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除夕夜,暴雪天 > 19、小城日落
    赵君澜看着曾不野那带笑不笑的神情,哧一声:“你还不如我们队长呢!队长是不靠谱,你压根就是没谱。”

    “那你还问我?”

    “在问你之前我不知道你这么没谱。”

    “就是搞对象呢。”曾不野给赵君澜洗脑,向他凑了凑,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想想,人类的对象是不是都是按照这个流程搞的。从相互认识到感兴趣,从感兴趣到有了好感,从有了好感到最后滚到一起。”

    “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有了好感,是不是约等于在搞对象?”

    曾不野这套逻辑格外的顺滑,此刻盯着赵君澜,好像要控制他的大脑,强迫他认同一样。

    赵君澜认真咀嚼良久,最后问她:“你是干传销的吗?”

    “什么是传销?”小扁豆耳朵尖,听到这一句,顺口就问了。

    “传销就是能把屎做成饭,不仅自己能吃,还能喂别人吃了。”曾不野答:“然后大家吃完都说好,接着给其他人吃,然后吃的人越来越多。”

    赵君澜捂着嘴快要吐了,嚷嚷着要换地方,还不死心地对曾不野说:你俩必须搞对象,因为你俩说话一样恶心。

    “这叫臭味相同。”曾不野转头对小扁豆说:“你看,多学点成语是不是有好处?”

    小扁豆疯狂点头:“我的野菜姨最有学问。”

    大家被她逗笑了。曾不野刚来那天的样子他们都记得,她像霜打的茄子,不爱说话,只闷头吃饭,别人快喝完了,她站起来打圈。那时都没想到几天后她也会妙语连珠。

    服务员往锅里倒冰,赵君澜嘴欠:“你们这是自来水冻的冰吗?”

    “我们这是出城在山里取的冰。”

    大家就点头:“可真厉害。”

    出来的早,整个团队“人困马乏”,这会儿被锅的热气熏着,于是就都懒惰起来,也任性起来:“要么今天别走了。反正都这个点儿了,城里溜达溜达。这地方还真美。”

    刚进城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片五颜六色的房子,马路的尽头被雪山截住,像一个童话之城。大家在车上发出哇哇哇的叫声。这样的地方,耗几个小时走一走,逛一逛,又怎么不算惬意呢?

    “那就住这呗。”徐远行说:“反正还早着呢,玩够了一脚油干漠河去,这又不难。”

    “川卡”大哥在一边点头:“这才是出来玩。”刚被队友抛弃的人,想起队友咬牙切齿。发了誓要跟青川玩。

    曾不野也想去外面走走。这一天的她好像徒增了很多的力气,拼了老命想力竭。冰煮羊的香味拉回了大家的闲聊,于是都闷头吃起来。

    433只吃了几口就吃不动了,他几次看着徐远行欲言又止。徐远行看出了他的异样,就故意要他陪他出去买东西,带着他出去了。

    “我说兄弟,你魂呢?”徐远行不太爱说教,但他真的受不了433这个鬼样子,他看起来像一个漏气的气球,一直在泄气。现在眼看着憋了。

    他这一问,433又要哭。徐远行就骂他:“你给我憋回去!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可是看银河那天你也哭了。”433说:“我能看出来。”

    “犟嘴是不是!”徐远行气死了:“我不管了!”

    433拉住他:“徐哥,你得管我。”然后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徐远行听懂了,433想让“青川车队”为他求婚助阵。

    “那你这求婚车队挺昂贵,造价2000来万。”徐远行开了句玩笑。他有心想帮433这个忙,也想到他们的车队行驶在漠河的街道上,开到一个姑娘家的门口,或许是一道很美的风景。

    但他还是多问一句:“姑娘愿意吗?”

    433点头:“她愿意!徐哥,我知道你们不差钱,我请你们吃饭。到了漠河,我要安排你们最好吃的饭。我去过一次漠河,虽然冷,但是真的好吃。”

    徐远行就笑了:“行了,我回头跟大家说一声,到了漠河留出一个小时陪你求婚。你也别垂头丧气的了,出来一趟,天天看你耷拉着脑袋。”

    徐远行用力抬了下他下巴:“男子汉,立起来!”

    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使不完的劲儿,无论什么时候,那魂儿都聚着,任谁看了都说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也见不得身边人整天要死了似的。哪怕像野菜姐那样呢,一会儿要死了、一会儿活过来了,至少还有弹性。

    433嘴唇动了动,又要哭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次出来会遇到一群这么好的人:“徐哥,徐队,谢谢你们。”

    “废话真多。我要饿死了,进去吃饭吧!”徐远行搂着433肩膀,把他带回了饭馆。里面已经升腾起了热气,羊肉的鲜味悠悠地钻进人的鼻子。大家吃得脸红扑扑的,就连曾不野都开始脱衣服,叫服务员加菜。她摆起东道主的做派,对大家说:“尽管吃,今天我请。海拉尔满洲里徐队请,这是说好的事。”

    “说好的事就不能反悔吗?”徐远行问。

    “当然。”

    那咱俩搞对象到了有好感这一步了,下一步到底睡觉不睡觉?他想这么说,但他不敢。他怕曾不野筷子一摔揪着他衣领子把他拽出去睡觉;又或者筷子一摔,头也不回走了。曾不野这人太不稳定。

    “野菜姐请客,那我们要敞开了吃!”

    青川车队的人说到做到,转身又加了一轮肉。小扁豆吃得很香,嘴角上沾着麻酱,不时用手指头抹一下,舌头舔一下。小姑娘吃出了一头的汗,再不时用小手扒拉一下头发。这下好了,变成一个“小麻酱人儿”。曾不野拿起湿巾为她擦脸,她就乖乖地仰起小脸儿让她擦。肉嘟嘟的小脸,曾不野甚至顺手捏了一下。

    “喜欢啊?”绞盘大嫂说:“喜欢回北京你帮我养吧。”

    “我只能做到饿不死她。”曾不野说:“我没有能力养好任何东西,我养的花都死了。我只能养木雕,因为木雕只要不泡水就行。”

    “你倒是把自己养挺好,一个人饭量顶一桌大老爷们。”徐远行把话题岔开,起身走到曾不野面前为她倒了杯热茶:“走,吃完了哥带你们压马路去。”

    “怎么压?”川卡问。他自来熟,才几个小时就跟大家混熟了。他虽然远在四川,但全国那些有名的越野车队他早有耳闻,今天碰到的就是名声在外的“青川”。他现在要感谢队友的抛弃了。

    “吃完跟我走吧!”徐远行说。

    阿尔山这座小城,在大兴安岭的群山之间,最美的风景自然都在山脚。就顺着寂静的干净的街道走,一直走到山脚下。推开那个木栅栏,里头有一条幽静的路,可能还有一段废弃的铁路。就沿着铁路走,大兴安岭的冷冽会拥抱你,但你不会害怕,因为那冷冽也足够干净。

    走累了,出来,找个地方喝口茶。但是视线一定要好。因为夕阳来了,它会笼罩这座小城。那些错落的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橘色的屋顶虽然覆盖着一层雪,但夕阳一照,那颜色又换了一种方式显现了。整个小城闪着温柔的、明亮的光。

    “我真希望你也能来这里走走。”曾不野给李仙蕙发了一张夕阳小城,接着说:“我要为我屡次放你鸽子向你道歉。也要为从前我一次次不顾你的感受,把我所有的情绪强压给你道歉。今天才知道做我的朋友多么辛苦,感谢你一直做我的朋友。”

    过了很久,李仙蕙给她回:“我养的花终于开了。我没觉得辛苦。”

    接着发来一张涕泗横流的狼狈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李仙蕙就是很感动,就是忍不住想哭。

    “等你回来,我也辞职不干了,回北京。咱俩一起计划一下旅行。”李仙蕙这条消息之后跟着一个大大的拥抱表情。

    “好。”

    这座城市可能只是诸多边境城市的一座,她去过二连浩特,感受过远古文明的雄浑;她来到这里,看到一座静谧的童话之城。她不知道后面的旅程还将看到什么,但她已经相信,那一定会是一场又一场奇遇。

    今天她的心好温柔啊。

    她已经太久太久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这种真实的、活着的感觉,一点点击穿她佯装的坚强,击穿她情绪的铠甲,让她袒露出来。

    她原本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快乐、坚韧、聪敏、可爱。她原本也是这样的人啊!

    曾不野就站在街角,看着被夕阳抚摸着的那些漂亮的屋顶。街上车与行人都不多,倘若要走,车开得很慢,行人步履悠闲。

    她一个人走太远了,徐远行不放心,一路追赶过来,看到她抬头看着夕阳。夕阳笼罩着她,让她看起来无比温柔。

    他紧着跑几步,学着当地人的人口音:“你干啥啊?”是的,别怀疑,阿尔山人讲话就是带着这样热乎气儿的,近乎东北话的。

    曾不野指着夕阳说:“你把太阳给我摘下来。”

    “我看你像太阳。”

    “那你给我买几个烤串儿去。我要烤鸡皮,酥脆的。”对面的街边烧烤,炉子还在冒着烟,上面摆着的一长串肉串儿滋滋冒着油。曾不野感觉隔着一条马路那油都能崩她脸上似的。老板叼着烟,显然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不时斜抬着眼睛看一眼经过的路人。

    “我看你像鸡皮。”

    “你去不去?”

    “我不去。除非你跟我说清楚,你为啥跟赵君澜说咱俩在搞对象。”徐远行可真是入乡随俗,这才到阿尔山多久,口音已经与当地人无异。这会儿没别人,他可算是能跟曾不野掰扯一下了。

    “你不去我去。”曾不野又饿了。那些鲜美的羊肉已经随着她逛小城消化了,现在她还得去干点好吃的肉串。

    那老板看见她来,脖子向后一仰,意思是自己进去找地儿。

    曾不野就走进这家小店,这才发现里面大有乾坤,坐了不少的人,听说话,基本都是当地人。她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很拥挤。

    她去柜台拿了瓶小二,又快速点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烤鸡皮、烤鹌鹑、烤猪皮,可能怕徐远行吃不惯,给他来了大腰子、蚕蛹、羊肉串什么的。再来两个凉菜。她甩开膀子点,完全不担心会剩下。他们两个的饭量放在任何地方都能称王称霸。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单独吃饭。旅途已经过半,再过几天,他们到了漠河以后,曾不野就要提前跟他们分开。是的,法院白天通知她开庭了,她要回去做准备。但她没跟徐远行说。

    出来这几天,像神仙过日子,没有什么烦恼。但烦恼本身并没有消失,它还在那。因为人类擅长自我欺骗,所以它显得无足轻重。不同的是曾不野看待烦恼的方式。从前事情没解决,她就会一直耗着,直到力竭了,事情解决了。这一天呢,她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事缓则圆。是这个道理吗?她不知道。

    “喝点儿?”她说。

    “喝点儿。”徐远行把酒杯推给她:“你酒量怎么样?”

    “说实话吗?”

    “说实话。”

    “实话是发挥好的时候,我能一直喝;发挥不好,一杯倒。”

    徐远行噗哧笑了:“真能吹牛逼。”

    曾不野也皮笑肉不笑一下。

    她实在很欣赏青川车队这种任性的活法,想在哪停下就绝对不走,这个突然悠闲下来的下午、黄昏和晚上,让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松了。神经松了,人就开始慵懒,慵懒了,就开始觉得满足。

    “整点主食。”徐远行这一口阿尔山话真是顺溜,听的人心里很敞亮。曾不野重复了那个“整”字,也学他:“整点。”

    “炒方便面。”

    “行。”

    俩人都伸手拿那头蒜,真是有十足的默契。这让徐远行觉得,命运诚不欺我,果然推给我一个跟我如此有缘的人。

    “你也吃蒜啊?”他问。

    “我又不跟你亲嘴儿。”曾不野说。

    “…”

    徐远行真的就翻了个白眼。曾不野这种没有什么性别特征的说话方式他简直太喜欢,天地旷野养成了他粗犷的性格,实在受不了被约束。有时跟姑娘说话格外注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免让别人觉得不舒服。曾不野这人说话比他还野,她说话野,但是不下流。这太难得。

    炒面是用长方铁盘子端上来的,这正合曾不野心意。她格外吃不了那些用小碟子小碗装着的东西,不为别的,她食欲好的时候饭量极大,那些小碗小碟子太繁复,她看着就觉得很累。这一铁盘多好,放俩人中间,只要脑袋微微一伸,就能开吃。

    这俩人可真是吃到一起了。头往中间一凑,一口蒜一口炒面,虽不言语,但场面很是热火朝天。不出五分钟,就吃个底儿净。

    徐远行吃开心了,主动提了一杯。这旮旯里的小桌子,提杯都不用伸胳膊,不够他施展。他别扭地捏着小酒杯说:“喝一个啊。养鱼呢?”

    曾不野就跟他碰了一下,仰头喝完了。徐远行反倒怂了,说:“别啊,别喝快酒啊!”

    曾不野低下头作势要把喝进去的酒吐回到杯子里,徐远行眼疾手快拿走她杯子:“你别玩埋汰的啊!”

    于是曾不野“咕咚”一下,咽了。

    徐远行被她逗笑了:“其实你这人特好玩。看着蔫,但真挺好玩的。”

    “哪好玩?”曾不野问。

    这又问住了徐远行,哪好玩?总不能说她开得起玩笑好玩吧?他就随口一说,她立马上纲上线。

    “喝吧喝吧。”徐远行收声,俩人默默喝起了酒。在这个小馆子里不用聊天,光听别人聊天就很好玩了。大兴安岭把当地人养的很粗犷、直接、有趣。他们形容某个打小姑娘注意的青年是“长得跟个癞蛤蟆似的”、说谁被撞车了不知道打交警电话“跟个傻狍子似的”,谁中了一万块钱彩票“跟疯驴一样高兴”,还有老头有十二个孩子“像耗子一样一窝一窝下崽”…

    曾不野都被逗笑了,支着耳朵收集这人间轻喜剧。徐远行也是,旁边那桌不知道怎么静下来了,他还回头问人家呢:“后来那男的娶到媳妇儿了吗?”

    给人问得一愣,说:“你听上瘾了咋的?”

    餐馆里其他人就都笑了。

    外头烤串儿的老板还是那副德行,嘴里叼着的那根烟也不知是永远着不完还是又换了一根。

    曾不野想:这些人可能也有烦恼,但他们能开解。凡遇到什么事,当玩笑似的说一说,事情好像就过去了。那我呢?我怎么就开不了口呢?

    我为什么羞于表达呢?谁会真的嘲笑谁又会真的在意呢?

    “琢磨啥呢?跟个呆头鹅似的。”徐远行推她额头一下,他算学到精髓了,无论什么事儿,你都能找到动物形容。

    羊腰子上来了,他拿起来一看,该说不说,烤得真好,焦香冒油。咬一口,哎呦呦一声,让老板再来一个。反正曾不野请客。

    “你后来给钱了吗?”曾不野突然问他。

    “你这么关心我啊?”

    “我好奇怎么能从你手里源源不断骗钱。等我学会了,我就不用赚钱了。只要安心骗你,就能靠我自己的努力过上富裕的日子。”

    “没给。”徐远行说。那天看完银河,他想通了一件事:父亲因为给予他一条生命,所以理所应当地把他当作提款机,这是对亲情的亵渎。如果他一直没有底线地付出,也是对母亲的亵渎。妈妈把他养这么好,不是为了让他被人勒索的。所以他听了曾不野的话,拉黑了他们。

    还是有电话打进来,但除了认识人的电话,他一概不接了。当他这样做以后,他好像好了很多。

    “虽然你人有毛病,但你的建议没毛病。”他这样对曾不野说。

    “你虽然没毛病,但你脑子不好使。”曾不野回了一句:“别给了,以后。虽然你看起来挺有钱,但有些人就是负累。我的经验就是丢掉一切负累。你不亏欠任何人。”

    “你心疼我啊?”徐远行问。

    “对。”曾不野答。

    徐远行抬起头看着她,她正发奋吃东西。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还得空心疼他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傻。

    在这家拥挤的小馆子里,他们一直坐到晚上九点。出来的时候都用力呼吸,感受了一下含量的空气。

    天空飘起了小雪,晚上九点多的阿尔山小城早已经亮起了灯。天气很冷,好在他们喝了酒,通体都热。曾不野已经不流鼻涕了,喉咙也不难受了,她的感冒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痊愈了。这速度快到让她恍惚以为自己压根就没有生过病。

    他们安静地走在小城的街道,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地面很滑,徐远行给曾不野展示“出溜滑”,让她也来上这么一下。曾不野就也往前出溜一下,两个人像饭馆里头那些人说的“傻狍子”。

    徐远行实在憋不住,就问曾不野:“那现在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咱俩究竟能不能搞对象?”

    曾不野就那样看着他。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真诚、热忱、勇敢、坚定、善良、果敢,曾不野甚至曾仔细思考过,在她贫瘠的人生里,可曾遇到过一个这么好的人?答案是没有。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曾不野突然开口说:“上次你问我有没有朋友,我想给你展示来着。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叫李仙蕙。”

    李仙蕙是曾不野此生唯一的朋友。

    曾不野曾不止一次问过李仙蕙:你是不是有被虐倾向?我对你真的不算好,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做朋友呢?

    是的,她对李仙蕙不算好。

    她最糟糕的时候,李仙蕙是她的情绪垃圾桶。她给李仙蕙打电话,会一直说一直说。李仙蕙有事挂断电话,她会打过去继续说。她会在半夜跑到李仙蕙家里,哪怕她在加班,她会坐在她身边,疯狂吃东西。王家明骗走了她的钱,曾焐钦去世了,她的理智和情感都崩溃了。她一直在电话里骂很多难听的话,直到李仙蕙哭着求她:曾不野我求你了,我现在在医院。没有人照顾我,我好难受。我先挂断电话,等挂了水打给你好吗?

    她对李仙蕙哪里不算好?简直太糟糕了。

    那么曾不野有过别的朋友吗?有过。但那些朋友都不见了。她知道自己实在是一个可恶的人。

    她觉得对不起李仙蕙,所以她几乎不敢跟李仙蕙说话了。她怕李仙蕙离开她,但也希望李仙蕙能有更好的朋友。一个能回馈给她同等的爱的朋友。

    “我真挺喜欢你的。”曾不野勇敢地看着徐远行,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可逃避的,何况那个人是徐远行呢。

    “但我知道,如果我谈恋爱,那么对方会成为我新的情绪垃圾桶。这个垃圾桶就在我身边,我随时倾倒垃圾,而我不会清扫。”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天关于你的记忆,关于这段旅行带给我的快乐,就会被“垃圾”淹没。”

    曾不野打开手机给徐远行看,她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在抑制着不让自己哭:“你看,我只是给李仙蕙发了一张美景而已,她就哭成了这样。你说,我平常得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她把自己剖开了给徐远行看,这段旅行足够好,好到她身上的很多东西都暂时被掩盖了。

    “别说了。”徐远行说:“关我屁事。我不会被吓退,但我永远尊重你。”

    初一那个夜晚,她睡在他旁边的房间。房子的隔音不好,她说了很多梦话。那时他只是觉得这姑娘做的梦很有层次感,很丰富,并没有意识到那或许是她的人生缩影。

    他很心疼曾不野。

    你瞧,她又紧紧攥起手了。

    曾不野察觉到她的指尖又抖了,就将手塞进了羽绒服的衣兜里。徐远行看看天上的雪,再看看她,轻声说:“没事,大家都有病。”

    “那你可以抱抱我吗?”曾不野乞求似地说:“李仙蕙外派以后,再也没人拥抱过我了。”

    她的眼角红了,鼻尖也红了,在大兴安岭的雪夜里,她急于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

    徐远行怎么会拒绝她呢?他多想拥抱她啊。在这样的夜晚里,拥抱一个得缘相遇的姑娘。他们明明没讲过太多话,却那么深刻。

    徐远行一只手臂环过她肩膀,微微用力,就将她揽在里怀里。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似乎在抗拒着这个陌生的拥抱,就将另一只手臂伸过去,紧紧拥抱了她。

    曾不野靠在他肩头,庆幸他是如此这般一个热烘烘的人。迟疑地将手从衣兜里掏出,轻轻揽住他腰身。

    “用点力,白吃饭了啊!”徐远行在她耳边说,这真称不上旖旎,但曾不野觉得安稳。于是她用了用力。

    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拥抱了。

    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拥抱。他们没有欲念,没有利益的牵扯,没有岁月的沟壑和情感的利用。徐远行拥抱她,就像大兴安岭拥抱它所有的树木、河流、牛群。

    曾不野快要哭出来了。

    哭那种情绪也很陌生,嗓子堵住了,想开口说什么,却哽咽了。于是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单纯地抱着。

    他狠狠抱着她,掌心贴在她后脑上,轻轻地抚着。他安慰她的惶惶不安的颤抖的身躯,那句“没事的,有我呢”像呢喃,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他轻轻亲吻了她的头发,轻到她没有察觉。她的头发有松木的香气,好像她就是大兴安岭的一棵树一样。

    慢慢地,曾不野不抖了。她平静下来,在他怀中微微仰起头,看到了漫天的飞雪。

    大兴安岭的雪,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头上、肩头,也落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

    她心安了。

    他也心安了。

    不管爱以怎样的形式开始或结束,他们都知道在这一刻,他们真心拥抱过。

    “谢谢你的慷慨拥抱。”她说,并用手推了推他。

    “哎呀,黏住了!打不开了!”徐远行的胳膊故意绞在一起,嗷嗷乱叫,说大兴安岭下的不是雪是胶水,把他们黏在一起了。曾不野等他闹够了松手,看到他一脸坏笑,就抬腿踢了他一脚。

    “跟我抱感觉好吗?”徐远行得意地说:“下次你得交钱,不能让你白抱。我要靠这个创收,一路高歌猛进奔小康。”

    “哪都好,要是你早上吃包子没滴油就好了。”曾不野揉揉鼻子:“那味儿!真腻!”

    “…”

    “你抱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生理反应呢?”曾不野冷不丁问。

    徐远行真的傻眼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有没有反应要跟你报备吗?我自己能控制吗?”

    “那你有反应吗?”

    “你能闭嘴吗?”

    “能。”

    尽管曾不野说话这样大胆,却没有看徐远行的眼睛。夜晚令人沉醉,她已不需要更多的酒。

    这一晚在阿尔山的酒店,她洗了除夕以来最好的一个澡。热水冲在身体上,带走白天沉淀下来的寒意,留下一个温暖的她。捧着一杯热水,看着窗外的雪。

    空无一人的长街,红灯笼摇摇晃晃,五彩的街灯彻夜亮着。也有深夜归家的人,低头赶路,步履匆匆。

    在这个下雪的夜晚,阿尔山小城正在书写属于它的童话。

    曾不野在这样的童话王国里,躺在舒适的柔软的床上,沉沉地睡去了。没有梦,没有清晰可见的痛苦,没有意识的抽离。棉被盖在她的身体上,恍惚之间好像徐远行还在拥抱她。曾不野仍旧没把话说完,她害怕徐远行成为她的情绪垃圾桶,害怕自己让他变得糟糕;她也害怕失去。

    徐远行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雪。做了一个虚空的动作,仿佛还抱着那个姑娘。

    他想,那真是一个可心的姑娘啊!

    后来他就睡了,睡得很香,也做了一个挺好的梦。恍惚之间去床头摸纸巾,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