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分不纯情
好在许汐言只是倾身拿走了曲谱, 便转身离开了。
易听竹见她在做最后的验音,走上前来:“差不多了?”
“是的,我再最后校一遍。”
易听竹发现这年轻姑娘是个慢性子, 又或者说,难得的沉得住气。
闻染校完了所有的音准站起来:“没问题了,您要不要自己试试看?”
易听竹笑问:“有把握吗?”
分明看上去像是那种会谦逊到过分的姑娘。
此时却很肯定的点点头,答:“有。”
易听竹穿一身中式长裙, 此时一拂裙摆坐下来。
闻染垂手立在一旁。
其实易听竹哪还需要什么曲谱呢, 此时她手腕轻扬似花丛间捕捉光斑的蝶, 起落间似有四季更迭。
弹的正是舒曼那曲《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闻染从前只隔得远远听她弹过琴,此时站得近, 音符像是直接拂面而来,更觉得震撼。
原来她是许汐言的姨婆。
看来天赋这回事, 真跟遗传相关。
易听竹一曲终了,抬眸看向闻染:“在想什么?”
“在想您钢琴弹得这么好,怎么没听过您的名字。”
“我不演出, 弹琴只是我的兴趣爱好, 我的主业是研究分子物理。”
闻染简直咋舌。
这到底是什么天赋级别啊……这一家人都是怪物吧。
“先前我公司的实验室在加州,我长居国外,最近搬回国内, 才把钢琴重新捡起来。”
闻染点点头。
“小闻不追星?”
“啊?”
“刚才那是我侄孙女, 你们年轻人应该都认得她吧?看你很淡定的样子。”
闻染随口扯:“我更喜欢明悦里的流派。”
明悦里是更老牌的钢琴家, 气韵沉稳。用流行的话说,“流量”自然比不上许汐言。
易听竹点头:“这样啊。”
“你这琴要是没问题了,我就先走了。”
“没问题。怎么付款?”
闻染掏出工作室的二维码:“您扫这儿就行。”
易听竹付款, 提醒她:“小闻,橙汁。”
“噢。”
许汐言的倏然出现, 几乎让她忘了这茬。
匆匆走到茶几边,端起那杯加了冰块的鲜榨橙汁,的确新鲜,还有细腻的一颗颗果肉洋溢在齿间。
她现在的确迫切需要这样一杯冰饮,来给自己发烫的心和耳尖降降温。
易听竹笑看她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渴了?”
“……没有。”闻染放下杯子:“那么,我先告辞了。”
“慢走,我就不送了。”
“您留步。”
脚步匆匆的走出别墅,步调的节奏简直像逃。
此时的许汐言倚在二楼窗口,一只手臂抱起,另只手里端着闻染方才所喝同款的橙汁,刚刚洗完澡的她完全无妆,甚至连头发都没吹干,却唇红齿白显出非一般的姝丽。
对着玻璃杯抿一口,似都要留下抿过古时胭脂纸般的痕。
她在一片橘暖调的夕阳里望着那淡蓝的背影走得飞快,轻转一下舌尖,舔走了黏在齿根的一颗碎橙粒。
******
闻染回到工作室。
奚露问:“回来了?怎么样顺利么?”
她们工作室接单不算多,没单子的时候,员工们就待在工作室里。
闻染放下工具箱:“还算顺利,这次遇到的居然是一架夏奈尔古董钢琴。”
“哗!”奚露叹一声:“压力大伐?”
闻染弯唇:“嗯,也觉得幸运。”
很快工作室里的话题,又被郑恋牵回许汐言身上:“看看,粉丝还在机场苦等呢,唉许汐言到底什么时候回国啊?我好想看她街拍。”
闻染坐在一边,倏然想起方才那座玫瑰掩映的别墅里。
事实上她没有“见”到许汐言。
她只看到那贝母一样的脚趾。
纤细光洁的小腿。
浴袍下摆。
濡湿的发尾。
水涔涔的透出暗妩的腕子。
好像打乱得零碎的拼图,根本无力承担它们拼凑在一起是怎样的绝美。
很快下班时间到,众人一起涌出文创园去打车。
闻染路上接到柏惠珍的电话:“染染啊,今晚有空回来一趟伐?”
“怎么了?”
“就是你舅舅,想吃你出租屋旁边的那家烧鹅了呀,你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你买半只给他带过来好伐?”
其实闻染本想说,实在没必要这样费尽心思讨好舅舅。
又一想,这是她妈维持一辈子的生活习惯了。
她到底年轻,没见证过她妈的那些为难,好像也没立场用一套更新式的观念,来迫使她妈一定要改变。
她到底还是心疼她妈,于是应下来:“好。”
下了车,走到烧鹅店去排队。
这家店是几十年的老手艺,生意一贯好,这个点还有不少人在排队。
她们这样生在老弄堂里的人家最是讲求实惠,一般都要肉更多的上庄。切块打包,没有工作室报销的时候她是舍不得打车的,坐了公交往舅舅家去。
柏惠珍在门口迎她:“买到了伐?”
闻染把餐盒递上去。
柏惠珍接过:“晓得你懂事。还没吃晚饭吧?”
“吃过了。”闻染撒了个小谎。
跟许汐言的一场偶遇让她心脏到现在还狂跳不止,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东西。
“那总要喝点汤的吧?我熬了山药排骨汤的呀。”
“妈妈,我真吃不下了。”
闻染到客厅里坐下,舅舅从报纸堆里掀起眼皮子瞧她一眼,难得主动打招呼:“染染回来啦。”
“舅舅。”
这时门铃又响,舅舅瞥柏惠珍一眼,示意她去开门。
“喔,文远来啦。”
“阿姨,这是我姨妈寄来的新鲜枇杷,我妈让我拿一点过来。”
“喔哟,我今天下午遇到你妈妈,听她说过了呀,她每次也太客气了。来来,你进来坐。”
“我……”
“刚巧今天染染也回来了,你们年轻人聊聊天。”
“那,打扰了。”
文远换了拖鞋走进来。
两家人有多熟呢,家里甚至有双客用拖鞋,专门是给文远准备的。
闻染招呼一声:“文远哥哥。”
文远把枇杷在茶几放下,先跟长辈们打声招呼,又叫闻染:“吃枇杷。”
黄澄澄的果子看着的确新鲜可人,闻染想着这酸甜口感应该不会被胃所排斥,于是伸手揪了颗。
柏女士跟过来笑:“我刚才炖的汤,染染说什么都不喝,文远你一拿枇杷过来,染染就肯吃了。”
舅舅帮腔一句:“就是。”
闻染心里一下就不那么舒服了。
她总算发现,叫她买烧鹅过来根本只是幌子,是柏惠珍知道文远今晚要过来,所以找个由头把她叫回来。
这时舅舅难得放下报纸,问文远:“最近工作怎么样?在大厂干了这么多年,听说要升主管了?”
文远谦逊:“只能说是有希望。”
“还是你有出息,看我们家闻染,早叫她不要学调律,毕业这么久,每月薪水才几个钱?自己开销都不够。”舅舅热切打探:“你这要一升职,工资也要多不老少吧?”
文远也是那种性格内敛的人,面对长辈这样根本无力招架,看闻染一眼。
闻染开口:“舅舅,现在都不方便问年轻人这些的。”
“你倒会护着他。”舅舅难得笑了下,笑得闻染满心惊悚。
“没有护着,我一视同仁。”
舅舅又哼一声,摆明不信。
柏惠珍叫闻染:“染染我泡了些茉莉香片,你过来给文远端一杯。”
闻染走过去,玻璃杯间洁白花瓣沉浮,她端过一杯给文远。
“谢谢。”
明明瘦长的玻璃杯也就那么大,交接的时候,两人的手指却离得老远。
舅舅瞥一眼。
等文远走了,闻染难得回家一趟,便上楼收拾些这季节要穿的衣服。她的房间早已被用作表弟的书房兼影音室,唯独一个小小衣柜算是为她保留,还有些出租屋放不下的衣服放在这里。
背着包刚要下楼,脚步一顿,扶着楼梯围栏的指尖摩挲了下。
因为听到楼下舅舅正低声跟柏惠珍说:“你女儿也二十六岁的人了,装什么纯呐。”
“大哥,你这话说得就难听了。”
“我刚才看她递茶给文远,那手指头都离得老远。你女儿啊,就是不懂把握机会,都以为她和文远上了大学就会名正言顺的谈恋爱,她倒好,毕业都这么几年了,还搬出去住,跟文远离那么远,什么时候被撬走了都不知道。”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文远现在工作这么好,就她现在混得那样,错过了,还上哪里找去?”
闻染不再犹豫,背着包下楼。
舅舅瞥她一眼,总算不再多说,重新埋首进报纸堆里去了。
柏惠珍送她出去。
走出古早的防盗铁门外,她直说:“妈妈,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有跟远哥哥在一起。”
“染染……”
“因为我不喜欢他。”
柏女士隐晦规劝:“喜欢不喜欢,不是你们年轻人看的小说电影里那样的呀。就说我和你爸爸,哪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搭伙过日子么,总要有人互相帮扶着的呀。”
闻染摇头:“不喜欢就不行,没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
闻染瞥柏女士一眼。
“哦哟,你那什么眼神啦?”
闻染心想:我要什么感觉,说出来吓死你。
她背着包又去赶夜班公交,顺着小街往出租屋走的时候,先绕去便利店一趟:“来包万宝路。”
也许她顶着张过分安静纯宁的面孔,第一次来买烟时,售货员还好好打量了她一番。
又想起打火机不知丢哪了,添多三块钱买了一个塑料打火机,荧光绿,不怎么好看。
她回到家先洗了个澡,坐到写字桌前,把笔记本电脑打开。
蜷着腿,莹白的膝盖抱在面前。
写字桌上是一个透明仿水晶的小烟灰缸,和一杯白水。
纤指在键盘上轻盈飞舞两下,很娴熟的翻到外网去。
点开了一部小电影。
两具姣白的身体在屏幕上绞缠。
闻染咽了一下喉咙,手伸出去,指间的烟架在烟灰缸边,轻轻一点。
她就是那种蔫着坏的典范。
比如,偷偷抽烟。比如,偷偷看小电影。
乖顺的外表下藏着颗渴望刺激与出格的心脏。其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怎会暗恋许汐言这种人呢。
她今天递给文远水杯时过分客气,惹来舅舅说她装纯。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点都不纯洁。
在今天偶遇许汐言的时候。
如果说许汐言出现在她十八岁的年纪,惊鸿一瞥,点醒了她青春尾巴上的纯粹悸动。
那么许汐言出现在她二十六岁的年纪,她甚至没敢抬头看许汐言,便被点醒了作为一名成熟女性的欲念。
闻染缩回垂在烟灰缸边的手,用另只手轻摩了摩左手腕间那颗浅灰的小痣。
今天许汐言发尾上的水滴,便是打落在那里,一路湿到她的心脏。
她面色平静的望着屏幕上两具绞缠在一起的身体。
又咽了下颈根。
掐灭了烟,起身,合上电脑屏幕,去洗手。
缩进黄白细碎花纹一派纯情的被子里,做的是十分不纯情的事。
她阖着眼,齿尖揿住自己的下唇,刚刚洗净的发间又溢出层薄薄细汗。
绵长吐息碎落成一片一片。一如今天黄昏乍见许汐言的惊艳,因着她不敢抬眼,碎落成一片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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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古董钢琴的维护费时费力,需要频频调律,或者至少是修音。
但易听竹再未联系过闻染,大概她相熟的那名调律师已从病中恢复。
闻染松了口气。
就上次那么见许汐言一次,她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就腿软了两天。
只要易听竹不联系她,她便不会和许汐言有任何牵连。
她真该快快忘掉许汐言才好。
许汐言像她的蛊,一见面就失神,她得戒。
这天下班,陶曼思约闻染吃饭。她们通常是吃烤肉,又或者火锅,这种热热辣辣能把人从憋闷日常里解放出来的东西。
陶曼思夹起一片毛肚:“许汐言的演奏会就是后天了。”
“染染?”
“你听到没啊?怎么不说话。”
闻染举着漏勺:“我在捞鹌鹑蛋。”
“我没抢到票,我身边没一个人抢到票。你呢?”
“我没抢。”
“是不是你这种自己学过钢琴的,就不把钢琴家看得那么神秘了啊?”陶曼思很苦恼,半开玩笑:“你说要是去找许汐言,说我们是高中同学,她能给咱两张票么?”
闻染很平静:“且不说我们没她联系方式,我觉得,她肯定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吧。”
“也是,毕竟我们都不同班,她转来梓育也就读了大半年。”
放在普通人身上,记得高中同年级同学也许不是什么难事。
可那是许汐言。
许汐言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
她有那么多灯光照耀的舞台,攀爬过被誉为“众神居所”的雪峰,她也去体验各种蹦极潜水滑翔伞。
她的生活是一幅花团锦簇的拼图,“梓育中学”只是其中过分不起眼的角落一片,就算被不经意遗忘在书柜下蒙尘,对整幅拼图也完全没任何影响。
那也是闻染当天不敢抬头的原因之一。
她对许汐言的暗恋持续了这么多年,还不能从中摆脱出来。
但是许汐言,应该已经不记得她了。
其间的落差,心酸而尴尬。
跟陶曼思吃完火锅回家,闻染才发现蓝色T恤下摆不知何时被溅落一滴小小的油点,不起眼,但闻染有点强迫症,抹上污渍净静置许久,手洗后又扔进洗衣机。
上床睡觉。
两天后,许汐言演奏会当天。
闻染觉得有点烦,因为从打车去文创园时的车载广播,到工作室里众人的话题,都绕不开许汐言。
何于珈今天也过来了,摊在懒人沙发上刷手机。
“珈姐,你也没弄着票啊?你朋友不是演艺经济行业的么。”
“是也没用啊。”何于珈苦笑:“那又不是别人,那是许!汐!言!”
甚至不需要过多解释,「许汐言」三个字本身就已是最好注脚。
郑恋一直贼心不死的在联系黄牛:“多高价钱我也买啊,我宁愿连吃三个月的方便面!”
可是当然,一无所获。
今天甚至没有人联系她们上门调律。
许汐言的演奏会,无论对圈里圈外,都是一大盛事。
演奏会是八点半开始,到了六点半下班,她们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何于珈心如死灰:“得了,姐姐请你们喝酒去。”
“行啊行啊。”奚露和郑恋纷纷应允。
“染染你呢?”
“我就不去了,我正好把这个月的客户登记给做了。”
何于珈拍拍她的肩:“好员工,姐下次过来,还给你带两杯奶茶。”
她们坐上何于珈的车先走了。
闻染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世界安静下来。
她旁边泡着杯香茅茶,对着笔记本电脑,其实整理客户登记只是幌子,她心细,这些事她平时顺手就整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许汐言的演奏会在即,她总有些心神不宁。
总想起十七岁琴房的那夜,许汐言用少了个琴键的钢琴,弹奏那首《月光奏鸣曲》的模样。
近十年过去,许汐言的功力又精进到何种程度了呢。
这时,工作室的座机响了。
闻染意外了下。
因为打座机来预约的客户其实不算多,一般都加了她们的微信。更何况,这时已是下班时间。
她走过去接起来:“喂,你好。”
一个听上去很沉稳的女声:“请问是八分音符工作室么?”
“是的。”
“请问闻染小姐在么?”
“我就是。”
“闻小姐你好,我这边有个比较紧急的情况,想请你马上过来调律,请问你有时间么?”
“请问是哪里?”
对方顿了下:“国际演艺中心。”
闻染心里一跳。
对方接着说下去:“我是许汐言的经纪人窦宸,请问,你有时间来给许汐言的钢琴调律么?”
闻染深吸一口气。
“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
窦宸说马上派助理过来接她,她开口:“我们工作室的地址是……”
“网上能查到。”窦宸只这么说了句,便匆匆挂了电话。
闻染怔了两秒的神。
站起来,走到工作室外,给自己点了支烟。
帆布鞋尖来回来去拨弄着堆砌侘寂风的那些小圆卵石。
心里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预定开灯的时间到了,周遭高耸的路灯一瞬亮起。
闻染抬眸,近夏了,空气里拍着翅膀的小虫扑簌簌撞向灯罩。
她想:无论理智上怎么想逃离。
飞蛾扑火这件事,大概是没有理智的。
而且从上次许汐言的反应来看,许汐言根本没有认出她对吗。
所以,她是安全的。
******
抽完一支烟,闻染回到工作室关电脑关灯,又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站到园区门口去等。
居然没多一会儿,一辆奔驰保姆车就到了。
闻染讶异了下:从国际演艺中心到她们文创园,这样的速度,是把车当飞机开吧。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女生跳下车来:“你好,我是言言姐的助理陈曦。”
“你好,我是闻染。”
“情况挺急的,我们就不多寒暄了哈,闻小姐麻烦赶紧上车。”
坐上去才意识到,这应该就是许汐言平时的用车。
车里铺天盖地,都是她身上蔷薇与大丽花冲撞而成的复合香气,够盈满,却又不会浓郁到令人生厌。车窗外城市的夜景快速掠过,你却像坐在一个花瓣织成的绮梦里。
国际演艺中心外,乌泱泱全都是排队等候进场的人。
不少人手里举着许汐言的海报和灯牌,大概也只有她,能把一场演奏会变作疯狂的追星现场。
陈曦带着闻染从内部通道匆匆进入,直通后台。
“咔哒”一声,拧开了休息室的门锁。
一时间,室内所有人都朝闻染这边看过来。
她的视线要一层层拨开这些人,才能望见坐在最靠里侧的——许汐言。
所有人都站着,唯独许汐言一个人坐在一张墨色丝绒的软椅上,她已换了暗红丝绒的演出礼服,材质有些接近,那让她整个人像是坠在软垫上似的。
软椅的设计有些古欧洲风,衬得她像皇室遗落于民间的一颗明珠,掀起浓睫来看人,一双妩媚的星眸顾盼生姿。
一屋人都神情焦虑,但她不。
她脸上的神色淡然,看见跟在陈曦身后的闻染,站起来,裹住纤长双腿的丝绒礼服下摆顺着她身段徐徐坠落,那般暗色玫瑰的红更衬出她一身雪肌。
她冲闻染点了一下头,只说了两个字:“来了。”
像是十分谙熟,又像是完全不认识。
闻染摁住怦然的心跳:“许小姐。”
许汐言朝闻染这边走来:“你跟我来。”
下一秒,拎起了闻染细瘦的腕子。
指尖的触感,如记忆里贴在一起反复摩擦的小臂,柔腻异常。
第32章 你要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许汐言拎起闻染腕子的举动顺理成章, 因为休息室里人多到场面十分混乱。
出了休息室,许汐言又把她的腕子放开了。
这是……要跟许汐言独处?
好在很快,窦宸和陈曦从休息室里跟了出来, 四人一同往舞台方向走。
厚重的红丝绒幕布垂坠,一架墨色流光的钢琴静置于舞台中央。
许汐言用的,也是夏奈尔古董钢琴。
窦宸在后方说:“闻小姐,你是易女士推荐给我们的, 她说你有双非常敏锐的耳朵。”
许汐言没有过多废话, 把闻染带到钢琴边, 一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摁。
闻染顺势便坐下了。
许汐言立在她身边,浓妆和蓝调正红的丝绒质地口红, 让那本就明丽的五官近乎夺目,一头卷曲的长发不羁的披散在肩头, 从不按其他钢琴家的习惯在脑后规整的梳起。
她微微倾身,挑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甲修剪的短而圆润, 反而很适配那修长?*? 的手指。
她在一个白键上轻轻一摁:“能听出来吗?”
闻染示意她再摁一下。
许汐言又来一遍。
闻染点头:“听出来了。”
陈曦惊了:“还真有问题啊。”
这次许汐言国内巡演, 配的是经验丰富的调律团队,是以没有人会想到,许汐言会在演出开场前两小时提出, 钢琴的一个白键音准有问题。
调律师又校检好久, 许汐言只是摇头, 说不对。
团队里开始有人私语:是不是许汐言首场国内演出压力太大,所以耳朵的敏感度出了问题。
这时许汐言提出:上次有个调律师去给易听竹调律,一双裸耳十分厉害, 不妨一试。
窦宸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让陈曦去把闻染给接来了。
许汐言问:“你需要多久?”
闻染总觉得她倾身低声说话的时候, 那缱绻的发丝好似扫在自己侧脸,让耳廓都发痒。
“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陈曦道:“那言言姐就来不及准备了。”
“慌什么。”许汐言看闻染一眼,这种情形下她居然还能笑出来:“好,就二十分钟,你不用急。”
说罢便抱着双臂,和窦宸陈曦她们站到一堆去。
舞台中央,只剩下闻染和那架夏奈尔钢琴。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打开工具箱。
丝毫不用怀疑,等她右手边这垂坠的红丝绒幕布被缓慢开启的时候,观众席将坐满一如浩瀚的海洋,所有人崇拜的目光足以掀起层层的浪。
许汐言是被那些眼神托至浪尖的深海明珠,在射灯最光耀处熠熠。
闻染的动作沉稳,但慢。
许汐言和窦宸静静站着,但陈曦有些耐不住,不停低头去看握在指间的手机:“过了十九分钟了。”
许汐言轻轻说:“嘘。”
闻染操作的过程中并没看时间,但她脑中好像自带一只精确的钟表。
刚刚好押着二十分钟,她站起来,唤一声:“好了。”
连叫人的声音都是沉稳稳的。
许汐言拎着礼服走过去,试了一下那个白键,扭转脖子,冲窦姐和陈曦点点头:“好了。”
陈曦惊叹:“这真绝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出来?”
闻染这时站在许汐言身边开口:“那个。”
许汐言扭头看她一眼。
她纤白的指尖举着个二维码:“请问今天的调律费用,谁结啊?”
许汐言轻轻笑了一声,玩味的看了她一眼。
“陈曦。”
“诶言言姐。”
陈曦一路小跑过来,看到闻染举着的二维码,马上举起自己的手机:“结账是吧?我来我来。”
“不给她结。”许汐言开口。
陈曦惊了。
言言姐这是做什么?仗势欺人啊?她言言姐不是这样的人设啊!
许汐言没看闻染,看着陈曦说:“把她带到休息室,不给她结账,省得她跑了。”
说罢,便走回窦宸身边,身影消失得很匆忙,去做演出前的最后准备了。
******
陈曦带着闻染往后台休息室走去:“你别误会啊,言言姐绝对不是想跟你赖账。”
闻染:“我知道。”
一个杀入了全球名人福布斯排行榜的知名钢琴家,犯得着赖她这三五百块的调律费吗。
陈曦解释:“言言姐估计就是觉得现在太匆忙了,你帮她这么大一忙,她也没工夫好好向你道谢,所以想着演出后吧。”
闻染:“嗯。”
陈曦替她拧开休息室的门:“那你在这儿等吧。”
闻染:“许小姐她凶么?”
“啊?”陈曦笑了:“怎么你想跑路啊?”
闻染弯唇。
“她凶倒是不凶,但我是不敢不听她话的,怎么说……气场很强?”她把闻染送进休息室:“那你在这休息,我要去忙了。”
“好,你请便。”
闻染没想跑路。
她要是想跑路,她今天就不会来了。
她只是在想,如果许汐言不是很凶的话,她是不是有什么机会溜到剧场里,去听许汐言弹钢琴。毕竟,来都来了,多好的机会。
曾经十八岁时惊艳了她双耳的女孩,现在强到什么程度了呢。
钢琴这东西和油画一样,就算再厉害的录音设备,听录音和听现场完全是两回事。
只不过,这剧场她并不熟悉,还是不要乱走了。
在靠墙的一张软椅上坐下来。
扫视一圈,从化妆台到地面,堆满了送给许汐言的大捧花束,佩兰和麦仙翁美得很招摇,很衬许汐言今天的妆容。
掏出时间,垂眸看了眼时间。
八点二十五,再有五分钟,许汐言的演出便要正式开始了。
正是这一瞥,闻染才看到,她今早稍有些睡过头,着急出门上班,随手抓了这件吃火锅后洗净的蓝T恤,下摆的那一滴小小油点却没被洗掉。
简直荒诞。
穿着那样华贵礼服的许汐言,刚才居然拎了下穿带油点T恤的她的手腕。
不过,对许汐言来说什么都没有吧,许汐言就是那般坦荡的人。
这时——
嘣!
当许汐言的第一个音符响起。
闻染心里一震:她的方位感不是很好,所以虽然去过舞台又回了休息室,也没弄清这二者的位置关系,只觉得此时许汐言奏响钢琴,简直像在她耳畔。
她像坐在舞台边沿,听着舞台中央的许汐言,身临其境。
她阖上眼。
再也无暇想其他了。
工作,人际,四十平的出租屋。妈妈,舅舅,隔壁总被跟她凑成一对的文远,什么都消失了。
甚至她再见许汐言的慌乱,紧张,局促,也都一并消失了。
全世界只剩许汐言和她的旋律。
许汐言弹琴,就如她的出现,像飓风,丝毫不留情面的席卷过你世界,那样盛大的美足以摧毁一切,片甲不留。
在闻染决心彻底忘掉许汐言以前,她也看过许汐言的不少新闻。
知道许汐言从出道开始的黑,变成后来只穿暗红丝绒,那样灼灼火焰般的颜色变成了她的代表色。
知道红丝绒礼服的款式多种多样,但总是无袖,因为许汐言弹起琴来像是在跟钢琴作战,动作大幅度的砸落下来,只有无袖才不束缚她的双手。
闻染阖着眼,几乎可以想象许汐言此刻弹琴的姿态。
端坐于聚光灯下,那般恣意挥洒。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完美收尾。
闻染睁开眼,看了眼自己的指尖,食指与拇指捻了捻。
明明十岁以前,她也一度拥有过这般天赋的,老天给予又收回,这才是最残忍。
接着,观众席要到静默一阵后,才山呼海啸的,回过神来一般,涌起足以震撼夜色的掌声。
闻染不知静静坐了多久。
“咔哒”,休息室的门开了。
许汐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形成一个模糊的剪影,暗红丝绒礼服裹着她纤长的身段。
她纤而不柴,抹胸款礼服让她的前胸看上去,像一丛盛开的玫瑰。
闻染微眯了一下眼,才看到她走进来。
其他工作人员去哪了?怎么只有许汐言一个人。
许汐言刚才弹琴时全情投入,应该出了不少汗,此时眼妆微微晕开,却更有一种随性恣意的美感。
“闻小姐。”
她叫她“闻小姐”。
闻染看着她。
“非常谢谢你今天过来帮我调律,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演出之前太匆忙了,所以我想留你到演出后,认真跟你道谢。”
“不用客气。”
“我助理很快会过来把调律的费用给你。这样把你留下来,耽误你下班时间了吧?”
“没关系。”闻染笑笑:“我的耳朵很享受,多少人抢不到票呢。”
两人说完了话,静默站了这么会儿。
“请问,你助理呢?”闻染有些不自在。
“她应该在休息区入口那边。”
“那,现在也不早了,要不我过去找她吧。”
闻染站起来,背起自己的工具箱,往外走,路过许汐言身边。许汐言也没拦她,只转了个身,目送着她背影。
直到她快走到门口了,许汐言才再度开口:“闻染。”
闻染的肩一僵。
听许汐言在她身后笑问:“你还要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你叫我‘许小姐’,我便还你一声‘闻小姐’,怎么样,感觉如何?”
******
闻染缓缓转身,对上许汐言那双因成熟而越发风情的眼。
“我以为,”她发现自己有项特异功能,心里越紧张,语调反而能越平静:“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许汐言不笑的时候会显得生人勿近,笑起来的时候又明丽动人,似冬夏两极的冲撞:“高中同学我都还记得。”
“那,白姝是谁?”
许汐言眨巴了两下眼。
白姝算是许汐言在梓育中学最好的朋友,后来的确如愿考上了邶城电影学院,但毕业后发展不佳,现在比起演员,大概更接近于网红。
闻染看着许汐言迷茫的神情,正要解释:“白姝是……”
许汐言挑唇:“逗你的。”
“我记得。”
闻染心跳又漏了拍。
太自大了。
怎会当真相信许汐言不记得别人,只记得她。
许汐言看起来妄为,其实不知多尊重人,看来相识过的人,她的确都好端端记得。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是许汐言的助理陈曦走了过来:“啊闻小姐,今天的演出很成功,多亏你了,你把二维码给我,我付款给你。”
闻染掏出二维码。
“多少?”
“五百。”
许汐言站得远远的抱着双臂:“不坐地起价吗?”
“有点想。”闻染平静的说:“但这是工作室的公账,不进我个人的腰包。”
许汐言笑。
陈曦把款转过来:“好了。”
这时许汐言问:“我们马上要去庆功宴,你一起么?”
“我……”
许汐言看向她的眼:“你看上去没什么其他社交的样子,一起好吗?”
“我怎么看上去没有其他社交了?”
“你有么?”
“我……没有。”
许汐言又勾了勾唇:“那,一起。”
这时,窦姐从走廊另一端探头过来叫:“汐言,过来一下。”
“来了。”
许汐言走过去,休息室里便只剩闻染和陈曦两个人。
嗯……闻染作为一个不擅找话题的人,有点尴尬。
她轻声跟陈曦说:“你要是有什么工作的话,你就去忙。”
陈曦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演出完了,我没什么工作了。”
闻染本以为,作为明星的助理,都挺外向开朗的,没想到陈曦在工作之外,和她一样不爱说话。
休息室陷在一种诡异的沉默里。
直到陈曦手机“叮”的响一声,陈曦抓住救命稻草般捏起来:“言言姐说,她坐窦姐的车先过去,让我带你坐她的车。”
“庆功宴在哪里?”
陈曦报出一家清吧的名字。
在海城本地很有名,闻染听过,但没去过。
陈曦解释:“窦姐认识老板,我们今天包场。”
她带闻染去坐许汐言的保姆车。
开到清吧门口,司机去停车,她带闻染进去。
一屋子时尚人士,坐在淡淡灰绿的射灯下,闻染就一件蓝色T恤配牛仔裤,罩一件轻薄的条纹开衫,觉得自己被衬得相形见绌。
现场乐队演奏着蓝调,陈曦凑近闻染耳边:“别不自在啊,这一屋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随便玩。”
想了想又说:“不自在也行,我过了这么久,也还挺不自在的。”
闻染一笑,反而放松了些。
她挑了个角落位置,陈曦问她:“喝什么?”
“有什么无酒精的吗?”
“我去帮你问问。无酒精的都行是吗?”
“嗯,谢谢。”
不一会儿,陈曦去而复返,递给她一只玻璃杯:“西瓜汁。”
闻染笑着接过。
陈曦叹一口气:“我多少还是要帮着去应酬下,你自己慢慢坐哦。”
“好,你忙你的。”
大概有陈曦这么个“明明很内向却不得不去社交”的更惨存在,闻染反而觉得自己相对没那么煎熬。
“煎熬”?
或许有一点。
因为她坐在光怪陆离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端着杯西瓜汁慢慢吸着,打量着这清吧里的所有人,新潮得像是要去拍杂志封面。
她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自己换洗的一套床单被罩还晾在阳台没有收,白底淡蓝碎花的花纹,朴素到有点……土。
这时一个棕发女郎靠近,说了句英文。
闻染没听清:“Sorry?”
女郎重复一遍,原来是问她端的是不是西瓜汁,哪里来的。
闻染的英文成绩还算可以,只是口语不大行,毕竟外教课上得不算多,总觉得多少带点口音,此时面对外国女郎有些不好开口,于是指指吧台。
女郎道声谢,往吧台那边去了。
她指腹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摩了下。
是有些煎熬的。
那又来做什么呢?
她放眼在清吧里环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许汐言。
她不是那种会主动与人搭讪热聊的性格,一个人坐了会儿,打算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瞳孔被点亮。
也许灯光太昏暗,她先前没瞧见许汐言是什么时候走进这清吧里来的,所以此时舞池里的许汐言,像是倏然出现。
像月虹,像秋星昼见,像什么从天而降的奇迹。
除了舞台上总穿暗红丝绒礼服,许汐言生活中还是更爱穿黑。不过不是十八岁时闻染常见她穿的黑T恤,今天大抵为着庆功,更正式些,她穿一件黑衬衫。
是那种软而垂的料子,贴着她姣好曲线,微微泛光,胸前是深深V领,露出一线雪肌。在她身上一点不见浮夸,配一条墨色牛仔裤。
浓郁的舞台妆已经卸了,可她的五官本就浓醇似酒,此时她周身上下唯一的红,便是抹在双唇那哑光正红的口红,一如闻染初见十八岁的她一样。
似灼灼燃烧的火,荡涤日常生活的一切庸碌。
她在跳舞。
不是多正儿八经的跳,而是一手捏着只方口玻璃杯,那琥珀色液体应该是烈酒,她却喝得漫不经心,随着舒缓的音乐些微摆荡。
足以见她身体极强的协调性和韵律感,美得分外舒展。
好像就没有许汐言做不好的事。
闻染回想起高三,许汐言好像连做手工蜡烛都做得比别人好。
她拎起包,准备走了。工具箱带过来不方便,陈曦说明天找人送回她们工作室。
在酒吧里不觉得憋闷,一出来,呼吸到春日的空气,才觉得从水面下透出一口气般。
她的确不适应那样的场合。
这样看许汐言一眼,就够了。
来这清吧的大约都有司机接送,丝毫不考虑她们这样需要坐公共交通的。不得已打了辆网约车,一看时间,居然还有七分钟才能开过来。
她站在门口的一棵香樟树下,给自己点了支烟。
抬头扫了眼树冠,夜风拂动碎叶的声响总让人疑心有天使在歌唱。这里怎么会种香樟?总让人想起高中校园。
而这时,她眼神不经意往清吧门口一扫,那里走出来一个人。
闻染心里一跳。
许汐言是出来找谁的?
但是许汐言环视一圈,直直冲她这边走来。
闻染夹烟的手指都绷紧。
许汐言还是维持着高中时的习惯,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便站定,好似怕她过分紧张,好似什么回忆都记得。
于是她们就隔着半个香樟树冠的距离说话。
许汐言笼在酒吧投射出的光晕中,闻染藏在树冠打出的阴影下,头顶风拂树叶的声音,像落雨。
像十八岁那年黄昏时分的太阳雨,一路淅沥沥下到现在还未尽。
许汐言打量着她:“刚才喝酒没?”
“什么?”闻染反应了下:“没有。”
“嗯,你闻起来很干净。”
闻染心想,离这么远,许汐言能闻见她身上的味道?
“喝的什么?”
闻染照实说:“西瓜汁。”
许汐言笑了。
“那么乖啊。”暗哑如黑胶老唱片的声音这样说道。
就这么四个字,闻染本就稀薄的呼吸被牵成了一线,随着她语调不断拉扯。
她又问:“那现在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闻染心想:你看不出来么?
嘴里答:“抽烟。”
“哦。”许汐言说:“所以乖女孩的坏,都是要偷偷藏起来坏。”
闻染心里又是一跳。
那时候她还并不知道,在不久之后,许汐言会在她四十平的小小出租屋里,和她一同蜷在那张单人小床上,手里那滋滋的玩具,是闻染提出要用的。
许汐言的一把嗓音那时更暗,也是用拖长一点尾音的意味深长的语调,故意叫她:“乖女孩。”
闻染先是走到一旁的垃圾桶边,点点指间烟灰,扭回头,看着许汐言很平静的说:“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很乖。”
许汐言望着她。
她的确记得闻染。
闻染好像比她记忆中更纤窈了些,一件淡蓝T恤配牛仔裤很衬安然的气质,个子在女生里面算高,春夜里温度有些高了,一件条纹针织衫脱下来搭在臂弯里,一只手臂打横抱着,另一只夹着烟,静静垂落。
那样瘦,看着竟有茕茕之感,腕间尺骨的形状很好看。
闻染藏在一片树冠的暗影里,一阵夜风,淡黄的光影抓住树叶溃不成军的缝隙,碎成细沙一般,洒在她脸上。
她是喧闹世界里,一个很安静的人。
许汐言问:“可以给我一支烟么?”
闻染回忆,高中时做手工蜡烛那晚,她看许汐言擦燃过路边随手买来的打火机,但那时许汐言应该是不抽烟的吧?没看她抽过,也许只是买来玩玩。
多年时间,除了让她们面容更成熟外,也的确一笔笔的,往她们身上多添了些习惯和色彩。
她点点头,许汐言这才向她走近。
闻染其实本能就想逃,像十七八岁时那样。
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该有点进步吧。
便强自让自己站定。
许汐言走近她身边以前,先是站定两秒,看她一张淡然的脸犹然平静,才继续向她走近。
闻染掏出烟盒来递她,控制住了指尖的抖动,却没控制住鼻尖的微颤。
一阵香草、干果、焦糖和烟草的气息袭来,那是上好威士忌的味道。
许汐言喝了酒。
并且,喝了不少。
第33章 贴住闻染刚喝过的那一块
许汐言瞥一眼闻染的烟盒:“万宝路啊, 抽得挺烈。”
说话间抽走一支烟,又冲闻染道:“借个火。”
闻染掏出打火机。
“能帮我点么?”许汐言道:“我有点,喝多了。”
闻染抬在半空的手一滞。
看吧, 这世界惯是不公平,她做贼心虚,人家坦坦荡荡。
于是闻染做出和她一般的平静姿态:“好啊。”
她演得很好吧,语气里一丝微颤都没有。
许汐言把烟含在唇间, 凑过来。
那蓝调丝绒的正红口红想来是极不易脱妆的, 在夜色里灼灼, 点亮许汐言的整张面孔。她卸了妆,反而更能看出五官本身的浓醇, 睫那样浓,重得抬不起来似的, 眼尾总是耷耷的。
半垂着眸子,凑过来接火,那样的眼神落在闻染手背, 打火机分明是防风防烫款, 闻染却觉得手背一阵灼热。
鼻端酒气之下,是许汐言皮肤的香气。
点了烟,又退开。
闻染一身汗都出来了。
本以为许汐言会退回树冠以外的安全距离去, 没想到许汐言就站在原处, 抱起一只手臂抽了口烟。
大约觉得闻染二十多岁的人了, 总不至于像高中时那样害羞了吧。
闻染轻咳了一声,掏出手机,垂眸看了眼屏幕。
许汐言问:“在等人?”
“不是, 叫了网约车。”
“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闻染想,按照她们的习惯, 应该都要玩到后半夜吧。许汐言看起来即便有些微醺,仍然神采奕奕,但她坦诚说:“上了一天班,有点累了。”
“抱歉,今天是我耽误你下班了。”
闻染摇头笑笑:“我们这一行时不时加班,也是有的。”
“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待着觉得无聊,所以先走的。”
闻染讶异了下:“你看到我走了?”
“嗯,刚看到你,准备过来跟你打声招呼,你就走了。”
“……所以你根本就看到我喝西瓜汁了啊。”
“隔那么远怎么可能闻到你身上有没有酒味。”许汐言点了点指间的烟灰:“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她一双眸子在夜色里分外闪耀,闻染很少离她这么近,大着胆子看她一眼,才觉得她瞳孔黑得惊人,凑近看竟然有淡淡蓝调,似婴孩,纯粹得过分。
大概所有顶级的艺术家都这样,保有一份纯真。
她说话间很不经意拿手拨弄着一头长卷发,拨乱了,掉了两丝进她深V的衬衫领口。
她自己浑然不觉,但闻染替她痒得要命,恨不得帮她挑出来。
又想起自己与她重逢的那一天,躲在被子里做的那些事。
耳尖不自觉红了,当着许汐言的面又不好伸手去摸,只好淡着一张脸,抽完最后一口烟,又摸出手机看了眼。
“赶时间?”许汐言问。
“……嗯。”
“那走吧,我送你。”许汐言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SUV走去:“窦姐的车,钥匙在我这。”
闻染愣了下,跟上去:“你喝酒了。”
许汐言扭头,笑起来:“真够乖的。”
这时,一辆白色网约车滑到路边,打起双闪。
许汐言问:“是这辆么?”
闻染点头。
许汐言替她拉开后座车门,一手掌着门,望向她。
闻染定了定,走过去。
擦过许汐言身边,那种混了酒味的肌肤香气,就显得越发凛冽,攻击性十足。
许汐言目送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蜷起指节敲了敲车窗。
闻染把车窗降下来。
“抱歉。”这时的许汐言温和而认真,一手撑在腿上,勾下腰来跟她说话:“本来是好意叫你来玩,可你好像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的样子,耽误你时间了。”
“没有没有,我挺开心的。”假话。
许汐言说:“如果我没喝酒的话,我会送你的。”
闻染想,这就是许汐言。
看上去冷淡异常,也的确不在乎很多人很多事。
但一旦你真的走近她,她总是礼貌而真诚。
谁能抵抗这样的人呢。
闻染:“不用送啦,打车很方便的。”
许汐言:“到家以后,给我发条信息。”
闻染愣了下。
说:“我没有你手机号。”
总不可能还在用十年前高中的那个手机号,连闻染自己都换过手机号了。
“所以,”许汐言不笑的时候,其实比她笑起来更好看,微垂的眼尾勾勒出风情:“我是在要你的手机号啊。”
******
直到网约车开起来,闻染并没有关上车窗。
春夜的风吹面不寒,只带些微的凉意。闻染把垂肩长发勾到耳后,露出滚烫发红的耳朵。
她迫切需要给双耳降温,那样的颜色好似方才的一杯西瓜汁全都涂了上去。还好许汐言看不到,不然,好可笑。
司机看起来是个对娱乐圈丝毫不感兴趣的大叔,即便这样,也觉得许汐言那种浓丽的面孔眼熟:“你朋友是演员啊?”
闻染:“不是。”
“网红?”
闻染只是笑笑。
“长得真够漂亮的。”
闻染不搭话了,望着窗外的夜色,网约车驶过深夜寂寂的高架桥,寂寞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安然沉睡。
你和你的心跳,是唯一清醒的存在。
到家以后,闻染换鞋时扫视一圈自己四十平的小屋,与今晚光怪陆离的世界割裂感过强。
她的手机有年头了,电池不怎么经用,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给手机连上充电线。
指腹摩了下屏幕,想起方才和许汐言在网约车前的那段对话。
许汐言问她要手机号。
她很平静的反问:“不是应该你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吗?”
许汐言挑了下眉毛。
大概惊讶于她温驯的长相,却是不喜被动的那一类。
耐着性子解释:“我回国刚办的手机卡,不记得自己号码,手机扔酒吧里没带出来。”
闻染:“那我这样报给你,你能记下来么?”
许汐言扬了扬唇角:“你试试。”
“139……”闻染报上自己的手机号。
许汐言直起腰,指尖在窗框上轻轻点了下。
闻染关上窗,叫司机开车。
许汐言大概有心在外面吹吹风,一时没急着转身,站在路边,仰起纤长的颈项,随意拨了拨自己那头浓黑的长卷发。
整片夜色都是她的背景,她是墨空里的阳光。
闻染坐在网约车里一路往前开,大概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包里的手机震了下。
她盯着窗外多看了两秒,惯性似的,才把手机掏出来看。
屏幕上是有人刚刚给她闪了个电话。
她看一眼那“159”开头的十一位数,并没有选择保存。
事实上,她的新手机里还有一个“雨滴”的图标,存的还是许汐言高中时在国内用过的那个旧号码。
这会儿她握着连上充电线的手机,想着当时不怎么愿意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许汐言,就为了这一刻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怎么想给许汐言发信息。
怕自己把人家随口一句的关切,看得太重,也许她跟朋友玩得正嗨,看到自己发的“已到家”还要错愕一瞬,然后才想起来,她的确嘱咐了这样一句。
但是不发呢。
既怕许汐言打过来问她,又怕许汐言不打过来问她。
说到底还是那句,许汐言坦坦荡荡,所有的纠结反复都是她自己。
想得太阳穴都胀了,身上一身烟酒味,索性丢下手机先去洗澡。
揉着濡湿的发丝从浴室出来,先是拿起沙发上充电的手机,一看,还真有一个未接来电。
是许汐言打过来的。
赶紧回了个电话过去。
三五声之后,许汐言接了:“喂。”
闻染的心里像过电。
许汐言的那把嗓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太动人,厚重和暗哑感被无限加深。
许汐言说:“等等。”
起先那端是爵士乐和人声的吵闹,很快,万籁俱寂下来。
许汐言就是这样,看着狂傲,实际会特意走出酒吧来,认真接你的一个电话。
闻染说:“抱歉,刚才回家后就先去洗澡了,忘了发信息。”
“没有报备的习惯。”
“嗯。”
“所以,还没有男朋友。”
闻染的心又一跳。
暗恋这种事,总是暗恋的这一方吃亏,对方随口一句,都是足以让你解析出五六层意思来的大杀招。
闻染不愿让自己多想,简单“嗯”一声:“你赶紧进去吧,我就是说,我安全到家了,不用担心。”
“好的。”
电话断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阳台。
她这出租屋太小了,就一方小小的生活阳台,晾衣架几乎已占满了全部空间,邻着马路,也没什么夜景可言,深夜里有大货车开过的话,躺在床上都能听到轰隆轰隆的声响。
但这也是屋里唯一能往外眺望的所在了。
她望着闪烁不定的路灯,回想着今晚的许汐言。
觉得自己像仓鼠。
从时间线里偷出一颗跟许汐言相关的坚果,藏回自己的山洞,足以接下来的十年慢慢品尝。
******
第二天,工作室的话题自然绕不开许汐言。
“天哪,你们有没有看到昨晚许汐言谢幕的时候?也太美了吧。”
因为正式演出期间是不允许拍照摄像的,所以微博上零星疯传的片段,都是许汐言谢幕的时候。
“好想亲眼看一看啊!”
那时闻染正在料理工作室的花,其实她不怎么擅养植物,硕大叶片周边出现几块铜钱斑,上网查了查,说是这种需要剪掉。
正拿剪刀修剪时,手机响。
她看一眼,是陈曦。
“闻小姐,你的工具箱我让司机送过来了,有点远,可能四十分钟到。”
“好的,麻烦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麻烦你了。方便的话,我把你手机号告诉司机,让他一会儿联系你。”
“好。”
四十分钟后,司机来电,闻染让他不用开进来了,自己走到文创园门口,背回了自己的工具箱。
因为工作室的人都在热聊许汐言,竟无人发现她出去了一趟。
她默默把工具箱放回柜内,莫名其妙的想:好像灰姑娘拿回了自己的水晶鞋。
魔法结束,所以那近似魔幻的一夜,也该过去了。
******
闻染先前很久没关注许汐言的消息了,为了了解许汐言接下来的行程,她才搜了一下。
下一场演出是在邶城,半个月后。
许汐言就是这样,虽然恣意,但不会仗着自己的天赋胡来,她肯定会让自己休息并做好准备后,才登上下一场的舞台。
闻染放下手机想,也不知许汐言什么时候从海城飞邶城。
她这次国内巡演总共分为四站,这样算下来,也就两个月的时间。
许汐言现在的钢琴教授长居加州,所以她也定居在那里,两个月后,许汐言就会离开国内。
闻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生活还会和许汐言有任何重合。
到现在,她又痛恨自己飞蛾扑火般去了许汐言的庆功宴。
许汐言离开后,她能忘却许汐言的时间,又要往后无限拖久。
两天后,工作室团建。
何于珈为人爽朗,但其实有着家境不错的年轻人创业的通病——随性而为,丝毫不考虑成本。
比如八分音符工作室的团建,其实没什么定数,她什么时候想拉一拨人出去玩一通了,那么就会团建——备注,反正生意也不怎么好。
每次团建,工作室轮流有人值守,这次本来是郑恋,但何于珈这次预约的迪士尼乐园,是她特别特别想去的。
于是闻染慷慨跟她调换,这次自己值守,下次再换她。
郑恋挺不好意思:“染染姐,你不想去迪士尼么?对游乐园不感兴趣?”
“也不是说对游乐园不感兴趣。”
在她心里,总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游乐园,在十八岁那年已经体验过了。
跨年夜的旋木亮着暖黄的球状灯带,她暗恋的少女骑在木马上高高低低,允许她在身后肆意看着自己的背影。
明明她和许汐言,也有那么多明信片一般的场景可供回忆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闻染对郑恋笑笑:“我怕热,所以,你们去吧。”
南方春日短得不甚分明?*? ,冒了个头,气温就轰轰的往夏日直奔而去。
总觉得三两天前还在穿毛线开衫,这会儿又热得要穿短袖。
何于珈开车过来,把一工作室的人都接走了,剩下闻染一个人站在loft风的黄铜色铁门前对她们挥手。
郑恋降下车窗对她喊:“染染姐,谢谢!”
车一开走,忽然被抽走了热闹的真空一般,安静得有些不真切。
其实闻染倒有些喜欢这样的时候。
从小她们家就太热闹了,总是一大家子人,柏女士和舅妈又都爱说话,很少有这样的清静。
闻染给自己泡了杯柠檬茶,在冰箱里冻了半小时,取出来,凉得恰到好处。
找了只杯垫放在手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整理客户资料。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瞥了眼屏幕上的陌生电话,怕是客户,还是接起来:“喂。”
眼睛还是盯着屏幕上的Excel表。
直到手机那端传来一声音色微暗的:“喂。”
闻染的动作一瞬凝住。
她甚至没有记下许汐言的新手机号。
因为她笃信,许汐言不会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忽而近夏的温度让手边柠檬茶里的冰块化得很快,碰撞在一起发出哔啵声,她的声音里也染了柠檬茶一样的涩味:“请问你是?”
装得可真像。
那端坦诚报出:“许汐言。”
“噢,是钢琴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你在做什么?”
“上班。”
“忙么?”
“不算,老板带其他人去迪士尼团建了,我值守。”
“这样啊,那我叫人给你送点东西。”
闻染心想,大概是感谢她在演出当晚临危受命。
刚想说“不用”,电话就断了。
想追一个电话过去,又没这样的勇气。
大约十分钟后,手机又响。
这一次她认得了,那个159的号码,是许汐言的手机号。
“喂?”
“东西到了,方便出去取一下么?”
“好的。”
闻染开门出去,寄望看到同城快递的蓝色制服,却愣了。
文创园和马路对面的“故园”一样,都有一种人气不够、疏于打理的萧条感,草木繁茂得过分,大片大片半人高的白茅之间,站着一个人。
她穿黑色V领T恤和一条牛仔热裤,一双黯蓝色的高帮匡威,倚着一辆素黑山地车,简直像高中时的情境重演。
摘下棒球帽,对着闻染扬了下手:“嗨。”
闻染:“……你也不能说自己是个东西吧。”
“我也不能说自己不是个东西吧?”
许汐言的中文造诣,进步了啊。
她指指自己的山地车把手:“也确实是来送东西的,冰淇淋,好么?”
闻染:“大明星亲自送?”
“也是来讨清静,欢迎吗?”
其实闻染很想说不,许汐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倏然出现,对她是多大的杀伤力。
但嘴里忍不住说:“进来吧。”
许汐言拎了纸袋,跟她一起往里走。
闻染:“车不锁么?”
“这文创园有贼来么?”
“……没有。”贼都嫌弃。
许汐言跟着闻染走进工作室,一眼就看中了何于珈最爱的懒人沙发。
问闻染:“能坐么?”
“请便。”
闻染自己走回工作吧台边,许汐言走过来,分她一只冰淇淋,自己捧着另一只,坐到懒人沙发上去。
闻染掀开盒盖。
竟然是淡淡蓝紫色的冰淇淋。
许汐言靠在前方的懒人沙发上说:“是蝶豆花口味的,我在姨婆家冰箱里看到,不知怎么就想到你。记得为数不多几次看你不穿校服,都是穿蓝色。”
闻染心里一酸。
她竟真的还记得她。
舀起一勺喂进嘴,不甜,很淡的清香味。
因为许汐言是从马路对面骑车过来的,气温陡然升高,照得冰淇淋微微融化,裹着人的舌头。
许汐言自己也吃了一口,冰淇淋放上茶几,掏出手机来,点开游戏界面,大概看闻染对着笔记本电脑,音量开得很低,怕打扰闻染工作。
闻染的视线从后方透射过去,只看她一个纤丽的背影,和仰靠在懒人沙发上的莹白额头。
也因为如此,闻染才有勇气跟她说话。
“你在海城这段时间,都住你姨婆家?”
“嗯。”
闻染心想这就怪了,那栋别墅分明静得如置山谷,哪来什么躲清静一说。
许汐言也不知是不是猜中她所想,解释一句:“我外公外婆过来了。”
闻染想起,高中时,许汐言就没和她外公外婆同住,那时易女士还没回国,所以许汐言自己租了间公寓。
她跟外公外婆关系很糟么?
说起来,也没听许汐言提及过她妈妈。
闻染的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在冰淇淋盒里戳着,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不知为何,一个花团锦簇的人,偶尔看起来会有点寂寞。
许汐言忽然开口:“我在这里玩游戏,会不会打扰你?”
闻染惊了下,抽回视线:“不会。”
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入工作中。
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下午,像是偷来的。
何于珈带了其他员工去团建,而许汐言来了她的工作室。
这一次,不是马路对面的别墅、也不是演艺中心的后台,而是她的世界。
是许汐言闯进了她的世界。
夏天总是来得很陡,窗口的风有浅金味道,茂盛草丛里藏着声声虫鸣,一阵阵的令人昏昏欲睡,空气里是蝶豆花冰淇淋的香气,好似淡淡蓝紫萦在人身旁。
许汐言浅浅打了个哈欠。
闻染在身后盯着她的发旋:“你要不要喝柠檬茶?”
“嗯?”许汐言说:“好啊。”
闻染站起来,她们工作室没什么人上门拜访,所以也没有客用玻璃杯,用其他谁的玻璃杯给许汐言泡茶都不合适。
闻染想了想,把刚才自己喝茶的玻璃杯洗净了,重新泡了一杯,来不及冷冻,就直接加了冰块,端过去给许汐言。
许汐言这人打游戏,也打得漫不经心,不像何于珈,戴上耳机就似隔绝了整个世界。
这时她从屏幕掀起眼皮来,把注意力放到闻染搁在茶几的玻璃杯。
“闻染?”
“嗯?”闻染停下脚步。
“这玻璃杯,是你的?”
很明显,闻染喜欢蓝,眼前这玻璃杯就泛着淡淡蓝色,并且底部有一只玻璃塑成的蓝色小鲸鱼,浸在柠檬茶里,像漫游于一片琥珀色的海。
许汐言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跨年,她好像在海城海洋乐园的多媒体馆里,看着电子屏幕上游过一只等比例的鲸鱼。
那时闯进来的少女,就是闻染。
而这时闻染神色淡淡的:“嗯。”
许汐言想,闻染大概早就不记得那天了吧。
闻染说:“抱歉,因为工作室没有客用玻璃杯,如果你介意的话,就不要喝了。”
许汐言抬眸看了闻染一眼。
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冰块逼出的水汽沾上纤细指尖,唇瓣贴住玻璃杯闻染刚刚喝过的那一块,饮下去。
第34章 醒着也能做的梦
闻染不露声色, 走回工作台边坐下。
一杯柠檬茶怎么足以抵抗春末困倦,又过了会儿,游戏音效消失。
闻染掀起眼皮去看, 许汐言靠在懒人沙发上,睡着了。
闻染犹豫了许久,站起来。
她该感谢自己习惯穿一双白色匡威,想要放轻脚步的时候, 可以轻得似不可闻。
从工作台到许汐言的懒人沙发, 不过十多步的距离, 被她走得好似一场弥久探险。
她知道这很危险,这样的姿势哪里睡得熟, 许汐言随时都会醒来。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静静站在许汐言身侧。
许汐言姿态随意,头枕着懒人沙发, 卷曲的长发散落,半遮住蔷薇花般的面孔,手机还打横握在手里, 但游戏已退出, 一条腿半蜷着,白得好似在发光。
闻染冒险走过来,就为了接下来的这一眼——她垂眸看了眼许汐言打横的大腿内侧, 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的, 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她第一次见许汐言, 许汐言躲在打开的储物柜门后换礼服,几近什么都没穿,隔着柜门, 对闻染露出雪色的双肩和纤长的腿。
那时闻染便看到,许汐言右边大腿内侧, 有一颗这样浅棕色的小痣。
闻染就这么看了一眼,又悄悄转回工作台边。
那时她还不知道,不久之后,她将在自己出租屋的小床上,许汐言躺在她枕头上,她顺着被子向下缩,吻上许汐言的这颗小痣。
许汐言痒得低低呼吸。
那样的呼吸声,像刮擦在闻染的心脏上。
而这时她只是坐在工作台边对着电脑,等着许汐言醒来,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宁静的下午怎会过得这样快,竟已黄昏将至。
这时手机响起,尽管她眼疾手快的第一时间关了静音,滋滋的震动还是让懒人沙发上的许汐言动了一下。
闻染站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洗手间去接电话。
走回来的时候,许汐言蜷着一条腿的姿势没改换,浓发披散在肩头,就那样扭头望着窗外垂落的暮色。
闻染觉得自己有毛病。
她竟然会心疼杀入了全球名人福布斯排行榜的许汐言。
许汐言听见她脚步,转头看了看她。
“抱歉。”闻染问:“吵醒你了?”
许汐言摇摇头:“睡够了。”又问闻染:“你怎么总在跟我说抱歉?别这么客气呀。”
瞥一眼闻染捏着的手机:“你有事?”
“老板打来的,说她们玩差不多了,回来接我,去附近一家吃火锅。”
“哦。”许汐言点头。
闻染看着许汐言,眨眨眼。
许汐言看着闻染,也眨眨眼。
之后许汐言挑唇:“怎么,下逐客令啊?”
闻染:“她们已经在路上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你再不走,她们会看到你在这里。”
许汐言偏了一下头:“所以?”
闻染不语。
“跟我认识这件事,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闻染:“不知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我只是个普通人。如果有人发现我跟你认识,那我的生活就……”
“永无宁日。”许汐言笑笑:“明白。”
「永无宁日」。
闻染心想,或许这就是许汐言的生活。
或许她今天下午跑到这空无一人、几近简陋的工作室来,躲的也不只是她外公外婆。
许汐言站起来,拎过自己的棒球帽:“那我走了。”
闻染点头,送她出去。
许汐言推住自己的山地车,帽子还拎在手里:“你同事她们还有多久到?”
闻染推算了下:“大概还有十分钟。”
“那我现在骑车出文创园……”
“正好可以错开她们开进来的车。”
“那如果,”许汐言笑望着闻染:“我找你多聊五块钱的天呢?”
“啊?”
“闻染,你高中毕业后还记不记得我?”
“……”
“为什么没有交过男朋友?”
“……许汐言,你再不走的话,真的就要撞上我同事她们了。”
“你很怕?”
闻染抿了下唇角。
这时许汐言终于跨上山地车:“可是我那天晚上看你抽烟的样子,觉得你是喜欢刺激的。”
“你这个样子,好像跟我偷偷约会的高中生,既怕老师抓到,又怕老师抓不到。”
她轻轻笑了声,骑上山地车走了。
闻染心跳如雷,望着她背影。
这么一拖,许汐言还真有可能在骑出创意园的时候,撞见何于珈她们的车正好开进来。
渐渐地,许汐言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茅草丛中。
闻染估计得不错。
许汐言骑出去的时候,刚好碰上何于珈的车。
她没动声色,继续往前骑。
暮色西沉,再近一点的话,她们就要能看清她的面孔了。
直到最后一秒,她才拎过挂在车把上的棒球帽,低低扣回自己头上。
山地车飞快的擦过凯迪拉克旁边。
奚露扭头看一眼她背影:“那女生……”
何于珈握着方向盘:“怎么?”
“身材好好啊。”奚露道:“是咱们文创园的人么?”
“拜托,天天在这儿上班的是你。”何于珈笑:“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闻染站在工作室门口。
何于珈停车,一众人从车上下来。
“哟。”何于珈逗她:“今天怎么这么客气?还出来迎接我们?”
闻染悄悄观察她神色。
一切如常。
看来,并没有撞上许汐言。
闻染松了口气,问:“是现在去吃火锅吗?”
“是,不过我们都得进去上个厕所,火锅店那边不太方便。”
于是一行人还是先走进工作室。
她们这里只有一个洗手间,众人依次去上。
其余人坐下来等,何于珈摊坐到自己最爱的懒人沙发上:“玩得累死了。”
一眼瞥见茶几上闻染还没来得及洗的玻璃杯:“染染,下午有客人?”
“嗯?”闻染一惊:“没有啊。”
“你不是从来不坐我的懒人沙发么?说窝在里面像土豆,我看你的杯子在这,还以为你有朋友来过了。”
其实闻染就算这时说“是有个朋友来过了”,也没什么,谁知道来的朋友是谁。
但她做贼心虚,大脑短路,只说:“就是我喝的。”
匆匆走过去,端起来,验证似的,自己就喝了一口。
大脑里清晰浮出一个画面——许汐言今天没化妆,软唇却也红得姝丽,贴着杯口抿一点柠檬茶,正是她现下唇瓣所贴的位置。
她摁着怦然的心跳,坐回工作台边去。
这时何于珈摊在懒人沙发上刷微博,因为许汐言回国巡演,自然铺天盖地都是她的消息。
何于珈:“从她穿的T恤到她用的手机壳都被扒出来了,怎么没人扒她的香水?我正好要换香水,好想跟她用同款。”
闻染在心里说:你现在靠着那沙发,仔细闻闻,就是她用的香水味道。
手机关了静音,这时震了一下。
竟然是许汐言发来的信息:【乖女孩。】
【今天对我下了逐客令,明天是否能补偿一下?】
【今天听你提到迪士尼,想起海城的我还没去过,带我身边的工作人员去太容易被认出来,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正好你今天也没去。】
【备注:可以拒绝。】
“染染?”
“染染?走什么神呢?”
闻染倒扣下手机:“没有。”
等到依次上完厕所,她们登上何于珈的车,坐这么多人有些挤,好在路程不远就到了。
吃完以后,何于珈送她们回市区,因为太挤,郑恋自告奋勇去打车。
何于珈开车路过“故园”的别墅区时,闻染远远眺望一眼。
许汐言,就住在那里。
******
回到家洗头洗澡,吹干头发,闻染坐在写字桌前,给自己点了支烟。
盯着指间的万宝路。
大概无人会想到,就算她抽烟,抽的也不是清淡的女士烟,而是万宝路。
她明明藏得这样好,许汐言好像是第一个,发现她喜欢刺激的人。
于是她掏出手机,时隔几个小时之后,回许汐言的信息:【那明天,再给我带蝶豆花冰淇淋。】
多可笑,好像她是为了一个冰淇淋。
许汐言回得很快:【成交。】
闻染抽一口烟,让那凛冽的气味灌进肺腔:【明天上午九点,迪士尼门口见。】
又多打了三个字:【低调点。】
******
闻染想了很久,该穿什么衣服。
但打开衣柜,又觉得自己的纠结毫无必要,反正都是一水儿的蓝。
所以还是如常的,穿了件阔领蓝衬衫配浅蓝牛仔裤,白色帆布包,配白色低帮匡威。
坐地铁去迪士尼。
一号口出去,路过一堆便利店,大约还要走上十分钟,才能到乐园门口。
她比约定时间早到十分钟,却见门口已立着个纤窈身影。
换了件黑T,配一条破洞牛仔热裤,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
闻染走过去:“不是说,打扮低调一些么?”
许汐言带着鸭舌帽和墨镜,她比闻染高一些,微微低头,把帽檐拨高了点,又把墨镜往下拉了点,露出的一双眼因为那样浓的睫,耷耷的,说不上冷淡还是缱绻:“我这样,还不低调?”
闻染无言。
是,已经是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了。
好在许汐言还能戴鸭舌帽和墨镜,挡住那张辨识性极强的脸,可她的身材也过分招眼。
好在她回国时间不多,虽有其他游客频频打量,倒也无人上前相认。
她先是递上一只保温袋:“要不要先把冰淇淋吃掉?今天温度高,怕化掉。”
闻染接过。
打开来,几只冰袋围着一盒蝶豆花口味的冰淇淋,似在悉心守护。
闻染默默掏出来。
许汐言和她一同站到旁边,看她把冰淇淋舀进嘴里。
一阵风过,闻染忽然觉得,吃冰淇淋的心情也似暗恋一个人。
明明是甜蜜滋味,但也能一路冰进心里。
快乐更多还是心痛更多,这样饮鸩止渴的时刻,真的很难说清。
两人去验票时,闻染很紧张,毕竟要查身份证。
许汐言并没有移民,所以她有身份证。
检票员一愣,下意识抬眸去看她的脸。
许汐言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边,并没有发出“嘘”的声音。墨镜挡去大半张脸,仅余嘴角也在书写风情,这种动作被许汐言做来并不可爱,只觉得旖旎。
拉下墨镜一瞬,配合检票。
检票员没有声张,只是等她们过了检票口后,频频回望。
闻染长长的舒一口气。
许汐言跟她并肩走,并没有挨得很近,低低笑了声:“明明这么紧张,却又跟我一起出来。”
“你知道我约别的不在演艺圈的朋友,她们都不肯跟我一起出来的。”
“所以,你喜欢刺激。”
闻染脚步顿了下,又不露声色继续往前:“你还约了其他朋友?她们不答应你才找我?”
一阵静默。
闻染的手指藏在牛仔裤边蜷紧。
“逗你的。”许汐言诚挚说:“只约了你。”
手指又不露声色的放松:“哦。”
“要玩些什么?”都买了快速通道的票。
“什么最刺激?”许汐言总是这样随心之至,不做攻略。
“创极速光轮。”
“那就玩那个。”许汐言问:“怕不怕?”
“不怕。”闻染淡着一张脸。
走快速通道入场,许汐言挑了第一排的位置,问闻染:“Okay?”
闻染点点头。
通道里光电声效,幽暗间营造一片未来世界般的错觉,许汐言借着这样的光线,摘下帽子扣在牛仔裤腰际。
明明只是游乐设备,被她骑得像重型哈雷,十分酷。
工作人员来检查安全扣,许汐言体验过那么多极限运动,自然是不怕的,但她提醒闻染:“怕的话,现在可以下车。”
闻染摇头。
直到真似光速般行驶起来,拂面而来的风近乎让人睁不开眼。
闻染阖着眼,很难说咚咚、咚咚的心跳,到底是因为游乐设备,还是因为身边的许汐言。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她明明都已经做了最大胆的事了——
和许汐言一起出来,需要比登上任何刺激的游乐设备,再强一百倍的勇气。
******
午饭去吃海城小笼包解决,许汐言倒并不挑食。
闻染越发觉得,许汐言来这世界一趟,是来享受人生的。
她每一天都过得不敷衍,她是闻染见过把“玩”这件事执行的最认真的人。
难怪一个这样的人,能弹好钢琴。
世界在她眼里宛若多彩万花筒,每一面都能被吸纳,变作滋养自己的养分。
一直到暮色西沉,许汐言问闻染要不要去看烟花秀。
闻染本想撑到底的,但作为一个时时坐着工作的调律师,她体力真的扛不动了。
“要不你去?我找个地方坐着等你。”
许汐言摇摇头:“那算了。”
她认真享受一切,没机缘而错失的,也不觉可惜,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累到过头,都有些不想吃晚饭,许汐言提议买一支这段时间限定主题的棉花糖。
粉色的一大团,拿在许汐言手里也不觉幼稚。
她好似就有这般魔力,从十八岁时的棒棒糖,到二十七岁的棉花糖,她坐在路边长椅,借着逐渐铺陈的夜色摘下墨镜,那微耷的眼尾消解掉一切过分粉红的泡泡。
闻染没要,跟她隔开点距离,并肩坐着。
帆布包垂放在腿上,指尖点两点。
许汐言瞥她一眼:“想抽烟?”
闻染想,这人有读心术还是怎的?
她问:“你戴着帽子怎么吃棉花糖?”
“那我把帽子摘了?”
闻染盯着她。
许汐言挑挑唇角:“开玩笑的。”抬起另只手:“撕着吃。”
世界上有比顶级钢琴家更美的手么?
若维纳斯没被狠心的雕刻家砍去双臂,那样一双手,便该是这样的姿态。
骨节均匀,纤腻白皙,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似泛光的贝母。
闻染扯开帆布包,掏出消毒湿巾,递她。
“谢谢。”她暂且把棉花糖递给闻染,让闻染帮着拿一会儿。
木棍上有她指尖的温度,闻染微微用力,把自己指腹贴上去。
“闻染?”
“抱歉。”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把棉花糖递还给她。
“又道歉。”
闻染在心里默默说:知道我最该道歉的是什么吗?
你把我当个无需防备的老熟人。
我却对你怀着分外绮丽的肖想。
连触碰你刚刚握过的棉花糖,都让我觉得心悸。
******
许汐言扣低了鸭舌帽坐在路边,夜色遮掩,摘了墨镜也暂且安全。
闻染警惕的望着四周,许汐言在她身边一声低笑。
忽然,闷闷“砰”的一声。
很奇妙的,能听见烟花的声响,却看不见烟花在眼前迸开。
就像她坐在许汐言身边,许汐言却不可能窥得她的任何心思。
“这场烟花,算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闻染看她一眼。
那张脸长得太罪恶,冷淡又缱绻,平常一句话,说得似调情。
又或者,错不在许汐言,根本在她。
她怀着近十年的肖想,许汐言随随便便说一句,她都能脑补一场大戏。
许汐言:“今天来迪士尼,是你陪我来,没去看烟花秀,又是我为了陪你。”
“所以这场烟花,算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算扯平好不好?”
她不敢跟许汐言谈任何有关“未来完成时”的话题。
许汐言找她,她抵御不了。她现在就盼着许汐言快快离开海城,从她的生活里退出。
许汐言问她:“你要吃点棉花糖吗?今天晒了那么久,当心低血糖。”
闻染想了想:“好。”
又从帆布包里掏一张湿纸巾出来,给自己擦手。
正要抬手过来撕的时候,偏偏许汐言一抬手,棉花糖撞上她的脸。
这次轮到许汐言说:“抱歉。”
闻染拿手里的纸巾去擦。
许汐言帮她看着:“还有一点。”
“哪里?”
手里的湿纸巾沾了糖稀,已是不能用了。许汐言抬手,四指托住她侧脸,拇指轻轻蹭过她颧骨。
闻染几乎本能的闭了一下眼,又张开,胸脯微微起伏。
许汐言的视线,不知怎地就往她胸口落了落。
闻染穿一件阔领蓝衬衫,格外纤瘦,这让亚麻质感的衬衫罩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落落的,然而她的瘦,却反衬了另一种丰满,加上她白,砖窑里炼出的瓷器那样的白,不知是否常年待在室内调律,不见血色那样一般的白。
衬上淡淡海水一般的蓝,只觉得惊心动魄。
闻染把衬衫领口往上拎了拎,许汐言收回视线,也收回手。
闻染又从包里掏出张湿纸巾递她:“谢了。”
许汐言接过,蹭过指尖:“不客气。”
分明是全棉布的纸巾,跟年轻女人柔腻的肌肤比起来,糙得似要划伤人的手。
闻染掌根摁着长椅边沿,望着前方一盏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汐言忽然问:“那个鲸鱼的玻璃杯。”
“嗯?”
“你用多久了?”
“两年。”撒了谎,其实从大二那年在精品店遇到,就再也没换过。
“这么久?那现在应该买不到了吧。”
“你想买?”
“嗯,觉得好看。”
闻染摇头:“应该是买不到了。”
“那,没事。”
许汐言只是顺口一提。
因为她坐在现下的迪士尼里,忽然想起十八岁的海洋乐园。
也是穿一身蓝的少女背着手仰着头,看着头顶屏幕游弋而过的五米鲸鱼,她看向什么,什么就染上一片淡淡的蓝。
世界那样喧闹,又在她眼中归于寂静。
近十年了,这个世界好像一切都在被推着快步向前。
只有她的眼神,没变。
******
接下来两人再无话,许汐言拿着手机,单手打字,不知是不是有工作上的事需要对接。
吃完棉花糖,两人站起来往门口走。
陈曦跟司机来接,许汐言登车,看向闻染:“上来,送你回去。”
闻染摇头:“我坐地铁就好,很方便。”
许汐言大抵怕她不自在,也没再勉强:“那到家还是发信息来。”
“别又给忘了。”
闻染点头:“不会。”
她发现许汐言跟一般认知里的明星还是不一样。
不知因为隔行如隔山,还是因为许汐言这人个性如此,怎会没有一点明星架子。
她坐地铁回家,连上充电线,给许汐言发信息:“到家了。”
五分钟后,许汐言回复:“早点休息,今天谢谢。”
她没有再回。
第二天一早,出门上班。
她是谨慎性子,怕迟到,一般都会出门比较早,所以往往是她第一个到工作室,何于珈直接放了把钥匙在她这里。
正要上前开门,忽见黄铜色的仿锈大门边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嵌着张小卡片,信封上书——「闻染(收)」。
闻染一眼看出那是许汐言的字。
毕竟十八岁许汐言留在她卧室的那张字条,她不知反反复复看过多少次。
纸袋拎起来,打开看,里面竟是一盒手持式的冷烟花。
信封里小小的贺卡打开来,许汐言的字迹隽秀有力,写着——「还你一场白天也能看到的烟花」。
闻染捏着信封的手指紧了紧。
好像她送来的,是场白日梦。
醒着也能做的梦。
第35章 胸前饱满的起伏
“染染?”
“染染?”
闻染回过神来:“嗯?”
“发什么呆呢?”奚露笑问:“我是说, 咱今天中午吃什么?文创园的外卖就那么几家,实在吃腻了,要不咱们煮螺蛳粉吧。”
“好, 可以。”
因为文创园着实偏僻,少有的三两家餐厅都是为着园区员工,选择太少。奚露便向何于珈申请,买了个电煮锅, 偶尔自己煮点快食面。
煮面简单, 今天你明天我后天她, 大家轮流来。
闻染得以获得继续发呆的机会。
那袋冷烟花不知是许汐言什么时候送来的,昨晚在迪士尼吃棉花糖的时候, 她有把手机掏出来打字,是那时候就安排人去买了吗?
所以是昨晚漏夜送来的?还是今天一早?
闻染回想着高三时的许汐言。
许汐言看着冷淡高傲, 不好接近,其实真正走近她,便会发现她十分真诚有礼。记得当时她与白姝关系好, 白姝偶尔挽着她手臂, 她也并不排斥。
也许调律的工作与钢琴相关,工作室的话题总是绕不开许汐言。
电煮锅里咕嘟咕嘟,奚露扬着声音跟郑恋聊天:“你说许汐言这几年这么火, 怎么从来没传出过绯闻呢?”
“大概仙女不是凡人能配上的吧。”
“你们说, 许汐言喜欢异性还是同性?”
那时闻染正一只手臂撑着下巴, 坐在工作吧台上,另只手垂落于台面,食指轻轻的点两点。
烦躁。
莫名的很想抽烟。
郑恋“啊”了一声, 思索半晌道:“配那样一张脸的话,好像异性也行, 同性也行。”
“又或者说,好像异性也不行,同性也不行。”
“独美算了。”
其他人笑作一团。
闻染发现,其实自己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许汐言。
不止是分开的近十年时光让她不了解,就算高三同校的那大半年,她也从未真正走近过许汐言。
许汐言早恋过吗?喜欢异性还是同性?出道后的这些年有跟谁交往过吗?
这些其他粉丝不知道的事,她也通通不知道。
坏就坏在这里。
许汐言昨夜轻轻帮她擦去脸上的棉花糖,回想起来,和许汐言高中时对待白姝的态度也没什么大差别。
许汐言送来的这袋冷烟花,回想起来,高三时白姝过生日,许汐言好像也送过礼物。
这些对许汐言来说不经意的举动,对闻染却是大杀招。
像不氪金的玩家碰上大Boss,毫无招架之力。
午饭后,奚露狂往身上喷祛味喷雾,背上工具箱去了客户那里。郑恋靠在懒人沙发上午睡,闻染一个人走到院子里,点了支烟。
她不怎么当着同事的面抽烟,也不当着家人的面。大概她顶了张乖顺的脸,就连进便利店买烟,店员都要多看她两眼。
顶害怕别人大惊小怪的问她:“你居然抽烟啊?”
害怕别人过多的关注,就像从小生长在人口那么密的大家庭,喘口气的空间都要自己偷出来。
所以许汐言说她说得没错,她就是喜欢偷着坏。
方才出来的时候,把那袋冷烟花也拎出来了,纸袋此刻就在她脚边。
她勾了下腰,把烟花掏出来。
的确动过这样的心思,带回去藏进抽屉最深处。她搬家时因空间促狭,很多东西都没带,唯独许汐言高三给她的精致小铁盒、《国家地理》和那一张字条,还有她和许汐言同做的那只手工蜡烛,她随身带着,锁进了抽屉。
但现在,她用烟点了烟花。
烟花便染了尼古丁的凛冽,不再欢乐得轻薄。
闻染站在树下,就那样一根一根,把一捧冷烟花给点完了。
留下来做什么呢。
她哪敢做什么白日梦。
白日梦的问题在于,总归是会醒的。
******
三天过去,许汐言没再联系她。
想想也是,许汐言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除了找不到素人陪自己去迪士尼的时候,为什么还会需要她。
她并不怀疑许汐言的真诚,许汐言待她时没有任何的明星架子。
但当一整块拼图太花团锦簇,角落里灰败的那块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第三天,闻染意外接到了窦姐的电话:“?*? 闻小姐。”
“您请说。”
“方便到熙华酒店来一趟么?想找你谈点工作。”对方报了海城一家老牌五星级酒店的名字。
“是调律方面的事吗?”
“当然。”
闻染填了外出表,背上工具箱出门。
转了两趟地铁,到熙华酒店,联系窦宸,对方很抱歉的告诉她,国外合作方临时发起视频会议,请她在廊桥咖啡厅稍坐五分钟。
闻染很客气:“没事。”
她没想到十分钟后,许汐言是和窦宸一起下来的。
许汐言一边和窦宸低声谈着方才的合同,一边不经意往咖啡厅望去。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午后,是以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年轻女人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再是淡蓝衬衫,换了件蓝绿色T恤,调子更深些,说不上是蓝更重些还是绿更重些,像是海与湖交接的那一片。
她很白,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白,在那种深蓝绿色调的衬托下,甚至白得令人心惊。
从许汐言的角度其实看不到她的脸,只望见她的一小边侧影,大概外面热,她那样瘦,T恤后面的肩胛骨清秀的凸起,汗湿了一小块,像只附着在衣服上振翅欲飞的小蝴蝶。
许汐言和窦宸一同走过去。
闻染看到许汐言,明显怔了下。
许汐言解释:“我在窦姐房间谈工作,就一起了。”
闻染点点头。
许汐言垂眸看她的咖啡杯一眼:“喝的什么?”
“卡布奇诺。”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一声。
上帝在塑造许汐言的时候是不吝笔墨的,处处都做了最精心的搭配。如若这样的浓颜配上过分妩媚的眼,一定觉得俗气,偏她浓睫总是微微下耷,看人的时候总是三份漫不经心,缱绻暗藏。
如若这样的脸配上轻柔声线,一定觉得太过顺理成章,偏她一把嗓音微暗,甚至不是那种常见烟嗓,就是暗,像从一个岁月深处的良夜流淌出来,让人听之不忘。
她矛盾得恰到好处,鲜活得恰到好处。
这样一声低笑,好似在人的耳垂上弹了一下。
闻染心想:笑什么。
笑她嗜甜,孩子口味么?
许汐言和窦姐一同落座,窦姐问:“你呢,喝什么?”
“卡布奇诺。”
窦姐多看她一眼:“你不是一向只喝美式?”
许汐言半倚在欧式的柔软圈椅,指尖绕着卷发的发尾,舌尖一蜷:“尝尝。”
还是漫不经心的调子。
闻染坐在她对面淡着张脸,心里拼命提醒自己:
别人家一个随意之举,你都能分析出五六七八层含义来。
窦姐:“那我也卡布奇诺吧。”
于是三人喝了同样饮品,窦姐正式开始谈工作:“是这样,因为汐言的琴是古董钢琴,又是从国外运回来的,你知道古董钢琴总是娇气,气候一变,温湿度一变,就很容易有音准问题。”
“上次多亏有你,汐言才能顺利演出,国内还有三站巡演,如果你时间方便的话,我们都想请你来给钢琴调律。”
闻染下意识望向许汐言。
许汐言是不常笑的。
此刻她坐在窗口透进的阳光下,懒得带帽子和口罩,所以微侧着一点身,背对着街道,藏起那张过分姝丽的面孔。
这样的坐姿让她一半笼在阳光下,一半藏在暗影里,面色很淡。
天才总是既多情又无情,连光影都为她所用,忙不迭赶来为她增光添彩,她却对自己的美无知无觉。
闻染觉得自己疯了,刚才怎会一瞬觉得,许汐言是不是别有用心才叫自己来调律。
她定了定神:“我能先问一个问题么?”
“你问?”
“为什么选我?”上次是有个音总是不准,选她算是铤而走险,这样的情况又不是时时发生。
搭话的不是窦姐,是许汐言:“因为。”
许汐言说:“你有一双敏感的好耳朵。”
******
总觉得许汐言那样的嗓音有磁力,一句话似贴着人耳廓刮擦而过。
闻染该感谢自己现在都是披肩发,因为的耳尖不可抑制的又红了。
但她很冷静:“意思是要跟着飞外地?”
“是的。”
“报酬呢?”
“机票食宿我们全包,另外一场调律的费用是多少,闻小姐可以开个价。”
“这,我可以请示一下我老板吗?”
“请便。”
闻染站起来,握着手机走到角落去。
不一会儿回来了,落座:“我老板说,因为是去外地,耽误的时间比较久,所以费用可能要加一点。”
“多少?”
“因为往返外地大概要耽误三天,所以,一场三千。”闻染报价的时候有点心虚,觉得何于珈有点狮子大开口。
“十万。”
“啊?”
窦姐说:“剩下三场,我们付费十万,能否请闻小姐接下来这一个半月,除了过去必须维系的老客户之外,不要再接新的客户,全心料理好汐言的琴?”
豪、豪横啊。
但她暗恋许汐言这么多年,哪能因为钱让许汐言小看她。
所以她说:“好的,那就这样定了。”
窦姐笑了:“合作愉快。”
“我还有个附加条件。”
窦姐看起来是沉稳温和的人,但她谈商务的时候,眼底不乏锋芒,在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闻染从她眼里看出三个字——“又来了”。
但窦姐很礼貌:“什么?”
“能不能不要告诉任何人,许小姐这次国内巡演的调律师是我?”
窦姐愣了下:“为什么?”
这时许汐言忽在一旁道:“好的。”
她先前坐的姿态有些慵懒,一只手臂架在欧式繁复的圈椅扶手上,而这时坐端正了,面朝着闻染,两只纤白的手肘架在膝盖上,望着闻染。
没有笑,就那么望着闻染。
很莫名的,闻染忽然想落泪。
高中毕业后,她时时回想与许汐言同校的那大半年,真不知从何而生那么多莫名的眼泪,最后只得解释为青春期极不稳定的荷尔蒙。
而此时,她二十六了。
时间过去那么多年,许汐言坐在她对面,一双墨色的瞳仁被窗口阳光罩着,透出一种婴儿般的蓝。
她又想哭了。恍然想起不知报钢琴系还是调律系的那个生日夜晚,她躲在夜风拂动的天桥上给许汐言打电话,许汐言问了她一句:“是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不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简直带给闻染灵魂暴击。
此刻许汐言简单说出的“好的”二字,也有同等功效。
许汐言是完全懂她的。
谁说一个丢失了天赋的人,就不能有自己的骄傲呢?
如果其他人知道这次给许汐言调律的是她,那么毋庸置疑,她会在调律圈内小有名气,说得俗气些,从八分音符工作室跳槽去个更好的工作室,薪水都要翻几番。
可是。
那意味着她的名字将永远跟许汐言绑在一起。
她失去了自己慢慢成长蜕变的资格,从此任何人提到她都会说:“哦,那个给许汐言调过琴的调律师。”
她也不是多崇高,如果这个人不是许汐言,她能抱上这么条大腿,说不定还真就接受了。
可,许汐言不行。
娱乐圈的人都跟人精似的,伴着许汐言这一声“好的”,窦姐很快反应过来,对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没什么脾气的文静姑娘多看一眼,点头允诺:“好,我们会配合闻小姐的需求。”
闻染笑笑:“那,要签合同的吧?”
窦姐:“听说你和汐言是高中同学,不签也行。”
闻染弯唇:“那不行,十万呢,我怕你们赖账。”
窦姐跟着笑起来:“那行,合同准备好后,我让小陈送去给你。”
闻染站起来,窦姐伸出一只手:“合作愉快。”
闻染握了握。
许汐言立在一旁,连投落在茶几上的影子也动人,看着面前的两人握手,好像这件事跟她没关系似的。
闻染离开后,窦姐见她视线垂落在闻染的咖啡杯:“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许汐言收回眼神。
只是在想,不化妆的年轻姑娘。
喝过的咖啡杯口,仍是一片素白的瓷,连有色唇膏的浅浅绯色都不曾留下。
干净到几乎好似染了一点蓝。
最喜欢蓝色的姑娘,自己也是蓝色的。
******
闻染回到工作室,填写客户信息。
因已跟许汐言那方交接好,所以填了虚拟信息。
客户姓名一栏,闻染想了想,指尖轻触键盘,敲下两个字:“黄昏。”
哪会有人叫这种名字呢。
可她坐在一片窗口透进的夕色里,总忍不住想起十八岁那年黄昏的太阳雨。
许汐言给她带来的感觉,就像黄昏。
夜色模糊了边沿,放松了白日的警惕。
神魂颠倒,半醒半醺。
******
再次收到许汐言的消息,是陈曦给她送合同过来。
许汐言特意交代陈曦,不要开太高调的保姆车,一看就是艺人。于是陈曦另用了辆奔驰,为着不在工作室签合同让其他同事看见,把闻染叫到车上来签。
闻染埋头签名的时候,陈曦在一旁笑道:“言言姐对你可真好。”
闻染的笔尖一滞,“染”字的最后一捺就凝出个小小墨点。
表面不露声色:“她对其他人不好吗?”
陈曦倒没觉得有什么:“那也是啦。”
闻染拿起合同递给陈曦:“签好了,你看看。”
陈曦检查过没问题:“一式两份,你留一份。”她把合同收进包里:“对了,因为接下来要合作,今晚我们团队在缪斯聚餐,你一起过来啊。”
“我就不去了。”
“还是跟大家认识认识吧,之后要相处一个多月呢,不然总归不方便。”
总是为着公事,闻染不好再拒绝:“那好。”
晚上,闻染下班。
窦宸现在就带许汐言一人,闻染观察着觉得,许汐言不像一般认知里的演员或偶像,她自己的话语权极高,不知是不是以独立工作室的方式运作。
总之,许汐言这边财大气粗,缪斯也是海城著名的清吧。
回想着上次庆功宴那一屋的潮人,闻染忖着要不要回家换身衣服。
还是作罢,她衣柜里一水儿的蓝T恤或衬衫,换来换去,大抵逃不开一个“土”字。
闻染便直接转了两趟地铁,过去了。
今天稍好些,没有庆功宴那么多的人,大多是许汐言身边的工作人员。
闻染坐进去,没见着许汐言。
陈曦过来找了她一趟:“喝什么?”
但今天内部聚餐没其他人帮手,陈曦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又有人叫:“小曦——!!!”
“哎来了来了。”
闻染笑道:“你赶紧忙去吧,我要喝什么直接去吧台要。”
“那行,你好好玩,别客气啊。”
陈曦匆匆走了。
虽是抱着“结识未来一个多月的同事”这般目的来的,但对闻染这种过分内向的人来说,有点难。
她走到吧台:“请问有不含酒精的饮料么?”
“不好意思小姐,没有。”
她点点头,回到沙发边坐下。
打开手机,对着舞池拍了张照,给陶曼思发过去。
陶曼思回得很快:【你在哪啊这是?】
【清吧,接触接下来要合作的团队。】
【潮人恐惧症没犯么?】
【哈哈。你干嘛呢?】
陶曼思拍了张照片给她甩过来:正放着热播剧的笔记本电脑前,一碗麻辣拌,一杯麻薯奶茶。
闻染笑出了声:【羡慕羡慕。】
发了个土拨鼠挥拳的gif表情包过去。
刚收起手机准备靠回沙发背,忽见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个人,现场爵士乐队的音效太好,好似给人的耳朵加一层屏蔽器。
是许汐言。
许汐言问闻染:“笑什么呢?”
事实上两人坐得隔着段距离,射灯偏离了她们藏身的幽暗角落,许汐言今天难得穿有颜色的衣服,其实就是基础款的紧身T恤,陶土色,两只雪色手臂从紧紧包裹的袖口露出。
她不是那种干瘦,纤细紧致却又丰满,你一眼扫过去,甚至能感到她肌肤的弹性。
更遑论胸前饱满的起伏。
此刻的乐声让闻染根本听不清她说话,只见她红唇翕动了下。
大概见闻染发愣,素来淡着张脸的许汐言勾唇笑了笑。
抱起双臂,上身微微往闻染那边靠过去:“我是问。”
“你笑什么呢?”
一瞬靠过来的是她身上复杂幽微的香气,变作春夜的放大器,让人好像跌进蔷薇花丛。
微热的吐息打在耳廓,是春夜才有的花露。
闻染很想抬手揉一揉耳朵,但又作出一副镇定神情:“哦没什么,跟朋友聊天。”
“什么朋友?”许汐言还抱着双臂:“那个给你送过晚饭的男生?”
闻染其实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跟许汐言有关的事,她从没有忘记过一件。她一下明白许汐言说的是高三那年,邻居文远哥哥受柏惠珍之托,来学校给她送晚饭,被来取外卖的许汐言碰上了。
但闻染装作迷惘的样子。
直到许汐言自己说:“高三那年,记得我有次去取外卖,有个男生来给你送饭。”
闻染假装这时才恍然:“哦,不是,我是跟陶曼思聊天。陶曼思你还记得吗?”
许汐言居然点了点头。
闻染怔了下。
许汐言掀起浓睫,看她一眼。
“没什么。”闻染笑笑:“就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对以前的事记得还挺清楚的。”
许汐言勾了勾唇角。
抱着手臂的指尖在肘弯处摩了下:“也不尽然。”
闻染心下轰然。
许汐言的语气带点想不透,是在说——
人事已非的那些景色,我也并非都记得。
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的,跟你有关的一些小事,我还真是都记得。
******
闻染一下转过头。
聊天最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许汐言的这话,让她怎么接。
许汐言问:“跟你朋友聊什么呢?”
“嗯?”
许汐言又凑近了些:“跟你朋友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哦没什么,就是她在家点了奶茶外卖追剧,我说羡慕。”
许汐言又笑:“你不喜欢来酒吧啊?”
“可能我们这种人都很宅。”
“那怎么又来了呢?”
闻染老实说:“为了赚钱。”十万呢。
许汐言站起来,闻染这才发现她今天穿一条墨色的紧身牛仔裤,衬得一双腿又直又长。
许汐言勾下腰,一手摁着自己浓密的卷发,那些发丝才没云雾般染在闻染脸上。
在一阵撕扯人耳朵的喧嚣乐声中,许汐言的声音很低:“我也觉得今晚没什么意思。”
“那,带你逃跑怎么样?”
第36章 “我喜欢女人。”
“逃跑”。
对于一个习惯了乖顺的人来说, 还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词么。
想过多少次呢。
想从柏惠珍那过分关切反而带给人压力的眼神中逃跑。
想从舅舅明里暗里的嘲讽声音中逃跑。
想从表弟拍着她明明锁上的门要漫画或零食的声音中逃跑。
最重要的,当最终发现了、认同了、妥协了自己是个没有天赋的人。
有多少次想从平庸而枯燥的日常生活中逃跑。
而许汐言像个瑰丽的白日梦,勾着腰用那把旧唱片一样的嗓音在你耳旁引诱:“带你逃跑怎么样?”
闻染的耳朵瞬时发烫。
许汐言直起腰, 踩着双平跟短靴往吧台边走去。
一双长腿太纤直,平底靴反而比高跟鞋更引诱。
窦姐在那儿跟人交际,许汐言走过去跟她说话。
背对着吧台,一只手肘向后打开, 很随意的搁在吧台边缘, 一条腿绕在另条腿之前, 膝盖不经意曲着,浓密的长发恣意散落。
她说话时习惯微垂着眼尾, 睫毛浓得抬起来太费劲似的,漫不经心间又透出几分缱绻。
窦姐扭头跟她说了句什么, 先是蹙了下眉,又笑。
许汐言跟着笑了笑,便往酒吧外走去了。
闻染坐在原处。
一个女人走过来, 在许汐言方才坐过的位置落座:“你是?”
闻染笑笑:“工作人员。”
跟着许汐言的工作人员太多, 大家互相不认识也正常。
女人问:“不喝酒么?”
“不大会。”
也不是不会,但更喜欢跟陶曼思一起藏在她的小出租屋里,看着综艺喝啤酒。
“刚加入汐言的团队?”
闻染点头。
“嗯, 就觉得你挺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这时闻染已觉得不自在了, 跟熟人聊天她都费劲, 更遑论陌生人,坐在沙发上微动了动腿。
女人说:“你看起来不着急。”
她一只手涂红色丹蔻,另只手素着, 朝吧台那边点了点:“这个圈子里人人都急,好不容易加入许汐言团队, 谁不想跟着鸡犬升天。现在谁还会笑话你把野心写在脸上啊,藏着掖着的人才最没意思。”
“可你不是藏着掖着。”她留一刀切短发,睫毛膏好似微微泛酒红:“你是真不急。”
闻染心想,她急也没用啊。
从十岁开始,她的天赋一点点流失,她着过多少急。
后来总算认清,属于你的就是属于你,不属于的就是不属于,急也没用。
相较于其他人碌碌半生,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早早认清了这一点。
“为什么不急啊?”女人问。
这,闻染就不知该怎么说了,说来话太长,对方也不一定能懂。
这时滋滋、滋滋的震动声传来。
女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号码,接起:“喂,汐言。”
闻染的耳朵动了下。
女人笑道:“怎么,不能坐吗?”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
“行行行,知道了。”
女人站起来,脚步却凝住,把手机递给闻染。
闻染不明就里的看着她。
她说:“汐言找你。”
闻染心里一跳,接过耳机,附到耳边。
许汐言微暗的嗓音传来,和她那头浓密的长卷发一样,搔着人的耳廓:“往窗外看。”
闻染扭头。
这清吧被布置得似深海沉船,茶几似木箱,圆形窗扉似船舱舷窗,歪七扭八钉着几根木条。
许汐言立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倚着辆通体素黑的机车,冲她挥了挥手。
******
那视角唯有坐着的闻染能瞧见,已站起身的女人却瞧不见。
闻染把手机还给她,道谢,她问:“找你什么事?”
闻染看上去很平静:“工作上的事。”
“跟汐言合作不轻松吧?那样的天才,要求太高。”
“应该的。”
女人走了,闻染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才站起身,不引任何人注意的走出酒吧。
******
许汐言还等在那里。
低头,擦燃打火机,手掌半蜷着护住火苗,给自己点了支烟。
抬眸,冲闻染笑了笑。
她身后那辆重型机车似野兽,通体素黑要在夜色中咆哮,砖色紧身T恤分明包裹着她腰身那样纤柔,可她那不经心的眼眸里,事实上光泽锐利。
一切都为她所驾驭。
闻染向她走近,走到树冠的外沿,停下。
许汐言扬了下眉:“你高中时是不是挺不喜欢我的?”
“啊?为什么?”
“因为每次我一靠近你,你就跑得飞快跟兔子似的。”许汐言问:“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闻染一张脸总那么淡然:“哦,可能就青春期的神经兮兮吧。”
许汐言笑。
抽一口烟,问闻染:“那现在呢?”
“现在还跟我站那么远,跟我有结界似的。”许汐言展开雪色的手臂,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下:“还不喜欢我啊?”
“没有啊。”
“那是什么?怕我?不至于吧,咱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对你来说,我应该就是许汐言本人而已吧。”
“对啊,我为什么要怕你?”
许汐言吐出一口烟,这时,夜风拂着树叶晃了晃,许汐言抬眸,叶片裁出月光的银色碎屑落进她墨色的瞳仁里。
好像下一阵风过,又会有无数月光的碎屑从瞳仁中溢出。
她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笑看着闻染:“对啊,你为什么要怕我?”
闻染向她走近一步。
走近两步三步四步。
脸都麻了,刚好装出一副淡然的冷脸:“还有烟么?”
许汐言扬扬唇角:“我的烟,可没你那么刺激。”
掏出一支,抛给闻染。
闻染抬手接了,还挺默契,没出现手忙脚乱去抓的情况。
许汐言问:“要火么?”
闻染摇摇头,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自己点了,是清淡的女士薄荷烟,窜进人嗓子里凉凉的,她伸手挥了挥眼前的烟,瞥了眼许汐言身后:“你的刺激都用在这重机上了是吧。哪来的车?”
“刚买的。”
“啊?”
“是真的。”许汐言压压那俏丽的下巴:“十分钟之前,让窦姐联系她朋友帮我买的。”
“……为什么?”好疯。
许汐言笑笑:“因为要带你逃跑啊。”
她掐了烟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长腿一挥,跨上机车。这机车在重型里又算纤小的,许汐言身高腿长,足够衬她。
闻染站在一旁抽剩下的烟。
“闻染。”
“嗯?”
许汐言调整着后视镜:“如果现在还是排斥我的话,不上车就可以了。我们就是正常的合作关系,我的确很需要你这双好耳朵。”
“如果上了我的车。”许汐言回眸笑道:“我可就当作,青春期的神经质过去了啊。”
你没有不喜欢我。
一阵静默。
只有树叶哗啦啦的摇,童话里说,这时是有浑身透明的精灵在树梢歌唱。
闻染说:“有驾照么你?”
“没有。”
“哈?”
“逗你的。”许汐言又笑了:“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啊?”
“我之前回国拜访过国内的一位教授,跟着她练了一段时间琴,因为我喜欢开车,已经考了国内的驾照。”
闻染掐灭烟头。
跨上车,双手向后摁住后座。
“闻染。”
“嗯?”
“咱们这是机车,不是共享单车。”
闻染装傻:“所以呢?”
许汐言不跟她废话:“抱着我。”
闻染在她身后抿了下唇。
手指用力摁住后座,直到指尖发红,抵住那微颤,才抬手,环住许汐言的纤腰。
双手收拢之前,深深呼吸了一下。
许汐言的发香传来,和卷发一样缱绻,她在耳后擦了香水么,这样的距离闻起来,妩色里反有种清苦味道。
指尖抵上纤腰,闻染微妙的阖了阖眼。
她从没这样环住过一个女人的腰。
事实上她没这样环住过任何一个人的腰。
女生之间常会有亲近接触,小时候牵手、拥抱,长大后手挽手一起去厕所变作友情证明,一起哈哈大笑时也帮对方擦过嘴角的奶油渍。
可环腰抱住,是不一样的。
腰是最柔软纤巧的部分,往上是纯粹悸动的心脏,往下是潮湿涌动的欲念。
十年前遇到许汐言,开启的是闻染纯粹的那部分。十年后遇到许汐言,开启的是闻染欲念的那部分。
女人的腰抱在怀里,软得好似随时会融化,闻染缓缓的呼气,许汐言偏了偏脖子:“好痒。”
闻染装得很淡定:“那我总不能不呼吸吧。”
“这样就说痒,难道你没载过其他人么?”
许汐言顿了顿。
在一阵招摇的夜风里,许汐言低声说:“没有。”
闻染盯着她细长白皙的脖子,皮肤那样薄,透出淡淡蓝紫的血管。不知怎的闻染忽然很想掀起她那厚重浓密的卷发,去看一看她喷了清苦味道香水的耳后,是不是也和大腿内侧一样,长着颗小小的浅棕色的痣。
许汐言问:“那我们出发?”
“嗯。”
许汐言扬唇:“你还真是喜欢刺激是吧?”
“啊?”
“戴头盔啦。”许汐言抛给她一个方才挂在车把上的淡蓝色头盔,自己戴上一个黑色的。
戴头盔的姿势利落好看,可见熟练,一边扣保险带一边问:“要戴头盔都没意识到,怎么,没让其他人载过你么?”
闻染顿了顿。
用和方才的许汐言相同的音量:“没有。”
许汐言往前倾身:“抱紧,这次真的要出发了。”
“等等,去哪啊?”
这样的许汐言,报出一个类似乌斯怀亚这种世界尽头小镇的名字,好似也会令人信服。
她的美丽一寸寸招摇。
世界一步步后退。
你被裹挟进她的魔法,好像真能去到任何地方。
可许汐言说:“带你去喝西瓜汁。”
“啊?”
“刚才那酒吧里没有西瓜汁,所以你才没喝的吧?”
“喂……”
说话间许汐言已发动机车,闻染紧紧闭上眼。
她家没买车,撇除在迪士尼跟许汐言一起坐创极速光轮的那次,从前感受风疯狂往脸上拍打的最高时速,大概就是高三那年狂蹬脚踏车、追着许汐言的山地车去了她公寓。
再然后便是现在。
“许汐言!”
“什么?”
“机车一定要骑这么快吗?”
“害怕了?”
“怕得要死啊。”
“那……”
“可是,能不能再快一点?”
风声里许汐言笑得很含糊,世界变成了翻得过快的走马灯,大抵城市的魅力便在于这看不清之间,风景转瞬即过到模糊,日常掩埋在城市中的自己终于凸显出来。
闻染搂着许汐言的腰,以为自己闻着许汐言耳后的那抹香,会紧张到不能呼吸。
事实上她呼吸畅快。
她第一次意识到,许汐言说她喜欢刺激,是对的。
否则她怎会又一次的,理智在拒绝,却又忍不住靠近许汐言身边。
“许汐言。”
“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哪里有西瓜汁啊?你就这样一直开。”
“不知道啊。”
“……”
许汐言笑起来:“找的过程,才好玩啊。”
骑过高耸的摩天楼。
骑过艺术的美术馆和音像店。
骑过电线横布的窄窄弄堂。
许汐言问:“你家住哪来着?”
闻染吓一跳:“干嘛?”
“又没说要去。只是问,那种小弄堂里,应该会有榨果汁的小店吧。”
“有是有,但季节没对。”
现下又没到盛夏,西瓜的清凉不够合时宜。
闻染想,许汐言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因为她怕机车的轰鸣在夜晚扰了巷弄里的老人,所以把车停在弄堂口。
闻染滞两秒,一下放开许汐言的腰。
两人从摩托车下来,许汐言问她:“我们走路进去找,没问题吧?”
“当然。”
闻染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总觉得机车头盔好重,她头发本就细软,不知有没有被压扁。
倒是一旁的许汐言偏头跟她说话,一头缭绕的长卷发在夜风里丝丝缕缕,仍像被海风吹散的雾。
许汐言问的是:“没有腿软吗?”
“……怎么可能!”
许汐言笑:“那果然是喜欢刺激的。”
巷弄里静得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闻染捻一捻自己的手指。
许汐言的体香,犹在。腰肢纤细又细腻的触感,犹在。
“不会打烊了吧?”
闻染老实说:“有可能。”
还好,经过无数已然拉下的卷闸门后,前方一爿小店亮着暖黄的灯,一只电灯罩着铁灰色的罩子被牵到店外,一只塑料圈椅上,一只虎斑猫懒洋洋打着呵欠。
许汐言就要上前。
“喂!”闻染被她吓得慌了一下。
“怎么?”
“你,又没戴帽子又没戴口罩,你就这样过去问,不怕别人认出你啊?”
“那怎么办?”
“我去问。”
许汐言点点头,问闻染:“这条弄堂叫什么名字?”
“我哪里知道啦。”
海城的弄堂多得如开始脱发前的头发丝,即便她是本地人,这一区也远远超出她平时的生活半径。
她盯着许汐言走到一棵女贞树下,藏进那树冠挡出的暗影里了,才放心转回头,去跟店主说话。
许汐言看着她警惕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春末气温不够热,榨汁小店显然生意缺缺,店主捧着平板追网剧,有人上前来也懒得抬头。
闻染问:“有西瓜汁么?”
“哦哟小姑娘,夏天都还没到,喝点枇杷汁好伐?润肺的。”
闻染笑着摇摇头:“那不用了。”
心里早有期许。
就像午夜十二点马车会重新变回南瓜,仙女的魔法已然足够,今晚这场“逃跑”,已像是庸碌日常里的一场奇迹。
她抿了下唇,背手走回许汐言身边。
不被许汐言“逼”着靠近时,她还是习惯性停在树冠以外,去看光影晦明间许汐言的那张脸。
许汐言打量她一眼:“空手?”
“嗯,老板说还没开始备西瓜。”
“喔。”许汐言点点头,便转身向前走去。
闻染愣了下,跟上:“去哪啊?”
“买西瓜。”
“喂……这季节水果店也不一定有卖西瓜啊。”
“那就多找几家。”
“算了啦,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为什么要算了?”许汐言忽然止步,转回身时发尾在夜色里划个漂亮弧线,带起一片瑰色。
闻染本来拖后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这会儿猝不及防顺着惯性往前,差点就要直愣愣冲到她面前。
又堪堪止住。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那样的嗓音,适合唤醒整个在夜晚沉睡的花园。
许汐言说:“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
闻染呆呆望着她。
事实上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幕,弄堂里瓦数不高过分昏黄的路灯消解了许汐言五官过分的浓丽,让她更接近于一个普通人。
但闻染很难描述,为什么许汐言听似普通的一句句话,总能带给她那么大的震撼。
好似有人在灵魂最深处的那架钢琴上摁了一下。
嘣的一声,心弦都跟着颤两颤。
她知道钢琴需要苦练,再盛大的天赋也需要日以继夜的练习托底。可是许汐言,闻染总觉得,许汐言还是占了天赋的便宜,总归没其他人练得那样痛苦加辛苦吧。
现在看来,她完全想反了。
许汐言有多少的天赋,就有多少的执拗。
又或者说,必须有那么多的执拗,才不会辜负那样盛大的天赋。
在其他人累过、软弱过、疲乏过、消沉过的时候,许汐言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放弃”两个字。
闻染忽然叫她:“许汐言。”
“嗯?”
“你练钢琴练得太多的时候,指尖也会长死皮么?”
许汐言勾了下唇,那样的动作被她做来不轻挑,是种暗沉的妩色:“你觉得我是什么?机器人?”
她向着夜色,探出一只纤细灵巧的手。
问闻染:“你要摸摸看么?*? ?”
闻染一怔。
春风不料峭,来回戏弄着许汐言丝丝缕缕的发尾,她另只手把卷发往耳后勾了勾,浓得挂不住,长睫也浓,疏慵的掀起三分瞧着闻染。
闻染说不上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上前的,颈根很微妙的咽了一下。
许汐言的指甲没有任何装点,但一定做过极昂贵的护理,毕竟这是被誉为“世界珍宝”的一双手,指甲淡白粉色,贝母一样泛着光。
闻染视线垂落在那指甲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双眸抬起来,看向许汐言的眼底:“我喜欢女人。”
许汐言的纤睫翕了下。
回望向闻染的眼内。
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
这番交谈发生的时候,许汐言的一只手还悬停在半空,钢琴家无意识蜷指的姿态也是好看的,好似有架隐形的钢琴,只等她一落指尖走向轻搔灵魂的旋律。
闻染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许汐言的手。
许汐言发现她在微微颤抖么?
当她握住面前这人的手,全世界包括这个人自己,都不知这是她苦心暗恋近十年还逃脱不得的人。
她握得很轻,指尖微微往回勾,用微颤的指尖去摩挲许汐言的指腹。
然后那样的颤意一路蔓延到她的睫毛尖,她本能想闭眼,可她注视着两人相触的手,而许汐言在注视着她。
她只得努力睁大着眼,太过用力到,眼底都微微有些酸涩的地步。
这时许汐言忽而加了点力道,微微把她往前一拖,她失了重心往前跨一步,鼻端是许汐言荡漾的波浪般的发香。
许汐言握住她柔软的手心,同时叫她:“抬头。”
闻染恍然抬头。
女贞淡白细碎的花瓣被春日里的夜风吹落了几分,闻染这才瞧见,她们不知何时走到了这条弄堂的路牌边,深蓝配白漆已在岁月里锈蚀出几分斑驳。
闻染看清了这条弄堂的名字。
路牌上用中英双语写着——“春风里”。
******
许汐言放开闻染的手。
此时已走到弄堂口,小路上偶有人经过,虽然大多行色匆匆,无人去关注刚从弄堂里钻出来的两个年轻女人。
闻染还是不放心,钻进路边二十四小时药房,买了包口罩,拆出一只来递给许汐言。
许汐言笑笑,没说什么,戴上了。
不知问过了几家水果店,闻染不让她开口,自己走上去问,终于买到了一个西瓜。
还特大。
付钱的时候,闻染瞟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以只她一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怎么?”
“不是你要带我来喝西瓜汁的么?”闻染故意问:“不付钱?”
许汐言真实的微怔了下,方才道:“我没有带钱的习惯。”
呵,这些大明星!
闻染又瞟她一眼,腹诽完毕,扫码付钱。
老板把西瓜装进透明塑料袋,不放心又套了层,递给闻染。
许汐言从闻染手里接过,两人又一同往弄堂里走去。
不知聊什么,闻染捡起今晚的核心主题:“为什么一定要喝西瓜汁啊?”
“上次看你喝的就是西瓜汁啊。”
要不是这是她暗恋了好多年的人,闻染真的很想翻个白眼:“那是陈曦刚好给我点了杯西瓜汁,我也爱喝枇杷汁啊,也爱喝甘蔗汁,番石榴汁。”
许汐言这个人,奇就奇在她一身红色丝绒晚礼服坐在舞台中央的灯光下,你觉得她很美。
她穿着简单的紧身T恤和牛仔裤走在黑夜巷弄里,你依然觉得她很美。
她美得自成一派,能跟一切环境自洽,想了想,回答闻染的问题:“因为做这样执拗的事。”
“有意思。”
第37章 许汐言扣着她的腕子没放
两人一起走到榨汁店前, 老板看起来刚好追完了一集剧,抬起头倦倦的,寻着卷闸门的遥控器, 看起来准备收拾一番关店。
“哎麻烦等等。”闻染赶紧蹿上前。
倒不是她自己多想喝西瓜汁,但她发现许汐言这人挺拧的,她怕在这儿榨不出西瓜汁,许汐言又骑机车带她走街串巷, 去找另一家榨汁店。
老板看着一穿蓝T恤的年轻姑娘, 纤瘦的, 手里却拎着个硕大的西瓜:“老板,我自己买了瓜, 能帮忙榨两杯呗?”
老板叹服:“你还挺执着。”
伸手:“给我吧。”
闻染赶紧道谢递上。
“买这么大的瓜干嘛啊?”
“……只有这么大的了。”
老板鲜榨两杯西瓜汁,收了钱, 又把剩了大半的西瓜递她。
许汐言眼看着闻染拿不下,上前帮忙,接过她手里的瓜。
即便她戴口罩, 那深邃又立体的眉眼骨相也太招眼, 老板朝她瞥一眼,闻染立刻道:“姐你去那边等我吧。”
许汐言戴着口罩,挑挑眉, 往树下走去了。
老板问:“你姐是网红啊?”
“哈?”闻染含糊两声, 糊弄过去。
拿着两杯西瓜汁, 递给许汐言一杯,自己低头吸一口,许汐言问:“甜么?”
闻染生怕她说不甜, 许汐言扭头又要去买个瓜,赶忙答:“甜。”
许汐言自己吸一口, 微眯了下眼:“骗子。”
怎会有人连眯眼的动作,都做得这般妍妩又冷淡,眼睫翕动间是四溢的风情。
闻染抽回眼神,望着正关卷闸门的老板。
她可不敢让许汐言跟老板同行,便决心和许汐言站在树下,等老板走远了再离开。
此时附近小店基本都关了,闭合的卷闸门在夜色里是齐整的淡灰,昏黄路灯打上去,像一条灰色窄河上浮起的黄昏。
远远的地方有猫叫,但瞧不见那毛茸茸的身影。
闻染觉得该聊些什么,可她实在不擅找话题,方才很固执的从许汐言手里接过了半个西瓜,这会儿拎在指间有些分量,另手握着西瓜杯,老板很执着的加了少许冰块,说西瓜汁没有冰就没有灵魂。
握在手里,凉得指腹微微麻痹。
似方才牵住许汐言指尖时,心脏瓣膜那微微生痛的麻痹感。
倒是许汐言比她放松得多,靠在那棵女贞树下,也不惧树干上的苔与灰尘弄脏了衣服。砖色紧身T恤裹着她纤细又饱满的雪色臂膀,使她成了一片昏朦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踩着短靴的长腿拎起来,靴尖在水泥地面上轻轻的一点,两点。
闻染很固执的盯着早已落下的卷闸门,不看许汐言,可心跳随着她靴尖点地:咚,咚。
许汐言吸一口西瓜汁:“喜欢旅游么?”
“还好,我比较宅。”
“那,去过的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闻染咬了下吸管。
扭头,看许汐言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卷闸门:“格鲁吉亚。”
“喔?”许汐言用濡湿的指尖,拨了拨自己的长卷发:“挺小众的。”
闻染盯着路灯在卷闸门上凝出的一束光斑,像一枚淡黄色的茧:“嗯,那里有一片依山而建的石头城堡,说是人类最古老的居住遗址之一。”
轻描淡写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脏微微发疼。
格鲁吉亚的石头城堡,便是高三许汐言送她的那本《国家地理》封面上,照片所拍摄的景象。
她毕业加入「八分音符工作室」,存下第一笔钱后,送给自己的正式成年礼,便是此生唯一一次的独自出国旅行。
坐了十小时的飞机,飞过将近六千公里的距离,换来这时站在许汐言面前,看似无比平淡的说出这句话。
许汐言点点头:“听起来很有意思,我应该会找时间,也去看看。”
闻染笑笑:“不用了。”
“听起来很厉害是吧?其实去了之后,也就那样,可能因为我去的比较少吧。”
许汐言看向闻染。
清瘦的年轻女孩站在路灯淡薄的光线里,指间拎着西瓜的重量扭出她腕骨清秀的形状,说不上为什么,她忽然看上去很寂寞。
像十八岁那个黄昏,许汐言在校史馆的二楼俯看着她。
这个总是安然又沉静的姑娘,像热闹世界里的一个黄昏,看上去总是会显得,有一点点寂寞。
******
在许汐言分神想着这些的时候,闻染出声:“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好。”
许汐言上前,从闻染手中接过西瓜,这次闻染没再跟她争,两人并排,但中间隔着段距离,往许汐言停车的弄堂口走去。
西瓜挂在车把上,变成半个风驰电掣过的西瓜。
闻染叫许汐言:“你停远一点,我租房的那栋有不少老人,睡觉轻,要被吵醒的。”
许汐言笑笑:“这么乖啊,闻染。”
“也不是……”
可许汐言没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依她所言,把机车远远停下。
闻染从后座跨下来,解下头盔还给许汐言:“谢谢。”
许汐言连拎过头盔的动作也落拓,浓睫垂出三两分漫不经心:“嗯。”
又从车把上拎下西瓜,递给闻染。
闻染想了想,许汐言估计也不会要这半个西瓜的,便伸手接了。
许汐言:“那我走了?”
她戴素黑色的头盔,便似和这机车融为一体,可她被挡在头盔后的那张脸,无端让人生出“锦衣夜行”之感,就连属于许汐言的夜,也不是沉闷的黑,而是瑰丽的黑。
闻染问:“还要回聚会去么?”
许汐言抬手看了下腕间并不存在的手表,自己都有些想笑——她并不是一个在意时间的人。
拨了下肩头垂落的发,懒怠的回答:“嗯,要回去。因为……”
她完全不带妆,只两片软唇是绮旖的红,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气音:“砰!”
勾了下眉尾:“魔法终结,我要回到热闹的世界里去了。”
对其他人而言,魔法是南瓜变华丽的水晶马车。
对许汐言来说,魔法是水晶马车变成安静的南瓜。
许汐言看向闻染:“谢谢你今晚陪我。”
她启动机车,一片轰鸣声间,说了句什么。
闻染没听清,走近一步:“什么?”
“我是说,刚才我骑车载你逃跑的时候,你猜猜酒吧里的那些同事,有没有看到我们俩一起走?”
闻染一愣。
酒吧的窗户都是模拟沉船舷窗,几根为烘托氛围而钉的木条封堵了视线,闻染又不是聚会上的什么起眼角色,她从酒吧里出来时,应该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她。
所以:“没有。”
“那可太遗憾了。”许汐言一把扣下防风镜,在离开前最后对闻染说:“毕竟闻小姐,喜欢刺激。”
闻染心里一跳。
远望着许汐言的背影离开,自己拎着瓜往出租屋走去。
也不是说腿软什么的,只是莫名的,扶了下那碎石铺出的矮墙。
******
许汐言骑车回了酒吧。
钻回去,先到吧台边要了杯酒。
酒保问她:“许小姐想喝什么?”
“刺激一点的。”纤指在黑晶吧台上点两点。
很快,一杯分层漂亮的酒被推到她面前,清透的淡黄下是薄薄的青,接着是一片浓郁的橘。
一杯看上去清淡、甚至乖巧的酒。
许汐言手腕轻转了转,把酒杯递到唇边。
大抵反差就在这里。
大脑被外表蒙蔽,通知舌尖将要迎来温和,可凛冽的味道刺了味蕾一道,灼烧起来般,竟是微微的痛感。
想起闻染今晚握她的手之前,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沉稳:“我喜欢女人。”
许汐言垂着睫毛,微翕了下。
掀起来,问酒保:“这杯酒叫什么?”
“卡曼橘伏特加。”
许汐言散漫的笑了笑:“这么不浪漫啊。”
任何一个人听她说话,都似听她弹琴,韵律是她自成一格的调子:“我送它一个名字怎么样?”
“黄昏。”
窦宸走过来,搭一下她的肩。
她点点头,又抿一口酒。
窦宸:“骑爽了?”
许汐言难得笑了下:“谢谢哦窦姐,你朋友推荐的机车,挺酷的。”
窦宸哼一声。
像是腹诽:谁愿意满足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理要求。
可连这世界都宠着许汐言,她如何能不宠。说得直白些,这一屋里所有的人,都靠许汐言养活。
许汐言大抵听到她腹诽,伸手揽了下她的肩,凑在她耳边叫了声:“窦姐。”
她顶着这样一张冷傲漂亮到过分的面孔,这样压低声来叫,窦姐没了脾气,叹一声:“买两个头盔干嘛啊?你什么时候喜欢过蓝色了?”
“以前是没有喜欢过。”许汐言又喝口酒,看杯中的分层渐渐消失,变得更像一个融成一片的黄昏。
******
闻染拿冰箱里大半个西瓜没办法。
下了班,回家拎上西瓜,又转车去舅舅家。
柏女士知道她临时要回来,掌着门等她:“你这季节买什么西瓜呀?”
“就,突然想吃。”
“买你就买个小一点的嘛,买这么大,又吃不完。”
“妈妈。”闻染有些无奈:“就是没有买到小的呀。”
母爱好像就是这样,像床厚重到有些过分的棉被,很温暖,可压住你手脚沉甸甸的,让你根本不可能自由的翻身。
柏惠珍便是这样掌握着闻染生活里的每个细节。
“那好嘛。”柏女士接过西瓜:“甜不甜呀?”
“不甜。”闻染破罐破摔。
柏女士笑着瞪她一眼,拿到厨房去切。
“柏丛呢?”柏丛便是舅舅老来得子、宠得不行的儿子,闻染的表弟。
“不晓得,跟他朋友出去玩了吧。”
闻染吃完西瓜,上楼。
男生的青春期好似总格外漫长,自从闻染搬出这房子,她的卧室便成了表弟的游戏房,并三令五申,除了每周一次的打扫,任何人不许进去。
闻染敲了敲门,果然没人。
她也不会贸然进去,惹来表弟跳着脚与她争吵一番。
她只是推开门,站在房门的那道线外,往里眺望。
床倒是没有撤,有时柏丛打游戏累了,便在这里囫囵一觉。
闻染望着那张铺上表弟灰色床单的小床,想着高三时,许汐言曾蜷在这里,在她软软的床单上睡过一觉。
她下晚自习回家时,床单已被柏惠珍换掉了,她仍然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去嗅许汐言身上的气息。
那时的她,可曾想过高中毕业后会再见许汐言么。
会环抱住许汐言纤瘦的腰。
会牵许汐言纤柔的手。
她站在门口,抬手,把自己的指尖凑到鼻端。
总觉得许汐言身上的味道犹然未散,这味道缠了她一天。
她带上房门,给陶曼思发了条信息:【今晚有没有加班?】
陶曼思回得很快:【没有。】
陶曼思进了纸媒,薪水不高,但加班的状况倒是还好。
【那我过来找你。】
半小时后,陶曼思去应门。
每次闻染过来找她,都是外卖比人先到,陶曼思也不知她点了什么,每次都有开盲盒一般的惊喜。
今天一看:哟,闻染点了炸鸡。
哟,还点了啤酒。
有事啊这是。
又等了十来分钟,闻染到了。她和陶曼思都有彼此家的钥匙,但闻染这人规矩,所以每次还是敲门。
陶曼思迎她进来,很豪迈的指指茶几边的地毯:“坐!”
闻染笑。
两人盘腿面对面坐着,闻染今晚点的是甜辣味的炸鸡,黏腻腻的酱料沾在指间。
陶曼思咬一口鸡翅:“怎么,跟你妈吵架了?”
“没有。”
“那是你舅舅又说了什么?”
闻染摇头。
“那怎么了?”
闻染犹豫了下,放下炸鸡,摘了手套,抽张纸又把手指擦了遍。
她是钢琴调律养出的慢性子,但陶曼思现在看得好心急。
直到闻染终于把纸巾团一团放在一旁,开口:“你觉得……”
“一个人什么样的行为,就叫在撩你?”
陶曼思瞪大了双眼:“有情况啊你这是!”
“没有没有。”闻染说:“随便聊聊。”
“随便聊这干嘛?”
“下酒。”
陶曼思:……
尝试性问:“是文远撩你了?”
不知怎的,闻染听这话只觉得好笑:“他要撩我早撩了吧。”
“也是。”
陶曼思作为闻染从小到大的朋友,自然知道她这位青梅竹马,无论双方家人如何期许,这两人都是温吞性子,说讨厌对方吧,那肯定是不讨厌,可要说电流吧,那是一点没有。
陶曼思用干净的手背推了下自己的金丝边眼镜:“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又没谈过恋爱。”
陶曼思唯一喜欢过的人,便是高中五班的张哲文。
后来上大学,毕业工作,与其说没有适合心动的对象,不如说没有适合心动的心情。
那样纯粹的悸动,湮没在九块九一杯的咖啡、便利店加热三明治滋滋作响的微波炉、地铁拥挤的人潮和机械的报站女声里,已没了蓝白相间的干净校服和阳光下的香樟树,来令它萌发。
闻染点点头:“也是。”
“总之我觉得,还是以自己的感受为准吧。”陶曼思又咬口鸡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吧?那你感觉对方在撩你,对方肯定就是在撩你呀。”
闻染多看她一眼。
“怎么?”
“就是觉得,你说得还挺有道理。”
“那是。”陶曼思远远指了下自己挂在玄关的工作证:“小作家好吗?”
闻染弯唇,视线兜一圈,落在陶曼思还未合上的电脑屏幕上。
闻染过来前她正在追剧,考古,追一个两年前的热播剧。
“那如果你觉得魔尊在撩你呢?”
陶曼思哈哈大笑:“那肯定是我的感觉出问题了,我天天都觉得魔尊在撩我!”
从陶曼思家出来,闻染喝得有些晕。
春风拂过她的脸。
她抬起手,凑到鼻端闻了闻。
奇了怪了,方才为了洗掉炸鸡味,她不知用了多少遍洗手液。
可这会儿炸鸡味倒是洗掉了,许汐言身上那复合味道的香气,偏又从皮肤底层钻出来。
第二天闻染去上班,接到陈曦电话:“闻小姐。”
“叫我闻染吧。”
“好的,是这样,言言姐今天练琴的时候,觉得音准又出了些问题,你能过来一趟吗?”
“好,但我两点半约了个客户,可能得晚一点过来。”
当时签的合同,是闻染这一个多月内不再接新客户,之前需要维系的老客户,钢琴一直都是找她调律的那些,还是照常。
陈曦捂着收音筒,好似在跟人说着什么。
然后转回来对闻染笑道:“可以,那你晚点过来吧。你在哪里调律?把地址发我,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今天在市区调律,交通很方便,自己坐地铁过来就行。”她问:“是在熙华酒店吧?”
“是的。”
看起来许汐言为了不打扰易听竹,很多时间都是和窦宸她们待在酒店。娇贵的古董钢琴存放在那里,也的确更容易安保。
闻染挂了电话,背上工具箱出门。
今天调律的客人是她的老顾客了,彼此都很放心,没什么波折。闻染又背着工具箱,转了两站地铁,去熙华酒店。
陈曦站在门口迎她:“嗨。”
“嗨。”闻染走过去。
陈曦引她去琴房:“古董钢琴真是难打理,对吧?”
闻染想了想:“这就像跟人打交道。”
“有些是八面玲珑的人,相处起来很容易,可ta给任何人的反馈也就是那样,浅浅之交。有些是不太好相处的人,你要突破ta的防线,摸准ta的脾性,这样的人反而是最真诚的人,你跟ta相处好以后,ta会掏心掏肺给你最好的回馈。”
陈曦愣愣看她一眼。
“怎么?”
“你说得也太好了吧!”
闻染吓一跳:“没有没有。”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调律啊。”
闻染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
也是喜欢调律,也不是喜欢调律。
当失去了自己钢琴方面的天赋后,她就是依然希望自己这双手,不要碌碌无为,不要在日常生活中蒙尘,至少,还是在为了演奏出最动人的旋律、去触碰那最顶级的艺术殿堂而服务。
这是温和外表之下,她的野心。
陈曦把闻染引到琴房。
闻染环视一圈:“许……”
虽然当面她都称“许汐言”,但对着陈曦,她不知怎的有点做贼心虚,换了个更客气的称呼:“许小姐不过来么?”
很多人都会盯着调律,毕竟钢琴对一名钢琴家来说,就和自己的双手同样重要。
陈曦摇头:“言言姐说她有事,你放心调吧,有了上次的合作,她绝对相信你。”
“那好。”
闻染放下操作箱,也不多话,开始操作。
她调律比一般的调律师还要慢一些,总指望着更精细、再精细。
直到最后总检验微调时,她习惯自己弹一段旋律。
当着易听竹或许汐言的面,颇有“班门弄斧”之嫌,她肯定是不好弹的。
但这会儿许汐言不在。
闻染双手微悬于半空,轻轻落于琴键。
她弹琴与许汐言风格迥异,如若许汐言是在驾驭钢琴、是在跟乐曲作战,她便是在轻声细语的与钢琴聊天。
这也是十多岁以后,很多人诟病她弹琴太过温和、不够触动人心的原因。
一曲终了,有人在门口轻轻鼓掌。
闻染抬眸,见是许汐言倚在那里。
……什么时候来的?
如若除去浴袍,那是闻染为数不多的几次看许汐言穿白,许汐言一般穿红与黑,就连那砖色的T恤也近似于苏芳红豆,那样的浓颜的确适合这般浓墨重彩的颜色。
可许汐言穿白会让人觉得,她怎么能穿白。
简直不给世间其他的美留机会。
她今天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衫,丝缎款,本是矜雅款式,可领口两根细细垂带她并未规整的系着,垂得随意,露出锁骨前端微凸的两块骨相。
一切的铅华都洗去了,反而让人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浓丽的面孔上。
不上妆也似酡颜,只是醺醉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观赏她的人。
她很随性的配了条黑色牛仔裤,闻染抿了下唇,收起工具,背上工具箱路过她身边,只是简练的打了个招呼:“琴调好了,我先走吧。”
步履却一滞。
因为,许汐言圈住了她细瘦的手腕,拉住她:“怎么突然生气了?”
闻染垂眸,落在许汐言环扣的纤指上:“我告诉过你了,我喜欢女人。”
总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
“我知道。”许汐言扣着她的腕子没放:“我也告诉你了。”
“我也是。”
第38章 是她疯了,还是许汐言疯了?
不知为何她们总在黄昏时分碰面。
那样的光线太似酒, 不是闻染舅舅用参泡出来的那种老黄酒,不是那种清透的,而是更浓醇些, 也更厚重些,人浸在里面,好似天然就带上了几分醉意。
闻染不知许汐言是不是刚刚做完运动,因为对她这种全情投入的钢琴家来说, 良好的体能状况非常重要, 否则根本撑不完全场。
应该是刚做完运动去洗了个澡, 皮肤纹理间散着沐浴露的香气,清新好闻, 而掌纹里一点点濡湿,微热的, 好似方才的水汽没有散干净。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呼吸交叠。
直到闻染又抿了下唇,许汐言放开她。
只是半边身子挡在门口, 没有让她走的意思:“说说, 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闻染盯了短绒地毯上的老花一会儿。
抬眸:“你鼓什么掌?”
许汐言很平静,浓睫微翕,望着她。
闻染:“对你来说, 我弹得很好么?”
“还是对你来说, 我弹得好不好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 你就像看幼儿园小朋友弹琴一样,随便鼓掌以资鼓励?”
“许汐言,不要这样。”
闻染可以接受任何一个人轻视她。
在她钢琴比赛的成绩从第一滑落到七八名又滑落到十几名时, 她见过太多次柏惠珍失望的眼神,虽然柏惠珍会很快的遮掩过去。
她也在台上看过太多次评审给她打分时, 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她也听过太多次舅舅的冷言冷语,说从小花那么多钱给她上钢琴课,这些钱用来做点什么不好。
可,许汐言不行。
遇到许汐言后她无数次看向自己的双手。
为什么?明明这双手也一度拥有过接近于许汐言的才华。当然比不上,可,接近过。
她甚至忿忿的想过,为什么不让她在十岁之前遇到许汐言。
那么她会被许汐言抢走许多的第一,永远屈居第二。
可那也会让许汐言明白,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像两颗流星几乎交轨擦过一样,一度非常接近的,像她那般盛大的才华靠拢。
面对她的质问,许汐言静静看着她:“哆唻。”
闻染的肩滞了滞。
许汐言低声说:“我不是随便鼓掌。”
“第二小节的头两个音符,你弹得很好,让人耳朵一醒,我是在想换做我自己来弹的话,能不能比你处理得更好,所以,才为你鼓掌。”
“闻染,我真心实意。”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抱歉。”闻染说:“误解你。”
许汐言挑了挑唇:“别道歉啊。”
闻染看她一眼。
“明明生气时很有气势的,一道歉,气势就没了。”
“气势是什么,能当饭吃么?”
许汐言蜷指,手背抵了抵唇边的笑意,总笑得这般漫不经心又风情盛大。
“饿不饿?”
“不太饿。”
许汐言点点头:“不太饿正好,太饿的话,我倒不好留你了。晚上我约了朋友谈事,我刚运动完不太吃得下,便在廊桥咖啡厅要了些点心,甜咸都有,不太饿的话,正好留下来一起吃点。”
闻染正要拒绝。
“是要谈接下来的日常安排,工作相关。窦姐和陈曦也在,你怕什么?”
“我哪里怕了?”
许汐言点点头,引着她往前走去。
她的穿衣总是不拘一格,正装丝缎的衬衫配牛仔裤和帆布鞋,裤脚卷起一点,露出纤丽的脚踝。
一双帆布鞋就是她初中便爱穿的匡威,可那件衬衫单看料子,就知价格一定不菲。
电梯轿厢里,她站在闻染靠前一步的位置,握着手机低头回信息。
五星酒店电梯里总有陌生香气,可那也难掩许汐言皮肤纹理里的味道,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幽闭空间里,丝丝缕缕的钻出来。
闻染望着她左耳,被垂落的长卷发遮了大半。
忽然想到前夜,她坐在机车后座搂着许汐言的腰,心里想的竟是:不知许汐言的耳后,有没有和大腿内侧一样的一颗浅棕色小痣。
许汐言回完信息收起手机,闻染啪地抽回视线。
许汐言扭头看了她眼,她一本正经,平视前方目不斜视。
倒是许汐言的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下:“闻染。”
“什么?”
“我也和你一样,有双敏感的好耳朵,对吧?”
闻染莫名的耳根发烫。
其实这句话当下听来根本没什么,许汐言不过是在说,她的耳朵也格外敏锐,所以能捕捉到闻染弹得格外出色的那两个音。
闻染此时发烫的耳根,好似对未来岁月的预知。
因为当她第一次擒着许汐言的手腕,压在自己铺白底小黄碎花的单人床上,去做许汐言对她做过无数次的事。
她偏头吻过许汐言的耳廓,看许汐言微仰起冷傲的下巴,平素总是软塌塌的浓睫轻颤如蝶翼。
她温热的气息在许汐言耳畔逗留:“许汐言。”
那时她说:“你也和我一样,有双敏感的好耳朵,对吧?”
******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把闻染从耳根发烫的窘境里解放出来。
许汐言引她往前。
这次廊桥咖啡厅的位置,并非上次的靠窗,而是吧台附近的一张方桌。
陈曦坐侧边,另有两个背对她们而坐的身影,长直发的那个是窦宸,另外个背影格外挺拔,穿一件黑绸衬衫,似天鹅。
闻染跟着许汐言走过去,窦宸听到她们脚步,回眸来看。
闻染莫名心虚。
转念一想:心虚什么?她过来帮许汐言调律,这本来就是工作。
许汐言引她到特意空出的两个位置边,招呼她:“坐。”
闻染落座后才发现对面坐的是谁。
竟是宋芷思。
国内大花时代过去后,接班人里难以再现大花争霸的群星熠熠,便显得宋芷思一人格外出挑。据说她是学芭蕾出身,以仪态优雅著称演艺圈,演过两部古装剧后,跃升顶流女星之列,之后出国拍了部英美合资的电影,出演女二,电影是难得的叫好又叫座。
宋芷思甚至拿了个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配,一时风头无两,其他任何小花跟她合影发通稿,都被粉丝下场血洗说炒热度。
宋芷思出席任何一场时尚活动都是人山人海,闻染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不得不说,明星跟普通人之间真的有壁。
宋芷思是那种古典的淡雅长相,吃她颜的人非常吃,不吃的人觉得她难免寡淡。闻染不算她粉丝,可现下坐她对面,心里狂呼不不不。
哪里会寡淡呢。
这样淡的妆,云淡风轻的坐在这里,已是足以闪耀夜色的珍珠一般的存在。
宋芷思抬眸看着许汐言笑道:“大忙人,总算等到你了。”
许汐言轻挑下唇角:“我过去接人。”
“这次跟我们合作的,闻染。”
“合作什么?”
许汐言慢翕了眼:“保密。”
宋芷思对着闻染多看了眼:“这么护着人家。”又冲闻染点点头,自我介绍:“宋芷思。”
闻染心想:全国人民有不认识你的么。
当即也礼貌点头:“闻染。”
刚开始看廊桥咖啡厅空荡荡,以为是饭点无人喝咖啡,后来反应过来,应该是包场。
点心上得很快。
窦宸问:“喝什么?我没提前点,自己报自己的。”
许汐言和宋芷思几乎同时脱口:“冰美式。”
宋芷思笑了笑:“你这习惯还没改,大晚上喝冰美式。”
许汐言瞥她一眼:“你不也没改。”
窦宸:“那我也一样吧。”
许汐言扭头,简单一个撑着侧颊的动作也被她做得慵懒漂亮:“晚上喝咖啡么?”
闻染摇头:“睡不着。”
许汐言扬了扬手,停在不打扰距离之外的服务生立刻走近。
“三杯冰美式,一杯西瓜汁。”
闻染无言。
许汐言低笑了声,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先抿一口。
宋芷思的眼神在她俩人之间打了个转。
咖啡端上来,许汐言十分不拘的喝一?*? 大口,这样的季节冰块多得在杯中打架,像闻染这样传统的人,不禁去想肠胃怎么受得了,许汐言浑然不觉。
许汐言问闻染:“能吃榴莲么?”
“还行。”
“能吃的话,一定尝尝这道榴莲酥。我在国外时就听说,这家酒店的西点师做榴莲酥是一绝。”
“听谁说啊?”宋芷思问。
“听你说,行不行?”
闻染道一声谢,正要倾身去夹一块的时候,没料到许汐言执起那只小碟,正往她这边递。
座次是这样:陈曦独坐侧边的单人沙发,宋芷思和窦宸坐一张双人沙发,许汐言和闻染坐一张双人沙发。
两人都没防备,没发生撞上碟子的惨剧,只是两人藏在桌下的膝头,挨在一处。
闻染的呼吸屏住一瞬,撤走自己的腿。
许汐言倒是很自然:“抱歉。”
闻染摇摇头:“是我没留神。”
她把小碟送到闻染面前,闻染夹了只榴莲酥走,她又把小碟放回原处。
的确做得好,和路边随便买来的很不一样,黄油添得恰到好处却不甜腻,起酥一层层的似在嘴里化开。
酥得筷尖一碰就碎,闻染吃得很小心,眼尾瞥见桌下,许汐言跷起一只纤长的腿,压在刚刚与闻染相碰的那只膝盖上。
轻蹭了蹭。
今晚聊得的确是工作,原来宋芷思的新电影与许汐言有合作,许汐言下一站去邶城巡演时,可能会需要与导演碰面演奏。
“如果到时邶城的温湿度让钢琴的音准又出了问题,还得麻烦你提前两天到。”许汐言压低声,用只有闻染一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闻染点点头。
这没什么,这次合作她们收的费用不低,这是应尽的义务。
这时服务生又送上几碟热点。
一份虾饺不知用何染色,呈出难得的深紫色,许汐言当时嘴里说着话,手上好似不经意一般,把虾饺从宋芷思面前移开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惯性动作,好似身体里本能流淌出来的。
宋芷思笑道:“亏你还记得我过敏。”
许汐言淡应一句:“哪儿能忘呢。”
闻染垂眸看一眼虾饺,上面零星撒了点坚果碎屑。
一顿饭吃完,众人起身,宋芷思叫许汐言:“送我回去。”
许汐言看起来有几分懒怠:“你司机助理都在外面等着,干嘛要我送。”
“他们开车哪有你开得好。”宋芷思笑问闻染:“你知道吗?汐言在国外赛车时,第6位起步,连超好几人,最后拿了分站赛冠军,那场比赛太精彩,我们到现在还常常聊起。”
闻染摇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
她对许汐言的了解,局限于她还肯关注许汐言的那几年,粉丝偶然拍到许汐言去登雪山,或是玩跳伞,粉丝们都知道许汐言是喜欢极限运动的,可她到底掌握了哪些技能,没有人知道。
许汐言:“不送。”
“你又没喝酒,干嘛不送?”
“累了。”
宋芷思无奈的笑一声,窦宸道:“还是我送你出去吧,你助理在外面等着送你回酒店后下班呢,一会儿小心人家背后吐槽你。”
“得了。”宋芷思抓起手包,跟许汐言打声招呼,又冲闻染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窦宸陪着她往外走,咖啡厅只剩许汐言和闻染两人。
闻染:“我也该走了。”
许汐言点头:“送你出去。”
走到五星酒店大楼外,许汐言问:“怎么回?”
闻染看了眼时间,刚好错开了晚高峰,便道:“坐地铁。”
“背着工具箱坐地铁?”许汐言道:“我送你吧。”
闻染看她一眼:“你不是累了么?”
“针对有司机在的情况下,我是累了。”许汐言问:“你有司机么?”
闻染沉默。
许汐言:“或者我找司机送你也行,如果你愿意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的话。”
她顿了顿,再度开口:“闻染,我还是觉得,你和高中时一样,好像有点怕我。”
闻染望着远处被夜风拂动的柳树:“我怕你做什么。”
“我只是习惯坐地铁了,这个点地铁不挤,开车反而很堵。”
许汐言挑了下唇,也不勉强:“那好,你路上小心。”
闻染背着工具箱往前走了两步。
许汐言站在原处,酒店后现代艺术风的屋檐挡出一片暗影,高昂的房价让这里住客不多,许汐言站得不显眼,没戴帽子口罩,还好也没人注意她。
一件明明华贵的丝缎衬衫被她穿出吉普赛一般的风情,她握着手机在低头回信息,闻染回头时,她却有感应一般,抬眸:“怎么?”
闻染摇摇头,嘴里问:“宋芷思是你前女友么?”
许汐言坦然点头:“是,她在美国拍戏那段时间我们交往过,现在也是很好的朋友。”
闻染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回家要转三站地铁,还好她已习惯背着发沉的工具箱辗转于公共交通。
洗了个澡,平时总懒得敷面膜,今晚见了光彩照人的大明星,被点醒了保养的意义,医美做不起,不如先从敷面膜开始。
拆面膜前还特意先看了眼,有没有过期。
仰靠在转椅上,拿手机在微博上搜“宋芷思”的消息。
她不怎么敢搜许汐言,搜宋芷思倒是很顺畅。
宋芷思的微博粉丝数高达千万。目光落在第一条微博,是工作室所发一组时尚杂志的营业,粉丝在下面疯狂:【啊啊啊啊姐姐杀我!】
【燃烧我心房的美貌!】
第二条是宋芷思来海城参加活动,随手拍了一路所遇的夕阳、小猫、路上偶遇自己巨幅的海报、还有一家特色小店的葱油饼。
不过这些点滴碎片,也有近二十万的点赞量。
闻染莫名觉得割裂,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
陶曼思接起来:“你这几天找我找得倒勤。”
“你烦我了?”
“烦你啊,烦得要死。”
两人一齐轻轻笑起来。
像她们俩这种性格内向的人,从小长大好像也没什么交新朋友的打算,十几年这么相依相伴的过来。
闻染问:“你干嘛呢?还看魔尊呢?”
“是啊,欲罢不能。”
“今天还觉得魔尊在撩你吗?”
“那当然!”
两人又笑着聊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闻染靠住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气。
都是成年人,若许汐言的行为放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她都会觉得对方在撩她。
可,那是许汐言。
全球最年轻也最负盛名的钢琴家,时尚圈的宠儿,没有公开的前女友是娱乐圈顶流宋芷思。
那么她呢。
一个默默无名工作室里的调律师,租着四十平的出租屋,走在马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得她的小透明。
是她疯了,还是许汐言疯了?
闻染抬手揉了一下脸,不能继续熬夜了,不然今晚这面膜就白做了。
梦里也不安稳,梦到许汐言软弹的腰,和纤细的手指。
那手指不是一味的柔腻,柔软和剪去硬皮的微妙触感交织,那与琴键交战的指尖其实分外有力。
第二天,陈曦发信息来要闻染的身份证号:【言言姐去邶城的时间定了,把你身份证号发我,我替你买机票。】
【什么时候出发?】
陈曦报出一个日期。
【那天我下午要去一个客户家调律,可能不能跟你们同一班机。】
【这样哦,那你稍等我问一下。】
不知是去问许汐言,还是去问窦宸。
不一会儿来回她:【可以的,就是要辛苦你坐当晚的飞机。】
【没问题。】
时间就这样敲定,陈曦办事利索,很快给她发来机票信息。
闻染先前只去过一次邶城。
说起来,她是那种很宅的人,从小跟在父母身边长大,小康家庭,没有野心,离开海城的时间屈指可数。
阖家最远也不过是一起去海城周边的古镇旅游。
现在想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真不知哪来的勇气存了笔钱后,自己办了签证买了机票,坐十小时的飞机,一个人飞到格鲁吉亚去。
简直疯了。
陶曼思知道她要去邶城出差:“记得给我带好吃的回来呀。”
“那当然。”
“到了机场有没有人接你啊?”
“应该会有司机吧,就算没有,我自己坐大巴或打车,怎么会丢。”
闻染推测着应该会有司机,毕竟许汐言团队非常专业。
出发前一天,柏女士非要跑到她的出租屋来替她收行李。
在她看见柏女士把蜂蜜、银耳、烧水壶都塞进她的小小行李箱时:“妈,我就去一周……”
“一周诶,那么久的,长这么大你几时离开过妈妈身边那么久呀?除了上次和曼思一起旅游,就是去格鲁吉亚那一次。”
“是的呀,都一个人出国去玩过了,这次国内出差,没什么的。”
抵达机场时,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也许她实在太少来机场,所以能很敏锐的闻出,机场的味道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掺杂了热泪与向往,欢笑与离别,自由自在与怅然若失,一种很复合的味道。
让人想起许汐言。
又热情又淡漠,又风情又倦懒,又对这世界兴致勃勃又偶然寥落。
她是太过璀璨的烟花,人人仰望,就总显得像这人间的过客。
说句对不起柏女士的话,闻染其实挺喜欢出差的,母爱的棉被太厚也太沉,盖得久了,人总想钻出来透口气。
许汐言团队办事靠谱,陈曦下午便发来微信提醒她出发时间。
到了机场,又收到陈曦微信,问她到了没有。
【到了。】
【157xxxxxxxx,这是司机师傅的电话,你在邶城机场落地后就跟他联系。】
【好,谢谢。】
及至飞机缓缓盘旋着准备降落,闻染透过舷窗往外望。
脚下是星罗棋布的灯火,北方连城市布局都与南方不同,横平竖直的疏阔感,不见南方那么多的细腻与蜿蜒。
落地后,闻染很客气的给司机打电话,对方指挥她到停车场某处登车。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很低调,司机下车来帮闻染搬行李。行李倒没什么,闻染只是麻烦司机,一定把她的工具箱放稳。
拉开车门上车。
许汐言从手机屏幕上抬眸:“嗨。”
坐在车内昏黄的灯光中像一幅画报,方才她等飞机降落的时间应该一直在打游戏,屏幕上刚刚结束一局,有很漂亮的获胜画面。她把手机打横握在手里,在另只掌心里敲两敲,望闻染一眼。
眉眼天生因过分浓丽反显出距离感和冷淡,唇边却噙着浅浅的笑。
闻染抿了下嘴,上车。
往后走,坐在许汐言的后一排。
许汐言也没说什么,等司机登车,向她请示:“那我们回酒店?”
“好嘞。”
她连语言天赋都强得惊人,来邶城不过半天,已能翘着舌尖把北方话说得有模有样。
车缓缓在夜色中开起来,她靠着车枕,一头浓密卷发蹭乱得恰到好处,为了避免颈椎受力,把两只手臂高高举起来打游戏。
邶城紫外线强,她穿得少。
不过一件极简的紧身背心,裹着紧致却饱满的身材,像一朵开到最好时候的蔷薇,毕露的锋芒是她浑身的软刺。
其实闻染见到许汐言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生气。
成年人的“惊喜”往往意味着“惊吓”。
她刚坐了两小时飞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微微冒着油光,一身旧T恤和牛仔裤为了坐飞机而挑了最舒适的。
她又不是许汐言,无需任何打扮,就能光彩照人的出现。
如果许汐言一早说会来接她,她至少先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坐在许汐言后一排,掏了张湿纸巾,先把脸擦一遍,才开口问许汐言:“你怎么来了?”
许汐言放大招解决了对家,又迎来一局游戏的胜利,低笑了声:“来带你看看北方的春风里。”
闻染心里一跳。
「春风里」。
是许汐言上次骑机车带她“逃跑”、偶然遇见那条小弄堂的名字。
第39章 对许汐言足够特别的那一个
许汐言收起手机, 转头看向闻染:“要下车么?”
“哈?”
她居然真的倾身敲敲驾驶座椅背:“蒋哥,麻烦靠边停。”
等车缓缓驶向路边,她跳下车, 掌着车门看向闻染:“要下车吗?”
闻染默默望着车门外的许汐言。
路灯和车内路灯是深浅不一的黄,好似把许汐言浸进一杯分层漂亮的鸡尾酒,她在吃香口胶,红唇微微翕动, 像奶油蛋糕上最新鲜的一粒樱桃。
像世界上最甜蜜的引诱。
闻染:“还有我的行李和工具箱……”
“有人会处理的。”
闻染躬身下车, 许汐言关上车门前, 探身对里面说了句:“蒋哥,辛苦了啊。”
“没有没有。”
商务车开走了, 闻染这才发现,许汐言叫停车的位置就在一条老巷口, 路灯弯折出老旧形状,旁边一堆灌木丛,开着身为南方人的闻染从没见过的细碎的花。
后方是灰青砖瓦和朱红木门, 早已闭阖, 世界静得很安宁。
春风比南方料峭,拂在人脸上极有存在感。
闻染问:“现在呢?”
“现在怎么?”
“你要怎么去找北方的春风里?”
“要不……”许汐言放眼扫视一圈,视线锁定在一辆黯蓝色机车上:“我们随便骑一辆?”
闻染不懂机车, 但那辆一看就经过改装。
路面上没看过那样的黯蓝, 像一片游到海水尽头的蓝。
许汐言当真走过去, 双腿那样纤长,跨上机车的姿态总是好看的,低头去瞧油表盘的时候, 长卷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发尾在夜风里轻舞。
像是在研究怎么于没钥匙的情况下, 把这辆机车给开走。
夜很静,偶尔路面上有车开过,灯光一隙而过,映亮许汐言的脸。
许汐言仰起面孔来问闻染:“你不拦我啊?”
闻染的表情很淡:“一看就是你的车。”
许汐言勾了下唇角:“晚上本来要开会,设备方出了点问题,改到明早,所以我自己出来骑车,骑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你。”
“想到我什么?”
“想到你,不怕坐我的车。”
“所以你叫司机过来接你,一起去了机场。”闻染说:“真够任性的。”
许汐言笑了,嗓子被夜风撩得更暗:“批评我啊,闻小姐。”
她微垂着眼尾说“批评我”的样子,将自己摆低,让人心跳。
闻染故作平静:“我哪儿敢。”
“敢不敢的,你也批评了。”许汐言扬唇,双手撑住车把:“上来。”
“上次海城的那辆车呢?”
“卖掉了,因为看到这辆改装过的更喜欢。”
闻染在心里吐槽:这不是任性是什么。
世界对许汐言而言都是一片游乐场,任她予取予求。
许汐言问:“敢不敢上来?这辆车更刺激。”
闻染走过去:“有什么不敢的。”
跨上车,许汐言递了个头盔给她,还是淡淡的蓝,似海浪尖涌动的泡沫。
自己也扣上一只黑色头盔:“那,走咯?”
闻染瞥一眼那铺陈在她面前的细腰。
环上去:“嗯。”
许汐言的背心松垮垮,所以两人相触的皮肤更多。
闻染没跟异性有过很亲近的接触,但她想,只有女人的皮肤才可能有这样的滑腻与微热,连皮肤纹理间都带着香。
北方的春末,街边开着大朵大朵的玉兰,空气里是一众很幽微的香气,丝丝缕缕。
许汐言叫她:“闻染。”
“嗯?”
“你闭着眼?”
改装过的机车速度很快,她激烈的心跳撞击着许汐言的脊骨,她的确阖着眼,但不想对许汐言承认这一点。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又被夜风吹散:“把眼睛睁开。”
暗哑的语调,似在说一句咒语。
闻染张开眼。
眼前是她很少来到的北方。课本里的文字形容它有“颓败的古墙下安静而葳蕤着的藤蔓野花”,它藏在夜色里,好像把古往今来的时光都混淆,胡同里倏然冒出的小寺庙,钟楼上歇着沉睡的鸟。
一辆黯蓝的机车载着她们在银灰的道路上漫游。
那一刻的感觉若用太过平淡的“自由”二字来形容,闻染几乎会觉得浅薄,她的感觉更接近于——与许汐言共乘海浪之上。
脚边反射的路灯灯光是翻涌的浪头。
许汐言问:“什么感觉?”
闻染说:“睫毛很痒。”
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声。
真的,春夜的风往眼眶里灌注,闻染的睫毛漂漂浮浮,觉得连睫毛根都在发痒,那样的痒一路蔓延到心里。
直到许汐言的机车堪堪停下,闻染回两秒神,才发现许汐言带她骑到了一条胡同口。
放开许汐言的腰,很难说虎口的微微震感,是因为方才的车速,还是因为一路环着许汐言的腰。
许汐言叫她:“扭头,看左边。”
青灰砖瓦上嵌着块铁皮路牌,比南方的颜色更深些,是一种沉沉的深蓝,白边只是并不改变它气质的点缀。
在眼睛识别出路牌上所写的字样时,闻染在心里想:总不至于邶城也恰恰好好有条小胡同,恰恰好好也叫「春风里」。
昏黄路灯晃了下视线,闻染定睛。
这条胡同的名字,不叫「春风里」,“里”是太过南方的叫法。
这条胡同的名字,叫「春深处」。
******
两人从机车上下来,许汐言走到胡同口,给那路牌拍了张照。
许汐言说:“送你回去。”
“骑机车?”这得骑多远。
“不骑,你累了。”
坐许汐言的车,肾上腺素飙升太快,的确消耗体能。
许汐言微笑问:“坐公交好不好?”
“那机车呢?”
“放在这,有人会处理的。”
闻染觉得面对许汐言,有点像小时候看《哈利·波特》。
譬如家里沾满灰的地毯如何清洁,谁来刷做完饭后的锅和菜板,一切日常生活中琐碎庸碌、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在她这里只需挥挥手,便能用魔法解决。
她的人生永远是高光时刻,永远只需要撷取最浪漫动人的片段来过。
比如,她当真就把机车停在路边,带着闻染往公交车站走去。
闻染忍不住提醒:“你没戴口罩。”
“怕我被人认出来?”
“当然怕啊!”
所以每一次,闻染都会钻到路边二十四药房去买口罩。
许汐言笑笑。其实闻染能看出来,许汐言对这种总是要掩藏自己身份的生活有一些些不喜欢,但她没说什么,乖乖把口罩戴上了。
两人站在路边等车。
公交快要收班,人不多,只最前排坐着个昏昏欲睡的上班族。
闻染跟在许汐言身后登车。
许汐言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
闻染却走到她后一排,坐在靠走廊的那个位置上。
许汐言回头看了眼。
闻染解释:“反正很空,这样坐位置比较大。”
许汐言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扭回头去,望着窗外的夜色。
许是刚才骑了很久的车,她看上去微微有些倦意,不刻意笑起来的时候,五官浓郁到有些冷冽,路灯灯光洒进她墨黑的瞳仁又迸出来,变作一颗一颗碎落的星。
闻染坐在她身后,才好悄悄去看她的背影。
好像从十七岁暗恋许汐言开始,就看过她无数的背影。
教室外的走廊。去做课间操的楼梯。比完赛的后台。到了现在,二十多岁年纪,在邶城的191路公交车上,她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许汐言总是出现在她的左前方,更靠近心脏的方位。
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酒店附近停下。
两人沉默的往酒店走,没再多说什么,暗红的拼接地砖上是玉兰不遗余力的白色花瓣。
走进酒店,闻染道:“陈曦让我去前台取房卡。”
许汐言点点头。
闻染走上去,交予自己的身份证,换回一张房卡。
“哪个房间?”
闻染看一眼房卡:“1127。”
许汐言笑一声。
闻染看她一眼。
“我在你楼下。”许汐言开句玩笑:“你可别闹我。”
“怎么会,坐飞机好累。”
两人一同乘电梯上楼,闻染摁下十一楼,看许汐言一眼,没有按键的意思,便准备帮她揿一下十楼。
“不必。”许汐言看向闻染:“我送你。”
闻染一顿。
“我听见阿姨给陈曦打电话,说你没怎么出过远门,小心你迷路。”
“真的假的?”闻染傻了。
柏惠珍放心不下,找她要了陈曦的联系方式,说万一找不到她的时候也好有个人联系。但她可万万想不到,柏惠珍会给陈曦打电话。
她都快三十岁了好吗!
许汐言只是笑。
闻染不想求证了,如果这是真的,她更耳朵发烫。
跟许汐言一同待在狭窄空间内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她的体香和她的长相一样攻击性过强,并不是说刺鼻,而是明显到让人无法忽略。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五星酒店走廊的地毯柔软得好似会让人陷落。
许汐言跟在闻染身后两步的位置,闻染拿房卡去刷开门锁的时候,她也很客气的隔着距离。
但“滴滴”两声,房门没开。
闻染鼻尖沁出一点细汗,很怕因为自己不熟这系统,露了怯。
又试一遍,还没开。
这时许汐言才上前:“我看看。”
走廊太静,她声音低得好似耳语。
接过房卡的时候,很尊重没有蹭到闻染的手指,但体温像晕开的墨一样染过来。
顺利刷开门锁,她掌着房门,让闻染进去。
闻染走过她身边,呼吸微滞。
她掌着房门站在门口,闻染忽然想:要是这时有人偶然从房间出来的话,看见这一幕,会觉得她们在做什么?
许汐言提醒:“你可以给前台打电话,让她们帮你把行李送上来。”
“好,谢谢。”
许汐言多看了她一眼。
那时房间窗户未关,白色的纱帘席卷起来,飘扬轻渺。
许汐言轻翕了下唇,终是没说什么,关上门,走了。
******
房门是有助力系统的。
闻染站在原处,看着那扇丁香棕的木扉缓缓闭阖,直到轻轻“嗑哒”一声,是门落了锁。
她走过去,背着双手靠住门。
而此时走廊里,许汐言不知为何没急着走,从口袋里掏了支烟出来。
走廊禁烟,她自然没有抽的打算,只是夹在指间,溢出淡淡烟草味,靠在半包木材的墙上,望着对面墙纸上的暗纹。
她是在想:方才夜风扬起的纱帘,好像梓育中学钟楼上群鸟的翅膀。
而她对那间中学留存的印象,大约是有日倚在校史馆廊边,看一名少女穿蓝色的校服,站于楼下,在夕色中对她扬起干净的脸庞。
这么多年过去,那张脸上独有的安静与干净,一点都没变。
停了数分钟,许汐言才起身走了。
******
闻染靠门站了一会儿,才拿座机给前台打电话,麻烦她们把行李送上来。
先是检查了下工具箱,才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品去洗澡。
躺在床上才发现,忘了关窗。
又起身,撩开那白色纱帘,关窗,重新躺回床上。
并睡不着。
晚间机车带出的嗡鸣,还在鼓噪人的心跳。
第二天进入工作模式,闻染先跟陈曦按许汐言练琴的时间对了遍。
闻染发现,许汐言一点都不闲。
难怪她每每总在黄昏或夜里出现,白天的时间,除了一些工作上的对接,大多被枯燥的练琴和训练填满。
看来当个天才,也真正不轻松。
收起行程表,陈曦问闻染:“今晚的聚会你要来吧?”
闻染有些头疼。
怎么这么多聚会?看来要把这么多职业不一、个性不一的人拢到一堆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今天这个离开明天那个加入,非得靠各种聚会快速熟络起来。
“我……”
刚要拒绝,陈曦笑道:“毕竟是言言姐的生日嘛。”
闻染一愣。
许汐言的百度百科资料不知多详尽,唯独一点,没列出她的生日。
她看起来恣意,其实很注重保护自己的隐私,就像她总是素颜低调的去参加各种极限运动,工作之外,她不欲泄漏自己。
闻染问:“要准备礼物吗?”
“不用不用,言言姐什么都有,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帮她热闹一下。”
闻染趁着许汐言不练琴的时候,去检查了下许汐言的琴。
那时并没见到许汐言,想来是去健身房运动了。
其实她的工作量并不大,回房,北方春末的阳光已然开始刺眼,她拉上遮光帘,拧开台灯看一本乐理方面的书。
不知不觉,有些困了。
靠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衬衫的褶皱在面颊上压出了浅浅的痕。拿过手机一看,竟已是晚上八点,因着昨晚没睡好,她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手机里躺着条陈曦发来的微信:【我们就在酒店三楼酒吧。】
【你休息好了就下来啊。】
闻染放下手机,走进盥洗室。
看了看面颊上压出的痕,一时半会也消不掉,洗脸刷牙,她没有化妆的习惯,打开行李箱想找一身更适合的衣服,看了看,一水的蓝。
随便换了件泛石青的紧身T恤换上,配一条浅颜色的九分牛仔裤,一贯的简单清爽。
重新梳了梳头,拿上房卡下楼。
电梯门在三楼打开时,隐隐已能听到乐声,许汐言喜欢的爵士。
闻染走进去。
本来还忐忑着自己什么都没带是不是多少会显得失礼,可这时往里扫一眼,这聚会的风格调性,还有众人呈出的状态,都和以往的聚会并无什么不同。
看来许汐言这老板随性,她身边的人也跟着轻松。
闻染随便挑了个角落坐下。
陈曦虽然内向,却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难怪能当明星助理。
问闻染:“还是要无酒精饮料?”
“是,谢谢。”
这次陈曦给她端回的是一杯桃子味软饮:“加了气泡水。”
闻染接过再次道谢,陈曦就去忙了。
闻染以前在学校就是不惹人瞩目的透明人,更遑论在这种场合。来过许汐言她们这种聚会两次,有些人开始面熟,但跟任何人都没有变熟。
没看到许汐言,不知今晚的主角去哪了。
桃子味气泡水在齿间跳跃,其实关于要不要给许汐言送礼物这件事,闻染一秒钟都没有纠结过。
当然不送了。
她不知送什么才能是许汐言真正需要的。
这时一阵脚步,闻染下意识抬眸,以为是许汐言来了。
却不想,来的人是窦姐。
问闻染:“怎么一个人坐着,不去玩么?”
闻染客气笑笑:“我不太会玩。”
窦姐眼神示意下闻染旁边的空座:“没人吧?”
“没有。”
窦姐便坐下,要了杯威士忌,瞥一眼闻染的桃子气泡水:“不能喝酒?”
“也不是完全不能喝,喝得少。”
窦姐点点头。
这时酒吧内一阵喧嚷,两人同时抬眸去看,这次走进来的人,是许汐言了。
闻染本以为许汐言也会是T恤热裤的寻常打扮,没想到许汐言穿一件黑色软缎的挂脖礼服,她的纤颈和雪色的肩膀太适宜露出,瘦而不柴,在墨色反衬下白得惊心。
裹身裙包住她纤长的双腿,个子高挑而并不弱质纤纤,似人鱼。
她的一头长卷发从不挽起,很随意的垂在肩头,倒为这过分正式的礼服平添了缱绻的风情。一进来便有人拉着她敬酒,她笑得很淡,眼底也没多少过生日的欣快喜色。
窦姐解释:“她刚参加完一个活动过来的。”
又告诉闻染:“其实她自己很不喜欢过生日,是老板每年都要给她过。”
闻染指尖摩一下冰凉的玻璃杯壁:“噢,是吗。”
为什么会有年纪轻轻的人,不爱过生日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今晚众星捧月却笑容寥淡的许汐言,让闻染心中有一丝丝难过。
窦姐看一眼手机准备离开的时候,她问:“你要先走?”
“嗯。”窦姐点头:“还有点工作。”
“那我跟你一起先走。”闻染跟着站起:“不算失礼吧?”
“当然,看你自己方便。”
闻染跟着窦姐走出酒吧,没想到宋芷思等在外面。
闻染用舌尖抵一抵齿后,早知不要跟窦姐一起出来。
宋芷思是来找窦姐对接一些工作的事,之后她因工作要离开邶城几天,今晚不来怕时间对不上。
窦姐问:“不进去放松一下?”
宋芷思笑笑:“不去了。”
窦姐太忙,手机响个没完没了,她道声“不好意思”走到一旁去。宋芷思弯一弯笑眼望向闻染:“能聊两句么?”
“什么?”闻染有些意外。
“我跟汐言分手,是我主动提的。分手后她坦坦荡荡跟我做朋友,我们见得非常少,见面之后反而让我反思,我能做到她那么坦荡么?”宋芷思长得的确出挑,廊灯在她眼底敛聚。
“是吗……”闻染捏住自己指尖,心想一大顶流,跟她又不认识,突然说这干嘛?
宋芷思:“至于我提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我对她不特别。”
“她的生活太满了,也太热闹了,她有钢琴,还有那么多新鲜的事想要去尝试,她去攀岩、跳伞、冲浪,去不断认识新的朋友。她对人人都很好,坦然接受所有人的聚散离合,再见面的时候,坦荡的像没发生过任何故事。”
“回想起我跟她的交往,也的确只不过像亲密一些的朋友。有时我会后悔,要是从头到尾都没跟她交往过就好了。”
“跟你说这些唐突了吧?”宋芷思的眼神在闻染面庞上来回兜转一圈:“我只是很好奇,到底有没有一个人,会让许汐言这种人记很久很久。到底有没有一个人,对许汐言是足够特别的那一个。”
“闻小姐。”宋芷思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麻烦你一定让我知道。”
她转身走了,剩闻染独自站在原地,回首往酒吧内望去。
从敞开的门扉,正好能望见舞池中央的许汐言。
她被拱去跳舞,旁边人起哄的声音更甚,可她始终淡淡的,甚至带着漫不经心的情状。四周灯光暗下,反衬得她那件黑色裹身裙暗夜流光。
她的舞和她的歌声一样,像她总是软塌塌垂着的浓睫,疏懒间风情四溢。
她?*? 随意扭一扭曼妙的腰肢,所有人的眼神和世界一起,都变作缀在她裙摆边的音符。
可是她的笑——闻染心想,那样的笑让人想起她刚刚转到梓育中学时、还没人敢走近她的日子。
而那样一张总是柔软的红唇,闻染忽地怀疑:它真的吻过人么?它真的任由什么人经由呼吸、自身而心的走进她么?
“特别”。闻染舌尖微蜷、缓缓咀嚼一遍这个词。
到底什么样的人,对许汐言才足够特别?
第40章 “这是我的初吻。”
许汐言顺手拎起一只酒杯, 于是琥珀色酒液也赶来为她的眸底敛光。她腰肢晃的轻曼,一手拎着酒杯,浓密海藻般的长卷发随韵律轻舞。
忽地, 许汐言抬眸看一眼烫着她皮肤的射灯。
心里莫名其妙的想:这射灯真闹腾。
为什么不做成蓝色的?
许汐言对着陈曦勾了勾手指。陈曦便将一支手机递到她手边来。
怎么会有这样任性的人,就连酒杯和手机都能成为她随性一舞的道具,令她看起来更为慵妩。
引得旁边人窃窃发问:“她在发信息?”
“她亲自给谁发信息?”
“怎么,还有谁没到么?”
闻染站在门外, 感到口袋里手机震动。
摸出来看, 是许汐言发来:【你在哪?】
闻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又收到一条:【怎么没看到你?】
闻染捏着手机, 并未回复。舞池边忽然一阵喧嚷,闻染朝门里望去, 便见陈曦推着个三层的巨大蛋糕,笑吟吟走来。
人群开始起哄, 拍着手用中文、英语、甚至西语乱七八糟的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许汐言勾唇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像是为这样的高调觉得有点麻烦。
众人拱她去切蛋糕,她笑得很淡, 一顶精致纸皇冠扣在她头上也显得流光, 双手合十许了个很简短的愿望后,吹熄蜡烛。
闻染站在门外,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望她, 心里忽然想:许汐言这样的人, 也许是没有愿望的。
她什么都有, 但她没有愿望。
许汐言随手扯掉纸皇冠,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甜品刀,顺着蛋糕裱花纹路切一刀, 又顺手把刀递给旁人。
明明射灯和人群那样热闹,但不知为什么, 闻染心里一丝丝为许汐言难过的感觉又涌了出来。
她缓缓吐了口气,忽地想抽支烟,便没急着上楼,转身往吸烟室走去。
人人都挤在一处、问许汐言讨一块生日蛋糕的好彩头。吸烟室里空荡荡,清寂得很,正符合闻染的心意。
想不到低头抽了半支烟,门扉蓦地轻响。
闻染抬头。
完全意料之外,许汐言站在那里。
人人闹哄着为她庆生,她却自己跑到这来躲清静。
闻染忍不住腹诽:这人是有多不喜欢过生日。
许汐言也许刚喝了酒,面颊上是浓郁的蔷薇色,先是静静看了闻染两秒,没来由的笑了。
闻染奇怪瞥她一眼。
许汐言噙着笑意,只是在想:怎会有人连抽烟时都这样干净呢?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瘦削的肩膀和素净的脸,整个房间都被她染成蓝色的。
一整晚喧闹着令人头疼的夜,倏然安宁下来。
闻染正要问许汐言笑什么时,她却忽地腕子一转、推门出去了。
剩闻染一个人坐在吸烟室,犹豫一小会儿,掐了手里剩的半支烟站起来。
于是许汐言再度进来的时候,看到闻染正往外走。
闻染瞥见许汐言手里多了个盛放蛋糕的纸托盘,擦过她身边,像朵醺醉的蔷薇般,跌进了最深处的沙发里。
直至闻染的手腕搭上门锁,她哑着嗓子:“等等。”
闻染停下脚步。
许汐言:“陪我待会儿好吗?”
闻染:“为什么?”
许汐言眨了两下眼:“我头疼。”
闻染执拗站在原地:“你头疼,我在这里有什么用?”
许汐言笑叹一口气,扬起雪色手臂托住侧腮:“那你就看在我过生日的份上,我还给你带了蛋糕来。”
闻染到底还是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瞥一眼她放在小圆桌的蛋糕。
心想:你自己的生日都不快乐,一块蛋糕又哪能分享得了快乐。
许汐言起身,走到门边,揿下一枚红色小钮将门锁了,重新跌坐回沙发里,礼服裙摆发出花瓣摩擦的窸窣声。
“其他人要用吸烟室怎么办?”
“不管。”
闻染又腹诽:果然任性。
许汐言看着她神情,挑唇:“没有人会来的啦。”
往后仰靠住沙发背,一句话似是说给闻染听,又似是自言自语:“毕竟,人人都只喜欢热闹。”
闻染不语。
许汐言阖上眼,抬起莹白小臂压在自己额前,只露出纤挺的鼻子和俏丽的唇:“闻染。”
“嗯。”
“给你发信息为什么不回?”
闻染不语。
“我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闻染开口:“像你所说,今晚那样热闹。”
“想见你。”许汐言仍保持先前姿势,笑音浅浅,带某种不易觉察的寥落:“真奇怪,越是热闹,越想见你。”
闻染心里一跳。
抬眸,盯住许汐言的软唇。她今晚喝了酒,于是唇膏显出几分斑驳。
然后闻染听见自己的声音:“许汐言。”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许汐言将手臂放下了。
坐得端正了些,看向闻染的眼神带一丝惊异,仍噙笑意。
闻染抿唇坐着,迎着她视线。
直至许汐言仔细看她良久,慨叹似的:“看上去真的很乖啊。”笑意更明晰了些:“想不到胆子比我大,来跟我主动挑明。”
“不可以么?”
“没有说不可以。”
“我是想跟你说。”
“嗯?”
“我不想跟你这样的大明星谈恋爱。”
“为什么?”
“很麻烦。”
许汐言认真看着闻染:“我觉得你这样的拒绝不负责任。”
“毕竟我们重新遇到也没多久,你觉得你足够了解我么?”
她站起来往门边走,却又回身,手扣在门锁上、脊骨抵住门:“我知道人人跟我隔着距离。”
说着她顿了顿,那是光的距离。无数舞台的射灯、无数摄像机的闪光灯、无数深夜航班的滑行灯,将她抛掷在日常生活之外,像一个过客。
她目光很沉:“闻染,我只希望,你多给我一点点时间。”
闻染坐着,在许汐言看不见的桌下,狠狠抠着自己的指尖。
“许汐言。”接着她站起来,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语调不要随心跳轻颤。
一步。
两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许汐言面前,抬手,扶住许汐言的纤腰,将许汐言抵在门扉上。
而这时外面的人不知在闹什么,有人咚一声撞在吸烟室的门板上,又是一阵大笑声,隔着薄薄一扇门这些声音听得越发清楚,又有人在问:“言言姐呢?”
这时的许汐言,被闻染双手扶着腰抵在门扉上。
闻染指尖都在发麻。
两次乘许汐言的机车时,她抱过许汐言的腰了,可那是从背后,这时许汐言面对着她,两人的距离那样近,连呼吸都交缠,许汐言脸上精致的妆面被闻染看得一清二楚。
上挑的眼线晕开了一点点,可更适合许汐言这张散漫风情的脸。
她微抿了下唇,问闻染:“你做什么?”
闻染望着她:“你说错了。”
“你说错了许汐言,我很了解你。”
你一定不知道,从十七岁暗恋你开始,我的目光与心情从未从你身上移开过。
还能不了解你么?
闻染掌着许汐言的纤腰问:“你与人接过吻么?”
掌心里的细汗一点点溢出来。
许汐言垂下浓睫来看她,今晚喝了酒,将声线里的暗质勾勒得更分明:“没有。”
闻染的确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许汐言声音里那些勾人的特质被她捕捉得纤毫毕现,扯着她的心脏狂跳。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有没有人在里面?”
又有人问:“这门怎么锁了?”
闻染很担心有人以为这门是误锁,找人拿钥匙从外面开门,但她握着许汐言的纤腰没放,许汐言也没有推开她。
她低声问:“为什么?你不是谈过恋爱么?”
“是啊。”许汐言说话间顿了顿,舌尖轻抵在齿后:“为什么呢。”
闻染在心里说:因为你从未打算让任何人真正走进你。
就算许汐言说“喜欢”。
可许汐言这种人的“喜欢”,是拼图一角。
她近十年的“喜欢”,是遮天蔽日。
其间的差距,是她望过无数次的背影、故作镇定走过无数次的楼梯转角、抽屉里逐渐生出锈痕的铁皮盒,那么多微妙的心情,要如何用语言传导。
她缓缓准备放手了,许汐言却忽地抬手,将她的手摁回自己腰际。
闻染的心脏猛然一跳。
“可是。”许汐言缓缓另一手抬起,缓缓轻摩一下闻染的鬓发。
“可是?”闻染舌头开始打结。
“要试试看么?”
闻染的大脑一瞬炸了:“……为什么?”
这时外面的人还在说:“这门不知怎么反锁了。”
“谁有钥匙?是不是要联系酒店的人来打开?”
“为什么你总在问为什么呢?”许汐言睫毛翕动的很轻:“大约因为,你很干净,也很安静。”
许汐言捧住闻染的脸,抿了下唇,闻染从她微滞的呼吸里,发现她有一丝紧张,正是这紧张让她显得愈发生动而勾人。
许汐言说:“闻染,这是我的初吻。”
闻染整个大脑都处于爆炸状态,很难说是谁先吻上了谁。
双唇相处,软得似夜晚带露水的蔷薇,一触即碎。许汐言齿间带着上好威士忌里的花果清香,和她抽惯的烟里凉凉的薄荷味。
闻染的心脏一瞬都要不跳了。
像被一只大手狠命的捏着,来回来去反复的揉搓。
舌尖轻缠得仿若试探。外面的人在说:“那我去找酒店的人过来吧。”
这是许汐言的初吻,闻染想,可天才大概在所有的领域都无师自通,这个吻丝毫不见生涩,也没其他人给吐槽bot投稿所说的什么口水感明显。
闻染微微扬起下巴,双手扶在许汐言纤瘦的腰际,收紧。许汐言一手托在她背后,把她微微往前带,吻得更深。
其实许汐言脑子里也近乎空白,莫名想起十八岁那年的水族馆,一身蓝色羽绒服的少女安静的仰头,看头顶多媒体屏上游弋而过的五米鲸鱼。
怀里的人好似比那时更瘦了些,纤弱的骨量很有存在感,身上的香气很淡,像蓝紫的蝶豆花,不显山不漏水。
偏偏这样撩拨着人的神经。
直至外面有酒店员工的声音:“我试着用钥匙开一下门。”
许汐言还在吻闻染。
闻染被她托住的脊背上都是细汗,紧身T恤在她掌心里变潮。
掏钥匙的声音。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两人唇齿交缠,越吻越深。
直到钥匙旋开锁孔前的最后一秒,许汐言放开闻染,拇指在她染了自己口红的唇瓣上轻轻一抹,把闻染拉到自己的身后挡住。
自己转身,一手抵住将要被推开的门:“什么事?”
外面的人都愣了下。
有人问:“言言姐,你在里面啊?”
“嗯。”许汐言的声音很平静:“我喝多了,刚才进来休息,睡着了。”
“哦哦,我们还以为这门不知怎么自己反锁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许汐言“嗯”一声,推上门,重新上锁,回眸去看靠在墙边的闻染。
不见阳光也不见血色的冷白面孔,此时微微泛着绯色,她那样瘦,唯独胸前一片是饱满的,此时随时她呼吸微微起伏。
许汐言咽了下颈根。
没说什么,等着闻染和自己的呼吸慢慢平复。
闻染问:“我怎么出去啊?”
许汐言一顿:“你现在想的是怎么出去?”
闻染点头。
许汐言低笑一声:“别出去了,躲到天亮。”
闻染瞥她一眼。
许汐言举起双手:“好,知道了,我先出去吸引她们注意。”
又问闻染:“我嘴上的口红花了么?”
“还好,你抿抿。”
许汐言抿抿双唇,理了理身上的礼服,拉开门出去。
她一现身,自然无人注意吸烟室这边了。
闻染又等了一会儿,趁人不察,悄悄从吸烟室出去。
也没再逗留,直接走往电梯,刷了房卡回客房。
她明明没喝酒,神经里的醺醉感大概全来自许汐言的嘴里。
取了浴巾和睡袍,钻进淋浴间,平时不觉有什么异样的动作,这会儿摸上去滑腻一片。
许汐言的确是吻技高手。
大概她对自己催眠,洗过澡戴上蒸汽眼罩,把自己扔进枕头和被子里,她竟然真的很快睡着了。
连大脑都想宕机,哪怕再回想今晚的局面多一秒,紧到发痛的心脏大概真会爆炸。
就一点,忘了拉窗帘,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是被窗外的天光晃醒的。
她试了一下,再无睡着的可能,看了眼时间,这时不过七点,索性起床刷牙洗脸,早点去酒店的自助餐厅吃早餐,刚好可以避开大批人潮,讨个清静。
胃里翻涌着昨晚的躁动,她简单取了点焗豆和吐司,外加一杯热牛奶。
这个时间的自助餐厅很空,她坐在窗畔的阳光里。
不一会儿走进餐厅来的人,竟是许汐言。
许汐言看到她,也愣了下,先是走到自助餐台边,照自己的习惯把吐司烤得焦脆,单面抹了黄油,又夹一只煎蛋,端了杯美式坐到闻染对面来。
她不说话,闻染先开口:“你一个人啊,陈曦没跟你一起。”
还以为这种大明星的所有衣食住行都有人服侍。
她今天换了件爽利的黑T,领口别着副墨镜,大概见这时间餐厅人确实不多,闻染挑的位置又避人,便没掏出来戴上。
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这时间比我平时起床早那么一点。”
“没睡好?”
她喝口黑咖,瞥闻染清白的眼下一眼:“一点黑眼圈都没有,看起来,你睡得倒很好。”
闻染挑一勺焗豆,不说话。
许汐言咬一口吐司,酥屑簌簌落下。
两人就这样安静对坐着,吃完了一顿早餐。
等到近八点,众人纷纷起了,陈曦发来今日行程:上午各自工作,下午为着许汐言生日,工作室出资,请大家去故宫游玩。
毕竟团队里还有不少之前从未归国的ABC。
闻染被陈曦拉进了一个近百人的工作大群,里面人纷纷回复:【老板大气!】
【跪谢言姐!】
闻染私聊陈曦:【我也要去么?】
【去啊!你这段时间不是跟我们合作么?工作室待遇很好的。】
下午两点,好些商务车待命,送众人去故宫。
陈曦忙前忙后的打理,瞧见闻染,冲她挥手:“这边,来上这辆车。”
闻染走过去。
陈曦瞧她一眼:“不戴防晒帽或防晒面巾啊?邶城的紫外线可强了。”
闻染笑笑:“平时调律,成天待在屋子里,有机会晒晒也挺好的。”
登车落座,没有瞧见许汐言。
一直到下车,错开了节假高峰,故宫的人潮也并不见少,还好陈曦在窦宸的培养下办事妥帖,都已提前预约好。
众人排队进去,仍是没瞧见许汐言。
闻染之前和陶曼思来邶城,因未提前预约,错过了参观故宫的机会。
她拍照发给陶曼思,陶曼思秒回:【也太美了吧!】
北方的春的确跟南方的春不一样,空气里有一种爽利的清透,阳光透亮,映在朱瓦红墙上,那攒动的影子仿佛记载着岁月经年的沉淀。
陶曼思:【帮我多拍一些,以后我写稿子还能看看找点灵感。】
【好。】
阳光着实强烈,闻染倒不后悔没做足防晒准备,只是想着本该戴副墨镜,不然总被这光线晃得睁不开眼。
众人走走停停,本来聚合的队伍逐渐拖长,变得散漫。
过了午门,不过金水桥而往右走,登上协和门的楼梯,回望午门,只觉得气韵雄浑,那样的磅礴的确又是秀雅南方不常见的,闻染便想着给陶曼思拍一张。
她也没什么专业拍照设备,就一部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拍出的质量只能说勉勉强强。
放下手机一回头,风拂着额边的碎发打了个旋儿,闻染便是在那时瞧见了许汐言。
许汐言的行动轨迹大多不与众人同步,是以每每她的出现,都有一种从天而降之感。
她很随性的靠在白玉栏上,五官浓郁,在这厚重的历史底蕴前也一点不显出浅薄。宫殿短檐四角的短垂脊上,是标准制式的仙人走兽,她在这过分规整的雕塑间,又显出异常的灵动。
她穿黑T恤,鼻梁上架素黑的墨镜。像突然闯入这历史间来的现代,也像突然闯入这庸碌人间来的角色。
她本来微侧着一点下巴,在跟身边的窦宸说话。
但当闻染无意间朝她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她没说了。
抬手,把墨镜从鼻梁上摘了下来。
那一刻闻染几乎想惊呼。
搞什么啊?周围都是人。
可她藏在短檐的暗影中,周遭游客都被这一整天的烈日晒得没了脾气,嘟嘟囔囔的走着,竟也没人来注意这个站得低调的女人。
闻染带着一颗心脏的狂跳,与许汐言对视。
她们之间隔着横七竖八记载此去经年的青灰地砖。
隔着不远处恢弘的宫殿和其间刮荡的风。
隔着一重重往来的游客好似打碎了过往与现代的屏障。
闻染也不知自己是真就看得那么清楚,还是靠脑中的想象补齐。
许汐言把摘下的墨镜挂在V领T恤前,这天很热,胸口被墨镜腿微微压出的沟壑露出一线雪肌,微微往外沁着汗。
她一手很随意的搭在身前,再往后,就是闻染昨晚握过的细腰,到现在回想那般柔弹的触感还令人心悸。
许汐言应当是没有笑的,就那样望着她。
打量。观察。欣赏。说不清。
闻染只觉得头顶的日光忽而盛大,先前只觉得晒,这时却感觉灼烫的热度顺着颈后,灌注进自己的每一个毛孔,只觉得心脏都跟着生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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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参观晒出一身大汗,众人回程简单吃过晚饭,各自回房修整。
好像唯独许汐言,闻染进酒店时听陈曦在跟旁人对时间,说许汐言要去健身,还要去琴房补足今天下午去故宫耽误的时间。
可怕,闻染心想,天才都不知道累的么?
回房后先洗澡,吹干了头发,刚巧电影频道在播一部一直想看的老电影,靠在床沿看完,又把手机里的照片整理了一番,准备给陶曼思发过去。
此时已万籁俱寂,手机正好握在手里,突然进来信息的滋一声震着人的指腹。
点开一看,许汐言:【睡了么?】
闻染迟疑了一下,回复:【没有。】
许汐言的电话打了过来。
那个“159”的号码到现在她还没存,但已经记得那是许汐言的号码了。
闻染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从床边站起来,握着手机踱到窗边,今天下午听人说这是邶城最好的时节,连柳枝都绿得透亮,大团大团的玉兰,在春末的夜里香得不遗余力。
她稳了稳呼吸,接起来:“喂?”
许汐言的声线在夜里听来总会更暗:“你开窗了?”
“啊……”
许汐言低低地笑了声:“我也开了。我在你楼下。”
“是吗。”闻染指腹贴着手机摩挲。
“闻小姐,我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许汐言顿了两秒:“怎么吻了人就跑,一句交代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