。他们看得到广博而繁厚的苍生人世,也看得到细小而削薄的秋毫草芥。

    他们会为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结果付出自己的一生,也会为短得转瞬即逝的美丽停留驻足。

    昭元看的越多,就好像越明白创世诸神和始主对他们的偏爱。即便世上总有抹除不清的丑恶作祟,可是凡人的生活和心意,美丽得叫人心生向往。

    她从来没想过去做一个凡人——去做一个这样的凡人。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忽而便笑了起来。

    “好啊。”

    她如此说。

    那真是太好了。

    第158章 再见 小涵,我不想再回去了。……

    彤华没想到昭元居然这样痛快就答应了这事,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早已做惯了尊贵神主的昭元君,脸上却没有半分的遗憾不舍,甚至有些期盼似的喜悦。

    “做人这么开心?”

    “做人未必开心,但做神也就这么回事。”

    彤华自觉或许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个想法。若是叫她舍去了如今可以为所欲为的神力和身份,恐怕她面对那些无能为力,非要疯了不可。

    她不可能舍,推己及人,便觉得昭元也不肯舍。

    但既然昭元愿意如此,那自然就最好。

    彤华没有直接开始,先让昭元作以准备。门外的东季和碎玉都被传唤入内,昭元留下了碎玉作陪,让东季在外面守好,莫要让人打扰。

    昭元没说长生骨的事,只说了要化人的事,二人自然以为是彤华逼迫,坚决不肯,反过来就要对彤华动手。

    彤华没动,也没言语,等昭元将人稳定下来,支使东季去房外看守,而自己也稳稳坐在了一边的床榻之上,她才走上前去。

    先前递给昭元的瓷瓶,里面是麻痹感官的药物。尚为神体时剖骨的疼痛无法消弭,但等她变成了凡人,这药物就该起到极佳的效用,免得她活活痛断性命。

    彤华站在她面前,见她将药都吞了下去,这才扬起手来,描出一道剥离她神息的符咒。

    符咒发作,在彻底剥除之前,尚需一段时间。

    房外的结界牢固地布设开来,碎玉紧张地守在昭元身边,拉着她的手给她支撑,而彤华眼底流露出暗红色的光华,穿透了昭元的神体,看清她体内每一丝神蕴的分布。

    她掌心结印正对昭元,她的神力一缕缕通过联系的脉络归于她的身体。

    她在等最后的时机,必须要在最后一丝神息退去的片刻之前抽走长生骨,才能保住昭元的性命。

    彤华的眼皮半垂下来,但却一眨不眨,眼底那一点暗光盘桓不灭,望着昭元神息一点一点流逝,等待着最后到来的那一刻,便要出手。

    昭元所有神息慢慢褪尽,从四肢归于身躯,最后向着长生骨所出的位置退去。

    眼见着只剩最后一分,彤华正要出手,众人眼前,却齐齐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呈弧形之势,从彤华背后绕过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直取昭元而去。

    彤华无暇顾及为何房外的诸多使官都毫无反应,也无暇多想为何结界失效。昭元此时虚弱至极,早已无力抵抗,好在彤华反应极快,手掌收势变为一推,将昭元和碎玉彻底推入床帐之内的范围,一道坚牢的结界立刻将她们紧紧包围。

    彤华非常清醒,此刻虽没有多余的时间追究,但优先是要保住长生骨不落于他人之手。长生骨没了就没了,但若是被人夺走,借此生出什么后患,那才是更麻烦的事。

    于是她第一时刻选择了护住昭元,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已经开始的化力无法暂停,最后一抹灵蕴就在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彻底消失在昭元的凡人之躯内。

    彤华紧紧眯了眯眼,眸底深红之色渐重,仿若染血一般。

    那白光速度极快,却只来得及撞在彤华那结界之上,只是它反应却也很快,一击不成便立刻改换攻势,骤然扭头扑向彤华。

    彤华力量本就外放,优先确保可以绝对护住昭元之后,尚不及收手,而那白光却以更快的速度扑向了彤华因正在施术而前伸的手腕。

    它十分果断而凶狠地越过,彤华手腕立刻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其中的经脉骨骼尽数断裂,却因速度太快,甚至连血都没有溅出一滴。

    彤华本就是心狠之人,虽失先机,却仍旧冷静自持,分明右手已经在瞬间彻底失力,但仍仿佛未被影响分毫似的,左手反手便将沉光自虚空之中抽出,返身迎敌。

    她眼底敏锐,长剑径自劈入白光之间,而那白光越过她手腕后却还不算,分明已被沉光所拦向外挑去,却居然借势而断,将尾部朝着彤华迅速甩去。

    彤华长剑一招便将白光遥遥挑开,可那光芒最后的一甩却正对彤华的上腹,径自从左向右将她身前整个横向切开,霎时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彤华连遭两次重创,身体向后退去,重重地倒在地上,只勉强撑着后面那张矮案,才稍稍能直起些身子。

    剧痛在此刻方骤然席卷全身,她整个右臂彻底麻木,甚至左手都无力执剑,让沉光一声轻响掉在了地上。

    她手腕上的伤口喷溅而出一滩血液,只是比起她上身流出来的,却只是微不足道罢了。

    在场之人,即便是昭元自己,都从未见过彤华在一招之内便被伤成这副样子。

    即便是当初彤华在天雷之刑下受了重创,尚能咬牙保持站立的尊严,而此刻她倒在那里无力动弹,只剩下沉重而急促的喘息之声。

    眨眼之间,杀机已至,眨眼之间,尘埃落定。

    “彤华!”

    昭元浑身无力,只能靠在碎玉身上,但骤然见彤华如此,高声问她情况。

    但彤华没力气答她。

    她尽量平复呼吸,想要运用神力去修补伤口,好在刚刚昭元神力归于她身,让她有些余力,只是神力涌到伤口处时便仿佛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她的血顺着横跨半身的伤口迅速流出,浸透她整身衣裙,染红她身下神色的地毯,最后不断向外晕染流淌,直至紧闭的房门旁边。

    冬夜寒冷,她的血也是冷的。

    彤华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温度了,想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伤到她毫无恢复之力,便侧首向一旁望去。

    沉光将那道白光挑开的方向,那里如今安静地躺着一截鞭。

    是倾城的鞭,是倾城此番陪她来的,如无意外,她此刻应该在房门外守着才对。

    此刻只要一看就知道,倾城和东季等使官,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但这截鞭子不会有伤她至此的力量。

    这甚至不是一件神器,伤她都困难,更遑论如此。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用鞭之人,修为已高深到莫测之境。

    彤华她已经无力去捂住自己的伤口,又或者是知道捂住也是徒劳,那些血液漫出的速度已经变缓,只怕不消多时,便会彻底流干。

    她勉力抬起头,看向房门的位置,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此刻对她动手。

    那人欣赏着她血液的流淌,此刻终于缓缓从夜雪里迈步而入。

    房门没有推开,他的身形越过房门,渐渐在室内凝聚成一个完整的实体。

    他干净的长靴就踩在她已经变得冰凉的积血之上,月白色的袍角随着他跨步而入的动作轻轻落下,却不曾弄脏分毫。

    他远远地立在那一处,临风玉树一般的人物,长眉入鬓,眼如寒星,轻衫凉透。记忆中,该当是中宵月色微醉之意,可他眉眼微扬,竟平添三分狂妄。

    他那般饶有兴致地望了她许久,方抬起脚步走近,动作不快,却十分沉稳而缓慢。

    百年啊,千年啊,他与她相隔的那些路远迢迢,也不过就在这几步之间,终于使他重新站定在她的面前。

    彤华的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

    自她在白虹原醒来以后,她就一次都没有再见过他。

    她早该想到了,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在她毫无察觉的前提下,如此肆无忌惮地来到她的身边。

    无论是来护她,还是来杀她。

    昭元终于在他上前后看清他的面目,脸色大变。

    她想到自己昨日给出去的那枚魂珠,他莫非是——

    她攥住碎玉的手,让她这个此刻唯一尚有余力的人,准备伺机而动。

    而就在碎玉无声直起身子的那一刻,彤华落在旁边的左手,却突然极其细微而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制止了她们所有动作。

    她一眼都没有看过来,但却知昭元必然会做出反应,才如此暗示。

    昭元眉心一敛,暂时停歇。

    彤华只是一直望向来人,看着他屈膝蹲下身子,用一种长久绵延的眼神望着她。

    她看了许久,终于无力地抬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极了的笑意来,问他道:“你甫一回来,便这样待我?”

    她的语调淡极了,甚至都淡到听不出她的情绪是什么。来人却只是哂笑:“回?你告诉我,我们还能回到哪里?”

    他说话的声音好温柔,一开口,便要回到从前那些明亮又温暖的时候。

    彤华问他:“你想要回到哪里?”

    只要你愿意。

    他的目光却遥遥,露出诀别般的姿态来,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小涵,我不想再回去了。”

    昭元听见这个称呼,心中径自一沉——小涵,她给出去的是步孚尹的魂珠,可他说的是什么?小涵?

    在三途海死去的步孚尹,怎么会叫白沫涵的名字?

    只是还不待她想通其中关窍,那边的人已经再次动作了。

    他的身子向前倾去,膝盖点在地上,原本已经被血液浸红的衣摆,此刻更向上染了一层艳色,宛如在月色里,刹那生出大片燃烧的红莲烈火。

    他眉眼带着缠绵的爱意,温热的手掌覆上她腹间的伤口。

    他用最缱绻的口吻,说出最残忍的话来:“我是因为你死在青云道的,如今我剖了你的长生骨来复活自己,你一定不会不愿意的,对罢?”

    他不是步孚尹。

    他是段玉楼!

    他终于拥有了一具确实的身体,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将三百年前那一张英俊的面目,再一次映入了她的眼底。

    他的模样确如史书所言,是个如雪如玉的檀郎,可他清隽眉目下有隐秘的疯狂,叫嚣着要不顾一切毁灭所有。

    他望着她,右手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左手却渐渐被鲜血淹没,直至碰触到那一截肋骨。

    彤华咬着牙,不出声,身体开始狠狠地战栗。但她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她就只是望着他,纵下一刻便身坠地狱,也要将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

    她与他默然相望,无声发狠,在对方认输之前,绝不肯先行低头。

    她知道她会赢的。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赢不了她。

    这一次,也一样。

    她心里清楚,在感受到他的动作时,她甚至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

    而他果然停下了。

    袖口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他已不是方才几步开外那个铺满一身月光的清雅郎君。

    他面色几乎变得有些狰狞了,声音里尽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你的长生骨呢?你没有长生骨,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第159章 心魔 她只期盼他一无所知的今生。

    彤华看着这样生气的他,笑得更开心了。

    她若是真有长生骨,至于还这般费力,先去找平襄,又来找昭元吗?

    她这样狠辣的性情,若真着急万分,自然敢剖自己的来用,又何必费力去找旁人?

    “没了。”

    她很轻松地回答他道:“早就没了,是我自己剖出来的。太久了,若不提,我都快忘了。”

    她已经在万分的谨慎中审视他许久,终于看透了他这一张虚假的面目,于是笑意里的嘲弄之色渐重,觉得有些无趣了。

    “你不是段玉楼。”

    虽然有太多难以解释的疑点,但她十分确认,他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段玉楼。

    他听见她如此淡声的否定,却半分不见顶替者被拆穿的慌乱或者狼狈,相反的,他似乎此刻才是真正的愤怒起来。

    他那只原本抚摸她发顶的手撤了下来,一把掐住她无力的脖颈,将她向上提了两寸,死死压在矮案之上。

    她的脖子那么细,被他越握越紧,苍白的唇都开始泛紫。他与她身贴身,面贴面,以一种恋人间亲密的距离,形成一场荒谬的对峙。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屑的讽刺:“是,我才不是段玉楼那个伪君子。”

    彤华听不得旁人辱他,当即目光一凛,神力倏然而聚,神火向他头顶扑来,可他周身力量骤然爆裂下沉,竟然硬生生将她压制下来。

    他望着她这副模样,又向她压低了半分:“我说错了吗?”

    彤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那双墨深的瞳仁底下仿佛藏着滔天巨浪,却好像尽数被表层的黑暗静谧吞噬殆尽。

    他就用那双黑极又静极的眼睛望着她:“你看过他真正的样子吗?知道他自恃聪明豁达,瞧不起所有为求一念而执著至死的人吗?知道他自觉有圣人之仁,便视万民作刍狗吗?”

    他的音调渐渐落下来,低沉地砸进她的耳中:“知道他曾厌恨你误他前路,又自甘堕于此间情愫吗?他喜欢你,他爱慕你,这样的话,他说过吗?”

    他看着她苍白又紧绷的面颊,慢慢又浅浅地笑了起来,但眼睛没有笑,依旧重重地坠下来,像乌云沉沉下将倾的泼墨雪山。

    “他要舍弃这些,去做光明磊落的段郎,那就只有我,能替他做这卑劣之人了。”

    段玉楼一生光风霁月,不曾有一个污点,但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习修灵之道,历锻心之难,由此生不灭之魔,便只得藏至深之地。

    他将自己塑造得太好了,于是直到如今,都从来不曾有人发现,段玉楼也是有心魔的。

    段玉楼在人前越是一尘不染,这心魔藏在他身后,就越是阴鸷黑暗。

    段玉楼杀不得他,却也放不得他,他死在青云道时,原本该带着这心魔一起死去。

    而现在,不知是有何种意外,这心魔残留到了现在,得见天日的第一刻,便要立即找到她的面前来挑衅叫嚣。

    白沫涵,他藏在段玉楼身体里望了廿余年的白沫涵啊——

    你望一望我,你看一看我,知道段玉楼的真面目本该如我,即便是你这般爱慕他,也该有一番很是失望的神色罢?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绝不肯错过一瞬一息的变幻,想要看到连她也放弃了段玉楼,想要好好地嘲笑一番段玉楼,想要因此而告诉他——

    瞧啊,你藏了一辈子,但望她永不失望,而你根本藏不住什么,连这么唯一一个想要挽留的人,都留她不住!

    他要好好地看一看,即便是这样的段玉楼也赢不了人心,他要看到这样的结尾才行。

    但他失望了。

    彤华的眼睛里干干净净,他想要的那些情绪,一分一毫都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底。

    她的目光依旧明亮而潋滟,望着他这张脸,温柔地吸引他义无反顾地靠近。

    说你失望了!说啊!

    他心里开始急迫地叫喊。

    说你失望了……说你不爱了,说啊。

    他心里开始苦苦地恳求。

    说段玉楼也就不过如此,说段玉楼不过与我一般,说我并不与他是云泥之别,对我说,其实我就是段玉楼的一部分,对我说,你会永远爱慕段玉楼……

    或者说是……爱我。

    他已经乱了,他看不到她血液的流失本已开始缓慢,此刻又突然开始加快。

    他感觉不到她在急剧地消耗神力,他不知道她这双眼睛的厉害,只是与他相望的这一场交汇里,便无声无觉地控制住了他的心神。

    彤华看着他眼底愈发紊乱的一场惊涛骇浪,缓缓凑近半分,紧紧攫住他混乱的心绪,渐渐剥离进入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她看到他无意识里向她流露出来的恳求,求她原谅,也求她拯救。

    她抬起那只勉强能动的左手,费力地移动到他的颊侧,颤抖着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抹惊人的血色。

    她张口,唯有嘴唇翕动,气声轻轻,但温柔而坚定。

    “你看看我。”

    他看不清。

    他乱得厉害,有什么强劲的力量一直在背后推动着他,那个挥之不去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徘徊——

    杀了她!

    她害你如此,你恨她如此,杀了她!

    这声音催促着他收紧了钳住她脖子的手指,催促着他杀心愈演愈烈,但她的手却又落在他脸上,那个轻微的触感一直从皮肉连到内腑,最终落定在他心上。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他身体里来回碰撞。

    他浑浑噩噩地想起他们的过去。

    幼年时,他在青冥山遇到了襁褓里的她,他心中喜爱,亲手在她脚腕上系了一圈红绳。此后这一截用作祈福祈寿的红绳,就好像变成了命运的锁镣,让他被死死地捆绑在了她的身边。

    少年时,她是被师门偏爱的小姑娘,他却是她心里最特别的师兄,她喜爱得舍不得离开他。此后他内心再不甘于平淡岁月,再想施展自己这一身才学,最终还是因她入世而驻足在了一国之地。

    青年时,少年意气,江山美人,种种都成过眼云烟。山河之大,天地之阔,都成无意之处。四方磋磨半生之久,终有个仿似安稳相伴的时候,却先是在朝堂上字争句夺,后又是两地间不通一言。

    好长的一生,好短的一生。

    好完满的时候,好遗憾的时候。

    世间总是如此,月盈则食,月满则亏,盛宴之后,各自散场,从来没有谁能长久地拥有一场圆满。

    他因她而失去的时候,也因她得到。所以啊,这世上的人,哪里能将自己辨得黑白分明。

    她清亮的眼神,终于穿透重重迷雾,落在了他的心里。

    那些过往旧事,是他,也是他。他本就是段玉楼罢了。

    心魔觉得那些阳光要洒进来了,阴云要散了,他也要散了。他害怕极了,手里早已不再用力,只是松松地放在那里,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

    他终至哽咽:“不要段玉楼好不好?给我长生骨,让我复生成魔,让我活下来。他有什么好?他有什么好?”

    他舍不得她。在段玉楼把爱意一并藏在内心深处的时候,他也在拥抱对她的爱意。

    他舍不得她。他宁愿就这么做一个卑劣的心魔,他只是不想走,想一直留下来。

    他舍不得她。

    “不要这样对我。”

    不要让我消失。

    “求你。”

    他最后说。

    可他看到的那一束光还在奋力地劈山破海,不懈地拨开云雾,非要将所有的阴影和黑暗都驱散不可。

    他想要闪躲了,可她的手扶在他的脸颊,强迫着他对上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神坚定地穿透他的身体。

    彤华心里万分清楚,即便他只是段玉楼一道心魔,却也是他的一部分,只从这一部分里,也能让她看到旧日里熟悉的东西。

    就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知道,她还有可以再见到他的机会。

    所以她绝对不会放弃。

    他眼里有泪,落在她脸上,混着残存的血滴一起滚落,即便无声地流露着悲切的恳求,也只能被她目力裹挟,无可挣扎地沉沦下去。

    直到某一个瞬间,终于落到尽头,让他狠狠地震了一下。

    于是那些交缠的爱恨,终于从他疯狂的眼里缓慢褪去。

    他眼神一点一点清明,一时静默,只是看着她而已。他们距离这么近,气息无声地交缠,感受到对方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

    忽而某一刻里,他嘴唇微动,用嘶哑的嗓音开口低唤:“小涵?”

    清寒透彻的一声名。

    那个温和的、清雅的、才冠九都的段玉楼,这一刻才真正地回来了。

    这一刻,才算是与她真正重相见。

    她蕴了满眼的泪,不知是先前痛的,还是后来忍的,此刻终于找到溢出的节点,一颗又一颗滑落入发鬓,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又渐次清晰。

    她分明在哭,却又笑了,看着他,满心的欢欣都在这悲戚的笑意里。

    他回来了。

    她要投入他的怀抱里,只是尚来不及动作,他眼底清明却突然再次被淹没,一番翻覆之后落定成了一种迟疑而无法相信的眼神。

    就那一个瞬间,他们原本亲密相贴的心意,仿佛倏然冰冷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那个眼神,彤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那一刻,她眼里那些喜极而泣的眼泪,都被惊吓到荡然无存。

    她坦荡地承认自己是如好龙叶公一般的角色,于是只期盼他一无所知的今生。

    她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他的眼神。

    如果回来的不是段玉楼……

    如果面前的这个人是步孚尹,那么一切将截然不同。

    第160章 相逢 我心中真的很喜欢你。

    彤华在被绝情咒控制的这些年里,是曾多次试图去回忆步孚尹的模样的。

    无数模糊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依稀是霁月清风一公子,长卷宝剑持在手,气度凌云绝风华。他不需要可以去做什么,只要在那里,就是最受人瞩目的一道风景。

    可她就不一样了。

    百年千年走到如今,过去天真明媚都覆没,她早已变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样子。纵她面对旁人时有多霸道肆意,也绝不敢顶着这副面貌,站到他的面前去。

    更遑论,他们之间,还隔着大荒的血海深仇。

    彤华的确对过去有不甘,但以她如今的心性,绝不希望步孚尹再以从前的姿态回来。

    段玉楼就很好。

    哪怕他没有实体,但这些都可以再想办法,最好的一点就在于,他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此刻,当她在这种心绪相交的时候,骤然看见他眼神变幻,她那些对他流淌而出的爱意,倏然就冷了下来。

    她仔细地分辨他眼里的东西,可那一瞬间的隔阂,却好像真的只是她一时看错一般。

    他依旧还是那个爱她万分的段玉楼,在清醒以后,才仿佛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猛然起身退开到她几步以外。

    他退得太快,她留在他脸颊上的手一时没有收回,因此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看着有些惨烈的血痕。

    她指尖那种瘦而凉的触感,如跗骨之毒,强硬地滞留在他的面皮,而后穿透四肢百骸,激得他体内冰冰冷冷。

    他带着满身满脸的血,茫茫然站在这房间之中,脸上流露出三分的惶惑无措,瞧着却是触目惊心,只一双眼清澈无比,比方才全身干净的时候,更多出些澄明之色。

    这才是那个世人偏爱的段玉楼。

    他距她几步之遥,定定地望着她。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血,看到这满地的血,看到她满身的血。

    他知道是自己伤她至此,却又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将她伤到这个地步。

    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会伤她。

    思绪紊乱,一时如年。他惶然无措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尚不及有所反应,面前已扑来一道红影。

    方才还无法动作的彤华,此刻瞬移来到他的面前,再次将他脸颊捧起,让他看向自己。

    就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再一次控制住了他。

    而她另一只手,在他身后无声抬起,挡住了碎玉已近到他背心的剑锋。

    她在示意她后退,莫要动手。

    昭元在一旁看得心急——她理解彤华不舍段玉楼的心,但此刻他已然铸成心魔,若不趁他此刻混乱将他拿下,凭她们这样一凡一伤,就再无机会。

    但当她看见彤华面对段玉楼微微一偏头,而段玉楼便跟着她一动的时候,她这才反应过来。

    她错了。

    段玉楼根本就不是自己清醒了过来,而是因为彤华控制住了他,才让他清醒了过来。

    昭元知道彤华那一双眼睛的功力深厚,控心控魂之术了得,却不想除却用在凡人身上以外,即便对着他们也能起效。

    段玉楼这心魔的修为强大,可以伤神,但彤华的眼睛更加厉害,在这样的伤重劣势之时,还能控制住他。

    从他现身的那一刻开始,彤华就一直在看着他,她从前最爱的时候都不曾被情长蒙蔽双眼,如今自然更加不会。

    她从一开始就察觉了不对,所以才试图控制段玉楼,所以才示意兰姒停手。奈何她受伤过重,心魔又不同于凡人,故而才作不出往日的从容模样。

    但彤华伤得太重了。

    她伤得太重,而这心魔又太过强大,只是方才挣脱的那一瞬,便使得彤华几乎前功尽弃。

    此刻站在这里,他虽未伤她,但却杀气四溢。

    他分明是因为已经看清了她,所以脑海中的种种意念厮杀不堪,一边控制着自己维持清醒,另一边又叫喊着要杀她泄恨。

    凶意占得上风时,他扬手将彤华那柄沉光剑都攥在了手里;爱意占得上风时,他心里又在念着小涵的名字。

    他皱着眉,不同的力量争夺着同一具躯体,脸上的表情像拼接起来的两张面具,仿佛随时都要从面上脱落下去。

    于是他右手将长剑扬起的时候,左手又将她重重地推开。

    彤华不意外他能拿住自己的佩剑,正因为那是认主的神器,她就更不怕他会对她怎样。她心下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迎向那灼热尖锐的剑尖,但那剑尖却只停在她心口前一寸,徒留一声尖锐的悲鸣。

    她眼底流光闪过,清晰地看到他心底深处,方才由自己留下的那一缕神力开始生效,向外驱散所有阴翳的魔气。他垂首痛苦地挣扎许久,再抬头时,终于是一双彻底清明下来的眼睛。

    心魔是绝然不能留的。彤华费力地与他周旋这样久,就是想要彻底驱散心魔,等这之后再设法故技重施,用衔身咒将他那一点残魂留下。

    麻烦是麻烦些,但终不至魂飞魄散。

    彤华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和他四目相对时,那一口气又断在了半截。

    她面目上的温度忽然就冷了下来,一寸一寸寒透冬雪。方才的笑和泪都成幻灭,她无畏迎来的姿态不再,改换成步步的后退,直至拉远了和他的距离。

    只三步,眉目已冷透。

    他静静放下了长剑,听见她冷声道:“说话。”

    窗外夜风呼啸,吹散他满身寂寂,即便染上血迹,依旧是一身月华。

    她几乎是已经肯定了,所以眉目里才有那般的冷漠和戒备,只是口中还要做最后的确认:“说话啊,不敢叫我的名字?”

    沉光剑中的红莲残火消弭了所有的气焰,乖顺地停留在他的掌中。他如所想一般,只是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世界为他安静下来,只注目于他一人之身。

    “暄暄。”

    他不是心魔,也不是段玉楼。他唤她名姓,像是昨日道别,今日又见。年年岁岁,日日如此。

    但彤华方才流露出的那些情深,此刻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连嗤笑都没有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他的名字:“步孚尹——你不是魂飞魄散,死透了吗?”

    她的美梦终究还是醒了。

    段玉楼只是段玉楼,是一个残破的灵魂。一旦有复原的一日,就会像此时这般,将她从自欺欺人的骗局里剥脱出来,逼着她去面对从前种种不堪的旧事。

    她方才那一眼,原来不是什么错看。

    她就是对他熟稔到这般地步,即便过去的记忆都被毁去,再次遇到他,就那么一眼,她还是可以确认他的身份。

    她甚至已经在默默蓄力处置伤口了,想着若是等下不由分说动起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刻输在他的手里。

    凭昔日闹成那般境况,一输,便是一死。

    她所有的反应都落在他的眼中。他望着她,心底无声地叹,手中默默将剑刃背到身后,徒然地遮掩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氛围。

    盖因衔身咒的牵引,再加之彤华放在他体内摧毁心魔的那一股神力已经启动,他虽然此刻看着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却已经感受到自己在慢慢消散。

    ……是了,若是段玉楼,兴许她还会作以挽救,但如今他主动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认出了他,便不会想要救他了。

    久别重逢,好不艰难,只这一面,时间短暂。他不想和她提过去的许多难堪,那些都是既定的、多说也无益的话。

    他亦有私心,想抛开那些,在结束之前,说些尽可能完满的好听话。

    “送你的生辰礼,可还喜欢吗?”

    当初他去往三途海,错过了她两百岁的生辰,自然也就来不及亲自将礼物送到她的手里。

    谁能想到,过了这么久,他竟还有机会问她一句。

    彤华望着他,听见了这一问,眼眶倏然就红了。

    于是他终于放下心来:“看来不算讨厌。”

    他轻轻浅浅地下了结论,温柔地望着她,却不靠近半步:“不及在你生辰结束前回来,是我错了。”

    他像从前那般纵容着她的刁蛮:“原谅我罢,暄暄。”

    彤华的绝情咒已经解了,但在此刻,她还是觉得心脏在泛起熟悉的异样感受。

    她手指紧紧扣住身侧围椅的雕花扶手,气得无处发泄,心里觉得万分荒唐——

    他怎么敢这么说话!

    他分明不是一无所知,他分明晓得如今已非旧岁,他分明已经看到她变了一番样貌,他分明能感觉到时移世易。

    但他怎么还能那般从容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接上当年从她面前离去时的话口,说要让她原谅他?

    是,是她那时说,若他不能按时赶回来,她就永远不会原谅他。

    可他怎么敢这样若无其事!

    凭什么只有她煎熬万分,凭什么他这般泰然自若!

    她宁愿他拿起剑来,趁她重伤取她性命,义正辞严地为他死去的族人报仇,如此这般又算什么?

    彤华扬手便将手边的围椅砸了:“当初不回来,就该在三途海死透了。如今留着力气攒这一点魂魄来戏耍我,可有意思吗?”

    他那般了解她,明知自己如此说她会生气,但还是不想说难听的重话。

    他们从前说过的难听话太多了。

    他强自凝着自己这一点零碎的魂魄不散,唇角抿起些笑意来:“平白无故,戏耍你做什么?生辰的好日子,热热闹闹的,叫你见我死了又难过。”

    他只是觉得遗憾,这些年的变故无法视而不见,即便他刻意装作不察,终究没法和她好好说一说话。

    彤华听见这话,心里更是气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他说话时,心里就只剩下撒不完的闷气。

    她将手边的东西砸了,气犹不顺,手里却没东西,连拿剑劈他都做不到。她看到沉光那样乖顺依赖他的样子,更是忍无可忍:“把剑还我!”

    这句话终于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手里一个剑花,沉光便是一声清越剑鸣,听得他眉眼淡淡舒展开来——

    这么多年了,沉光还记得他。

    所以,沉光的主人,也就还记得他。

    他走上前去,再次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剑尖对着自己,将剑柄递给了她。

    在她伸手来拿剑时,他却不肯松手,向前半寸,碰到了她冰凉的手。

    她只觉得触感异样,退开来一些,强硬地要将剑拿回。他便也就不再和她争这一时意气,顺着她的力量向前,展臂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不做任何防备,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但他也不做任何遮掩,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从前一贯恃宠生娇,让他半分都不敢让她,生怕叫她尝到甜头,给她一寸空余,便叫她犯进十丈。

    也不知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连那一点难得的娇气都散尽了,就这么一面之间,瞧她无时无刻,都是在忖度打量,谨慎万分,叫他瞧着都觉辛苦。

    就这么一回,就趁着这么一回,他稍放肆些,不谈那些隔阂的仇怨,就如此直白地与她袒露一回。

    他虽不说,也知她必然能感受得到——暄暄呐,我心中其实真的很喜欢你。

    他的拥抱热忱又有分寸,既将她揽住了,还留下一点余地,叫他低下头去,便能多看一刻她的样子。

    他手指抚过她眉宇,便将她紧绷的那些错杂的情绪全部拂开,最后落到耳侧颊边,捧宝似的捧了捧她,叫她只专心给自己这一会儿的安生。

    长眉连娟,色授魂与,都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