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喜欢(一更) 他说:喜欢。……

    陈川柏一听她说会打鸟,顿时兴奋起来:“嫂嫂怎么什么都会!会看病会写字会绣花还会打鸟!来试试我的弹弓趁不趁手!”

    说着,一支树枝削成的小弹弓和一颗带棱角的小圆石头就递到了沈京墨眼前。

    陈君迁虽然被弟弟抢了先机,但对他夸奖的话十分认同,与有荣焉地看着沈京墨,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先小露一手。

    沈京墨无奈地看了兄弟俩一眼。这二人惯会捧她,尤其陈川柏这张小嘴,抹了蜜似的,分明是寻常小事,却恨不得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她正想要谦虚两句,一低头,看清了陈川柏手心里的弹弓后,却是讶异地樱唇微张:“这是何物?”

    陈川柏一怔:“嫂嫂不认识弹弓?那用什么打鸟?”

    沈京墨也怔忪地看他:“弓箭啊。”

    陈君迁同样意外:“你能开弓?”

    他边问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纤细的身子、他一手就能握住的两条腕子,能拉得动几十石的弓?

    他一说话,沈京墨和陈川柏纷纷看向他。

    三人在院中六目相对。

    见兄弟俩不信自己,沈京墨轻哼一声:“大人若有弓箭,一试便知。”

    陈家家中三人一个为官,一个采药,一个还是个半大孩子,没人打猎,自然不会有弓箭。

    陈川柏最先反应过来:“张猎户家有,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去问问!”说完就风驰电掣地跑了出去。

    他的弹弓搁在了沈京墨手里,她低下头去观察两眼,试着瞄了瞄准。

    陈君迁见陈川柏去借弓箭,不由得好心提醒沈京墨:“张猎户的弓是他自己做的,硬得很,要是拉不开也没关系。”

    沈京墨眼珠一转,笑道:“先试试再说。”

    陈君迁趁势追问:“你一个大小姐,怎么会用弓箭?”

    沈京墨:“怎么,难道大人以为我平日只会在家绣花?”

    陈君迁:“当然不是。只是好奇,难不成上京的高门贵女也要进山打猎?”

    沈京墨莞尔:“骑射本就是日常功课,上京的贵女人人都会,我也喜欢,只不过以前伯……”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她原本十分喜好骑射,这方面的本事在上京贵女中也是佼佼者。但傅修远总怕她会伤着自己,不让她勤练习。

    她和他之间曾为此爆发过一场争执。

    那时沈京墨的一位闺中好友在骑射场上误中一箭,伤势在肩,虽不致命,却也留下了终身难以祛除的疤痕。傅修远担心沈京墨步其后尘,便禁止她再去练箭。

    沈京墨不服,偷偷前去靶场,却不知傅修远如何得知此事,放下功课亲自去靶场将她逮了个正着。

    他们两人于是就在靶场中争了起来。

    她据理力争,骑射本就有风险,受些小伤在所难免,但只要小心注意便是,岂能因噎废食。

    傅修远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子学骑射只是消遣,不必上战场亦不必猎虎豹,何必将自己置于险境。

    那次争执是两人相识多年来,唯一一次不欢而散。虽然后来傅修远主动找她道了歉,但每每提起骑射她便免不了想起此事,于是渐渐地便不怎么去靶场练习了。

    今天大概是心情好,才一时没想起这件事。

    陈君迁只听见她最后那个“伯”字,但也猜到了她想说的是谁。他虽从未见过傅修远,却对此人的名、字分外熟悉。

    气氛一时颇为尴尬,陈君迁敛眸,打算换个话题。

    正要开口,院门却被人推开了,陈川柏举着一把硬弓,背着一袋箭跑了进来:“嫂嫂!你试试这个行不行!”

    陈川柏没有察觉两人间的奇怪氛围,只兴奋地看着沈京墨。

    经他这一叫,院中的气氛也稍稍缓和。沈京墨接过弓来,对陈川柏浅笑着道了声谢,试着开弓。

    张猎户自己削的弓箭和她在上京练习用的弓箭不能比,不过开弓不单单要靠臂力,更要靠技巧。沈京墨试了几下,这张弓虽不趁手,但勉强可用。

    陈川柏听完,激动地拉着她便要去打鸟。

    陈君迁替她背着弓箭跟在后面。

    庄稼地在村后靠近武凌山的方向,沈京墨曾经去过一次,从陈家走过去用不了多久,但洪水过后,原先的小路已经不见了,沿途许多被大水冲下来的石块还未清理干净,他们只能绕道而行,七拐八拐不说,还有个岔路口,沈京墨不禁有些乱了方向。

    好在陈家兄弟记路有一手,很快便带她来到了庄稼地里。

    此处地势略高,背靠武凌山,沈京墨在陈君迁的带领下攀上后方的山坡,整片庄稼地便尽收眼底。

    她认不得这是什么庄稼,但确实引来了许多麻雀啄食。

    陈川柏扑扇着双臂,像只老母鸡似的冲向庄稼地,边跑边怪叫,把麻雀都惊飞了。

    但麻雀聪明,并未飞远,密密麻麻停在附近的树枝上,与他对峙起来,只等人一离开便飞下来接着偷吃。

    陈君迁和沈京墨找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站定下来。

    他手中也握着一个弹弓,比陈川柏的要大上一点,从地上随手捡了颗大小合适的石头,按在鱼肠缠成的皮筋上,用力向后一拉,瞅准一只飞下枝头的麻雀,一松手,石头“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十几步之外,那麻雀便如拇指大小,飞得又快,要击中它谈何容易,沈京墨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下一刻,麻雀栽倒在地。

    陈川柏赶紧跑过去将麻雀串在树枝上。

    沈京墨不禁张大了眼。

    陈君迁侧目瞥见她的神情,勾了勾嘴角,指着树枝上落着的一排麻雀:“那些好打,试试看。”

    沈京墨的视线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从箭袋里抽出三支箭来同时搭在弦上。

    陈君迁和陈川柏震惊地看着她。

    “三支是不是太……”

    陈君迁话未说完,沈京墨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嗖嗖嗖——”

    两只麻雀中箭而落,只有一支箭擦着第三只麻雀的翅膀而过,落在了地上。

    “嫂嫂好厉害啊!”陈川柏目瞪口呆。

    陈君迁同样震惊不已。他原以为沈京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日常在后院莳花弄草、刺绣弹琴,做些风雅之事,没想到她箭术竟这么好。

    三箭落二鸟,对沈京墨来说差强人意。

    收到两人惊艳的目光,她抿了抿唇,将弓收起,可惜道:“生疏了。”

    陈君迁:……

    几乎不需要思考,陈君迁立刻转向沈京墨:“教我。”

    沈京墨一愣:“什么?”

    “教我射箭。”

    “大人用起弹弓得心应手,为何要学弓箭?”

    “那我教你弹弓,你教我射箭。”

    他这话说得毫无逻辑,她只是提了句他擅长用弹弓,又没说她想学?

    沈京墨不置可否。

    “你想办学堂,单教写字和绣花是不行的,山里用得着的也就是射箭。你要是能教会我弓箭,到时学堂开起来,我就是块活招牌。”

    他给的理由倒是大公无私,沈京墨不由得思量:她喜欢射箭,也擅长射箭,若能以此吸引更多人来她的学堂,她便可趁机教授更多课程,习字、刺绣、射箭,既丰富了内容,又确有用处,的确是好事一桩。

    她转而看向陈君迁:“这么说,大人是同意我开办学堂了?”

    “要是教得好,自然可以。”

    “好!一言为定!大人可不许反悔。”

    沈京墨顿时来了干劲,将弓塞进陈君迁手中,立刻便指导起他来。

    “手握这儿,脚分开,对,身子可以稍向前倾,箭要这样搭在箭台上,右手中间三指拉弦,不对,手指位置不对……”

    陈君迁一动不动,像个假人似的任沈京墨摆弄,她绕着他转,一会儿调整下站姿,一会儿抓着他的手纠正拉弓弦的姿势。

    “左手要稳,用虎口这里推弓,这样……”

    她站在陈君迁身前比划了两下,他却还是不得要领。

    沈京墨不禁气郁,他平时明明挺聪明的,怎么学起箭来这么笨。

    但她日后若要开办学堂,定会遇到比他天赋还不足的,倘若遇到这点困难就退缩,学堂如何办得起来?

    沈京墨左右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块高度恰好合适的石头。

    她拉着陈君迁走到石头边,拎起裙角踩了上去,这下总算与陈君迁差不多高了。

    按着陈君迁的肩,让他在自己身前站定,她左手虚扶在他握弓的手下,右手从他肩头伸下去,摆正他拉弦的右手,手把手地教他开弓和瞄准。

    背后贴上一具温暖纤软的身子,陈君迁心猿意马。

    他脸朝向庄稼地,双眼却不时瞟向近在咫尺的沈京墨的脸。

    为了方便给他示范瞄准,沈京墨的脸挨得他极近,下巴几乎就要搭在他肩头,说话时偶尔会碰到他的肩膀。

    她的侧脸很漂亮,尤其眼睛,说到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情,眸中都是细碎的亮光。

    至于她说了什么,陈君迁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听到一只百灵鸟在自己耳边不停地说话,一开一合的唇红嫩得像花一样。

    他突然很想知道,亲吻一朵花是什么感觉。

    “对,这样握就对了,大人从这里看,麻雀要和这里连成一线……”

    沈京墨说着,见陈君迁没有动,下意识转头看他。

    这一转,便对上一双深邃的墨瞳。

    沈京墨一怔。

    陈君迁的眼睛很亮,平日里面对她时,总是盛着笑意,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她却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与平时全然不同的东西。

    像盯紧了猎物的猛兽,却不是纯粹的占有,侵略性铺天盖地而来,却又不带锋芒,反倒更像是一种带着仰视的、要将她圈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不容旁人侵犯的维护。

    更具体的形容,沈京墨想不出,脑海中却不由得浮现出自己幼时养过的两条护主的小狗。

    但这样比较也不像,他要威风得多。

    她慌张地眨眨眼,后撤半步避开视线,问他为何不按她教得做。

    见她远离,陈君迁方才回过神来。

    他喉头艰涩地滚动一下,眼睛看回树上的麻雀。

    “要是以后开办学堂,你也会这样教别人?”

    “……起初练箭,都是这样学的。大人不喜欢,我可以换个法子。”

    陈君迁这一岔开话题,沈京墨还当是自己刚刚离得太近了,这样手把手的教法让他不舒服。

    也是,毕竟他有意中人,这里又只有他们和一个不懂情事的小孩陈川柏,没必要假装亲密给谁看。

    只是这些日子她与他渐渐熟悉,便也慢慢地失了分寸。

    这样不对。

    一念及此,沈京墨提着裙角就要下去。

    刚刚迈开步子,手臂却被陈君迁一把握住。

    将她稳稳拽回石头上,他才又做出瞄准的动作,嗓音微沉:

    “喜欢。”

    陈君迁声音清冽,一声“喜欢”平淡中压抑着笑意。

    沈京墨晃了一下神。

    仿佛他这一句喜欢不单单是喜欢她这样教他射箭而已。

    不知为何,她耳边回响起这二字,心跳竟无端乱了一拍。

    她正出神,陈君迁手中的箭却已“嗖”的一声激射而出,一只麻雀应声落地。

    “厉害啊哥!”陈川柏跑过去捡麻雀。

    这声惊呼方才唤回了沈京墨的魂。她忙往前看去,才意识到陈君迁手中已经没有箭了。

    她哑然:“大人……不是第一次射箭?”

    陈君迁收起弓来转身看她:“用过一次,不熟。是你教得好。”

    沈京墨不语,耳根微微泛粉。

    “不过,”陈君迁绕到她身后,捡起一颗石子,状似漫不经心道,“不要这样教别人,容易引人误会。”

    沈京墨的耳朵这下完全红了。

    果然他也觉得刚才手把手的姿势有些暧昧了,这是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我知道了。”

    陈君迁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掂了掂石子的重量后,将自己的弹弓放到了沈京墨手心里:“换我教你。”

    他说着向前一步,脚尖抵着沈京墨脚下的大青石,与她贴得近极了。

    陈君迁的身子活像个暖炉,也不知是不是沈京墨的错觉,他一靠近,她就觉得耳朵上的热蔓延到了脸上、颈上。

    她只好微微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但很快就被他抓了回来。

    “太远了,别摔下去。”

    陈君迁不由分说地摆弄起她的手来,见她握住了弹弓后,他的手也握了上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了温热粗糙的掌中,另一只手同样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装石子拉皮筋。

    他们现在高度相差无几,他的吐息随着说话轻轻打在她耳后,一阵阵发痒。

    沈京墨觉得更热,也更疑惑了。

    他不觉得这样有失分寸么,为何还挨她这么近?

    毕竟现在这样的距离,再加上手把手教她弹弓的姿势,像极了他正把她揽在怀中似的。

    “来,用力拉住,瞄准,放的时候动作一定要快,如果握姿或是角度不对,很容易打到手。试试看。”

    陈君迁教起她来倒比方才学射箭时认真许多,帮她拉开皮筋后就松了手,让她自己找好了目标再弹。

    可沈京墨心有杂念,弹弓又不比弓箭熟练,瞄了许久才松手。

    “啪”的一声,树上的麻雀一只没少。

    陈君迁覆在她左手上的手背却红了一片。

    “大人!我……”沈京墨忙放下弹弓捧起他的手,发现那片红色正在逐渐变深,细看还有些出血点,她顿时急了,“我去弄些草药来敷上!”

    说罢她便要往石头下面跳。

    陈君迁忙拉住她的胳膊,笑着安抚她:“小伤,以前刚会用弹弓的时候天天挨打,不碍事儿。川柏!回家拿猪尿泡装点凉水来。”

    “好!”陈川柏应声而去。

    沈京墨却还是一脸愧疚之色,垂着眼紧咬着嘴唇,一副犯了错的模样。

    陈君迁拉着她在石头上坐下来,他受伤的左手已经肿了起来,微微发烫。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下他手背,又迅速缩了回去,眼里很快有晶莹闪烁。

    “我皮糙肉厚的,红两天就好了,真没事儿,”陈君迁拿衣袖给她擦眼角,笑她,“等你开了学堂,学生们要是笨手笨脚受点伤,你不得天天哭?”

    沈京墨躲闪了一下,小声倔强地反驳:“才不会。”

    三个字听得陈君迁心里暖洋洋的。

    沈京墨不时查看一眼陈君迁的伤,反复问了他许多遍,这才慢慢地放下心来。

    陈川柏还没回来,两人默默坐了会儿,沈京墨吸了吸鼻子,侧目看向陈君迁。

    方才他提到学堂时,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日后若真建起学堂来,倘若大人有空,能否来教射箭?如此一来,女子随我做女红时,男子便能随大人去。”

    讨论起正事来,陈君迁当然不会拒绝:“可以是可以,但为何要分开?这两样男女不都可以学么?”

    沈京墨诧异:“哪有男人绣花的?”

    陈君迁却不认同:“绣花可以磨炼性子,还能赚钱,男子若是喜欢,躲屋里自己绣,有何不可?要是不想学,自己去做自己的事不就行了?”

    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沈京墨突然心里一动,眨眨眼睛,问他:“那……女子射箭呢?”

    “也是一样啊!女子学会射箭,可以进山打猎,也可以防身,还能上战场,说书先生讲过,古代的女将军可不少,哪个不会射箭?只要不怕受伤、愿意学,都该学。就像你刚刚那样,三箭齐发!威风,厉害!”

    沈京墨看着陈君迁,不由得出了神。

    陈君迁长长一番话说完,没听见任何回应,转过头来看沈京墨。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沈京墨慌忙撇过了脸去,拿起放在一旁的弹弓,自己对着麻雀比划起来。

    他怔了一瞬,低头给她找合适的石子:“那颗太轻了,换这个……”

    他一开口,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手中的皮筋猛地一松,“啪”的一声在她手背上也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红印。

    陈君迁登时心里一紧,忙拽过她的手来查看:“伤得重不重?我看看。”

    沈京墨红着耳朵挣扎了两下,但拗不过他,只好攥着拳头把左手伸到他眼前。

    她这道红印不算深,大概是方才没有完全拉满就松了手,力道不大,只是她皮肤娇嫩,轻轻一打还是红了起来,不过没肿也没出血,想来应该无碍。

    陈君迁检查了半天总算放下心来,端着她的手又打量了几眼,把自己的左手也露了出来,笑:“伤的位置都一样,这叫什么,夫唱妇随?”

    若是寻常,她只当他是开玩笑逗她开心,可今日自打他说了句“喜欢”,沈京墨便始终有如小猫挠心,对诸如此类的话分外敏感。

    她瞬间从耳根红到了脖子,一把将手抽出来,低头便走:“大人自己呆着吧,我走了。”

    “哎!”陈君迁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叫她,沈京墨却头也没回,提起裙角小跑了起来。

    他走不开,追了几步眼看追不上,只好朝着她的背影大声提醒:“岔路口走左边!别走小道!”

    沈京墨跑得更快了。路上遇到拿着猪尿泡的陈川柏,她招呼也没打就跑走了。

    好在这一路不算远,除了一个岔路口,她顺着陈川柏的脚印,顺利回到了家。

    陈大在屋里休息,院中只有她一个人。

    沈京墨找了些草药捣成汁涂抹在左手背上,冰凉的药汁浸润下,火辣辣的感觉很快便消失了。

    上完药,碗底还剩一点点药汁。

    沈京墨盯着药底子想了会儿,新捣了一碗放在了桌上。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桌边,伸手把碗底的药渣搅得凌乱得像是被人用过后剩下的,才又离开。

    晚上,村里人接替了陈君迁看庄稼。

    他吃过饭洗漱完,一进屋便看见了桌上的一碗药。

    沈京墨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像是睡着了。

    陈君迁坐到桌前,借着月光把药敷在伤处后才躺下。但也只是躺着——他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便满是今天与她发生的一幕幕。

    他干脆便睁开了眼,看看她婀娜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涂着药的手,凑近嗅了嗅药水味,嘴角扬起好高。

    *

    翌日,陈君迁前往县衙。

    自山洪结束,他已有近十天没去上值,如今道路已通,村中重建之事也完成得七七八八,无需他这个县令大人再帮什么忙,他自然该回去处理县中事务了。

    刚进县衙大门,一脸幽怨的谢遇欢像鬼似的飘了出来,黑眼圈比翻卷宗时还要大两圈。

    “大人,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去找你了。”

    陈君迁知道他不在的日子,县衙中大事小情都要谢遇欢处理,的确辛苦。

    他拍了拍谢遇欢瘦了一圈的肩,和他一道往里头走去。

    “一件一件说。雁鸣山和萧景垣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萧家最近安静得反常,雁鸣山雨最大那两天也遭了灾,我就让盯梢的兄弟们都撤了,之后只有人下山买过一次粮食。”

    “又来进粮?”

    陈君迁黑沉沉的眼睛眯了起来。

    谢遇欢不解他为何露出这种表情:雨后这几日,各家各户的庄稼几乎都有损失,县里粮价飞涨,现粮供不应求。雁鸣山上既然也遭了灾,他们那片庄稼难保不出闪失,山上三十七口人每顿饭都要消耗不少粮食,买粮实属正常。

    陈君迁却摇了摇头:“他们山上的余粮充足得很,若真只有三十七个人,单就我看见的那两缸米就足够他们坚持大半个月,足够等到山路晒干变硬实后再下山,何必此时冒着没命的风险走那么险的路?”

    所以他上次的推测没有错,雁鸣山绝对不止三十七人。

    “继续盯着雁鸣山。下一件。”

    谢遇欢应下前半句,随后便垮下了脸,半死不活道:“大人,上面又来催今年的赋税了,你不在这几天已经来过三波人了,在下实在顶不住了。”

    陈君迁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顿时便不美了。

    “全县遭灾,赈灾的钱粮他一分不出,还想收税?”

    他沉下脸,语气也变得不善。

    “告诉来人,今年永宁县夏税秋税全免。上面要是反对,让孟沧老儿自己想办法!”

    *

    长寿郡守府衙。

    郡守孟沧听完手下的回报,一脸苦色。

    “大人,陈君迁要是真拒不收税,咱们不会又要自掏腰包补上这个亏空吧?前年已经有过这么一回了,再来一回,这……我们的日子也没法过了呀。”

    孟沧那张胖乎乎的圆脸皱成了一团,手背用力砸着掌心:“这是我愿意的吗?啊?!那我有什么办法呀?要不你去问问,问问除了陈君迁谁敢当永宁县的县令?你敢?还是谁敢?只要你们有一个人说一个敢字,我立马让陈君迁滚蛋,让你们去上任!”

    属下也是一副苦瓜脸。他跟在孟沧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前年永宁县遭遇蝗灾,颗粒无收,陈君迁私自做主免了县里一年的赋税。孟沧派人去催,这厮竟直接撂挑子走人了!后来还是孟沧亲自去说和,才把他给请了回来。

    “可是,今上要在建南道、建安道、裕州、蓬州建行宫,年底还要下江南,还要选秀,增加赋税的条令已经发下来了,这个陈君迁他胆子也太大啦!咱们上哪补上这么大一笔钱啊?”

    孟沧头疼得很。

    他堂堂郡守,主政一方,竟然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受这种夹板气!

    “实在不行……”

    “爹爹!”

    孟沧刚一开口,便听到一声娇俏如黄鹂的声音。

    他原本愁云惨雾的脸上瞬间云开雾散,对属下摆摆手让他下去,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一身鹅黄衣裙,满头朱钗首饰的娇俏小姑娘向他跑来。

    孟沧的老脸上皱纹都笑开了,迎上前去接住跑得快要跌倒的女儿:“盈盈今儿怎么想起来看爹爹了?”

    孟盈盈一仰小脸,俏生生的五官与孟沧那圆润的长相完全不同,俏丽中带着张扬和锋利的美,像极了她的生母,孟沧的妾室徐氏。

    孟沧的一妻三妾中,数徐氏最漂亮,也最得他欢心。孟盈盈虽不是正室所出,却因继承了徐氏的所有优点,最受孟沧宠爱。

    只听孟盈盈娇哼一声:“爹爹,他家里发了洪水,你怎么不告诉我呀!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县衙吗?我要去永宁县看他!”

    第32章 采花、叶笛(二更) “大人嘴上的,好……

    孟沧一听女儿的话,立刻头大如斗。

    孟盈盈口中的那个“他”,和让他收不上税的罪魁祸首是同一个人——陈君迁。

    三年前,陈君迁刚到永宁县令任上后不久,来郡中和他要了一笔抚恤金给剿匪死伤的葡萄村村民,回去时在街上恰好撞见孟盈盈的马受了惊,连养了十几年马的马夫都控制不住,没想到陈君迁力大如牛,拉着缰绳僵持许久后,竟生生将惊马压倒在了地上!

    彼时,风吹起车帘,受了惊吓的孟盈盈一眼就看见了压在马脖子上的陈君迁,只一瞬间便动了心。

    要不是那年她还小,现在陈君迁说不定已经是他长寿郡守的女婿了!

    原本孟沧以为,那时女儿太小,没见过多少好男人,等她稍微长大些,见识的多了,便不会再把心思放在陈君迁身上。可没想到,女儿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眼看就要及笄了,却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么一个粗人。

    他只好赔着笑劝女儿:“盈盈啊,你听爹爹一句啊。那个陈君迁他已经娶妻了,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总惦记着他,不合适。爹爹前几天让你相看的几位公子人都不错,你看……”

    孟盈盈不为所动:“娶了妻可以休掉啊!我不介意他娶过妻!实在不行,让那女人做个外室,赏她一座园子自己住就是了。反正我非他不嫁!”

    可人家也没说过要娶你啊。

    孟沧擦了擦汗,这话他只敢自己默默腹诽,可舍不得说给宝贝女儿听。

    他为难地看着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她是庶出,身份低微入不了宫也嫁不了王公贵族,那长寿郡中相貌堂堂的好男儿多得是,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那么个乡野匹夫?

    不过这还不是眼下最要紧的,当务之急是阻止女儿去永宁县遭罪。

    “盈盈,你听爹爹说啊。永宁县呢刚发了大水,路边都是淹死的人,脸啊身子啊都泡肿了,脸色又白又紫,那肚子肿得跟怀了口钟似的,一碰还会炸开!好多死人啊都陷在淤泥里没挖出来呢,你的马车一压,那到时候‘嘭嘭嘭’全都是血啊肠子的,还有手伸出来拦车……”

    孟盈盈从未见过洪水过后的惨状,孟沧便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大通,她越听脸色越苍白,说到死人伸手时,她更是立刻捂住了耳朵:“不许说了不许说了!”

    孟沧忙抱住女儿安抚:“好好好爹爹不说啊,爹爹不说了……那这永宁县,还去吗?”

    孟盈盈犹豫半晌:“永宁县……我现在不去,但是爹爹,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他怕不是都要把我忘了。你什么时候让他来一次呀?他下次来,你能不能让他来提亲呀?爹爹~”

    “人家有妻……”

    孟盈盈一瞪眼:“我不管!你让他来!来了写封休书让人给那女人送去不就是了!爹~我都要及笄了,再不议亲,到时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丢的还不是您的脸嘛?您是他上司,您让他娶我,他敢不娶吗?!”

    他敢。

    但孟沧不敢说。

    见孟沧不答应,孟盈盈摇晃起他的衣袖:“爹爹,您是郡守,整个长寿郡的官员都归您管,您就替他在郡里安排个一官半职,我不就能每天都见到他了嘛!好不好嘛~爹~”

    娇俏可人的女儿撒起娇来,老父亲哪舍得说个不字。

    可是陈君迁刚刚拒绝了加税的旨意,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别说给陈君迁调任,就连他都官位不保!

    孟沧为难道:“这……爹爹是有这个职权不假,可也得他自己争气啊。他要是没做出什么政绩,爹爹就是想提拔他到郡里也没有理由不是?”

    “那……这次水患爹爹私底下送些银子给他,帮他顺利渡过难关,为他记上一功不就行了?反正年后长寿郡官员要调整,正好把他提拔上来,他还得谢谢爹爹帮忙,就更不敢不娶我了!”

    孟沧眼前一黑。

    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否则他今年的税还没着落,又得再赔进去一大笔银子!

    “盈盈,盈盈,爹爹下午还有要事,这样……这件事爹爹想办法,你先回府,把今天的功课补上,好吗?”

    孟盈盈一扁嘴。

    她也不知道爹爹今天是怎么了,往常她想要什么,爹爹从不会拒绝她,就算难于登天,他也一定会排除万难给她办到。

    她就是想多见见他,想嫁给他,有这么难办嘛!

    但孟沧看起来的确有要事在身,姨娘叮嘱过她很多次,爹爹虽宠爱她远胜过其他兄弟姐妹,但她还是要注意分寸,不可太过分。

    “好吧,爹爹去忙吧……但是,最晚年后,他一定要来啊!不然我就去永宁县找他!”

    孟沧只得先应下:“好好好……”

    “拉钩!”

    “拉钩拉钩……”

    得了孟沧的许诺,孟盈盈喜笑颜开地回府去了。

    途径府衙大门,看见孟沧的两个侍卫,孟盈盈轻哼一声:还侍卫呢,肩不如他宽,个不如他高,长得也不如他英俊,身手定也不如他好!爹爹总说长寿郡里好儿郎多如牛毛,可她看来,都不如他!

    想到明年自己及笄,刚刚好嫁给他,孟盈盈心里乐开了花。

    看着女儿蹦蹦跳跳地离去,孟沧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掏出帕子来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离年后还有七八个月,只要陈君迁不犯什么大错,调他来长寿郡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今年的税收怎么办呢?

    孟沧狠狠叹气——要不是宝贝女儿看上了陈君迁这小子,大不了他把陈君迁拒不收税这事上报朝廷,到时皇上雷霆震怒将其发落,就算永宁县找不到继任县令,也不是他的过错,哪用得着这么头疼?

    可头疼归头疼,他这个未来岳丈还是得抓紧时间想办法,把赋税这事先解决了。

    孟沧招来属下:“去盘盘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和银子,先把永宁县今年的税填上,不够的,想办法大家凑一凑。”

    *

    几天后,陈君迁休沐。

    村里已经重建得差不多了,他在家时,偶尔会去帮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盖房修院,自家的新房便耽搁了。

    不过沈京墨也并不在意,左右东屋仍旧完好,新房得空便盖上几块砖,忙时便撂下,已经是她和陈君迁的共识。

    今早他也去别人家帮忙了,沈京墨则独自去河边浣衣。

    她只需洗自己贴身的几件衣物,不多时便洗完回家。

    走到半路,迎面被几个村里人撞上。沈京墨与他们不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正要走,却被拦了下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把视线落在了沈京墨脸上。

    其中一人问她:“陈家娘子,你家的金龙王还在吗?”

    沈京墨不解他们为何对金龙王感兴趣,只如实摇了摇头,道,许是洪水来时被冲走了,连放金龙王的酒坛子也不见了。

    几人听完当即变了脸色,吓了沈京墨一跳,追问原因,他们却又讪讪笑着说只是随口一问,随即便赶紧离开了,可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但一撞见她的眼神,又慌慌张张地加快了脚步,那眼神,竟似是在怕她。

    沈京墨疑惑地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片刻后,慢慢往回家走去。

    到家时,陈君迁刚好也忙完回来。

    帮她晾好衣裳,陈君迁端来午饭与她一起吃。

    东屋的柜子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花形物,巴掌大小,长得并不好看,却有一股异香,起初闻时不浓,可在屋中放得久了却也不会转淡,反而越发好闻,清新冷冽,越闻越让人清醒。

    陈君迁吃饭时便注意到了这东西,待用完了饭收拾好碗筷,见沈京墨没有歇晌的意思,他才问她怎么捡了这东西回来。

    沈京墨瞧瞧那黑花,又看向陈君迁,笑道:“早上在河边捡到的,虽不知是何物,但闻之有异香,便带回来了,放在屋中当香薰刚好。”

    原本在上京,她自己就会制香,不管是随身携带的冷香花包,还是需点燃才能散发香味的暖香,她都喜欢得紧。

    只是在这里没有这样奢侈的条件,她才渐渐没了这习惯。

    “此物的香气怪得很,我在上京制过许多种香,市面上能找到的香料几乎都认得,唯独这个从未见过。大人可知这是何物?”

    陈君迁将黑花拿在手中观察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得,武凌山上有一片地长了很多,香得很,村里人都管它叫香骨朵。”

    “香骨朵……”沈京墨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莫不是这里独有的?”

    陈君迁:“没准是吧,我在县里没见过。”

    听他这么说,沈京墨眼前一亮:“若是多采些香骨朵,炼制成香,想必县里、郡里的小姐们一定喜欢。若能多种一些,说不定能卖不少钱!”

    她光是这么一想便来了兴致,当即便想去山上再采些来制香试试。

    陈君迁看着她在屋中踱来踱去,一边念叨着许许多多香料的名字,一边回忆制香所用的器具,禁不住勾起唇角。

    “你这又是办学堂,又是制香,还欠了人家柳家姑娘一幅绣品,忙得过来吗?”

    沈京墨的脚步顿住了,但随即又走动起来——她如今成日无所事事,最多的就是时间,更何况她还得攒钱,将来和离时才好还他这几年的恩情。

    当然,这话她不打算说给陈君迁听,毕竟虽然二人成亲是假,将来要还清他钱这事她也告诉过他了,但总将钱和恩情相提并论,她怕轻贱了他的好心。

    沈京墨又慢悠悠走了起来:“刺绣最急,但也不能天天绣时时绣,眼睛总要歇歇的,换去制香不是正好?”

    “好是好,不过这香骨朵长在最茂密的林子里,比你来那日走过的还要深、还要暗,蛇虫也更多,你敢去?”

    陈君迁这话是为她考虑,可他语带调笑,沈京墨总觉得他是故意吓唬她的。

    她咬了咬唇,蓦地转身朝向他,笑眼弯弯道:“山上如此危险,大人难道放心让我独自前去?”

    陈君迁原本是怕她累着,想劝她别去,可沈京墨笑颜如花,哪怕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狡黠,他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她了。

    他似乎经常拿她没办法。

    陈君迁只好退一步,无奈地笑:“行吧,那改天……”

    “就今天!”

    *

    武凌山连绵百里,只有半山腰的一小片密林中生长着她想要的香骨朵。

    两人出发时已是下午,陈君迁带了一个麻袋和两只铲子,怕她饿着渴着,还特意带了吃食和水壶,以至于陈川柏还以为他俩背着自己偷偷去野炊。

    起初未上山时,沈京墨走在平坦小路上,兴致勃勃,精神头也足,主动提出帮陈君迁拿几样东西。

    陈君迁却把东西统统归到一只手上,反把另一只手递到她掌中,道,此物金贵,还望沈小姐好生保管。

    沈京墨忍着笑拍掉他的手,拎着裙摆小跑着往前去了。

    陈君迁在后面慢慢追。

    她跑到山脚下果然便慢了下来。他们上山的地方颇为陡峭,平日很少有人走,连条小径也没有,地上满是碎石子和足以淹没脚面的野草。

    沈京墨不敢一个人走,总觉得草丛里有窸窣轻响,似是有蛇虫鼠蚁在暗中窥视。

    幸好陈君迁带了割草用的镰刀,又捡了根粗树枝给她当做拐杖,他走在她身前探路,她便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就落了后。

    两人爬了快半个时辰的山,沈京墨已经累得腰酸腿软,额头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就算有登山杖支撑,也渐渐地快要跟不上陈君迁的脚步了。

    陈君迁虽在认真开路,却始终关注着身后,听到沈京墨的喘息声愈发粗重,他快步砍掉前面的高草,退下两步来拉她。

    “前面有片平地,歇会儿再走。”

    沈京墨听见终于能休息,不禁开心起来,将手交给陈君迁,由他用力一提,攀上陡峭的石壁,眼前果然出现了一片由一整块青石形成的平坦处。

    她站在光滑的石头上大口喘气,陈君迁则放下手上的东西,从麻袋里掏出一块布来铺在石头上:“坐吧,干净的。”

    那是他铺床用的,临走时被他从地铺上卷起来塞进了麻袋里。

    沈京墨此时已是累极了,没有和他客气便坐了下来。他又取出水壶和吃食递给她,随后又在附近转了一圈,一是探路,二是在周围撒下药粉,确保没有蛇、蝎子之类的东西靠近。

    “大人也歇歇吧。”沈京墨喝了几口水,转头去找他。

    陈君迁嗯了一声,撒完最后一点药粉后,拍拍手朝她走来,挨着她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壶猛灌了几口水,又冲了冲满脸的汗和手上的药。沈京墨递了块帕子给他擦脸。

    随后两人安静地吃了些东西,打算再坐一刻钟便继续爬山。

    就这么干坐着,气氛难免尴尬。沈京墨无聊地看着脚下青石上的花纹,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悠扬的哨响。

    她惊讶地扭头看去,就见陈君迁正把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那哨响正是树叶发出来的。

    沈京墨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吹奏。

    察觉到她的视线,陈君迁目不斜视,认认真真地吹着叶片。那叶子只能发出简单的音阶,他吹起来也不疾不徐,口型微微变动,吹了一支简单的小调。

    悠扬婉转,脆似鸟啼。

    一曲终了,他才转而看向她,手里的叶片挥了一挥:“小时候跟我爹上山采药,怕我走丢,就教我吹树叶。声音不大,但比人声响亮。每次我找不到他,就吹这首曲子,吹完了,他也正好找到我。”

    沈京墨充满好奇地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叶片。

    她在上京时,最爱的乐器是笛子。虽然京城贵女都以擅奏古琴为雅,她却始终偏爱笛子——起初是因为傅修远善弹琴,她无论怎么学都比不过他,便干脆剑走偏锋,以笛相配,到了后来,却是当真喜欢上了笛子。

    眼下这叶片虽远不如笛子动听,却有相似之处。沈京墨觉着新奇,便要来陈君迁手中那片树叶仔细打量,可看了半天,也不过就是片普普通通的树叶,与这山上成千上万片树叶都无甚区别。

    “这叶子是如何吹出声音来的?”

    陈君迁见她实在好奇,笑问:“想学?”

    沈京墨点头。

    他也点点头算是同意教她,起身四处寻觅了片刻,掐下一片叶子来给她示范。

    “想用叶子吹出声音,首选要选好叶子,薄厚适中、软硬适中且有弹性的叶子为最佳,太厚太硬,声音发沉,太薄太软,声音太尖,你手里那片比我现在这片要好。”

    他说完,把叶片擦干净,双手各用两指捏住叶片,上缘贴在上唇,微微开口,用力一吹,叶子发出“嗞”的一声脆响。

    “试试看。”

    沈京墨有样学样,将叶子贴在唇上,轻轻一吹,却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噗”声,叶片被她吹得弯折下去,随着她口中的气流上下闪动。

    沈京墨一脸窘色,又试了一次,脸都吹红了。

    陈君迁笑着坐回到她身侧,拿过她手中的叶子来贴在自己唇上:“看我的,叶子别放太高,要贴在上唇下缘,开口也不能太大,像这样——”

    他又顺利吹响了一声,把叶片交回给沈京墨,让她再试一次。

    沈京墨接过树叶,正要尝试,却发现陈君迁正看着自己,不禁脸色微红地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侧脸,她才好心无旁骛地吹叶子。

    “嘶——”半声短暂的脆响过后是长长一串吹气声。

    沈京墨的心情也从喜悦变得有些懊恼:“太难了……”

    “但你学得很快,”陈君迁附和着她刚才那声笛音,也吹了一声,“我当初学了三天,把嘴唇都吹肿了才吹出第一声来。”

    沈京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但哪怕只是安慰她的假话,她也的确心情好了许多。

    “那大人……”她转头去和他说话,话未说完,目光却触及到他唇上一抹殷红,顿时一吓,“大人流血了!”

    树叶锋利,若是不小心划伤了也属正常。陈君迁闻声抬起手背碰了碰嘴唇,手背上却不见有血。

    “许是干了吧,”他舔了下上唇,却未感觉到痛,“能看见伤口么?”

    沈京墨只好靠近他,拉着他弯下腰仰起脸来朝向光,仔细在他唇上搜寻起来。

    她垂着眸,眼睫一眨一眨,清浅的呼吸落在他脸上,惹得陈君迁呼吸一窒,放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攥住了衣袖。

    沈京墨不曾察觉到他的紧张,一双眼的全部注意都放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形很好看,唇色是淡淡的粉色,所以那抹红便显得异常显眼。可沈京墨仔仔细细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伤口。

    “可能伤口太细了,看不清。”

    “那就没事儿,还有血么?帮我擦掉吧。”

    陈君迁轻声说着,把她的帕子递还给她。

    沈京墨接过帕子,在他唇上轻轻擦拭了一下,低头一看,脸色瞬间红了起来,眼中写满了窘迫,身子也微微后撤开去。

    陈君迁不解地追上来:“怎么了?”

    她支支吾吾,绞着帕子,半晌才低低说道:“好像,是、我的……”

    陈君迁没听清:“什么?”

    沈京墨咬咬牙,声音又放低了许多,细若蚊喃:“口脂……”

    陈君迁这下听清楚了。

    他低下头去看向沈京墨手中的叶片,翠绿的叶片边沿,沾染着斑驳的绯色。

    他的视线接着上移,看向她的唇,唇珠两侧的鲜红口脂果然变得深浅不均。

    他凝在她唇上的目光微颤,喉结滚动。

    那是她曾贴吻过的叶子,上面沾染着她的口脂,如今借着他的一声吹奏,也染上了他唇畔。

    仿佛一个间接的亲吻。

    沈京墨脸色通红,一双眼紧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他突然想起她醉酒那夜,他曾隔着指尖偷吻她的唇。

    周围一片悄寂,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轻响,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像极了香骨朵发出的异香,又好似她发间的香气。

    他突然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想亲她。

    沈京墨意识到他的沉默,仓惶转头看他。

    “大人……!”

    他的眼神炽热滚烫,吓了她一跳。

    他与她相隔不过咫尺,鼻息纠缠着她的呼吸,定定地看着她。

    随后眼神轻轻点了点她手中的帕子,声音微哑:“帮我擦完吧,不然让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做了什么。”

    听他这么说,沈京墨的耳尖也慢慢红了。

    陈君迁却已经退了回去,矮下身仰起脸,甚至闭上了眼睛。

    看着他双目阖上,沈京墨才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他的目光,活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他靠过来时,她还以为他要……

    原来只是要她帮忙擦干净口脂。

    知道他现在看不到,她迅速从水壶中倒出水来打湿帕子,也打湿了自己的双手。冰凉的手背在滚烫的脸上贴了几贴,才颤抖着手飞快地擦去了他嘴上的红色。

    做完这些,她将帕子放进他手里,蹭地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陈君迁闻言睁开眼来,一眼便瞧见她握着拐杖,想要走,却又不敢走出他用药粉圈出的范围,只好紧张地左右踱步。

    他低头看了眼手心里的帕子,又用拇指缓缓擦了下嘴唇。

    她擦得倒是干净。

    呼吸间似乎还有她身上的香味,陈君迁却不由得松了口气。

    幸亏他方才没有做出什么轻薄之举,否则她往后会怎么看他?

    平复了心情,他火速收拾好一切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前面的路不好走,握紧了。”

    他的掌心似乎比以往还要热,沈京墨被他烫得乱了呼吸,走出两步,才偷偷侧目看他。

    他却神色如常。

    她咬着唇,默默收回了视线。

    也许……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吧,毕竟他是有心上人的。

    她红着脸这样想。

    第33章 鹦鹉、不详(三更) 他……喜欢她么?……

    两个人又爬了将近一个时辰,周遭的树木生长得越来越密,光线也越发暗了下来,晚风一吹,似乎能闻到香骨朵的味道。

    沈京墨的小腿无比紧绷,膝盖已经开始打颤了。要不是陈君迁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许早在哪个陡峭的地方跌落下去了。

    “快到了,我背你上去吧。”她鼻翼都是亮晶晶的汗,他看着着实不忍。

    沈京墨摇头不语。

    他这一路背着工具,又拖着她这个累赘,已经很辛苦了。

    再加上方才休息时发生的一幕,她虽一再告诉自己是她想多了,但此时面对他还是难免羞涩,不敢再与他亲近。要不是山路实在难走,她连手都不肯让他拉。

    好在两人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又走了不到一刻钟,眼前便出现了一片长满香骨朵的林地。

    闻着空气中清冽的冷香,沈京墨这才发现,长在林中的香骨朵,无根无叶,只有一朵巴掌大的花从土中冒出头来,花瓣背面如血般暗红,上面却是金黄的颜色,香气正是从淡黄的花蕊中散发出来的。

    “这东西对人畜都无害,虽然颜色吓人了些,但很安全,放心摘。回去晒干后香气会更大,颜色也会变黑,和你在河边捡到的一样。”

    沈京墨发现的那朵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想想应该是被大雨从山上冲下去的,刚好被她捡到了。

    两人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人拿了一支铲子挖香骨朵。

    有了先前挖野菜的经验,沈京墨用起小铲子来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便挖了四五朵下来。把花装进麻袋,她又找了一片更茂密的,拨开地上的落叶去找花根,铲子却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

    那触感绝不是花,更像是活物!

    沈京墨一惊,又用铲子拨弄了一下,恍然发现厚厚一层落叶之下竟露出些许亮眼的彩色!

    “啊!”她慌忙站起身来退开好几步,将放在一旁的拐杖拿了过来。

    陈君迁听到她这边的动静也走了过来。沈京墨指着那片红蓝相间的东西,声音颤颤地问他是不是蛇。

    “别怕,我去看看。”陈君迁接过她递来的拐杖,戳了戳那东西,没有动。

    他把那玩意儿周围的落叶挑开,这才看清了叶片覆盖之下的轮廓,竟是只他从未见过的色彩艳丽的大鸟!

    这只鸟至少有他的小臂那么长,身上的羽毛红色黄色蓝色皆有,每片鸟羽都泛着光泽,脸上却是一小片白。

    他转头安慰沈京墨:“一只鸟,不是蛇。”

    沈京墨从他身后探出头去。许是林中光线昏暗,她一时没有看清,才误把鸟当做了蛇。

    “还活着么?”她小声问他。

    陈君迁靠近,她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他检查了一番,发现鸟还活着,只是翅膀受了伤,被一根细长的树枝穿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看样子在这儿困了一两天了,嘴边的叶子都啃烂了。”陈君迁试着动了动那根树枝,轻轻将其拔了出来。

    也许是被疼痛牵动了神经,那鸟晃动了一下受伤的翅膀,眨了两下眼睛,又不动了。

    沈京墨瞧它可怜,试探着伸出手去将它捧了起来。那鸟太过虚弱,虽然硕大一只,但她掂了掂,竟没半点分量,若非腹部还有轻微的起伏和温度,她都要以为它活不成了。

    “这好像……是只鹦鹉。”她观察了几眼,不大肯定自己的判断。

    “鹦鹉?”

    “嗯,就是一种很漂亮的鸟,能口吐人言,大人没见过?”

    陈君迁摇摇头。他在葡萄村呆了二十多年,会说人话的鸟还从没见过。

    “我在上京时见过一个耍杂耍的人就养了这么一只,没有这只漂亮,但很聪明,你说什么它就说什么,甚至还能一问一答有来有回地和人聊天!那人说,这种鸟都是成群生活在密林里的,平日会躲着人。这只应该是受了伤才落了单吧。”

    沈京墨说罢,轻轻帮它梳理着羽毛。许是她的手心太过温暖,鹦鹉竟渐渐苏醒过来,钩子似的喙抵着她指腹轻轻磨蹭。

    她不禁扬起了唇角,将它拢在怀里安抚了半晌,抬眸对陈君迁道:“我们把它带回去吧,养好了伤再放掉。”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鹦鹉的小脑袋一伸一缩,在她怀中拱了两下,舒服地靠了上去。

    陈君迁看着它的动作,有些不悦地眯了眯眼睛。但看沈京墨着实喜欢,他只好敞开麻袋:“把它放进去吧,省得你抱着,累。”

    它明明轻得很,就算从这里一路抱回家她都不会觉得累。

    沈京墨本想这样反驳他,可转念一想,她若执意抱着它,剩下的花就都要陈君迁一个人去采,可这本是她要采的,这样麻烦他的确不好。

    一念及此,沈京墨低下头去逗了逗精神萎靡的鹦鹉,好生安抚了几句,才轻手轻脚地把它放进了麻袋底下,用厚厚一层树叶和他的床单垫着。

    暂时安顿好受伤的鹦鹉,陈君迁在麻袋中间打了个结,下半截放鹦鹉,上半截放摘下来的香骨朵。

    只是这样一来,原本满满一麻袋的空间就只剩下不到一半,两个人又采了几朵便装不下了。

    陈君迁抖了抖麻袋,确定再也没有空隙后,将麻袋口扎了起来:“就这些吧,回去试试能不能用。如果能拿来制香,下次休沐我再陪你来采。”

    沈京墨盯着麻袋点点头,将其余工具收好,跟在陈君迁身侧往山下走去。

    两人上山时已是下午,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天色都快要暗下去了。

    陈君迁精力旺盛,平日里就是背着人连翻七八趟山都不觉得累,现在更是精神得很。

    沈京墨却不同。先前上山时她就已经累得腰酸腿软,下山虽比上山轻松,可每走一步酸软的膝盖便打一下颤,她撑着拐杖走了两刻钟,便觉得脑袋昏沉,困得仿佛能倒地就睡,脚步也明显慢了下来。

    听不见她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陈君迁回过头,就见她宛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摇晃,每走一步,脸上便多一份苦恼之色。

    他原本只领先她一步,现在两人中间竟已拉开五六步的距离了。

    陈君迁禁不住笑着摇摇头,走到她跟前将并不怎么沉重的麻袋塞进她手里,在沈京墨疑惑的目光下,蹲在了她跟前,一拍肩膀:“我背你下去。”

    沈京墨下意识地要拒绝。

    他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道:“天快黑了,晚上山里不安全,我背着你走会更快些。这里没人看得见,上来吧。”

    他给出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何况沈京墨确实已经累得人在魂不在的,咬了咬唇,最后还是轻轻攀上了他的背。

    她很轻,陈君迁背着她,速度也丝毫没有减缓,反倒因为有她在,脚步更加扎实平稳,崎岖难行的山路上,她竟没受到半点颠簸。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强打起精神仰着头,小脸才没有贴在他肩上。

    “困了就睡会儿。”

    “不困,”沈京墨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装作颇有兴致地看风景,“这里看下去真美。”

    他笑笑,陪她说话:“上京有这样的景色么?”

    “嗯……这么高的山不多见,不过有座景山,山上都是桃花,春天常去踏青。”

    “你自己爬?”

    “当然不是。景山不高,平缓处会下来走走,不好走的地方,有侍卫抬着上山。”

    ……抬着上山。

    还好,不是背着或者抱着。

    他这么想着,掂了一下背上的沈京墨。

    她被颠地脸色一红,忙问:“我太重了?大人不然还是把我放下吧,我尽量走快些。”

    “还没把柴禾重,安心趴着。回去好好吃饭。”

    他又说她瘦。

    沈京墨不禁收回一只手来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又捏捏下巴,好像是比在上京时清减了些。

    人太瘦就不美了。她虽然天生丽质,美而自知,但还是有些肉更好看。

    可怎么才能把丢掉的肉补回来呢?这里毕竟不像在上京那般,有好吃好喝供着她,她在上京时想吃胖一点都难,在这里就更难了。

    沈京墨陷入了沉思。

    陈君迁却以为他的话惹她不高兴了,忙解释起来:“你胖了瘦了都好看,但是再过几个月天冷了,还是长点肉好过冬……”

    这理由他上次就说过了,沈京墨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侧脸,耳边回放着他说她不论胖瘦都漂亮时的语气。

    回想这几日他的种种表现,沈京墨心中再度涌起疑惑。

    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不只是在假扮夫妻。

    太亲昵,也太自然了。

    就算她再迟钝,也难免有所察觉。

    他……喜欢她么?

    不应当,他已经有了心上人,还曾说过此生非卿不娶这样的豪言壮语。

    若非她相求,他定不会娶她。

    像他这样的好人,对待她这样一个假娘子都这么好,更不可能辜负他真心爱慕的女子。

    她不想自作多情,也用这样的理由宽慰了自己很多次。

    可是……

    自从与他一起打鸟那日起,她便一直在反复思考,该如何确定自己的疑问——

    她不想成为扰人姻缘的恶人,但要她直白地问他,她又说不出口——若是他应了,他们以后要如何相处?若是他否认,她又颜面何存?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换了话题:“大人……对往后的日子,有何打算?”

    陈君迁还以为她方才不言语是睡着了,见她还醒着,便继续陪着她闲聊。

    “你问多久的以后?”

    “后半生。”

    陈君迁沉默片刻,笑了起来:“没想过那么久,非要问的话,大概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家里有地种,每月有俸禄拿,再养几头小猪崽、几只鸡,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夏天带他们下河摸鱼,天冷了一个被窝取暖。”

    他说完,沈京墨也无声地笑了。

    “你呢?”他问她,“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沈京墨垂眸,眼睫轻眨,轻声道来:“我想回上京。”

    陈君迁一怔。

    只听她继续道:“我在上京有几个闺中好友,能帮衬我一些。上京贵女的喜好我大概了解,回去做些小买卖,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差。”

    “你想回去?”

    “嗯,”她回答得很干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落叶总要归根的。”

    她说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其实说要回上京都是假话,她清楚就算自己还能回去,生活也会和以前天差地别,就算皇帝不计较父亲的罪过,他也已经把百官都得罪遍了,她回去自然也不可能好过。

    她只是想借此提醒他,他们的未来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他喜欢这里安宁的生活,她的梦却留在了她来的地方。

    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分道扬镳。

    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她,不管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是否开心,都不该萌生别样的心思。

    这样一来,表面上她只是与他闲谈,没有把话挑明,也不会落了谁的面子。

    陈君迁沉默了。

    又走出几步,他突然问她:“多大的官,才能去上京?”

    他这问得没头没脑的,沈京墨愣了愣神:“不论品级,要看官职……大人为何问这个?”

    “你想回上京的话,我得规划规划,好好走仕途。”

    沈京墨彻底愣住了。

    “……大人刚刚还说,下半辈子想过现在这样的日子。”

    他却笑得坦荡:“你想回去,那就不一样了。”

    沈京墨看着他眼角的笑,心绪突然就乱了。

    陈君迁把沈京墨背回家时,她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装香骨朵的麻袋早就被他接了过去,放在了院中。把她安置好,陈君迁才去处理麻袋里的东西。

    他们回来的有些晚,陈大和陈川柏已经睡下了,陈君迁独自在院里干活,倒也乐得清净。

    半口袋的香骨朵,他一朵一朵取出来,把晒草药的席子冲洗干净去去药味,再用巾子擦干,把香骨朵摆上去,放在院子中间最好的位置,明天太阳一出来就能晒到。

    挖香骨朵用的工具,他一样样清理掉上面的泥土,放回到原本的位置。

    做好这些,他解开麻袋中间的绳结,把那只奄奄一息的鹦鹉抓了出来。

    鹦鹉肉眼可见比在山上时更加虚弱了,眼皮半抬地躺在他手心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翅膀上的伤口已经止血了。

    陈君迁有些发愁,他只养过鸡养过猪,可从没养过鹦鹉——别说养了,这玩意儿他今天根本就是头一回见到!

    它吃什么呢?

    陈君迁和鹦鹉大眼瞪小眼,半晌,他想起沈京墨说过,这鸟能口吐人言,甚至还能回答人的问题。

    “咳,”他清了清嗓子,左右看了看,确定东西两屋的门都关着,没人会看到他对着一只鸟说话的傻样,取出一把野菜混黄米面的鸡食问它,“吃吗?”

    鹦鹉瞅了一眼,眼睛彻底闭上了。

    陈君迁:……

    还挺挑。

    他把鸡食撒进鸡窝里,又钻进厨房寻摸起来。

    米缸里还有些谷子,他抓了一把送到它嘴边:“这个总能吃吧?”

    也不知是真听懂了他的话,还是闻到了谷物的香气,鹦鹉动了动嘴,一粒一粒吃起米来。

    陈君迁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好心好意想救它一命,可不能刚带回家就饿死了。

    他蹲在厨房里,一手抱着鹦鹉,一手捧着米粒,直到喂完了小半把米,鹦鹉才恢复了几分气力。

    今晚暂时不会饿死了,陈君迁又去找来一条细锁链,一头拴在鹦鹉脚上,一头固定在后院的树上,防止它有了精神以后四处乱跑。

    鹦鹉还是病恹恹的,任由他摆弄。

    等折腾完,已经快二更天了。

    陈君迁把鹦鹉放下来,准备回屋睡觉,可脚刚抬起,却在半空一顿,随即又收了回来。

    他退回到鹦鹉跟前蹲下,摩挲着下巴。

    半晌,逗它:“跟我念——沈京墨。”

    鹦鹉歪着头看看它,没有张嘴。

    “沈、京、墨——”

    陈君迁一连重复了好几遍,这笨鹦鹉总算支支吾吾地跟着学了一句:“沈、激、墨——”

    “沈、京、墨。”

    “沈、金、墨。”

    陈君迁:……

    他放弃纠正它了,接着教:“陈、君、迁——”

    “陈、君、迁。”

    “天、生、一、对——”

    这次鹦鹉一个字也没有学。

    陈君迁又重复了一遍,它依然只是歪着头看他。

    “字太多了?”他想了想,改口道,“试试这个,很、般、配——”

    鹦鹉还是没说话。

    陈君迁这下找不出问题所在,费解地挠了挠头:“那试试……陈、川、柏?”

    “陈、砖、柏——”

    陈君迁:……

    “好好好,想听的你不说,只会说人名是吧,”他舔着后槽牙指着鹦鹉一瞪眼,“……明天就带你去县衙点卯!”

    *

    次日傍晚,沈京墨独自在家中赶制绣品。

    突然,院门被人一把推开,柳翠仪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往她对面一坐,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

    沈京墨给她倒了杯水顺气:“谁惹你了,气成这样?”

    “村里有些人实在是蠢,又蠢又坏!净说些不着四六的鬼话!”柳翠仪气得小脸通红,握着杯子的手攥得紧紧的。

    “我猜猜,有人说你坏话了?”

    “不是说我,是……”柳翠仪说着说着突然哑了火。

    沈京墨好奇地等着下文。

    柳翠仪却抬眸看了她两眼,神色不大自然,最后咬着唇重重地出了口气:“算了,不说他们,想想就心烦。姐姐,我今天来……是有事想求你帮忙。”

    “有事求我?”沈京墨一怔,随即笑着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求’嘛?何事?”

    柳翠仪整理好情绪,挽了挽鬓角的发丝,不好意思道:“我想……借姐姐家,成亲。”

    沈京墨有些意外。

    仔细算算,她和林陌然的确婚期将近,若非前些日子那场大雨引发山洪冲毁了林柳两家的房子,他们再过几天就该结为连理了。

    沈京墨:“婚期照旧?”

    柳翠仪点头,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原本他是打算推迟些日子,等家里的房子修好了再成亲,但我不想等了。正好也给村里添点喜气。只是婚房……”

    柳翠仪难得地露出些许扭捏:“我原本是想去借别人家的房子的,但是他们的房子也没修好,村里眼下最完好的就是姐姐家,所以……”

    她说着,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沈京墨。

    柳翠仪长得可爱,再加上如此生动的表情,沈京墨舍不得拒绝:“此事我同意,不过还要问问大人的意思。我明天给你答复可好?”

    “好呀!那我先谢谢姐姐啦!”

    “我可还没问呢。”

    “没事儿,只要姐姐去说,小陈大人肯定会同意的!”

    沈京墨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对了,你这婚期在即,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柳翠仪家地势偏低,洪水时受灾更严重,如今连成亲都要借用别人的房子,那先前准备的床褥婚服也难免受损。

    “嗯……”柳翠仪眼珠一转,伸出手指来一样一样的数,“婚服放在柜子里,没大碍。一床喜被也在柜子里,沾了些泥,但洗干净了。还有……”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眼看天就要黑了,柳翠仪才起身告辞。沈京墨要送她出去,也被她笑着谢绝了。

    走出陈家的院子,柳翠仪一抬头,刚好遇上下值回家的陈君迁。

    “小陈大人!”她眼前一亮,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陈君迁知道她与沈京墨关系不错,又是林婶的未来儿媳,所以十分客气地与她打了声招呼,她却还站在自己面前不走,似是有话要说。

    “来找我家娘子?”

    柳翠仪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已经见过沈姐姐了。大人现在可方便?我有些话要告诉大人。”

    陈君迁迟疑一瞬:“方便,要不到家里说?”

    “不了,就在这里说就好了,”柳翠仪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院门,确认门已经被关严实了,才压低了声音对陈君迁道,“大人,我下午来找姐姐时,有人拦住我,说了些不好的话。”

    “什么话?”

    柳翠仪蹙起眉尖:“他们说,那场洪水,是姐姐带来的。姐姐是不祥之人,所以今年的金龙王到了大人家中,却无法保村中平安,还劝我少和姐姐来往,被我骂走了。”

    “什么?!”陈君迁当即皱了眉,“洪水是天灾,岂是人力可左右的?一派胡言!”

    “我也是这样和那些人说的,可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不大相信,而且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已经流传开有些天了,我怕……”柳翠仪为难地咬着唇,没有再说下去。

    陈君迁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问:“这件事你和我娘子说了吗?”

    “没有,我怕姐姐难过,所以想先告诉大人,看看可有消除流言的法子。”

    陈君迁点头:“你做得对。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还有别的事么?”

    柳翠仪犹豫了一下:“的确还有一件事,已经和姐姐说过了……我想借大人家的房子成亲。”

    她又将原因和陈君迁说了一遍。

    “本来这件事该直接找大人或者陈伯的,但是陈伯不在家,我又想和姐姐说些高兴的事,就先告诉姐姐了。姐姐说会帮我问大人的意思,大人等下可别穿帮了。”

    陈君迁直接点了头:“当然可以,过几天我把屋子收拾出来,你们随时可以来布置。不过,你不怕谣言这事影响你大婚?”

    柳翠仪的神情分外郑重:“我不信谣言,林陌然也不会信。姐姐是好人,只是有人在背后胡说八道。成亲是大喜事,正好用喜气冲一冲那些人倒霉的烂嘴!”

    看着小丫头愤慨的表情,陈君迁笑了一下:“我替我娘子谢谢你的好意。成亲时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

    “谢大人!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大人千万别说漏了。”

    柳翠仪走后,陈君迁站在门外沉默片刻,抬手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刚好和门后的沈京墨四目相对。

    他神色一僵。

    看她的表情,他心中立即便有了结论:“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她垂眸轻语:“刚刚忘了给翠仪看绣品,想追上让她瞧上一眼……不是有意要听的。”

    说完,两人沉默。

    半晌,陈君迁抬脚进院,将院门紧紧关上。

    尴尬地相对而立,须臾,他岔开话题:“吃过饭了么?”

    沈京墨摇头:“在等大人。”

    “那你去屋里等着,我去把饭端来。”

    陈大和陈川柏今天在山里采药,算算时间也快回来了,陈君迁给他们留了饭,端着剩下的回了东屋。

    他今日带了酱肉回来,可沈京墨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片便说饱了。

    陈君迁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劝她再吃点,只是留了些肉在桌上,才把剩下的送回厨房。

    洗漱过后,两人吹灭蜡烛,各自上床。

    今晚月色很凉,沈京墨借着月光痴痴望着漆黑的房梁,心下凄然。

    前些日子有人问过她,金龙王还在不在。她分明听柳翠仪说过,金龙王是保村中风调雨顺的,可那时却没想起。

    村中遭灾,她当然是无辜的。可她这样想,陈君迁这样想,与她亲近的柳翠仪这样想,但其他人呢?那些与她并不熟悉的人呢?那些被洪水冲毁了家园的人呢?

    他们会信谣言的。

    但她又该如何破除谣言呢?金龙王的确已经不在了。

    沈京墨怔忪地凝望着眼前的黑暗,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失去了。

    眼角滑落一行无助的泪,沈京墨抬手去擦,却听见黑暗中响起陈君迁低沉磁性的声音。

    “流言的事我会解决,你别担心。”

    原来他也没睡。

    沈京墨转过头去看向地上那团隆起的高大身影。

    不知为何,原本不安的心听到他的声音后,莫名多了几分慰藉。

    第34章 辟谣(二合一) “你信我么?那就交……

    翌日。

    沈京墨醒时,家中只剩她一人。陈君迁去了县衙,父子俩天不亮就进山采药去了。

    她食欲不振,匆匆吃过早饭,去后院照看那只捡来的鹦鹉。

    刚走出东屋的门,院外便响起一阵议论。沈京墨抬眼去看,只见不及一人高的院墙外,几个村民正往她家中瞧,对上她的视线,纷纷变了脸色,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她站在院中出了一会儿神,垂眸往后院走去。

    鹦鹉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沈京墨心不在焉地逗弄了它片刻,给鸡和猪添了食,想起有几件衣服要洗,可刚把衣裳放进盆里,眼前便闪过方才那几个村民忌惮嫌恶的眼神。

    她放下了木盆,打算做些别的什么。可在院里转了几圈,却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谣言这事不解决,她的心静不下来。

    沈京墨独自一人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去趟县里。

    既然谣言是因金龙王丢失而起,那她就去找一条一模一样的鱼来。

    这天下长相相同的人不好找,可一个形状的鱼还怕找不到吗?

    去饮马河捞鱼她做不到,但县里有卖鱼的贩子,去找上一条相似的,远远让人瞧上一眼,谁能分得清是不是今年的那条金龙王?

    打定了主意,她翻出先前买来的一顶帷帽,遮住自己的面容,又换上一身平时极少穿的桃色布裙,脚步匆匆地往永宁县赶去。

    *

    永宁县衙。

    陈君迁刚解决了一个偷牛的案子、劝和了一对打架的小夫妻,准备起身活动活动,就听见林逸舟一路高喊着他的名字,呼哧喘气地跑了过来。

    陈君迁嫌弃地看了脸色涨红的林逸舟一眼,嫌弃道:“把气喘匀了再说话。”

    林逸舟猛捶自己胸口几拳,弯着腰倒了好半天的气,总算能说话了:“大人,不好了,夫人在集市上让人围住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陈君迁丢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往集市跑去。

    “哎大人等等我啊——”林逸舟又喘了几口气,一脸苦相地追了上去。

    *

    永宁县的集市与县衙就隔着两条街,每逢双日,街上满都是兜售鱼、菜、粮食的小贩,从街头排到街尾,满满当当好不热闹。

    陈君迁飞快赶到街头,远远便瞧见不远处一个卖鱼的摊子前围着一大群人,乱糟糟地喧嚷着。

    他快步跑上前去。

    人群中间,沈京墨的帷帽被人掀掉,落在带着鱼腥味的一地泥泞里,新裙子上也沾染着泥污。

    她鬓边的发丝微微散乱,通红的眼里满是泪水。

    她面前站着一个矮个子老妇,臂上挎着一个篮子,手里抓着一根青笋,一边对沈京墨指指点点,一边大声嚷嚷,语速之快,竟让人插不进话去。

    “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了自己全家,又来克我们永宁县!要不是你来了,龙王发怒了,我们家能让水冲走吗?!你这个扫把星,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这里啊?!”

    周围的人群沉默地听着。没有人声援老妇,也没有人替沈京墨说话。

    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把她围在其中,密不透风。

    “我没有……”沈京墨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紧绷,竟发不出声音,只有猫儿似的颤抖的呜咽,“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家人也没有……”

    “你还嘴硬?我们永宁县年年风调雨顺,自打你一来,先是死人,又是洪水,你还说不是你!你这个倒霉鬼丧门星!你赔我家,赔我地……”

    “我不是……”

    沈京墨的头一阵阵发晕,她只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可人群把她围堵起来,让她无处可逃。

    就在她近乎绝望时,眼前的人墙被一双手用力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快步来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拥进怀里。

    他的手轻按她脑后,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胸口,挡在了她与人群之间。

    “各位!”陈君迁回头看向沉默的人群和一脸皱纹的老妇,沉声道,“洪水乃是天灾,非人力可左右,请大家勿信流言,毁人声誉!”

    人群中窃窃私语。

    老妇却不依不饶:“陈大人,你是县令,她是你的女人,你当然向着她说话!可我们老百姓的命呢?我们的命不值钱吗?我们的房子庄稼让人祸祸了,还不能讨个公道吗!”

    陈君迁眉头一皱,深深看了那老妇人一眼。

    “各位,我知道我为我娘子争辩,难以让人信服。但我还是那句话,洪水乃是天灾而非人祸!”

    说罢,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又道:“我已准备了七日后在饮马河的龙王庙中祭拜龙王,到时还望大家都能到场祭祀,以平息龙王的怒火,保永宁县来年风调雨顺。”

    陈君迁此话说完,在场众人更是议论纷纷。

    饮马河上游有座龙王庙,平日里香火不多,虽一直有人祭拜,但官府主导却并不多见。

    看来县令大人为了平息众怒,确实花了心思。

    “陈大人,你是个好官,你的话我们听,但祭拜归祭拜,她……”

    陈君迁:“我娘子会为龙王奉上献龙香。龙王若收下她的供奉,说明灾祸并非因她而致,此等谣言,还望大家以后不要再传。”

    献龙香是一种特制的香,其中混入了饮马河的河淤,极难点燃,就算燃着,也很难一烧到底,除非龙王爷认可祭拜之人的诚心,显灵护着香火。

    听陈君迁这样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片刻后,纷纷退开几步。

    “既然陈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就七天后到龙王庙见分晓。如果她真是个不祥之人,还请大人不要姑息!”

    陈君迁坦荡应下。

    人群这才纷纷散去。

    陈君迁弯腰捡起地上的帷帽,拍掉上面的泥土,牵起沈京墨的手,将她带回了县衙。

    她一路低垂着头,直到走进县衙后院陈君迁的那间屋子,他关上门,转过身才发现她的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地掉。

    他忙扶着她坐下,自己也拉过椅子坐在她对面,伸手给她擦泪。

    “到县里来怎么不来县衙找我?”

    他的声音与方才面对外人时不同,温柔和缓,带着份心疼。

    沈京墨强止住泪,颤着声音解释了自己来的原因和方才的事发经过。

    “大人政务繁忙,我惹来的麻烦,我想自己试着解决,想在翠仪婚前了结此事,没想到……”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直到帷帽被人掀开之前,她都没什么紧张感,一心只想挑到一条金色的大鱼,这件事便能轻松化解。

    可方才被人群包围起来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惶恐。

    三年前在上京时,她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

    那时城里不知怎的,突然流传开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似乎是一幅不知谁人作的画,与她有几分相像。可她那时尚未及笄,这样的画作流传出去,难免有损闺阁清誉。

    但那时她还是堂堂御史大夫之女,在流言刚刚传开时,便被爹娘和傅修远联手平息了,她甚至连那副画究竟是什么样子都未曾看过。

    以她那时的身份,想要解决这样一件事,易如反掌,根本无需她费心。

    可如今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区区几句无凭无据的传言,便能让她受千夫所指。

    所以她不安,焦虑,惶惶不可终日,才想找条鱼代替金龙王,早日让这件事翻篇。

    她一开口,泪水就止不住地流。

    陈君迁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为她擦去,安抚她道:“这件事交给我就好,我已经有解决的法子了。”

    沈京墨抬起红彤彤的眼:“什么法子?”

    “你不需要知道,到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突然正了正身子,郑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问:“你信我么?”

    他的眼睛清澈、深邃,仿佛能让人瞬间静下心来。

    沈京墨怔怔地眨眨眼睛,点头:“信。”

    “那就交给我,别害怕。”

    当天夜里,沈京墨等到陈君迁下值,与他一道回家。

    自那之后,她就没再踏出过陈家院门。

    陈君迁早出晚归,每天吃过晚饭后就钻进后院里去,关上门,不让任何人打扰,似乎在准备什么,却不肯让她知道,只让她安心刺绣。

    这几天里,谣言越传越凶,凶到陈川柏甚至为此和人打了一架,还险些被告到县衙里去。

    柳翠仪曾经来探望过沈京墨一次,但很快就被她打发走了,还叮嘱她事情解决之前不要再来。

    ……

    日子一转眼便到了七天后。

    一大早,龙王庙中便挤满了人,有些是真心来祭拜龙王、祈求明年平安顺遂的,有些则是来看热闹的——

    毕竟沈京墨是陈君迁的娘子,他虽然在县里颇有威望,但总归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看沈京墨的笑话,也就是看他陈君迁的笑话。

    谁让他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到了吉时,一身红衣的谢遇欢走上了祭台。

    原本主持祭祀的,该是在场最位高权重者。但陈君迁为了避嫌,将这差事交给了他。

    在谢遇欢的主持下,众人纷纷安静下来。

    按照祭祀龙王的仪式,由谢遇欢代众人颂祷词。

    接下来是上贡品,杀猪宰羊,捆住四肢丢进饮马河。

    最后,则要由沈京墨上到祭台上,在龙王相前亲手捣制、点燃献龙香。

    若香燃起,则她无错。

    若香三次不燃,就说明她是个不详之人,是招来天灾的罪魁祸首。

    一片静默中,沈京墨不安地走上了祭台。

    祭台前摆着一份刚刚上贡品时挖来的河淤和制香的其他材料。

    她垂首看着这些东西,心怦怦狂跳。

    将原料倒入臼中,沈京墨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祭台侧面的陈君迁。

    他的眼神平静地望着她,见她看过来,冲她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

    沈京墨原本紧张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说过,只要按着流程去做,什么都不用担心。

    一切有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专注制香。

    石杵捣香的声音在不大的龙王庙里一下下响起。

    很快,献龙香完成。

    沈京墨握着三支香,咬了咬唇,送到火上。

    火星闪烁的那一刻,龙王庙外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不似人声的话——

    “金鱼烧尾,化龙归天,

    有女北来,吉兆在南,

    景星庆云,抬头见喜,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那声音透着些怪异,抑扬顿挫也和寻常人说话不同。

    在场众人听见,无不惊奇地往外看去。

    碧蓝天色下,一只足有人手臂长的飞鸟在龙王庙前盘旋不停,毛色艳丽闪闪发光,而那古怪的人声,正是从这大鸟口中发出来的!

    “这是……”

    “是凤凰吗?是凤凰吧!”

    “好漂亮的鸟啊……”

    “它怎么会说话呢?是我听错了么?”

    人群中不停发出惊呼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五彩缤纷的大鸟吸引住了目光。

    那只大鸟在龙王庙前飞了三圈,方才那段话也说了三遍。

    人们痴迷地望着它漂亮的羽毛,循着它飞去的方向,竟又瞧见了一团明亮的颜色自武凌山的方向飞来。

    那是一群同样漂亮的大鸟!

    只见这群鸟衔着一块金变红的染布,与那只口吐人言的大鸟汇合后,竟跟在它身后,掠过众人头顶,飞进了龙王庙!

    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

    鸟群直奔祭台而去,来到同样一脸震惊之色的沈京墨头顶时,口中的染布倏然落下,竟如同一块精美的披风般,不偏不倚地罩在了沈京墨身上!

    金色一端在上,红色那端在下,刚好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飞鸟在祭台上盘旋,围绕着沈京墨将那段词又说了一遍后,排成一行,飞快地飞出龙王庙,钻进山中不见了踪影。

    仿佛天降祥瑞,来无影,去亦无踪。

    静默的龙王庙中,谢遇欢第一个回过了神。

    他快步走上祭台,指着沈京墨手中的献龙香惊道:“香燃尽了!”

    众人这才回想起来,沈京墨手中还握着献龙香,纷纷向其投去目光,那原本近一尺长、混入了河中淤泥、极难燃烧的献龙香,此时竟已只剩下短短一截尾巴。

    “这不可能……那可是献龙香啊,谁见过烧得这么快的献龙香!肯定是假的!”

    人群中有人质疑。

    “可是……她刚刚就站在祭台上,动也没动,祭台上又没有别的香,拿什么替换啊?”站在祭台最前的人群中,有人出声反驳。

    前排不断有人应和,为沈京墨作证,但仍有距离稍远的人表示不信。

    陈君迁一言不发,目光炯炯地扫过人群,将那几个叫得最凶的人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献龙香争辩不出个所以然,人们又将话题转移到了方才那只漂亮的,会说人话的鸟上。

    在场千人,竟无一人知晓那究竟是何物!

    议论声嗡嗡不绝,祭台上的谢遇欢沉思许久,招招手示意众人安静。

    “方才那群鸟,羽毛华丽,身披五色,口吐人言……我斗胆一猜,此物极有可能是古书上所说的鸾鸟,平日极少现世,若出现于人前,那便是祥瑞之兆啊!”

    “鸾鸟?不是凤凰?”永宁县上读过书的人不多,知道鸾鸟的人就更少了,那么漂亮的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凤凰。

    “非也,非也,”谢遇欢认真道,“古书上说,凤凰乃百鸟之王,多彩而体大,鸾鸟次之。方才那些鸟显然不是凤凰。”

    谢遇欢曾去过上京,见多识广,又读过书,见他这样讲,人们便没再质疑。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谢遇欢顿了一顿,摸着下巴分析起来。

    “方才那鸾鸟说,‘金鱼烧尾,化龙归天’。我入京赶考时,听过一则传说,说这鲤鱼跃龙门,若是成了,便能化身为龙。但只是这样还不够,还要由天雷击断其鱼尾,方能彻底化龙。”

    他说着打量了一番沈京墨身上的那块染布:“这块布上金下红,正应和了金鱼烧尾之说。莫非那金龙王是借了祥瑞之气,化龙了,所以才引来那几日的电闪雷鸣,最后消失在了暴雨山洪后?”

    “这块布,我怎么越瞧越眼熟呢……”谢遇欢话刚说完,人群里突然有人开口,“这颜色,像我布庄里前天刚染出来的一匹新布!”

    众人一听,以为是沈京墨提前将布买走,想要愚弄大众,于是都愤怒地看向祭台上的两人。

    布庄老板却继续道:“可那匹布还没开卖,除了我和我娘子,不可能再有人知道啊?莫非真的是祥瑞……”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再看向沈京墨时,眼神又有了变化,从愤怒,变成了惊讶,甚至是畏惧。

    一群从未见过的鸾鸟,带着外人并不知道的新染出来的布,不偏不倚地罩在她身上,怎么看都是神迹。

    这不可能是人能操纵的,毕竟那可是神鸟啊!

    谢遇欢见状,与陈君迁对视一眼,故作惊奇地继续推测起剩下几句词的含义。

    沈京墨来自上京,上京在永宁县以北。

    她嫁到了陈家,陈家在永宁县以南。

    剩下四句无需解释,就是说她是祥瑞之人,命中带吉。

    随着谢遇欢解释完“鸾鸟”的话,龙王庙中的人们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再去看沈京墨时,原先的愤慨与嫌恶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崇拜与喜欢。

    先是顺利点燃献龙香,又引来鸾鸟为其披上金鱼烧尾、象征龙王爷的彩色染布,她怎么可能是不详之人,分明是祥瑞里的祥瑞!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一句,县令夫人乃是天赐祥瑞,是保佑永宁县在这次洪水中逢凶化吉的大恩人,祭台之下的一排人齐齐跪倒,后方的人群随即如波浪般接连跪下,冲着祭台的方向叩首跪拜起来。

    沈京墨愕然地看着众人祈求她保佑来年风调雨顺,连忙让众人请起。可她的声音太微弱了,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祈祷声中,谁也没有听见。

    她只好无措地看向陈君迁。

    在一边安静旁观了全程的陈君迁此时才走到她身边,高声对众人喊道:“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说!”

    祈祷声渐渐停下,他继续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家娘子竟是这样的有福之人!但祥瑞归祥瑞,却并非神仙,大家拜她是没用的,要祈求风调雨顺,还得拜龙王爷!”

    他说完,谢遇欢紧接着率领众人继续向龙王颂念祷词。

    陈君迁则趁机拉着沈京墨钻进人群,从拥挤的龙王庙中跑了出去。

    一直到坐进了自家屋里,沈京墨还在发懵。

    方才在龙王庙中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她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刚刚那个献龙香,还有鹦鹉……大人是怎么做到的?”

    不等陈君迁开口,她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来。

    陈君迁见她实在好奇,脸上不禁露出笑意,却偏偏还要卖个关子,为两人倒上杯水,这才缓缓开口。

    “献龙香我让谢遇欢在石臼中动过手脚,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能迅速点燃并烧完。

    “宣布今日祭祀龙王之前,我检查过那只鹦鹉的伤,不出七天必能恢复。所以我让谢遇欢写了那几句词,这七天里每天教它几遍,它自然就会说了。

    “至于那块布,的确还未开卖,但我想知道,就自然有办法知道。”

    他说完,看着她笑。

    沈京墨震惊地眨着眼睛,随即也笑了出来:“大人真聪明。”

    陈君迁得意地挑了下眉,却没让她瞧见,装作口渴低头喝水。

    “可是……说我是祥瑞,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是假的,万一有人真信了可怎么办。

    陈君迁却认真起来:“我只训练了那一只鹦鹉,剩下那些会飞来,也在我意料之外。这样看,你也许真的是祥瑞!”

    沈京墨“啧”他一声:“大人又拿我开玩笑。”

    陈君迁笑而不语。

    “话说回来,大人怎么会想到这个法子?若有一步出了差错,岂不是满盘皆输?”

    “你得知谣言是因洪水冲走了金龙王而起,想要再弄一条金龙王来,可就算你弄来了,他们也未必会信,因为不信你的人,总有千万种理由来不信你的说辞。他们想要的不是真相,有些人想要求个安心,有些人只想发泄愤怒。”

    陈君迁说着,不屑地嗤笑一声:“县里的人大都迷信鬼神,既然如此,那我就造一个更大的鬼神之说,让他们亲眼瞧见!如此一来,谣言自然就破了。这事我先前已经演练过不止一次,不会出错。”

    看着他眼神的光彩,又想起前几日他分外忙碌的样子,沈京墨心中颇受触动。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地喝起水来。

    一杯水入喉,沈京墨忍不住问他:“既然永宁县中人都迷信鬼神,大人缘何不信?”

    毕竟如果周围所有人都坚信一件事是真的,他没有理由不这样认为。

    听到她的问题,陈君迁却沉默了。

    半晌,他低眉沉声道:“十年前,我娘重病。起初是脱发、乏力,后来开始咯血,浑身都疼,再后来,就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我和我爹找遍了县里所有的大夫,谁都瞧不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然后我开始求佛、拜神。村里、县里,甚至是长寿郡里,所有寺院、所有神庙,大大小小的神佛我全都求过……可直到我娘走,也没有一个神回应过我的祈求。”

    陈君迁抬起眼来,一向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却微微泛红。

    “就算真的有神,也是不理会人间疾苦的恶神。这样的神,有什么可信的?”

    这些年来他唯一一次信了鬼神之说,大概就是怕她真应了画中仙的故事,所以不敢承认自己倾慕之人就是她。

    但这话他不能告诉她。

    沈京墨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心绪翻涌。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讲起他的过去,他的母亲。

    说起来,她的这条命,也是他母亲救下来的。

    听娘亲说,当初生她时,情况万分凶险,若不是他母亲来得及时,她们母女二人至少要有一个挺不过那个冬夜。

    “大人……”

    她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失去亲人的痛,不论过去多久,都是言语无法抚平的。

    她垂着眼想了一会儿,轻轻把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些的话。

    手背被温软轻抚上来时,陈君迁抬眸看向了她的眼。

    她的一双杏目中似乎也有水光闪动。

    但他不想看她难过。

    他看了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突然笑了起来:“话说,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

    沈京墨一怔:“啊?”

    “毕竟你是在我家出生的,就在这张床上。那时候我都七岁了,也记事了。我记得我娘把你抱出去的时候,我偷偷地瞧了一眼。”

    沈京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更没想到两人还有这样的缘分,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当时就想啊,这么丑的小东西竟然是我的未婚妻?我可太亏了!”

    沈京墨一巴掌狠狠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第35章 林柳大婚(二合一) “这屋床大,大……

    三日后,宜嫁娶。

    傍晚时分,鼓乐之声敲敲打打,从村子另一头一路响到陈家院外。

    林陌然穿着大红色的婚服,背后绣着一只英气十足的雄鹰,目光灼灼地垂首看着一侧。

    他黝黑的脸上溢满了笑容,小心翼翼地握住柳翠仪的手,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般,轻声提醒她抬脚,跨过门槛,直到她两只脚都稳稳落在门内,才转过身去继续婚仪。

    柳翠仪的青色婚服上绣着一只漂亮的翠鸟,圆润的小脑袋微微扬起看向身侧。

    两人并肩而立时,雄鹰羽翼旁,憨态可掬的小鸟紧紧依偎。

    沈京墨坐在宴席上,看着盖着鲜红盖头的柳翠仪一步步走到院中,行过繁琐的婚仪,在人们的起哄声中被送入东屋的洞房。

    她眼中笑意难掩。

    一个月前,她也在这个院子里,举行了自己的婚礼。

    如今在同一个地方,亲眼看着自己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她心里除了高兴,不禁泛起一丝微妙。

    周围很吵很喧闹,沈京墨的思绪却不由得回到了自己出嫁那天。

    那时她与陈君迁相识不过短短五天,和陌生人无甚区别,新婚夜里尴尬难捱的一幕幕、一声声,都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挥之不去。

    她只好赶紧喝了口酒,好压下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她下意识侧目瞥了一眼身边的陈君迁。

    却不想他竟也正看着她,眼中笑意翻涌,不知是否也想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莫名觉得心虚,他却只看着她笑,两人四目相接,好似在一片震耳的哄闹声中默契地无声对话。

    沈京墨慌忙撇过脸去。

    面上微微发烫,像是酒劲上了头。

    婚宴一直持续到二更天,宾主尽欢,各自散去。

    陈大带着陈川柏一人抱了一床被子,去邻居家借住一宿,将西屋留给了儿子儿媳。

    很快,陈家便只剩下了两对小夫妻。

    沈京墨今晚虽饮了酒,却并不多,酒也是清冽的果酒,喝之前还被陈君迁盯着吃了不少饭菜,是以未曾感到半点不适,除了反应比平时慢了些,其余只觉身心舒畅,飘飘欲仙。

    洗漱过后,她和陈君迁进了西屋。

    从前她甚少到西屋去,只大致记得屋里有两张不大宽敞的床,并排抵在东墙下,屋中央有一张斑驳的桌子和四张凳子,窗下放着一口沉重的柜箱。

    可今晚一进屋,借着月光看清屋中的摆设时,沈京墨却愣了神。

    原先并排摆放、中间隔着半条手臂宽的两张床依旧贴着东墙,却不知何时竟合并成了一张。

    陈大和陈川柏父子俩好到要睡在一张床上了吗?

    这要她和陈君迁怎么睡?

    沈京墨怔了片刻,试图将外面那张床拉开些许距离。

    没搬动。

    趁这会儿工夫,陈君迁已经将门关上,从柜箱里翻出了一床干净的被褥。

    沈京墨尴尬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陈君迁却仿佛没看见她的表情似的,径直走到床边为她铺好床褥:“忘了从东屋拿一床过来,这儿就剩这一床被褥,有点薄,将就一下。老规矩,你睡床,我睡地。”

    听他说完,她脑袋晕乎乎的,下意识低头看向地面,摇了摇头:“没有席子,太潮了,大人也睡床上吧,正好这儿有两张床,往外拉一拉就好了。”

    她说着又去拽床,可拽到手指都磨红了也没撼动那床半分。

    沈京墨只好向陈君迁投去求助的眼神。

    陈君迁沉思片刻,使劲拉了两下,用力到脸色涨红,床却像是焊死在了地上一般。

    两人沉默地并排站在床前,发愁地看着两张死沉死沉的床。

    “不行,挪不动,”他状似为难地一瞥她的神情,“就这样吧,我睡地上也习惯了。”

    沈京墨听完没有再说话,又沉默片刻,脱掉鞋子爬上床,掀开褥子躺了下去,又立马坐了起来——不行,硌得睡不着。

    她本想将被子给他,自己睡床板,可这样一试,显然行不通。

    坐起身来犹豫片刻,沈京墨咬着唇把褥子铺在了两张床中间。

    “这屋床大,大人也上来歇息吧。我尽量靠墙,不碰着大人。”

    她说完,脸色通红地躺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紧握在一起,搭在小腹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若是东屋那张又长又细的床,她绝对不会邀请他同榻而眠。但眼下屋里有两张床,拼在一起也足够宽敞,她要是还一个人独占,未免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今天他也忙了一整天,在那冰凉冷硬的地上怎么能睡得好?

    屋中安静了。

    静得沈京墨能听见他的呼吸,和自己砰砰砰的心跳。

    片刻后,那呼吸声挪上了床,她身边的床发出几声吱呀呀的颤动,随着呼吸声在与她齐平的位置停住,吱呀声也停了下来。

    屋中再次归于安静。

    沈京墨却感觉到右手边像挨着一团温暖的火焰,她半边身子都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意,热得她耳朵滚烫。

    他的呼吸声平稳清浅,她却听得愈发清晰。

    屋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她只好绞紧了手指,死死闭上双眼,身子紧绷地直挺挺躺好,催促自己快些睡着。

    好在她晚上小酌了一杯,如今醉意上涌,她迷迷糊糊,很快便有了睡意。

    然而就在她半梦半醒时,隔壁却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摇晃声,夹杂着低低的笑声和说话声。

    不吵,却直往耳朵里钻。

    沈京墨被铃铛声摇醒了。

    她很快意识到那声音意味着什么,好不容易退去温度的脸又一次发烫起来。

    忍了一会儿,沈京墨悄悄睁开了眼。

    月光很亮,透过窗棂照进来,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淡白光晕中。

    她微微侧目,发现他直挺挺地躺着,双手紧紧并在身侧,双目紧闭,想来应该是睡熟了。

    沈京墨只好强忍着羞意,又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下一刻,她却听见隔壁铃铛声一顿,柳翠仪娇柔甜腻的嗓音响起,羞中带笑。

    “我要明年的金龙王。”

    林陌然粗重地应她:“成。”

    铃铛声又起。

    沈京墨又睁开了眼,脸色更涨红了几分。

    她也不想听人家小夫妻间的甜言蜜语,可这墙实在阻隔不了声音,就算柳翠仪已经尽量压低了嗓音,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醉意和睡意都已消退,沈京墨转过头看了看身边安静睡着的陈君迁,犹豫半晌,还是决定悄悄起床——

    在偷听好姐妹墙角和去屋外挨蚊子咬之间,她觉得后者似乎要更容易忍受些。

    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一手跨过陈君迁的腰撑在床外那侧,一条腿也慢慢跟了过去,紧接着是另一条腿……

    只是膝盖刚刚抬起,她撑在他腰侧的手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松松攥住。

    沈京墨一惊,抬眼去看,就瞧见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的身子僵在了当场。

    陈君迁握着她小臂的手没有松开,看着浑身僵硬地悬停在自己身上的她,开口,用极轻微的气音问她:“起夜?”

    沈京墨摇摇头,却没说话。

    他又瞧了她几眼,松开手让她跨过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起来。

    在时快时慢的铃铛声中,两人并排坐在床沿,略有些尴尬。

    须臾,他问:“是听见铃铛声,睡不着?”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沈京墨的脸便更红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顿了一顿,小声问他:“我们先前在东屋说话,这边也能听见么?”

    陈君迁想了想:“应该是听不见吧。我以前和川柏住这屋,除非我爹我娘吵架,否则只能听见一点儿话音,听不清内容。”

    他这样一说,眼下的场面便更尴尬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沈京墨的困意再次袭来,抬手掩唇,小猫儿似的轻轻打了个哈欠,眼里都是困倦的泪花。

    陈君迁见状,看向西墙,随后站起身来,把屋中央的板凳和桌子搬向了一旁。

    沈京墨不解地抬头看他。

    他走回床边,一手握住一侧的床腿:“我把床搬到西头去,声音能小一点儿。”

    沈京墨忙站起了身,看着他的大手握住两条床腿,用力一抬,半张床便偏移了几寸。

    她惊:“大人刚才不是还搬不动这床吗?”

    陈君迁的手猛地一顿。

    下一刻,他手里的床猛然下沉,发出一声“噗”的闷响。

    “是有点沉,只能挪动这么一点儿,”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对她使了个眼色,“你帮我抬另一头。”

    “啊?”沈京墨更是一惊,“我?”

    他点头,神情十分认真:“我一人搬不动,两个人应该可以,试试吧。”

    沈京墨看了一眼被他轻松抱到一旁的桌子——她连那个都无法撼动,更遑论一整张床了。

    但他目光殷切地盯着她看,沈京墨没办法,只好咬了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去抬床脚。

    没抬起多少。

    陈君迁那头抬得高,她这头却似乎还挨着地面,但她仰着头绷着劲不敢放松,也没法去看。

    “很好,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用力,把它搬到对面去。”

    沈京墨咬紧了牙关,脸憋胀得通红。等到把一张床搬到西墙下,她虽然觉得自己似乎没帮到他多少,却已经累得耳朵发胀,气喘吁吁了。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又把第二张床也搬了过去。

    这次沈京墨明显感觉到轻松了许多,原想着这下两张床可以稍微分开些距离,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君迁那头便精疲力尽地松了手。

    床掉在地上,和另外一张贴得严丝合缝。

    “大人,要不……”沈京墨有些为难地唤他,却见陈君迁跌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只手像是脱力了一般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她只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喘息了片刻,陈君迁把弄乱的床褥像刚才那样在床中间铺好,神态自若地看向沈京墨:“你还睡里面?”

    沈京墨站在原地抿唇踌躇了一会儿,从床尾爬进了床里。

    她一躺下,陈君迁也跟着躺了下来。

    两人和先前一样浑身紧绷地并排躺在一起,一个快要贴住墙,一个翻身就能掉地上。

    搬了两回床,沈京墨鼻翼上都满是星星点点的汗珠。

    她轻轻喘息着,抬手去擦汗,却突然发现,隔壁的铃铛声停了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东屋似乎已经偃旗息鼓再没动静了。

    沈京墨:……早知道刚刚就再忍一忍了。

    不过声音停了,他两人至少可以睡觉了。

    她侧目看了一眼陈君迁,准备合眼时,却听见他闭着眼睛,不屑地嗤笑一声,语气悠然。

    “明儿给林家这小子也送点儿枸杞。”

    沈京墨一怔,随即忍不住微红着脸无声憋笑,斜眼瞥他:“大人可真记仇。”

    说罢,她转过身去背对向他,像要和他划清界限似的:“大人要送自己去送,我可不管。”

    陈君迁双手枕在脑后,目光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看去,瞧着她曼妙纤细的背影:“行,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去报。”

    沈京墨吃吃笑了起来,笑得床板跟着发抖。

    笑够了,她闭上眼打算歇息。

    谁料还没睡着,隔壁竟又有了动静。

    两人同时张开了眼。

    沈京墨回过头来,对上陈君迁同样无奈的眼神,错愕过后,不禁又笑起来。

    “大人还要送枸杞么?”

    陈君迁:……

    突然有点后悔借他们屋子了。

    但玩笑归玩笑,林陌然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才消停没多久就又折腾起来,这次还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

    陈君迁躺在床上听着铃铛声一波又一波传来,突然翻身下床打开了窗下的柜箱。

    沈京墨坐起身来看他。

    只见他在柜箱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块布帘,又从后院抗进来两根竹竿,一首一尾立在床的两侧,将布帘缠绕在了竹竿上。

    “多少能挡些声音,”弄好床帐后,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快三更了,睡吧。”

    沈京墨晚上喝过酒,其实身体早就乏了,经过刚刚搬床那么一折腾,被铃铛声赶走的睡意又渐渐蔓延。

    她打量了几眼将自己和陈君迁笼罩其中的布帘,发现声音确实小了一些。

    困意上涌,沈京墨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似乎又隐约听见了铃铛的声音,身子一抖,猛然睁开了眼睛。

    天已大亮,屋中安安静静,方才的铃铛声是她的错觉。

    她睡眼惺忪,茫然无焦地眨了眨眼睛,又闭了起来想再多睡一会儿。

    下一刻,她却再次睁大了双眼!

    方才她睡意尚未退去,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场景,如今才看清,陈君迁那张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两人挨得近极了,呼吸交缠。

    沈京墨懵了片刻,逐渐清醒起来。

    她不知何时转向了他睡,他也侧过身来面对着她,一只手垫在她耳下,另一只则掩在她另一只耳朵上。

    恰似双手将她的脸捧在掌中一样!

    沈京墨的五感渐渐醒转,他粗糙的掌心传来温暖的热度,她才想起来今天他休沐。

    要叫醒他么?

    但他昨晚没有睡好,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该让他多睡一会儿。

    可是这个姿势……

    她头也不敢动,眼神往外使劲瞅了一眼,视线却被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这才意识到,她竟与他在如此私密、隔绝的床里睡了一夜。

    喉咙不觉有些干涩,沈京墨轻轻吞咽了下,却发现陈君迁动了下眉尖,眼看就要醒来!

    慌张之下,她忙闭上了眼接着装睡。

    陈君迁其实早就醒了。

    他先睁开了一只眼,见她仍闭着眼睛,才把另一只眼也睁开,却没急着起身。

    难得休沐,更难得一睁开眼,她就在身边,他想再多躺一会儿,多看她一会儿,却发现沈京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在想什么不该想的。

    捧着她脸的手感受到柔软细腻的肌肤传来的热意,陈君迁的拇指不由得轻轻摩挲了一下她脸颊。

    沈京墨的腹中突然响起“咕噜”一声。

    她脸瞬间变得更红,眉尖也不由自主地懊恼地拧了一下。

    陈君迁看在眼里,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装作不知她已经醒了,轻轻抽出托在她脸下的手,转身下了床,去给她准备早饭。

    沈京墨又装睡了一会儿,直到西屋房门轻轻打开又关上,食物的香味飘进了鼻子,沈京墨才揉着眼睛,一脸倦意地起了身。

    “大人醒得真早,我都不知道大人是何时出去的。”

    沈京墨神色不自然地理了下发丝。

    陈君迁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但他没有揭穿。

    正吃饭时,林陌然他们也起身了。

    陈君迁也给他们备了早饭,匆忙用过饭后,两个男人前后脚出了门。

    沈京墨自打起身就没见过柳翠仪。

    想着她昨晚定然累得不轻,沈京墨故意多等了一会儿,直到时近晌午,才敲响了东屋的门。

    “请进。”

    推开门,柳翠仪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青丝散下,红润的小脸上满是羞涩却甜蜜的笑。

    “姐姐,昨儿晚上吵着你和小陈大人了吧,”柳翠仪轻声开口,嗓音微微有些哑,“对不起。”

    沈京墨给她倒了杯水端到床上,笑她:“嗯,是有些吵,铃铛响了一遍又一遍,我还在想你们到底何时才肯歇歇呢。”

    柳翠仪更加羞赧,拉住沈京墨的手还要道歉,却被她止住了。

    “逗你的,”她笑她傻,“年轻人嘛,很正常。”

    柳翠仪红着脸喝水。

    沈京墨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念微动,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问她:“是不是还能忍?”

    柳翠仪怕疼更怕血,成亲前,还问过她洞房花烛夜会有多疼。

    这样私密的话题,沈京墨本是不好意思问的,但有一件事,她还想借柳翠仪之口解决。

    柳翠仪听了羞涩一笑。

    “起初是有些疼的,但后来……就好多了。”

    虽然聊这事多少有些羞人,但两个好姐妹私底下说上几句,又没什么大碍。

    见她这样说,沈京墨明显松了口气,拍着她的手道:“亏得是这样,否则我那样骗你,罪过可就大了。”

    “骗我?”柳翠仪一怔,“姐姐骗我什么了?”

    “还不是你先前问我疼不疼的事?我担心你害怕紧张,只好告诉你‘不疼、没感觉’了。”

    柳翠仪傻了眼。

    “所以姐姐那些……都不是真话?”

    柳翠仪直勾勾地看着沈京墨,眼神中的惊讶和懊恼,沈京墨看得清清楚楚。

    她只好强装镇定,回想起成亲那晚,陈君迁坐在屋中间摇了不下三四回铃铛,沈京墨红着脸,附在柳翠仪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柳翠仪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

    “真的?”

    “……嗯。”

    柳翠仪眼瞪得溜圆,讷讷感叹:“小陈大人……天呐……姐姐也好厉害……”

    沈京墨的脸这下更红了。

    她只是想澄清一下他不行的谣言!不要把她也带上啊!

    柳翠仪看着沈京墨绯红的面色,自己也红了脸。

    都怪她太傻,没看出姐姐的好意,还自作聪明地去问娘,遇到那种情况该怎么办。

    也怪娘!要买枸杞就悄悄买好了,干嘛还要跟人说用途!

    她暗暗咬了咬牙,决定回去就和娘说清楚,让她赶紧为小陈大人正名才行。

    一念及此,柳翠仪忙转移了话题。

    姐妹二人又聊了起来。柳翠仪虽然害羞,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和沈京墨聊着聊着,就不由得拐到那点事上去。

    沈京墨毕竟还是个没经验的大姑娘,今日肯来和她说这些,一是担心她怕疼怕血不舒服,二是为了陈君迁。

    眼下两件事都做完了,她怕再聊下去迟早露馅,便叮嘱柳翠仪好生歇息,接着赶紧就离开了。

    当天下午,柳翠仪和林陌然将东屋打扫一新,和林柳两家人把陈家院子也清理了一番后,又执意留下不少粮食,这才离开。

    又过了好几天,陈君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人往县衙送那些补肾壮阳的食材了。

    甚至连谢遇欢和一众衙役看他的眼神,也透露着几分敬佩。

    陈君迁:……?

    *

    转眼过去半月,沈京墨的学堂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已经盖好,只待一个吉日,便能风风光光地开学教书。

    学堂的位置在村子中心地带,离谁家都近,唯独离村口的陈家稍远些。这些日子她得了空就往学堂跑,唯恐哪里出了疏漏,影响上课。

    眼看离吉日只剩几天时间,这天一早,沈京墨跟着陈君迁一道出发,去县里的书铺购置课本和纸笔。

    到了永宁县,陈君迁还想陪她,却被沈京墨催促着去了县衙点卯——

    初来永宁县那天,她当掉一根簪子换了些现银,除去买衣裳花掉的,还剩了一些,足够买书本,可要是让他跟着,他肯定会抢在她前面付钱。

    学堂是她执意要办的,盖房时他已经出了不少力,不该再让他破费。

    永宁县中的书铺不多,沈京墨问询了几家,终于选定了价格最低的一间。三字经,千字文,适合用作启蒙课本的,她都买了几本,和便宜的草纸、笔墨加在一起,险些抱不动了。

    书铺老板参加过龙王祭祀,知道沈京墨是个祥瑞,也想蹭蹭福气,笑意盈盈地提出帮她将东西送回家去,却被沈京墨婉言谢绝——

    原因无他,只是她实在不大受得住老板那副看吉祥物的眼神。

    将东西抱了个满怀,视线几乎都被遮挡住了,沈京墨小心翼翼往外走,可刚走到门口时,就被不知哪里跑进来的孩童撞到了腿。

    她一晃,虽稳住了身形,怀里的书却掉了几本。

    书铺老板见状,一边呵斥孩童,一边走来帮腾不出手的沈京墨捡书。

    只是老板还未走上前,散落一地的书便被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拾了起来。

    那双手骨节分明,皮肤透着一种瓷器般的冷白,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那人十分爱惜地将书捧在手中,轻轻掸去灰尘后,恭敬有礼地递还给沈京墨。

    “夫人拿好。”

    第36章 书生、夜询(二合一) “你觉得我怎么……

    沈京墨的目光不禁被那双手吸引。

    那人站在台阶下,比沈京墨低了半头。她的视线从那双手微微上抬,刚好与他目光相接。

    接着便是一怔。

    眼前人肤色冷白,眉眼温和,眼下透着淡淡的青黑,显出几分疲惫。

    乍看上去,竟恍似故人。

    一瞬的失神过后,沈京墨慌忙移开了视线,望向书铺中的一张桌子。

    “有劳公子将书放在桌上。”

    沈京墨说着,后退两步,对他微微福了福身。

    那人眼中也尽是惊艳之色,听到她的话,才收回神去,道了声:“夫人客气。”

    他回了一礼,擦着书铺一侧的门框走了进来,没有碰到站在门口的沈京墨。

    他这一走动起来,沈京墨才察觉他的右腿竟不良于行,步履蹒跚。

    早知如此,她就放下书本去接他手中的书了。

    沈京墨心中不忍,但那男子已经将书放好,而后只是对她微微颔首,便走向了她身后,直奔书铺的老板而去。

    她便也没说什么,将怀中的书本纸笔放在桌上整理起来。

    不多时,与男子交谈的老板突然抬高了声量。书铺不大,沈京墨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我说过了!我们这儿不招工!你上别家去问问吧!”

    “老板,我的字比雕版好,写得也不慢。我不要工钱,只求一个容身之所。我不光可以抄书,还可以看店、做账,只要管我一日一餐便可……”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话呀!我说了我们店不缺人!快走吧走吧,别在这儿碍事儿!”

    老板说着,从柜台后绕出来,甩着袖子将人往外轰。

    沈京墨不禁转头看去,就只看见那人被赶出书铺时趔趄的脚步。

    “滚!赶紧滚!”

    老板又挡在门口不依不饶地骂了几句,直到男子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才退回铺子里,抬眼一瞧沈京墨,立马换上一副笑脸。

    “夫人,书多不好拿,我去取条草绳来给它捆住,您稍等哈!”

    沈京墨这次没有再拒绝老板的好意。书和纸笔捆成两包,放进老板送来的书箱里,总算能轻松背走了。

    离开书铺时已临近晌午,沈京墨闻着空气中包子的香味,打算买上两笼带去县衙给陈君迁。

    包子铺离书铺不远,沈京墨买了一笼荤一笼素的,刚刚付过钱,抬眼便瞧见不远处的墙根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约莫二十来岁,一副书生打扮,身材清瘦,穿着身灰蓝色的粗布麻衣,看上去有些破旧,膝盖处线头乱糟糟的,几乎都要磨穿了。

    是刚才在书铺帮她捡书的那个男人。

    方才被书铺老板赶出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再去别的铺子找工,但如今孤零零靠坐在墙角,遥遥望着满大街买饭食的店铺,莫名可怜。

    沈京墨抿唇低眸,片刻后,又买了一笼荤素各半的热乎乎的大包子,朝书生走去。

    “公子……”

    她走近,轻声唤他。

    书生原本低垂着头,听到声音,忙抬起头来,一眼便认出是方才在书铺门口见到的那位惊为天人的女子。

    他愣了一下,慌忙抬起袖子来胡乱擦了擦眼角,站起了身来。

    沈京墨看见书生通红的眼眶和洇湿的袖口,更加于心不忍,将手中的包子递了过去。

    书生连忙拒绝:“无功不受禄。小可与夫人素昧平生,无以为报,怎敢受夫人好意。”

    “一笼包子而已,公子不必客气。”

    沈京墨的手递到书生眼前便未再收回,书生缄默片刻,终是收下了她的善意。

    再三道过谢后,书生取出一个包子吃了起来。虽然美人在前,他也想要保持文人的风度,可他实在是太饿了,好不容易得了吃食,也就顾不得吃相雅不雅观了。

    风卷残云般吃完一个大包子,他才想起察觉到沈京墨还在跟前,当即脸色一红,手里的包子也放了回去:“吃相不雅,让夫人见笑了。”

    沈京墨摇头——他这算什么不雅,她还见过更不雅的,如今不也习惯了。

    “方才听公子说话,不像是本地人。”这也是她主动送包子给他的原因之一,他的口音听起来甚是熟悉。

    “小可冀州人士,才到此地不久。”

    “公子是冀州人?”

    沈京墨先是一惊,紧接着又是一喜。

    难怪他一开口就是北方口音——冀州紧挨着上京,口音风俗虽不全然相同,却也是大同小异。

    孤身一人身处异乡,冷不丁听到思念已久的乡音,她怎能不激动?自然也紧跟着将书生当做了同乡。

    “公子缘何会来永宁县?”

    “小可今年春闱时赴京赶考,却因不肯给监考官送银子,还将考官收受贿赂一事状告衙门,被那些官员构陷,赶出上京。父母也因我之故,无法呆在老家,只好逃出冀州……”

    沈京墨听罢不由得叹息。

    父亲也曾说起过主持春闱的官员贪墨无度,不想竟已经嚣张至此,而且不仅无人阻止,甚至还官官相护,迫害正直的考生。

    “那,公子在永宁县可有亲眷?”

    书生摇头,面露悲痛之色:“小可一家老小世世代代生活在冀州。原想远离上京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却不想南下路上遭遇匪徒拦路,如今只剩下小可一人,苟活于世。”

    书生说着,眼眶又泛了红,双目无神地直勾勾盯着地面,悲愤交加双拳紧握。

    “抱歉……公子节哀,”沈京墨不欲戳人痛处,咬了咬唇,“那公子在此可有落脚之处?”

    书生不语,继续摇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沈京墨不忍道:“我手上还有些银子,公子拿去找家客栈住下,慢慢找工,总能找到的。”

    说着,她掏出几块碎银递给书生,却被他推拒:“夫人的好意,小可铭感五内。可我的双腿已被匪徒打残,干不了重活,又无一技傍身。虽认识几个字,会写写文章,但在此处却无用武之地。这些钱,小可怕是还不上……今已受过夫人的恩惠,不敢再多拿。”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气节,沈京墨深知自己若再坚持,难免伤了书生的颜面,只好将银子收了回来。

    可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睡觉的,吃饭睡觉哪一样不要花钱?他手里没有银子,总不能露宿街头靠别人救济过活。

    沈京墨为难半晌,终于提议:“我有一所学堂,开张在即,公子若不嫌弃,不若暂住在学堂中?”

    *

    永宁县衙外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沈京墨带着书生来时,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拦在了外头,挤也挤不进去。

    她看着手中的包子,不禁犹豫起来——方才她好不容易说服了书生去学堂暂住,想来县衙与陈君迁说上一声,就带书生先回村去,可他眼下正在升堂,一时半会怕是见不着了。

    正在踌躇,站在门口维持秩序的衙役苏北铭隔着老远就瞧见了沈京墨,当即拨开人潮跑了过来,肥嘟嘟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夫人来找大人?大人现在有案子走不开,要不夫人先随我去后院等等?”

    沈京墨对县衙里的衙役并不熟悉,但却记得眼前这个圆滚滚的矮个子衙役,正是塞给陈君迁春宫图的那位,当即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不必了,劳烦这位大哥把包子交给大人。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苏北铭不知道沈京墨在想什么,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笑呵呵地“哎”了两声,高声道了句“夫人慢走”,这才转身往县衙里走去,边走边感慨,大人和夫人的感情可真好啊,大老远的还专门来给大人送饭。

    不过夫人身边那个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陌生男人,是谁啊?

    苏北铭捧着包子回到县衙,等陈君迁断完了案,适时地将包子端了过去:“大人,夫人刚才来给你送包子了。”

    陈君迁和谢遇欢忙了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刚拿起一个包子递给身后的谢遇欢,听苏北铭这么一说,送出去的包子立马又收了回来。

    谢遇欢:……

    陈君迁瞥了他一眼,暗乐:“看什么?想吃包子,娶个娘子啊。”

    谢遇欢眯眼假笑:“多谢大人好意,在下还不至于为个包子牺牲男色。我找卖包子的王大娘去。”

    陈君迁看着谢遇欢扇着扇子走开,一边笑,一边美滋滋地狠狠咬了一大口肉包子,嗯,油润鲜美,香。

    他又瞥了站在一旁没走的苏北铭一眼:“夫人呢?”

    “夫人说还有事儿,先回去了。”

    “派人护送了么?”

    “没,夫人身边有人陪。”

    陈君迁吃包子的动作一顿:“谁?”

    苏北铭挠了挠头:“不认识,瘦瘦白白一书生,长得还挺俊的,就是腿脚好像不太好。”

    “……知道了,下去吧。”

    苏北铭走后,陈君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包子,突然觉得食不知味。

    白,瘦,俊,书生,跛脚。

    他不记得县里有这样一个人。

    但除了最后一点,又恰好是谢遇欢说过的,上京公子哥们的样子。

    他沉默了半天,才把包子吃完。

    下午没什么案子,他在县衙院里踱来踱去,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不时抬头看看天色——

    怎么还不下值?

    *

    书生腿脚不便,沈京墨特意走得慢了些,两个人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回到葡萄村。

    她径直将人带去了学堂。

    学堂早已盖好,为了方便沈京墨歇息,陈君迁还专门在课室后院盖了间小屋子,里面塞了张小床,刚好容书生暂住。

    回来的路上,沈京墨得知了书生姓付,原是冀州小有名气的才子,虽出身寒门,却文采斐然。今年春闱过后,他曾当街拦下御史台一位大官的马车,状告四位大员贪墨。

    原先他不曾细说,她还没往深里想,如今说得详细了,她才意识到他说的事分外耳熟。

    收拾好小屋的窄床后,沈京墨就要离去,可走到学堂门外,终是没有忍住,转身问书生:“公子可还记得那位御史台官员的姓名?”

    书生没有丝毫犹豫:“姓沈。”

    “可是御史大夫,沈饶?”

    书生一怔:“正是。夫人如何知晓?”

    沈京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杏眸含泪。

    父亲出事前的确说过,有个书生拦过他的马车,交给了他一份官员渎职的名单和账本,他须得护住那书生,等待时机成熟证据充分,再带人面圣。

    可惜父亲终究没能护住那个书生,更没能护住沈家。

    沈京墨霎时泪流满面,摇头不语。

    “夫人……”书生愣怔当场,不知她缘何哭泣,更不知该如何安慰。

    就在他手足无措之时,一双手将沈京墨拉了过去拥入怀中。

    书生抬头去看,只对上一双带着怒意的沉沉黑眸。

    那双眼睛太过有威慑力,活像只守护领地的猛虎,不容旁人侵犯分毫,又像在责备他害她垂泪。

    书生被这样盯着,心中猛地一颤,慌忙低下头去踉跄着后退一步,不再说话了。

    陈君迁又瞪了那书生一眼,垂眸看向怀中的沈京墨。

    她已止住了泪,从他温热的怀抱里退了出来,抬手去擦眼角的残泪。

    只是手还未触及脸颊,就被陈君迁抢先一步,粗粝指腹划过她眼角眉梢,捧起她哭得发凉的脸:“怎么了?”

    “……”沈京墨原本已经说服自己不可如此失态,但撞进他关切疼惜的眼中,泪意竟又涌了上来。

    她忙吸了吸鼻子,尽力挤出一抹笑来:“想起些往事,没忍住。没事的。”

    她两眼泛红,陈君迁心疼得很,想要再抱抱她,两手握住她的手臂往怀中拉去,却没拉动。

    沈京墨背对着书生,眼神使劲往他那一侧撇,意思是,周围有人,注意影响。

    陈君迁这才抬眼瞧了瞧一脸愧疚却乖顺的白面书生,仔细打量起来——

    长相也没有苏北铭说得那般好看,顶多算是一般,只不过是比他白了些,脸皮光嫩了些。

    肩窄,胳膊也细,个子堪堪到他眉头,清清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看得陈君迁直皱眉。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儿?”

    陈君迁平日与人说话时都会刻意放轻语气,听上去平易近人,可一旦语调冷硬起来,便多了几分威严。

    听他问话,书生忙答:“冀州人士,逃难至此。”

    陈君迁眉峰一凛,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书生一一对答如流。

    沈京墨在一侧听着,越听越发觉他语气不善,像是在审讯犯人一般,忙扯了扯陈君迁的衣袖,称书生此时应该歇息,才把他拽走。

    陈君迁还想再问些话,但瞧见沈京墨兔子般的红眼睛,只得先放下书生这茬,带她回家。

    晚上,沈京墨要去给书生送饭。

    陈君迁把她拦了下来,将饭篮子丢给了陈川柏去送。

    这人来历不明,少和他单独接触。他冠冕堂皇地解释。

    *

    次日一早,陈君迁本该到县衙上值,他却一反常态地等沈京墨起身,陪她一起慢条斯理用了早饭,又将人一路护送到学堂。

    “大人今天……不忙么?”沈京墨咬着下唇低声探问。

    “昨天忙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些去,不耽误。”

    沈京墨不再劝他了。

    明天学堂就要开学,这几日已有不少人前来参观,沈京墨得早些来做准备。

    两人刚刚走进学堂,就听见后院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忙走去瞧。

    院里,书生坐在一张矮板凳上,一手拿着一根小指粗细的树枝,另一只手握着一张粗糙的砂纸,一下下地打磨着。

    他面前摆着十几条打磨完毕的树枝,根根一乍来长,笔直且光滑泛亮,一头尖细,整齐地罗列在地上。

    “这是……?”

    听见沈京墨的声音,书生抬起头,这才发现有人来了。

    他起身迎接,刚想对沈京墨笑笑,就察觉到她身后射来一道猛虎的目光。

    书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很快淡去,对着沈京墨解释起来:“小可不才,曾在家乡做过几年教书先生。乡亲们大多家贫,买不起笔,初学时便以树枝代之,在沙土上写字。虽走笔不似毛笔那般顺畅,但学握笔、笔画,用树枝足矣。”

    昨天他在书铺遇见沈京墨时,看见她买了些纸笔。可墨、纸都是消耗品,给初学之人用未免太过奢侈。

    左右他闲着无事,对她的好意又无以为报,想了一夜,干脆早早起身,做了这么些笔给她。

    沈京墨听着书生的话,惊喜万分。

    昨天买纸笔时她就在想,以往她不知纸笔贵,学画学字时常常费个几十张也不觉心疼,如今方知这些东西竟值那么多银子,就算她还有些首饰可以当掉,也总有耗尽的那一天。

    这事她不敢和陈君迁说,怕他自掏腰包为她的学堂买单,只能自己默默想办法,哪成想如今这难题竟迎刃而解!

    她心里高兴,脸上也禁不住露出笑意,对着书生福身道谢。

    书生连忙回礼。

    陈君迁在一旁看着两人一个恭维、一个谦虚,本就不白的脸色不禁又黑了几分。

    好在两人说完话后便分开,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陈君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陪着沈京墨收拾了一会儿课室,才在她的再三催促下去了县衙。

    路过家门口时,他叫住了陈川柏,让他今天去学堂帮嫂嫂的忙,什么活都能干,就是不能离开学堂,最好不要让书生离开他的视线。

    陈川柏不理解。

    但陈川柏照做了。

    今天县衙不忙,陈君迁心神不宁地挨过一日,早早下值,匆匆往回家赶。

    陈川柏和沈京墨已经回来了。

    见到她在屋中等他一起用饭,陈君迁的心总算踏实了。他把陈川柏抓去后院,关起门来,问他今日学堂可有发生什么。

    陈川柏一仰小脸:“我帮嫂嫂挑了水,擦了桌椅,摆了书,洗了地……”

    陈君迁敲了下他脑壳:“说重点,那书生做了什么?”

    陈川柏委屈地摸摸头,瞪他一眼:“付大哥说……”

    “傅大哥?”陈君迁皱眉,姓傅的有这么多?

    “付大哥说我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将来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还给我讲了好多故事,打仗的故事,可有意思了!你都不会讲!”

    陈君迁的手又抬了起来。

    陈川柏忙捂住了头后退两步:“付大哥还说他以前在乡里教书,教得特别好,嫂嫂问他要不要留在学堂教书,他答应了!”

    “她提的?”

    那书生会答应留下,陈君迁不觉得奇怪,左右他孤家寡人无处可去,有地方收留他他当然不会拒绝。

    倘若是书生来找他,主动提出留下教书,他八成也会同意,毕竟有人能替她授课,能让她不至于太过劳累,这是好事。

    留下他,无非就是多双筷子的事,他不至于给不起。他一个文弱书生四处漂泊,难免不安全,留下来也算救他一命。

    可他不愿听到的是沈京墨主动留人。

    见陈君迁眯起眼来,陈川柏赶紧悄悄溜走,剩他一人在后院站了半晌,回了东屋。

    吃过了饭,想到明天就要开课,沈京墨兴奋地睡不着,点着蜡烛看书备课。

    陈君迁同样睡不着,洗漱过后,就坐在沈京墨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片刻后,他提议:“最近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饮马河能夜游,想不想去踩水?”

    沈京墨头也没抬,微微笑了笑:“过些日吧。”

    说完,屋中又陷入沉默。

    陈君迁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却始终焦虑不安,想要再提些别的建议,却都被她一一婉拒。

    他只好住了口。

    沈京墨看书看得认真,直到双眼酸涩得受不住了,才将书合上打算歇息,一抬眼却被陈君迁直勾勾的目光吓了一跳。

    “大人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当他是有话要说,将书本收好,坐回到他对面等他开口。

    陈君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没什么,睡吧。”

    他说完便站起了身,示意她先上床。

    沈京墨觉得奇怪,眨了眨眼见等不到下文,只好脱鞋上床。

    等她躺下,陈君迁吹熄蜡烛,展开地铺躺了下去。

    月光皎皎,自窗外照进床角,陈君迁盯着那块白色的月痕看了许久,仍没有丝毫睡意。

    纠结了好半天,他还是没忍住坐起身来,问沈京墨。

    “你觉得那书生人怎么样?”

    沈京墨都快要睡着了,被他这么一问,吓得浑身一激灵。

    她拍了拍胸口,扭头看向盘腿坐在地上的陈君迁:“大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想问我这个?”

    “嗯……”陈君迁也觉得此举不妥,但是问都问了,“你说说看。”

    沈京墨轻叹口气,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望着黑漆漆的房顶,细细回想。

    “付公子为人正直,嫉恶如仇,文采斐然,心思活络。他今日教川柏写字,我看过一眼,字写得也漂亮,讲起书来也有趣易懂,孩子们都喜欢他,留在学堂,对他、对村里人都是好事。”

    “还有呢?”

    “还有?”沈京墨看他一眼,“我与付公子相识也不过一天,再多的就看不出来了。”

    她原本也不擅长看人,之所以觉得书生是个好人,也是因为他曾经勇敢地揭发了那么多官员的贪墨渎职一事。

    见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陈君迁沉默片刻:“除了内在,你觉得他外表如何?”

    沈京墨哑然:“……啊?”

    “是这样,”陈君迁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有人觉得他长相不错,想问问他有没有娶亲。我看不大出来男人的长相,所以好奇一问,你觉得他长得如何?”

    “付公子才刚到永宁县几天,就有人……?”沈京墨不禁惊讶地起身抱膝而坐,随即却又觉得十分合理地点了点头,“付公子虽腿脚有疾,但相貌堂堂,眉眼都生得好,肤色又白,就算在上京,想来也会有不少女子心仪。”

    昨天在书铺见到他时,她还险些将他错认成了傅修远。虽然后来仔细看过,才发现他除了肤色和眉形,与傅修远并无相似之处,但也不得不承认,单就相貌来说,付公子长得的确不差。

    陈君迁听她这样说,更加不开心地抿起了嘴。

    须臾,他不甘心地问她。

    “那你觉得我如何?”

    第37章 规劝(二合一) “你们不是一路人。”……

    “那你觉得我如何?”

    陈君迁没头没脑的一问,引得沈京墨讶然,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意外之色,耳尖也莫名热了起来。

    她目光闪躲:“大人是指什么……”

    “书生人好,长相也俊。我呢?”

    他的双眼紧盯着她不放,沈京墨只好垂下眼去,咬住了唇。

    难怪他半天不睡,还对付公子那般上心。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平心而论,陈君迁的相貌,就算放在美男扎堆的上京城中,也是足够引人注目的,只是肤色黑了些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们肤白如玉而已。

    也许是她见识不多,但在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看的当属傅修远和陈君迁。

    不过这二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粗犷豪放,一个清癯挺拔如松柏,一个健硕强壮似猛虎,若真要决出个先后,她还真选不出来。

    只是这些话她自己想想也就罢了,可不好当着他的面对他的外表评头论足。

    沈京墨只好只答前者:“大人的为人,自然也是极好的。”

    他却像是没听懂她的避重就轻,追问她:“还有呢?”

    她越是闪烁其词,他就越忍不住刨根问底,却一时不注意语气,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沈京墨脸色憋胀得发红:“大人若是好奇自己的长相,我那抽屉中有面铜镜,大人尽管拿去就是!”

    但要她当着他的面,像方才形容付公子的相貌那般,评价他的外表,她做不到!

    听出她语气中的困窘,陈君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急迫了些。

    他静了片刻,探问道:“生气了?”

    沈京墨抬眸瞥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半晌才道:“……当面对人评头论足,实是无礼。大人平日里想必没少听旁人夸奖,为何还要问我这些?”

    他今晚的反应也好,提问的语气也好,全都十分反常。

    个中缘由,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能肯定,亦不愿它是真,只好借机反问。

    陈君迁却是一副坦然之相:“我是县令,他们不敢说真话。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兼听则明。我觉得你看人就挺准。”

    ……真是胡言乱语。

    沈京墨眨眨眼睛:“当真这么简单?”

    陈君迁认真地点头。

    “……”她犹豫片刻,松开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大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是……”

    她越说脸越热。

    原本夸赞男子英俊的溢美之词她信手拈来,可在这悄静月夜中,与被赞美之人只隔了几步之遥,她刚说了两个词,便觉得口干舌燥,脑袋里也干巴巴的,想了半天,只嗫嚅着补充:

    “是好看的……”

    说完,她眉尖一蹙,无比懊恼地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陈君迁听罢,眼睛却亮了。

    他也沉默着,心中却有如波涛汹涌。

    两人一个抱膝坐在床上,一个盘腿坐在地上,借着月色,他能隐约看见她含羞带怯的眼神。

    须臾,他按捺不住,问:

    “那,上京贵女,可会喜欢?”

    沈京墨慌张地抬起了眼。

    黑暗中,他目光灼烫。

    烫得她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这话并未指名道姓,可沈京墨却觉得,他并不是在问所有的上京贵女。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环抱着腿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

    这问题她答也不是,不答,又显得心中有鬼。

    陈君迁此时已不似刚刚急迫,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屋中暧昧地静了许久。

    “我……”

    沈京墨的脸红得快要滴血,心头像装了只迷路的小鹿,不停地左右乱撞。

    “……我不知道。大人别问了!”

    她飞快地说完,躺倒下去背对向他,扯过被子蒙住了胀红发烫的脸。

    *

    “大人,咱们县衙有规矩,除非轮值或有十万火急之事,否则下值即走不许拖延,这还是您定的。在下已经下值一刻钟了。”

    谢遇欢坐在桌旁,一手撑腮,另一只手摇着扇子,翻翻眼皮瞧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语气颇为无奈。

    陈君迁听完,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反将房门落了闩。

    谢遇欢:……

    陈君迁在屋中焦躁不安地走过来走过去。

    “你是我师爷,帮我分析难题是你应该的,”理虽不直,奈何气壮,“你说我昨晚是不是太着急了?‘不知道’又是个什么意思?”

    谢遇欢面无表情:“不喜欢。”

    陈君迁抬起的脚就是一顿:“……你再想想。你是师爷,是智囊,遇事不能急,多考虑考虑。”

    谢遇欢斩钉截铁:“不喜欢。”

    陈君迁拧眉:“就不能是害羞?”

    谢遇欢摇头:“不觉得。”

    陈君迁:……

    能见到陈君迁吃瘪的机会可不多,谢遇欢摇扇子的手都轻快了许多,正要开口调侃他两句,就见他又负着手走了起来。

    边走边分析:“她对那书生好,应该是喜欢那样的男人,白净,还瘦,识文断字,说话文绉绉一套一套的。”

    就像谢遇欢和他说过的,上京公子哥的形象。

    当初傅修远寄信来时,他就短暂地感受到过危机。但傅修远毕竟远在上京,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到永宁县这样的小地方,再加上那封信惹得她眼泪涟涟,猜也知道他没说好话,陈君迁彼时的危机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眼下,那姓付的书生虽然在他看来相貌平平,想来和傅修远没法比,但胜在看得见摸得着。

    这样一个近在眼前的威胁,可比千里之外的傅修远更可怕。

    他开始细数敌我两方的差别。

    “长相,她说我也好看。但她还说那书生白,”先前谢遇欢说公子哥白,他还不当回事,如今却揉着自己的脸皮认真思考起来,“是黑了点儿、糙了点儿……这怎么改?”

    谢遇欢不禁发笑:“少晒太阳少吹风,实在不行抹点面脂。”

    陈君迁默默斟酌片刻,觉得他所言有理。

    下一条。

    “为人,都不差。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应该看得出。那个书生看着是个有良心的,如果他没说谎,之前在上京做的事也算是条汉子。”这一点上,他们打平。

    “但他读过书,据说写字也漂亮,她现在又办了学堂,刚好帮得上忙。”陈君迁说罢眉头紧皱,扭脸看向谢遇欢。

    谢遇欢:“怎么,想让我教你读书写字?”

    陈君迁没说话。

    谢遇欢:“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先提醒你,这事可急不来,尤其是写字,会写和写得漂亮中间可隔着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练习。不值当的。”

    陈君迁凝眉不语,似乎还未下定决心。

    谢遇欢看他几眼,狐狸似的狭长明眸露出促狭的笑意:“不若这样,嫂夫人没见过我的字,大人拿几张回去,就说是自己浅学几日的成果,嫂夫人定会十分惊艳。你再随便找个由头将那书生赶走,或是在县衙给他安排个活计。嫂夫人见不到他,又对大人刮目相看——”

    他“啪”地一合折扇:“这不就成了?”

    陈君迁看着谢遇欢那张妖孽般漂亮的脸,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馊主意。”

    谢遇欢当然知道是馊主意。

    他颔首笑笑,开扇轻摇:“不过是个才来两天的书生,大人何必如此紧张?嫂夫人与你一有婚约,二有娘家的事压着,还能为个书生与你和离不成?”

    陈君迁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放下心来,反而坐了下来,语气分外认真。

    “她当初没的选才会嫁给我,但如果有的选、有她更喜欢的人出现,我也不能阻止她。”

    谢遇欢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

    陈君迁并没有看他,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的表情变化。

    “当然了!就算更好的选择出现了,我也不会放弃,”他对自己笑了笑,“她喜欢的,我可以学,可以努力往那个方向靠近。她不喜欢的,我可以改,只要不是讨厌我的长相、个头、声音这些爹娘给的改不了的,就都是小事,不难改。

    “只要我学到了她喜欢的所有优点,再加上我自己本身的长处,她自然就不会选别人。”

    这番话不像是说给谢遇欢的,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加油鼓劲的。

    看着目光中充满自信与斗志的陈君迁,谢遇欢的扇子慢慢也不摇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一向不离身的折扇放在了桌上,眉眼间的调侃和促狭全部收敛了起来,神色是罕见的认真。

    “大人,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别讲。”

    “好,”谢遇欢道,“当讲。”

    陈君迁拧着眉,不作声地看向他。

    “陈兄,平日里我称你一声大人,但现在已经下值了,我只是你的朋友。这事虽然是你的私事,但我还是得劝上一句——”

    “你对那位沈大小姐,太过上心了。”

    陈君迁眉头皱得更紧:“她是我娘子,我不该么?”

    “需要我提醒你,她是因为什么才成为你娘子的么?”

    陈君迁缄默。

    谢遇欢继续道:“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你只是个山里汉子,如果不是沈家了出事,她可能已经与傅修远成亲了,根本轮不到你。”

    “你们不是一路人。还记得她父亲寄信来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可以收她为义妹,为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但你不会娶她。后来你把人娶了,为什么?”

    “因为那幅画,”谢遇欢轻叹,“沈大小姐的确很像画中人,但也只是外表相近,不代表性子也与你想象中一样。你娶她、为她做这些改变,是因为她这个人么?还是因为那幅画?”

    陈君迁蹙眉,定定地看着谢遇欢,一言不发。

    “再说沈大小姐。她和傅修远青梅竹马,差点嫁给了他。我虽不曾亲眼目睹傅伯鸿的风采,但在上京,但凡是认识傅修远的女子,择婿的眼光都会拔高许多,更何况沈大小姐曾经和傅修远走得那么近。”

    “她见识过大越最好的男人,自然不可能看上一个跛脚书生,但也很难因为大人的些许改变就心动。应该说,寻常的男人,都再难入她的眼了。”

    “大人不妨想想,你与沈大小姐成亲两月,她可曾对你表现出喜欢?”

    陈君迁眉尖轻颤,喉结艰涩滚动。

    半晌,挤出一丝心虚的笑来,佯装不在意:“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打击我?”

    “不,”谢遇欢没跟他笑,表情仍旧严肃,“是怕大人将来受打击。”

    陈君迁的笑意逐渐淡去了。

    *

    天完全暗了下来。

    沈京墨敞着东屋的房门,不时看向院门的方向。

    开门的“吱呀”声响起,她忙起身走到门口,却发现回来的只有陈川柏。

    陈君迁去哪里了。她问他。

    “我哥还没回来?”陈川柏只惊讶了一瞬,“可能今儿忙,不回来了吧。以前也经常这样。”

    是么。

    沈京墨退回房中合上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自从前天起,他就不大对劲,先是一反常态的送她去学堂,昨夜又突然问她那些奇怪的问题,今日更是……

    她心中不禁生出些复杂而微妙的情绪,也不知他今夜晚归,是真的忙于政务,还是因她所致。

    站在门后出神半晌,沈京墨留了门,熄了蜡烛,心中惴惴地上了床。

    第二天天不亮她便醒了。

    昨夜为他铺开的被褥还好端端地平摊在地上,没有一丝睡过的褶皱。

    他一夜未归。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冰冷的地铺,直到村里的鸡鸣过三遍,她才回过神来,匆忙洗漱过后往学堂赶去。

    *

    永宁县衙。

    谢遇欢点过卯后,在县衙中晃了一圈,才发现到处都不见陈君迁的踪影。

    抓来一个衙役问他去了何处,衙役却也挠挠头表示不知。

    他以往不会无故晚来。

    莫非自己昨晚的话说得太重了?不至于吧!

    谢遇欢疑惑地缓缓收起扇子,正想出去找找,一抬头,却发现陈君迁正抱着一个小酒坛子大小的罐子往后院走来。

    他一怔,屏退衙役,上前去拦陈君迁。

    陈君迁却只是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径直往自己房中而去。

    谢遇欢只好跟上。

    进了陈君迁的屋子,关上门,他将那大罐子放在桌上,自顾自地倒了盆水,将脸和巾子打湿后,狠命地搓起脸皮来。

    看他那力道,恨不得把那层风吹日晒已久的脸皮搓下来。

    谢遇欢看了看他已经被搓洗到发红的脸,精致漂亮的五官都快皱成一团,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开始发痛了。

    陈君迁洗过了脸,转回身走到桌前,打开罐子,掏出指腹大小的一块白黄色的面脂就往脸上抹了起来。

    边抹边问他:“帮我看看这边儿抹匀了没有。”

    谢遇欢眉头紧锁:“大人一大早就出去买了罐面脂?”

    “嗯,”他回答得理直气壮,“昨天你说的话,我觉得挺有道理。”

    谢遇欢不信:“是么?哪句?”

    陈君迁闭着眼揉搓着脸:“‘少晒太阳少吹风,实在不行抹点面脂’。你别说,真挺光滑的。”

    谢遇欢:……

    谢遇欢:“还有呢?”

    陈君迁:“还有我和她不是一路人,是我捡了大便宜。”

    谢遇欢:“我可没这么说。”

    陈君迁:“没事儿,本来也没说错。你快看一眼抹匀没有?”

    谢遇欢无奈地瞅了他那张半黑半白的脸一眼,虽多有嫌弃,却还是如实道:“鼻子上没抹开。”

    陈君迁将鼻翼两侧堆积的面脂涂开,这才睁开眼来看向谢遇欢。

    谢遇欢抢在他之前开口:“昨天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回去就没再考虑考虑?”

    陈君迁眉眼间早已没了昨夜的凝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想了,想了一宿。”

    谢遇欢拿扇子一指桌上的面脂:“就想通了怎么保养脸皮?”

    陈君迁咧嘴一笑,按下他的扇子:“我确实想了一宿。我妻命苦,好好的一个大小姐,家里出了事,被迫下嫁给我这样一个粗人,已经很凄苦了。如果还不能拥有一个符合她喜好的郎君,岂不是太可怜了?”

    前半截谢遇欢还算认同,听到后面,却是一愣。

    只听陈君迁继续道:“所以,我不仅要改,还要比她期待得做得更好!抹面脂只是第一步。”

    他粗眉一挑,自信道:“或许傅修远很好,但我陈君迁也不差。我要是生在上京的大户人家,从小有一群夫子教我读书,还与她认识,她会看上谁还真说不定!”

    谢遇欢沉默了。

    须臾,他道:“大人,有句话不当讲,但我一定要讲。”

    陈君迁还没来得及拦他,就听谢遇欢重重叹了口气——

    “没救了!”

    陈君迁也沉默了。

    下一刻,他抬起腿来在谢遇欢的小腿肚子上踹了一脚,把他赶去做事了。

    待到屋中只剩下他自己,陈君迁脸上张扬的自信渐渐褪去,一丝忐忑缓缓浮上心头。

    昨晚他没有回家,呆在这间屋子里坐了一宿,想了一宿,却依旧没有想通。

    他是因为爱画中人,而把沈京墨当做替代,还是真的爱她至此?

    如果他真能改到她喜欢的模样,她会放下傅修远、放下三年后与他和离的念头,和他过一辈子么?

    他脑袋乱糟糟的,一个也没想出答案。

    但他想试试。

    陈君迁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房门便“嘭”的一声被人推开了,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

    来人是衙役林逸舟。

    陈君迁让他吓了一跳,随即一脸嫌弃地看向门口的大高个:“一大早着急忙慌的,是天塌了你顶不住了?”

    林逸舟气都没喘匀,哪还有心思理会陈君迁的调侃,一脸苦相地冲他道:“大人,不好了,郡里又来人了!”

    陈君迁顿时眉头一皱。

    大步走到前院时,他才发现这次来的不是长寿郡的郡丞,也不是孟沧手下的其他官员,而是个侍卫打扮的人。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对这人有些印象——应该是孟府的侍卫。

    他三年前去长寿郡时,曾在衙门外的大街上拦下过一匹惊马。那时这侍卫也在,腿上被马狠狠踹了一脚,还是他按倒惊马后把人拽起来送去看大夫的。

    见到陈君迁,侍卫快步迎了上来,恭敬行礼:“陈大人。”

    陈君迁看了一眼他的腿,笑:“看来腿伤恢复得不错,走起来虎虎生风的。”

    侍卫一怔,随即露出一丝喜色,受宠若惊:“没想到大人还记得。”

    陈君迁拍了拍他的肩:“那种情况下肯舍身护主的人,我当然记得。说吧,何事找我?”

    侍卫应了声是,眼神却有几分犹豫:“老爷吩咐,请陈大人到郡守府一叙。”

    “叙什么事?”若是赋税的事,他去与不去并无不同,左右永宁县今年是绝不会再交一颗粮食上去的。

    想要加税,除非把他这个县令免了!

    “这……”侍卫眼珠左右乱转,随后将头压得更低,“小的不知,但主子有令,务必要请大人到郡守府一趟。大人就别难为小的了。”

    侍卫只是个传话的,陈君迁自然不会为难于他,只是他不知孟沧这老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所以才并不怎么想去。

    轻叹一声,陈君迁无奈应允:“我今天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告诉郡守大人,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见他。”

    “可是小姐说……老爷说,要您今日就启程。”

    陈君迁没有听清前半句,只听见了要他今日启程的话,不屑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我什么脾气,你把我的原话告诉他,他不会怪你。回去吧。”

    侍卫还想再劝,陈君迁身后的两个衙役已经走上前来,要送他离开。

    “那……好吧。小的会据实回禀。”

    侍卫走后,陈君迁找来谢遇欢,将孟沧此举的用意分析了一番,倘若这老小子明日强逼他加收赋税,他需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

    毕竟撂挑子这招他已经用过一次了,再用一次,要是孟沧不肯退让,将他罢免事小,遭殃的还是永宁县受灾的父老乡亲。

    待两人商议完毕,又将今日来报官的小案逐一解决完,上午已经过去了大半。

    陈君迁看了看天色,叮嘱谢遇欢:“我明天一走,少说也得三五天。下午我回家一趟,准备准备。县衙要是有事,你代为处理。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他并非不信任谢遇欢的能力,只是有些事,他没有县令之职权,不好做主罢了。

    谢遇欢与他共事多年,早已默契十足:“放心吧。”

    安排好一切后,陈君迁连晌午饭也没吃便往回家赶。

    临走之前,他又抹了一遍面脂,走出县衙时,甚至还戴了顶斗笠遮阳挡风。

    *

    晌午天热,太阳晒得地面都发烫。

    饶是陈君迁抄了近道,翻过武凌山回村,有山上的树荫遮挡,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汗湿了整个后背。

    方才他借口有事处理,拖延了一天,虽不全然属实,但也算不上假话——他昨天一夜没回家,要是刚刚直接跟那侍卫走了,家里人肯定会着急。

    虽说可以让县衙的人去家里报个信,但没这个必要。

    况且这次去长寿郡,他还想带上沈京墨一起。

    先前她又是制香又是绣花,虽说因为开办学堂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前不久已经做出了一种熏香,这次正好带去长寿郡中,看看有没有销路。

    而且她是上京来的,长寿郡虽然比不上上京热闹繁华,但却要比永宁县强上许多,等他和孟沧办完了公事,还可以带她到处转转,买些漂亮衣裳首饰。

    如此一来,他们二人起码能多出三五天独处的时间。

    陈君迁认真地规划着接下去几天的日程安排,丝毫不曾察觉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影。

    直到那人拦在他面前站定下来,轻声细语地唤了他一声“小陈大人”,陈君迁才猛地抬起头来,看清那人后,面色不禁微沉,淡淡地回了一声:“唐家娘子。”

    他打完招呼完便要走,唐家娘子却横跨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她脑后簪着一朵红艳艳的花,装扮看上去有些眼熟。

    “小陈大人,我有话和你说。”

    陈君迁抬眼看了看她身后葡萄村的方向,微微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什么事。”

    “你家娘子这几天在学堂里,和一个男人走得很近。我今日路过,瞧见他们有说有笑的,亲密得不得了……”

    陈君迁当即皱了眉,打断了她:“那人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我娘子好心收留他在学堂住下,这事我知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拔腿就走。

    陈君迁步量大,唐家娘子只好小跑起来才能追上。

    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尖声叫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

    陈君迁一早就知道唐家娘子对自己的心思,从前沈京墨没来,两人若是见到,他还能与唐家娘子打声招呼。可如今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再遇见对自己有想法的女子,便恨不得退避三舍。

    但今日他却意外地犹豫了。

    他站住脚步,一时也忘了将袖子从她手中挣脱出来。

    “你说她……”

    “陈大人?好巧。”

    陈君迁话未说完,便听见有人叫他。

    扭过脸去,迎面走来的正是那付姓书生。

    而他身侧,赫然是一脸明媚笑意的沈京墨!

    第38章 争执、拥抱(二合一) “为什么推开我……

    不知那书生同她说了什么,沈京墨言笑晏晏,水润的明眸中盛满了动人的笑意。

    陈君迁的目光定在她明艳的脸上,黑沉沉的眼中情绪有如惊涛骇浪般汹涌。

    书生问候陈君迁时,沈京墨的视线也随之转来,只一眼,便瞧见他身侧的唐家娘子,还有她手中紧紧拉扯着的他的衣袖。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僵硬了起来。

    现在才刚刚晌午,离他下值还早,他怎么会出现在村口,又为何与唐家娘子拉拉扯扯?

    不是说过亲疏有别,不会与心思不正的女子来往么?

    心中像是被什么轻轻拧了一下,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沈京墨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和他的衣袖上,秀眉微颦,薄巧的唇微微张开,却什么都没有说。

    片刻后,她眨了眨眼睛,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尽管不喜唐家娘子,但她也不想在她面前失了风度,于是刻意压制下心头的烦闷与不耐,露出一副故作轻松的表情。

    陈君迁没有理会书生,却看得清楚,她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脸上生动的笑容一下下转变成如今这副无所谓的淡漠模样。

    斗笠宽大的阴影下,陈君迁狠狠皱了下眉。

    沈京墨没有看他,他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两人之间的气氛分外微妙。

    书生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的沈京墨,敏锐地没有打破这份尴尬。

    唐家娘子的手却还死死攥着陈君迁的袖子,看向沈京墨和书生的眼神中带着得意之色:“小陈大人,我刚刚没说错吧?他们两人……哎?”

    她话未说完,陈君迁一把扯出自己的衣袖,大步走向沈京墨。

    他身姿雄伟,沉着脸快步走来时,压迫感也扑面而来。

    书生不由得向一侧挪了半步,似是想要拦在沈京墨身前,生怕面色不善的陈君迁会对她做些什么。

    沈京墨的余光瞥见了陈君迁迅速走近的身影,下意识抬头看他。

    发现书生半边身子挡在她面前,沈京墨轻轻绕开他的遮挡,向前去了半步。

    书生只好一脸担忧地看向她。

    陈君迁在她面前站定,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一双不悦的眼。

    沈京墨不觉一愣。

    看他的表情,莫不是在生气?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往他身后看去,去看那一脸幽怨瞪着她的唐家娘子的神情。

    可还没等她看清楚,视线便被什么东西遮挡了大半。

    是他把自己的斗笠摘下来,戴在了她头上。

    帽檐被他压得很低,似是有意不想让她看。沈京墨不满地抬手调整,可刚把帽檐抬起来一点,就又被他压了下去。

    她怒而抬头瞪他。

    陈君迁却一脸坦然,原先深邃黑眸中的怨气已然消散,只是皱着眉点她:“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在家里歇晌,不晒么?”

    语气亲昵温和,像是全然不在意身边还有两人围观似的。

    沈京墨登时讶然,没有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

    那他刚才为何看上去那样生气,难不成就因为她没有在家歇晌?

    “大人莫要错怪夫人,此事全是小可考虑不周,”沈京墨还未开口,书生反倒十分诚恳地解释起来,“都怪小可想要熟悉村中环境,才劳烦夫人代为介绍。但今日学堂课忙,孩子们又想听故事不肯回家,这才拖到了现在才下课。夫人不想耽误后半天的课,才在晌午出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学堂中还有些桌椅不甚结实,小可昨日告诉了夫人,夫人昨日便打算修缮,奈何……”

    书生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了,只是看了陈君迁一眼,似乎意有所指:“小可正打算在村中走上一走,找些工具材料,好回去帮夫人修缮。”

    陈君迁听着书生说话,却并未看他一眼,眼睛里只有沈京墨,直盯得她脸上发热,借着斗笠的遮挡,明里暗里瞪了他好几眼。

    直到书生说完,陈君迁才语气淡淡地开口:“我夫人一不熟悉村里,二不擅做粗活,三不擅长拒绝。下次再有这种事,付公子可以直接来找我。”

    他说完,目光才从又羞又恼的沈京墨身上移开,转头看向书生:“下次出门,别挑太阳这么毒的晌午,省得把付公子这么白净的人给晒黑了。”

    沈京墨越听越觉得陈君迁这话酸溜溜的。她充满歉意地看了书生一眼,忙伸手去扯陈君迁,示意他别再乱说。

    陈君迁却一把将她伸过去的手攥在了掌中,对书生留下一句:“我与娘子有事先走,付公子自便。”

    书生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堪,勉强挤出几分还算得体的微笑,颔首行礼:“大人、夫人慢走。”

    不等他说完,陈君迁已经拉着沈京墨的手往陈家的方向走去了。

    书生微微佝偻的身形在原地僵硬了片刻,才缓缓直起腰来,转头望向两人愈行愈远的背影。

    被三人忽视了半天的唐家娘子也盯着陈君迁和沈京墨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而看向身影落寞的书生,突然露出一副嘲讽的笑来。

    “上赶着倒贴那狐媚子,人家还不是说丢下你就丢下你,不知廉耻……”

    她说罢,白眼一翻,脚步重重地往回走。

    经过书生身边时,他忽得笑了一声。

    唐家娘子顿时一瞪眼:“你笑什么?!”

    书生一改先前谨小慎微的模样,倨傲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着唐家娘子从头到脚都甚是眼熟、却并不适合她的装扮,哂笑:“学堂不限年龄,或许这位夫人可以偶尔去听听课,就会知道,何为‘东施效颦’。”

    唐家娘子不懂这四个字,却也听得出书生语气中的讥讽,当即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书生却毫不在意,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慢慢往学堂走去。

    *

    陈君迁大步流星,沈京墨不得不走得很快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被他拽着走出几步,她担心书生的腿脚,更担心他记不得路,频频回眸。

    陈君迁眼见她的斗笠转过去又转回来,步子变得更快了。

    沈京墨渐渐开始感觉到腿脚酸软,愈发难以跟上他。

    “大人能不能走慢些……”

    他不听。

    又走出十来步,见他还没有慢下来的意思,沈京墨终于坚持不住,用力拽住陈君迁的手,强拉着他停了下来。

    他站定,却没有转身。

    沈京墨搞不懂他在生哪门子气,转到他面前仰头直视他:“大人不在县衙呆着,就是为了回来给我脸色看吗?”

    她实在是想不通,她什么时候得罪他了?犯得上一见面就又是皱眉又是言辞不善?

    亏她昨晚还担心了半宿。

    听见沈京墨的控诉,陈君迁低下头来,眉头仍旧紧锁。

    他有给她脸色看么?他不是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就将斗笠给了她,温和地问她怎么不在家歇息?

    他只是对那书生说话不客气了些,她这就不满意了?

    两人僵持起来,手却还紧紧牵着,画面一时显得有些怪异。

    半晌,陈君迁鼻息一叹,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下来几分,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沈京墨拗不过他的气力,不情不愿地向前挪了半步,身子却向后仰去。

    他低眸瞧她,她便移开眼去不看他。

    须臾,陈君迁故作轻松地对她笑了一笑:“不是说有桌椅坏了?我去修,你带路。”

    他避重就轻想要蒙混过关,沈京墨却不吃这一套。

    “大人自己认得路。”

    她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

    “嗯,我认得路。那位付公子来村里不止一两天了,想必也认得路。”

    果然如此!

    沈京墨凝眉瞪视陈君迁:“大人为何总是和付公子过不去?”从他到村里来那天起她就有所察觉。

    “我有么?”

    “有!”她一条条细数起他最近几日的“罪状”来,“大人以往从不会为了送我去学堂耽误点卯,也不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更不会像方才和付公子说话时那样咄咄逼人,不会无缘无故留宿县衙不回家,不会用那样的表情和我说话,不会……”

    “我昨晚一夜未归,你担心么?”陈君迁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沈京墨被他截断了思绪,不由得愣怔住,随即困惑又气恼地皱起眉头。

    他怎么又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她咬了下唇,视线乱转:“大人是县令,身材又健硕,在永宁县里谁能把大人怎么样?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要是我和那位付公子发生争执,你向着谁?”

    “大人为何要与付公子发生争执?”

    “没有原因,你先回答。”

    沈京墨气郁:“大人是在无理取闹。”

    他干脆真就耍起混来:“你不答那就要向着我。”

    沈京墨:……

    沈京墨:“我谁也不向着。”

    说完她转身就走。

    可手还被陈君迁攥着,她走出两步便走不动了。

    用力拽了两下,他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沈京墨只好回过头去,杏目圆睁:“松手。”

    说着又使劲拽了两下,试图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脱出去。

    可他偏不放手,听到她这般命令,甚至还仗着力气大,故意将她往自己怀里拖。

    沈京墨的手都被他捏红了,气得压低了脑袋,决定在他松手之前绝不再看他一眼。

    陈君迁直把她拉到胸前,垂眸看她,却只能看见斗笠光秃秃的顶。

    半晌,终究还是他率先妥协。

    “不说外人的事了。我去帮你把桌椅修好,别耽误下午的课。”

    陈君迁说完,终于肯动身了。

    沈京墨不想和他同行,无奈手被他握着,挣也挣不开,只好放弃了挣扎,但还是倔强地不看他更不理他,一脸气闷地埋头往前走。

    回到学堂,陈君迁二话没说,在沈京墨的指点下将瘸腿的几张桌椅搬到院中的阴凉里去,迅速检查了一番,便拿起工具叮叮咣咣地修理起来。

    沈京墨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时提醒他一声何处还有遗漏。

    但二人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此,没再多聊半句旁的话题。

    不多时,书生也回来了。

    看见陈君迁在院中修桌椅,书生并不意外,客客气气地和他、和沈京墨挨个打了声招呼,便往他暂住的小屋走去。

    烈日当空,他的后背被汗微微洇湿,苍白的脸上覆着一层薄汗,眼尾微红,走起路来比先前更加踉跄,每走一步就要歇上一歇,那条断过的伤腿着地时,次次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那动静极其轻微,但许是院中安静,沈京墨还是清晰地听见了。

    八成是在村中走了太多的路,加上断腿本就没有好利索,这才又开始疼了。

    沈京墨没有多想,起身向书生走去,想要扶他回屋。

    可她刚走出两步,一个身影便擦着她的手臂,从她身后反超过去,几步就走到了书生跟前,一把握住了书生的手肘。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沉声道:“我扶你。”

    手肘被人紧紧钳制住,书生不由得一惊,尤其看见陈君迁那张面色不善的黑脸,忙试图将胳膊抽回去:“不敢劳烦陈大人。”

    “不劳烦。”

    陈君迁没有撒手,直到将他送进屋中又关上门,这才回到树荫下继续修他的桌椅,“当当当”敲了两下,抬眼看向站在两步远的地方蹙眉看他的沈京墨,一脸无辜道:“怎么了?”

    沈京墨困惑不解地蹙起眉,看看被陈君迁紧紧关上的房门,又看看他,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沉默地修起桌椅来。

    学堂的桌椅大多是便宜买来,本就不算结实,加上年纪小的孩子坐不住,边听课边晃腿,扭来扭去的,榫卯的凳子难免会弄坏。

    陈君迁每修好一个,就要沈京墨坐上去试试,但凡有一点摇晃都要返工再修。一来二去,耗了足有两刻钟,也才修了一半。

    这期间,沈京墨回家去取了些吃食和水来。刚回到学堂院中,就看见书生腿脚似乎好了些,正缓慢地在院中走动。

    不知是不是瞧见她来了,原本漫无目的随便走走的书生,突然朝着陈君迁所在的树荫去了。

    “陈大人辛苦了。”书生说着,也搬过一个板凳修理起来。

    只是他一看就不擅长这些,一张板凳还未修好,就一锤子砸在了手上,指甲顿时便涌上血,黑了一片。

    书生口中发出一丝痛呼。

    沈京墨原本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石桌上摆放吃食,听见这一声,忙走了过来。

    陈君迁也闻声抬头,嫌弃地看了一眼粗手笨脚的书生,一把将他手里的锤子拿了过去,抢在沈京墨走到之前抓住他的手瞧了一眼。

    “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他话未说完,沈京墨也已走了过来,低头一瞧,立刻道:“都有淤血了!我去弄些药来敷吧。”

    陈君迁皱眉——这点小伤有什么好上药的?她再走慢点过来伤都要好了。

    书生看了一眼陈君迁的表情,忙一脸愧疚地拦住沈京墨,面色苍白道:“都怪小可手笨,一点小伤,怎敢劳夫人这般上心。”

    “付公子的手是用来教书育人的,不善做粗活岂不正常?我去弄些止痛化瘀的药来,公子不必与我客气……”

    “咚——”

    沈京墨与书生正在相互客气,冷不丁听到一声闷响,都吓了一跳,转头往声音处看去。

    只见两把锤子被扔在地上,原本坐在隆起的树根上的陈君迁已经站起身来,招呼也没打,往学堂外面走去了。

    “陈大人……”书生面露担忧地看向沈京墨,“不会是生气了吧?”

    沈京墨盯着陈君迁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便安慰书生道:“付公子多虑了。我先去弄药来,这些桌椅不急。”

    她飞快捣好了药,交待过书生如何上药后,见陈君迁迟迟不归,只好回家去找他。

    他今天着实奇怪,她可不想无端受他这份气,必须得问个明白,她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可到了家里,问过陈川柏,才知道陈君迁并未回过家,陈川柏还以为他此时仍在县衙。

    沈京墨不禁担心起来。

    虽说他在村里不至于遇到什么危险,但看他回来的时辰,想必未在县里吃过午饭,走了那么长的山路,又帮她修了半天的桌椅,不吃饭怎么能行?

    纠结片刻,沈京墨拐弯抹角地从陈川柏口中得知,陈君迁以往心情不好时,总会去饮马河附近一个人躲着。

    她没向陈川柏解释原因,装了些菜饽饽和水,挎着小篮子脚步匆匆地往河边赶去。

    饮马河畔。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村里人都在家中歇晌,河边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沈京墨找了半晌,河岸两侧都没有陈君迁的身影。

    莫非他不在这里?

    静默片刻,沈京墨轻叹一声,转身欲走。

    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阵笛声。

    仔细一听,竟是之前她与陈君迁一起上山采香骨朵时,他用树叶吹给她听过的那首曲子,说是陈大采药时若与他走散,都会吹这首小调找他。

    沈京墨当即提起裙摆,循着曲音找去。

    声音是从一棵老树上传来的。

    她还未走近,远远便瞧见一片苍翠绿荫中,一个人影靠坐在离地一人多高的枝干上,一腿伸平,一腿屈膝而坐,阖眼倚着树干,手中捏着一片叶子孤独地吹奏。

    微风吹拂,满树叶子轻摇。

    等她走到树下,曲子也刚好吹完最后一声。

    她仰头看他。

    陈君迁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放下树叶,继续闭眼坐在树上,仿佛不知道她在树下。

    沈京墨轻拧眉尖,开口唤他:“大人可用过饭?”

    他不答,眼也未睁。

    “……”她咬了咬唇,“大人是在生我的气?”

    从方才在村口遇见他,他就一直在生气。

    可她不懂:“我何时何故惹了大人不快,大人总该与我说明白。”

    他还是缄口不言。

    沈京墨等了他片刻,见他还是不愿开口,她心中也升起了一股火,也不想再问他为何生气,转身就往回家走。

    走出两步,想起臂弯还挎着篮子,她脚步一顿,回过身去把篮子往他眼前的树枝上一挂,心中狠狠说了句“爱吃不吃”,转身又走。

    这次她走得很快,像是下定决心不再管他了。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树叶晃动的声音,紧接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沈京墨抬起的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地往前走去。

    脚步声又近了些,她干脆把手臂放到了身前,他就算想要抓她的胳膊也无处下手。

    可又走了几步,陈君迁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既没有出声喊她,也没有抢上前来拦她。

    他只是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一言不发。

    终于,沈京墨按捺不住委屈和愤懑,猛然站定脚步,愤而转身,抬眼狠狠瞪着他:“跟着我做什么?!不是生我的气,不理我吗?”

    “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他忽得开口,沈京墨不由得一怔。

    “还是因为付公子?”她都要气笑了,“因为我对别人好,所以生我的气?”

    他没反驳,算是默认。

    “大人真是不讲道理!村里人谁家有事,你也会去帮忙。怎么你就做得了好人,我就做不得?”

    “但你对他太好了。”

    “付公子与我算是同乡,我父亲又曾答应过会庇护他。如今他落难,我代父亲帮他一把,不对吗?”

    “帮忙是帮忙,为什么与他那么亲近?”

    “亲近?”沈京墨不理解,“大人不要平白污蔑,我何时与付公子亲近过?他不良于行,我稍作帮扶,这就叫亲近?换了别人也会去扶!他受了伤,我去捣药,这也算亲近?”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白,瘦,好看,会读书,处处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你胡说!”沈京墨被他气得不行,连一向的矜持和仪态也无法再保持,急忙争辩,“我对付公子一无非分之想,二不挟恩图报!我沈京墨行得正坐得端,没有那种不堪的想法!”

    她说罢愤怒地用眼神回敬他,胸口剧烈地起伏。

    陈君迁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接着猛地一把将她按入了怀里!

    沈京墨正在气头上,被他这样一抱,登时呆愣住了。

    下一刻,她猛然将他推开,踉跄着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一张俏脸瞬间变得通红。

    “你、你……”

    陈君迁上前一步迫近她,一双如墨般黑漆漆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的眼,让她无处可逃。

    “为什么推开我?”他那眼神像是恨不得把她吃了似的,“你若对我没有非分之想,行得正坐得端,为何不敢与我亲近?”

    第39章 意外(二合一) “我哥说他今晚去县衙……

    被他这一问,沈京墨又气又羞,眼神不禁飘忽起来。

    “你……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我和他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

    陈君迁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似是铁了心非要逼她承认,她对他与旁人不同,所以才心虚地将他推远。

    “你,你……”沈京墨不知道他们争论的话题是如何从书生变成他们两人的,被他逼得急了,口不择言,一脸嫌弃的表情,“你身上都是汗!”

    陈君迁却不依不饶地捞起她的手来,不再抱她,手指却强硬地滑入她指缝间,与她十指相扣,将她抓到近前:“那这样呢?”

    沈京墨脸色更加涨红,用力挣扎起来:“……放开我!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你、你无理取闹!”

    她边说边用力把手向后拉,试图摆脱他的桎梏,可五指却被他夹得死死的,根本抽动不了分毫。

    他的力气那么大,仅凭她自己怎么可能撼动得了?

    可沈京墨不肯停下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把自己的手往外抽。

    陈君迁低眸看着她不忿的神情和微红的眼眶,终于恢复了理智。

    自从书生出现,他心中始终忐忑不已,这几日的许多事,都若有若无地戳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不安。

    他太紧绷,太想要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他不该这样逼她。

    他垂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与她十指相扣的手轻轻用力捏了下她的手。

    “我得去长寿郡一趟……”

    “你放开我!”她不想听别的。

    “我放开你就跑了,”陈君迁苦笑,抓着她手的力气却松懈了许多,见她白嫩的手指被勒出了红痕,他轻轻为她揉捏起来,边揉边说,“明天就走,少说要去三五天……”

    沈京墨眼下才没有心思听他说了些什么,陈君迁的手放松开来的那一刻,她抽出手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一次陈君迁没有再追上来。

    *

    沈京墨没有回陈家,一口气跑回了学堂。

    院子里还堆放着些许尚未修理的桌椅板凳,她匆匆扫过一眼,径直钻进了学堂中。

    下午是姑娘们来学刺绣的时间,课时不长,等到太阳下去些,天凉快了,她们还要回家或是下地帮忙,只有午饭后最热的一个时辰能来绣花。

    沈京墨也和她们一起绣。她的绣绷干脆就放在了学堂,等到姑娘们学完,她还会留下来再做一会儿,等绣好了再托陈君迁少去县里卖。

    只是今天她却是怎么也踏不下心来,绣着绣着图案便走了样,等反应过来,又要拆掉重绣。

    一个时辰绣完,她指尖上已不知被自己扎了多少个针眼。

    柳翠仪就坐在她身边,早早便察觉到她今日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脸色也红得不正常。

    等到姑娘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轻轻拽了拽沈京墨的衣袖,问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不烫。

    沈京墨的确心事重重,可这事她哪敢和别人说,只好借口今日太阳太过毒辣,害得她有些心浮气躁。

    柳翠仪不放心地多陪了她一会儿,才最后一个离开学堂。

    空荡荡的屋中终于只剩下沈京墨一人。

    她还坐在那儿没动,垂眸盯着手中的布绷,漂亮的双眼此时却毫无焦点。

    她在回想刚刚在饮马河边和陈君迁的争吵。

    他似乎很在意书生,在意她对书生的态度,在意到近乎失态。

    再加上他这些日子的种种表现和反常反应,沈京墨几乎可以确定——

    他喜欢她。

    就算还不到这种程度,也绝不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假娘子而已。

    可他们明明说好三年后便和离,明明说过他心里放着别人,为什么……

    沈京墨失神地盯着布绷上绣了一半的鸳鸯,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呆在学堂中没有回家。

    是不想回,更是不敢回。

    她想了大半天时间,却依然没能想好,往后究竟要如何面对陈君迁。

    这并非她第一次对他的情愫有所察觉,只是以往他表现得不算明显,她还能自欺欺人装作不知。

    可这次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假装不懂了。

    直到太阳落山,学堂中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沈京墨才在一片幽暗中放下布绷,缓缓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说长不长,她却走得很慢。

    走到院门口时,她在门外静静地站了许久,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院门。

    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也逃不开,有些话,她应该尽早和他说清楚。

    院子里很安静。

    陈川柏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乘凉。

    院中的石桌上放着她晌午带给他的小篮子,盖在上面的白布没有掀开,里面的东西他一样也没动。

    沈京墨怔然一瞬,进到屋里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她又退回到院中,问陈川柏他哥去了哪里。

    “他说明天要去郡里,得早点儿出发,今晚就去县衙睡了。”

    是为了躲她吧。

    沈京墨紧张的神经突然松开了。

    他这一走,少说也要三五天。

    三五天,足够他们都冷静下来。

    不用现在就面对他,她该庆幸。

    可沈京墨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沉默半晌,她关起门来,摸着黑爬进了床里。

    她没吃晚饭,胃里此刻正轻微地绞痛。沈京墨抱着被子蜷缩起身子,出神地盯着黑漆漆的床角。

    心里乱糟糟的。

    *

    第二天,沈京墨照例早早起身去学堂上课。

    出门时,院外站着两个衙役,她并不认识,只是认得那身衣裳,问他们为何在此,衙役说是陈君迁临走时嘱咐,要他们在陈家守着她的安全。

    沈京墨推托不过,只好让两个衙役跟在身后,往学堂走去。

    她赶到时,书生已经在艰难地搬着昨天那堆桌椅。沈京墨和两个衙役也上前帮忙。

    “这么多桌椅都修好了?有劳付公子了。”

    拖着一张桌子的书生却是疑惑:“这些桌椅并非小可之功劳。”

    沈京墨听罢一怔。

    不是书生,还能是谁呢。

    陈君迁。

    可他昨晚就赶回县衙了,昨天下午她又一直在学堂,院中若是有敲敲打打的响动她不可能听不见。

    他什么时候修的?

    见沈京墨望着桌椅出神,书生忍不住在她眼前晃动起手掌来。

    “夫人,夫人?”

    “啊?”沈京墨恍然回神,面对书生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微笑,“我没事。”

    书生放心不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昨日陈大人像是心情不佳,夫人……”

    他的话适时停住,面露为难。

    沈京墨一边将凳子放好摆正,一边解释陈君迁只是政务繁忙才情绪急躁了些,与他无关,教他不必担心。

    “是么?小可原本还在想,今日若是见到陈大人,务必要和他赔礼道歉。毕竟给夫人添了这许多麻烦,昨日烈日当空,还劳烦夫人带我外出,的确考虑不周,也难怪陈大人那般生气。”

    听他一直提起陈君迁,沈京墨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她只想快点终止这个话题。

    “大人去长寿郡了,几日之内怕是赶不回来。”

    听到这话,书生先是一愣,眼神下意识地瞥向一侧,随即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这样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已有学生陆续到了学堂。

    来学堂上课的大多年纪不大,留在家中干不了什么活,便被撵来听课,等学完了再回家讲给家中更大些的孩子听。

    柳翠仪偶尔也会来听上一耳朵,只不过大多数时间都呆不久,顶多与沈京墨说上两句话就离开了。

    但今日特殊,她一早就来了学堂,见沈京墨在搬桌椅,便也一起帮忙,顺便与她闲聊。

    “姐姐,明儿县里赶大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呀?我有几条帕子绣好了,正好拿去卖了,买点儿好吃的回来。”

    沈京墨看着柳翠仪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心中不免羡慕。

    她虽嫁了人,却与之前并无多大区别,仍是一副无忧无虑的纯真模样,可见与林陌然感情甚笃。

    她笑带促狭:“不和你家郎君一起去?”

    “他有一堆东西要卖呢!我可不想陪他在太阳底下晒一天,”柳翠仪嘴上虽嫌弃,眼中却满是爱意,悄悄对她说,“他不知道我绣帕子卖钱的事儿,我也不打算跟他说。他生辰快到了,我打算用卖帕子的钱给他准备一份生辰礼,姐姐陪我去挑挑吧。”

    “难怪舍得和林陌然分开,”沈京墨笑她,“可以是可以,不过我那帕子还差一点儿没绣完,我抓紧些,明天下午陪你去可好?”

    “好呀!那我明儿早上去姐姐家里和姐姐一起绣!”

    两个姑娘说话时,书生便在一旁默默摆放桌椅,招呼学生,听到两人的对话,他不禁感到新奇,凑上前来问:“明日县中有集市?”

    柳翠仪是个热心肠,笑着回答:“对!这几个月每月一次,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明儿村里的男人几乎都要去卖东西,付公子要不要去逛逛?”

    书生听着她的话,似乎有片刻的出神。

    等到柳翠仪又唤了他两声“付公子?”,他才回过神来,笑着回了句“再说”,便离去了。

    *

    长寿郡守府。

    孟沧看着坐在左下首黑脸不语的陈君迁,肥嘟嘟的脸上满都是汗。

    陈君迁昨天一早从县衙出发,今日晌午才赶到郡守府。

    他县衙里没有马,就算有,他也不会骑,只能坐着驴车慢慢走。现在能坐在郡守府里,差点把县衙唯一的那头毛驴累死。

    但他坐下半晌,孟沧才姗姗来迟,而且一脸心虚,拉着他说了一堆废话,害得陈君迁摸不准他这次让自己来到底存着什么目的,只觉得浪费时间,心情愈发不悦,脸色也难看起来。

    孟沧哪能看不出陈君迁的想法。

    可他也是无辜的呀!他也是刚刚有人去通报,才知道陈君迁来了。

    他看了看陈君迁的脸色,一边心里暗暗骂到“凭什么他堂堂郡守还要看一个小县令的脸色”,一边苦笑着擦了擦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话题。

    正要再说些废话,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盈欢快,带着细碎的铃铛摇晃声。

    孟沧像是看见救星一般往门口望去,陈君迁也看了一眼。

    只见孟盈盈穿着一身俏丽的裙裳,脸上画着妩媚动人的妆容,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她的鞋上坠着两颗铃铛,走起路来叮铃作响,让人没法不注意到她。

    她一进屋就瞧见了陈君迁,禁不住笑着向他走来,对着他盈盈福身,将一杯茶水放到他手边,嗓音宛如黄鹂般清脆:“大人慢用。”

    孟沧一早就猜到了,肯定是他这宝贝女儿假传他的意思,把陈君迁喊来的。

    但人都来了,他又不能落了自己女儿的面子,只好配合着想办法把人留住。

    没办法,谁让他有那么多孩子,却最疼孟盈盈和她姨娘呢?孟盈盈要是受了委屈,晚上回家徐氏就要和他哭。

    他孟沧虽不是什么英雄,却最懂怜香惜玉,可见不得美人垂泪,所以只能委屈陈君迁了。

    不过他也算不得委屈,能被他孟沧的女儿看上,是他陈君迁的福分。

    孟盈盈放下茶水,又装模作样地给孟沧倒了一杯,便站在一边不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陈君迁,越瞧越喜欢。

    陈君迁坐着无聊,端起茶杯来想喝上一口,却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粉味道,浓得呛人,把茶香都给盖过去了。

    他皱了下眉,抬眼瞧了孟盈盈一眼,对孟沧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孟沧不解,但还是跟他走了出去。孟盈盈想跟上,却被陈君迁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两人走到院中,陈君迁谨慎地看了一眼门内望眼欲穿的孟盈盈,压低了声音,神情十分严肃。

    “大人,有件事,我得提醒您。”

    孟沧见状也压低了嗓音:“什么事?”

    “屋中那婢女穿得太过招摇,怕是心怀不轨,大人可得小心呐。”

    孟沧:……

    *

    转过天是赶大集的日子,学堂歇课一天。

    柳翠仪和沈京墨约好早上一起绣完她那方帕子,便没和林陌然一起去县里。

    今日天气甚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柳翠仪心情大好地哼着小调,说什么也要把沈京墨拽出去走走再回去绣帕子。

    昨天守在陈家的两个衙役早就被沈京墨劝回了县里,他们是给官家当差的,不是谁的家丁,若让有心之人知道陈君迁这样使唤他们,难免对他不利。只是两个衙役说隔天还会来家里看一眼,到时好交差,她便不好推辞了。

    两人在村里边走边聊,绕了一圈,刚回到陈家门外,就瞧见一道火红的人影正牵着马往村中走来。

    沈京墨还是第一次在葡萄村见到谁家有马,不禁驻足眺望。

    柳翠仪也随着她的视线瞧了一眼,看清来人的长相后,附在沈京墨耳边悄声道:“是谢家丫头回来了。”

    “谢家?”沈京墨来到村里几个月了,还从未遇见过姓谢的人家。

    “嗯嗯,他们家是走镖的,很少在家呆着,每回一走就走大半年。谢家丫头叫玉娘,平时跟她爹和她爷一起走镖,要是没镖可走,就在县里帮人杀猪,可泼辣了。”

    “谢玉娘?”沈京墨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那她和谢师爷……”

    柳翠仪忙笑着摆手:“他们两家没关系,谢师爷不是咱们村里人。”

    沈京墨“哦”了一声,却见柳翠仪又神秘兮兮地贴近她耳边,一脸认真地提醒她:“既然谢家丫头回来了,姐姐,你可要小心些。”

    沈京墨一愣:“为何?”

    柳翠仪张了张嘴,抬眼却瞥见谢玉娘已经走到了跟前,忙直起腰来和她打招呼。

    沈京墨也借机打量起谢玉娘来。

    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身材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纤细,却也并不过分魁梧,束发,脸上干净没有妆容,眉眼间英气十足,肩膀挺阔,腰却劲瘦,一身红衣威风凛凛,腰间配着一把大刀。

    她打量谢玉娘,谢玉娘也在打量她。

    但谢玉娘并没有看很久,便大方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问柳翠仪:“这位漂亮姐姐是?”

    柳翠仪给两人介绍。

    得知沈京墨是陈君迁的娘子,谢玉娘眼前一亮,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似的,又将她好生打量了一番,攀谈了好几句才离开。

    许是常年走镖,谢玉娘的官话说得十分纯正,沈京墨虽和她交谈不多,却对她颇有好感。

    待谢玉娘走后,柳翠仪拉着沈京墨进屋,她才想起刚刚柳翠仪让自己小心些谢玉娘。

    沈京墨又问起原因。

    “我觉得……谢家丫头可能喜欢小陈大人。”

    沈京墨意外地眼眸微张:“当真?”

    先是唐家娘子,又是谢家丫头,他真有那么招人稀罕?

    柳翠仪却抿了唇,一副思考状,半晌,冲她嘿嘿一笑:“我也不敢肯定,就是以前吧谢家丫头总是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不是送点儿猪下水,就是送点儿走镖路上见到的新鲜玩意儿。但是她谢家和陈家又不沾亲不带故的……好多人都猜她是看上了小陈大人。”

    沈京墨闻言沉思起来。

    刚刚谢玉娘知道她是陈君迁的娘子时,那表情中有好奇、有新鲜,却并没有一丝嫉妒。

    沈京墨曾在唐家娘子脸上看到过许多次妒色,她肯定,谢玉娘与唐家娘子对她的态度不一样。

    见她沉默不语,柳翠仪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姐姐你别生气呀,那都是我瞎猜的,兴许就是谢家想巴结小陈大人才总送东西来的,你别当真啊。”

    沈京墨被她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安慰她自己并未生气,也不会把这事当真。

    柳翠仪这才放下心来,接着笑道:“也是,如果我是姐姐,我也不会担心小陈大人会和别的女人跑了。谁让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小陈大人又是个极好的人。他对姐姐好,肯定不会有二心的,都是我瞎操心说错话。以后不说了。”

    她拉着沈京墨的手赔笑,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

    沈京墨不置可否,回给她一个笑脸后,低下头去绣起花来。

    边绣,边回想柳翠仪最后的那句,“小陈大人是个极好的人”。

    似乎这里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认知。

    沈京墨轻咬下唇,眼睫微微扇动。

    他的确是个好人,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她。

    只是……

    她蓦然想起,几年前在上京时,她的一位好姐妹曾瞒着家中,偷偷买下一套价值连城的宝贝头面,却不敢拿回家去,只好暂时放在她手里。

    那套头面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奢华最漂亮的头面,每次梳妆时,她也会打开妆奁,仔细观摩欣赏一番,却从没有将它取出试戴过一次。

    她知道那东西很好,但它不属于她。

    她只是个临时的保管者,等时候到了便要交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有些人也是一样。

    早晚要和离。

    再好也不是她的。

    沈京墨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等她反应过来,图案又绣错了几针。好在错得不多,还能补救,只是缺了一种颜色的绣线,她和柳翠仪翻遍了针线篮子也没找到。

    “许是落在学堂了,”沈京墨回忆了片刻,“我去取一趟。”

    “我陪你去。”

    “不用,离得又不远,我快去快回。”

    她也正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便谢绝了柳翠仪陪同的好意,脚步匆匆地赶往学堂。

    学堂今日歇课,沈京墨出来得着急,等到了学堂门口,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

    她只好去找书生帮忙。

    但书生的房门紧锁,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难不成是去县里赶集了?可他腿脚不便,怎么能走那么远的路?

    八成还在村里。

    一念及此,沈京墨便干脆在院中等他。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刻钟,书生才一脸冷汗、神色凝重地走了回来。

    “付公子。”

    听见沈京墨唤他,书生整个身子就是一抖,抬眼瞧她时,脸色刷得又苍白了几分。

    “我来拿东西……你不舒服么?”看见他的脸色,沈京墨担心地要来扶他。

    书生却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哪怕险些绊倒,也不肯让她靠近。

    沈京墨只好困惑地停下脚步:“付公子这是怎么了?”

    书生侧身站着,看她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压根不敢直视她的眼。

    直到她又问了几遍,书生脑门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终于,他像是再也撑不住了一般,双膝一软,“咚”地跪倒在了她面前,头一下接着一下地使劲磕了起来。

    “付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沈京墨仓惶来扶,书生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

    只听他边磕头边哭叫:“是我对不住夫人,是我对不住夫人……”

    “你……到底怎么了,你先起来说清楚!”

    书生面前的地上很快便染上了鲜血,他却依然没有停下,只是悲怆道:“夫人快些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终于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地看向一脸震惊的沈京墨。

    “雁鸣山的山匪,马上就要进村了!”

    “什么?!”沈京墨大惊失色,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如何知晓……”

    书生痛苦地闭上了眼。

    “是我告诉他们的,”他又哭又笑,笑容却比哭声更凄苦,“村里有多少人、地形路线,还有今日陈大人不在县里,村中男人们都去了集市,都是我告诉他们的……”

    “什么……”

    “他们抓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亲人,还打断了我的腿,我若是不为他们打探消息,我们父子二人的性命……”

    书生话未说完,已然愧疚地泣不成声。

    “那帮山匪与陈大人有宿怨,今日就是来对夫人下手的……夫人快些走吧,等他们到了,就什么都晚了!”

    书生的每一句话都出乎沈京墨的意料。

    她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一时间只剩一片空白。

    直到书生用力将她向外推,她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翠仪……”她无比惊慌地睁大了眼,“翠仪还在我家!”

    第40章 山匪(上)(二合一) “大人一定会来……

    沈京墨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不顾书生的劝阻,疯了似的往回家跑去。

    柳翠仪还在她家中,她不能丢下一无所知的她独自离开。

    山匪人多,走大路太过招摇,绕路的话,不知何时才会到村里,她要抓紧时间,带上柳翠仪、带上今日没有去县里赶大集的女人们一起离开。

    只要到了县里,她们就安全了。

    沈京墨此刻已经顾不得许多,甩开了胳膊拼命狂奔。

    今日虽是晴空万里,她却仿佛回到了初到永宁县的那个雨夜,为了活命,她必须一刻不停地奔跑下去。

    近了、近了……再转个弯就是陈家的院子……

    沈京墨的小腿酸痛难忍,几乎是靠着意志在跑。

    “翠仪!”

    终于,她一把推开了陈家的院门。

    院子里安安静静。

    她飞快地跑进东屋。

    “翠仪,快跟我走,快……啊!”

    看清屋中的情形时,沈京墨抑制不住地失声尖叫起来——

    屋中满地是血,腥味几乎如同海浪般将人淹没。

    柳翠仪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身上的衣服被人撕碎了,只剩些破烂的布条,什么也遮不住。

    她的脸色惨白,肚子上有一个很深很深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已然没有了呼吸。

    直到此刻沈京墨才察觉到,村里今日静得吓人。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脑中一片空白,再想叫,却已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愣怔地望着柳翠仪早已没了生气的苍白的脸,眼泪如同洪水决堤般无意识地落下,浑身止不住颤抖。

    “啊!”

    村中不知何处又响起凄厉的惨叫。

    沈京墨这才回过神来。

    眼下没有时间让她哀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拉过被子盖住柳翠仪的身子,然后飞快地往外跑去。

    山匪已经进村了,他们要报复陈君迁,他们是冲她来的。

    她得跑!

    去县衙报官!虽然陈君迁不在,但谢遇欢一定在!得尽快让他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沈京墨双眼通红,心中早已害怕地快要崩溃,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去县里,翻过武凌山去县里!这些山匪盘踞在雁鸣山,对武凌山的地形一定不熟悉,她虽然很少走那条山路去永宁县,但此时走大路她一定跑不过那些脚力强健的大汉。

    打定主意,沈京墨转头便往武凌山的方向跑去。

    可还没跑到村口,一旁的房后就走出来两个彪形大汉。

    沈京墨慌忙收脚,还未来得及调转方向,脑后便传来一下剧烈的疼痛,如同刀劈斧砍一般。

    只一瞬间,她便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沈京墨耳边满是细碎窸窣的悲泣。

    她眼皮沉重,酸痛得睁不开,脑后的剧痛已经淡去,但还残留着丝丝胀痛。

    她的意识一点一点地恢复清明。

    过了不知多久,沈京墨终于能睁开眼睛。

    周围很暗,她空洞无焦的双眼缓慢地眨了好几下才终于看清——

    天快要黑了,她在一间破旧的杂物间里,身下和眼前堆满了满是灰尘的口袋以及破损的器具。

    她被丢在角落里,身边还有十多个年轻的姑娘,乍一看过去,有一半都是她认识的,想必剩下那些,也都是被从葡萄村掳来的。

    她们都醒着,双手双脚被麻绳捆起来,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无助地低声哭泣。

    沈京墨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

    她在想柳翠仪。

    陈家屋中血腥残忍的一幕在她眼前不停重现,沈京墨在一片压抑地啜泣中无声地泪流满面。

    她离开陈家不过两刻钟,两刻钟以前她还在和她说话。

    她提出要陪她一起去学堂,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是为了陪她才没有和林陌然一起去县里……

    如果她让柳翠仪陪她一起去学堂,也许她们都能逃得掉。就算逃不掉,至少她现在应该也在这里。

    活着,而不是冷冰冰地躺在血泊里。

    但沈京墨并没能沉痛太久。

    很快,关押她们的这间杂物间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嘶哑嗓音大笑着走了进来。

    火光照进屋中,姑娘们纷纷扭过了脸去。

    一双淫邪的眼睛在众姑娘身上脸上游走一遭后,瞧着角落里的沈京墨得意道:“哟,这不是陈大县令的夫人么?这回他怎么没来救你啊?”

    听见这话,沈京墨瞬间一怔,随后猛然抬头看去,就见晃眼的火光前站着一个瘦若竹竿的男人,正迈过姑娘们向她走来。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也听出了那噩梦般扰人的声音。

    “萧景垣……”她声音颤颤地叫出了那恶霸的名字,“你是雁鸣山的匪首?!”

    话落,萧景垣已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来在她下巴上摸了一把,被沈京墨嫌恶地躲了过去。

    “还敢躲?!”萧景垣当即沉了脸,手向着沈京墨纤细的脖颈掐了过来。

    “萧大少,这些女人大当家还没分,您别给弄伤了,到时候兄弟们不好交代。”门口举着火把的山匪出言提醒。

    萧景垣听见了,不满地暗暗啐了一口,身子向旁挪了半步好让那山匪看见沈京墨并无大碍,另一只手却还是贪婪地摸了一把她的脸。

    “要不是罗三非要摆什么庆功宴,老子早把你给办了!”萧景垣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贴在沈京墨耳边,上下打量着她,狞笑,“不过无所谓,罗三已经答应了,等他完事儿了,就把你送给老子。”

    萧景垣下流的话令沈京墨无比恶心。

    好在他没有再多做动作,夸张地嗅了嗅沈京墨身上的香味,大笑着离去。

    跟着萧景垣的山匪也随之离开,从外面把门锁了起来。

    火光消失,屋里又陷入了让人绝望的黑暗。

    不多时,门外再没了动静。

    屋内同样是一片死气沉沉。

    静默半晌,有人低声开口,打破了这份死寂。

    “刚才姓萧的说,‘罗三要摆庆功宴’,”说话的女声带着些许异乡的口音,沈京墨和其他姑娘费了些力气才听懂,“举火把的那个说,‘大当家还没分女人’,也就是说,今晚这些山匪很可能会大摆宴席,在宴席上、或者在那之前,会由这个叫罗三的匪首决定我们如何分配。”

    屋子里很安静,她声音虽小,但所有人都听得清。

    沈京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借着窗外昏暗的月光,她看清了说话那女子的脸,竟是她和陈君迁偷荔枝时见过的那个话本先生!

    云岫先生说完,另一个方向有人愤怒道:“谁帮我把绳子解开,我摸出去偷把刀,把他们都砍了!”

    沈京墨看过去,并未看清那姑娘的面容,却隐约看得出她那一身衣裳是火一般的红。

    是谢玉娘。

    “不行,我们不知道山上有多少人,我听说这些土匪在这里呆了很多年,肯定不好对付,否则小陈大人会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占山为王吗?”云岫先生当即否认了谢玉娘的莽撞想法。

    谢玉娘不作声了。

    姑娘们一时没有主意,全都沉默起来,不一会儿,人群中传出一个细微如蚊吟的少女哭声:“小陈大人会来救我们么?我不想死……”

    这姑娘年纪尚小,被山匪掳上山来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如今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引得其他的姑娘也纷纷垂泪。

    被山匪抓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们都心知肚明。更何况方才萧景垣的话也印证了她们的猜想,宣告了她们的结局。

    屋中死一般沉默。

    哭累了的姑娘们靠在墙上,心如死灰。

    须臾,角落中响起一声沉静的女声,声量不大,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会的,”沈京墨肯定地回应着小姑娘的话,“大人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小姑娘转头看向沈京墨。尽管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她们却还是将目光投向沈京墨的方向,听到她这般肯定的语气,她们仿佛都看到了希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但是要多久小陈大人才能带人上山,我们谁都说不准。”

    云岫先生再度开口,众人的心又凉了几分。

    “山匪进村时村里人大多不在,下午集市散了,人们才往回走,等到他们发现出了事,再回去县衙报官,县衙弄清楚是雁鸣山将我们掳走,再召集人马上山救人,只怕天都亮了。我们等不及。”

    她冷静地分析着现状,最终轻叹口气:“我们得自救。”

    沈京墨认同她的话。

    且不说陈君迁不在永宁县,就算他在,也不可能在天亮前找到这里。

    她方才说陈君迁一定会来不假,但她们必须自救也不假。如果不想办法自己救自己,她们根本撑不到陈君迁来。

    人群中有姑娘问:“可我们都被绑着,怎么自救?山上那么多土匪,天又黑着,就算我们能跑出这间屋子,也不可能跑下山的!雁鸣山是县里最险的山,哪怕是白天也没人敢爬呀!”

    谢玉娘:“都甭废话了,你们谁帮我咬开手上的绳子,我翻出去,先把屋子附近的土匪杀了,咱们悄悄溜走,藏进林子里。天这么黑,土匪就算再熟悉地形也找不到我们的。”

    云岫先生反对:“不行,一旦你被发现了我们都得死。这事必须好好计划。”

    谢玉娘:“等你想出办法来黄花菜都凉了!”

    两人谁也无法说服谁。偶尔有别的姑娘加入讨论,众人围坐在小屋中商讨起自救之法。

    “硬拼肯定不行,得智取。”这是云岫先生的结论,也是大多数人认同的办法。

    “具体怎么做?”谢玉娘追问。

    姑娘们缄默。

    她们都年轻,谁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大风大浪,要不是方才沈京墨肯定的话给了她们些许安慰,她们如今只怕还在惶惶不安,哪还能聚在一起想办法?

    可就算她们都冷静了下来,面对不知几倍于自己的山匪,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沈京墨背靠在冰凉潮湿的墙壁上,尽管手脚都是酸软的,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片刻后,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屋中的死寂。

    “我也许有办法,但这个计划需要所有人配合。”

    姑娘们纷纷看了过来,沈京墨紧张地吞咽一下,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

    “我身上有个香囊,里面是用香骨朵和其他香料制成的香粉。研磨的时候我曾不小心碰撒过一点,这种粉末顷刻间就会溶于水中,无色,闻之有微香但尝之无味,一旦服下,不出一刻钟就会头晕乏力,像喝醉了一样。”

    沈京墨说着顿了一顿,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房外并无人看守后才继续。

    “我们人少,力气也小,更从未杀过人,不能和他们硬碰硬。雁鸣山山势陡峭险峻,此刻又是晚上,想要逃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拖住这些山匪。”

    所有人安静地认真听着。

    沈京墨的目光快速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尽管看不清她们的脸,却能感觉到一道道带着信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忽然觉得肩上无比沉重,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刚才提到的庆功宴,我们很有可能会被带过去。找机会,把香粉放进酒里,然后……”

    然后怎么做,她也没想好。

    能想到用香粉下药,已经是她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和极限。接下去该怎么做,是躲进山上的密林还是摸黑下山,被药麻痹的山匪该如何处置,她也不知道。

    她虽比这里大多数女孩痴长一两岁,可终究也是个在爹娘呵护下长大的姑娘,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也只能不知所措。

    “然后跑,分开跑。一起跑的话目标太大了,很容易全部被抓。”云岫先生道。

    “跑当然要跑,但不能直接跑,”谢玉娘接过她的话,又看向沈京墨,“首先我们不知道需要放多少香粉才能把人麻翻,这些山匪人高马大,剂量小了也许根本不会起作用,或者起了作用也不会彻底晕过去,仍有制服我们的能力。就算晕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多久会醒,如果有人酒喝得少、药效短呢?直接跑绝对不行。”

    “那你想怎么办?”有人问谢玉娘。

    “‘趁他病要他命’。挨个补刀,永绝后患。”

    谢玉娘说得干脆,可一听见要杀人,所有姑娘全都偃旗息鼓,大气也不敢喘了。

    屋中沉默了片刻,有人轻轻开口,声音幽微:“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不会被带到庆功宴上。那样我们该怎么下药?”

    沈京墨被这熟悉的声音问住了,一时没法回答。

    却听云岫先生替她反驳:“他们一定会带我们去庆功宴。毕竟,我们是战利品,如果不是要等庆功宴,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好好地呆在这里么?怕是早就被这群人给……总之,下药是个好办法。我们抓紧时间,计划一下如何逃跑吧。”

    她说完,转而看向沈京墨,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缀满了星芒。

    沈京墨回望向她,认同又充满感激地点了点头。

    *

    长寿郡守府。

    天色已晚,郡守府院中却灯火通明,歌舞不息。

    长寿郡的大小官吏都被孟沧留了下来,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孟沧坐在首位,手中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醉眼朦胧地盯着妖娆的舞姬瞧上一会儿,转头去看左手边的陈君迁。

    唤他来虽然是孟盈盈的主意,但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失望,就算没事情做,也要找些由头把陈君迁留下来。

    正好他也是喜欢热闹的人,借此机会听听曲儿赏赏舞,也让陈君迁见识见识长寿郡中的繁华,达官贵人家又是何等的享受。

    等他见识过这里的妙处,自然会把家里的糟糠之妻抛到九霄云外去,到时再将他调到郡里,与盈盈的婚事就水到渠成了。

    孟沧醉眼迷离地看向陈君迁。

    他身材高大,即使是坐在那里,也比旁边的人高上一截,甚是瞩目。

    他的座次是孟沧特意安排,除了孟沧的主位,陈君迁的位置是最适合观赏歌舞的,每个舞姬曼妙的舞姿和俊俏的脸,保管教他看得一清二楚。

    可孟沧看过去后才发现,陈君迁并没有观赏舞姬的舞蹈。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旁边的同僚与他说话,他便应上一声,不说话,他就低头吃面前的饭菜,眼神规矩得很,仿佛对美人没有半点兴趣。

    如今宴席还未过半,他面前的饭菜可都快见底了,酒却一点没动。

    孟沧一愣,醉意也退去了些,探过头问陈君迁:“可是对这几个舞姬不满意?”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抬头,碗筷也未放下:“粗人一个,看不懂这些。”

    孟沧一噎。

    这样的宴席在官场上十分常见,隔三差五就有人办一场,除了放松娱乐,更重要的是与同僚拉近关系。

    他是有意为这位未来女婿铺路,才特意把他放在最好的位置,让人们知道自己对他颇为看重,他倒好,只顾着吃!

    孟沧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君迁却连他的反应也懒得看,继续吃起了饭。

    一旁的官吏看出了孟沧的不满,搡了搡陈君迁的胳膊,低声提醒了他几句。

    陈君迁不以为意。

    这种场合他本就觉得无趣,更何况孟沧叫他过来却又没有正事做,到了晚上还不放他走,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他如今心情正不爽,自然懒得给谁面子。

    那官吏不禁面露尴尬,悄悄打量了一番孟沧的脸色,又主动找起了话题,帮孟沧试探起陈君迁来:“陈大人在永宁县可谓有口皆碑,百姓提到陈大人,个个都是盛赞。看样子,应该很快就能升迁了呀?陈大人平时难得来郡中一趟,不妨借这次机会好好走走看看,提前熟悉熟悉?”

    “做好分内之事而已,没什么可夸的。再说,我一家老小都在永宁,出来一趟难免心里头惦记,明儿就回去了。”

    “陈大人和夫人感情真好。诶,郡里好东西可比县里多得多,陈大人何不给夫人买些衣裳首饰带回去?等明儿下值,我带你去,保证都是郡里最新鲜最流行的款式。”

    听到这人这么说,陈君迁脸上才露出些许笑意,但还是回绝了他的“好意”:“带路就不用了,该买的我今天已经买上了。再不回去,恐娘子担心。”

    他和这些郡里的官员并不熟,以往也不见他们对自己如此热络,这官吏话里话外想要让他留下,肯定另有目的,陈君迁看出了他的心思,干脆直接把那官吏接下来的话堵死了。

    官吏再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又违心地夸了陈君迁几句,便坐了回去不再和他说话了。

    主位上的孟沧只好叹气,他这未来女婿实在是个榆木脑袋,他让手下问话,一来是想试探陈君迁和夫人的关系,二来是想暗示他若是想到郡里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要是个聪明有上进心的,席后就该来找自己好好磋商此事。

    可现在看来,他还真是个不开窍的。

    孟沧正在发愁,院外突然跑进来一个护卫,一脸焦急地闯入了席中,搅得歌舞都停了下来。

    “大人,永宁县有急报!”

    听到永宁县三字,陈君迁顿时转头看向那护卫。

    孟沧也是一怔。

    他知道,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护卫不会擅闯宴席。

    他看了陈君迁一眼,让那护卫将事情报上来。

    “永宁县衙刚刚来人禀报,永宁县境内的葡萄村被人袭村,死七人,伤五人,还有十六名女子下落不明。据查应是雁鸣山山匪导致。”

    “什么?!”陈君迁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护卫,“葡萄村?”

    “是。县衙已派人上山,但恐人手不足,故来郡中求援。”

    陈君迁怔了一瞬,便猛地回过了神,转而对孟沧道:“大人,如果真是雁鸣山所为,县衙人手的确不够,请大人立刻派兵随我前去剿匪!”

    “这……”孟沧没有表态。

    雁鸣山那帮山匪他是知道的,整个长寿郡都知道,那群人凶残至极,之前永宁县的数任县令都是死在剿匪一事上,不是上山时被人当场杀死,就是夜里在家睡觉时让人割了脑袋。

    那帮人最猖狂的那年,甚至跑到了他的府上,一箭射在他脑袋旁,警告他不要出兵剿匪。

    后来陈君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那群山匪消停了三年时间。他当时没有过问,如今也不想惹上这个麻烦,毕竟就算长寿郡离永宁县有些距离,他的府上又有护卫看守,也难保那些亡命徒不会杀红了眼,跑到他府上割他的脑袋。

    一念及此,孟沧立马作出一副醉意上头的表现,眼神迷蒙地看看陈君迁,又看看那护卫,说起话来舌头都打结。

    “山匪、杀人了?好,派兵,派……”

    他话没说完,就醉得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连派谁出兵、派多少兵,都没说完。

    见他如此,席上那些人自然也不会主动请缨去惹这样的麻烦,纷纷垂首不语,或者干脆一道装醉。

    顷刻间,原本热闹喧嚣的众人全都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陈君迁看着这一地东倒西歪的长寿郡官吏,只觉得荒唐。

    三年前面对那群山匪的盘剥掳掠,孟沧什么都没做,如今他也准备袖手旁观。

    可孟沧不在乎葡萄村的百姓,他陈君迁在乎。

    知道孟沧指望不上,他不能再浪费时间,连告退也没和孟沧说一声,冲出郡守府去,抢过一匹马来,向着永宁县的方向策马狂奔而去。

    待他走后,孟沧才幽幽醒转。

    望着永宁县的方向,孟沧微微出神:让孟盈盈知道没把陈君迁留下来,肯定会和他闹,但他又的确没有留人的借口。

    那群山匪和陈君迁有仇,此次洗劫了陈君迁的村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下山。

    陈君迁这次能把山匪灭了最好,灭不了,至少他孟沧没参与剿匪,那帮人就算要报仇也找不到他头上来。

    杀几个村民就杀吧,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只要别找到郡里来、别碍着他再过两年调回上京去享福,怎么都无所谓。

    见孟沧醒了,其余的官吏也纷纷醒来。

    宴席还未结束,孟沧摆了摆手,让舞姬们继续跳起来。

    酒杯碰撞声、玉箸触碗声再度响了起来,众人心安理得地喝起酒来,仿佛方才从未有人来禀报过。

    *

    雁鸣山上。

    沈京墨她们所在的房间被人打开了门,两个山匪举着火把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逼仄的小屋。

    “都听话点儿,乖乖出来,别乱看,也别说话,更别想逃跑,否则把你们都宰了,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