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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1章  进门却不上香,怕是有对神不敬的嫌疑呀。

    黎渐川又在村中转过一圈, 并于半截山路上望了望。

    除去村尾林子里,欢喜沟附近只有村头村尾两座小山上有些黄土地,沾了水, 可能会变成泥地。

    但这两座小山都没有绒花树。

    村尾多子神庙所在的小山只种石榴树, 寓意多子多福。村头福禄观所在的小山, 种的则是漫山遍野的桂花和金桔,一曰蟾宫折桂、步步高升, 二曰金玉满堂、财源滚滚。

    若是将鞋底的黄泥与绒花树联系在一起,黎渐川便只能得出一个推论,那就是在进入欢喜沟的第一天凌晨,自己在完全的沉睡中,来到了绒花树所在黄泥地,挖走了埋藏的武器。

    但这样的话,便又延伸出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 挖走武器的, 究竟是附身自己的某种怪异, 还是莫名遗忘了什么记忆的真实的自己, 亦或是体内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自己,或某条时间线上的自己——他因某些异常, 与现今的自己产生了交错,控制了自己的躯体?

    如果是后三者, 行事必然也具备自己的某些特质, 所以, 他们既然已经谨慎地清扫了附近的痕迹, 又为什么会在鞋底遗留下明显的黄泥?

    是因什么事而忽视了, 还是故意的,想要留给醒来的自己看, 又或是觉得清理与否,没有必要?

    再比如,被“自己”挖走的武器是什么,现在又在哪里?

    续写手记时字数所限,对副本世界的具体情况也并不了解,黎渐川只能着力描写武器的威能与限制,并没有为它确定一个具体的模样,所以事实上,他虽在找武器,却也不清楚这武器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眼下可以确定,自己身上所携带的一切,都与神秘武器扯不上关系。

    当然,也不排除“自己”凌晨来到绒花树下时,埋藏的武器已经被挖走了的可能性。

    又或者,是有谁趁自己睡着,穿了自己的鞋,来过这里。但西厢房的门窗都是从内关着的,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假如真是这种可能,行动的必然不会是普通人类。

    以上这些,将鞋底黄泥与绒花树情况绑在一起的,可以算作第一类假设,至于第二类假设,就是将这两者解绑,当成完全不搭边的,分别去看。

    鞋底黄泥,不是在绒花树附近沾上的,那便只能是村头村尾两座小山上了。初到欢喜沟的凌晨,“自己”悄悄登山,是出于什么缘由?为福禄观和多子神庙,还是其它?

    绒花树下的武器失踪,不是“自己”所挖,就只可能是手记主人本人,或自己、手记主人其中之一泄露出了相关情况,引来了旁人偷盗。何时泄的密,怎样泄的密,拿走武器的又是谁?

    怀揣着诸多问题与猜测,黎渐川蹲在村中央小超市门口,一边吃泡面,当午饭,一边审视着自己精神体,试图从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但他的精神体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甚至比起刚刚进入游戏时,状态还要好上一些。

    黎渐川思考了一碗泡面的时间,决定把注意力从外界扯回一些来,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

    将泡面碗丢进小超市门口的大垃圾桶,黎渐川溜溜达达,奔村头村尾两座小山而去。

    已是午后,多子神庙与福禄观都开了山门,黎渐川蹲着吃泡面时就瞧见不少嬷嬷和道长路过,显然是赶着上山侍奉神明。

    他先去的是多子神庙。

    进游戏半天一夜,在黎渐川的直观感受上,信众最多、势力最广的福禄天君存在感其实不是很强。某种程度上说,福禄天君与其说是位神明,不如说是道符号,象征着高官厚禄、金钱名利的符号。

    世人本就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它,侍奉着它,为它生痴妄,为它诞恶念,为它泯灭人性,为它癫狂自毁。

    恰好掌管它的福禄天君受世人虔诚供奉,却很难说世人供奉的究竟是天君,还是它。

    权钱名利之内的浑浊,有神无神,大概没什么差别。

    总的来说,就是还勉强能算进正常范畴内。

    可反观香火稍逊一筹的多子菩萨,却早已与正常二字搭不上边儿了。这位神明不加掩饰地展现着祂的邪性与恐怖,尤其是在生育一道上。

    黎渐川搜索多子菩萨的相关信息时,便被所谓的十胎嬷嬷、百胎嬷嬷、千胎嬷嬷内里的含义震了一震。

    十胎嬷嬷,即生过十胎孩子后,参加多子神庙的选拔,被成功选为侍奉神明之人的女人。以此类推,百胎嬷嬷、千胎嬷嬷自然就是生育过百胎孩子、千胎孩子,且进入多子神庙的女人。

    正常人中,女性生育十胎已是不可思议,百胎千胎,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怀胎一次便要十月,就算一生只坐在屋内怀孕生子,若想生下百胎千胎,也几乎不可能。

    时间与女性的身体,都万万做不到。

    更何况,如此生育,究竟是在拿人当有血有肉的人,还是在拿人当只会产子的破烂机器?

    即使这个副本世界因多子菩萨的参与,在生育一事上有些不同寻常,但凡是对女性生育之苦略知一二的,便无法忽略其中的可怕。

    黎渐川对这位相对活跃的多子菩萨没什么好印象,决定先探一探祂。

    一路上村尾小山,周遭的游客也变得多了起来。

    大家都是熬了一宿才进山的,除精力旺盛的,大多上午都在补觉,下午都睡饱醒了,才纷纷出来游玩。只是人虽多了些,却也仍比不得夏国其它景点节假日的人山人海。

    黎渐川在登山路上和一名背包客打扮、明显曾来过欢喜沟的中年男人聊了几句,打探了下,也没得到确切答案。

    对方只含混地说,想来欢喜沟参加大祭的人多不胜数,但欢喜沟自有灵性,什么人能来,什么人不能,除神明的意思外,它也自有主意。

    村内人与村外人皆没有一个听起来靠谱的答案,黎渐川便先按下,不再刻意探究了。

    小山不高,名字便随神庙,就叫多子山,相对的,村头供奉了福禄观的小山便也叫福禄山。

    走了不到半小时,黎渐川已临近山顶。

    从多子山纵观这一方天地,便可发现欢喜沟确实是一道地形奇异的“沟”。它四面环山,被绝壁包围,仅有一条仿佛被巨斧劈出的缝隙,漏进外界天光。这缝隙便是欢喜沟唯一一条通往村外的道路,位于北面福禄山附近。

    福禄山和多子山,这两座小山与周围无数崇山峻岭格格不入。

    它们既不高大,也不险峻,单独立在欢喜沟的一头一尾,完全不符合这里的地势形态,只如两个小土包,又或者,更像两座大些的坟冢。

    站在多子山上,隔着细窄的欢喜沟,便能望见极远处福禄山山顶的福禄观。

    两座神庙遥遥相对,一守前一守后,中间有条玉带般的小河自多子山背后的悬崖瀑布而下,贯穿欢喜沟,与福禄山相连,环绕两山下。

    可以说,从风水角度看,这两山两庙也是颇有意思的。

    多子神庙的外观没什么怪异之处,与寻常庙宇类似,只是修建得更为巍峨高大。

    但因庙中只供了一尊神,便是再如何刻意往大了修,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

    除主殿多子殿外,也只有两个嬷嬷殿,供了一些为神明贡献卓越的万胎嬷嬷,其余便都是藏经楼、东西配殿之类的。

    比起黎渐川在现实世界见过的寺庙道观,这多子神庙委实算不得大。

    庙内各处都立着香炉,烟气袅袅,缭绕着呛人的石榴香。

    一座香炉附近,有俩嬷嬷在扎纸娃娃。

    瘦嬷嬷负责扎,手糊白纸,三两下便在竹子棍上立起一个两三尺高的娃娃。胖嬷嬷接过去,点了朱砂草汁与炭灰,为它涂眉画眼,又像模像样地穿上一套红裤子绿袄。

    最后,两位嬷嬷一道儿抬手,朝它脑门一拍,同时低喝道:“顽劣童子,还不醒来!”

    话音落,纸娃娃便变成了活娃娃,血肉丰盈,憨态可掬,捂着脑门向两位嬷嬷告饶,然后一溜小跑,进了殿里,去侍奉菩萨,或迎接信徒。

    数名游客在围观,不敢靠前,见这异象,口中不由发出低呼。

    附近立了禁止拍照的牌子,但有个青年仍借朋友遮挡,偷偷拍了几张照片,只是拍完低头翻看时,却忽然变得面无血色。

    黎渐川佯作路过,瞄了一眼青年的手机。

    手机显示的照片上香炉依旧,俩嬷嬷却不见踪影,纸娃娃像是觑见了镜头,弯着嘴角,朝镜头外的人露出了阴森诡异的笑。

    青年拉住朋友,支支吾吾。

    朋友看了看,脸色难看了一刹,继而低头,附耳向青年解释了什么。

    黎渐川听了一点,说是多子菩萨喜欢看凡人多子,但自己的神庙却不留真孩子,只要纸孩子,菩萨座下嬷嬷死后,便会显灵,扎纸娃娃,这是神迹,而非鬼怪。

    拍照的青年信不信这是神迹,黎渐川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不信的。

    绕过嬷嬷殿,前方便是一面古老的壁画墙,壁画内容就是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的降世传说。

    没错,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是同时降世的,两者的传说故事也多有相连,在某些野史里,也有传言二人是兄妹或夫妻的,但都无实证。多子神庙与福禄观,都于主殿前立着这幅壁画,欢喜沟的正是最初一版。

    黎渐川为与自己所知的信息相印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幅壁画。

    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的传说自前朝文宗时期始。

    话说两百多年前,立国已久的大羿朝经历了一场与往昔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宫闱内乱,当时的皇三子成为最终的胜利者,登基为帝,年号肃元,崩后庙号文宗,故后世称其肃元帝、羿文宗。

    文宗执政初期还算是位明君,平藩乱,斩贪官,削掉了大批邪神宗教,不允其剥削百姓。

    如此,大羿度过了十几年太平盛世。

    但很快,到文宗五十余岁时,天降灾祸,黄河决堤,一场瘟疫自黄河两岸而起,席卷整个大羿朝,竟完全无法以医术控制。瘟疫传到了京城,就连文宗自己都险些被太监传染,得了疫病。

    文宗惊惧不已,下令焚城烧人,遏制瘟疫。

    三年后,瘟疫渐绝,整个大羿却也已民不聊生。

    这时候文宗最该去做的,便是尽心尽力去恢复大羿的生机,可是这一场瘟疫给他留下了太过恐怖的印象。当时钦天监有传言,称他登基之后自诩天子,对鬼神殊无敬意,是以惹来劫难,大疫难绝。文宗虽毫不犹豫斩了妖言惑众之人,但事后却也心中打鼓,暗生怀疑。

    时局乱,心病生,瘟疫结束后,文宗吊着的一口气一松,狠狠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常梦到曾被他灭掉的野神野鬼来质问他,为何要断绝他们的香火。

    病好后,文宗不再勤理朝政,反而开始沉迷鬼神之事,希冀寻到天地认可的正神来驱逐野神野鬼,庇佑自己,庇佑大羿。

    他布皇榜,广求天下得道者。

    一时间,揭榜者众多,可却大都是装神弄鬼之徒,文宗见得越多,便越觉迷茫失望,不禁怀疑,世间真有神邪,真有鬼邪?若真有,为何朕苦苦寻求,却见不到?

    却就在这时,一个号为道微的游方术士揭了皇榜,来到京城,觐见文宗。

    道微告诉文宗说,陛下您是天子,万邪不侵,本就无鬼敢靠近您,又因您年轻时拆了太多庙宇,坏了太多香火,神明也不愿见您,虽那些本就是野神野庙,可也让正神都误会了您,认为您本就心存不敬。

    文宗问他该如何化解,得见正神,道微便说一要重修庙宇,请正神享香火,二要祭天祈求神明谅解,降临来见。

    文宗又问如此求来的是何神明,道微便一手指南一手点北,道出两个长长尊号,民间常称便是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

    文宗大喜,这样两位神明,正是如今因瘟疫而元气大伤的大羿所需要的。

    他应允道微,修福禄观,建多子神庙,并举行祭天仪式。

    道微选定的祭天之地便是如今的欢喜沟附近。

    祭天当日,紫色雷霆从天而降,将一座巨山劈开了一道缝隙。

    文宗大惊,遣人入缝隙内一瞧,里头风光秀丽宜人,土地平坦肥沃,竟是一处世外桃源。

    道微让文宗迁周围城镇的百姓进去,定居繁衍,并断言,此地被人气蕴养三年,必会有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降世托生。

    文宗看祭天异象,已信了道微八分,忙问三年内产子者必不少,该如何从中辨出两位真神?道微答,神明降世,自有异象。说完,便原地坐化了。

    之后三年,这座被文宗分外重视的村落诞下孩童无数,其中有两个最为特殊。

    一个是个女娃娃,村里人说,她降世时全村的石榴花都开了,飘有异香。长大后,更是奇异,只要被她主动摸过手的妇人,不出三月便会怀孕,灵验非常。

    一个是个男娃娃,听闻他出生前夜,他母亲梦到金银珠宝塞满了自己的肚子,直要撑得肚皮炸开。他五岁时便闻名整个丰饶县,据说他瞧谁顺眼,谁便能考中功名,最差,也能过县试,够到一点童生的边儿。

    这俩娃娃长到六岁时,文宗亲自来拜见,迎这两位神明入住道观庙宇,正式尊一人为多子菩萨,一人为福禄天君。

    不久后,两位神明的亲朋好友尽皆亡故,侍奉之人称,是神明将其唤到了神庭,永享天寿。

    自此后,两位神明便开始了祂们恩泽天下的两百年。

    到这里,壁画已过了大半。

    剩余小半,则是之后两百年间的一些神明传说,比如“妖龙吃人,两神联手斩孽障”、“文宗死前鬼怪附体欲弑神,两神灭邪度文宗”、“乱世到来,两神救世赐神丹”、“大羿灭亡,两神襄助建夏国”等。

    黎渐川仔细看完,转身之时,却忽然瞥到一抹熟悉的人影被两个纸娃娃扯着,钻去了主殿墙后。

    “……张秀兰?”

    黎渐川一眼认出,直觉有事,左右扫了两眼,便不动声色地朝主殿绕去。

    可不等走到墙后,一位嬷嬷便突然出现,拦在了他的身前,朝他递来一炷香:“免费赠香,贵客进去拜拜吧。”

    黎渐川潜意识里不想拜这两位诡谲神明中的任何一位,可还未开口拒绝,这位面容干枯好像树皮的嬷嬷便忽地咧嘴一笑,好似漫不经心地道:“进门却不上香,怕是有对神不敬的嫌疑呀。”

    黎渐川想到本局游戏法则,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如常,笑了下:“哪敢不敬,只是怕扰菩萨清静。”

    嬷嬷笑容更深:“菩萨欢迎。”

    黎渐川想了想,没再拒绝,接了香,暗自提起警惕,迈步进了煌煌空阔的多子殿。

    多子殿内只有一座神像,便是多子菩萨像。

    黎渐川在网上看过不少多子菩萨的形象,但此刻亲眼见到这座仿若顶天立地的巨大神像,依旧心惊肉跳,震骇恐惧。

    多子菩萨的形象是圣洁而又邪恶的。

    这座神像更是将这种圣洁与邪恶放大了无数倍,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冲突而矛盾、畸形又病态、诡异且扭曲的恐怖感,震慑着所有朝拜者。

    它立在石榴砌成的神座上,全身上下由一团团令人作呕的肉块组成,毫无规律,不可名状。

    每团肉块上,都有向外刺出的婴儿的肢体,或是手脚,或是头颅,或是一点牙齿或鼻尖,这些肢体含在一层黏腻的薄膜里,晃眼一看,似在不停蠕动,发出尖锐的哭笑声。

    无数可怖的肉块中央,嵌着一张垂眸闭目的少女的脸,不见混乱,不见邪异,这张脸上唯有无尽的宁静与慈悲。

    极致的恶心与堕落,极致的神圣与空灵,这就是多子菩萨的神像带给黎渐川的最直观的感受。

    他只匆匆望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他毫不怀疑,凝视这座神像太久,会有丧失心智的危险。

    点燃手里的香,黎渐川学着殿内其他敛目叩拜的人的模样,跪倒在蒲团上,俯身下拜。

    刚拜下去,一道黏腻恶寒的视线便自上而下落下,于他的脊背上无声刮过。

    黎渐川立即抬头,却只见到了神像垂眸闭眼、慈眉善目的脸孔。

    他面色不变,收回视线,再拜两拜,起身上香。

    将这炷石榴香插进巨大的香炉时,石榴香却突地一颤,掉下一截香灰来。

    黎渐川要躲,却没躲掉,让香灰正巧落到了自己的手背。

    他擦了下,香灰没了,可他手背上的皮肤却好像灰了一小块,怎么都擦不掉。

    第432章  我看他病得不轻……

    “是菩萨赐福。”

    送香嬷嬷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可少见得很, 近十年来,也只有三五次罢了。”

    “凡遇菩萨赐福,神庙都有赠签, 贵客可要抽取一支?”

    黎渐川转身。

    笑眯眯的嬷嬷站在他身后。

    黎渐川视线下移, 落到嬷嬷手中的红色签筒上时, 忽地一凝,瞳孔骤缩。

    不知为何, 这一刹,他好像出现了幻觉一般,见这签筒并非是涂了红漆的木签筒,而是一个由一只只剥了皮的婴儿小手拧成的长搋子,里头细签晃动,却是无数舌头在跳动。

    但也仅仅只有这一刹。

    下一秒,他眨了下眼, 这恶寒画面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正常无比的签筒与签。

    “抽一支吧, 贵客。”

    嬷嬷握着签筒,又重重晃了一下。

    黎渐川气息稍沉。

    他想了想, 没拒绝,神色自如地伸手取了一支签。

    或许是受方才的幻觉影响, 他总感觉这签有些过分黏腻柔软, 捏在手里, 满心不自在。

    “中平签。”

    黎渐川看了眼签文:“‘求生求死皆是难, 行百里者半九十’, 嬷嬷,这签作何解?”

    嬷嬷摇了摇头:“这是贵客自己的因果, 需贵客自己去解,我解不得,菩萨亦解不得。贵客从此再往殿后走,会见到一面解签墙,贵客依签文去墙上寻答案便可。”

    黎渐川望向送香嬷嬷所指的方向,却正是他之前所见张秀兰被纸娃娃扯去的方向。

    没多犹豫,黎渐川应了声,就绕过神像,往殿内更深处走去。

    多子殿后门外,仍是与大门相似的一片小广场,香炉众多,烟气缭绕,一眼望过去,除了如雾一般的炉烟,却不见丝毫人影。

    黎渐川来到解签墙前,以寻签文作掩护,观察着四周,寻觅张秀兰的踪迹。

    但张秀兰还未显踪,黎渐川手里的签文,却先找到了解签处。

    黎渐川顿了顿,一股直觉驱使,让他伸手从格子里取出了解读自己手中签文的解签木片。

    木片漆黑,血字写就,只有一段古里古怪的话。

    其上写道:“世有怪狐,狐有九尾。一尾因不敬神被斩,二尾因奉邪神而断,三尾、四尾因信一不信二,焚为漏夜灰。五尾由心,成了空壳,六尾作假,失了我相。七尾曰死,八尾曰生,七与八皆不见,唯九似蛇衔环,方才知,他他,我我,他是他,我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

    黎渐川微微皱眉。

    这木片上的解签文字好像和签上的签文有点不太搭调,驴唇对不上马嘴,完全像两回事。

    尽管对解签内容颇为不解,但黎渐川依然把它作为一条线索,录进了脑子里。

    上香,落灰,赐福,取签,黎渐川可不认为这一系列事情全是巧合。他在探索副本,而副本剧情也在悄然展开,所得所遇,说不定便全是编织真相的丝网,他不会错失。

    放下木片,黎渐川趁四下无人,将殿后广场、配殿、杂事房等迅速转了一圈,均无发现。

    他开始怀疑在自己上香的工夫里,张秀兰已经事情了结,离开殿后了。

    如此想着,黎渐川便打算原路返回,再观察一下这座多子神庙,便下山,去往福禄观。

    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撞进了一团灰蒙蒙的迷雾之中,大脑与视野尽皆恍惚了下,胃气翻涌,泛起莫名的恶心感。

    空气中的气味也突然变得甜腻刺鼻起来,令他的喉头忍不住地滑动,想要呕吐。

    黎渐川拧眉,调配着身体与精神的感知,强压下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就要继续迈步向前。

    只是这步子刚一个抬起落下,他四周的景象便忽然变了。

    遍布广场的香炉消失,原本的位置,是一个又一个披着红衣的女人。

    女人们匍匐跪地,高昂起的脸庞上相貌不同,但凝固的神情却全都一模一样,虔诚无比,平静无比。

    她们双眼紧闭,唯有嘴巴微微张着,有烟气如蛇,从她们喉间钻出,满庙袅袅烟雾,便是由此而来。

    脸庞下,她们蜷缩起来的身躯却是不虔诚的,不平静的。

    扭曲,挣扎,瘦小而又痛苦,缩作一团,好似被吸干的干核桃,皱皱巴巴,沟壑纵横,带着尖啸与死气。

    腹部是例外,它如香炉的肚儿一般浑圆,邪性地颤动着,像有什么还活在里头,随时将要破肚而出。

    黎渐川顿时呼吸一紧。

    他在眩晕晃动起来的视野里,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女人,缓缓抬手按在女人颈侧。

    是人类的触感,有人类的心跳。

    黎渐川心中忽地涌上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

    他一把拉住女人的胳膊,声音急促:“你们……你们都是人对不对?别跪着了,大姐……大妈……你们起来,离开这里,回家去……起来,快起来!快回家去,快走!”

    “走?”被黎渐川拽着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直直地看着黎渐川,“走去哪里?全天下都是一个样子!”

    话音落,整个广场上所有的女人全都睁眼,齐刷刷盯向黎渐川。

    “走去哪里……一个样子……”

    “走去哪里……一个样子……一个样子……”

    诡异的盯视里,几十上百张嘴巴同时开合着,一句普通的疑问不断重叠混合,回荡不休。

    黎渐川脑内如插来一根滚烫的铁签,搅得他思绪破碎混乱。

    在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情况下,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强烈的痛苦之色。

    与此同时,有部分女人开始俯身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形似透明虫卵,卵落地即碎,爬出人类婴儿残破畸形的肢体。

    这些肢体如虫子一般蠕动着,密密麻麻掉在地上,朝黎渐川嘻嘻涌来。

    黎渐川捂住额头,努力操控着感知不稳的身体,摇摇晃晃朝来路跑去。

    一路上,所有香炉都变作了红衣女人,向着黎渐川吐来虫卵。

    黎渐川加快脚步,穿过多子殿,奔向山门。

    在他经过时,多子殿内明显传出了不同之前的沉重喘息声与黏腻嬉笑声,但他只当未闻,头也不抬,迅速冲出。

    到嬷嬷殿前,一位嬷嬷要扶他。

    他扫了一眼,只看到这位嬷嬷的面孔突然从中裂开,弹出一团花纹诡异的触手,似抱面虫般,就要扑到他脸上。

    黎渐川摇晃躲闪,心脏揪起,神思混乱,掌中不知何时便滑出了来欢喜沟前藏匿的水果刀。

    他内心有一股冲动,催促他快快出手,去清除周遭的恐怖。

    可一线神智尚在,却让他死死攥着水果刀,不敢刺出。

    他怕这些真是幻觉,出问题的是自己,而非周围,假使这样,他一刀刺出,难控轻重,便极有可能会害死无辜之人。

    即便这是副本世界,他也不愿随意扯开底线。

    “是你……季哥!”

    一只挽着玉石串珠的手突地从斜地里伸来,在黎渐川眼前晃了晃,然后落到他肩上。

    奇怪的是,这只手甫一出现,黎渐川眼前线虫乱窜般的狂乱和迷障便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于是他任由这只手拍在了自己的肩上。

    这一拍之下,周遭景象也恢复了正常,嬷嬷面孔如旧,不见触手,只神色担忧地望着他,欲言又止。蠕动的婴儿肢体,虫卵,红衣女人,也一一破碎,当真是幻象。

    巍峨高大、人来人往的多子神庙内,黎渐川痛楚与眩晕褪去,浑身一震,如梦初醒。

    他慢半拍地看向这只手的主人,是一起拼车的双胞胎中姓岳的女生。

    “季哥,昨天没睡好,头晕了吗?”女生与黎渐川对视着,表情正常,“我看你好像不太好,不然到那边去坐坐?”

    黎渐川动了动脸部的肌肉,有些莫名的僵硬和痉挛。

    “是有点头晕……”

    他开口,声音嘶哑至极。

    这对双胞胎互看一眼,一左一右虚扶着黎渐川,黎渐川没拒绝,跟着他们走到了多子神庙山门外的一座小亭子。

    这座小亭子视野不好,没什么游客过来。

    三人坐下,男生摆弄着相机,看似是在拍照,实则是在监控四周,女生与黎渐川相对而坐,手半掩口,遮住旁人读取唇语的可能,低声道:“季哥来多子神庙,是想改信多子菩萨了吗?”

    黎渐川一怔。

    这话问得奇怪。

    他们又怎么知道季川曾经信仰谁?

    连自己这个成了季川的玩家,查遍资料,都看不出来,只能得出季川是个什么都信一点的教派混子的结论,他们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季川的信仰,还怀疑他改信。

    他想了想,试探道:“你知道我信什么?”

    女生微微一笑:“季哥昨晚上车时还藏得挺好,只可惜快到欢喜沟时松懈了,下车前,我这手铃便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响了起来。”

    她抬了抬手腕,淡青色的玉石手串在光下温润剔透,里头隐约可见一些仿若杂质般的血色痕迹,像是什么符号。

    黎渐川目光一顿,捕捉到了那些符号的轮廓。他在网上一些边角小论坛搜到过,那是属于轮回之主的符号。

    “你们是轮回者?”

    他没有掩饰,直接问了出来。

    男生回头看了一眼。

    女生眨眨眼:“对,我们姐弟是轮回者,岳小雨,岳小风。所以,季哥你是轮回之主的信徒,还是已加入轮回秘会的轮回者,亦或者,是改了信仰的……背叛者?”

    “都不是。”黎渐川道。

    他本想虚与委蛇地说一句自己信仰轮回之主,可话到嘴边,心头却升起一种隐约的感觉,好像只要他说出这句话,便会有他不愿见到的事情发生。

    “我只是……对轮回之主有些好感。”

    黎渐川踅摸到了一个模糊的说法。

    对比福禄天君和多子菩萨,他对疑似曾经的自己的轮回之主确实算是有些好感,这是大实话。

    “直接对我亮明你们的身份,”黎渐川打量两人,“你们做好了我说不出去的准备?”

    名叫岳小雨的女生笑起来:“假如你是信徒或轮回者,我们就是一家人,你不会说出我们的秘密。假如你是背叛者,自然就会死在这里,也不会说出我们的秘密。”

    “假如我是讨厌轮回之主或信仰其他神明的普通人呢?”黎渐川道。

    岳小雨笑意微冷:“等同背叛者。”

    黎渐川顿了顿,心底莫名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这些轮回者们怎么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黎渐川道。

    岳小雨道:“处置谈不上,我们只想邀请你成为轮回者。”

    黎渐川早在岳小雨表明身份时就猜到了他们的目的,但还是捏出了诧异的表情:“邀请我?你刚刚还怀疑我改信了,一转眼,又这么放心我加入你们?”

    岳小雨笑了下:“凌晨下车前,你身上吾神的气息还非常浓厚,手铃响到那种程度,我只在靠近神眷者时听过。但刚才见到你,手铃却几乎动都不动,证明你一丝吾神的气息也无。你说,我该不该怀疑?”

    “不过,看你的模样,应该是曾因某些原因受过吾神注视,残留了吾神的气息,但未得完全庇佑。而现在,你大概遭遇了某些神秘,精神体出现了一些问题,吾神的气息便阴差阳错消散了。”

    “这不要紧,只要你加入我们,成为轮回者,一切就都可解决。”

    黎渐川眉梢微动:“我的精神体出了问题?”

    他不太意外岳小雨口中出现精神体这个词,但却对她能看出自己的问题感到些许惊讶。

    岳小雨起身拿过岳小风手里的相机,往前翻了翻,找到一张照片,递给黎渐川看。

    黎渐川将目光投过去,发现这张照片拍的是脚步匆匆从多子殿内冲出来的自己。

    镜头离得较远,除了他,还拍到了周围,神像、香炉、嬷嬷,都再正常不过,而唯一不正常的,就是面容扭曲、眼球混乱颤动的自己。

    “看这里。”

    岳小雨摆弄相机,翻到下一张照片,放大数倍,手指点了点照片的某处。

    “这是……”黎渐川双眼眯起,心神倏地一紧。

    岳小雨点出来的是他的影子。

    现在是午后,被阴云半遮的、不太亮的日头斜倚着,在他脚下勾勒出了一道非常臃肿诡异的影子,遥遥地拖在地上,不成人形,只好像什么畸形扭曲的怪物。

    黎渐川立刻看向自己现在的影子。

    还是人形,一切正常。

    “这相机是吾神赐下的奇异物品,”岳小雨道,“能拍出所有生命的本质,以影子的形式反映出来。你看你周围的其他人,包括那位嬷嬷,都是正常的影子,只有你不同。”

    “你遭遇过了什么神秘,只是自己浑然不觉,到了多子神庙,你受到多子菩萨气息的激发,再藏不住,便出现了精神失常、幻视幻听的情况。”

    “这在这个有神明存世的世界也很常见,病了而已。”

    “只是这病无法吃药打针去治,只能寻求神明庇护。你要是早早信仰了吾神,可能遇都不会遇上这样的事。”

    黎渐川确实从相机内部感知到了奇异物品的气息。

    他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才道:“你的意思是,你刚才帮了我是治标不治本,只是让我暂时恢复清醒,之后我随时还有可能发疯,或丧失心智,陷入谵妄,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真心选择一位神明信仰?”

    岳小雨点头:“没错。这是普通人遭遇神秘的唯一解法,否则你觉得为什么多子神教和福禄观的信徒会那么多,且还大都信得死心塌地?”

    “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必须要有神的庇佑,什么都不信仰是不可能的。没遇到事是无所谓,可一旦遇到了,绝大多数普通人连求救都不能,无知无觉地便死了,要找谁说理去?我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但你从前绝对是受了一些吾神的庇佑的。”

    她顿了顿,道:“我也不瞒你,季哥,我和小风之所以拉你这一把,邀请你加入,一是因为之前的吾神气息,二就是看你潜力不同寻常。我刚才也说了,面对神秘,绝大多数普通人就是一死,可能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但你不同,竟还能保有一丝理智,与神秘未知的力量抗衡。”

    黎渐川静静听岳小雨说着,心里对于是否上这条贼船已有了决断。

    他进入游戏后,对副本的探索全都止于表面,隔着一层,因为他不属于任何阵营,一切都隐隐将他隔绝在外。他需要一道口子,去窥见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

    虽然轮回者目前还是过街老鼠,见不得光,这对双胞胎的心思也不一定正,但也可以一试。

    “我可以加入你们。”

    黎渐川依旧没有直接说出信仰轮回之主的话语:“但我需要听听待遇和规矩,这不过分吧?”

    岳小雨道:“当然不过分。”

    “你应该也知道,我们近十年来一直在被多子神教和福禄观围剿,轮回秘会也已由明转暗。轮回者四散,除去必要时刻,平时都不会联系。所以我们几乎没什么规矩,只有一些最基本的,不能泄密,不能出卖同伴,不能对神不敬之类的。”

    “至于待遇,普通轮回者加入,没什么特殊待遇,就是受神庇佑而已。但季哥你的话,我很看好你,可以作主,分配给你一件奇异物品。”

    “不过,在刚入会三月内,你只有这件奇异物品的使用权,没有所有权,除非中间做出了什么重大贡献,比如……以一己之力完成吾神的任务,掀翻了欢喜沟大祭?”

    “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这件大事是需要所有轮回者共同努力的,怎么会只靠你呢。”

    岳小雨弯着眼睛笑。

    黎渐川道:“可以。”

    岳小雨也不含糊,让黎渐川划破手指,在自己的玉石手串上滴了滴血,便反手从包里取出一副眼镜丢给他:“奇异物品,‘远离危险的平光镜’。戴上它,可以在你即将遭遇神秘或周围出现危险时提示你,也能稳定你的精神状态。”

    “不要试图夺取它的控制权,它是吾神赐下的,你可抢不过神,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死都算是好下场了。”

    黎渐川接过眼镜研究了下,然后将其戴上鼻梁,果然便感到原本阴暗蠕动着什么的心底渐渐平静了下来。

    至于这件奇异物品的控制权,他暂时不会抢。

    目的达成,岳小雨也没有再聊的打算,只与黎渐川交换了联系方式,便带着岳小风又进入了多子神庙。

    黎渐川也没再停留,他下了山,打算再去趟福禄观。

    在黎渐川渐行渐远,即将消失于山路上时,多子神庙的山门内,黑黝黝的镜头又探出,对着他遥远的背影连拍数张。

    拍完后,有道雌雄莫辨的声音低低响起:“姐,我看他病得不轻……我们这么做,万一他以后没死,而是变成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做都做了,瞻前顾后没用,”同样是这道声音,语气却变了,回答道,“更何况,这是神谕……”

    第433章  犯了忌讳,命没了都是轻的……

    黎渐川一直走到多子山山脚下, 才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假装放进口袋,实则送进了魔盒里, 暂时隔绝起来。

    这奇异物品看起来是个好东西, 可他不太放心, 偶尔拿出来用用可以,在没有所有权前, 暂时却不敢常戴。

    封好眼镜,他回望山顶,眸色平静而幽深。

    “疯的……真的是我吗?”

    黎渐川扯开嘴角笑了笑,片刻后,收回了目光,径自前往福禄观。

    福禄观的往来香客之多,绝非多子神庙可比。

    这里山路拓宽了大半, 上下仍是摩肩接踵, 主殿前和山门外的两个小广场都被童子们铺满了蒲团, 却依然不够用, 仍有人排队等候。由此可见,子嗣不见得人人爱, 权财却少有人不求。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实乃大实话。

    对此, 一直走在黎渐川前头的两位指点江山的中年男士, 都颇有一番见解。

    其中一位说:“自古为金钱名利卖儿卖女者众, 为儿女倾尽家财的也不少, 可后者的数量是远远比不上前者的。尤其是在生子如生猪的时代,儿女这么多, 养不活便卖掉,养得活但手头不宽裕,也卖掉,这正常得很,说白了,就是把人真当了猪仔。”

    “实际上呢,除自己之外,人跟其他任何人都不是一条心的,只要需要,都可以把其他人当成猪仔卖掉。人就是自私呀,你不能不认。仁义是后来学来的,可不是人天生打娘胎里带来的。”

    另一位道:“哎,太绝对了……我是认为,人一出生吧,就是‘两面鬼’,一面是善,一面是恶。平时遇到事,跟抛硬币似的,偶尔抛到恶,偶尔抛到善,不到落地的一刻,你不知道它是正是反,是善是恶。这也没什么规律,端看个人心里头的一杆尺。”

    “我给人打官司这么多年,听过的匪夷所思的事、怎么想都想不透的事,太多了。”

    “刚工作三五年的时候,我认定人的良心、原则、感情、信仰,都是明码标价的,眼下没丢掉,只是还没谁买,或者说价还不够高。等在社会待了十三十五年的时候,我的想法又变了,不追名逐利的人是没有的,但纯粹追名逐利的人,也是没有的。”

    “功名利禄,咱凡俗人都逃不掉。但不可否认呀,在有些人心里,有一些东西就是高于它们的。只是不到某些时刻,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个‘有些人’。”

    “福禄观现在香火旺,只是人趋利本性罢了,代表不了太多。”

    前一位中年男子不认同:“你是把人都看得太好了,利字一把刀,杀遍天下人。你瞧来这儿的人谁叩拜时不虔诚,还有那从村头一直长头嗑到天君座前的呢,拜的是什么,是神吗?是己,是欲呀!”

    另一男子笑起来:“是你把人都看得太坏喽,我敢说,这里满心求财求官的人,至少有十分之一,真遇到了某一件事,肯咬咬牙,舍下钱权名利……”

    这两人说了两句,却也没多争,三言两语略过这茬儿,又谈起了福禄山的风水,是典型的什么都懂点。

    黎渐川听了一路,快到山顶时,山路更为开阔,他才快步越过这停下歇脚的两人,率先进了福禄观。

    福禄观修得金碧辉煌,一看便是财大气粗,从上往下、从官到商拨了不少款来修。

    这里香火也比多子神庙旺上太多,黎渐川还未跨过山门,便瞧见了里头云山雾罩的景象,全是桂花香,浓烈到有些甜腻齁人。

    四处都是叩拜的信众,或直起或跪倒的身影多不胜数,一个紧挨着一个,在烟火里皆不分明,若隐若现,好似影绰的鬼魅。

    “高官厚禄,入我瓮中——天赐福气,进我口来!高官厚禄,入我瓮中——天赐福气,进我口来!”

    低沉的吟唱传来,是黎渐川初进游戏便听闻了的那十六个字。

    据网上传闻,这十六字是福禄天君曾经亲口传下的真言,是以全夏国的福禄观都常年吟唱这十六字。

    其他普通人,只要多少信仰一点福禄天君,便也会将这十六字奉为真理。譬如季川,他虽算不上福禄天君的信徒,手机铃声、闹钟却全都是这十六字真言,之前每次发新书,也都要虔诚循环它们一整天。

    福禄观和多子神庙风格明显不同,黎渐川前殿后殿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几个道长,偶尔有三两童子,也都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并不主动与人搭话。

    没有引导的,没有陪人闲叙的,更没有坐着扎纸娃娃的,这就好像一座空观,也不管人上不上香,参不参拜,来不来见,只放任自然。

    黎渐川很快将这座很不像道观的道观绕完了,自始至终都没遇到什么,也没瞧见什么稀奇的。

    主殿天君殿的神像,金身玉目,乍看威严正大,细瞧,却能发现天君金身之上遍布微凸的人脸,男女老少皆有,全是贪婪神色。

    虽无人提,但黎渐川想了想,还是给福禄天君上了一炷香。

    这次上香却什么事都没发生,正常得反而令黎渐川更为难受,跟有长虫掉在脊背上却死活都寻不着一样。

    参拜完,天色也已晚了,童子们开始洒扫观内观外,催促人们下山。黎渐川见没更多发现,便也随着人流而走。

    离开时,山门两侧多了两排送客的童子,手执桂枝,在玉碗里点了神水,一下一下敲在出观的人的脚下,寓意步步高升,是福禄观每日闭门前的独特仪式,意在赐福。所以很多人来福禄观,都会磨磨蹭蹭,直等到闭门前才离开,就是为了这桂枝神水的赐福。

    黎渐川也被敲了下,鞋尖湿了点。

    他低头扫过一眼,没什么表情。

    回到村里时,正是下午六点左右,所谓晨昏交界时刻,天与地皆晦暗。

    刚到村头,黎渐川便看到在这晦暗之中,有不少衣着古朴,好似前朝古人的村民怀里抱着一摞摞黄纸,往家家户户的门上贴去。

    黄纸长方,其上字迹猩红,远远一看,就好像是道道黄符。

    黎渐川走过村头几家,看了看,发现这些黄纸所写的全都是令人眼晕的繁体字,内容一样,打头便是“开请神路禁忌”四个字。

    他快步走到一名古朴村民旁,趁他张贴黄纸的空当,问了句:“大爷,这是在干什么?”

    村民像是没注意到黎渐川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回头横了他一眼,才没好气道:“看不懂吗?贴黄纸呐!明儿早上三点开请神路,要一连开三天,直到清明前夕正式请神,这黄纸上头写的都是忌讳,给大家伙看的,不管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得记牢喽!”

    老爷子哼哼道:“犯了忌讳,命没了都是轻的,你们这些火力壮的年轻后生,可别不当回事儿!”

    黎渐川瞧着黄纸,正要再问,小顺的声音却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季先生,你在……和谁说话?”

    这话音入耳,黎渐川脑子嗡的一响,恍惚转头,看见小顺正提着两个袋子立在路中间,眼神奇怪地望着他。

    “……没什么,我习惯自言自语。”

    黎渐川慢慢露出个笑。

    在他回答的工夫,他视线所及范围内,所有抱着黄纸四处走动张贴的古朴村民全都消失了。

    这条路上空荡荡的,不知为何,连许多与他一同下山的游客也都不见了,只余有一扇又一扇贴满黄纸的红漆大门。

    小顺闻言似是松了一口气,但表情仍有些不自然。

    他又看了看黎渐川,道:“没事的话,季先生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买了菜,可以提供晚饭。欢喜沟除去拉人的和接人的,天黑以后都不能随处走动,怕会冲撞神明。”

    黎渐川动了动眉梢:“神明晚上出来?”

    小顺摇摇头道:“神明都在沉睡,咋可能晚上出来呢……反正,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以前就有乱走的,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就有嬷嬷私底下偷偷说,这是冲撞了神明。”

    “具体的,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天黑了,大家就都回家了,也没人出门。”

    黎渐川点点头:“行,你先回去吧,离天黑还有一会儿,我去趟小超市,马上就回。”

    小顺应了声,也没再多说什么,拎着袋子,微微佝着背,继续走了。

    只是在小顺走远的过程中,不知道又是黎渐川的幻觉,还是真的确有其事,他隐隐约约听到晚风里送来了小顺的声音,像是在低声和谁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是病了吗?”

    “是病了吧……”

    “还是病了呀,病了不好吃呀……”

    “可惜不是祂,味道变了……不,不是他变了,他一直有病,之前病得轻……是祂变了……”

    “要治病呀,都要治病……吃神丹,就能治病……”

    黎渐川远远注视着小顺,没看到他的面颊和嘴巴有任何动作。

    若有似无的诡异低喃与小顺的身影一同拐进了岔路,渐渐听不见了。

    黎渐川想了想,取出了封在魔盒内的眼镜,再次戴上。

    做完这一切,他回过头,重新看向面前这户人家门上的黄纸与红字。

    “开请神路禁忌:

    一、开请神路前,沿途各家必贴黄纸。

    若黄纸斑驳、潮湿或掉落,立刻闭紧双眼,吐唾沫于纸上,并敞开大门,三小时内不要关闭。

    二、请神队伍经过时,可以观礼,切勿跟随。

    若发现已在跟随,不要停步,继续向前,寻机脱掉双脚的鞋子,踮脚走到路边,后背靠墙。

    三、观礼后归家,第一时间换下衣物,以红布包裹,放置床头。

    入睡后若听到滴水声、衣物摩擦声、走动声,不要睁眼,不要翻身,大声诵念神名,天亮后取走床头衣物,丢入河中。

    观察衣物,若衣物被冲走,而红布仍在,立即离家,外出过夜,次日再返。

    ……”

    第434章  他知道,这是宁准,但也不是宁准。

    “……

    四、开请神路第一日, 切勿照镜子。

    若不慎照到镜子,立刻取糯米水洗脸三遍,并默念自己的名字。

    五、开请神路第二日, 不可着新衣。

    若发现已着新衣, 不要立即脱下, 避开人群,迅速前往任意一户在办丧事的村民家中, 摘一盏白灯笼,随身携带三小时。

    三小时内,灯笼熄灭,或灯笼颜色由白转红,马上丢掉灯笼,低头闭眼,无论听到什么声音, 都不要抬头, 不要回应。

    六、开请神路第三日, 忌食白米饭与黑芝麻。

    若在桌上见到白米饭或黑芝麻, 立刻去取一只空碗,放到桌上正北方向。

    饭后, 将碗摔碎,埋在树木阴面, 并燃三支香。

    观察香的烟气, 上升则无事, 下降则必须马上离家, 前往任意一户在办喜事的村民家中, 留宿一晚,次日再返。

    七、看到此处, 不要回头,慢慢后退回到路中央,远离所有黄纸……

    现在,你很危险!

    不要回头!

    后退……后退!”

    看到黄纸末尾,黎渐川神色一紧,只觉一股刺骨寒意飞速爬遍了全身。

    但事实上,他并未感知到什么不妥,四周一切如常,安安静静,空空荡荡。

    大脑飞速运转着,最终,黎渐川还是选择暂时相信黄纸上的禁忌。

    他移动起脚步,缓缓向后退去。

    然而,就在这时,面前这户人家的大门却突然打开了,裹着黑头巾的榆阿娘出现在门内,看向黎渐川,浑浊的眼珠暗沉沉的,像积满腐物的幽潭:“天快要黑了,小季先生怎么还不回家?”

    这是黎渐川第一次与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榆阿娘正面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榆阿娘瞧着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感。

    “路过看到这些黄纸,上头写了开请神路的注意事项,觉着好奇,就停下来看看。”黎渐川边简单回答,边脚下不停,继续退到了路中央才停下。

    实际上,在榆阿娘出现的刹那,那股莫名的寒意便消失不见了,可黎渐川依然完成了后退的动作。

    “这是您家?”

    他答完便问:“天快要黑了,您这是要出门?”

    “去村长家,明天开请神路,要提前准备。”榆阿娘苍老的声音答着,一双小脚迈过高高的门槛。

    黎渐川注意到,之前给了张秀兰的红绣鞋,又重新回到了榆阿娘身上。

    心中一动,黎渐川惊觉这是个试探昨夜怪事的好时机,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榆阿娘的脚下,开口道:“您这双绣鞋不是送给张姐穿了吗?这是张姐用完,给您送回来了?”

    这试探的话术黎渐川早就萦挂于心,只是还在车上时,他忌惮副驾驶的异常,没问出口,下了车,这些人一股脑钻进黑暗的进村路,他心有疑虑,也没拦。后来在多子神庙瞥见张秀兰,遇到双胞胎,因前者没找见,后者直觉不对,也便都未开口。

    眼下碰着榆阿娘,见她态度竟还算和善,不像在车上时冷漠阴郁,这试探便是顺理成章了。

    果然,榆阿娘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一边回身关门,一边低低哑哑地道:“已经到了欢喜沟了,再没有多余的危险,她想生便生,用不着压着了,自然也就把绣鞋还回来了。”

    “我记得张姐半路发动起来的时候,老周是想让张姐就在路上生了的吧?”黎渐川斟酌着字句,好像聊闲话一样,继续问道。

    榆阿娘挂好锁,瞧了眼黎渐川:“他胆子小,又供奉多子菩萨,有忌讳,不拉正在生产的女人。”

    黎渐川不掩好奇:“我对多子菩萨了解不多……这有什么忌讳?”

    “新生孩童是从哪里来?阴间轮回而来,”榆阿娘道,“在多子菩萨的传说里,菩萨在阴间渡人,女人怀胎十月,肚子里却只有肉胎,而没有魂魄。到生产之时,女人便连通了阴间,引来投胎的魂魄。”

    “魂魄融于肉胎,便是顺利生子。死胎,就是魂魄未融入。母死子生,就是女人身子太弱,遭受不住阴气。”

    “一尸两命,则是这来的魂魄不是为投胎,而是为索命,带着女人一同下了地府。这类女人死后是不能被埋葬的,必得曝尸荒野或被挫骨扬灰,才消厉鬼怨气,不会连累周围的人。”

    “周家小子不想在自己车上开这道鬼门关,就提议在半路停车,生产完再走。也幸好没停没生,临近大祭,路上可不太平。”

    榆阿娘平平静静地说着。

    黎渐川一边听着,一边心头发沉。

    就生孩子一件事,竟衍生出这么多的封建糟粕,还将一些生育不利的情况怪罪到母亲身上,实在是让人冒火,恨不能掀翻这些病态的玩意儿。

    微微压下自身的情绪,黎渐川思考着榆阿娘口中的没停没生四字,神色如常道:“也幸好有您出手,不然除了停车生产,还能有什么法子?”

    榆阿娘拢了拢头巾:“和我没什么关系,绣鞋只能延缓她发作,不能救她。她要去争十胎嬷嬷,这第十胎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又究竟是福是祸,不是我这么个糟老太婆能改变的,只有多子菩萨才说了算。”

    “多子菩萨需要这个十胎嬷嬷,便让她过了这一劫,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事儿。”

    “……行了,天晚了,赶紧回吧,回吧。”

    榆阿娘说着,望了望天色,不再有谈兴,只催促黎渐川离去。

    想要的答案已得到了不少,天色也确实接近全黑,黎渐川见状也不再多问,简单道了别。

    回到小四合院时,里头刚飘出饭菜香。

    见黎渐川进门,小顺便招呼他过去吃。

    院子里,折叠桌还放在了早上的位置。桌上四副碗筷,周围摆了两个马扎,两个板凳。旁边的树梢上挂了个旧灯笼,只模模糊糊照出一点昏黄的光。

    “季先生,你之前说想有人陪着吃饭,今天晚饭就和我们娘仨一起吃,行吗?”小顺问。

    黎渐川看了看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空,点头道:“当然行,都一起吃吧。现在风不如早上大了,但还有点,婶子和老太太出来方便吗?”

    “方便,”小顺道,“晚上总是比早上好的。”

    他说着,将正房堂屋的门打开半扇,比起晨起时,里头更黑了,是黎渐川都看不透的黑。

    门后,穿着红棉袄的女人出现,扶着一位裹着旧布褂子的老太太迈过门槛,缓步走出来,坐到桌边。

    黎渐川暗暗观察着,发现老太太表情慈祥,面色红润,小顺母亲依旧顶着一脸稍艳的妆容,但却不是入殓妆,而是寻常妆容,只是脸抹得白了些,此刻看来,也不见瘆人恐怖,只觉温婉美丽,容光焕发。

    难道,他早上看到的入殓妆,其实也是类似他见多子神庙、见古朴村民那样的幻觉?

    或者说,那才是线索,才是真实,其余皆伪装?

    心头转着思绪,黎渐川面上却不显,只笑起来,礼貌又亲切地喊了声老太太和婶子,又试探着问婶子这婚是结完了吗,怎么不见叔。

    小顺家三人对这话没什么特别反应。

    小顺母亲张秀梅笑道:“大祭唤神这喜事和丧事都要提前七七四十九天办,这一办也就是要办满这么多天,到最后一天,才算是结亲成了、发丧成了。昏礼啥的虽然都办了,但我跟小顺他后爸这婚还不能算结完,他还在别人家寄宿,没搬进来呢。”

    她表情动起来,神态确有几分与张秀兰相似,只是比之张秀兰更加爽朗。

    黎渐川道:“叔也是欢喜沟人?”

    “不是,”张秀梅道,“欢喜沟的人结婚,都只找村外的,不能找村里的,这也有说法,说是怕欢喜沟太封闭,世世代代的,血缘关系近,怕生出不好的孩子来。”

    “那叔是要搬到欢喜沟来住?”黎渐川道。

    张秀梅点头:“欢喜沟的人恋家,不管是嫁还是娶,都是外人进来,不是村人出去。也有到外头去读书、工作、结婚的,但都不会离开太远,去市里就已经是顶天了,大多都在村里、县里。”

    这些话看似正常,却又隐约透着古怪。

    就和整个欢喜沟、整个副本世界给黎渐川的感觉一样,平静普通里含着若有似无的诡谲,就仿佛午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既觉得正常没问题,又觉得好像有点古怪瘆人。

    一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

    张秀梅是个健谈的,不似张秀兰内敛,老太太话不多,但笑眯眯的,也会跟着点头。

    小顺倒是收起了早上外露出的那点好奇活泼,再次变成了一个有点沉默的木头疙瘩,只会给两位家人舀饭添汤。

    只是开饭前大概聊了太久,饭菜全都凉了,黎渐川没提,小顺家三人也似乎没当回事,没人去热饭,便就这么吃了。

    吃完饭,小顺提醒黎渐川,明天凌晨三点开请神路,要是想凑热闹观礼,记得定个早点的闹钟,他也可以来叫他,只是他后半夜要去村头接游客,不能保准儿早早叫人。

    黎渐川应了,定了闹钟。

    事实上,就算不定闹钟,他也能准时起来,因为在还没弄清楚昨晚突然的沉睡是何原因前,他暂时不打算睡觉。

    但不知为何,他直觉自己就算今晚入睡,也不会再出现完全失去知觉的沉睡了。

    晚上十点多,黎渐川洗漱躺下,想了想,还是设了计时器,来试验自己的睡眠情况。

    计时器从十分钟,到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一小时,不断延长。

    最后,黎渐川确定,自己恢复了曾训练出来的随时保持警戒的浅眠,至少今晚,不太可能再沉睡。

    晚上十二点前,黎渐川正式入睡,全身放松,躯体与精神都进入了深层次的休息,但一缕精神却好像在外飘着,感知着四周,警惕着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隐约传来了一些动静,较大,像不少人在走动交谈。

    其中有小顺的声音,应该是他从村头接来了新的客人。

    黎渐川醒转,看了眼表,凌晨两点,距离开请神路还有一小时。

    “我们小组……算住得开,但是嬷嬷还带了大件儿来……”

    一道男声传来,嗓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放院子里不合适……我们再商量商量……”

    “放得下……”小顺应该是不想错过这单生意,小声地劝说着。

    小四合院的房间挺隔音,这些人八成也是站在大门口说话,离得远,以黎渐川的耳力都听不到太多。

    但他已经打算直接起来,出去看看了。

    因为他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怀疑起了刚进门的客人们的身份。

    把闹钟调到一分钟后,等闹钟响起,黎渐川按掉闹钟,慢吞吞起来,假作刚醒的模样,带着洗漱用品出了房门,要到院里刷牙洗脸。

    一出来,他就瞧见了挤在小四合院门房附近的几个人。

    三女七男,除去一位佝偻着身子的嬷嬷外,其余全都打扮休闲,疲惫中带着兴奋,对着四合院四处打量,像是瞧见什么宝藏一样,骨子里还都透着一股书卷气。

    在他们旁边,还有俩村民帮忙,抬进来一个盖着黑布的大箱子,刚才他们说话,大概就是在讨论这箱子没地儿放怎么办。

    “季先生,你这么早就醒了?”小顺看见黎渐川,打了声招呼。

    黎渐川自然而然地打量着这十人,含糊应了声:“新住客?”

    在他打量这些人的同时,这些人也在观察他,神色都颇为直白,好似心机不深。

    “对,”小顺道,“我刚从村头接来的。”

    黎渐川漱掉嘴里的牙膏泡沫,朝之前和小顺交谈的、好似是领头者的男人一笑:“我姓季,写书的,几位要是没找到更好的住宿的地方,住这儿也挺好,小顺家的人和善,房间也干净。”

    “费深,首都来的民俗宗教文化普查小组的组长,”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直截了当地报了身份,面露无奈道,“我们是挺喜欢这院子,就是剩下的房间只有三个,嬷嬷和她的大件儿住一间,剩下两位女性一间,我们七个大男人,另一间咋挤得下嘛。”

    果然。

    黎渐川心中暗道一声,表面却不见什么,只道:“嬷嬷不能和另外两位女士一起住吗?屋里其实挺宽敞,这个大件放在地上,也放得下。”

    费深摇头:“不行,这大件儿是人豺,主人在它跟前睡着倒没什么,旁人那就是找死。”

    人豺?

    黎渐川扫到小顺脸上的疑惑与惊奇,猜想虽这费深说得寻常,但这人豺必不是广为人知的常识物品,他表露出自己未曾见过,应当不奇怪。

    “人豺?”

    心念电转间,黎渐川问出了口:“什么是人豺?”

    费深果不见意外,温和解释道:“人豺是首都多子神教特意为这次大祭研究出的一种新鲜祭品,以神智不正常的人类改造驯养而成。等到祭神时,他们就能取代那些肮脏的东西,派上用场。这次我们过来,先带了一个,其它还不成熟,按多子神教和福禄观的意思,是先用这一个试试看,两位神明喜不喜欢。”

    不等黎渐川循着他的话问更多,他就道:“它好像已经醒了,得放出来透气了……季先生,想看看吗?”

    黎渐川的心脏忽然开始不规律地跳动起来。

    他恍惚感知到了什么,双眼死死盯向那个黑布遮盖的大箱子,虽不知道费深这样问他的用意,但他还是凭着直觉,慢慢点了头。

    费深和身旁的嬷嬷聊了一句,嬷嬷便上前,扯开黑布,露出一口红皮大箱子。

    她在箱子上敲了敲,箱子表面便闪过无数血色纹路,紧接着,这口红皮大箱子竟开始融化。

    一座漆黑的笼子自流动的殷红下浮出。

    一名身形单薄的青年蜷缩在笼内,红衣盖身,红绸蒙眼,手脚脖颈圈着铭刻了无数神秘符号的链子。

    像是被外界的动静打扰,他微微侧了侧头,苍白之中透着靡丽诡艳的面孔忽地露出狰狞之色。

    这一刹,他便真的好似豺狼,而非人类。

    北地春季的凌晨还有些冷,昨日黎渐川尚感觉不到,此时却忽觉刺骨。

    他知道,这是宁准,但也不是宁准。

    第435章  却不是记忆中的一双桃花眼,而是两个空荡荡的血窟窿。

    自从两人在上局游戏有过较深的力量交融后, 黎渐川便可以模糊地感知到宁准的精神意识。

    当然,是在游戏世界。

    现实世界他并非完全感知不到,只是阻碍更大, 地球这处三维空间, 对精神体似乎是限制颇多的。

    因此, 若说游戏世界只是隔雾观花,现实世界便是挡了一块厚实的毛玻璃, 看不清,也触不到,唯有朦胧的影子,辨不明晰。

    之前在现实世界只能借助各类仪器才能观测到的宁准的精神状况,眼下便于黎渐川的感知里相对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原来宁准在与中枢大脑的对峙中,已经渐渐占据了上风。

    无论是当年蜷缩在疗养院的阴影里,凝视着监牢外的少年, 还是如今经历过太多生死, 或许连人类都已算不上的青年, 在面对中枢大脑时, 似乎都未曾退却过。

    从前中枢大脑虚弱,少年以偷袭反攻, 令中枢大脑重创,现在中枢大脑濒死, 青年主动成为容器, 扣押中枢大脑, 与祂互相吞噬。

    不管心中恐惧与否, 他总是坚定迎战的一方。

    黎渐川也相信, 他总会是胜利的一方。

    此刻,他来到了这局游戏, 情况也不同以往。进入这具人豺躯壳的,确实是宁准的精神体,但还有一部分属于高维意识的疯狂特性渗透了过来,令宁准的精神体有些扭曲畸形,并不正常。

    黎渐川怀疑,宁准大概率是主动跟来这局游戏的。

    他想要借助这个副本稳定人性,洗掉疯狂,凝聚力量,完成最后对中枢大脑的吞噬,将其彻底杀死。

    只是他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已被疯狂浸染太多,落到副本里,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人豺状态的宁准,已不能完全用正常人类的思维去看待了。

    黎渐川意识到这一点时,忽然有种恍惚感,好像一瞬间回到了第一周目最终之战的残缺记忆里。

    在那些残缺记忆里,曾经的自己第一次见到禁闭室里的怪物少年时所产生的想法,大概和现在的自己颇为相似。

    “……这就是人豺?”

    确认宁准虽不太好,但也并不太差,只需要治愈疯狂后便能于现实中成功苏醒,笼罩在黎渐川身上的刺骨寒意方才褪去,他也终于神智回归,迅速做出了自己该有的反应。

    “确实有点稀奇,”黎渐川继续盯着笼内,眼底透出惊惧、兴奋与遏制不住的好奇,好似被一样新奇事物刺激到,有无数灵感在大脑里喷发,“我、我能跟他说话吗?他听得懂吗?”

    边说着,他边慢慢靠近笼子。

    宁准见状,狠狠撞击铁栏,双手从缝隙伸出来,朝黎渐川抓过来,像是要将他撕成碎片。

    “季先生,别靠太近,人豺只能听懂主人的话,靠特殊方式交流,”一名戴着黑框眼镜的普查小组成员抬手拦了一下,“它攻击性很强,除了可以沟通的主人,其他人靠近只会被撕成碎片。多子神教就得了一个成功品,普通人就算被它撕了,它也不可能给人偿命,死就是白死了。”

    黎渐川立刻停了步:“那还真是金贵……费组长,这么金贵的人豺,就这么拿出来给我看,没关系吗?”

    费深笑了笑:“无所谓,从首都把它运过来,是用了多子神教的秘法,让他沉睡,封在了箱子里。算时间,最晚明天它也该醒了,醒来后,就没法继续封着了,必须放出来透气,这到底也是个活物。”

    “就算现在不给季先生你看,迟早你也都会瞧见,再说了,季先生不知道,我可是你的书迷……”

    黎渐川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错愕:“啊?”

    “一十九川,《新世界惨案》,对不对?”费深笑容变大。

    黎渐川将错愕顺利过渡成了惊喜:“费组长还看过我的小说?”

    费深道:“何止!我还买了你的实体书,我最喜欢的一本,就是《新世界惨案》,设定太新奇了……主角也很有魅力,推理逻辑也清晰严谨……有一点点瑕疵,瑕不掩瑜嘛,至少我喜欢得很……卖没卖电视剧版权什么的?”

    黎渐川道:“谢谢喜欢……没卖,这个你也知道,大场面太多,需要很多特效,不好拍,除非大投资,可是大投资哪儿看得上我这个……不提了,缘分,费组长,既然你喜欢,回头《新世界惨案》出精装版了,我送你几份?”

    “有亲笔签名和独家周边吗?”费深非常直接。

    黎渐川也不含糊:“有,肯定有!”

    三五分钟后,黎渐川再次和人莫名其妙聊得称兄道弟,只是这一次凭借的不是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而是原身季川的才华。

    当然,黎渐川也很庆幸,季川是个从不轻易断更外出取材的作者,否则,费深认出他来的第一眼,就不是给他看稀奇,而是直接放宁准出来咬他了。虽然后者,大概率才是黎渐川所期待的。

    一番作者与读者之间其乐融融的认亲之后,黎渐川又把话题兜回了宁准身上。

    “……我猜到你是在为新书做准备了,民俗悬疑类,是不是?我想着给你看看这人豺,激发激发灵感,最好再让我客个串什么的……”费深道出了自己给黎渐川展示人豺的原因。

    但他说是说了,这里头的真假,却还不一定。

    普查小组这十个人里,黎渐川一眼看过去,直觉藏得最深的只有两个,一是方才拦他的黑眼镜,二就是费深这位组长。

    倒是多子神教的百胎嬷嬷,看起来不像是个城府太深的。

    黎渐川边应付着费深,边琢磨主意,该怎样将宁准偷过来,或说服普查小组将这大件儿放到自己房里。

    却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百胎嬷嬷忽然开口道:“你想要这只人豺吗?”

    黎渐川一怔,旋即脸上露出一点犹豫,又暗藏压不住的新奇:“这……能给我?”

    费深和普查小组的其他人也都诧异。

    “能,”百胎嬷嬷却好似并不在意周遭的视线,双眼平静地看着黎渐川,淡淡道,“只要你想要,我可以把它转让给你,让你成为它的主人。若是你不希望它参加大祭,我也可以取消这次进献,换回过去的牲畜。”

    众人面露惊色,一人道:“嬷嬷,这不合适吧……”

    百胎嬷嬷神色不动。

    费深再次看向黎渐川,眼底有了些变化。

    对此,黎渐川迅速作出了最为恰当的反应。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他捏出一副思索之色,像是从方才一些虚浮夸张的情绪里沉淀下来了一般,顿了几秒,才道:“我确实是对这人豺很感兴趣,想沟通交流一番,但也没到一定要得到他的程度……而且,最关键的是,嬷嬷开出这么好的条件,又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百胎嬷嬷毫不掩饰,干脆道:“加入多子神教。我看好你的潜力。”

    又是这句话,看好他的潜力,这次这么说的,竟还是个见面不超过十分钟的人。

    这些人所说,究竟就只是字面意思,还是另有玄机暗藏?

    黎渐川心头思绪转了一下,故作不解道:“潜力?嬷嬷,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平时码码字,健健身,偶尔外出取材,也没什么特殊的,能有什么潜力?而且,多子神教收男人吗?”

    百胎嬷嬷先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收,但男性一开始只能做些底层粗活,不过,多子菩萨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亲自出手,为部分表现出色的男性侍奉者进行改造,令其可以诞育儿女。之后,这些男性也自然可以冲击十胎嬷嬷、百胎嬷嬷,乃至千胎嬷嬷。”

    “只是多子神教男性虽信徒极多,可真正愿意成为侍奉者,愿意来改造生子的,却极少,资质好潜力佳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顿了顿,她以一双有些黄浊的眼注视着黎渐川,嗓音沙哑道:“你是我近些年见过的资质最好、潜力上佳的苗子,身体素质好,精神意识强……加入多子神教吧,我可以免去你的杂事,让你直接去接受菩萨改造,以你的情况,好好修行,至少也是个百胎嬷嬷。”

    黎渐川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畸形的世界里,出现这样一番病态扭曲又令人备受拷问的话,似乎也是正常。

    “身体素质好、精神意识强?”黎渐川最终还是抓起了重点,“嬷嬷是怎么看出来的?”

    百胎嬷嬷道:“很容易就看出来了。你大概就是那类什么都信一点,但什么都不太信的人,这类人不受任何一位神明庇佑,通常都会早年夭折或疯狂,你还能活到这么大年纪,没疯没死,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

    “况且,我感受到,你的灵感应当也不低,或者说,正在提升中,这也很好,方便得见吾神。”

    说罢,她似乎不想再多言,只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加入神教?”

    黎渐川看向笼内。

    宁准不知何时又安静了下来,不再撞笼或撕抓,只攥着铁栏,脸上时不时闪过一下痉挛般的狰狞,红绸结结实实盖住了他的眼睛,让黎渐川无法窥见他的半分神色。

    黎渐川知道自己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同百胎嬷嬷虚与委蛇一番,先把宁准带到身边,再说其它。可是,每当他想要开口之时,他的心中便有警兆不断,好像一旦他说出类似信仰多子菩萨、加入多子神教的话语,他就会无法挣扎地落入万丈深渊。

    思虑许久,黎渐川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百胎嬷嬷的提议。

    见到宁准在这局游戏的情况后,他急迫的感情始终占据上风,可他的理智也从未缺席。

    找回宁准的法子不止这一个。他不能明知前路可能有问题,还要继续走下去。这对他,对宁准,都太过愚蠢。

    在黎渐川摇头拒绝后,百胎嬷嬷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那就没办法了。”

    然而,紧接着,她却又出乎意料地继续道:“这样吧,既然菩萨对你有些另眼看待,我也不强人所难,我近几日要参加大祭,请神、祭神、送神,忙得很,祭神的时候才会用上人豺,在这之前,你就帮我照料几天吧,如何?”

    黎渐川这次是真惊讶了。

    但他注意到,百胎嬷嬷在说这话之前,目光似是从自己沾过香灰的手背扫了过去。

    他观察百胎嬷嬷的神色,没有嗅到阴谋的味道。

    “这当然可以,求之不得,”黎渐川应下了,又道,“正好你们可以把他放到我的西厢房,这样三个房间,你们也差不多够分了。欢喜沟的人家大多都是这种小四合院,你们想要去别家找更大更多的房间,几乎是不太可能了,马上也要到开请神路的时间了,不如就收拾住下。”

    他看似是在给小顺拉客,实则是不愿意这手记提起的普查小组另选别处,离了他眼皮子底下。

    黎渐川的话说得在理,普查小组的人听了,便没再多鼓捣什么。

    坐了一夜车,也都累了,等下还要去看开请神路的仪式,一群人便都赶紧选房间,收拾小憩,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

    百胎嬷嬷临进屋前,从手臂上褪下来一条串珠,递给黎渐川,称戴上这串珠,就能和人豺沟通,只要他不靠人豺太近、不故意激怒人豺,人豺也不会攻击他。照顾人豺很简单,它平时不吃饭,只喝鸡血,每七天喂一次便好。这只名为准的人豺沉睡前刚被喂过,短期内不用担心喂食方面的问题。

    黎渐川接下串珠,仔细看了两眼,发现这串珠上的珠子都刻了线条诡异的神秘符文,不能多看,多看便会有目眩神迷之感。

    交待完毕,百胎嬷嬷离去,黎渐川挽上串珠,靠近笼子。

    果不其然,这次宁准没有攻击他,只是无视了他,对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靠着笼子。

    黎渐川试了试笼子的重量,是特殊金属打造的,其实不太重,就算加上宁准的体重,也在人类可以搬动的范围内。

    但黎渐川不想暴露自身实力,便把它拽在背上,摆出一副吃力的样子,慢吞吞移动着,花费好一番功夫才运回了自己的房间。

    中间小顺想帮忙,却差点被挠个满脸开花,只得作罢。

    放下笼子,返身关好房门,一处安静密闭的空间内,终于只剩下了他和宁准两人。

    黎渐川望着眼前这个长宽高都不足一米五的漆黑牢笼,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表情却变得暗沉压抑。

    在这样的笼子里,无论站还是躺,都不是正常的姿势。唯有跪与卧,才能舒服。这是一个典型的,用来驯养野兽的笼子。但此时,被关在里面的,却偏偏是人类。

    有些时候,人与兽,真的有分明的界限吗?

    黎渐川喉间有无数脏话争相往外挤,但最终挤出来的却是一句有点酸涩的叹息:“……想不想出来?”

    宁准微微偏头。

    他似乎真的听懂他的话了,过了几秒,便快速点了点头,再次抓紧铁栏,使劲晃动。

    “别急,我可以放你出来。”

    黎渐川观察着他的反应:“但你不能伤人,也不能离开这个房间……除非我带你出去。”

    宁准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再次迫不及待地点头。

    黎渐川找到笼子的锁,研究了下,果然发现用串珠的符文就能开锁。

    咔一声,铁笼的锁开了。

    黎渐川双眼紧盯着宁准,慢慢打开了笼门。

    笼内,宁准红衣委地,跪坐着,像是对这情况还未反应过来。

    很快,他回过神了,缓缓地,试探性地,朝着笼外爬出,姿态似人又似兽,带着难以言喻的优雅与野性。

    忽然,宁准脸上平静的表情一变,化作一道残影骤然跃起,直扑黎渐川。

    黎渐川神色不变,早有预料般一抬手,直接掐住宁准的脖子,同时顶膝向前,将人砰的一声撞回了笼边。

    宁准像被猎捕到的野兽一般剧烈反抗,挣扎暴起。

    但他在力量方面远不是黎渐川的对手,反抗与挣扎换来的只会是更为强硬的压制与束缚。

    宁准高高扬起头颅,发出濒死般的嘶叫。

    黎渐川向后扯住了他的枷锁。

    两人的胸膛彼此挤压,呼吸尽皆急促,既似雄狮与豹子的厮斗,又似爱侣间的抵死缠绵。

    与黎渐川压迫性极强的强横动作不符的,是他始终垫在宁准背后的手掌与胳膊。

    有细微的骨裂声自这两处传来,剧痛侵袭,可黎渐川却毫无反应。

    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宁准,伸手去解宁准蒙眼的红绸。

    “嗬、嗬嗬——!”

    宁准被迫仰起了脸,似血的唇间溢出了兽类的喘息。

    “噗噗!”

    血肉刺透声传来。

    宁准的右手突然软化如蛇,自黎渐川单手的禁锢中钻出,五根苍白的手指如尖锐骨刺,瞬间钉穿了黎渐川的肩胛。

    黎渐川触碰红绸的动作一滞,旋即继续,似对疼痛一无所觉。

    汩汩殷红自血洞冒出。

    嗅到血味,宁准的喘息声更大。

    他的鼻翼微微翕动,唇缝打开,似乎是在痴迷地闻嗅着来自黎渐川身上的腥甜味道。

    渐渐地,他凶戾的嘶叫变作了呜咽,脸颊浮起湿红。

    黎渐川仍不理会,耐心而快速地解着红绸。

    红绸被打了个稍微复杂些的结,黎渐川花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将它取了下来。只是,红绸下显露出的,却不是黎渐川记忆中的一双桃花眼,而是两个空荡荡的血窟窿。

    黎渐川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松开宁准,转身就往外走。

    但刚走出两步,腰间便忽地被一双染血的手缠住。

    与此同时,一具温凉的身躯如蛇一般,从他的腰腿处飞快爬上。

    空了眼眶的美人面自背后露出,伏到他肩头。一点舌尖似朱砂珠,控制不住地滚出了唇间,怜惜而又贪婪地吮食着他流血的伤处,呜呜咽咽,袅袅荡荡。

    黎渐川的脚步停下了。

    他缓缓回头,看向宁准。

    惊怒猝然而起,又被这一双手猝然拦下。

    好似蒙了一层猩红的视野终于慢慢清晰,这次,黎渐川看清了。宁准的眼眶虽缺失了眼球,却没有伤痕与疤裂,这双眼似乎并不是后天被挖了,而是……先天残缺。

    黎渐川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依旧惊,依旧怒,但更多的是苦涩无奈。

    宁准以濒临失控的、扭曲的精神体进入游戏,匹配到副本里,身躯方面八成也会受到影响。

    黎渐川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乍然看到,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竟惶然失控了。

    “会好的……”

    黎渐川声音嘶哑。

    他抚向宁准的脸,抬手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背已青筋暴凸:“度过这一关……我们一起。”

    话音未落,虎口便是一痛。

    宁准歪头,咬住了他的手掌。

    鲜血自他的指间与宁准的唇缝淌下。

    宁准边舔食着,边微微侧脸,像是在用空洞的眼眶静静注视着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这么欠收拾。”

    黎渐川低声说着,没有收手,任宁准咬着,只转身,将他再次按回笼边。

    凌晨两点四十五。

    黎渐川身上的伤几乎已全部愈合,他换上一身没有血腥味的衣服,留下一点防人的手段,便出了门,跟在普查小组后,前往欢喜沟主路观礼。

    最后,他还是没有选择带上状态太过不稳定的宁准。

    但按小顺所说的,开请神路的巡游不会持续太久,他很快就会回来。

    第436章  正好,他醒了……

    这是黎渐川第二次见到凌晨的欢喜沟。

    第一次是昨天。

    今天与昨天相比, 除了主路上人多了些,家家户户的大门变黄了些,好像也没有太多大变化。

    小四合院都住满了, 小顺也没再去村头接人, 打头领着普查小组的人挤位置, 寻个观礼的好视角。

    黎渐川被费深拉着,与这一行人混在一处, 边走边来来往往地打机锋,探消息。

    等占好位置时,黎渐川已经把首都来冀北的这支全国民俗与宗教文化普查小组摸得差不多了。

    这支普查小组原定是九人。

    组长费深和副组长赵华生都是福禄观的红衣道长,另有官职,也是夏国内著名的民俗学家、历史学家。除他二人外,还有两名哲学家、宗教学家,两名生物生态保护专家, 与三名助手。

    其中在黎渐川第一次试图靠近宁准时抬手来拦的男人, 便是这里头的一位哲学家、宗教学家, 名叫周沫, 三十来岁,是福禄天君的忠实信徒。

    据黎渐川观察, 这个周沫应当家世不凡,小组里的成员对赵华生都不一定有对他尊敬。

    除此之外, 黎渐川还注意到, 大部分游客手里都带了手机或相机, 准备等仪式开始拍照留念, 可最该对这类事件摄影摄像的普查小组, 却没一个人带相关设备。

    倒是三个助手中的一位,腾地方架了个大速写本, 似乎是要当场作画。

    黎渐川故意对此流露出些许不解,费深瞧见,果然有谈兴,笑道:“小李可是我们小组这次请来的绘画大师,最多一两分钟,就能完成一幅颇为细致的速写,江湖人称‘小李飞笔’……”

    “只能画,不能拍?”黎渐川点了点那些带着相机的游客。

    费深道:“应该都是跟你一样,第一次来欢喜沟参加大祭的,不知道欢喜沟这些仪式没法用镜头拍。”

    “凡人不可窥视神,大概可能是神力影响吧,来拍的都拍不好,照片都模糊缺失,或曝光成了废片,这也是欢喜沟大祭没什么影像资料在外流传的原因,但绘画则不同,神可以润色嘛……”

    这个副本世界的人说话好像多少都带点神神叨叨的味道。

    黎渐川对此已经有些习惯了。

    他琢磨着,正要再问点什么,前面已经有人一嗓子喊开:“来了来了……请神队伍下山了!”

    黎渐川立刻抬眼。

    主路两旁拥挤着的无数颗人头闻言,也全都整齐转动,伸长了脖子,眺望主路尽头。

    小顺选的观礼位置临近村头,请神队伍只要自福禄山上一下来,这里就能远远瞧见。

    黎渐川的目力难以破除欢喜沟附近的黑暗,所以他眼中看到的和簇拥在这里的其余人所见的,大致上没什么不同,都只是一片自黑暗深处冒出来的火苗,像是一排排飘摇不定的火把,渐渐拉成龙蛇模样。

    而与这些人不同的是,黎渐川还听到了更多。

    这支遥遥而来的请神队伍正在吹拉弹唱着一种诡异而又神圣的乐曲,似礼乐,似小调,又似婴儿的哀叫、少女的悲鸣、青年的嘶吼、老妇的啼哭,宏大低沉,而又混乱癫狂。

    听得仔细了,眼前便会隐隐浮现无穷无尽的断臂残肢,流血漂橹的尸山京观,与神明悲悯俯视的巨大面庞。

    感受到脑内渐渐传出的刺痛,黎渐川迅速压制听觉,不再多探究这曲调,并探手取出了岳小雨给的眼镜,戴在了鼻梁上。

    即将尖叫沸腾起来的精神瞬间恢复平静。

    “季小哥也近视?”

    周沫忽然看了黎渐川一眼,目光在他的眼镜上微微停留。

    “一点儿,”黎渐川道,“度数不大,但总看电子产品,就配了个。”

    平光镜和小度数近视镜的镜面看起来差别不大,至少,绝不是这种天色里能分辨出来的。

    两人说话间,请神队伍已经靠近。

    到村头,队伍最前方便忽地响起一阵又一阵鼓声。

    鼓声急促,势大浪高,如猛兽咆哮,似神怒海啸,催得人心跳也不自觉地跟着加快。

    很快,乐曲与鼓声里再度掺入了第三种声音,是来自队伍当先三名红衣道长与三名百胎嬷嬷。

    他们手持礼器,垂目敛眸,迈着幽荡的步子,嗓音时高时低地吟唱着古老的经文。

    这三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却渐渐变成了一道声音。

    这声音狂热高亢,痛苦迷茫,像宇宙深处的低吟,又像发自心底的嘶叫,它和谐而又矛盾,清静而又躁乱,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随请神队伍的前进,它向四面八方扩散,快速覆盖整条主路,覆盖整个欢喜沟。

    “洗——路——!”

    一名红衣道长唱喏。

    拉长的声音穿透这混沌阴沉的天色,如深黑海面刺出的一块利礁。

    四名上身纹刻诡异花纹,脸戴纯白面具的壮汉自道长与嬷嬷身后走出,肩扛巨鼎。

    巨鼎四角又坐了四名童子,手拿柳枝,边前行,边用柳枝从鼎内蘸取一些深色液体,扫向路面,洒向路旁围观的凡人。

    鼻腔涌入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队伍还未走到跟前,黎渐川便已辨出,那巨鼎内的是人血。

    前方游客里似乎也有人察觉到了这一点,发出尖叫。

    但等黎渐川转头看去,却没找到声音来处,目之所及,全部是一张张隐没在黑暗里,朝着巨鼎高高扬起的脸孔,这些脸孔上遍布着渴望、狂热与虔诚。好像无论是村人还是游客,都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毫不惊惧,甚至接受良好。

    黎渐川又去看普查小组的人,却见他们也与周围的人无异,俱都扬起了脸。

    有些人已被洒到了人血,脸上划开道道红痕,好像面孔忽地被击碎,从内往外皲裂了一般。

    黎渐川不想惹人注目,也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表情。

    柳枝扫过,黏稠潮凉的人血滴落在脸上,像掉下来了一条湿漉漉的虫,令黎渐川一个激灵,汗毛倒竖。

    照理说他沾过的人血实在不少,怎样也不会对此感到难受,可偏偏,就这一滴人血,便令他莫名遍体生寒。

    巨鼎开道,人血洗路,缭绕的诡谲曲调里,这支被人等候许久的请神队伍终于正式迈进了村中。

    他们分列两队。

    一队全都穿着红衣,盖着腥臭的猪皮,跟在百胎嬷嬷身后。一队则皆是白衣,裹羊皮,紧随红衣道长脚步。

    这些覆在请神者身上的猪皮和羊皮应该是刚刚才剥下来的,没经过任何处理,还在潮乎乎地滴血。

    血溅落在地,于灰扑扑的石渣路面上,勾勒出神秘诡异的符号。

    请神者们或持火把,或举长幡,踏在这些符号上,想行走在半明半昧的诡异世界。

    黎渐川谨慎地观察着这支队伍,没多久便注意到,不光是披着猪羊皮的人,这队伍里竟还有真正的猪和羊。

    它们掺杂在人中间,毫无规律,但数量却不少。

    且诡异的是,这些猪羊也随音律蠕动着嘴巴,像是同样在吟唱着开路请神的经文。

    旁边有大人窃窃私语,向小孩解释这其中门道儿。

    “……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事,据说前朝文宗晚年疯狂,竟想以凡人之躯弑神……可他打不过神,就想了个坏招儿,屠杀了欢喜沟,将欢喜沟变成了人间炼狱,想要以此施行巫术,污染两位神明……两位神明识破了他的诡计,杀了他,但自己也受到了影响,所以现在才长年沉睡,很少醒来……”

    “因为当年的屠杀,两位神明便一直认为居住在欢喜沟的已经不是人了……为了不惊扰神,惹神发怒,欢喜沟的请神队就都要披着新鲜剥下来的猪羊的皮,来掩盖自己的人气儿……”

    黎渐川在乱声中模模糊糊听了一耳朵,总觉得这故事有点不太合逻辑。

    可不等他细想,他便忽地一惊,发现了一点不太对劲的事。

    他周围的景色正在倒退,四面的人也变了个模样,全盖着猪羊皮,持着火把与长幡。再远些的地方,主路两侧,立着一道道虔诚的人影,它们沉没在黑暗里,模糊而遥远,好像在无法到达的彼岸。

    火把的光在风中摇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将周遭一切影子都搅得缭乱诡谲。

    黎渐川心头一跳,倏然意识到他竟不知何时中了招,无知无觉地跟随起了请神队伍。

    回忆着在黄纸上所见的内容,黎渐川脚步不停,只随着队伍继续向前。

    行走间,他慢慢脱下了双脚的鞋子,踮起脚,冷静而警惕地从请神队伍中间向外移动,走向路边。

    在他踮脚靠近路边时,站在路边的无数人影好像也忽然从深黑的潮水中浮了出来,显露出具体的、鲜活的样貌与气息。

    挤到路边后,黎渐川依旧没停,直走到一面墙前,然后转身,将后背贴上了墙面。

    某种悚然的、恐怖的、之前未被发现的邪恶气息,倏地从黎渐川体内抽离了。

    黎渐川感受到了精神上传来的松快与清透,完全不同于刚才恍惚黏腻,好似深陷透明泥浆的感觉。

    但这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背靠墙壁的黎渐川忽然从周遭混乱的杂声里,听到了一道近在咫尺的,正在发出邪异音调的声音。

    他起身环顾,周围观礼者都紧闭着嘴巴,无人开口。

    他不自觉地集中了注意力去听这声音。

    听着听着,他听清了,这声音不是来自别处,却正是来自他的口中。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黎渐川眼前一黑,意识猛地沉落,再次陷入了毫无知觉的昏迷之中。

    也就在此刻。

    请神队伍走过黎渐川前方,两尊被扛在队伍正中的、由活物血肉铸造的神像蓦地齐齐转头,面向了黎渐川的方向。

    ……

    又一次失去对外界的一切感知。

    这依旧突然,依旧毫无预兆。

    黎渐川好似漂浮在无光的深海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开始上浮,隐隐听到一些声响。

    是一男一女在交谈。

    “时间差不多了,叫醒他,开始第二轮审讯……”男声道。

    “……他状态很不稳定,刚刚注射了药物……我们已经打算为他申请保外就医。”女声道。

    “都可以……但是必须要先进行完这一轮审讯……他们已经掌握了突破口……消息泄露,那些媒体都疯了,我们没有时间了……不不不,不可能等他回来再审!”男声变大。

    “可是……”女声阻拦。

    “没有可是!我们全局上下都立下了军令状!廖医生,无论如何,必须……我知道,他是病人,但他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嫌疑犯!现在证据都快齐了,一切就差、就差……我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耽误……他手上沾了太多条人命……每一个无辜的、痛失亲人的家庭都在等一个交代!”

    男声时远时近,好似在海里沉浮的鱼漂:“我知道他有精神疾病,廖医生……从他犯下第一桩案子时我就知道,他杀了那个男人,就因为那个男人不敬神……之后,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他又杀了,哈,这次这两个人都信神,可是因为各信一个,却不信另一个,就被杀了!就因为这种理由……他就是个疯子,没人比我更清楚,我查了他整整十年!”

    “现在法律已经重新修订了,你也知道的,他这样穷凶极恶的,就算是有精神疾病,也是会被判刑的……”

    “这件连环凶杀案举国关注,无数人等一个结果,不能推,不能拖……”

    但很快,这鱼漂来到了黎渐川附近,与他相撞了。

    他浑身一颤,霍然睁开了双眼。

    “正好,他醒了,你不用拦我了。”

    刚才的男声沉沉说道。

    第437章  多条时间线跳跃,双重世界穿梭?像,又都不像。

    男声清晰起来的时候, 一道影子也晃进了黎渐川昏黑的视野,啪的一声,灯被按开了, 房间亮起淡黄的暖光。

    暖光里, 黎渐川褪去昏沉, 飞快扫视四周,感知躯体。

    这似乎是一间病房。

    床头、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吊着非常陌生的仪器, 他躺在唯一一张病床上,身体有知觉,也没有受到任何束缚,但就是无法行动,感知也很模糊,就好像被一层无形的空气压着,完全提不起力气。

    一男一女正一远一近地站在病床边看着他。

    近些的男人穿夹克, 正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他, 一双鹰目锐利, 夹杂着一点嫌恶与愤恨。

    远点的女人则是一身白大褂, 口袋夹着的胸牌上写着“精神科主任医师,廖安然”。

    她的神色还算温和, 只是颇有些无奈,看向黎渐川的眼神是医生对待病人的关怀和忧虑, 除此之外, 俱是冷漠。

    黎渐川打量着这两人, 面上没有泄露出半点神情变化。

    结合刚才自己朦朦胧胧听到的信息, 和面前这两人的神态反应, 他大概可以确定,自己就是男声口中的连环凶杀案嫌疑犯。

    男声是追踪他长达十年的警察, 女声是治疗他的医生,这正好与眼前两人一一对应。

    黎渐川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突然从欢喜沟开请神路的仪式上,来到了这间高科技病房里,又是怎么由一位三流作家变成了无恶不赦的连环凶杀案嫌犯,但感应着魔盒的情况,知晓奇异物品依旧无法使用,平光眼镜也依旧存在于魔盒内后,他就知道,这也是这个副本的一部分。

    不是幻觉,也不是梦魇。

    “你看向我的眼神有点陌生,”男人忽然道,“不要告诉我你又失忆了。”

    黎渐川平静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以前经常失忆?”

    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起植入了一枚硬币大小的芯片的手背,一面高科技虚拟屏幕顺势弹出,显示出男人缩小的全息影像、简单资料和认证标识,可以算作是科幻版的警官证。

    黎渐川看着这张警官证,再次确认,这已非欢喜沟的世界,欢喜沟的世界都没有这样的科技水平。

    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叫欢喜沟,而叫天空城。

    这个男人是天空城一区刑侦大队的队长,叫付山,四十二岁,三级警监。

    “想起来了吗?”付山道,“我们可是老熟人,从你十年前第一次犯案,我就开始查你,直查到今天。今天是第二轮审讯开始的日子,我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都得配合审讯,老实交代,别想玩花样儿,明白吗?”

    黎渐川说了一句真话:“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付山没理他,只从疑似空间纽的一枚挂饰里取出一个半透明的圆盘,放到了他面前。

    圆盘亮起,显示出无数流动的代码与彩色线条。

    “刚才这句话,你可以对着它再说一遍。”付山冷冷道。

    黎渐川猜测这可能是极为先进的测谎仪,但只要是测谎仪,无论高科技与否,都是依人体反应和精神状态来进行判断的。他来到的这具躯体不知道是不是杀人犯,不过他自己是绝对不是的。

    黎渐川坦然地重复了自己那句真话。

    圆盘没有显露任何异常。

    付山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他倏地转头看向廖医生:“这次居然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失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精神状态还在恶化?你们现在的治疗完全控制不住吗?”

    廖医生叹气:“付队长,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不太适合立即进行第二轮审讯。”

    “我知道这个案子的重要性,也知道整个警区上下都非常着急,希望尽快完成三轮审讯,移送检察机关,尽早结束案子,让死者瞑目。可人的思维意识本就是很难捉摸的,不是我们想让它怎样,它就能怎样。King的病症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意识层面的。我们现在的科技水平还无法对其进行更加深入的探索,也无法得到更加全面的了解。”

    “所以,我也必须承认,警区医院目前的治疗手段确实很难控制他的病情,令他状态好转,这也是我们打算为他申请保外就医,去天空城中心医院治疗的原因。”

    “那里有最先进的精神意识类治疗仪器。”

    廖医生耐心地解释着。

    “可他在前天的时候还好好的……也不是,我是说,至少在前天的时候,他没有失忆,还清楚直接地认了罪……”付山像头暴躁的狮子一样抓了抓头发,来回走了两圈。

    “不行,还是要先进行第二轮审讯!”

    付山忽地停步:“天空城中心医院就一定能控制住他的病情吗?不,不一定……假如他的情况就是一天差过一天,那审讯就是越早进行越好……今天必须进行第二轮审讯!我回去就打申请,第三轮审讯也要提前!”

    黎渐川瞧着这位付警官,总感觉他比自己这个所谓的病人还要精神状态堪忧。

    廖医生见状,又叹了口气,也没有再拦,只是道:“这样吧,付队长,我开启纳米意识层监测。你可以进行第二轮审讯,但是一旦病人意识层面出现什么意料外的变化,审讯就要随时中止,纳米仪器也会暂时封闭病人的感官,助其恢复镇定。”

    “这么做的话,你觉得可以吗?”

    付山沉默了一阵,才勉强点头道:“可以。现在就开始吧。”

    黎渐川表面平淡、内里警惕地看着两人做下这个决定。

    他行动被限,只能被动等待着审讯,无法去做其它。使用镜面穿梭倒是可以让他脱身,但在这局游戏里特殊能力他只能使用一次,眼下这个情况,暂时没有必要。

    而且,要想解答他心中的某些疑问,接受这场审讯,估计是必须的。

    廖医生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快。

    她往一根连接着黎渐川后脑的管子里注射了一管液体,然后开启了可能是纳米意识层监测的仪器,又点亮几面屏幕,便坐到一旁,只管留意仪器,不再干涉这边的情况。

    付山拉了把椅子坐下,在手被芯片弹出的光幕上滑动。

    同时,蜜蜂一样的全景摄像头升起,漂浮在病床周围,对这场审讯进行全方位的拍摄记录。

    “这是你第一轮审讯的文字记录,按了手印,签了字,也存了影像。”付山调出一些文档,在光幕上展示。

    “当时你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道,“只是在一些具体细节的交代上不够清楚明白,这轮审讯,主要就是针对这一方面。我知道你可能遗忘了一些东西,我会帮助你回忆。”

    “整整六条人命,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忘记。”

    正式进入审讯后,付山的情绪似乎稳定了很多,但态度依然十分不友好。

    黎渐川没说话,他在看光幕显示的文档。

    文档一开头就是他的个人资料,写的是他现实世界的真实姓名,出生地、部分人生经历,也与现实世界的他一模一样。但与现实世界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魔盒游戏的降临。

    审讯记录里的黎渐川称,2050年的时候,他因一次任务身受重伤,精神也出了问题。他拒绝了处里的安排,选择了离开,并尝试融入正常生活。正常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在一次意外的刺激下,他对邪神教派产生了兴趣,并开始杀戮一些与邪神教派有关或无关的人。

    看到文档内三个熟悉的邪神的名字,黎渐川念头转动,思考着这里与欢喜沟的联系。

    “你一共杀了六个人。”

    付山继续道。

    “第一个是位无神论者。他不承认多子菩萨、福禄天君、轮回之主的存在,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神明,一切只是那些邪神教派的臆想。”

    他的双眼紧盯着黎渐川,“你在一次邪神教派的祭礼游行上盯上了他,你说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向你下达了神谕,让你去惩治这个公开宣扬对神不敬言论的恶种,于是,你持刀,当场将这位无神论者杀害。”

    “第二位被害者是福禄天君的信徒,你说多子菩萨看不惯他,便深夜潜入他家中,杀死了他。”

    “第三位被害者与第二位类似,他是多子菩萨的信徒,可以想到了吧?你杀害他的理由就是福禄天君不喜欢他……这可真是疯子才会有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黎渐川,承认这一点吧!”

    黎渐川瞥见付山的神色,怀疑这是陷阱,想诱使他做出对神不敬的言行。

    “有一个问题,”他迎上付山冷漠犀利的目光,“第一轮审讯的我交代说,我杀了七个人,第二个受害者不是福禄天君的信徒,而是一个对轮回之主大不敬的人。但你们好像并不相信这个说法,而是认为,受害者只有六个?”

    付山冷声道:“你是个精神病。你说的话,我们能全信吗?我们说受害者只有六个,是因为切切实实地掌握了相关证据。至于你说的所谓的第二个受害者,并不存在。”

    他又划出一面光幕,显示一些影像资料,是犯罪现场和死者相关。

    “这是第一位死者,这是第二位,第三位……”

    他点着照片。

    照片给死者的样貌打了码,只露出周围环境、部分躯体和致命伤。

    所有死者都是成年男性,死状甚惨,照片一眼看去,全是飞溅四处的血肉,看不出什么完好的东西。

    “前三位,你都交代得还算清楚,至于第四位受害者,他的死亡还存有一些疑点……”付山道。

    黎渐川注意到,这位死者只有心口一处伤,一击毙命,并不像其它照片那么血腥,且看伤口的形状,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位死者与其说是他杀,不如说,更像是自杀。

    “他是自杀。”

    下一秒,付山的话出口,肯定了黎渐川的判断。

    “据你所说,他不是你杀的,你只是告诉他,他已经被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寄生,继续活下去,有害无益,不如去死。他信了你的话,自杀了。之后我们调查发现,他可能本身就有一些精神疾病。”

    付山说。

    “第五位,因信仰轮回之主,将成轮回之主降临的容器——这是你的说法,于是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再次下令,让你把他除掉。”

    “第六位,你杀他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的精神问题了。你一边频繁更换着生物信息,躲避着警方的追捕,一边潜入一家精神病院,在其中接受治疗。这位被害者是你的病友,你说他也非你所杀,而是在看恐怖片时把自己吓死了。”

    听完这六件案子,黎渐川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且隐约之间,他又发觉这六件案子好像与他不久前在多子神庙拿到的解签签文似有关联。

    怪狐的第一尾因不敬神而断,第三、第四尾因信一不信二而断,相对应的,连环凶杀案的第一位受害者因不敬神而死,第二、第三位受害者也因信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中的一个,而不信另一个而死。

    说没有联系,根本不可能。

    只是两者间似乎并非全然对应,还有一些出入。

    但要是它们真有密切关联,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你想通过这轮审讯,更详细地了解我杀害第四、第五、第六位受害者的犯案经过,对吗?”黎渐川问付山。

    付山道:“对。”

    他没什么好隐瞒的。

    “关于你犯罪的事实,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且已经完成了第一轮审讯,无论如何,你的罪行都已经确定,你不要妄想再推翻它们,逃脱惩罚,”他微眯起眼,不善地盯着黎渐川,“对患有精神意识层面疾病的犯人,必须经过三轮审讯才能移送检察机关,这是规定,却不代表你可以再如山的铁证面前翻供,戏耍警察。”

    付山如临大敌的模样让黎渐川看出了他对自己的忌惮。

    一个连杀六人、逃逸十年的凶人,这确实值得忌惮。但那不是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黎渐川再次迈出了一步试探,“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测谎仪没有反应,我说的是真的。除非你能做到唤醒我丢失的记忆,不然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付山扫了眼测谎仪上的数据:“你以为我唤醒不了吗?”

    “这不是你第一次真的失忆,”他看向黎渐川,“之前有过两次,在第一轮审讯开始前。我们通过播放犯罪现场的勘察视频和受害者的影像画面,唤醒了你的记忆。”

    “那就放吧,”黎渐川直觉正菜要来了,淡淡道,“正好,照片看不出什么东西。”

    “行。”付山冷笑了声,放大光幕,查找播放的资料。

    廖医生闻言却从仪器前抬起了头,皱眉道:“付队长,我们高度怀疑病人病情的恶化与你们之前两次给他播放的影像视频有关,你这次不能再这么做了……”

    付山道:“那廖医生教我怎么做?”

    廖医生神色一僵。

    付山不管,点了播放。

    光幕顿时变作一片漆黑。

    这漆黑之中,似乎有什么在无声涌动。

    黎渐川保持着警惕的心神忽地一松,莫名被吸引,双眼直直地盯着这片黑暗。

    紧接着,一些细碎的呓语传出,并着奇怪的、凌乱的脚步声。

    随着这些声响变大,一束光出现。

    是手电筒。

    手电筒打出一道光圈,照亮了一条村中小路。

    手电筒的主人在奔跑,但黎渐川听动静,大概知道他奔跑的姿势并不正常,好像是在拖着什么。

    他越跑越慢,手电筒开始四处乱晃,划得到处都是诡异的残影。

    黎渐川的视线不自觉地追随起那些残影。

    突然,他心头冒出个怪异的想法,这个人是在找什么,但这种寻找,是在演戏,他一直知道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而且,这个地方很像是欢喜沟。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黎渐川已经渐渐习惯这种诡异的晃动与美妙的呓语时,手电筒的光倏地停下了。

    顿了片刻,它又微微晃着,向侧面一滑,照到了一双脚。

    光亮沿着这双脚缓缓向上,爬过已经出现尸斑的手臂与躯体,最终一寸一寸照亮了墙边人的脸庞。

    那是……他的脸!

    黎渐川紧盯着画面的双眼霍然颤动起来。

    他的心跳加快,大脑嗡嗡作响,刺痛难当。

    一阵又一阵恶心感疯狂上涌,顶着他的喉咙,让他不住眩晕。

    他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兴奋和躁乱,像心里长满了尖刺一样,让他想大叫,想撕扯,想疯狂地旋转着舞蹈。

    他的思维在进行混乱的跳跃,速度之快,让他完全捕捉不到,只能恍惚着发出干呕的声音。

    付山和廖医生同时冲过来扶起了他。

    他们在他耳边说着话,他能意识到这一点,但却完全听不清,也理解不了,就好像他们吐出的全都是诡秘的、不可描述的异文。

    黎渐川的心跳越来越快,终于,砰地一声,他的心脏好似爆炸了。

    他满脑空白。

    但与此同时,他恍惚而遥远地听到了自己的笑声:“是我……”

    “是我……死的是我!哈哈哈哈……死的是我!付警官,我不是凶手……我是死者……我是死者!死的是我,是我!全都是我……哈哈!”

    在这笑声里,廖医生迅速按下了什么。

    黎渐川浑身一麻,五感瞬间消失,整个人落入了一片安静无比的黑暗之中。

    但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下一刻,黎渐川就又开始恢复起感知。

    意识从黑暗之中再次浮出时,黎渐川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每一次完全失去知觉时所遭遇的黑暗,可能是他自出生以来体会到的最彻底的安宁。

    他有些享受这种安宁。

    察觉到自己这个想法时,黎渐川神思一顿,迅速扫向自己的精神体。

    可不等他检查完毕,意识完全恢复,一个巴掌便突然拍到了他的肩上。

    “季小哥?季小哥?”

    “真是年轻人,这都能打起盹儿来……快醒醒吧,季小哥,开请神路的仪式结束了,咱这请神队也可以散了,赶紧回家去吧……记得把猪皮拆下来,贴上嬷嬷给的黄符,再用红布包起来啊……”

    黎渐川顺势睁开眼,循声看去,却见叫他的是个正从身上拆卸新鲜猪皮的陌生村民。

    感受到身上的怪异,黎渐川立即低头,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便又看到了自己的打扮。

    他竟然也穿了一身白衣,裹了一张猪皮。

    天色已蒙蒙亮,四周景象显出轮廓,仍是欢喜沟。

    只是看周围人的反应和自己的穿着,他却好像不是在村头附近的路边观礼,而是加入了请神队伍。

    “哎,季小哥,那是等你的吗?”叫醒他的村民指了指路边,“之前咱巡游他也一直跟着,但却没犯禁忌……是因为,眼睛看不见?”

    黎渐川顺着村民所指看去,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几米外,一身红衣的宁准。

    “哥、哥哥……结束……了……吗……”

    在黎渐川看向宁准时,宁准微微侧了侧头,没开口,可声音却直接在黎渐川的脑海里响了起来,好似卡顿的磁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多条时间线跳跃,双重世界穿梭?

    像,又都不像。

    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黎渐川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四周,方才褪去的剧痛仿佛再次袭来,带着茫然而钻心的窒闷,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大脑。

    第438章  他已经选择信仰了多子菩萨,还加入了多子神教……

    晨光里, 多子神庙紧闭的大门伫立在不远处,道长与嬷嬷们早已不在了,四周请神队的人们也都脱了猪羊皮, 或打着哈欠, 或与人小声交谈着, 纷纷下了山,不在此过多停留。

    黎渐川没有放任自己混乱太久。

    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拆了身上的猪皮, 只剩下被血染透的白褂子与长裤。

    撕下一点衣角擦了擦头脸,勉强整理了下,黎渐川才抬步走到山路旁,边谨慎观察着等待他的宁准,边道:“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这一问是试探。

    黎渐川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又遇到了与之前两次相类似的情况。

    第一次是来欢喜沟的路上,张秀兰突然生产,榆阿娘迟疑着给她穿上红绣鞋, 之后张秀兰爆炸, 岳小雨仓皇摔出面包车, 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他见状赶到车头位置时, 只看到副驾驶上一只肉色的手,便突然昏迷, 毫无知觉,意识沉没。

    再醒来时, 时间跳到了凌晨三点多, 张秀兰穿着红绣鞋, 还活着, 也没生产, 车上其他人也对爆炸之事毫无印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次情况, 黎渐川为它贴个标签,就叫红绣鞋事件。

    同样的、非黎渐川主观控制的意识沉没还有一次,就是他昨天凌晨抵达欢喜沟,入住小顺家后,突然陷入的一场沉睡。

    最开始黎渐川没有把这场沉睡与红绣鞋事件归为一类,因为他刚刚醒来时,记忆是连贯的,没有转换场景,也没有什么明显异常。可早饭时,小顺却说自己进村时曾与他交谈过。

    前后记忆再次出现矛盾。

    早饭后黎渐川四处探听,又与榆阿娘短暂交流,终于确定,这一场沉睡与红绣鞋事件是相同的。

    他把这第二次情况称为沉睡事件。

    第一次情况,红绣鞋事件,发生在3月29日深夜,第二次情况,沉睡事件,发生在3月30日凌晨近清早。

    而第三次,就是刚才。

    他开口问宁准的话,便是试探这次意识沉没前后的情况。

    因为目前来看,由这三次意识沉没分隔出的四条时间线上行走的应该都是自己,进行着这局游戏的真正的自己,这只从行事风格和部分事件的发展就能判断。

    而只要是自己,不管是在哪条时间线上,见到宁准现在的情况,大概率都不会在这种时刻带宁准出门,除非情况有异。

    “我……想跟着……”

    见黎渐川过来,宁准立即伸出两条白生生的手臂,要去缠他的腰,声音也再次在黎渐川的脑内响起。

    “脏,”黎渐川拦了下,将宁准的手腕攥进掌心,顺势接着话,“不是不让你跟着吗?怕触犯禁忌,有危险。”

    宁准微微偏头,凑近去闻黎渐川的颈侧:“不、怕……祭品……不会被提前……吃掉……的……”

    “你是说,你是祭品?”黎渐川看向宁准,视线落在他蒙眼的红绸上,略有暗沉。

    宁准的脸庞像痉挛抽搐一般,闪过一丝狰狞扭曲:“主人忘……了……我是……祭品……只有你吃下……神……丹,成为……真正……的侍奉……侍奉者,神、教才……会……取消……”

    黎渐川在宁准面露痛苦之时,抚上了他的脸侧,试图安抚他。

    手指触到他的脸颊,黎渐川的心头忽地涌动起异样的情绪,对面前的人好似一时陌生,又一时熟悉。

    “我忘性大。”

    黎渐川探究的目光在此时显得颇为诡异却又分外乖巧的宁准身上逡巡着:“以后有事,记得多提醒我。不论发生过的,还是没发生过的。”

    宁准闻嗅的动作一顿,似乎在用那双缺失的眼静静看着他。

    黎渐川又摸了摸他的眼:“我要谢谢嬷嬷,信任我,把你给了我……你不会成为祭品的。”

    宁准不知是有意还是懵懂,配合着黎渐川道:“我……相信……哥、哥哥……嬷、嬷相信哥哥,是……因为……她见到哥、哥……哥哥就已经、加……入……了……神教……”

    “我不……是……”他毫不嫌弃,将身子缠向黎渐川,因手腕被擒,缠不彻底,只有一把窄腰到了黎渐川的臂弯,“我……喜欢……主、人的……味道……香……”

    他口鼻呼出的热气自黎渐川的颈侧滑向他的喉结,带着迫切而奇怪的痴迷。

    黎渐川以为宁准会像之前那样控制不住地想咬他,但宁准没有,黎渐川略一思考,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因为身份不同了。之前的他只是人豺的照料者,而现在,却是所有者。

    这条时间线上的他在见到普查小组的百胎嬷嬷前,就已经选择信仰了多子菩萨,还加入了多子神教。

    按照他对自己的了解,和对这个副本的观察,他推测这件事多半是他在昨天白天做下的。

    也就是说,他昨天白天去多子神庙和福禄观的时候,不知为何,选择了加入多子神教,成为了侍奉者。

    但因没有服下所谓的神丹,所以他还不是真正的侍奉者。

    也是因此,普查小组的百胎嬷嬷虽然把人豺直接转让给了他,让他成为了人豺的主人,拥有了和人豺沟通的能力,但却没有取消人豺参加大祭的计划。

    而他加入请神队伍这件事,八成也和多子神教脱不开干系。

    只是,在这条时间线里,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选择信仰多子菩萨?

    以他正常的思路来看,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自己置身于这种境地,除非是为了宁准,或是为了试探什么极为关键的东西,亦或,是逼不得已。

    黎渐川一边分析着各种可能,一边不再耽搁,在前方村民全部消失前,领着宁准迅速跟上去,往山下走。

    宁准似乎习惯了爬行,走路不太熟练,所以把注意力从黎渐川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脚下,稍显安分。

    黎渐川护着他的同时,借路上时间,简单整理了下目前已知的记忆问题。

    除去幻觉、梦境、记忆混乱这三种可能,相对比较合理的对三次意识沉没和四段不同现实的解释,就是他从进入游戏到现在,跳转了四条时间线。

    第一条时间线,从刚进游戏开始,到红绣鞋事件结束,一切如黎渐川所经历的,没有记忆之外的变化。

    第二条时间线,从红绣鞋事件开始,到沉睡事件结束,在这条时间线里,红绣鞋事件前他的经历与第一条时间线不同,有部分事情存在出入,红绣鞋事件后,他随时间线而走,经历与记忆相同。

    第三条时间线,从沉睡事件开始,到天空城事件结束,与第二条时间线类似,依旧是沉睡前事情发展有出入,沉睡醒来后随时间线而走。

    第四条时间线,也就是现在。

    总体而言,黎渐川目前在副本里的经历,就是由这四条时间线截出、拼凑起来的。

    四条时间线各有差别,也隐有联系。

    黎渐川在过往的副本里遇到过太多时间线上的花招儿,这次他合乎逻辑的第一推测虽然也是时间线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真的确认这个推测时,他的内心深处却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似乎不像是朋来镇或之前某个副本里单纯的时间线,跳转也并非表面上的跳转。

    可若不单纯的话,里头又是隐藏了什么?

    这里存在一个与自己似有关联的轮回之主,所以这些时间线会否与所谓的轮回有关,一次时间线就是一次轮回?

    假如是的话,这是世界的轮回,还是自己的轮回?

    在这种轮回里,自己为什么会从一次轮回,跳到另一次轮回?

    其中是否有规律?

    又为什么出现?

    是副本规则,剧情,还是与轮回之主有关?

    这种轮回的契机又是什么?是意识沉没的话,他的意识又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异常的沉没?

    因为轮回,所以会是死亡吗?会与他在天空城最后所见的视频里的,自己的尸体有关吗?

    天空城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之前的意识沉没里都没有见过,而这次,他却忽然去到了这个叫作天空城的地方?

    这地方是真是假,存在于哪里,又究竟因什么而出现?

    时间线可能是并行的,但轮回却不可能,它只分先后,有生便有死,有死才有生。

    是单纯的时间线,还是入了时间线的奇怪轮回,这是两个看似相同,但实则迥异的解谜路线。

    眼下线索不足,黎渐川难以确定两者谁是真谁是假,只能双线思考,暂时不分太清。

    游戏过去近两天,无数疑问已塞满了他的大脑。

    但拨动着层层障眼的迷雾,他也已隐隐看到,解决这些疑问的关键,大概率就在他在每条时间线,或者说每次轮回里所做出的不同选择,和各时间线或轮回的发展差异上。

    尤其是在这第四条时间线,或第四次轮回里,他为什么一改常态,突然选择信仰了多子菩萨?

    弄明白这个问题,他此时的疑惑兴许便可以减少许多。

    一路无话。

    清早五点多钟,黎渐川和宁准回到村里,刚进小顺家的小四合院,便迎面撞上了将要出门的普查小组几人。

    “要出去?”

    黎渐川见普查小组等人熟悉中带着些许友好的神态未发生改变,便主动打了个招呼。

    “对,踅摸点儿吃的去。”费深笑着应道。

    又说:“季小哥,我瞧见你了,在请神队里……我还让小李给你画了像,等回头给你看看!”

    “行,”黎渐川自然不会拒绝,“你们不在小顺家吃?”

    “不了,”费深道,“我们来的时候就打听了,村头小卖部那里也卖三餐,小顺一个人做饭给我们这么多人也不方便……我们本来想补补觉的,但刚观礼完,一个个都精神得很,也有一肚子话要讨论,去小卖部吃,顺带着聊起来,是正好,留在院儿里,吵着附近的人也不好。”

    “先不说了,我们走了,回聊啊。”

    擦肩而过的三两句寒暄后,费深领着一群人急火火出了大门。

    小院里,小顺刚摆好桌子碗筷,见黎渐川来,便招呼他吃早饭。

    这次早饭照旧是黎渐川一个人吃的,小顺似乎有事,也没再和他多聊什么,匆匆回了正房的堂屋。

    黎渐川尝试喂宁准吃饭,但人豺即使外形与人没什么两样,可实质上却已不再是人,人的食物宁准丝毫兴趣也无,连尝都不愿尝上一口。

    一顿饭过,黎渐川掏出房门钥匙端详了下,没有立即起身回西厢房。

    之前自己住的是西厢房,但却不代表这次也依旧是。这院里明面上没有第三双眼睛,但他却不得不防。

    “走吧,回房。”

    黎渐川对宁准说。

    宁准晃了下脑袋,率先迈步,朝着大门口走去。

    黎渐川眉梢微挑,跟上去,果然见宁准并非是想要出门,而是将步子停在了一间门房前。

    黎渐川靠近,假作不经意地从门缝间探看了一眼,在里面准确瞟到了宁准的笼子。

    摸出与西厢房房门几乎完全一样的钥匙捅进锁里,黎渐川开了门,带着宁准进入房间。

    小顺家两间门房,一间布置成了婚房模样,一间则多了面全身镜,正对床头。

    黎渐川进来的这间,便是有镜子的西面一间。

    只是和上回所见不同的是,这次房间里的全身镜被一块红布盖上了,没大喇喇地显露着。

    “宝贝,这是我盖的吗?”

    黎渐川点了点红布,问宁准。

    这个副本里,宁准虽然好像因精神破损而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一身懒骨却一点不减,完完整整地带了进来,一进门便不再站立,爬过地上,倚到了床边。

    听到黎渐川的声音,他迟钝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知道……”

    宁准不知道,但这红布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自己或小顺家里人盖的,不太可能是别人。

    一般正对着床头的镜子都被认为有古怪,所以大多数人家都不会把镜子正对床头。红布的遮盖,是因为这种忌讳,还是因为别的?

    黎渐川琢磨着,走近去看,镜子前面看不到,但镜子背后却似乎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血印子,像是有蛇类曾爬过。

    黎渐川皱眉,小心捏起红布,想要细看,却没想到这红布看着粗糙,但实际却比真丝还要滑上许多,稍稍一动,就滑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一点镜面。

    黎渐川猝不及防,正巧被镜子映出半张脸孔。

    “开请神路第一日,切勿照镜子……”

    黄纸上的禁忌浮现于心,黎渐川神色微变,迅速盖好镜子,对宁准说了声好好休息,不要跟着,就转身出了房间,快步到院里敲响了正房的门。

    尽管之前一次触犯禁忌,他依照黄纸所言行事,却依旧没能避免意识沉没,但他直觉那并非是黄纸的问题,而是他身上另有古怪,黄纸八成还是可信的。所以眼下情形,他还是打算遵循黄纸的安排。

    只是他身上没有糯米,只能求助于小顺家,依他推测,在讨要糯米水这件事上,欢喜沟的人家都不会拒绝。

    敲了没几下,门便开了。

    但这次来开门的却不是小顺,而是小顺的母亲张秀梅。

    “婶子,我不小心照到了镜子,需要一盆糯米水。”不等张秀梅问什么,黎渐川便直接开了口。

    张秀梅化着入殓妆的空洞面孔微微一动,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稍等。”张秀梅嗓音嘶哑。

    她无声地关上了房门,进到堂屋去了。

    没一会儿,门再打开,她手里便多了一碗糯米。

    “去吧。”

    她直愣愣地把糯米塞给了黎渐川。

    黎渐川道了谢,接过糯米,迅速到了洗漱的地方,用洗脸盆泡了一盆糯米水,依黄纸所言,用这水洗脸三遍,并默念了自己的名字。

    洗完后,黎渐川睁眼一看,原本微微泛白的一盆糯米水,竟一转眼成了一盆污浊黑水。

    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孔,隐约透着邪异的扭曲。

    “这些禁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黎渐川微微皱眉,观察了一阵这黑浊的糯米水,才端起盆,把水倒进了泔水桶里。

    这种老房子没修下水道,普通的生活污水都是倒在泔水桶里,每天固定时刻拎出去,处理到村中统一的下水道沟里。

    处理完这件事,确定身上没什么不妥,黎渐川便离开了盥洗房,回了房间。

    在他的身影消失后没多久,张秀梅便出现在了盥洗房内。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泔水桶里的污水,然后弯腰拎起桶,无声无息地绕过正房,到了阴影笼罩,逼仄而不见天日的后院,将桶里的水全泼到了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槐树下。

    泔水落地,快速渗透消失,老槐树下的土壤没多久便又恢复干爽。

    张秀梅沿来路送回泔水桶,刚拧开盥洗房的水龙头,开始洗手,小顺的声音便突然在她背后响起。

    “妈,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张秀梅一顿,嘶哑道:“倒了泔水,老槐树该喝水了。”

    一片细长的阴影笼罩过来,覆盖了张秀梅的身躯。

    小顺问:“他洗完脸……水是黑的,还是白的?”

    “白的。”张秀梅道。

    阴影凝滞片刻,轻轻晃了晃,退走了。

    张秀梅动作有些僵硬地洗完手,回头去看小顺走远的背影。

    天色熹微,光暗半生,她整张脸笼在盥洗房的阴影里,双眼空洞,神色瘆人。

    第439章  令用脑者无脑,令出力者无力……

    西面门房内, 黎渐川直起身,收回贴在门缝处向外探听的耳朵,无声合拢了房门。

    这类冀北地区小四合院的门房, 开窗户都是朝院外, 不会朝院里。视角阻隔, 黎渐川在房内若想窥视院内情况,是无法做到的, 只能遥遥探听。

    盥洗房的动静消失后,黎渐川若有所思地退回了床边。

    他边回忆着小顺与张秀梅、张秀兰的种种,边简单擦了下身体,换好衣服,然后将猪皮与被血染红的白衣全都用柜子里早就备好的一块红布包起来,贴上黄符,放置在床头。

    这一应举动, 皆按禁忌黄纸所示, 只多了请神队成员特有的黄符一张。

    据与黎渐川一同的村民所说, 这黄符是福禄观与多子神教多赐给请神队的一道保障。

    处理好自己的衣物, 黎渐川转头看向伏在床边似是睡着的宁准,却没有动手去换他的衣服。

    禁忌对疑似祭品的人豺无效, 且宁准的这身红衣似乎不太寻常,黎渐川能察觉到其中隐约的魔盒气息波动, 虽然它看起来不像是奇异物品, 但大概率也有不一般的用处, 暂时还是不换为好。

    安排好这一切, 黎渐川从开请神路到现在都一直悬吊不稳的心, 才终于稍稍挨到了一点实处。

    他坐到床头,同宁准靠在一起, 开始检查这个自己身上所携带的物品。

    从多子山返回欢喜沟的路上,黎渐川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多出了某些东西,只是一路过来都没有合适的时机,直到现在,才能取出来查看。

    这些陌生物品不多,只有两件。

    一件是用油纸包着的一团软腻圆润的东西,油纸上印着鲜红的多子菩萨的神像,黎渐川估计这就是自己加入多子神教所获得的神丹,吃了才能成为多子菩萨真正的侍奉者。

    他打开油纸,看了眼这疑似神丹的东西。

    这东西血糊糊,黏腻蠕动着,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除都是圆的外,根本不像传统意义上的丹药,反倒像是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难以形容的丑陋东西,可以说是蠕虫,也可以说是无数细小的眼珠。

    黎渐川定睛观察了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这些丑陋东西好像有一刹那停止了蠕动,全部齐刷刷立起,直勾勾看着他,沿着他的视线爬行,要朝他的眼睛钻来。

    他神经一绷,迅速卷起油纸一挡,那种幻象便立刻消失了。

    黎渐川心下警惕,知道这神丹绝对不能吃,只是不知之前的自己和多子神教具体是如何谈的,多子神教会否逼迫或诱导自己服丹,不服的话,又是否会有异常出现。

    除这颗明显古怪且恶心的神丹外,自己身上还多了一块沾了许多黄色污渍的潮湿麻布。

    这麻布好像拧不干也晾不干,潮得诡异,散发着河水特有的腥臭,黄色污渍闻气味,则像是尸油。由此,黎渐川推测这应该是一块从某处水域刚捞上来不久的裹尸布。

    麻布展开,里头竟是一幅精妙无比的画作。

    这画污了许多,整体半工笔半写意,画的是一天一地。

    天是天庭,云蒸霞蔚,瑞气千条,金玉廊桥虹为阶,星河欲转日月随,有众多身姿打扮各异的神仙穿梭在巍峨辉煌的连绵宫殿内,簇拥着一位菩萨打扮的少女。

    神仙们面目皆模糊僵硬,唯有少女五官清晰,灵动无比。

    少女像菩萨,却不是菩萨,未曾端庄慈悲地坐着,而是斜着身,探着颈,在听着周围人附耳过来的悄悄话。这悄悄话兴许很是逗乐,少女的面上显出了毫不掩饰的大笑。

    地是地狱,与天庭只隔一道灰白云层。其为一片大陆,只是大陆大部分地方尽皆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一场场灾难与挣扎其中的无数人影。

    大陆唯一清晰的地方,就是一座村落,布局和屋舍模样与欢喜沟非常相似。

    这座村落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屠杀,血肉残肢遍地,令人作呕的殷红如浓浆般铺满所有建筑,好似将整座村落都囊裹进了一层黏腻恶心的内脏膜里,丑陋而又诡异。

    村中飘荡着许多鬼魂似的村民,无人押解他们,但他们却好像被人禁锢着一般,于这尸山血海中经历着类似十八层地狱的种种酷刑。

    与天上的众多神仙完全相反,这些凡人的表情被描画得细致无比,栩栩如生,一眼看去,便觉得他们仿佛真能从画上跃然而下,再盯着他们细微的表情神态多看两眼,便又有种自己入了画,化身成村民中的一个,正在经历痛不欲生的十八般酷刑的错觉。

    将画作拉远,这整幅画的整体轮廓,又微妙地恰好与多子菩萨的神像颇为相似,散发着一种圣洁而又邪异的感觉。

    在精神再次出现异常感应前,黎渐川迅速收起画作,结束了这次对身上物品的检查。

    黎渐川大致推测,这次的天空城事件后,他身上多出的两件不同寻常的物品,应该都是来自于多子神教,是他加入多子神教后获得的。这两者里,神丹必然是多子神教主动赐予的,麻布却不一定。

    “如果所有时间线或轮回里都是‘我’,那这些就是能让我留下的较为关键的线索,我没有得到它们的记忆,为了获取它们的相关信息,就必须要找时间去调查下它们的具体来历,和‘我’身上前后变化的根源……”

    黎渐川思考着。

    “但是,除此之外,抛去我皆是我的惯性思维,还可能有两种情况。”

    “一是时间线或轮回里的‘我’都是虚假的,或被动过手脚的,是用来迷惑或误导我的……在这种情况里,这些线索就有可能是诱饵,是针对我的思维盲区或行为习惯设置的陷阱,我去调查,反而会中计。”

    “第二种情况,就是半真半假。时间线或轮回里的‘我’,或它们本身,便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需要我去分辨……”

    “依照现有的线索来看,全是真实的‘我’与半真半假的可能性更大,全假概率较低……”

    黎渐川整合着一天两宿的纷杂信息,和自己之前零零碎碎的诸多猜测,慢慢有了一些相对完整的思路。

    虽然这些思路是真是假、是对是错,还需验证,但有了这些清晰些的思路,黎渐川的心才勉强算是除了躁乱,定了下来。

    可能是上局游戏的后遗症,没清除干净某些污染,或适应不了骤然提升来的脑域,控制不好力量,也可能是这局游戏的本身问题,对他的精神或脑域造成了一些未知的影响或污染,总之,黎渐川发现,自己自进入这个副本世界后,思维偶尔便会有些奇怪。

    它不再顺畅、完整,而是常常过于跳跃,时常滞涩,偶有残缺。

    这并不是他的大脑在变笨,而是他的思维,或者说是精神意识,在变得零散、难控。

    他面对它,经常有种在按着无数四处乱弹的玻璃球的感觉。

    这种情况,对任何以解谜为目标的玩家来说,都是极其巨大的打击。

    “令用脑者无脑,令出力者无力……”

    “也许这才是这个目前看起来似乎并不复杂、危险也并不太高的克系副本的真实之一……”

    想到这里,像是在响应黎渐川的猜测,他的身体深处再次涌上一阵无法忽视的疲惫。

    自从进入这局游戏后,随着游戏剧情的向前发展,他便越发容易感受到身体上的疲惫。

    这与他经常过分活跃失控的精神完全相反。

    在这种身体与精神的矛盾之下,黎渐川引以为傲的旺盛精力头一次消失了,仿佛在他未曾注意到的地方,已被什么侵蚀吞吃。

    “是在时间线跳跃或轮回方面动的手脚……还是规则,或污染?”

    “怪狐有九尾,是否意味着,我或这里存在的时间线跳跃或轮回,最多也只有九次?”

    “还是说,多出九次,或接近九次,我的身体会彻底空乏,精神会完全失控,这两者之间的矛盾会爆发,我会异化?”

    “‘七尾曰死,八尾曰生,七八不见,唯九尾似蛇衔环……他他,我我,他是他,我是我’……”

    大脑转过最后一段思绪,黎渐川不再过多思考,收束念头,慢慢放松神经,打算顺应体内的疲惫感,休息片刻,补充精力。

    花了一番功夫,他勉强清除掉了脑海里的无数乱草,半揽着宁准,进入了正常的浅眠状态。

    黎渐川这一觉睡了大约一小时。

    一小时后,他刚一醒来,他的精神意识像是检索到了大脑的苏醒,即刻就跳跃了起来。

    只是他的身体却依旧残留着少许疲惫,就好像是这具身体破了个看不见的大洞,一小时的睡眠休息只能修补大半,却无法将它完全填补。

    身体的疲乏感,红绣鞋事件后略有,沉睡事件没有,精神的活跃难控,红绣鞋事件几乎没有,沉睡事件后却逐渐显露。而这两者,在天空城事件后,都已相当明显。

    “看来这些状态问题不是单纯的休息就能调整好的,生存过七天这个任务,也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黎渐川捏了捏眉心,确定了这一点,便收回感知,起身收拾收拾,准备出门。

    今天白天的出行,黎渐川打算带上宁准。

    之前不带,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宁准的情况也未可知,且他无法和他交流,现在则不同。

    黎渐川最先打算去的仍是村尾的绒花树附近,一为这次时间线或轮回可能存在的强大武器,二为刚刚到来只一早的普查小组。

    然而,不等走到村尾,他便在小顺家不远处撞上了普查小组的周沫。

    黎渐川一眼便看到了周沫运动鞋边缘未蹭干净的黄泥,当即状似无意地调整了步子,恰好挡住了周沫继续向前的意图,同时笑着与周沫打了个招呼:“周教授,早啊,这是刚吃完饭回来?费组长他们呢?”

    周沫一顿,停下脚步,推了推有些下滑的黑框眼镜,一双淡色的眼从厚厚的镜片后看向黎渐川,又扫过黎渐川背后紧贴的宁准,最后收回目光,有些恍惚道:“噢,是季先生……您也早。”

    “饭早就吃完了,费组长他们正在村头和村民聊天,搜集欢喜沟的民间传说,这也是我们此次普查的任务之一,我不太喜欢和人交流,应付不来这样的场合,就先回来了。”

    他语气平缓,听不出什么。

    但黎渐川并不打算就这样简单地结束这次试探。

    “我看周教授对欢喜沟似乎挺熟悉的,是以前来过?”

    他又问。

    “没有。”周沫道。

    似乎是生怕黎渐川乱想什么,他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我祖上算是欢喜沟人,只是后来定居在了首都,我听家里人讲过不少欢喜沟的事。”

    黎渐川神色一动。

    这和张秀梅的说法好像有些不一样。

    在张秀梅口中,欢喜沟人是不远走的,最远不过市区。首都距离欢喜沟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且他也问过张秀梅,欢喜沟的人会否去到首都,当时张秀梅答得斩钉截铁,称绝对不会,那实在太远。

    “没想到周教授和欢喜沟还有这样的渊源,”黎渐川心念电转,面上却依旧笑得和善,“时间应该过去挺久了吧,现在的欢喜沟还有周教授的亲人吗?”

    “早就没有了。”周沫淡淡道。

    黎渐川发觉周沫似乎也有意多与自己交流,并没有随时终止这段对话的打算。

    而且,周沫说话好像还有两个小习惯,一是推眼镜,二是用右手转动他左腕上一只宽皮带的旧手表。

    随他与黎渐川的交谈越多,他转动腕表的动作便越重。

    “可惜了……冒昧问一下,是连祖坟都迁走了吗?还是说,周教授这次来欢喜沟凶,也正是要趁清明祭拜一下先祖?”

    黎渐川边说话,边以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周沫的左腕。

    忽然,不知是他又出现了幻觉,还是怎的,他竟然看到周沫刚才还光洁干净的手腕上有一点红色触手般的肉芽钻了出来,在旧手表的表盘下缓缓蠕动。

    “有……奇怪的……味道……”

    几乎同时,宁准的声音也在黎渐川的脑海内响了起来。

    第440章  姐,什么叫磨磨你的性子?什么叫逆种?

    控制人豺的秘术让黎渐川只能以意识承接到宁准的话语, 却无法以同样隐蔽的方式回应他。

    所以,即使他很想知道宁准口中这奇怪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也暂时不能获取到答案。

    “祖坟还在, 但不需要祭拜, ”周沫似乎对自己手腕上的肉芽毫无所觉, 仍将心神放在与黎渐川的交谈上,“家里对这些事自有安排, 轮不上我们小辈儿操心。”

    话音一顿,他忽然面露迟疑:“季先生,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印象,但其实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十年前的丰饶县城,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本来是要参加欢喜沟大祭的,只是因为一些事没能赶上……”

    十年前?

    黎渐川掀起眼皮。

    这正是他所怀疑的第一周目的自己曾来到这个副本世界的时间, 也是轮回之主横空出世的时期。

    “太久了……好像没什么印象?”黎渐川故意露出一脸空白。

    周沫道:“我这里还有当时的照片。”

    他说着, 掏出手机来, 在云端翻了翻, 翻出一张像素略显模糊的照片来,递给黎渐川看。

    黎渐川一眼看到这张照片, 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很快,他反应过来, 确实, 无论是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 还是照片里丰饶县的面貌, 都是十年前的模样, 但唯有照片里的人,也就是正站在路边低头看手机的季川, 与现在的他几乎一模一样。

    容貌,发型,衣着,背包,全都一样,毫无变化。

    可是,怎么会有人十年过去,还没有丝毫改变?

    再者,根据他所查到的季川的生平,季川从未来过冀北,更不要说丰饶县了。

    就算第一周目的自己进入游戏时使用的也是这具身躯,也解释不清这具身躯为什么十年都没变化。

    与重启有关?

    可第一周目的重启只是现实世界的重启,不包含魔盒游戏的副本,副本自有副本的规则。

    还是说,这张照片是假的?

    或者,这具名为季川的身躯,另有问题?

    “这好像还真是我……”黎渐川思绪转动间,试探道,“可我不太记得了,你有你自己那时候的照片吗?我看看,说不准能想起来……咱们是怎么认识的?”

    说着,他心中升起一种被盯视窥探的感觉,这似乎来自于周沫。

    他正在推眼镜,仿佛在掩饰什么。

    “没有照片。我不太爱拍照。”周沫道。

    “也算不上认识吧。”

    手掌的遮掩下,周沫的嘴角扯出了一个有些怪异的弧度:“我当时有一些事,想找人合作,就找到了季先生。可惜,季先生拒绝了。”

    黎渐川神色不动,只淡淡道:“我记不太清了,但我是一个很少会拒绝别人的合作的人,当时可能是有另外的情况出现,让我不得不拒绝?如果周教授愿意的话,合作的事,我们大可以再谈谈。”

    周沫盯着黎渐川看了几秒,忽地笑起来,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季先生,现在已经没有再谈的必要了。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我以为当时的我们是一样的,但事实上,现在的我们才是一样的……”

    说罢,他叹了口气,像是彻底失去了与黎渐川虚与委蛇的兴趣,道别也没有一句,便径自绕过黎渐川,抬步走了。

    黎渐川有心去拦这个谜语人,但到底没拦。

    他直觉自己最好不要去拦。

    静静望着周沫的背影消失在小顺家门内,黎渐川皱了皱眉,在原地立了片刻后,也和宁准动身离开了胡同。

    他还是先去了村尾的绒花树附近。

    趁四周没人,他查看了下黄泥地的情况,找到了一些未曾清理干净的痕迹。

    至此,他有七成以上的把握确定周沫就是晚餐上那本手记的主人,只是不确定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无功而返。

    之后,黎渐川又回到村里,寻了个理由,打算去司机老周和张秀兰家看看情况。

    但好巧不巧,不管是老周家还是张秀兰家,都大门紧闭,挂了锁,院里不见一丝人声,看样子是没人在家。

    老周不在家也就算了,即将生产的张秀兰也不在家,这就有些奇怪了。

    难道昨天张秀兰上了多子神庙,并未离开,而是一直留在了那里,没有回家?还是说,她不在家,而是去了其它地方待产?

    黎渐川猜测着,扫了眼门上象征着这家正在治丧的两盏白灯笼,想了想,还是决定主动出击,潜进张秀兰家看看。比起老周,张秀兰身上的古怪似乎更大一些。

    张秀兰家较偏,周围并没有什么扎堆儿聊天打屁的大爷大妈,黎渐川前后观察了下这座院子,便寻了个后门附近的隐蔽角落,背起宁准,纵身一跃,灵巧无声地翻过高墙,在院内落了地。

    这是一座与小顺家布局相似的小四合院,只是比起小顺家更大一些,还于正房两侧多了两间耳房。

    后院狭小,难见日光,地面潮湿阴暗,角落堆满青苔。

    黎渐川带着宁准绕开泥土地,走到正房的后门前。

    后门上贴了个大大的“奠”字,却不是白底黑字,而是白底红字,红字如血,带着一股没由来的瘆人感。

    黎渐川瞧了眼这大字,发现这写了大字的白纸背后似乎还写了点别的,纸被洇了一点,隐约透出来痕迹。

    他低头,拎起白纸翘起的边沿,往里看了眼,发现里头也是个红色大字,写的是却不是“奠”,而是“静”。

    看过门,黎渐川又贴上后窗,朝屋里望了望,里头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连家具的轮廓都没有,好像是藏了一片与此时的白昼完全相反的极沉的夜在里头。

    “还真有点问题……”

    黎渐川心里叹息,收回目光,翻手取出自制的简易工具,准备撬窗,做一回梁上君子。

    正动作着,黎渐川的眼角余光却忽地瞥到一道红色的影子,于屋内的黑暗中一闪而过。

    他一顿,定睛去看,却什么都没看到,入目依旧只有沉沉漆黑。

    “有感觉到什么了吗?”

    他问宁准。

    宁准伏在他背上,偏着头,像是仍在关注那张大字,闻言才断断续续回道:“没……有……”

    眯了眯眼,黎渐川神色不变,继续撬窗。

    几秒后,正房的一扇后窗被他利落撬开。

    黎渐川带着宁准翻身钻进窗内,反手带上窗户的同时,还不忘扫掉了窗台上自己留下的印记。

    在他们二人彻底落进黑暗中后,这扇半掩的后窗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吱的一声,悄无声息地缓缓闭合了。

    这种小院的正房布局算是有四间房的,一间堂屋贯通南北,搭着两个灶台,东西各一间卧室,住着主人家,紧挨东西卧室的北边,又是两间小屋,用作储物或洗漱,也有用来当成小厨房的。

    黎渐川翻进来的后窗对应的便是一间小厨房。

    进来后,深沉的黑暗便如潮水一般,退了不少,一眼望去,至少能辨出周遭大概的物什。

    小厨房,摆的自然都是锅碗瓢盆,只是这些东西上都盖着厚厚的灰尘,部分还生了锈,似乎很久没有被人使用过。

    黎渐川隐约闻到一股腐臭味,顺着这味道小心而无声地打开冰箱,发现冰箱已断电很久,但里头却还码了很多食材,全都是肉和肠,带着血水,冰箱门一开,全都流了出来。

    黎渐川后退半步避开,目光扫过,又突地一定,旋即俯身,从烂肉堆里捡起了一张纸条。

    更准确地说,这是一张便签。

    便签被血水打湿,有些模糊,但细看还是能分辨出其上稚嫩的字迹,是一段留言。

    “姐,他们说只要你安静下来,乖乖听话,他们就会放你出来,给你饭吃。他们不想害死你,只想磨磨你的性子。

    姐,什么叫磨磨你的性子?什么叫逆种?他们都叫你逆种,老张家的逆种。”

    黎渐川手指一翻,便签背面也有字,是另一种笔锋凌厉的字迹,答得也简短。

    “因为老张家的人都要信多子菩萨,但我不信,我听见这四个字就烦,他们就叫我逆种。

    管他们去死。

    我要吃饭,谁拦得住?逼急了我,剁了他们!”

    姐妹……难道是张秀兰和张秀梅?

    现在立志要成为十胎嬷嬷的张秀兰,从前竟然半点不信多子菩萨,还因为这种原因被关了起来?

    黎渐川有点诧异地想着,抖了抖便签上的血肉渣滓,将其收进了魔盒。

    正要起身继续探索,他却瞥见宁准不知何时蹲到了旁边紧闭着的小厨房门边,正俯身从与地板相接的门缝处往外望。

    他微长的发丝和红绸落了地,有些脏了。

    黎渐川见状,走过去想为他挽起来。

    这时,小厨房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像小孩在踮着脚走路。

    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了小厨房门前。

    “姐……你还醒着吗?我给你偷偷拿了两张饼……”

    小女孩压低的气音轻轻传来:“姐?姐……你醒着就答应一声呀……”

    黎渐川想起后门上那个隐藏起来的“静”字,提起警惕,半点没有回答这呼唤的意思。

    他顺势从后捂住宁准的嘴,也帮宁准选择了拒绝应答。

    然而,下一秒,一道低低的少女音却倏地在耳侧响起:“我醒着呢,妹妹……快点,快把饼塞进来……我饿得都想把自个儿啃了……”

    黎渐川脸色猛地一变,在听到这声音的第一时间便迅速放开宁准,一跃后退,拉开距离的同时,掌心翻出短刀。

    小厨房朦胧的昏暗里,宁准一身红衣,仍蹲在门边。

    他的嘴巴不见开合,但低低的少女音却实实在在是来自他的体内。

    黎渐川目光阴沉地盯着这道红衣背影,直到这背影渐渐溃散模糊,变作一堆与冰箱内食材一模一样的烂肉血肠。

    “姐,饼……给你饼……今天是肉饼呢。”

    两只小手探进来,往小厨房里塞进了两张被砸得粉碎的惊恐人脸。

    只看五官,与他和宁准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