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够了!”
双臂展开如大鹏展翅般向身后掠去,对着似乎还意犹未尽的嫦娥,太乙真人大喝一声,横剑在头顶示意就此停战。
若再打下去,他自然还有诸多手段与法宝可施展,更有自信能将这只有一段白绫的寒酸仙子打压下去。然而为了一时意气之争,若将广成子师兄交代的收徒大事耽误了,则是因小失大。来日回了玉虚宫,还免不了受师尊惩戒。
故而,被嫦娥打散了火气,太乙真人清醒过来后就不再纠缠,反倒能舍得下脸面,与这可同他战个有来有回的小仙子平等对话起来。
毕竟他就算再生性桀骜,至少也懂得洪荒中那唯一的至理——实力为尊。
他可以对任何生灵抱有淡漠蔑视的态度,唯独实力不逊于他的修士,为了自己的性命,为了来日的长生之道,能够叫他放低些许姿态。
饶是如此,手掩在脸上刺痛的部位,多年来受师弟们仰望乃至开宗立派为祖师爷的太乙真人,思及自己这许久没被损害过的颜面,斜睨着那正施施然将白练披挂在身上的仙子,仍旧按捺不住地冷哼一声:“哼,你倒是有几分本事!”
“不过即便如此,灵珠子也是我命定的徒弟,不是你可阻拦的!”
语罢,他便掐诀驱使脚下青莲,欲转回陈塘关李府。
见他要停战,嫦娥也收起了白练,闻言语气平淡道:“灵珠子不在李府。”
“什么?!”
太乙真人愕然转身,拧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尊携封神榜回玉虚宫后,为他们师兄弟掐算时,分明算得他的徒弟会是灵珠子转世,将诞生为陈塘关总兵李靖的第三子。嫦娥这么说,分明就是在质疑师尊的卜算之道!
顶着太乙真人隐含斥责的目光,嫦娥从容地回答,只是比之此前好声好气的见礼,打过一架后,她此时语气却没那么温和了:“你应当知道,灵珠子出自娲皇宫。”
“当日天庭公务员考试大典后,与我一同主持大典的人族女仙亦是出自娲皇宫。大典结束后,她就将灵珠子交给了我当徒弟。”
“什么?!”
听到这话,太乙真人是真坐不住了,他双眉紧蹙,盯着嫦娥质问道:“我的徒弟,你怎能先收了去?难道你收徒之前,竟都不会掐算一番你们之间是否有师徒缘分?!”
闻言,嫦娥面不改色,毫不心虚地推锅给了天道:“彼时封神榜已出,量劫即将开始,天机晦暗,我哪里掐算得出来?”
“啊呀!”不用她提,太乙真人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也想到了这一层,闻言一听果真如此,偏偏又不能出言辱骂天道,无奈之下只得气恼地执剑朝碧海白浪劈砍几下,聊做发泄。
随意劈了两三下,激起一层层雪浪碧涛后,他冷静下来,抬起下巴去和嫦娥说:“我和他天生便有师徒缘分,你合该遵循天意,与他解了师徒关系,将他交给我!”
“我就在此地等你,你速速带他前来!”
料定这出自天庭的小仙定然不敢违抗天意,语罢之后,他就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自己命中注定的徒弟。
可那白衣飘飘的仙子,却是动也未动,宛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傻愣愣地立在半空之中。
太乙真人自然不会蠢到以为嫦娥是忽然聋了听不见他的话,见状眼神一厉,呵斥道:“怎么?你又想和我打?”
“我告诉你,莫以为和我战了个有来有回就有多了不起!我不过是心中牵挂大事,才好心饶过了你!若非如此,我囊中法宝无数,哪里是你能比得过的!”
闻言,嫦娥脸上升起几分不解之色,蹙眉和他确认:“你……饶了我?”
面带疑惑地看向挂在两侧臂弯处的白绫,又转头望向太乙真人,目光落在他被自己白绫削去发尾的半截断发,和被他那白玉般的脸颊衬托得格外明显的一道赤色血痕,她诧异地挑了挑眉。
太乙真人梗着脖子呵斥她:“……看什么看?!”
恼羞成怒地别过脸,狠狠将自己那一缕碎发挽到耳后,他抬手掩着脸上的伤,无能狂怒地侧头咆哮:“不过是一招半式而已,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你且瞧着吧!”
叹了口气,嫦娥敛眉肃容,郑重其事道:“我懂,就像有些男子虽然平时成绩班级垫底只能上个职高,但在某些预言中,却是到了高考时必定可以一鸣惊人,超过平日里成绩稳定优越的女子,成为传说中的清北选手!”
太乙真人:???
这什么意思?
明明她神情一本正经,但莫名的,就感觉自己被深深讽刺了呢……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再张口驳斥回去,就见对面两次相逢都无比清傲的女子,忽而神情萧瑟,长长叹了口气。
嫦娥垂眸,怅然地想——唉,忘了忘了,这个时代,还没人能懂这后世末法时代的梗。
孤独,是她这重生之人的宿命呐……
惆怅地摇摇头,她思绪重新回到正事上,在太乙真人惊疑不定满脸写着“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的表情下,正色道:“而今天机晦涩,谁和谁有师徒缘分根本无从掐算。那孩子由我亲手助其化形,又已被我悉心教养了许久,前有养育她的义务,后有多日相处的情分……”
“而今你张张嘴就要我将徒弟给你,可我焉能轻易将其托付与他人?”
听出她不愿放手,太乙真人双眉紧皱,警惕地抱紧怀中长剑:“那你待如何?”
咽了咽口水,他又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叫嚣了一句:“天意难违,我阐教也不是好惹的,我劝你不要负隅顽抗!”
哟,这还是个打不过就搬家长出来当靠山的。
嫦娥却是丝毫不怵,轻笑一声,她拎着身上披帛,举目望天:“真人此话就是说笑了,封神榜被赐下时小仙恰也位列天庭朝会,只听说了天意是要尔等犯下杀劫的修仙者入世渡劫,可未曾听说什么收徒之事。”
太乙面色一凛,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阐教二代弟子亲自入劫才是天道属意,乃至天道最盼望的场景就是他们个个扛不住最后全都上天庭受祂制约。如今他们纷纷下山收徒,实则不过是元始天尊为助弟子渡劫,才有了叫他们寻弟子挡灾的法子。
而将师徒缘分这层关系说出去或许还能唬唬不知内情之人,可在嫦娥这天庭神仙面前,却是徒惹人发笑了。毕竟所谓天意,在如今的三界,也不过是他们天庭众神的几句话罢了。
不过……太乙真人双目微凝,手掌暗暗握住了剑柄——对天意阴奉阳违的事他们阐教可以做,但话却不能如此大喇喇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
目光扫过太乙那并不平静的眉眼,嫦娥懒得再和他扯更多,只道:“你若执意要当我徒弟的师傅,我却也不会枉做恶人,断了我那徒儿的机缘。只是这孩子自小主意大、本领强,能不能被她看上眼,却要靠你自己了。”
从讶然的太乙真人面上收回视线,她挥袖转身,丢下一句“随我来吧”,便御起月光,向山脚村的方向徐徐飞去。
叫小灵詝自己考教太乙真人,却并非嫦娥心血来潮的决定。
最初助灵珠子化形之时,她打定的主意还是要斩断太乙真人与灵珠子的联系,不叫他们今生再做一对师徒。只是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她却逐渐有了新的想法。
一来嘛,咳,纵然有些惭愧,嫦娥也不得不承认,她是真没耐心长久照顾小孩儿。
她本就是个懒怠性子,若非有末法之劫在前头催着,为了活命不得不百般筹谋,即便重来一世,她说不得也会如前世那般,甘心当个靠王母所赐蟠桃续命的咸鱼小仙。
而照顾孩子这等事,实打实是天下第一等恼人累人的活儿。这些日子但凡灵詝在家,即便她定下心来要凝神修炼,最终却都不知不觉成了围着孩子转的场景。
所以啊,再找一个师傅帮她分担一二,最好叫小灵詝累得回家就蒙头大睡,就是她想出来的好办法啦~
二来嘛,也当真是为了灵詝的修行考量。
嫦娥提升修为的道法来自于前世几位圣人的联手量身定制,适合她长久受太阴水华浸透出的阴寒体质,却未必适合天生擅长御火的灵珠子。
且她掌握的法术也多是用于守阵,而含煞气而生的灵珠子却更偏向于攻击。
是以,从道法和法术上来看,便是嫦娥也不得不承认,擅长御火和剑术的太乙真人无疑更适合做灵珠子的师傅。
三来嘛,则是嫦娥的道德感在作祟。
即便她因前世的种种传闻,很是看不惯太乙真人那些借殷夫人孕肚生徒、教导徒弟只管给法宝却不教善恶、弟子作恶又帮亲不帮理打杀受害者的举动……
但对于一个弟子而言,能有这样护短的师傅,或许也是一种幸运。起码豹皮囊、火尖枪和金霞风火轮这些法宝,此时才创业起步的嫦娥可给不出来。
故此,就算是为了不叫灵詝因她丢了机缘,她也有必要叫孩子自己和太乙真人见一面。
默默为自己的贫穷掬了一把辛酸泪,嫦娥眺望向云层下半山腰上的神庙。
总之……找个财大气粗还护短的师傅一起养徒弟,未尝不是一种合作共赢新思路啊!
——詝哇,你的新师傅我已经带回来啦。能不能哄得他对你掏心掏肺掏法宝,可就看你的本事了~要是这辈子被我教了这么久,你都没上辈子的哪吒令太乙稀罕,那可就太让你大师傅我失望了。
——好吧并不会,要是如此那就是太乙这家伙自己没眼光!大师傅和你一起唾弃他!
就在嫦娥暗戳戳盘算着怎么帮灵詝PUA太乙当个二十四孝好师傅之时,她身后御风而行的太乙真人,和神庙里用过晚膳后正和二师傅一起洗碗的小灵詝,莫名的,身上齐齐一寒。
这对未来的师徒在这一刻奇异地心有灵犀起来:不对,有妖魔要害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乙真人:???
第142章
“唔……所以现在,是这位仙师有意当我的师傅?”
听完了嫦娥交代的来龙去脉,灵詝双臂杵在桌前,双手捧起自己的脸,眨了眨眼,满脸好奇地看向负手而立的太乙真人。
大师傅肯定不会随便什么人都带回家里来,能让她帮着引荐给自己这个小孩的,那要不就是如玄师姨她们那般与她相交莫逆的姐妹,要不就是什么她觉得自己能轻易忽悠的傻瓜……
眨了眨眼,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如初,全然没有半分平日的狡黠之色,仿若她当真只是因好奇而在打量这位要当自己师傅的陌生人。
“不错,你我师徒缘分乃是天定,我收你为徒,正是秉承天意,”打量着面前的孩子,虽然还有些震惊师尊口中的男孩变成了女孩,但瞧着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对上那双亮亮晶晶的大眼睛……
太乙真人没出息地弯了弯眼——乖乖巧巧、可可爱爱的女徒弟,真的很招人稀罕啊!
故此,纵然还双手背后将身体绷得笔直,下巴也仍旧微微扬起,从发梢到脚尖都竭力维持着自己身为得道高人的气度……
他情不自禁放软的温柔语气还是暴露了有几分激动的情绪:“吾乃是阐教弟子,师承圣人元始天尊。你拜入我门下,自此就有了天地间最显贵的出身,纵横三界不在话下!”
放出话来,太乙真人满意地一笑,自负听了自己这番话,但凡这孩子明白了点事,都必然要纳头便拜。
这天下间,凡有生灵,哪里会舍得错过阐教这等师门呢?
可就在他自鸣得意之时,小桌子后的女娃却是神色懵懂地眨了眨眼,而后从小椅子上跳下来,“噔噔噔”跑到嫦娥身边,用两根小胖胳膊环抱住她的腿,紧张兮兮地问:“大师傅,你是不要灵詝了吗?”
仰头瞧着嫦娥的小女娃睁大了双眼,眸中写满了乞求之色,本就软软糯糯的嗓音因拖长了尾音而更添了几分撒娇意味,话毕之后甚至还轻轻撅起了嘴巴……
依太乙的性子,本该在灵詝没有立刻拜师时就心生羞恼,气愤这孩子没见识的。
然而一瞧女娃这可怜巴巴的模样,他自己就先软了三分心肠——唉,想来是这孩子化形之后都跟着嫦娥修行,突然要她随自己修行,她误会了是要被嫦娥舍弃,才难免因惶恐而抗拒的吧。
那厢太乙正暗暗盘算着待收徒之后,要如何叫徒弟发觉自己是个比嫦娥好出千倍万倍的师傅来。这厢,嫦娥低头打量着难得抱着自己撒娇的小灵詝,将她咕噜噜转着眼珠的模样看在眼里,则是不觉挑眉。
这小家伙,又在打着鬼主意啊……
不过,她们师徒这次恐怕却是难得的心有灵犀了。
压抑下有些想要翘起的嘴角,嫦娥叹息一声,一脸惆怅地蹲下身子张开怀抱揽住她,语气温柔地帮小徒弟撑起了这场戏:“唉,大师傅怎么会不要我们小灵詝呢?”
“只是这位阐教太乙真人当真是得道高人,他有心收你为徒,我也不好阻拦叫你失了一段机缘。”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便是太乙真人听了,也唯有含笑颔首。
“……”默默一瞥立在一旁的人族女仙牧,太乙压下心头古怪的感觉。这仙子分明在微笑,怎么他竟从她的笑容中莫名品出了几分诡异之色。
就好似……幼年被师尊和广成子师兄逗弄时,玉鼎那厮在一旁揣着手微笑时给他的感觉……
绷着脸将那段并不算美好的童年囧事在脑海中驱散,太乙真人目光转移到一瞧就天真无邪的小女娃身上,暗暗嘲弄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
——就算嫦娥这家伙不怀好意有心陷害他,这小女童如此懵懂童真,又哪里会算计他?就算真要算计他,他都这把岁数了,早不是当年被师尊和师兄轻易坑得哇哇大哭的小娃娃了,又怎么可能会看不破她们的诡计?
为自己的成长而翘起了唇角,太乙真人胸有成竹地等待着新徒弟一脸崇敬地前来拜见自己。嫦娥都说自己是得道高人了,这孩子一定会激动得要给自己行大礼吧?
唉,弯腰拜两下便罢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呢,若是非要给自己磕头,可别将头磕破了……实在不行,像抱嫦娥那样抱抱自己也好~
就在他浮想联翩自己会如何像嫦娥一样将小女娃抱在怀中,甚至以他的力气和身高还能抱着她举高高之时,就听灵詝懵懂的嗓音再次响起:“得道高人……那他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呀?”
“我听他说了半天,也只听出来他的师门好厉害,没听出来他本人有什么本领呀?”
皱了皱鼻子,她又有些嫌弃地补充一句:“我这个岁数出门见了人,都不会只知道靠出身炫耀了。”
小娃娃的话不谙世事,落在太乙真人耳中却是有几分刺耳。
偏偏脱口而出之后,那孩子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妥,对上他惊愕投来的视线后,还神情瑟缩地搂紧了嫦娥的脖子,将自己的小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只露出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偷偷觑他。
饶是太乙真人再是什么一言不合就拔剑揍人的桀骜性子,对上这样的奶娃娃,也是升不起半分火气。
勉强抿抿唇,他挤出几分笑容,对那暗戳戳偷看自己的小娃娃柔声道:“我可以教你修道。”
嫦娥也怕灵詝玩得过火,当真将这位金主师傅给玩恼了,当下也适时附和他:“太乙真人修为高深,跟着他修行,你定能大有进益呢。”
闻言,小灵詝探出个小脑袋,似乎有些惊异地看向太乙真人。被她这般注视着,太乙不禁自矜一笑,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尔后,就见小女娃的目光在他和嫦娥身上来回扫视,似乎是在确认他们话语的真假。
片刻后,她那双圆润的小手又抓紧嫦娥的衣襟,小脑袋凑近到嫦娥耳畔,以在场所有神仙都能听得无比清晰的音量低声问:“那他和大师傅打起架来,能将您打败吗?”
太乙真人:“……”
嫦娥:“……”
视线在那仍残留着一道血痕的玉面上停顿片刻,默默向太乙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色,嫦娥沉默闭上了嘴。
太乙真人听到这句话后本就呼吸停滞了一刹,察觉嫦娥的目光后,更是羞恼得玉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红晕,就连耳垂处都染上了些许绯色。
那样子,任谁一瞧,就知道他肯定和嫦娥打过架,还没赢。
没法子,即使他再能“自我安慰”,顶多顶多也就是嘴硬两人打得不相上下罢了。至于打败嫦娥什么的……咳,有待努力,有待努力。
何况……眼神略有几分不自在地瞟了眼小娃娃那张嘴,太乙真人甚至有些怕自己将“实情”说出后,这还没学会看人脸色的孩子会再问他——“你可是出身阐教的得道高人,怎么连我大师傅都打不过?”
届时,那丢脸的可就不止他一人,还有整个阐教了。
毕竟,当日嫦娥在天庭击败慈航后,广成子师兄回了玉虚宫就遣人去打听了她的出身,彼时知晓她竟不过是侥幸得了西王母所赐灵药才升仙的小仙,他还笑话过慈航来着……
而要是被洪荒大能们听说了他竟没能战胜这连个正经师门都没有的小仙,那悉心教导他多年的师尊,怕都得被他牵连遭人嘲笑了……一想到那个可能,太乙就不禁后背一冷。
而他和嫦娥的沉默在此时已经说明了一切,登时,不仅灵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连一直在一旁静观娥姐和徒弟套路太乙真人的牧,都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还是睁大了眼对上太乙那恼羞成怒的眼神后,她才勉力憋住笑垂下了眸子。
厉害啊娥姐,这不声不响的,竟然都能战胜阐教二代弟子了?!
不错不错,真是给咱们姐妹争气!
想到这里,牧又不禁有些想念此时此刻应当正在北俱芦洲杀妖的玄等几个姐妹,唉,几个月没见,也不知她们如今可好?若是听说了娥姐的事迹,定然要开怀得连夜举办个篝火晚会庆祝吧~
略有些惆怅地抿抿唇,牧郑重其事地决定——嗯,睡前就把这消息传音给她们,让姐妹们都乐呵乐呵。
真好啊,当了神仙,一有八卦就可以和姐妹们分享,想见面也不过是开个月镜的工夫,根本不必如凡人那般忍受车马缓慢呢~
浑然不知自己和嫦娥“打了个平手”的战绩就要被传扬出去,乃至可能被传播到北俱芦洲那妖族的地盘,太乙真人还在苦哈哈应对着未来徒弟一句又一句的疑问:“这样的话,那我跟着大师傅修道不就好啦?学修道,肯定要和更厉害的师傅学呀!”
“还是你有什么别的本领?我二师傅会教导小动物,其他师姨们有的会阵法,有的会种粮食,有的会医术……这些我去和她们学就好啦,你要是没什么在这之外的本领,那我也没有可以和你学的呀……”
皱了皱鼻子,她似乎有些怕又一次伤害了这个大人的自尊心,于是又抱紧了嫦娥的脖颈,别过脸去轻声吐槽:“我可不是爱搬师门出去吓唬人的吹牛大王。”
除了道法外没啥特长·爱搬师门出去吓唬人的吹牛大王·太乙真人:“……”
嫦娥仙子,请问贵宝地的地缝在何处?且容我先钻一钻……
今日之前,我还觉得我在这洪荒之中乃是数一数二的英才,怎么不过几个时辰,我就成求着人家拜师还被反过来嫌弃的废物了?!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嘴这么能说呢?
难道……这竟然也是量劫的一部分吗?天道莫非是想以这种法子,来打击他们这些大教弟子的自尊心?
“嘶——”
太乙真人瞳孔微缩,心神俱荡——天道,恐怖如斯!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乙真人:我自卑了呜呜呜呜
第143章
“簇簇——”
玉瓷般光滑洁白的手指抓起一把面粉,将其纷纷扬扬洒在了案板上那白白胖胖的面团上。
愣愣立在厨房外,太乙真人瞧着正专心致志揉面团的嫦娥,神情复杂而恍惚。
一个时辰前,鉴于他暂时无法想出自己有什么比灵詝的师傅和师姨们更为出色的技能,故而今日这师徒名分终究没立刻定下,而是在嫦娥打圆场的劝说下,采取了灵詝所说的折中办法。
——设立试用期,等太乙真人证明他有资格教导自己后,再正式拜师。
突然就成为了要被徒弟进行全方位考察的新晋实习教师·太乙真人:“……”
罢了罢了,纵然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合该拥有更好的待遇,但即便是他自己都愿意拜厉害的大能为师,又何必苛责一个小娃娃呢。
故而,在含怒瞪了几眼那享受着小娃娃撒娇亲近的嫦娥后,他还是看似波澜不惊从善如流实则内心哭唧唧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不过,名分是没定下,但身为师傅的职责,他则是责无旁贷地主动承担了起来——
这不,即便到了晚上,他也立刻没离开神庙。
而是留下来陪伴那在月桂树下苦哈哈练拳的小灵詝,边在一旁又心疼又欣慰地观察她修行的进度,边通过目露欣赏、微笑颔首、抚掌称赞等一系列方式展现自己身为慈师的和善一面。
可就在他微微分神琢磨着自己能如何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嫦娥传授的这套拳法的不足之处,叫未来徒儿对自己刮目相看,意识到自己是个远比嫦娥更好的厉害师傅时,一阵“哐哐哐”的噪音骤然自神庙正殿后遥遥传来。
秉持着不能有任何人干扰自己好徒弟修行的负责想法,太乙当即就大步流星地循声而去,打算好好教训胆敢搞出这阵扰民噪音的狂徒。可谁知一路穿堂越廊到了这似乎是后厨的屋门前,映入眼帘的却是——
“什么?!你这是在给灵詝做宵夜?!”
不可置信地惊呼一声,太乙真人目光落在嫦娥那灵活揉着面团的双手上,实在无法相信,这双白日里还甩着白绫将他抽得有几分狼狈的手,此时竟被用来干这等凡人才做的活计?!
咽了咽口水,他不知自己是该嘲笑这双手主人的暴殄天物、自甘堕落、不务正业……还是该为自己竟然打不过这徒耗时光在此等口腹之欲上的俗人而羞愧。
略有些恍惚地随着嫦娥揉面的动作上下点着脑袋,竭力将复杂的思绪驱赶出脑海,太乙真人企图担起为人师长的责任,顿了顿后,正色问道:“这孩子不是开始修炼了吗?怎么还没能辟谷?”
“辟谷是能辟谷了,”他的问题事关灵詝的修炼,嫦娥自然要坦诚相告,“只是孩子还在长身体,年纪又小,我就给她做些吃食。”
听她这一点儿不专业的教育理念,再瞧瞧那没多少灵气的凡间吃食,回过神来的太乙真人蹙起了眉,不赞同道:“她又不是不吃东西就要饿死的凡俗生灵!”
“不叫她辟谷反而叫她接触这些东西,平白沾染上红尘俗气,可不利于修行!”
心知他这也是为灵詝修行好,纵然理念不同,嫦娥还是好声好气地和他解释:“放心,我有注意营养搭配,也会教导她修炼之时疏导消化,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且也就是这几年给她吃些东西,让她什么味道都尝尝,免得孩子长大以后见识不够,反而容易被不怀好意之辈以几口吃食轻易诱惑了去。”
这便是学后世末法绝境时代凡人的教育理念了,不说她不舍得自己徒弟吃非必要的苦,便是为了灵詝今后不被人忽悠,富养孩子也是必须的。
“这倒是……”这话倒是说到了太乙真人心里去,他太乙的徒弟合该成为这世上一等一尊贵的存在,焉能为几口吃的受委屈?!
不过……颇有些嫌弃地瞥了眼嫦娥手中的那团面,他撇嘴道:“这等半点儿灵气都没有的凡人食物,又哪里称得上有一星半点儿的诱惑力?”
这嫦娥分明是天庭的神仙,怎的竟如此寒酸,还亲手做这种面点?这玩意儿,还没有他金光洞桃园里随便一颗桃子来得诱人!
也是,广成子师兄说了她本就是个凡人,哪比得上自己自幼在昆仑见惯了洪荒宝物?以她的出身,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也是正常的。
瞟了眼这没见识的仙子,太乙真人被打击了一日的自信心终于恢复了几分,故作怜悯地叹息一声,背起手转过身慢悠悠往前庭走去了。
嫦娥不明所以地瞧了瞧他的背影,没看懂这人身上忽然散发的得意之感是源自于何处。
奇怪,都是洪荒的神仙,怎么总有那么些人,明明自己很普通,却又能那般自信?
罢了罢了,垂眸看向手下的面团,嫦娥浑不在意地想将其抛之于脑后——还是做夜宵比较重要。
……
玉盘般的圆月高高悬挂在夜幕上,向人间大地散落下淡淡的光辉。
山巅之上,一间在一整块完整玉石中挖出的白玉屋屹立于林木之间,宽大屋顶在月色下映照出莹润的光泽。
太乙抬腿走进自己从豹皮囊中倒出的临时行宫里,落座盘膝后打算趁着夜深人静掐诀传音,告知广成子师兄自己的收徒计划正在稳进推动中。
不错,现在进展很是顺利啊,虽然还没证明自己有什么特殊本领的他暂时还只能当实习师傅,虽然碍于男女之别的他还得自己在神庙之外另寻住处……
但他相信,所有的困难都终将被他不屈不挠的精神所克服,赶在十八年后西岐建立大周之前,自己定然能成功将灵詝收入门下!
顿了顿,太乙严谨地思索着一个问题——自己该不该事无巨细地交代所有事,例如他的未来徒弟竟然会对嫦娥所做的凡俗点心抱有满心期待……
算了算了,这个就不写了,料那一团面也做不出什么珍馐来,灵詝也就是初初化形见识不足才会感兴趣,待她如自己一般修行日久,自然就不会为区区食欲所困了。嗯,尤其是在自己这个师傅的以身作则之下,她必然能够被熏陶出大教弟子的矜贵淡泊来!
正当太乙真人自鸣得意地微微一笑,而后欲再细细斟酌一番自己稍后禀告详情时的措辞之时,一缕袅袅炊烟自半山腰的神庙中悄然飘出,携着食材自有的清香甘甜气息,乘着悠悠山岚就扶摇之上钻入了他坐落在山巅的玉石行宫之中。
修行日久·矜贵淡泊·太乙真人:……
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嗅着那萦绕在鼻翼间的陌生香气,他抬眸望向了窗外那轮圆月,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道:“如此风景,若是独享,未免有些可惜。圆月之夜,还是应当团圆才是。”
……
盈盈月光下,花叶繁盛的月桂树静静散发出馥郁香气,与面点的香味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不仅没有半分冲突,反倒更添了几分醉人香甜。
树下石桌旁,也整整齐齐坐了四个人。
灵詝坐在为给她增高专门垫了层软垫的椅上,左瞧了瞧神色从容的大师傅,右瞅了瞅表情淡定的二师傅,再垂眸看了看整齐摞在盘子里的点心……
迟疑片刻后,还是出声向对面端坐的不速之客问道:“您不是说,您对大师傅做的点心不感兴趣么?”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太乙真人,月色下更显莹润白嫩的小脸上写满了讶异。
太乙真人:“……”
长吸一口气,他从容淡定地一笑,语气平稳如寻常,满目慈爱地解释道:“为师尝遍洪荒珍馐,自然不会对这区区一盘点心感兴趣。”
“只是这点心既然要入你的口,为师当然要亲自尝一尝,免得你误食了什么不益于修行的食物,却被忽略了去。”
说话间扯动了脸皮,面上尚未痊愈的血痕隐隐作痛,被这疼痛提醒了的太乙真人飞速瞟了眼这盘点心的厨师,又连忙补充了一句:“此外,也是为了能了解你的口味。”
“为师平日逍遥四海,若遇到了合你口味的吃食,正好可以带给你。”
自觉理由充分没漏洞,对着面露恍然与动容之色的小灵詝,他脸上浮现出了雍容不迫的笑容。
没错,我就是如此贴心的好师傅!纯纯为了徒弟着想的好师傅!
在他对面,灵詝很是捧场地大力点了几下头,似乎全然相信了他的这番说辞。见状,太乙真人眼底笑容更为真切。
这般乖巧的好孩子,正该是自己这贴心好师傅命定的徒儿啊!
接着,在太乙真人同嫦娥、牧、白猿和白虎一般端坐在位子上,好整以暇等待着这好孩子侍奉自己享用点心时,就见这好孩子手起刀落——
将第一块大的点心给了白虎,将第二块大的点心给了白猿,将第三块大的点心给了嫦娥,将第四块大的点心给了牧,将第五块大的点心给了她自己……
手指颤巍巍对准自己盘中那比渣子都大不了多少的点心块,太乙真人自我怀疑地眨了眨眼,在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又恍恍惚惚地抬眼和灵詝确认:“这渣子……是给我的?!”
最后一个“的”字,他甚至差点因激动而破了音。
目光落在白虎和白猿那面前的盘子里,太乙想不明白,就这两只法力低微的妖兽,凭什么分的点心比自己的大了快三十倍了?!
这孩子瞧着不傻啊,怎么连最基础的平均分配都不明白呢?!!!
然后,他就看到这“好孩子”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呀,是给您的!您不是说您自己对它不感兴趣,就是要检查食材和尝味道才吃吗?为了防止浪费,更是为了不叫您为难,我当然不能给您太多了呀!”
接着,她又满脸纯真地看了看白虎和白猿,奶声奶气道:“还是您厉害,哪像它们两个馋货,这点儿都不够它们填肚子的!若不是二师傅严令它们不许多吃,它们能一口把所有都吞了呢!”
说罢,小灵詝转回头来,对着他这位单纯贴心而不是“馋货”的好师傅露出了崇拜的神情,雀跃的目光更是明晃晃地呈现着“我这么乖巧懂事你是不是该夸夸我”的无声催促。
太乙真人:“……”
太乙真人缓缓对自己这“乖、巧、懂、事”的未来徒弟挤出了赞许的笑容。
呵,不过就是一点凡间的点心,定然只是闻着香,吃起来肯定不过尔尔。更重要的是,他俨然已经在小灵詝心里竖立了贴心慈爱的高大形象,这不比几块点心来得重要?!
嗯,没错,这肯定比几块点心重要呜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乙真人:真香!
第144章
月色浅浅从一轮玉盘上倾泻而下,越过轻轻摇曳的琼枝玉叶,洒落在昆仑山终年不化的厚雪上,为那洁白无瑕的雪色覆上了一层淡淡光晕,更显得这人间仙山圣洁绝尘。
高楼上,广成子缓缓放下酒盏,才饮下仙酿的口中喷吐出一团酒气,在冷寂雪色间迅速凝结成水雾,随后徐徐消散在盈盈月光下。
他目光越过窗子落在西面的绵延山脉上,不由蹙起了眉头,借着几分醉意道:“今日不与我阐教合作,来日你妖族彻底落败,且看你还能有几分风光!”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因醉酒而透出一层红晕的脸颊微微一笑,大着舌头好似面前有人一般喃喃自语:“嘿嘿,今日还尊称你一声‘西王母’。”
“何时你要是被赶出了西昆仑,天上又有了个‘王母’压着你,那时可就不知道能叫你什么了……”
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说了一会儿醉话,将今日计划夭折又被西王母追着打了一架的郁闷发泄出去几分后,广成子甩了甩越发醉意朦胧的头颅,晃悠着站起身关上了门窗,脱履上床打算酣眠一番。
今天糟心事太多,又饮了酒,且先不修炼了。待明日,明日起来,他又是玉虚宫完美无瑕的首徒!
“师兄?师兄!师兄你睡了吗师兄?!师兄你没睡对不对?师兄你快开门啊师兄!”
喋喋不休的催促声和“哐哐哐”的拍门声萦绕在耳畔,任凭他如何捂耳摇头都挥之不去,广成子忍着头疼呆滞地睁开眼,在发觉那狗狗祟祟的声音真实存在而非只是想象之后,机械般缓慢下床打开了门。
——倒也不是出于什么慈悲心肠而不想举起番天印揍人,他又不是西方教那群打着“普度众生”旗号搞愚民之策忽悠拐卖无知散仙的家伙。
实在是那仙酿威力太大,他又正睡到昏沉时,骤然被吵起来,哪怕他是个得道仙人,此时也不免头脑发木,怔愣间根本反应不过来自己该干什么。
一开门,广成子就见到了自家太乙师弟那一脸欠揍的惊喜表情,以及那句更为欠揍的——“我就知道,师兄亦未寝!”
接着,头疼欲裂的他就被连夜赶回昆仑山的好师弟抓着——
一面被迫听他那名为《收徒进展汇报》,实为《先被嫦娥暴打后被灵詝忽悠的悲惨一日心得总结》,一面被强拉硬拽着到了玉虚宫的桃园,陪他“一心为应劫大计着想于是勤勤恳恳自愿加夜班”的好师弟筛选色香味俱全的果树。
掀起下摆落座在树下玉石上,广成子揉了揉他也不知是被西王母那阵虎啸吼的,还是被那壶仙酿醉的,又或是被自家师弟传声魔音贯耳的,总之莫名有几分隐痛的额角,并不是很能理解自家师弟的脑回路。
“所以你连夜赶回山,就是为了来找果子投喂你的未来徒弟?”
“你是不是忘了,师尊叫咱们收徒,是为了让徒弟替咱们应劫上天成神,可不是叫你倒贴宝物给天庭培养战神的!”
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刨坑挖树的太乙真人闻言,立刻就直起身挺起了胸膛,顶着张看似聪明睿智的玉面振振有词道:“师兄你这格局就小了,难道上了天当了神仙灵詝就不是我徒弟了?”
“来日她要是在天庭挨了其他神仙欺负,那丢脸的不还是我这个授业恩师?”
瞧着他那一脸深以为然的神情,广成子多想提醒他,以现在的情形,就算未来那灵珠子化形的小家伙上天被欺负了,要丢脸也是先丢她大师傅嫦娥的脸。
至于他这个连二师傅之位都没捞着的实习期师傅,还未必有被牵连丢脸的资格呢。
只是念及自家师弟那脆弱的自尊心,他揉了揉额角,还是放弃了说出这扎心之语。
唉,身为首徒,就得时时刻刻关心师弟们的身心健康……他可真是太难了!
此时此刻,还真是想念就算搞事也只是默默跳槽,而非借着公事名义各种骚扰自己的赤精子师弟啊。
另一边,塞了几棵果树进豹皮囊后,太乙真人环视了一圈师尊桃园里的其余洪荒珍奇宝树,抬手摩挲着下巴,暗自琢磨着——师尊这里的果树好是好,就是和我金光洞桃园里的果树一样,大多都是只管涨修为的。
以灵詝这刚化形没多久的小身板,怕是顶不住,一吃下去就得爆体而亡啊……
而且味道也没多好!
深感遗憾地一叹后,借着天边倾泻而下的月色,他暗暗觑了眼广成子师兄的脸色,见其虽倦容恹恹,到底没什么被自己扰了清梦的恼意……
心下一宽,太乙真人搓起双手腆着脸试探地问:“师兄,你那桃源洞里我记得种了好多味道不错的果子,像什么‘碎絮蓝枝’,我小时候你老喂我的……”
广成子:“……”
他没好气地一翻眼皮,从怀中摸出一道符丢进太乙怀里,只想速速打发走这没眼力见儿的蠢师弟,好赶紧回去补觉:“朝着洞门丢过去就行了,想要什么你自己找。”
太乙真人一把接住符纸,对着一脸烦躁的师兄咧出个憨笑,旋即头都不回地就踩上青莲飞远了。
望着自家师弟那欠揍的背影,广成子无语地扶了扶额,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的寝宫方向走。
唉,先好好睡一觉吧。等醒了之后,还得想想怎么和师尊禀报太乙师弟的收徒进展。
就他这近乎没有的进展,那哪里是能直接向上禀报啊?
还是得给他再重新筹谋筹谋,否则他被师尊骂得狗血淋头事小,若是误了应劫大事,最后让他自己填了封神榜就贻笑大方糟了……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床边,广成子头疼地叹了口气——那时候,阐教可就要继赤精子师弟上天之后,再次成为三界笑柄了……
……
随着圆月轮廓逐渐浅淡难寻,昏沉夜色渐渐从天际散去,橘金色的朝阳华光自东方漫延泼洒,染红了翻涌不息的浓白色云潮,也照亮了人间大地上广袤的山川河流。
阳光从上空洒落下来,为向阳伸展的玉色枝干染上一层橘黄光晕,衬得点缀其间的朱红色圆润果实更为鲜艳欲滴。
另一棵矮树上,碎絮般绵软雪白的椭圆花瓣围绕着浅粉蕊心层层叠叠缠绕出盛开的形状,坠在蓝莹莹枝杈上随着清风颤颤招展,起伏间逸散出沁凉如雪的冷香……
灵詝睡眼惺忪地自床上坐起身,拥着被子发呆时就闻到了那不同于月桂花的彻透冷香,不由抽了抽鼻子,跪坐起来推开床畔的窗后,就见到了一棵又一棵显然并非凡俗植物的仙树,在她家神庙庭院中亭亭玉立着。
“哇——”
她不由发出了惊叹声。
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连夜在她家挖坑栽树了?
这大晚上的不休息,也不嫌累吗?
不怕扰民被大师傅揍嘛?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还未彻底苏醒的小脑袋瓜里来回蹦跶,使得她惊讶的神色滞留在了脸上,似乎被这仙境一般的庭院震慑得良久回不过神来。
就在这时,垂落摇曳如珠帘玉幕的一片半透明浅紫色花藤后,一道颀长身影拂柳分花而出,已不见血痕的玉面在花色掩映下更为俊朗,眼眸中笑意浅浅仿若盛着橘红色的暖曦,白衣大袖行走之间尽显逍遥随性……
——正是挖了一夜树的太乙真人。
含笑觑了眼趴在窗前张大口的小灵詝,他脸上神色从容,语气淡然,半点儿瞧不出来大半夜还跑去好几座山头挖树的憔悴疲倦:“醒了?来吧,看看有哪种果子爱吃。”
在灵詝披上件衣服就急不可耐地趿履而出后,太乙真人闲庭信步般随意走到了她身边,为满目好奇的小女娃悉心讲解着:“这白藤上的小紫花名为‘紫霞琉璃盏’,你别看它每朵花都朝下垂落,其中却藏着甜味儿的果酿。”
“看,除非这般将其采拮下倒过来,否则任凭花藤如何摇曳,其中果酿也都不会流下。”
“这向阳而开的大黄花名为‘金阳奶黄碗’,花如其名,呐,拨开最外层这合拢的大花瓣,瞧,里面这唯一的小花瓣就好似一个完整的碗一样。”
“来,你直接取下这‘碗’即可,这里面的花蜜口感和味道酷似奶牛族蒸出的乳酪,且刚取下时味道最佳,还泛着热气,很是适合当做早膳。”
温声教导着灵詝如何食用这金阳奶黄碗,见小女娃小心翼翼又地捧起大黄花品尝了一下,而后就双眼晶亮一脸崇拜地仰头对自己脆生生说了句“好吃”……
太乙真人按捺不住越发痒的手掌,轻轻抚上了未来徒弟的小脑瓜,只觉自己这一夜的辛劳都是有意义的。
师兄还嘲讽他是给天庭培养战神,哼,也就是他没见过灵詝,否则他肯定比我还宠这乖孩子呢!
难怪凡人那个叫什么桀的皇帝会愿意为了宠妃一笑就不惜财宝使人裂锦,若是这香香软软的小徒弟能像昨日抱嫦娥一样亲昵抱住自己,就算把世间宝物都抢上昆仑给她取乐又算得了什么?
怀揣着迟早要得到灵詝怀抱的远大理想,太乙真人拍拍小女娃的肩,含笑指了指那栽满琪花瑶草的崭新庭院,示意她自己去探索一番。
注视着小女娃那雀跃不已穿梭在花草间的背影,他驻足在缀满白絮小花的蓝枝旁负手而立,缓缓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嫦娥呐嫦娥,枉你机关算尽,怕也料不到,昨夜你漫不经心的一语,竟为我指点了迷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乙真人:我好聪慧!
第145章
“以几口吃食轻易诱惑了去。”
——想着嫦娥这句话,太乙真人微微一笑。
他自然不愿叫他的徒弟被别人诱惑了去,但在自己还未将徒弟拐进门之前,倒不妨先化用此招,把孩子笼络住了。
于是,一夜过后,在他的辛勤劳动下,就有了神庙里这百花争艳的盛景。
相信这一院繁花,会叫灵詝乃至嫦娥都真切感受到——
阐教,是何等财大气粗的存在!是多么值得广大清贫修仙者向往的修行圣地!
在这里,纵使你两袖清风不染红尘,也会有贴心又豪气的师尊,将你所需的一切修行资源慷慨赐下!
功法、丹药、符咒、法宝、仙果……
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们给不出!
而此时此刻,远在西方的昆仑山上,还被仙酿影响着昏沉入睡的广成子,尚且不知他的桃源洞被自己的好师弟薅成了什么模样,更不知他们阐教在洪荒高大上的美好形象可能会随着他好师弟的大力宣传发生何等神奇变化……
另一边,小灵詝看似捧着大黄花边吃边漫步于花草间,却是有意寻到了一处比她还高的花团,躲在其后确认不会被太乙真人看到动作后,才连忙低头将自己腰间的一只锦囊收进了另一只锦囊里。
——那能保持果蔬新鲜度的锦囊里鼓鼓囊囊装满了各种珍奇果实,比太乙真人搬来的这些果树种类只多不少,果实还更大更甜,皆来自于前日回娲皇宫时小伙伴们的热情馈赠。
咳,略有些心虚地目光微微游移,灵詝自我安慰地想,虽然基本都是被扔下来要砸她的,但这怎么不算一种馈赠呢~
回眸看了看实习师傅的方向,她又谨慎地把这只锦囊往深处戳了戳。
——可不能让实习师傅发现自己有这么多果子,不然难得他有了点能为自己做的,要是又被打击得没了自信心,万一恼羞成怒之下甩手不干,那可就不妙——
诶?
感慨的思绪戛然而止,灵詝惊愕意识到——好像也没什么损失啊?
有些惊讶地一歪头,她又琢磨了琢磨,虽然还没琢磨出没这便宜师傅之后会有什么损失,但还是决定先苟一苟。
毕竟啊,被大师傅按着蹲了这么久的马步,她早不是当初那个没摸清对手实力就急匆匆要打架的初始化形版灵珠子了~
……
嫦娥:“……”
推开窗一片奇花异草映入眼帘后,她诡异地沉默了。
昨夜太乙真人去而复返的动静她听到了,只是几日来连续在娲皇宫、神庙和陈塘关之间奔波,她着实有些累了,又想好好消化一下与西王母、太乙真人对战时领悟的新招式,故而索性屏蔽了听觉专心修炼,外面就任由他折腾了。
左右,他也不至于把这山头掀了。
但她没想到,这位阐教上仙,是真有精力啊……
目光落在花树下那道白色身影上,嫦娥不由肃然起敬。
太乙真人负手立在庭中,察觉了她崇拜的视线,脸上露出了淡然从容的微笑。
——啊,又是一个被他这大手笔震撼住了的。
接着,这位“被震撼住了的”就面无表情地启唇了:“请问真人将这些果树栽在前庭,灵詝又该去何处练武呢?”
坐等被夸的太乙真人:?
转头瞧瞧昨晚那在月色下隐约看去好像确实宽阔得不像个寻常庭院的空间,那边上摆放着的十八般武器,以及此时被果树挤挤攘攘占满了的地面,他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被震撼住了的”再次面无表情地启唇:“你在牧的鱼塘里栽满了酸辣虾味莲,是打算把她的鱼苗都辣死么?”
沉默中的太乙真人再次转头看向被红彤彤的莲花铺满了的池塘,在目及红色莲叶缝隙间那一条条翻着白眼挺着滚圆肚皮浮在水面上的小鱼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哦,他昨晚还心疼小徒弟竟然只能在这小水池里扑腾呢,原来那池子不是给她培养水性的啊……
不以为意转回头来打算辩解的他只听“哐”得一声响,在发现是某位名为牧的人族女仙大力打开窗户而后一动不动地朝他发射死亡视线后,再次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咳,声明,他可不是怕了她,他只是……只是不愿与她这个残魂一般计较,免得被人说倚强凌弱而已!
嗯,没错,就是这样!
他可是堂堂阐教上仙,才不会恃强凌弱呢!
……
由于未经主人同意且没有了解好土地规划就擅自下手进行园林设计,早膳时,太乙真人预想中众星捧月的完美场景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嫦娥和牧勒令他在今日之内要将所有果树移植到后院,不许再占着前庭位置的狼狈场景。
太乙真人不服气,试图争取道:“也没必要全都移走吧?留下练武和养鱼的地方不就够了?这么大个院子空空荡荡的多不好看!留几棵花树点缀一下,不是更好?”
嫦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边夹鱼肉馅包子边反问他:“我这是神庙,来此的不仅有仙友与妖族,还有叩拜人族女仙的凡人。若有凡人好奇之下误食了仙果爆体而亡,这因果真人你来担?”
被鱼肉馅辣到了的牧灌下一大口仙露后,侧眸上下打量了太乙一眼,而后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哑着嗓子不留情面地吐槽道:“一劫还未渡,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再给自己惹祸,你是生怕你们阐教过得太安稳?”
太乙真人、太乙真人默默攥紧了筷子。
要不是看你刚才尖叫飞奔着抢救鱼苗的样子那么惨烈,本真人定叫你个残魂感受一番何谓魂飞魄散的大恐怖!
不过,这一夜及一早晨的辛苦终究没有完全白费,想着他要一棵棵重新栽种那些难伺候的仙果树,嫦娥沉吟片刻后,和他商议道:“本来想等灵詝的岚师姨空闲时教她的,既然正好出了这码子事……”
“不若就让灵詝跟真人一起吧?顺道和你学学栽种果木的门道。”
折腾了这么久终于为自己折腾来了一门课的授课权,毫不夸张地说,太乙真人执筷的手登时就激动得一抖,差点把外皮滑嫩的鱼肉包子给甩出去。
而第一次吃上辣味鱼肉包的小灵詝刚偷偷抠了块肉馅塞到白虎那迫不及待张大了的虎口里,正悄咪咪斜眼等着欣赏白虎被辣哭了的模样呢,就忽然被临时插了一节名为植树实践实为免费使唤童工的课……
当即就意识到自己小动作暴露了的小灵詝,这下子甭管白虎被辣得泪汪汪的模样有多滑稽,她都笑不出来了。
——唉!大师傅怎么眼睛就那么尖呢!!!
……
如此还算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个上午,直到用午膳时,太乙真人再次对嫦娥和牧的教育方法提出了质疑。
“什么?一会儿她要下山和凡人小孩玩?!”
他差点没管理好身为得道高人那一向淡然从容的清贵仪态,手上夹着酸辣味鱼肉的筷子更是差点被抛了出去。
说不清是震惊更多还是气恼更甚,他重重地将筷子搁下,拧眉质问嫦娥:“你为人师长,焉能如此对她的修行不上心?”
“她既已开始修行了,怎能平白浪费大好时光,将时间花在与修行无关的事情上?而且还是叫她和凡人小孩玩!”
看了看懵懂嚼着肉的小女娃,太乙真人愤愤地为自己的小徒弟仗义执言道:“你就不怕她和凡人牵扯过深,最后乱了心性,染了因果?!”
目光中流露出愤懑不平之色,他紧抿双唇怒视嫦娥。
——若是这厮不愿改邪归正让灵詝每一日都勤勉修炼争取早日踏上长生之道,又或是不能给自己一个合理解释的话,就算拼着再被她拿白绫抽脸,他也定要带孩子回昆仑,绝不能让她耽误了自己徒弟的前程!
然而面对他的质疑,嫦娥还慢条斯理斟酌着措辞呢,嚼完了鱼肉的小灵詝就先气鼓鼓开口了:“我怎么就不能和凡人小孩玩了?”
“我本来就是个小孩,和小孩玩才是对的吧?要是成天跟着大人玩,肯定得被你们坑着干一大堆活儿!”
“啪”得把筷子放在碗上,她又气恼又委屈地声讨太乙真人:“你还说你会是我最好的师傅呢,就因为你,我一个上午挖了多少坑?!还吹嘘自己是堂堂的仙人,那你怎么不变个法术让树自己挖坑埋自己?!”
“这是仙树,必须得由修行者如此亲手伺候着,”无奈地对小孩解释了一句,瞧着她泪眼汪汪的大眼睛,太乙真人也知道上午这才化形不久还被嫦娥暂时束缚住了先天法力的孩子是真累着了。
出于身为罪魁祸首的愧疚之情,他顿了顿,才放轻了声音耐心地劝徒弟:“你此时下山和凡人接触,对修行当真没多少益处,为师是为了你好。”
说着,他又拉出自己的亲眼见闻来佐证:“你阐教的师伯、师叔们,如广成子、玉鼎那般不染红尘的,都养成了淡泊心性,早早就踏上了长生大道。”
“而在凡世中浸淫许久的,例如有个姓姜的,在凡间待到三十多岁才上山,结果几十年过去了,头发都花白了,也没修出个什么法术来。”
撇撇嘴,太乙带着几分嫌弃地叹息一声,抚上小孩的头顶语重心长地劝她:“说不得,就连现在的你都能轻易将他揍一顿呢。”
“所以啊,乖灵詝,听为师的,以后少和凡人接触!”
瞧着他那苦口婆心的模样,再瞥了眼被他说得有点惊骇可又很是不舍远离小伙伴们的徒弟,嫦娥一锤定音道:“这样吧,反正离量劫还有十几年,有的是时间尝试怎么教灵詝更好。真人若是不放心,就给自己和她三年时间——”
“若这三年她因接触凡人而耽误了修行,不用你说,我也定然会将她和凡俗阻隔开。可若是没有,还请你就不要再对此有所置喙。”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们看看我专栏里的预收吧~
啊啊啊有时候我都觉得我预收好好玩,甚至想断更这本去写预收(不是)(捂脸)(暴敲键盘企图疯狂演奏一曲《野蜂飞舞》)(发现自己音痴什么都弹不出来绝望摆烂)(含泪打起精神写下一章)
第146章
雨后几日天都是晴的,暖煦的天光没有云彩阻拦,从天上慷慨地泼洒而下,落在了山脚村的山野之间。
道旁横枝上的碧叶似乎也沾染上了阳光的色彩,从边缘开始渐渐泛起了金黄,在初秋微凉的风中缓缓摇晃,与不远处田野里恰好也蜕变出浅金色的麦浪相映成辉。
青黄交映的繁茂树木间,畏缩于秋风的寒凉,等待小神童的孩子们肩挨着肩围坐在一处,企图通过抱团取暖的方式相互传递温暖。
直至遥遥瞧见了蹦蹦跶跶而来的灵詝,他们才齐刷刷站起身,将小神童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同她打招呼:“灵詝姐姐/妹妹你来啦~今天大家要做的活儿我统计好啦~”
“咱们今天学什么呀?我这几天都有好好复习哟~”
对于灵詝而言,这几日又是跑了趟娲皇宫,又是多了个实习师傅,发生了太多事,好似这样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悠闲时光也过了很久一般。
但对那些神仙纷争一无所知的凡人孩子们,则只知道牧托钱大爷传给他们的话——这几日小神童是因雨天山路泥泞才没下山的。
故而,比起心绪还沉浸在思考如何能在三个师傅一天十二时辰全方位看管下顺利摸鱼的灵詝,他们的所思所想就很简单了——今天天气这么好,灵詝姐姐/妹妹又可以教他们知识啦~
若说最初跟随灵詝学习时,这些从未上过学堂的平民孩子们还只是抱着好奇心懵懵懂懂地被动接受。
那么这些日子以来,发觉自己的日子因知识而发生了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他们对于学习这件事,就逐渐迸发出无比积极主动的主观能动性了。
哪怕身为小孩的阅历和智慧还不足以令他们明白,在这个知识被贵族垄断的时代,他们获得了多么大的机缘。
可单单只是考出好成绩后获得的丰厚奖励,和利用知识帮助家里解决困难后的成就感,都已然能够使他们那追逐利益和渴求肯定的人类天性驱动他们向往学习了。
灵詝被小伙伴们簇拥着,左右瞧了瞧朋友们那一双双因好奇和激动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感受着大家伙儿的信赖和崇拜,小小的胸膛里也不禁涌上了一股热流。
或许是骄傲,又或许是纯粹的开心,总之都令她不知不觉间暂且忘却了烦恼,将太乙真人抛掷在了脑后,转而兴致勃勃地投入了自己蓬勃发展的教学事业之中。
一目十行地浏览完王秀儿统计好的朋友们要帮家里做的活儿,她抬起头侧目望向那在秋风中起伏如浪的麦田,微微一笑:“今天,我们干完活儿后,学度量衡!”
兴致勃勃开始给小伙伴们分配任务的小灵詝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们。
不,准确地说,是一道神识——太乙真人的神识。
此前为了灵詝是否要接触凡人小孩的事,他与嫦娥、灵詝有了分歧。虽说当时被嫦娥压制下了,但有长年累月的修行经验打底,他心中仍旧不认同另两者的论调,坚信耽于凡尘定会误了修行。
于是,一是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二是为了确保未来徒弟不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尘世纷扰害了修行,用过午膳后,太乙真人就以要清净修炼为理由,马不停蹄地回到山顶玉室里,抽出一缕神识浮游在了灵詝身旁。
哼,他要亲自看着那群凡人小孩!但凡他们有要带坏小灵詝的势头,他一个指头就能将他们拿下!
盘腿端坐在蒲团上,以这一缕神识观察着山脚村的孩子们,太乙真人逐渐蹙起了眉头。
这群凡人小孩是有几分可爱,这他承认。毕竟洪荒之中,无论是哪个种族的幼崽,都是种群中最可爱的存在。可……
目光落在那一张张流着鼻涕的小脸,一片片沾着泥巴的衣摆上,五感六觉无比灵敏乃至到了敏感程度的太乙真人简直难以忍受到要发狂!
就算灵詝不会沾染上他们身上的污垢,单单知道她曾将这些看在眼里、闻在鼻中,他就恨不得当场甩出十个八个清净术给她!不行不行,傍晚她回山上用膳时,必须得让她进门前先好好清理一番!
痛苦地皱起了脸,太乙真人越发庆幸自己要收为徒的是灵珠子化形的先天神童,而非如其他师兄弟一般得收普通凡人出身的小孩。否则每日瞧着徒弟那一身肮脏的模样,他都得恶心地静不下心修炼!
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早日将小灵詝拐上昆仑山,那里远离污秽人间,终年只有洁白无瑕的飞雪和四季如春的仙景,那才是他徒弟该待的地方!
不停给自己加油打气,痛苦的太乙真人终于再次鼓起勇气,探出神识继续去瞧小徒弟要带着这些脏小孩做什么平白浪费时间的事。
见灵詝给孩子们分配要干的活儿时,不仅根据这些孩子自身的能力、特长来分配其负责的部分,也考虑到了公平,使得每人都恰到好处地出了近乎平等的力,最终叫所有孩子都心服口服乃至迫不及待地领了自己的任务去做……
他不禁微微一怔——这般从容指挥他人的风采,竟有几分早年玉虚宫隔壁西王母麾下妖将们指挥小兵列阵时的影子。
不过妖族大军早在妖庭覆灭之时就湮灭在了洪荒历史的尘埃里,太乙真人虽有些感怀量劫之威,却也没有多想,只是与有荣焉地一笑。
——不愧是自己命定的徒弟,果然天生不凡。
来日她按师尊掐算当了西周的先锋官,定然也是一员能在斗将之时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的骁将。
山脚村里,浑然不知自己已被寄予了厚望的小灵詝拍拍手,和王秀儿确认大家都已经干净利索地完成了早已熟能生巧的日常活计后,就轻松愉悦地开始了今日的教学。
她先是粗略介绍了一遍米、亩、斤等与田地相关的度量衡,待出身农户的小伙伴们对其有了个大概的概念后,才说出接下来的计划:“呐,这个东西叫尺子。你们拿上它,去量一量村里的地,看看村里一共有多少亩种田的地~”
她说完之后,山脚村的孩子们还没反应,太乙真人已驱动着自己的神识扫过了山脚村的田地。
说来,或许是因这村子乃是由零零散散逃难到此的凡人组成的,被村民们以家庭为单位各自开垦到如今,田地也就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村子周围,东一块西一块,大一块小一块,方一块圆一块,没有任何规划,更不讲究什么形状。
神识晃了一圈回来,他心上不由升起了几分担忧。这测量土地的事,于他这神仙自然不在话下。纵使量劫将至天机晦暗,这等无关劫难的事还是只需动指一掐就能有结论的。
可若是换了凡人,莫说其中的算学之道深奥叵测,仅仅只是测量长宽这等事,或许就要消耗这群小胳膊小腿的凡人小孩许多精力。
神识扫向一脸懵懂的傻孩子们,太乙真人眉头拧得更紧了——小灵詝虽将一切规划得不能再好,但这群凡人小孩瞧着却没她那等灵秀,更没有自己掐算的法术,也不知他们是否能顺利完成自己的部分?
可别拖了灵詝的后腿……
完不成任务事小,惹得小灵詝闷闷不乐哭鼻子可就不妙了!
怀着实习师傅那满腹对未来徒弟的深切担忧关心之情,他从那缕神识中抽出几丝,除了时刻关注着灵詝安宁的,其余皆随风跟上了山脚村的孩子们。
罢了罢了,实在不行,等这些凡人小孩们要搞砸了时,自己就暗自出手帮一帮吧。左右不过是一点儿仙力,相比于自己昨夜运树栽树用去的那些,都不过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紧接着,心绪不佳的太乙真人就见那些“一脸懵懂的傻孩子们”,在没有灵詝的指挥下,似乎早有默契地迅速站成了队列,尔后一队队地拿着尺子向田野小跑而去。
在凡人大人们那习以为常的神情下,这些孩子很快就以队为单位开始了测量任务,有大孩子拿尺子在量,有小孩子根据测量结果在记录,还有动作领先的队伍已凑在一起开始计算了起来。
一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英雄并无用武之地的太乙真人:“……”
狐疑地观察了半晌,他仍旧不是很相信这些凡人小孩的能力,于是在神识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口诀之后,意随心动,凝神打算悄摸摸去听一耳朵。
且让他来听听,难道嫦娥竟将掐算的法术传给了这些凡人小孩?
若是如此,那他晚膳时可就要好好耻笑耻笑她了——这群小孩瞧着平平无奇,甚至身上还缠绕着死气。将法术教给他们,等他们死了不过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而若他们没死……
那命途被改的因果,可就要嫦娥这个传授法术的神仙来承担了!
以几句隐晦箴言或凡人手段改写命途的因果于神仙而言或许不过是小事,但其中要是动用了大量仙法逆天而行,那可就等着被天庭问责吧。
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当日言辞凿凿要为维护天条而抓慈航的天庭仙子,自己犯了天规之后,又能不能做到束手就擒!
怀着幸灾乐祸的美好心情,太乙真人一面畅想着嫦娥被逮回天庭再也无法和自己抢徒弟的美好未来,一面侧耳去听凡人小孩们嘀嘀咕咕念叨着的口诀——“派乘二方……”
太乙真人:???
这是什么口诀?!他堂堂一个阐教高人,竟是闻所未闻?!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乙真人:S=πr2?啥玩意儿???
第147章
一整日天空都万里无云,当黄昏时分来临,红彤彤的夕阳光自连绵起伏的群山间铺陈而下,渡过光影下粼粼流淌的溪流,漫延在广袤大地上,与金色渐染的麦田恍若无痕般融合为一体,好似整片天地本就是一面完整的金红色绸缎。
可如斯美景,在这片土地上,却鲜少有人能分神欣赏片刻——
农人们结束了一日的劳作,扛着农具挺着疲倦的身体走向家中;
孩子们计算完了本队所有人负责的田亩大小,带着再三验算过的数字奔赴向等候在树下的小神童;
太乙、太乙真人呆坐在玉屋中,对自己神识看到的一切感到不可置信——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
师尊、师兄弟们谁懂啊?!
他——太乙!
他堂堂阐教二代弟子太乙,他堂堂清微教教主太乙,他竟然没搞懂这群凡人小孩儿是怎么算出那些数字的!!!
晃了晃脑袋,太乙真人收回那几丝分到孩子们身上的神识,不死心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却只能承认——没有人在暗中布下幻阵扭曲他的所见所闻。
可这就更让人绝望了好吗?!!!
以他修炼了几千年的眼界推断,他分辨不出那些孩子口中念叨的口诀是什么神仙法术,只有两个原因——
一来,凭他而今的修为,只要未达到圣人级别或是天道本身的修行者,就不可能在他丝毫难以察觉的情形下动用仙气、鬼气等各种一系列非凡手段。
故而,若这群孩子当真是念了什么法诀才算出来的,那他们一个个就根本不是平平无奇的凡人小孩,而是洪荒暗中隐藏的一群天道圣人!
哈!
太乙真人情不自禁地“哈”了一声,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
圣人之境有多难成就洪荒之中无生灵不知,若是这群才十岁左右的孩子都是圣人,那他们这些勤勉修炼几千年的仙人,还有什么脸自鸣得意?干脆也别修炼了,收拾了包袱各自回家自生自灭去吧!
更不必提,天道哪里会容得下那么多的野生圣人存在?还是如此聚集成群……
要知道,就连自己师尊和他的两位同生兄弟,只是三位圣人,都在天道的忌惮下,不得不从同居昆仑发展为分家别居,甚至因此衍生了一系列误会与龌龊……
默默为自家总被糟心傻弟弟误会的师尊掬了把辛酸泪,太乙沉默着将这个猜测甩出了脑海。
要是这世上真能有那么多圣人,那都等不到自己无意间发现后神识惊动对方最终被其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再泯灭魂魄,天道就能为了维持三界稳定而马不停蹄地来处理。
既然这种孩子们修为远超于他的揣测不成立,那么即便再荒唐,太乙真人也不得不往另一个方向猜了——他们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法术!只是普通的凡人手段!
可这怎么可能呢?
太乙真人不愿相信,也无法相信。
要知道,虽然对他这个神仙来说,估量这片土地里有多少亩的农田,不过是扫视一眼的工夫。
可若要他完全不动用神仙手段,那就是个要耗费许多天和精力才能完成的了——找一堆大小相同的碎布,将其铺盖在田地里,最后计算一共用了多少块布,再将它们的面积加起来……
光是铺布,就得铺个好几日!
这还是他聪慧过人才想出来的法子呢,若换了黄龙那几个愚钝的师弟,说不得一个恼羞成怒就把这些土地喷火烧了,然后他们再晃着那本就不太灵光的脑子得意洋洋地说什么这千里赤地已寻不见田,就没必要再计算了。
总而言之,太乙真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仅凭凡人小孩儿的能力,能轻易将这些纷落在不同位置还大小、形状皆不相同的地,在一个下午之内轻轻松松就给算出来!
再次不死心地掐起了诀,对照着那些队伍负责的部分,他一处又一处地掐算了对应田地各自的面积,随后与凡人小孩们汇报给灵詝的成果一一比对……
啊啊啊啊!
这些人类幼崽到底是什么回事?!为什么竟然和他得出的结果一模一样?!他们到底耍了什么花招?!!
目光越过自下方袅袅升起的炊烟,俯瞰着山脚下那些身影如蝼蚁般渺小的凡人孩子,打量着他们那一张张笑得傻兮兮的小脸蛋,太乙真人眸色渐深。
来日方长,他迟早能揪出这背后暗藏的阴谋诡计!
呵,若他们胆敢修习什么祸害三界的歪门邪道,他太乙绝不会轻饶了去!
怀着如此拯救洪荒的凌云壮志,太乙真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身,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山腰处行去。
半山腰上神庙里已升起了香飘十里的袅袅炊烟,现在走下去,正好赶上开饭。
为了拯救洪荒,他一定要吃得饱饱的,这样斩妖除魔之时才会更有力气!
如此雄赳赳气昂昂地夹了一块酸辣虾味鱼块后,这位认定山脚村孩子们中定有妖孽才有如此本领的阐教高人,就愕然听到了灵詝和嫦娥交流今日教学心得的对话,旋即愕然惊呼出声:“什么?!这本领是嫦娥教你的?!”
“什么?!这只是完全不用法术的数学公式?等等……‘数学’二字是哪两个字?‘术法’的‘术’吗?再等等……‘公式’又是个什么东西?!”
接着,太乙真人就对上了灵詝的双眼,解读一番后,他发现这个才化形没几个月的孩子目光中,写满了“这种笨蛋问题怎么会被你这个大人问出来”的诧异……
之后,他又扫到了嫦娥的脸庞,再次解读一番后,他发现这个没有正经门派只是自学成才的仙子神情里,写满了“这家伙竟然偷看孩子们玩耍还偷学知识还没学会”的惊疑……
最后,还是好心的牧打破僵局出言给他解了围,只听她耐心给他讲解了一下不是“术学”而是“数学”,以及“公式”又是一种何等神奇的存在。
忽然被塞了满脑子数学知识的太乙真人:“……”
不过哪怕学数学学到双目发直,他还是敏锐地在牧娓娓道来的语气中,听出了这位不过是蛮荒时期人族部落首领出身的残魂,那饱含了“这就是阐教如今的教学水平吗”的震惊,以及“唉怎么说他也是个要脸面的人我还是在孩子面前维护点儿他尊严吧”的无奈……
忽然就发现自己竟成了此处学识垫底,还要被一个自己一直没放在眼里的虚弱残魂照顾自尊心的太乙真人:“……”
怎么说呢,真是既羞愧,又叫人忍不住感动呢。
怀揣着满心温热的感动之情,对着正扯起袖子给灵詝盛饭的牧,他一手将自己的碗递了过去,大声道:“盛满!”
盛满!必须盛满!
呜呜呜,今天过得又累又倍受打击,他要多吃几碗饭才能治愈自己受伤的心灵……
……
接下来的时光,对于太乙真人而言,快得宛如白驹过隙,每日似乎一睁眼一闭眼就过去了,全然没有在金光洞独自修行时那悠然清闲的快活,反倒像回到了幼时在玉虚宫被师尊和师兄们盯着修炼一般,日子疲惫却也充实。
只是比起从前被逼修行时的不情不愿,此时的他,却是充满了嫦娥说的那什么“主观能动性”——
每日用过早膳后,就精神抖擞地和小灵詝排排坐,等着嫦娥或牧拿出那一大摞并非仙锦、竹简而是叫做“纸张”的东西,给他们讲数学、物理学、养殖学、农学等一系列凡人智慧所诞生出的学问。
不太熟练地用名为“铅笔”的笔记录着那些据说要考的知识点,太乙真人双眸烁烁,从前那双因常常斜睨起来俯瞰着凡人而颇显淡漠高傲的眼眸,此时仰望着黑板上凡人探索出的知识,却是盈满了求知如渴的赤诚与谦逊。
自然,在嫦娥她们面前,他也是有意隐瞒了自己一些小心思的。
首先,通过他自己的学习,他可以验证出这到底是不是牧口中的凡人学问。毕竟他和那人族残魂也不过才认识几日,万一她是怀有祸心的邪魔外道……
他可不能被她的温言软语所惑,轻易就中了她的计!
哼,他也会时时特别盯着她,不给她作乱机会的!
其次,莫说是身为阐教二代弟子他太乙在洪荒一向是受人仰望的对象,就是在阐教之中,他也是师兄弟们公认的厉害人物。
既然如此,他怎能容忍自己还不如牧这个人族残魂、嫦娥这个天庭小仙和灵詝这个未来弟子学识渊博?
若是那样,他岂不就是成了这地方除了白猿、白虎外垫底的头号傻瓜?!
那还不被这些人笑死?!
最后,则是他更为隐晦的一点想法。虽然对于这门叫做数学的学问他还只是入门的基础阶段,但在懵懵懂懂之中,他却惊异地发现了一件事——这学问,或许与阵法中的玄妙变化息息相关!
从前嘛,他是懒得理阵法这等歪道的。在他看来,还是剑法、枪法那些法术更为顺手,打起架来也更威风凛凛。阵法什么的嘛,只有截教那些不思进取的家伙才会花大把时间去埋头钻研。
可而今量劫将至,按师尊的筹谋,未来他们和截教的师兄弟姐妹们对上后,免不了要去他们的阵法中走一遭。到那时,他们阐教弟子若是对这些阵势一无所知,可就是自动放弃天时地利,羊入虎口了……
故而,在惊觉出这数学的几分玄妙后,太乙真人就强行按捺住了激动又震惊的心情,打着关心灵詝学习进展的借口,故作漫不经心地落座在了书房里,实则一日不落下、时刻不懈怠地将那些知识谨记在了脑海里。
至于理解没理解嘛……
咳,他可是堂堂高人,怎么可能连这么点凡人知识都理解不了?何况就算没理解透彻,他还可以把记忆从神识中调出来交给广成子师兄嘛!师兄学会了,那不就等于他也学会了~
嘿嘿嘿嘿,不愧是他,今夜就去找师兄给他复制记忆!相信师兄一定亦未寝吧~
太乙真人身旁,察觉到了他莫名扬起的古怪笑声,本就因边上多了个时刻监督自己导致自己无法上课摸鱼而心情悲愤的小灵詝默默坐远了。
九仙山桃源洞里,恍恍惚惚发现了自己桃园被近乎洗劫一空的狼藉场景后,广成子默然不语地垂眸擦拭起了番天印。
糟心师弟什么的,砸一顿就好了。
师弟啊师弟,今夜你要是再来,那可就被怪师兄我手下不留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乙真人:数学好难呜呜呜呜
第148章
时光匆匆如水,似乎才只是埋头学了几日,庭前风景就变幻了模样。
神庙前庭的池塘边,拜某位不知名师兄所赐鼻青脸肿的太乙真人,伸手捧起散发着香甜热气的金阳奶黄碗,舒展身体歪在紫霞琉璃盏花藤编织而成的玉色躺椅上,目光却是恍惚出神地落在庭院边那一排树上。
那只是一排凡间的树,不是紫霞琉璃盏、碎絮蓝枝那等蕴含灵力的仙果花树,与这超凡脱俗的神庙实在是不配。
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处,却是当日他将自己趁夜移植而来的仙树连根拔起栽到后院后,嫦娥瞧了瞧那满地大坑形成的一片狼藉,蹙了蹙眉,遂提起披帛含笑礼貌地问他是否能移几棵凡间的树来。
彼时刚栽完仙树灰头土脸的太乙真人:“……”
眼神紧盯着那随风摇摆的白绫,正欲施个清净诀的手僵立在身前,他咽了咽口水,拔起腿就往山间树林里去了。
——哼,他才不是怕她再抽自己,他只是也看不惯那些大坑!
到底是心有愤懑,他虽当真去找了几棵树回来栽上,却特意没找那些长得挺拔葱郁能给这庭院增色的,亦没寻那同一品类能整整齐齐栽成一排的,而是找了好几棵病病歪歪不同种的树,七扭八歪地插在了地里。
不过此时惹他瞩目的,倒不是那些树如何化腐朽为神奇长成了什么笔挺粗壮的模样,而是那树上的叶子,竟都在不知不觉间,从初初栽下时普普通通的青绿,变为了此时的金黄色。
且那金黄有些太浓郁了,落在小小薄薄的叶片上,就好似一捧金黄色的阳光沉沉坠在枝头,压得枝叶难以承受到似要脱枝而去,于是时刻处于将落未落的萧瑟摇摆之中。
这对于太乙真人而言,倒真是个稀罕景儿。
他长年在昆仑山和乾元山中的洞府里修炼,其中虽也设有桃园,栽了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等等各色仙树。
然有着灵气滋养、灵泉浇灌,桃园内可谓是四季如春,那些蕴含灵气的花草更是常开不败,未曾显露出半分生机消散的茫然无措之感。
至于昆仑山桃园外的景色就不必说了,苍茫大雪中红梅傲然独舞,唯有勃勃生机,哪见昏沉绝望。
是以,虽已过了几千个春秋,但此时此刻于太乙真人而言,倒还当真是第一次见了人间秋景。
唔……啜了口金阳奶黄碗中奶香四溢的仙酿,他眯了眯眼,唇畔勾着一丝恬淡惬意的笑。虽有些不适应,可还算有趣。
目光又落在池塘边的碧色身影上,眼瞧着牧看似气恼实则失笑地去拧白虎的耳朵,教训被抓了个现行后蔫头蔫脑的它不可以再偷吃鱼苗……
太乙真人摩挲了摩挲手指,忽觉这一日三顿的凡人日子果真磨人,往常自己手痒可都是欲提剑去何处斩妖除魔,而如今……
垂眸想了想,似乎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也被这小残魂拽着耳朵教训一顿,顶多丢点脸。但丢脸也就是在这院子的范围内,这些日子他丢脸丢得多了,难道还差这一次?
想通之后,念头通达,神清气爽,太乙真人遂不再犹豫,趁着牧背对着自己时,就要伸出手去探她腰间放鱼食的荷包……
嗯?
刚刚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当同一时刻感受到身后细微风动的牧敏锐转身回看之时,他却是神色一动,抽回手指抵在了唇间,示意她不要出声打扰。而他自己,则是更为专注在了那缕随灵詝下山的神识上——
群山被秋日染成了金黄色,山下的麦田也不遑多让,彻底抽去那青葱的翠色,化作了一片金黄的水波,盛着暖煦的光色在凉风中摇荡。
这时,就在那田野边,正有一群孩子推着个怪模怪样的大东西,缓缓下了田地。
——那便是太乙真人今日等着用来配下午茶的热闹了。
那日他见灵詝交代山脚村小孩们去测量各家土地,还当她只是要教这些凡人小孩们关于农事的度量衡。直至她收了他们的测量结果,又叫他们回家后和大人打听自家往年的粮食收割数据,他才隐约听出几分不对劲来。
然而他太乙真人,堂堂阐教上仙,便是干活儿那侍弄的也是洪荒罕见的仙树琼花,又何曾将他高高在上的视线投向过区区凡人粮食?
故而,他虽意识到了灵詝是要插手村民们的农作,却也没看出她在打什么主意。
他没看出来不要紧,左右这事于他这个仙人也只是个乐子,闲散时事不关己地瞧一瞧也就罢了。
可对于以土地为生的村民们,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焉能不在意?怎敢不在意?
故而,在愕然发觉其他家的孩子也被小神童教导着打听农事后,村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宿,还是鼓起勇气,去请教小神童所为何事了。
而当他们听闻灵詝是有意带孩子们做一座收割麦子的机器,好帮助他们尽快完成秋收时,反应却是各不相同。
若说全然不相信灵詝能带着孩子们做到,那是不会的。
被神庙里神仙惩戒的钱、孙两家人还在苦哈哈还着债再做不了恶事,让全村人都不必再辛辛苦苦洗衣服、洗碗、接水浇地的大水车还在河边一丝不苟地运转着,孩子们跟着小神童设陷阱后捉到的猎物也都换成了满满当当的贝币在屋子地里埋着……
如此种种堪称神迹的事实,早叫山脚村的村民们对神庙里的两位道姑和小神童心服口服,再不敢有任何质疑了。
只是纵然再相信她们,事关土地,村民们又哪里能够轻忽呢?
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就为了这么几亩地,若是被糟蹋了,那不止心血白费,未来一年的口粮更不知能在何处着落。
是以,一听灵詝是要对他们的农田下手,村民们嘴上没说,却已经忍耐不住面面相觑了起来。
灵詝倒也没逼着他们当场同意,不说她这几个月接触下来,已经逐渐能体恤普通凡人的不易了。单单是为了大师傅教导的“不做吃力不讨好”的傻事,她都不会强压着别人做事。
否则她明明是好心,最后却仅仅因为态度问题就被人倒打一耙,那岂不是冤枉得很?
幸而,山脚村的村民们没辜负她的希望,抓住了这次机缘。
更具体来说,是吴家和周家,一家因为地多舍得出一亩来给她实验,另一家是因为受了神庙道姑救命治腿的恩,兼之身为猎户本就不靠土地为生,于是也咬咬牙贡献出了自家那一亩三分地。
而今日,就是灵詝和小伙伴们做的机器第一次亮相的时刻了。
太乙真人目光从麦田边紧张又忐忑的村民们身上淡淡掠过,不去多瞧这些有眼无珠看不出他未来徒弟本事的愚钝凡人,最终落在了那一家大机器上。听灵詝介绍,这叫什么“收割机”,顾名思义,就是能收割麦子的。
只是他神识将这怪模怪样的机器扫了又扫,也都没扫明白,这看上去只是由凡间铁、木组成的玩意儿,他怎么探查也都没有灵气运转的玩意儿,这据说不过是灵詝叫麦的残魂师姨琢磨出来的玩意儿……
是如何能做到灵詝所说的那样——只要有人在前头拉着,它就能自己完成收割、脱粒等一系列工序。
这种结果,在太乙真人几千年的经验里,并不算稀奇,随便来个能施诀的小修士即可做到。可这种手段,这种全然与法术无关的手段,就实在骇人了!
麦一个区区人族出身的残魂,当真能做出这等东西?!
怀揣着震惊、疑惑等种种复杂情绪,才有了这日用过午膳后,没挥挥袖碗也不洗就上山顶打坐,而是在神庙庭院里耐心等待的太乙真人——他定要好好观察观察,那东西是靠什么运转的!
就在这万众期待之中,孩子们也开始行动了。
站在最前面拉绳的是郑小壮,因他爹娘没同意献出自家地给收割机试运营,这孩子深觉在小伙伴们面前颜面扫地,于是当灵詝问有谁愿意拉机器时,他头一个就举了手。
此时,他双肩上绑着绳子,弯着身子一步步向前走,倒还真是有模有样,叫隐在村民中的郑家人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随着郑小壮起步,收割机也缓缓动了。
圆形的木头轮子被裹在宽厚的大兽皮带中,在错落不平的田地内如履平地般前行起来,巨大而坚硬的轮子将阻挡在前方的泥块石粒统统碾压成粉末,不多时便轻快又势不可挡地向前进了。
原本村民们还以为由郑小壮来拉,是因为他在这群孩子里最壮实,力气最大。
直到此时此刻瞧着郑小壮轻轻松松的背影,他们才意识到,凭着机器本身,除了启动的那一下,之后或许根本不需多大的力气,哪怕仅仅是王秀儿、周大丫那样大一点的女孩子,可能都能轻松驱使着它运转!
而随着收割机的稳步前行,田野中,出现了让人目眩神迷的一幕——深渊巨口般的巨型铁铲子被安装在收割机最前方,紧贴在地面上匍匐前行。高大的麦子根部被铲倒后,就一排排齐刷刷向收割机的方向倒了下去。
不同于平日里风吹麦浪的此起彼伏,这时麦田的变化,是如同队列那般整齐划一的动作,是巨压之下难以抵抗的无力顺从。那并非不痛不痒的湖泊涟漪,而是带有震慑性的摧枯拉朽,是区区一个凡人孩童也能铲平天地的波澜壮阔。
赤金的光穿破云层洒落在麦田上,似乎也被那火热的劳动场面所震慑,飞溅入了村民们的眼中,映出了他们心底莫名燃起的一点火星——这才是农作的样子!这合该是我们的样子!
目光下意识游移避过凡人的目光,怔忪收回神识,太乙真人莫名失语。
作者有话要说:
嫦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第149章
高悬头顶的骄阳徐徐西沉,天空不再被纯粹的金黄色占据,橘红色的霞光逐渐漫延,晕染过蒸腾翻涌的彤云,覆盖过层林尽染的山峦,向着此时此刻仍在田间聚集的人们流淌而去。
山脚村村民却浑然无意于去欣赏那云蒸霞蔚的美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田间的收割机上。
半人高的麦浪能淹没孩童那矮小的身影,却淹不没他身后那巨型收割机的庞然浩大。巨物以势不可挡的气势碾压下一切阻挡,却又以闲庭漫步般的姿态游走于田野之间。
深秋的风轻轻吹拂而过,吹歪了沉沉的麦穗,拂乱了金黄的光晕,却拦不住它行进间独特又曼妙的韵律。
郑小壮的爹为了养活自家那个胖娃娃,逃难到山脚村后,并不似其他村民那般躲在村中不出去只过自己男耕女织的小日子,而是时不时收了村民们的农作物带出村售卖。在村民之间,他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了。
可饶是如此,眺望着那收割机,他却只觉这简直超出了他平生所见。
打量着自家儿子拉收割机时那越发悠然自得,甚至开始摇晃脑袋哼起歌谣了的模样,郑父揉了揉眼,喃喃道:“这哪里像是做农活?这根本就是在散步啊!”
方才孩子刚开始使劲时,他与自家娘子还心疼自家养的胖娃娃受了委屈了。可这会儿,瞧他那挺着脖子得意洋洋的显摆样儿……他这个当爹的都没眼看了!
就在村民们的翘首以盼下,郑小壮终于收完了吴村长家的几亩地。虽原本吴家只叫他收一亩地,但这孩子收完一亩后仍觉意犹未尽,竟不知不觉就拉着收割机走向了旁边的地。
而那时正处于震惊中的吴家人好似也没反应过来,最后还真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把近处几块地都收完了。
此时见他要拉着机器回田头来展示成果,看了一日热闹的村民们也未舍得离去,三三两两围绕在吴家田边,痴迷地盯着那叫做收割机的东西。
他们可是看了一下午,往日要吴村长家一家老小收好些日子的麦子,凭着这个机器,郑小壮一个人就在几个时辰内收完了。
但最叫他们牵肠挂肚抓心挠肝的还不是这机器收割的效率,而是此时此刻那些麦子的下落——他们看得清楚,麦子被割进了前头大铲子里,机器后头洒出来的却是秸秆碎屑,没有一颗麦粒。
——既然如此,那些麦粒都去了哪里?辛辛苦苦种地一整年,不就是为了这些麦粒吗,若是它们不见了,那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怀揣着诸多猜测,村民们团团围住拉机器上来的郑小壮,怕自己粗手粗脚弄坏了宝贝不敢帮他推收割机,只七嘴八舌地问:“麦粒呢?麦粒去哪儿了?”
忽然被乌泱泱一大群大人们围起来追问,郑小壮吓了一跳,但一听他们的问题后,脸上又挂上了洋洋得意的笑,踮着脚尖伸手指挥他们:“把那个盖子掀起来就能看到了!哎呦我太矮了够不到,爹你帮我一下!”
“啊?哦!哦……”忽然被点名的郑父也吓了一跳,有心想帮自家孩子去掀盖子,可手都伸出去了,又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弄坏了这收割机,又怕自己手脏把它弄脏了,手在半空中来来回回半天竟怎么都摸不下去。
还是和王秀儿等小伙伴一直跟在收割机不远处记录实验数据的灵詝等不及了,穿过自发让开的人群后,她脚尖一点跃上收割机,弯腰把盖子掀了起来。
“哇!”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在人群中响起,村民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大木盆里的景象后,皆情不自禁地瞠目结舌,惊呼出了声——木盆内不是大家担忧的乱七八糟被搅烂的麦穗,而是一堆颗粒分明的麦粒!
天边的霞光被木盆盛起来,浮在麦粒之上,为金色的颗粒覆上了一层橘金色的浅光,晕晕生辉,却并不刺眼。一时之间,这些村民们看惯了的平常粮食,竟好似都成了什么金光灿灿的神物!
牵挂着自家收成而钻到了人群最前排的吴村长神情恍惚了许久,这时候忽而喃喃自语:“这收割机不仅割麦子的速度那么快,还把麦粒给脱下来了?这岂不是节省了一整道的工序?!”
这、这实在是叫人忍不住激动!
若家家都能用上这机器,往年令人苦不堪言几乎累到去了半条命的秋收,又算得上什么?!只消走一趟,就能做完两件事!
以后割完麦子之后,再不用一遍遍去捶打它们脱壳,最后还得一点点捡起来了!
越来越多的村民意识到了这机器那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惊骇不已的奇妙之处——
纵然经过自家孩子们几个月的熏陶,也亲眼瞧见了他们在村头亲手搭建这机器的场景,能够明白过来这是由他们自家那些凡人孩子通过学习做成的,而并非什么神仙降下的神迹……
但目睹了这远远超出他们想象,即便在梦中都不敢奢望的壮阔场景后,他们又如何能不为其的神奇非凡而感到心神震荡呢?
一时之间,哪怕再竭力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免得自己做出下跪磕头那些惹小神童不快的愚昧之举,村民们还是不由地眼含热泪起来。
想起那据说孩子们会总结实验结果再继续优化量产,争取十日之内让家家都用上这收割机的美好景象,他们又情不自禁地去看小神童的身影。
方才为了掀开盖子,灵詝跃上了收割机上,这时候还没下来。
此时村民们仰头去看她,却见她为了干活今日没穿广袖翩翩的浅色道袍,而是换上了一身方便的黑衣,袖口和裤腿都妥妥帖帖收束在了身上,长得越发长的头发也被发带牢牢绑了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如同传说中神仙那般飘逸飞扬……
但此刻她那凉凉秋风中随风飘扬的一抹发带,那在朦胧霞光中更显莹莹流光的白玉脸盘,和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眸,还是叫大家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小神童,果真是神仙童子啊……
甚至,他们的内心深处,更不禁浮起了一丝微妙的想法——她说学习有用,这可实在是太有用了啊!是不是……其实她之所以能成为神仙,就是因为学习?
罢了罢了,不管是不是,总之今后自家的孩子,一定都得好好学习!
……
“灵詝……”
在山脚村村民们静默着仰望灵詝之时,神庙中也有一人,正怔怔望着她。
——正是太乙真人。
村民们瞧着灵詝被光晕笼罩的模样,只以为那是晚霞洒落,与落在他们自己身上的光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修为高深又见识广博的太乙真人却辨得出来,那不是普通的霞光,那是……
——“功德金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还以为是神识传错了画面,于是脚踩青莲浮在空中,定定望着天空中那道投落在灵詝周身的玄妙光柱。
还、还真是功德金光啊……
有些失魂落魄地自空中降落下来,他心绪复杂地瞧了瞧山下那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又将目光投向池塘边给鱼苗调试着水温的牧。
“你……你看到了吗?”他相信,哪怕这残魂再无知,也能懂得自己此刻在说什么。
孰料,牧分明在点头,脸上却并无半分诧异。
太乙真人不可置信,他冲到牧的面前,企图向她科普一番功德金光是多么难得的存在。
——是即便以他师尊太乙真人的圣人之能也要珍惜的宝物,是和他们阐教师兄弟平日装样子打出的金光截然不同的光芒,是要是有很多这东西那他根本不必发愁渡不过量劫的保命符……
可张了张口后,对上牧平静的目光,他就知道,这些都不必他说了——她都懂,她什么都懂。
可为什么,明知道此物何等珍贵,你竟能如此坦然处之,丝毫不为之心潮澎湃呢?难道你一个小小残魂,竟比我这阐教上仙的定力还足?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问出了前一句。
牧微微一怔,旋即有些诧异地反问他:“你不知道吗?天庭公务员考试大典当日,我们这些当考官的人族女仙,都得过功德金光。”
那日三界众生皆将考试大典的景象看在眼中,他难道不记得了?
太乙真人当然记得,彼时他与玉鼎师兄正在一处,两人还内涵过一番这是祂有意打压自己这样淡泊红尘外的得道修士,才故意给天庭那些为祂做鹰犬的神仙们造势呢。
可这如何能同日而语?
以灵詝娲皇宫的出身,可未必能得祂偏心啊!
不给她设置劫难就不错了,否则他又为何敢笃定收了灵詝当徒弟,自己就可以免去亲身入劫的下场?
当然这话是不能和牧说的,他只分辩道:“可你们当时做的事,是造福三界众生的,得功德金光不以为奇。但灵詝这……她只是给凡人做了农具啊!还是教凡人自己做的!”
“她除了个脑子和嘴外什么都没出,如何就能有功德金光了?”
说话间,神识又在山下转了转,掠过那几个灵詝的小伙伴后,太乙真人更崩溃了:“怎么就连凡人小孩,身上也有了?!”
虽然王秀儿、郑小壮他们得到的功德金光比起灵詝的不过沧海一粟那般渺小,但……
凭什么啊?!
祂对自己和阐教师兄弟们那么抠门,却对这几个小孩那么偏爱?!
难道就连祂,在面对幼崽的时候,也不能做到真正的一视同仁、万物平等吗?!
今年已几千岁高龄的太乙真人表示,这个不尊老只爱幼的洪荒——没救了……没救了啊!!!
而牧看着他心态崩了的模样,却是更为讶异了,问道:“谁说灵詝只是给凡人做了个农具那样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乙真人:天道不公!
第150章
“什、什么意思?”
太乙真人不明白牧这话何意,灵詝每日做的事他都遣了神识去观察,没见她做了什么其它的事啊。难道说……
他神色一凛,种种思绪在脑海中翻涌——难道灵詝竟有法子能瞒过自己的神识?
那是什么法子?
又是嫦娥传给她的?
她都瞒了自己做过什么?
她为什么要瞒自己?
牧一瞧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无奈解释道:“这功德金光想来不止是为了一台收割机,或许还是因灵詝引导了这些孩子自己学习、研究如何创造收割机。”
太乙真人不解:“那又如何?”
就见这道他一直瞧不上的残魂倏然间正色起来,以一种他难以捉摸的语气缓缓道:“于寿命短暂的人族而言,将探寻真理的心火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如何不是一件功在千秋的大功德呢?”
霞光穿透牧的残魂,秋风掠过之时,光摇魂荡,橘红色在碧蓝池塘上方飘游流转。映上她若隐若现的清秀面容,竟将那浅浅淡淡的笑颜晕染为一片惊艳的绮丽。
太乙真人怔忪凝视着牧,启唇微张,半晌后,落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时光如流水般匆匆逝去,山脚村的村民们才刚拉着自家崭新的收割机收完麦子,一场大雪就在所有人未曾预料到的时候陡然降临了。
鹅毛般的雪从乌色云层间沸沸扬扬泼洒而下,恍若要将人间的一切覆盖泯灭。
顷刻间,苍灰色山峦就披上了一层洁白雪毯,而山下错落的房屋和田地,也逐渐被雪色所淹没,不见了各形各状的建筑,亦再难听到遥遥散开的欢声笑语。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这场大雪中,陷入了凝滞与沉寂。
这时,一道不掩讶异的声音在山间雪色中倏然响起——“他真和灵詝一起下山了?还是陪她去帮村民们检查房子?”
纵使亲眼目送着太乙真人跟在灵詝身边出了门,嫦娥还有些不敢相信。亲自下山接触凡人,还为他们做事……这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太乙真人吗?
是以一关上门,她就按捺不住惊讶,提裙踏雪凑到牧身边八卦了起来:“我早觉得他不对劲了,从收割机出来那天以后,他就没再冷嘲热讽凡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呀可惜,我那天就不该一心修炼,谁知道竟然错过了一个大瓜!”
瞧着她八卦时眉飞色舞的稀奇模样,牧不由失笑,边逗弄着本该顺应天性进入冬眠,结果却被自己硬生生从洞里拽起来训练自制力的黑熊妖,边慢悠悠抬眸逗她:“娥姐啊,不是你自己说的,要以进步的目光看待事物,可能他就是进步了呢?”
“不对,不对,”嫦娥手抬起来,摩挲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啧啧”两声,在姐妹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太乙真人那高傲性情的嫌弃之色,“几千年都没进步,这才短短几日就进步了?我看没那么简单……”
“哦!我明白了!”她一砸手心,双眼微亮,振振有词,“那天有功德金光降下对不对?”
“定是如此!他们阐教上下都可喜欢金光了,说不定他就是眼馋功德金光,才想陪着灵詝下山的。毕竟灵詝前几日帮村民们加固屋子,也是用的新技术,说不定就能给他蹭上点功德呢!”
清亮的眼又是一眨,此时不必在小徒弟和阐教高人面前端着,嫦娥脸上自然流露出来几分俏皮刁钻之色,揶揄他道:“又或者,他是越来越发现灵詝自己太厉害,怕再不下手就没什么能收买灵詝拜他为师了。”
“所以……他就打算趁着陪伴孩子的时候,使劲引诱她拜师!”
顺手给黑熊妖灌了一口冰冰凉凉很能提神的仙露,牧转头将瓶子里剩下的仙露递给了她眼看着就要开始放飞自我的娥姐,含笑调侃她:“来,喝口水润润喉。反正一个下午就咱们姐妹俩,有的是时间讨论。”
她倒是没觉得太乙真人藏了多大祸心,想来娥姐也没将她自己说的话当真,否则此刻早该追出门去保护灵詝别被太乙趁人不备拐去昆仑了。但左右无事,喂喂妖兽,喝喝仙露,看看雪景,聊聊八卦,岂不快活~
至于背后说人坏话好不好嘛……咳,这怎么能叫“背后说人坏话”呢?这不过是两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师傅,生怕自家小徒弟被坏人算计了,所以苦心孤诣地在讨论各种人性发展的可能性嘛~
另一边,嫦娥接了瓶子就要饮下,才刚仰起头,手却倏然顿在半空中——有人传音。
芜的声音遥遥传来,穿过了轻盈飞舞的雪,捎来了山野间毒雾迷障的熏然腥臭气:“娥姐,杨家有变!”
旋即,一片仙锦轻飘飘在漫天雪色间落下,却是芜来不及和她多说,直接传送了片仙锦叫她自己读取附在其上的记忆。
嫦娥轻轻一眨眼,这段时间杨家遭遇的种种已尽数在她脑海中轮转而过。脸色微微一沉,她转头对牧快速交代:“我要出门一趟,不知何时可回来。灵詝就托付给你了,若是太乙真人当真要抢她走……”
目光在牧那仍未彻底凝实的魂魄上顿了一顿,她掏出一根月桂枝交给牧,正色道:“告诉灵詝乖巧些免得被外人欺负,我回来后定会想办法救她。而你——牧妹,你魂魄不全,绝不能像上次在娲皇宫那般冲动……万事要以自己安危为重,一定!”
说完,在牧怔然的视线中,嫦娥无暇再多言,架起月光,就匆匆向东方而去了。
……
大陆西边山脚村在下着雪,东方的仙岛上却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碧青云丝恍若烟雾般悠然游移而至,载着几船鳞次栉比的玉宇琼楼,荡出几首翩跹婀娜的妙舞清歌,在天边拖曳出一道道缥缈超凡的云痕。
有那禽族的小妖修瞧着心里痒痒,扑扇着稚嫩可爱的彩色翅膀,一头钻入了云丝之间,掉落下几片细细小小的羽毛绒丝,落向东海上广阔的岛屿。
岛屿四面停靠了许许多多的船,或豪奢华丽的宝船,或古朴简雅的扁舟,此时都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排在了码头,随着潮汐缓缓起伏。
有那东海小水妖被海面上的热闹动静吸引也纷纷甩尾而来,或是小龙在水底下围绕着宝船默默对比这波来客的财力可能胜过自家龙宫,或是鲛人躲在礁石后静静听着可有人的歌声能比自己的更动人心弦,或是蚌精藏在石缝里悄悄去看那些船上可有比自己壳子里更大更圆更亮的珠子……
上了码头再往里走,便是各种琼枝玉树围成的林子。
林中万芳争艳,各色各状的鲜花在广阔大道边粲然绽放,散发出馥郁芬芳。亦有鸟雀婉转啼鸣,每每在枝桠间跳动,便有缤纷落英陪着莺歌燕舞飘然而下。
不时还有小蝴蝶精和小蜻蜓精闪着半透明薄翅轻盈落在繁盛如锦的花枝上,艰难捧起比自己身子还要庞大的半开花苞,眨着大眼睛羞答答问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是否要买花盏里的果露解渴。
走兽族的小妖们则更偏向于出卖苦力,几只浑身雪白的小鹿、小羊“哒哒”奔来,而后乖顺卧下露出平摊柔滑的背部,抢起了载客的生意。
客人们啜着果露乘着小兽穿过林子,视野就随之开阔起来,只是面前的场景也更为热闹喧嚣了。
宽敞大路上游人如织,穿着广袖宽袍气质飘逸的人族修士,顶着牛角猪耳憨态可掬的妖族幼崽,乃至套着灰衫黑衣打扮神秘的蒙面客人……此时皆奇妙地在这大路上和谐共处了起来。
那悠闲漫步的神态,那放松舒展的身体,全然没有在外闯荡时的小心谨慎。
道路两旁则设有许多摊位,说是摊位其实不过是老板在地上铺个布就开始叫卖罢了,布上摆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古怪商品。
什么各仙岛的旅游通行券,龙宫百里外的最佳观赏视角位,录有鲛人歌声的海螺,能叫人在海底漫步的泡泡,套在脚下后就能长出绮丽鱼尾的鲛纱袜,某日海面上升起的第一缕霞光,压在舌下后就再不会卡刺的鱼鳞,会在被蒸熟前自己脱壳的螃蟹……
没有什么能帮修炼者立地成仙的仙丹妙药,反倒净是些颇有意趣的小玩意儿。纵然客人没带灵石,拿凡间的贝币付钱也是可以的。
而在这些小摊之后,则是沿街的大商铺、大酒楼,雕梁画栋又不失大气壮阔的建筑前挂起了高高的招牌,两侧招展的彩旗上则绣有象征自家背景的徽印。
这里面的东西就更高级了,刀枪剑戟等各式各样适配各种境界的法宝,辟谷丹、清净诀等一系列修仙界基础功法,能帮修仙者增强勇气的酒酿,吃下后可聆听金鳌岛圣人一瞬教诲的佳肴……
这些对于初入修仙界的生灵而言就珍贵许多了,进了店的客人往往流连忘返许久,才咬咬牙掏出自己所剩无几的灵石买下最心仪的那一个。
按理说,这般热闹繁华又迥异于凡尘的景象,若是第一次来此的生灵,多半会这也好奇那也感兴趣,左看右看都不嫌疲倦。
可偏偏,坐在街边小吃摊上的两个人,却都未曾将眼神多分出去半刻。
云华将用贝币买来的椰子鱼汤推给大儿子杨嘉,将他痴痴望着某个方向魂不守舍的神情看在眼中。
虽然心里不由感慨这孩子还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可想着这对历经艰辛终是情深缘浅的前夫妻即将就要长久分离,同样心上有深爱之人的她,也唯有感同身受地叹口气,柔声劝他:“难得来一次,总要尝尝当地风味。”
“放心吧,就算燕娘当真通不过试炼,有我的面子在,也总能给她找个师傅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云华:第一次用走而不是飞到了东海,才发现凡人赶路要走这么久呜呜呜呜
第151章
为杨家母子所牵挂的蜀燕娘,正站在一处平地上。
那广阔到能容纳十万生灵的平地以白玉为底,其上刻有海蓝色的纹路,纹路间流转着时深时淡的蓝色光晕。有好奇之人低头看的时间稍稍长了,便会不自觉心乱神迷,恍若被拽入了诡谲瑰丽的海底。
耳畔是鲛人族如在身侧低语般,诱得人不觉面红耳赤的歌声。两面是水母族那柔弱无骨般随波飘舞,不时就轻拂过脸颊惹得人心尖发烫的滑腻纱带。
声色双重引诱下,不多时心志不坚者的神魂就被什么吸引着一般恍惚坠落下去,在幽暗海底来一场漫长无望的旅行。
直到眼前一阵暗涌骤然袭来,方可恍恍惚惚脱离引诱,然而随之就会被笑容温和却手持法宝的仙门弟子们“礼礼貌貌地请出”此地。
蜀燕娘最初踏上这片平地时,这里还熙熙攘攘挤满了许多生灵,虽大多脸上都难以自已地露出了或明显或隐蔽的紧张之色,但神情中总难免带了几分轻松与激动。
因而哪怕有清清凉凉的海风吹拂而过,此地的氛围也不免火热躁动。
直至目睹了有生灵被“请出去”,乃至连叫嚷着自己乃是东海某某海族王子的家伙都被打灭了法宝灵光,最后被“恭恭敬敬”架了出去,在场所有人才不约而同收敛起了笑容,转而沉默又拘谨地站着。
平台上的气氛逐渐冷淡低迷了下来,万籁俱寂的场景中,唯有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蜀燕娘立在人群之中,握紧了云华赠与她的剑,谨慎而隐晦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这是个与她此前十几年生命里,截然不同的所在——不是只有凡人,而是三界生灵皆聚于此。
纵使相争,也不只像蜀家人那般暗地里百般筹谋借刀杀人,取而代之的是修士们一言不合就祭出法宝面对面拼个你死我活的火爆场景……
不安稳,不体面,却直来直往,叫人只是看一看,就觉得酣畅淋漓。
素来因温婉娇柔而收敛起的眉眼,渐渐舒展,她微微抬高一分眼眸,让自己的视线能够望向更高处。
那里,有一碧万顷的天,和一方能俯瞰地上众人的高台。
此时,一道颇具威严的女声自高台上遥遥传来,却奇异地令无论远近的十万生灵皆能清晰听到——“东海仙门联合招生大典,正式启动!”
随后,白玉地面上的海蓝色纹路光芒大盛,一道道半透明蓝色光膜平地而起,将这片地上所有考生皆笼罩其中。顷刻间,考生们的身影还脚踏实地站在原位上,却是一个个闭起了双眼,神情不断变换,仿若做起了白日梦一般。
高台上,一个宫装女子施施然坐下了。
她头戴被打磨光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红珊瑚,耳垂由金链串起每每身动就随之摇晃叮当作响的红珍珠,身披鲛纱织就每逢风起就如火流似霞光般波澜起伏的红纱裙,手执绣有红色锦鲤于扇面上自在摆尾游动的圆形团扇。
便连眼眸瞳色都隐隐泛着红色,可谓是通体艳丽夺目,眼角眉梢都刻着“张扬”二字。
此刻,这女子晃了晃手中扇柄,挑起眼角,唇畔勾起惬意的笑,语气亲昵地去与身旁的白衣女子搭话:“念云姐姐,这次招生,你们探云门可有看中的好苗子?”
“今年咱们学了天庭的法子,虽无法像他们那般大手笔叫考生们度过一生,但一段跌宕起伏的经历,想来也足够看出考生们的性情了。”
衣着较她朴素许多,只以一根鲛纱制成的白色发带绑起马尾,身套一身白色鲛纱裙的念云闻言却是微微一叹,眉头蹙上几分愁色,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这次也不知能收上来多少新弟子,这截教闭关不出不参与此次招生大典的消息一出,耳目灵通的修士都纷纷不来了,宁愿等个百年到下次,也不愿在咱们这些小门小派里屈就。”
轻轻抬眸看向宫装女子,念云苦笑:“红鳞妹妹,我看这次,咱们也只能收些普通凡人了。”
“也就是他们寿命短,经不起百年蹉跎,又不似你们妖族有血脉传承可自行修炼,没得选择才愿意理睬咱们。”
“堂堂探云门的念云长老竟称自己是小门小派?”听了她这略显丧气的话,红鳞先是轻轻一笑,随即将纱扇掩在面前,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眸子。
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似有一条红色锦鲤在瞳中愉悦甩尾,令她笑声也沾染上了清凌凌的水汽:“那可让我们这些真正的小门派怎么活?”
笑过之后,红鳞稍稍收敛了几分脸上笑意,晃着扇子从容道:“说不定这对咱们还是个机缘呢……”
“截教这等大教因那什么量劫要闭门谢客,可不就给了咱们这些平素上不了桌的小门小派机会?往届好苗子都被他们搂了去,哪怕是凡人,咱们也就只能在平庸之辈里挑挑拣拣。”
“现在嘛~”她微微一顿,挑挑眉,“虽然大多来的只有凡人,既不如我们妖族自有血脉传承,也不如你这等靠自己诞生灵识的生灵更有灵性……”
“但没了截教拦在前面,其中根骨不凡或性情坚毅的,咱们不就有机会招揽入门了吗~”
念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眉宇间愁色浅淡了几分,素净的脸上浮现出恣意之色,头上发带随风飞扬:“罢了,你说得对,任他风涌浪狂,我自凌空傲云便是!”
红鳞一拍扇子,眉开眼笑,粲然生辉:“姐姐如此想就对了!”
念云脸上浮起浅浅笑容,眉头又跃上一丝惭色:“枉我年长你许多,却不如你看得透彻。”
“哪里的话,你这也是关心则乱,”扇子安抚性地拍在念云手上,红鳞顿了顿,才在她耳畔低声道,“妹妹也不瞒姐姐,一开始呀,我也一样发愁呢。还是去求见了我家老祖宗,听她老人家开导的。”
“哦?”念云眉头一动,也放轻了声音,语气关心地问,“她老人家?近来可好?”
红鳞坐直身子,眼波左右流转一圈,将其余各派长老也齐齐竖起的耳朵看在眼中后,红唇中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笑了片刻,才掩面答道:“好着呢,一天能吃许多莲花……”
“我们这些小辈呀,都生怕哪一日她老人家吃腻了,游去金鳌岛将那朵青莲给咬了。”
听了她的话,在座诸位皆齐齐笑道:“这就好,这就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真是羡慕红道友啊……”
至于这话说的是否真心实意,那就未可知了。
红鳞却也不在意他们的反应,笑笑后就晃着扇子径直将目光投向了空中显示着各个考生情形的水镜。
……
一个身上只有一件薄衫的女子,正呆呆站在海边。
燕娘,应当是燕娘吧,她也记不清自己的姓名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记得自己一心想要离开这岛,渡过这洋,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可她什么都没有,该怎么去外面的世界呢?
燕娘眨眨眼,迷茫地眺望着波涛起伏的大海,不知为何,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印象——渡海,要坐船。
船?
船是什么?
怎么能得到船?
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将她本就迷茫的脑子塞得满满当当,乱七八糟。
燕娘晃了晃脑袋,有些心烦意乱,深吸一口气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又回头望了望身后那片幽深的林子,随后转身向林中走去。
脑子里好像模模糊糊有个法子可以做出船来……
不管了,与其在这里空耗时光,不如自己一次次试出来。
反正这林子这么大,够她试个成百上千次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燕娘陷入了无休止的试错之中。
天边的日月一成不变地轮转,海边的潮汐一成不变地涨落,唯有她做船的计划在不断完善改进——
砍树工具逐渐从笨重拙钝到轻便锋利,船上零件逐渐从稀少错位到完备精准,船身的模样也从东一块西一块发展为了逐渐能看出个完整模样……
而她的样貌也发生了大大的变化,曾经纤柔的身子因总要使劲而壮硕有力了起来,曾经无瑕的玉手因总会破皮流血而疤痕遍布了起来,曾经白皙的皮肤因总是要经受风吹日晒而黝黑粗糙了起来。
可与此同时,她曾经迷茫朦胧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更坚毅清透了起来。
就在这样悄无声息的变化之中,燕娘的船渐渐成型了,于是她又开始了一次又一次试航的工作。
第一次船还没下水就散架了,第二次船刚下水就沉底了,第三次船划出三米就漏水了,第四次船一个浪涌就掀翻了……第十次,第二十次……
到了第一百次,终于,她的船能够划出几百米还安然无恙了。
欣喜地让船搁浅在浅水湾,燕娘踌躇满志地转身向林中走去。
现在,她只要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水,就可以开始远航了。
脚步坚定地走在沙滩上,温和的阳光将沙子晒得温热,细腻地从她脚边滑过,残存的余温似乎在恋恋不舍地温柔挽留她。
这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了燕娘面前。
那是一个男人,燕娘记得他好像姓杨。不过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记得,此人是她爹娘给她定下的未婚夫。
而这些日子以来,这位未婚夫总是会跑来海边,温柔体贴地陪伴她,为她擦汗,给她唱歌,还总是痴情地望着她,问她可不可以为了他留下。
燕娘其实不需要他擦总也流不完的汗,也没心情听他□□活声掩盖过的断断续续的歌声。
只是怕他做出什么激动之举,才不得不在疲惫的劳作中勉强打起几分精力来搪塞他。
现在,他又摆出了那副凄楚深情的模样来,颤声问她:“燕娘,你当真不愿意为了我,留下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最开始蜀燕娘和小草只是杨家故事里的工具人,本来的设计里一个是纯粹利用杨蛟的恶毒女,一个是因受杨家牵连失身于是转而深恨杨戬的苦命人,她们都会在嘲讽杨蛟、杨戬这两个神二代之后绝望下线,让杨家人看到仙凡恋的负面影响。
但写着写着,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了,写不出女孩子没有个人魅力的恶毒,也写不出女孩子被欺辱的情节,又或者是她们自己不愿意……于是本该只是在杨家男人们故事里寥寥几笔带过的她们,将会有自己的故事。不知道姐妹们会不会想看,但我好想写。我总觉得,这世上,该多一些独属于女孩子的故事的。
第152章
海浪欢腾的潮汐声与海鸟自在的长歌声于恍惚间远去,身后天高海阔的背景逐渐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春暖花开的景色。
不知何时,原本只有高大乔木的树林变作了一片花海,粉嫩娇俏的鲜花团团簇拥成丛,沐浴着春日暖阳灿漫绽放,散发出熏暖醉人的馥郁芬芳。
杨家男子手上执起一捧精美花束递到燕娘面前,脸上浮现出温柔如水的笑容,深情地道:“燕娘,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我会挣很多很多贝币,给你建一所大宅子,要你衣食无忧,不必再像这般辛苦奔波~”
这话实在是体贴,纵然心硬如铁,燕娘也不能不为之打动。
她黝黑双颊不禁透出几分含着小女儿家羞涩之情的红晕,羽睫轻颤抬眸看他,脑海中亦是一遍遍回荡起了“他都这样体贴了,我退一步又如何”的谆谆劝告声。
那声音着实充满诱惑力,字字句句诱着她向男子温软宽厚的怀抱跌去。
那声音说着——只需这么一跌,她就可看漫天飞花的缤纷美景,享锦衣玉食的悠然日子,再不必担心什么风高浪狂。
于是,燕娘从善如流地退了一步,掐着这些日子以来越发沙哑粗糙的嗓音娇声问面前的男子:“那你愿意挣钱为我造一座船吗?”
杨家男子恍若没察觉到黑皮粗声的她突然如此娇羞有多违和,听了这话后只是微微一怔,随后以哀戚的目光凝视她,就好像她还没放弃远航的打算这件事,实在很是伤了他的心一样。
他没有说一句指责她不够温婉贤淑的话,可他的失望眼神,已传达出了足够令人羞愧的意味。
燕娘被他那样凝视着,分明身处于春风暖阳之中,可莫名的,就好似有冬风刺面,叫她不由瑟缩。
而她的脖颈,已不由自主呈现出了弯曲的趋势,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压着她的头,叫她再低一点姿态,再低一点姿态……
于是她又退了一步,压制着自己这副总想要跌向对方的身子,真诚地问:“或者你陪我一起走?”
杨家男子似乎被她的话惊到了,微微睁大了双眼,显出一种不可置信她怎会如此失礼却又愿意包容她的神色。
片刻后,才满脸无奈又温润地对她说:“燕娘,我是家里的长子,我爹娘俱已年过古稀,我如何能舍了他们去陪你?”
“你不要这么固执了,就留下来,好不好?”
莫名的,燕娘对这个答案丝毫不奇怪。
她收敛起脸上笑意,平静地点点头,用尽了所有力气控制着身体绕过男子,以一种滑稽却坚定的姿态向林子走去。
是的,林子,当她绕过男子后,花丛就被呼啸而过的海风吹散,娇嫩花瓣被狂风不带丝毫怜惜地撕碎。
取而代之出现在面前的,是傲然屹立的高大乔木林。松针一样的绿色叶片在日光下闪烁着点点寒光,是与风中瑟瑟发抖的娇花截然相反的坚定冷硬。
至于那杨家男子,忙于和自己身体作斗争的燕娘没有回头看,也不觉得有必要回头看。
正当燕娘在林间准备船上饮食之时,一道身影出现了,那是个中年男人,燕娘依稀记得,他姓蜀。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似乎是她爹。
就见蜀父一脸恼火地大步迈来,拉扯着燕娘就要带她走:“谁家女儿像你这般任性?!给你定好的亲事你不嫁,知不知道会让我们蜀家在岛上丢多大人?!”
“杨家大郎还是未来的岛主,你想一走了之,却要全家老小怎么办?!”
“速速与我归家!还想着出海?你做梦!”
燕娘也不知道为何,为何远远望见了自己亲爹那模糊的身影,她竟全身汗毛耸立,就连被拽住袖子狠狠一拉时,身子都还因恐惧而僵直,就好似若敢反抗,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下场等待着自己。
可当真的被拽得摔倒在地,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疼时,她却倏然间冷静下来了。
仰起头,冷冷望着那个在自己即将摔倒时就松开了手,生怕被自己连累摔倒的爹爹,她语气淡漠:“你当初给我定亲时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你选杨家大郎为婿,到底是为了你的生意,还是为了我这个女儿?”
手摸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燕娘杵着树枝站起身后,将其挡在了身前,目光则落在了蜀父那消瘦的身躯上,唇角勾一丝冷笑:“你将我视为棋子,如今我要做自己命运的执棋人,你有何可恼怒的?不过是看谁棋高一着罢了……”
“而今你若执意要拦我,且看鹿死谁手吧!”
“你?!你!你——”蜀父脸上是深切的震惊,似乎没有想到她这个始终被自己掌控的棋子,竟忽然有了掀翻棋盘的决心。
那震惊又很快化作了浓浓的羞恼之色,他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燕娘,企图以自己极具威慑性的目光压迫她低头。
这目光淡漠又狠厉,就好似,他此时看着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只是一个敢于冒犯他的低贱下人一般。
风停了,沙沙作响的树叶摩擦声逐渐消失,鸟雀不时的鸣叫也逐渐几不可闻。
很快,林中就没有了声息。
失去风的拨动,静下来的树叶再次密密麻麻叠了起来,没有漏出半点儿缝隙。
于是随即,林中也没有了天光。
无声又无光,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极致压抑的黑暗之中。
燕娘双目只能看到蜀父那双冷厉的眼睛,耳中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她分不清,那越发激烈乃至带动全身血液上涌的心跳声,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慨,又或是因为激动。
总之,她从那心跳声中听出了一句话——“我不会顺从的。”
这句话燕娘说的平静无比,不带一丝一毫的激动,更未曾特地提高音量或音调,似乎就只是对着自己的喃喃自语。
可就在这句话说出后,眼前的黑暗骤然破碎,暖煦的橘黄色阳光洒落在肌肤上,郁郁葱葱极富生机的繁茂树林仿若无事发生般在面前重现。
亦有清风拂面,卷着穿林而过的清新草木气息,送来婉转清脆的清晰莺鸟歌声。
蜀父的身影,也再不可寻了。
但这有什么重要的呢?
燕娘甚至懒得为他失神片刻,就很快全情投入了采摘瓜果的劳动之中。
准备完了东西,燕娘就上船要出发了。
然而这时,一道身影在船下出现了。
燕娘记得,那是她苦命的娘,年幼时家道中落流落风尘,几经辗转被人送给了她爹做妾。
可因为此前的经历,本就病弱的身子在生下自己后越发羸弱,大夫说她再难生产的结论也叫她失了爹爹的恩宠,竟宁愿叫名贵些的药堆在库房生霉也吝啬于给她治病……
如今,她不过是在后宅里勉强熬着日子罢了。
拉回绳索的手倏尔一顿,低头望着她娘苍白的脸,燕娘第一次主动开口了:“海边风大,您快回去吧。”
蜀母却摇了摇头,在瑟瑟风中伸出两根枯瘦如柴的手臂,艰难拉住将船固定在岸边的绳索后,才神色凄然地挽留她:“女儿啊,留下来吧~娘也没几年好活了,总要看到你嫁人了,才能安心闭眼呀~”
燕娘望着她在风中飘摇如叶片的瘦弱身子,闭了闭眼,语气第一次出现了几分乞求的意味:“为了您能闭眼,我就一定得找个人嫁了么?”
“那我自己呢?我自己的意志呢?”
蜀母怔了怔,接着脸上浮现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来,如同每一次母女叙话时那般,以一种过来人的目光包容地瞧着这固执的年轻人。
随后,她理所当然又语重心长地对女儿传授“正确”的人生经验:“你这孩子,真是孩子气!娘难道能够害你?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就让你那么向往!”
“那杨家大郎才貌双全又人品出众,杨家也是咱们岛上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哎呀等你嫁过去就知道了,当他家少奶奶的日子可比你在这儿受风吹雨打舒坦多了!”
“下船吧!不要辜负娘的一片苦心,你以后会明白的~”
说话间,她手中的绳索逐渐向上蔓延,很快就触及到了燕娘的脚裸,尔后一圈又一圈,以一种温柔又紧密的趋势缠绕着燕娘。
不多时,就将她团团缠绕进了密不透风的茧中。
很快,一碧万顷的天空就再不可见,眼前的世界被白色茧丝所覆盖,贴在肌肤上的茧丝浮起浅浅光晕,明亮而温暖,叫人不自觉就卸下了防备,只想在这温热之中沉沉睡去。
“嘶——”撕裂声在宁静的茧中骤然响起,燕娘粗壮的五指稳稳抓着一把雪亮锋利的斧头,破茧而出后她转身俯视着船下的蜀母。
语气仍旧不乏温柔,只是这次终于有了几分疲倦与失落:“您总是为我好的,心意我领了。”
“可这安排,我不接受。”
“我不是个好女儿……但在当好个女儿之前,我想至少先做个人。”
“能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人。”
燕娘扯了扯嘴角,雪亮的目光投向身后一望无际的汪洋。
许久后,直至微不可察的叹息声被海浪声所覆盖,她才以无比洒脱的语气继续说:“就像,我也不知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但总要我自己亲眼去看一看,才能甘心。”
在她身后,还不断蠕动着想要罩住她的大茧倏然消失,被牢牢抓住的绳索也终于脱落,她的船渐渐远离了岸边。这艘搁浅了许久的船,终于要下海了。
燕娘眺望着波澜起伏的海面,神情平静,再不曾回望小岛一眼。
——龙困浅滩不过是一时为难,既是真龙,又怎会甘心就此蛰伏呢?
作者有话要说:
燕娘:谁也别想阻止我旅游!
第153章
在海上独自航行的日子,于大多数普通凡人而言是很难熬的。
一来,日子实在是枯燥。
在船上没有繁华城池里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游乐场所,目之所及唯有蓝天碧海,看几天还算新鲜,看久了也不过就是那样。
吃食上也一样,仅剩自己带的瓜果和海鲜,陆地上的牛羊鸡鸭都只能沦为梦中的奢侈幻想。
二来,日子虽枯燥,脑子却不能彻底放松。
无论是突如其来的风浪,还是不期而至的海兽,都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危机。
在无人轮岗亦无法如修仙者那般撑起防护阵法的情况下,孤独的航海者唯有时刻紧绷着神经,做好独自迎击每一次挑战的准备。
但燕娘的海上之旅,却被她自己过得有滋有味——
每日睁眼即是铺满朝霞的海面,清醒后她会抱着满满的期待撒网捞鱼。
无论是好吃还是不好吃的,好看还是丑陋的,但凡出现新的品种,她都会爆发出十二分热情去观察研究这又是个怎样新奇的存在,而后一笔一划认认真真记录在自己的册子上。
船头绑了一串风铃,这样即便她入睡了,若船受到了什么震荡,那清脆的铃声也足够将她惊醒,叫她快速进入令人热血沸腾的战斗模式……
直至这一夜,当她再次清醒后,却惊悚发觉,此时的危机,或许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
幽冷夜色下不见月光,深蓝色巨浪骤然间自海面腾空而起,在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时,就以铺天盖地之势越过头顶盖过苍穹,于船头前方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
燕娘眼睁睁望着那浪头越卷越高直至万丈,才终于自惊骇中挣脱回神。瞧着那一个微颤就能将船掀翻的存在,感受着脚下船身颠簸得几乎要将她甩出去的架势,她第一次切身领悟到了何谓天地之威。
身子几乎不受控得颤抖起来,旋即于一次颠簸之时跌倒在船上。艰难地趴在地面,燕娘慌乱中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在剧烈颠簸中船上一切物品几乎都变换了位置,不是直接被甩飞出去,就是来回在船里撞击着舱壁。
在数次狼狈躲闪过直直冲她撞来的木桶之后,她抬眸看了眼那巨浪,旋即咬紧了牙关。
——这么放任下去,船不是被掀翻就是被淹没,左右都是个死,不如搏一把!
身上莫名有了力气,她半滚半爬抓住了船桨,顾不上身上多处擦痕与淤青传来的剧烈疼痛,拼尽全力地向着那巨浪相反的方向划起了桨。
自肩膀到五指迅速漫延开越发剧烈的酸痛,可她手上动作丝毫不停,一口银牙更是咬得近乎碎裂。
——此时此刻,挣的就是一线生机!
然而人力哪能胜天?
巨浪震荡起的涟漪边缘终于扩散到了小船所在之处,不容拒绝地将这一叶扁舟带上高处,又随之将其不留情面地抛落。
小船自半空中掉下,猛然砸落在水面上,几乎要散了架。
燕娘一手紧紧抓着船,一手紧紧握着桨,粗糙的木头将她手掌磨出惨烈的血色,指甲也几乎要折断了去。
可她的惨状没有得到任何怜惜,巨浪似乎上了瘾,就好似在戏耍她一般,一波又一波汹涌潮水向小船涌来,再将其一次又一次抛落。
终于,燕娘艰辛建造了无数个日月的小船发出最后一声悲鸣,却旋即被风吼浪啸之声所吞没,悄无声息在冰冷海水中支离破碎了。
她抓住一块碎木板勉强维持着漂浮的状态,只觉自己的心也如这海水一半,冰冷无比。
而巨浪似乎还不愿罢休,越来越多的水花向着她“噼里啪啦”地当头砸下,带着腥气的海水争先恐后向着她口鼻灌去,冷冰冰的温度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的身体……
燕娘体力越发不支,手臂还在依靠本能压制着破木板,眼睛却已难以自控地要闭起来了。
这时,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徘徊,似乎包含着怜爱:“放手吧,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早些放手,就少受更多苦,更早解脱……”
那声音太温柔,似乎是在真情实感地为她打算,燕娘的双眸不由自主闭了起来,抓紧破木板的五指也眼看着就要抬起——
“不!我不会放弃的!”
双眸倏然睁大,射出无比坚定的目光,燕娘双臂紧紧压制在破木板之上。
只是这一次,她却不是再随波逐流,而是艰难在幽深夜色中找寻方向,双腿交替拍击向水面,依靠着反作用力加快自己逃离的速度。
——有船,她就靠桨。有木板,她就靠腿。
若是什么都没有了,大不了,她还有她的四肢。
无论如何,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她怎能平白放弃自己的生命?!
坚定朝着远方游离的燕娘没有看到,身后的巨浪悄然落回了海面,温和地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但她感受到了一阵温暖,那是阳光撕破了笼罩天际的黑暗,带回了多彩绚丽的世界。
风平浪静后,燕娘心平气和地收集着漂浮在海面上的破木板,慢慢将它们重新拼凑出一个勉强堪用的破船。
记录了无数海鲜的册子已被茫茫大海所吞噬,她苦中作乐地想,看来她可以复习一遍加深印象了呢。
可这颇具意趣的想法没诞生多久,她就惨遭打脸。
此前她打捞海鲜时,虽有时会被甩尾的鱼甩个满脸水腥味儿,可那不过是要洗把脸的事,从未有过危及安全的时刻。
然而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燕娘遇到的海鲜越来越凶恶,有一甩尾巴蹿个几米高要砸她脑袋的,有冲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张大一口尖利牙齿要尝尝人肉的,还有趁她不备扭到她身后要将她缠住的……
最初她没有多少防备,当真是吃了几次大亏,脑袋被砸得晕晕乎乎险些一头栽进海里,手臂被咬下一大口肉流了好久的血,双腿都被缠绕捆住若非双手抢先将那长长细细的鱼掐死或许自己就要先窒息而死……
幸好的是,每次皆是有惊无险。
且虽然成了惊弓之鸟的她此后打渔时都心惊胆颤,也再不敢留新鲜海鲜在船上,可身手却是不知不觉间锻炼了出来。
举起自己两只轻轻松松就显出肌肉的手臂,燕娘满意地笑了笑。
就她现在这个臂力,就问在这海上,还有谁能与她匹敌?!
——还真有。
这日,被她缝缝补补无数次的大网洒向海中,半晌之后,捞出来了一只一人高的巨型螃蟹。
她有些愕然地顿住了拉网的动作,眼见那螃蟹没有动弹一下,似乎本就是个死物,提起的心才算安稳回到了原处,而后不乏谨慎地继续拉网,只是心绪却忍不住浮想联翩了起来——
这么大一只螃蟹,够她吃很久的了!
不过螃蟹她是吃过很多,可她是真没吃过这么大的,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她的小锅是肯定放不下一整只了,要是今天只吃一只钳子,那剩下的能存放几天才不发臭?
孰料,就在这时,那螃蟹动了。
足有成年凡人腿长的大钳子轻轻一晃,燕娘的破网就被剪成了一片又一片碎布,很快被翻涌的海水所淹没。
搅碎了缠绕在身上的大网后,那螃蟹也没有沉入海中,而是用两只黑黑的小眼睛深深看了燕娘半晌。
随后,它身前的水面浮出一段密密麻麻的泡沫,蟹壳中同时传来一阵低沉如闷鼓的声音:“就是你这小小人族,半个月来吃了我无数子孙?”
在听到螃蟹竟然说话时,燕娘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新奇,想着外面的世界果然神奇,竟连岛上话本里的妖怪都能碰着!
可还不待她笑起来和此生见过的第一只妖友好打招呼,就听到了这螃蟹妖隐含恨意的问题。
热爱吃蟹燕娘:“……”
就、怎么说呢?螃蟹吧……是真的很好吃啊……
可此时显然不是愧疚的时候,她一把撒开手里那几根原本是破网现在是破绳的东西,转身就去抓桨——她一个凡人哪里打得过妖怪?还是有那么大钳子的妖怪!
嘶——若是夹在她身上,她都不敢想得有多疼!
天呐,打不过打不过,还是赶紧逃吧!
惊慌却没有失措的凡人女子抄起两支桨就开始划,在死亡的威慑下她再次复刻了巨浪卷起那日的劲头,只是经过这些日子的锻炼,她很有长进的力气无疑让她划得更快了。
双桨转出了如轮残影,拨开一股又一股海水,带动破船向远方逃去。
但既然是来寻仇的,螃蟹妖又如何会任由她逃走呢?
又是一阵巨大的闷鼓声,明明双桨还在飞速拨水,燕娘却愕然察觉破船竟在向后极速移动,且手下遇到的阻力也越来越大,每划一次桨就好似有什么在背后拽着她,叫她动弹一下都不得不用尽力气。
向后瞥了一眼,她才发觉,是螃蟹妖张开了嘴,把它前方的海水连带着她的破船,统统朝着它的方向吸了过去!
再次不死心地狠狠一划桨,可那吸力着实可怖,竟不容抵抗地拽着船向后。
在悲哀意识到这不过是徒劳之后,燕娘五指倏然无力张开,“咚咚”两声船桨掉落在她身边,没了无谓挣扎的破船则以更快的速度流向了螃蟹妖。
两只还没黑豆大的螃蟹眼实在难以看出什么情绪,可在发觉燕娘放弃抵抗挫败认命后,青色螃蟹壳上那泛起的一层浅红,和两只开始手舞足蹈的大钳子,足以证明螃蟹妖有多得意了。
眼见着破船离自己越来越近,螃蟹妖停下了吸水的法术,将嘴的部位浮出水面,似乎欲发表一番代表正义的批判。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
作者有话要说:
螃蟹妖:我恨!
第154章
原来燕娘根本没有放弃,她藏了一只鲨鱼的牙。
当日偶然捡到这颗牙的时候,她只是惊讶于此物的洁白坚硬,于是顺手收藏了起来,当作不时之需。
谁想到,竟在今日派上了用场——方才松开双桨之后,她的手就暗暗摸上了这颗牙,将其掩藏在自己怀抱之中,最后趁着螃蟹妖不备,猛然划向了它的双眼!
吃了这么久的螃蟹,她自然懂得蟹壳有多硬,当然不会傻乎乎地以硬碰硬。
根据她的经验,先将眼睛割伤了,叫这妖怪找不到她的人之后,再寻机狠狠扎入它蟹壳的缝隙,随后撬动它的壳,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随波逐流之时燕娘已经思路清晰地想完了全部计划,此时她猛然回身,一切也进展得如计划般完美。
那螃蟹妖又是得意又是不屑于她这小小凡人,嘴上吸着水双钳兴奋挥动,全然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之下竟当真被她得手了。
只听一声闷鼓般的痛呼,就见它那两颗黑豆大小的眼竟从蟹壳上掉落了下去,几个随波起伏间就失落在了翻涌奔腾的白浪碧涛之间。
而螃蟹妖一边痛呼着,一边已迅速回过神来,举起它那双蟹钳,朝着记忆中那奸诈人类所在的方向,满含恨意地大力挥舞了出去!
可燕娘既然早有定计,又哪里还会停在原处坐以待毙?
她早已变换了位置,屏着呼吸潜伏在了海水之中等待下一次时机。这海水被方才猖狂吸水的螃蟹妖搅得激荡无比,不仅吞噬了螃蟹妖的眼,还完美泯灭了她的气息。
若这妖没什么特殊神通,怕是一时半刻根本无法寻到她。
身子泡在冰冷海水中,这些日子有意锻炼自己潜水能力的燕娘已不复巨浪来袭那次一般无力了,她头脑越发清醒,维持着叫双目浮在水面上的状态,好时刻紧盯着螃蟹妖寻找可乘之机。
终于,螃蟹妖激动之下露出了一个破绽。
燕娘当机立断,咬牙跃上了蟹壳,举起手里那颗大牙就狠厉朝蟹壳衔接处刺了下去!
——成败在此一举!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脑子里满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危机感,胸膛里的心“砰砰”跳动起来,全身的血液也尽数上涌,燕娘双手紧握鲨鱼牙,无论如何都不敢松手。
任凭螃蟹妖如何挣扎,就算她的身体被那疯狂挥动的蟹钳打得遍体鳞伤,她也始终咬紧牙关绝不放弃。
这一线生机太来之不易,为了自己能活,她唯有坚持到底!
渐渐地,碧蓝色的海水染上了血色。
最初是一点又一滴溅落到海中绽放出小小血花,尔后是一丝又一缕流泻在水面勾勒出血线纹路,最后是一股又一片漫延过大片碧水,将这片海域逐渐覆盖……
那是燕娘的血,有被划破的伤口飞溅出去的,也有再次崩裂的伤口呲下去的。
随着血越流越多,她的意识也逐渐模糊昏沉,唯有那双手还死死攥着大牙,怎么也不肯松开。
螃蟹妖此时已经从最初被小小凡人所反杀的惊愕羞恼中回过了神来,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就要陨落于这并未被它放在眼中的凡人手里后,它立即放弃了对燕娘的一句句嘲讽咒骂。
当机立断地,蟹壳中发出一阵又一阵闷沉的哭喊声,对着燕娘求饶起来:“仙子!仙子!求您了,求您饶了我吧!”
“小妖再不敢了,知错了,知错了!”
耳畔萦绕着那闷鼓般的哭声,燕娘的手却没有放松半刻。
她不敢赌,都说妖怪狡诈,若它骗自己松了手后反过来袭击自己,那自己可就真是毫无还手之力了。
脑中回忆起岛上说书人口中修炼千年的妖怪化作人形后骗人的故事,她咬紧牙根,发狠地想,这么大只会说话的螃蟹没准也修炼了成百上千年了,自己一个只有十几岁的人与它同归于尽,怎么看更亏的都不是自己!
在燕娘的不懈坚持下,这片殷红海面上终于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金黄色,那是蟹黄的颜色。
一直在挣扎的螃蟹妖渐渐没了声息,但她还不敢放手,生怕它这是学自己先示弱后反击,于是仍旧用尽全力压着大牙去撬那越发松动的蟹壳。
直到那金黄色逐渐漫延在整片海域,覆盖了她流出的血色后,一片金光出现在了海平线上,如太阳跃上海面那般浩然正大,又似烈火焚烧天地般气势磅礴。
燕娘睁大了眼,想要看清这金光有何玄机。她的手也更用力地攥住了大牙,生怕又出现了什么螃蟹妖的祖宗。
然而她甫一睁大双眸,那金光就充斥了她眼前的世界。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回过神来,才恍惚发觉自己又站在了白玉为底刻有蓝纹的平地上。
——哦,是了,她在参加东海仙门的联合招生大典。
有些怅然若失地阖了阖眼,试炼中的一切犹在脑海中流转。
虽然最后功败垂成,但忆起自己经历的一切一切,未婚夫、爹、娘的阻拦,风浪的卷席,还有螃蟹妖的袭击……燕娘仍不觉心潮澎湃。
低头瞧了瞧自己白皙细腻如昨的一双玉手,这曾被灌江口闺中女儿们羡慕的手,这曾招惹杨嘉小心翼翼吻上的手,她竟忽而有些遗憾。
——那双虽然粗糙黝黑,但却充满着力量,能够抓住船桨和大牙的手,不知何时才能再拥有了……
但燕娘并非会囿于往事之人,压下心中怅然之情,她转而将心绪放在了这次的正事上——以她的表现,应当可以得到一些门派的垂青吧?
想着自己那不为凡尘所困的洒脱,和不气不馁与天地搏斗的勇气,她笃定地想。
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眼看着平地上其他考生被各派长老们一一叫走询问是否有意拜入其门下,甚至有些考生还引得他们吵得眼红脖子粗最后祭出法宝争抢起来,她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燕娘有些诧异地抬眸望向高台,有许多人和她对上了视线,那些目光不含一丝温度,甚至很有些居高临下审视她的意味。
其中不乏一些前婆婆云华此前带她拜访过的故友,可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回避了她的目光。更有甚者,还朝她丢了个不屑眼神。
她有些不解,难道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还是这次优秀的人太多,似自己这样没能杀死螃蟹妖的,就入不了他们的眼了?
这时,咸猩的海风轻轻吹拂而过,将高台上众人虽细碎却因傲慢而丝毫不曾放轻的交谈声吹了下来。燕娘听到他们说:“这女子对待自己的未婚夫和亲爹都那般冷漠无情,焉知拜入了我们门下后,是否能尊师重道呢!”
更有听说过她往事的云华故人毫不隐藏自己的恶意:“她可不就是为了自己的仙途才与杨家大郎和离的么!”
“呵,云华和她儿子心善不以恶意揣度她,我却不会容忍这样欺辱过我姐妹、外甥的人拜在我门下!”
燕娘再次感受到了寒冷,如同试炼中浸泡在冰冷海水中那般……
不,人们的刻薄话语比海水更冰冷,缓慢又沉重地向她涌来,不由分说就堵住了她的口鼻,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有心想为自己分辩两句,可却不知能说什么——自己的往事她们都知道,自己在试炼中也暴露了冷漠的性情……
她有些嘲弄地想,这有什么好辩驳的呢?
温婉贤淑的性格是在蜀家被规训出来的,她燕娘自己,则实实在在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性子。为了自己的长生大道,她可是连亲爹都能献祭的。
这么想来,还真是没错,她身上还真是流着那个人肮脏的血液……
但燕娘又有些愤慨,如果品性是他们所忌讳的,那为何一开始不说清楚?
早知道,她根本不会参加这劳什子试炼,枉受一番折磨不说,还将自己的一切暴露在他们面前,平白受这些本就对自己有偏见的人的审视批判!
与此同时,她心底里还有些隐晦的得意。
瞧瞧,现在还没踏上仙途的自己就已经受人忌惮了,可见自己已初露峥嵘,未来定能当个搅动风云的厉害神仙!
而你们这些修了那么多年仙,却还修得胆小如鼠,没有半分容人之量,畏首畏尾缺乏气度的家伙,迟早只能沦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心里已经不对能顺利拜入这些门派抱有幻想了,燕娘索性不再挺胸抬头摆出积极向上的姿态,反而疏懒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开始思索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当真要依靠云华的门路?
这实在是下下策,也是最后没办法时不得已的选择。
一来,走后门入仙门到底不大光彩。
若是被同辈弟子们知道了,就怕有自诩正义的好事之徒来找自己的麻烦,只是奚落两句还好,若是打伤自己或是要抢自己的法宝,那可就耽误修行了。
且便是被强塞了自己这个弟子的师长,不情不愿之下,怕也难以能耐起性子悉心教导自己。
若只给个功法让自己独自修炼还好,若是含怒之下打压折磨自己,对方既有修为又有师长名义,自己可就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二来,这样就欠了杨家人更多了。
此前种种虽是为了摆脱被蜀川操纵一生的命运,可到底是利用了杨家人的单纯善良。
这次云华与杨嘉千里迢迢护送自己,还一路悉心教导自己提前习武养好身子,都已让自己欠了他们太多太多。
哪怕她心里秉承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信念,但面对待自己满心赤诚的杨家人,就算她再是心如冷铁,也实在不能不心存愧疚。
故而,若非必要,她不想欠他们更多了,甚至倘若以后有机会,她也希望能够回报他们一二。
想到这里,燕娘又不禁自嘲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们,看到现在,除了娥姐外,大家有什么印象深刻的角色吗~方便评论区说一下印象深刻的点吗?想看看我塑造人物的能力嘿嘿~
2024年4月11日—4月20日期间的相关评论我会发个小红包以示感谢~同一账号的评论就只发一次哈~
第155章
羽睫微颤,燕娘不愿被人看到自己低落的神情,遂微微垂眸。
身为蜀家的女儿,竟也会有这样软弱的心……
人她都算计了,此时如此装模作样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
且此后自己若入了仙门,或许一生就都再见不到杨家人了,又哪里来的机会能够回报他们?
——不过是在发一些无用的誓言,以此来勉强慰藉自己,叫自己别再被愧疚缠绕罢了。
当真是可笑啊,还不如就彻彻底底地自私下去,毫无悔改地将他们利用到底呢。
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眸中浮现出一层冷凝的霜,为还做不到彻底无情无义的自己,燕娘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不屑嗤笑。
就在这时,一道银铃般的笑声自高台上传来,燕娘听到有人唤了她的名字:“燕娘,你可愿拜入我锦凌门?”
燕娘认出了说话之人,那是不久前宣布考试开始的锦凌门红鳞长老,亦是此前云华曾遥遥给她指过的,东海锦鲤一族而今的长公主。
不过她并未被带去拜会过这位红鳞长老,彼时云华蹙起一双秀眉,语气委婉地教导她:“红鳞此仙性情张扬,偏偏依仗着出身和实力,在东海有非凡的地位。你若无事,尽量离她远些。”
当时听了这话后,她低眉顺眼地应了,而后一言不发地跟随云华走远了。
只是那片肆意张扬的红色,却不可避免地在她心中留下了一抹痕迹——若她也能像红鳞长老这般有实力又有地位,那哪里还用十年如一日地压抑着自己的性格,做所有人眼中温婉娇柔乃至可任人摆布的女儿与妻子?
现下红鳞长老竟愿意收自己为徒,燕娘不禁有些出乎意料的愕然,想不到被许多仙人嫌弃的自己竟能得到她的青眼,旋即心中猛然间喷涌出了狂澜般的欣喜之情。
她知道自己若是和红鳞长老走近了,或许会叫云华诧异失望。但莫名的,她就是想接近这位无比张扬的存在,想要看一看从未受到束缚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而就在燕娘心绪恍惚之时,高台之上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则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去。
一片静寂之中,红鳞长老信手摇了两下扇子,漫不经心地抬眸对上其他门派长老们讶然目光后,她将红鲤戏水的扇面抬起,掩面而笑:“怎么都这般瞧着我?”
瞧着有些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泛着红晕的眸子眼波流转,轻笑道:“这孩子我看是有前途的。至于你们在乎的什么所谓品行性情……”
“不说咱们修仙界本就是强者为尊,单单说这海里那也是大鱼吃小鱼,适者生存。与其想着未来弟子们能不能听自己的话,我倒更盼着他们能先靠自己在这海里活下去。”
目光轻飘飘落在燕娘身上,想着此人试炼前的沉稳低调,与试炼后的锐意勃发,红鳞长老眸中浮现出一丝笑意,扬起下巴不掩欣赏地说:“我看她这股狠劲儿啊,可正适合在咱们东海修行呢~”
说完,她不再理会身旁众人的各异神色,挥了两下扇子,催促着还没回答自己的燕娘:“如何?你可愿意拜入我门下?”
“愿意!我愿意的!”燕娘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拜入仙门,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
从小在蜀川身边耳濡目染,她固然痛恨自己亲爹对于长生的狂热追求,可换到自己身上,却也不可避免地去向往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够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如今有机会拜入仙门,还是在这样一位性情叫她极其羡慕向往的师长门下,更不用去担心又要欠杨家人情的种种顾虑,她怎会有半分不愿意?
仰望着那道艳丽张扬的红色身影,燕娘心中盛满了憧憬与感激之情。
她默默握紧了剑柄,暗自下定了决心——只要不会危及自己的性命与道途,她定要做个最好的徒弟,让今日没选她的人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也让选了她的红鳞长老受所有人的羡慕!
“既然愿意,那就跟我走吧,”收到了答案,红鳞长老轻轻颔首,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身问她,“对了,你叫燕娘,哪个‘燕’?姓什么?”
“弟子……”就要脱口而出的话险险吞了下去,燕娘顿了顿,答道,“弟子的‘燕’是海燕的‘燕’,没有姓氏。”
她已经离开了灌江口,离开了蜀山氏,也就意味着离开了曾经过往的一切。
既然如此,那这在过去十几年间沉沉压在她头顶的姓氏,不要也罢。宁愿舍弃了这生而就有的名头,宁愿舍弃了在杨家富足安宁的生活,她也要做个自由自在的人。
“好,”红鳞长老挑了挑眉,似乎没看出这短短的一瞬间燕娘下定了什么决心,只是状似随意地说,“你成了我的徒弟,那就随了我的姓,叫红燕吧。”
“是,”红燕望着那正在碧空上自由翱翔的红燕子,脸上笑容更加真切,于是点头脆生生道,“多谢师傅!”
……
分花拂柳从林中走出,喧闹的市井叫卖声扑面而来,红燕踏上仙岛集市的大道,不觉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自己这就要成为仙门弟子了?
再次不确定地摸摸腰间新挂上的赤色锦鲤玉坠,感受着那令人清醒的冰润手感,她方才有了踏实感,定定神继续向前走去。
拜师的事也算尘埃落定了,红鳞师傅给了些许时间,允许入门的新弟子们与陪同而来的亲人告别。一旦踏上仙途,在门派中修个百年不出也是常有的事。
若同来的乃是凡俗生灵,或许这一别就是最后一面了。
于是红燕也与新师傅禀告一番,来到了考场外的集市中,她记得云华说会在此处等她。自己有赖于她一路护持才顺利抵达了东海,即便拜师没用上她的人情,也是该感谢一番的。
走到小摊边,始终观察着考场入口的杨嘉早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傻愣愣地等待着她走近。
红燕将他激动又紧张的神情收入眼帘,再次在心底默然一叹。
他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丈夫,只是自己没办法甘心做人家的妻子……他这一片深情厚谊,但愿她能有机会偿还吧。
收敛了没有意义的低落情绪,她转头对着云华灿然一笑,终于不再压抑自己欣喜的情绪,语气雀跃道:“我拜入了锦凌门红鳞长老座下!”
“红鳞?”云华不禁愕然,她本以为性情温婉的蜀燕娘会拜在自己好友门下,没想到最终竟成了红鳞的徒弟。
红鳞啊……
正怔忪想着,无意间瞥见了蜀燕娘略有些忐忑的神情,云华怕自己的态度影响了这孩子对于未来师门的看法,当即含笑安慰她:“凡事要往好处想……我此前是怕你惹来祸事,但红鳞家学渊源、天赋非凡,又是一等一的护短性子。”
“若你成了别派弟子当然躲着她走最好,但如今能做她的徒弟,未尝不是一场机缘。”
还真是温柔啊,半点没有因自己未遵从她的吩咐而羞恼……
虽然早知云华这位前婆婆的良善性子,红燕还是不禁感慨,点头应下之后,又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婆婆,请允许我最后再叫您一声婆婆!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是我福薄无缘继续做您的儿媳,也辜负了大郎的心意。”
“只盼杨家今后一切顺遂,大郎也能再得佳缘……”
饱含歉意地望了杨嘉一眼,在察觉他因自己的话感动又痛苦后,她默默叹口气,别过头避开他的痴情目光,对他轻声道:“若有什么我能做的,捎个信来。我不敢说定能做到,但也必当尽力而为。”
说罢,红燕又有些迟疑地抚上心口,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一句并不算承诺的话——“你的心头血,若我能找到替代之物,我会还的。”
按前婆婆所言,她虽是服下了杨嘉的心头血,但有那术法的指引,杨嘉心头血不会在她体内扩散溶入她自身血脉,而是会集中在她心口,以服下时的完整形态滋润着她的身体。
可杨嘉一听,立刻就急了。
这已是他和燕娘最后的牵绊,他宁愿自己的心头血永远在她胸膛里流淌,也不愿似她说的那样被彻底还回来。
于是,他急切地摆着手,连声拒绝道:“没事的,没事的!你用着吧!只要你好,我就也好!”
对着这个和离后仍旧一心一意待自己的前夫,红燕勉强一笑,神色很是动容,眼底却浮起了淡淡的无奈。
她知道杨嘉这番话是纯粹的心里话,绝对真情实意。且想来他也不会懂得,他越是这样,自己心里的负担就越重……
罢了,所幸她修炼后寿命会变长,他虽是凡人却也会有转世轮回。来日方长,她总有机会能偿还他的,这辈子来不及,就还给下辈子的他。
如此想着,红燕也就不再像来时一样与他进行无谓的争论。
这或许是她出师之前最后一次见他了,倒不如给双方都留下个美好的回忆。
忽而,一旁的云华失笑地摇了摇头,神情中满是感慨,随后在孩子们诧异的目光下对红燕欣慰道:“也幸好你没有用我的关系拜师。”
“虽说当日嫦娥只道我们自家人不能动用仙力和法宝,而你如今与大郎和离不在我们自家人之列,我又只是给你引荐,似乎不算是违背了约定……”
“但这样一来,终究是擦着线行事。若是真叫你走了我的路子,再想想我当初对嫦娥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的样子……我来日可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
说着,云华长长出了一口气,从听到大儿子打算帮大儿媳拜入仙门时就提起的心,可算稳稳落回了肚子里去——太好了,蜀家的事就算是彻底了结了。
等回了灌江口,还是劝良人莫再想着给婵儿找什么贵族家的子弟,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
“哦?我们的云华长公主,竟还会担心此事?”
——骤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三人匆忙回首,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
作者有话要说:
红燕:别再叫我燕娘了!!!
第156章
看到嫦娥的一刹那,云华是惊喜的。
想起上次见面时姐妹间的月下交心,她桃花眼中盈起恬淡笑意,下意识想要上前相迎。
直到袖子被人从身后轻轻扯住,回眸看到自家大儿子紧张的神情后,她才愕然回过神来——是了,她给蜀燕娘引荐东海群仙的事,实在不方便叫嫦娥知道。
喜悦的情绪为慌张所取代,她紧绷起身体,略有些警惕地注视着嫦娥一步一步走近。
借着此时明亮的日光,云华才发觉嫦娥与很久之前她还在天上时不同了。
那时候的嫦娥走起路来婷婷袅袅,不愧于三界第一美人之称,完美符合男神仙们臆想的仙子模样,不似身有法力的神仙,倒仿若温室中一朵娇花,风一吹就会倒了一般。
可此时的嫦娥,明明身处于呼啸而过的海风之中,鬓发与衣袍也皆被风拂乱,偏偏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身姿挺拔端庄,仪态从容大方。
比之男神仙口中的瑟瑟娇花,倒更似山巅一棵凌云冲霄的高木,有着在风中屹立不倒的傲然风采。
——在自己不曾参与的这些年里,她更像个真正的神仙了啊。
云华慨叹间,嫦娥已经走到了三人面前。
不以为意地瞧了一眼警惕的杨嘉和紧张的红燕后,目光回到了神情怅然的云华脸上,她轻轻勾唇,似笑非笑地问:“原来长公主也知道,你这是在‘擦着线行事’啊?”
家人们谁懂啊,她本来好端端地在山上逗小孩,日子过得优哉游哉,都快忘了还有云华家这码子事了。
偶尔想起来,还觉得没准他们吸取了被蜀家、丛家算计的教训,从此能谨慎行事,安安分分等杨天佑寿尽呢。
谁知道啊谁知道……
视线扫过云华乌黑亮丽的长发和不见皱纹的脸庞,嫦娥不无遗憾地想,还想几十年后看看依旧年轻的云华面对年老色衰要人伺候卫生的杨天佑会是什么反应呢,这下子是没法看热闹了。
他们家一下子闹出这么多事,不立即带他们上天受审都说不过去。
云华听出了她的未尽之意,回首看了看蜀燕娘后,她有几分心虚地辩解道:“嫦娥,我没有违背与天庭的约定,这孩子她是凭自己的能力拜入仙门的!”
自然,因心知自己是打着要钻空子的主意,这位素来坦然无畏不善说谎的斗牛宫侍长,此时却是不觉眸光闪动,眼神越躲越低,声音越说越轻。
到最后,侧过脸的她已然是声如蚊讷,若非嫦娥有一具耳聪目明的仙体,还当真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
无奈地撇了云华一眼,瞧着她自己先把自己说羞愧了的样子,嫦娥在心里忍不住吐槽——长公主啊长公主,你此前在凡间动用仙法傻乎乎给自己挖了那么多坑。今日钻我话的空子,怎么倒是聪明起来了?
但她今日来此并不只是为了蜀燕娘的事,与云华在此处来回争论也没有意义,此外又有更焦灼的情况,故而她打断了云华的话,斩钉截铁道:“这些话等到了天庭再说吧!”
闻言,云华心沉了下去。她眸色一凝,抬起手中青铜剑,挺身挡在杨嘉和蜀燕娘身前,沉声道:“你要抓只抓我一人就是了,这两个孩子是无辜的!”
注视着明摆了要负隅顽抗的云华,嫦娥略有些头疼地一蹙眉,正欲张口。忽而,一道银铃般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就是‘一绫拂仙’?当真是久仰大名啊。”
“什么?”转头看向不远处笑意盈盈的红衣女子,嫦娥不解其意。
这女子她识得,乃是锦凌门红鳞长老。而更叫她印象深刻的,则是她那位老祖宗——前世末法绝境时代,那位大能曾携东海群仙一起守阵,只是最后也不免陷入了沉眠……
按凡人的话来说,这一位老妖,也算是修行者中的烈.士了。
对红鳞这位烈.士之后,嫦娥是愿意给几分情面的。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对其轻轻颔首,而后问道:“红鳞长老这话是何意?莫非是认错人了?我是天庭的嫦娥,而非什么‘一绫拂仙’。”
抬手用团扇盖在鼻尖掩住红唇,红鳞妩媚双眸看向嫦娥,笑盈盈道:“前些日子您挥舞白绫与阐教那位高人在东海上斗法的场景,我们可都是遥遥观瞻了一番呢。”
“着实是出乎我等意料,从前只知月宫仙子乃是三界第一大美人,谁知道竟还是这般实力非凡的神仙呢~”
“我们东海这些修仙者瞧见了之后呀,才明白何为坐井观天,往日真是小看了三界英雄。故而那日之后,为表敬意,我们就擅自给您取了个诨号——‘一绫拂仙’。”
说到最后,她轻笑一声,拉长了尾音:“我们也没读过几本书,这名号取得不好听,还请您见谅~”
原来说的是此事啊……
嫦娥故作淡然地颔首,心中却已经开始尴尬了起来。
她还以为那日的打斗唯有她和太乙真人两人知道,没想到竟被东海修行者们都看在了眼中,甚至还给她取了个诨号……
这可真是始料未及,简直叫人尴尬症都犯了啊!
不过……嫦娥眸中浮现出一分不解——
这红鳞与她素昧谋面,听闻对方还是个再张扬不过的性子,现下如此捧着她,是为何事?
在嫦娥隐晦审视的注视下,红鳞又抬起藕臂,将扇子向红燕的方向点了点,含笑道:“按理说天庭之事我一个区区小仙是绝无资格置喙的,只是这孩子如今成了我的弟子。这做人家师傅的,当然也要护持住人家。”
“您来寻云华长公主是为何事,我不感兴趣,也绝不会插手。但这孩子,还请您容我带她走吧。”
她这番话看似字字低姿态,实则语气却是不卑不亢,不掩锋芒的红眸更是彰显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说完后,向嫦娥勾唇一笑,她旋即就抛了个眼神给红燕,示意这新弟子站到自己身后。
见状,红燕还没有反应,杨嘉已经手急眼快把她推向了红鳞,还不忘连声附和道:“是是是!她与此事无关,劳烦您快带她走吧!”
猝不及防被推到了红鳞身后的红燕有些愕然,不禁回眸担忧看向杨嘉。他作为杨家大儿子,这时候绝对比自己危险多了,却还是如此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张了张口,她眼眸中情绪越发复杂,却终是沉默跟在红鳞身后,向着集市外走去。
然而嫦娥一脚踏出拦住了红鳞的前路,瞧着对方瞬间如笼寒霜的脸,她平静道:“红鳞长老放心,我只是要带她上天做个证人。”
“她曾经做了什么我一清二楚,男欢女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说天规戒律也都罚不到尚且还是一个凡人的她身上……”
“我可以和你保证,来日定能叫她好好做回你的弟子。”
红鳞双目定定打量着她,似乎在揣摩她的话是真是假。
嫦娥对她从容一笑,没有丝毫心虚。事实上,也不需要任何心虚。
蜀燕娘虽帮着蜀家算计过杨家,但天庭审案时针对的必然是杨家人如何违反了天规。至于蜀家这些凡人,尚且还不够资格在灵霄宝殿里接受众神的审判。
最差,最差也就是她被判要还回杨嘉的那一碗心头血。
大不了届时请天庭上清天医院的神官施个法,将她体内杨嘉心头血送回去,再把她自己那颗被戳烂了的心恢复一下……
云华没有直接将她的心恢复,是因云华碍于和天庭的约定不可再动用法术。但对于天庭神官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包括当初云华自己服下杨天佑心头血,想来也不过是因为那时她独自在凡间身受重伤,又没有神官能加以救助,身旁只一个没有法力在身的杨天佑,才不得不选择这个不需仙力不算仙法的旁门左道之术。
而若神官将红燕自己的心恢复如初,算来还是红鳞得到了一个更完整的徒弟。
怎么说,嫦娥都不会违背承诺。
然而她担保了蜀燕娘的下场,却没有说杨嘉会面临什么。
在一旁的云华已经从红燕手中一把夺过剑,那把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在凡间动用,所以此前慷慨赠与了前儿媳蜀燕娘的仙剑。
——身为一个母亲,她绝不可能叫自己的儿子被带到天庭受折磨。
就算是违背了和天庭的约定,她说不得也要动用神力,同嫦娥有一战了。
抿抿唇,云华眸中划过一丝愧色。
她也不想欺负嫦娥这个不善战斗的姐妹,但为了孩子,她是不会留手的。
“你有时间与我打,就怕杨舒、杨戬和杨天佑没有时间,”孰料,嫦娥忽然又抛下了这样一句话。
对准瞬间顿住动作的云华,她甩出一张仙锦,那上面记录了三人此时的境遇。至于他们是如何落到这等田地的,现下就来不及再和云华细说了。
唉,她本打算先带回杨家所有人后叫他们自己交流的,但既然云华执意不随她上天,可就怪不得她做个小人来要挟她了。
她倒是不怵和云华打一场,甚至最近的她正想再找个人练练手,试试自己新琢磨出的招式呢。
但对云华来说,恐怕当务之急不是与自己浪费时间啊……
惊疑地接过仙锦,一目十行将那些令人仅仅瞧着便觉触目惊心的文字飞速阅览完,云华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身子更是因担忧和震怒而颤抖不止。
杨嘉伸手扶住踉跄后退的娘亲,窥着她的脸色,感受着她冰冷的体温,一时间又是担心娘亲,又是担心远在灌江口的爹爹和弟妹。
心急如焚的他一把抓过娘亲手中白布,看完之后,本就因失去许多心头血而苍白的脸,更是瞬间散尽血色。
瞧他们的脸色,嫦娥就知道这母子二人已经看完了,轻叹口气,她心累地下了最后通牒:“现在你们同我回天庭,他们作为涉事人也会被立刻救出。”
“上了天好歹能保下性命,了不得也就是转世轮回,总还是有个保住神魂的希望的。可若是你还要与我再打上一场,过段时间就不知道他们会如何了。”
“……如何?还打吗?”
云华痛苦地闭上双眸,仙锦上那一行行字却好似化作了赤红血痕,挥之不去地在脑海中放大轮转……
她双手无力一松——
“当啷——”一声,仙剑落地,溅起一阵飞尘。
不敢再耽误时间,用尽力气抓住嫦娥的手,手背青筋毕现,她仰起脸,神色凄婉,双眸含泪,嗓音干涩道:“我们随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云华:出门才几天就发生这么多事,这个家没我真得散!
第157章
这一日,昆仑也在飘雪。
只是不同于山脚村的大雪是倏忽而至,遇暖则融。昆仑的雪,却是经年累月,长久不化。
而今天,昆仑山总是一成不变的苍茫雪景里,出现了一道陌生的身影——瞧着不过二十岁左右的人族年轻男子,正直挺挺跪在山脚下,玉虚宫那被仙法隐匿起的山门之外。
这男子泛黄微卷的长发,原本应当是由一根发带整整齐齐束起。
可也不知是束发的人手笨,还是过了太久,此时发带已松散歪斜,漏了几缕碎发散落下去,乱糟糟地垂落在俊朗的容颜两侧。
原本英俊的脸庞,此刻则被横七竖八地划了几道血痕。
虽伤痕已愈合,那干涸的血色却是遗留在了顾不上擦拭的脸颊,张牙舞爪的血痕既令人瞧得触目惊心,又恰到好处地为男子增添了几分凄冷艳色。
男子穿在身上的,乃是一袭厚实的灰白色兽皮衣,将他精瘦的身躯裹成了个球,远远看着有几分滑稽。但在这样的冬日里,却恰恰是出远门的人最需要的保暖衣物。
可惜的是,不知经历了什么,原本完完整整近乎能覆盖每一寸肌肤的兽皮,就好似被人撕扯咬噬过一般,裂出了三两道狰狞的口子,恰给昆仑的冷冽风雪留了可呼啸而过的缝隙。
相似的,他脚下那双灰白色兽皮靴,本也是温暖厚实的模样。
可或许是走了太多太多的路,不仅沾上了泥土、草屑和雪粒,将浅淡的靴子染得肮脏污秽,还破裂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叫细碎的石头与冰雪有了可乘之机,争先恐后地去硌那双布满血痕的脚。
这形容狼狈的男子,正是杨家二郎——杨戬。
杨戬跪在山脚下,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眉睫、肩头……
渐渐地,雪花积成了雪片,雪片垒成了雪堆。雪堆则一点点漫上他的膝盖,埋过他的腰腹。等不了多久,或许就会淹过他的胸口、脖子,向着他的口鼻拥塞而去。
纵然预料到了这不久之后的危机,他仍是一动不动,只默默感受着身上的雪。
每一片雪似乎都很轻,从空中打着旋地落下。
又似乎都很重,落在他身上,很快便被他身体散发的热气融化,化作了晶莹透亮的水,洇透了他还算厚重的衣袍,向着他的躯干缓缓渗透而去,叫本就疲惫不堪的身子一度处于被压垮的边缘。
而随之钻入他血肉,浸入他骨髓的,还有附在那雪水之中难以驱散的刺骨阴冷。
怎么会这么冷呢?
杨戬有些不解。
昆仑山,是传说中的仙山,无论是神话里的西王母,还是叫他来此拜师的玉鼎真人,都是居于这片山脉之上。仙人所在之处,不该是四季如春,永无冰雪的吗?
即便有,又怎么会这么冷呢?
这昆仑的雪是比万丈山峦更高的存在,自天空中飘飘摇摇洒落,经过了千万丈的高度才落在他身上。飘落时在人间浸染了这么久,竟都没染上一丝半点的暖意么?
或许是跪得太久了,杨戬的思绪已逐渐恍惚,零零碎碎的,不觉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
说来也是可笑,他还继承了娘的神体呢,但不过才只跪了半日,竟就有些熬不住了……
明明他出门打猎时,就算追着猎物不合眼地跑个十天十夜,都不算什么的……
难道是这昆仑的雪有什么玄妙,专门将人往死了埋?
还是玉鼎真人为了出他当时不愿拜师的那口恶气,所以刻意降下这雪来惩戒他?
盛满了雪的羽睫轻轻颤动,将细碎的雪粒都落下去,与身前埋过他腹部的雪堆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丝毫区别。杨戬目光垂落在那片冷漠得一般无二的雪色上,近乎麻木地想——早知道,当初就不拒绝他了。
若是那日他当场拜师离家随他上了昆仑山,或许就不会给家人惹祸。
又若非他当日将玉鼎真人气得狠了,或许今日也不会被他要求跪在这里,直到自己让他看到拜师的诚意后,才能请动他出山……
桃花眼中涌上丝丝点点的水色,混合着跌撞入眸冰寒刺眼的雪色,将他的黑瞳洗涤得更清透澄澈。
可与那日同小草作别时的痴心深情不同,与平日在家中同兄妹嬉戏时的灿漫狡黠不同,此时此刻,这双桃花眼中溢出的,却是一阵阵深切的绝望与悔恨。
——那绝望叫他眼中几乎要凝出一杆荡尽风云的枪来,可那悔恨,却叫他的那柄枪调转了方向,几乎要向着他自己狠狠刺去!
……
昆仑山下大雪纷飞,玉虚宫内却是四季如春。一座由各色玉石搭建而成的宫殿坐落在一处幽静山谷,其中繁花似锦,铺陈过青玉地面宛若花缀绿野,温泉潺涌,流淌过蓝玉池塘恰似白浪浮海……
殿里更有融融暖意,熏得人不觉昏然欲睡。
花丛前,池塘边,翠色玉桌边,正有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对坐饮茶。
清虚道德真君远远瞥了眼山下那道渺小又落魄的身影,长叹一声放下白玉盏,窥着玉鼎真人平静的脸色问道:“师兄,你定要叫这杨戬跪在山下,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转身而去,不再拜你为师?”
说是问,实则是劝。
他对自家师兄的脾气深有了解,若只说那孩子会受不住天寒地冻之苦,未必能叫正在气头上的师兄心软松了口。
故此,念及那日师兄从杨家回来后铁青的脸色,在杨戬狂奔而来哭喊着拜倒在山门下向师兄认错时,他也并未立刻求情,总要让师兄先出了这口气才行。
只是如今已大半日了,眼看着杨戬就要被昆仑雪埋成个雪人,感应着他越发虚弱的生机,清虚道德真君是坐不住了。
昆仑山设有阵法,落在凡人身上的普通凡雪尚可能会使其寒气入体一命呜呼,落在杨戬这半人半神生灵身上的雪,就更为冷冽了。
偏偏他空有半个神体,却没有修行过,哪里受得住呢?
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他想着这么大半天了,杨戬又已如此凄惨,师兄再大的气应当也消了。
此时劝他,或许能叫他饶了杨戬。
果然,坐在他对面的玉鼎真人冷哼一声,脸色较之杨戬扣门时缓和了许多。
只是念起那日他和云华对自己的怠慢与抗拒,那是他修行以来从未有过的待遇,他不由又怒气未消地嗤笑一声:“呵,他当日如此轻慢于我,不过跪了半日,这就受不住了?”
“再者说,此时是他要求我救人!既然要求人,那就该拿出个求人的态度!”
“咚”地一声重重放下玉盏,他挑眉道:“他若连跪个一日都跪不住,那他求我救人的诚心,可也太轻了。”
闻言,怕是自己火上浇油了,清虚道德真君连忙安抚道:“师兄莫气,我看他是真心实意来求你的!你想想,当时你一出现在山门前,杨戬他可是二话不说就跪下对你磕头的!”
“他不也说了,只要你帮忙救了杨舒,那他从此做牛做马,任你差遣吗?”
见玉鼎师兄脸色稍缓,乃至浮现了几分得色,他微微一笑,诚恳道:“师弟我瞧着,这诚意么,他是绝对有的。只是为了师兄顺利收徒着想,这才劝师兄莫在此时再磨砺于他了。”
听他将事态描述得好似自己再拿乔就要错失这徒弟后,心知师尊和广成子师兄有多在意大家收徒之事的玉鼎真人微微蹙起眉头,慎重请教他:“还请师弟详说。”
注意到玉鼎师兄重视起来的态度,心知他是听进去了,清虚道德真君心下稍稳,遂解释道:“照师弟我看,此时他是为了请你救人,才愿意如此伏低做小,任你拿捏。可师兄也知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若你此时因磨砺他而延误了时机,最后没将人救出……那岂不是施恩不成反结仇?”
“说不得啊,他还要怨你延误了家人的生机,届时哪里还能心甘情愿拜你为师?就算被强压着拜师,又哪里还会真心实意替你入劫?”
将玉鼎真人那微微一凛的神色收入眼帘,他淡淡一笑,边给师兄弟二人盏中续仙露,边继续熟练地给师兄顺毛:“再有啊,师弟我看杨戬这幅样子,还真不一定能抗住这雪。”
“我知以师兄的胸襟,向来宽宏大量,此时定是为了磨砺他才叫他跪山门的。但他本就经历了一番生死搏斗,看他身上可谓是伤痕累累,找到昆仑来一路漂泊,更是身心俱疲……”
“师兄你瞧瞧,我神识扫过去,只觉这孩子已是奄奄一息了。师弟我说句不好听的,他毕竟只是半人半神之体,又未曾修行过……”
“若当真跪出了事,你这个未来师傅,能不心疼?而若因此叫他损伤了根基,日后修行进展缓慢,到时候不还是要延误教中入劫大计?”
这番话句句都关乎到本教大事上,听得玉鼎真人就恍若当头被倒了一盆冷水,先前还想着再折腾杨戬一番的心思是彻底没有了。师弟说得对,此时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渡过量劫,至于其它的,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
眼见玉鼎师兄脸色越发凝重,清虚道德真君不疾不徐地给他递上斟满仙露的玉盏,同时也以言语送上了一节台阶:“师兄啊,为了我教,今日这场考教就到此为止吧。”
玉鼎真人哈哈一笑,从善如流地起身:“多谢师弟了,师兄这就给你领个师侄回来!”
说罢,他一挥袖,人已出现在了山门之下。淡漠俯视着已然冻得意识恍惚的杨戬,他负手而立,就要仁慈地将他带上山。
谁知这时,月光破开风雪飒然而至,几道他意料不到的身影齐齐出现在了昆仑山下。
作者有话要说:
清虚道德真君:师兄你别再欲擒故纵了,小心徒弟真跑了!
第158章
“云华?嫦娥?”
全然没将二人身后杨嘉和红燕这两个身无修为的凡俗生灵看在眼中,玉鼎真人注视着偕同前来的两位天庭神仙,尤其是云华这位战力非凡的斗牛宫侍长,眸光一暗。
抢先一步迈上将杨戬身影挡在身后,才面无表情地问:“你们来昆仑干什么?”
他这话说得丝毫听不出善意,神情和语气更是冷硬无比。
兼之几人踏月而来时早看清了杨戬那几乎就要被风雪掩埋住的凄惨模样,故而云华和嫦娥还未答话,此时满心牵挂弟弟生怕他被玉鼎真人折磨死的杨嘉已然按捺不住,越过众人就朝前扑了过去:“二弟!二弟你怎么样?”
“嘭——啊!”
扑向杨戬的身影还未顺利抵达目的地,在经过玉鼎真人身侧时,就已被那护体仙力弹了出去。
杨嘉只觉一阵大力猛然向胸口袭来,猝不及防之下他躲闪不及,身子一轻,眼前一花,人就已经倒着飞在了空中。
“大郎!”
隔着漫天飘雪看清玉鼎真人嘴角噙起的那一丝冷笑时,云华就知不好。
果不其然,随之就见到了被弹飞的儿子。
她当即纵身一跃,穿过风雪接住了大儿子,检查一番确认他只是被震得浑身乏力却没受什么伤后,才将其交给了蜀燕娘照看。
而就在云华查看杨嘉伤口时,嫦娥已越众而出挺身对上了玉鼎真人。只是面上虽似笼寒霜一副怫然不悦的样子,她心里实则却是无语至极。
之所以没有先亲自去救杨婵和杨天佑,而是带着云华来找杨戬,就是因杨戬面临的困境虽不是最危险的,却是最急切棘手的。
另两人只消请芜她们相救即可,这些始终监视杨家而没参与主持天庭公务员考试大典的姐妹们虽尚未获得多少功德,但几千年里修炼出的法力也足够解决那对父女的麻烦了。
唯有杨戬,嫦娥尽管知道玉鼎真人打着收他为徒的主意,绝不会真叫他魂飞魄散了去。
但倘若她赶到之前杨戬已拜了师要开始修行了,那杨家人就是公然违反了和天庭的约定。
事情若是发展到那等地步,哪怕她有心为他们转圜,证据确凿之下怕也是无能为力。
而原本只是天庭和杨家人两方的事,在牵连上阐教之后,也必将发展得更加复杂混乱。
是以她紧赶慢赶,就是要赶在杨戬拜师成功之前拦下他和玉鼎真人。
而拦下玉鼎真人,也唯有她亲自前来方可。
芜她们能轻易收拾了为难杨家父女的凶恶之徒,但要真对上这三界知名的阐教暴躁打手,却是力有未逮。甚至若昆仑群仙不讲武德,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在他们的地盘一拥而上,姐妹们更是可能有魂飞魄散的风险……
故而,嫦娥在神庙中收到传音后,就一面传讯请正各自暗中守在杨家父女身边的芜她们将二人救下,一面亲自去东海匆匆寻了云华带她一同赶赴昆仑。
云华既是有大义名分能替杨戬做主的亲娘,又是武德充沛的天庭女神,无论是要与阐教做口舌之争以理压人,还是要为嫦娥掠阵以力压人,都是来带走杨戬的不二人选。
但嫦娥没想到,自己和云华还没摆开阵势呢,杨嘉和玉鼎真人就先来了这么一出。
在心里无语地撇撇嘴,她不禁暗自吐槽——
杨嘉关心则乱又年幼无知尚且能够谅解,可你玉鼎一个修行了几千年的道士,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
杨嘉几岁了,你几岁了?
杨嘉没修行过还因缺了许多心头血而身娇体弱,你可是单单护体仙气都不知祭炼了多少年了!
且任谁都能看出,杨嘉虽经过了你身边,但就是纯纯经过而已,人家眼神都没分你一个,心神全被他弟弟杨戬所牵系,衣服边儿都没沾到你……
人家惹你了吗,你上来就给人家弹飞了?
如此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枉你还是堂堂得道高人!
真是给我们神仙丢脸啊,三界神仙有法无德的刻板印象怕就是你这种人传出去的!
在心里疯狂双标吐槽了一番玉鼎真人后,嫦娥今日被杨家之事搅得身不由己突然加班的怨气才算发泄出去了几分。
心情好了,也有精神干活儿了。
她手覆在臂弯间的白练上,似笑非笑地问玉鼎真人:“一言不合就动手,这就是阐教高人的待客之道?”
听这嫦娥又将高度上升到自家教派,玉鼎真人眸色更深,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看也没看仍旧虚弱倒在红燕怀中的杨嘉,抬起下巴傲然道:“若是礼节周全的善客,我阐教自然会好好招待。但不请自来的恶客嘛……哼!”
目光冷冷逡巡过嫦娥和云华,这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雪地里与他对峙,一人的手看似只是随意抚着衣袖上搭的披帛,但武德充沛的他哪里不知道纵然是轻飘飘的白绫也能做武器伤人?
另一人则是连遮掩都不遮掩,左手紧紧握着剑鞘,右手同时攥着剑柄,倘使他一动,这天庭斗牛宫侍长定然当即就要拔剑出鞘了。
飞速将眼前形势看清,玉鼎真人微微一眯眼,随后恍然大悟地一咬牙,冲着云华冷喝道:“好哇!彼时你一个人拦我收徒还不够,今日这是还搬了救兵来了!”
眼神刮过面前两个天庭女仙的如玉面容,却是丝毫不含暖色,他嘴角斜扯出一丝不屑笑意,“唰”得亮出斩仙剑,昂首挺胸慨然发出宣言:“今日有我在此,我看你们谁能带走杨戬!”
为了教中大计,他是能忍一时之气。但先是当日在杨家折戟而归,后有今日被她们堵上门来……
他修道几千年可不是将自己修成了面团,要是能被人在家门口把就要到手的徒弟劫走了,那他这些年不是白混了?!
眉峰微蹙,蕴起沉沉杀意,剑光闪烁,吞吐幽幽剑气。
玉鼎真人执剑而立,睥睨四野,周身风雪凝滞,仿若也为他气势所慑。
看来……还是要打一场了。
看出了他全然没打算再商量商量的意思,嫦娥心累一叹,垂下倦倦眉眼,就要提起白练。
就在这时,她右肩一沉,讶然回眸,对上了云华沉默而凝重的神情。
就见云华将手中仙剑交给了红燕,顶着玉鼎真人警惕而含怒的视线,逆着风雪不避不闪地一步步径直向他走去,最后竟提起裙摆弯下双膝,毅然跪在了玉鼎真人面前!
“云华?!”
“娘?!”
惊愕之下,嫦娥和杨嘉等人不禁惊呼出声,可嫦娥的惊呼声却是戛然而止。
注视着跪伏在玉鼎真人脚下的云华,那弯了脖颈、塌了肩膀恍似也断了脊梁的昔日天庭女神,再瞧瞧玉鼎真人身后这么半天都没被众人动静惊动,赫然已奄奄一息昏迷过去的杨戬,嫦娥双眸中浮现一丝明悟。
暗自一叹后,她默然别过了脸去。
杨嘉却不懂他娘亲为何要对这要抢弟弟的人行如此大礼,心急之下他挥手挣脱开红燕的阻挡,边痛彻心扉地哭喊着“您不要跪他”,边撑起羸弱身子向着云华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去。
他的娘亲是天庭长公主,是三界威名赫赫的斗牛宫侍长,是理应立在云端不染尘埃的女神,是应当永远骄傲永远高贵的存在……
他的娘亲,怎么能就这样跪下去?
对着她的敌人,跪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叫污泥沾染了她洁白的裙摆?!
杨嘉眼眶里不自觉涌上了热泪,那泪堵得他双眸酸痛,也堵得他心头沉闷。他不知能有什么办法甩脱了这泪,唯有狂奔向娘亲的方向,企图能唤醒她的骄傲,将她弯曲的双膝搀扶起来。
可嫦娥拦下了他。
对着一脸不解乃至于愤懑怒视自己的杨嘉,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你娘……是为了你二弟好。”
“你不要过去,辜负了她的苦心。”
她虽没给人当过娘亲,但也有自己在意的人,如何会不懂云华的心思?
就算再骄傲强大的人,为了守护自己最珍视的存在,也会甘于舍弃自己的尊严折节俯首啊……
目光沉沉落在背影清瘦的云华身上,嫦娥仿佛已窥见了无数个夜色下她为儿女辗转反侧的难眠身影。
半是不忍,半是避嫌,她别过了眼。
——这,就是前世杨戬独自逃亡躲避天庭追捕时,自己总忍不住帮扶杨家人的缘故啊。
和云华相伴的那些时日,不仅是云华见过她这个人族小仙最弱势的样子,她也曾见过云华这个斗牛宫侍长最强大的模样。
而昔日的姐妹被压在了桃山下后,她又如何能忍心见到对方的后人饱受磨难呢?
只消想一想要是杨戬受尽折磨的情形被云华见了后,那张总是无所畏惧的脸上定会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前世的她就总是会按捺不住身为长辈想要呵护他的心情……
罢了罢了,嫦娥自暴自弃地一叹,左右天庭审判之时,缉拿杨家人全程的重点也多在于他们是否有反抗。至于云华接下来要做的事,想来也不会如何影响审判结果,她就只当自己没听过吧。
天道无情人却有情,在不触犯天条、不祸及阻止末法绝境的前提下,她又何必连一点点温柔都吝啬于给云华呢?
这厢,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嫦娥从善如流地选择了双标护短,默默屏蔽了自己的听觉,只当自己是个没耳朵的背景板。
那厢,玉鼎真人则是惊疑不定地俯视着跪在自己身前,脸色苍白却神情莫名显得格外坚毅,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巨大而艰难决定的云华。
她适才走来时没带剑,他还以为是要掏出个什么更厉害的法宝与他争斗,斩仙剑都横在眼前就等她出招了,谁知她竟忽然跪下了!
这是堂堂天庭斗牛宫侍长能干出来的事?!
从来只在小妖身上见过这猥琐操作的玉鼎真人,真心实意地表示不解——
这嫁个人,生个娃,还能把脑子给弄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玉鼎真人:我大受震撼,我不理解!
第159章
昆仑之雪远观看似色如琼花,落在人身上却是冰寒胜刀。
云华还遵守着与天庭的约定,未运起仙力护体,不多时,苍茫雪色就已落满了她鬓间眉头。
然而这似乎是在点缀她妆容的晶莹纯白,实则正狠狠刺向她的每一寸肌肤,企图侵蚀她从神体到神魂的一切。
可她仍旧没有起身。
跪在玉鼎真人身前,她眸色沉沉,嗓音干涩而郑重:“真人垂青我家二郎,云华感念无比。只是如今我一家人要上天复命,实在无法在昆仑拖延太久,还望您能体谅一二。”
低眉垂眼地先说了一番示弱的话后,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玉鼎真人身后的杨戬,瞧着他那脆弱颓然的背影,她脸上浮起了温柔缱绻的不舍之色,只是最终,都化为了释然。
唇边勾起浅淡到近乎不存在的笑,她抬眸继续对玉鼎真人道:“若你们当真是天定的师徒,想来这缘分也不会轻易了断。倘使我家二郎上天庭后尚能保得性命……”
“从今以后,他就拜托您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她明亮温柔的眼眸已染上了哀色。
低头对上她的目光,玉鼎真人不由一怔。
他天生地养,生来就没有父母亲人,故而也向来不懂那些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说法。
可此时此刻将云华的神情看在眼中,他莫名懂了。
——这,就是无私的慈母之心么?
怔忪着一眨眼,却见云华在此时双手相叠撑在地上,身子向前低首倾倒,赫然是要再对他行下拜叩首的大礼。
玉鼎真人登时一惊,慌忙送出一道法力拦住了她。
他虽早就想叫这位斗牛宫侍长在自己面前跪伏,可他想象的场景,乃是二人真刀真枪使出万般手段百般法宝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之后,云华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心悦诚服地承认她不如他能打,而非如此压迫一位悲苦的母亲。
看到云华被拦住后,那略显惊愕无措,浑然不复昔日女神风采的神情,多年来将其视为假想敌的玉鼎真人因恨铁不成钢而心头梗塞之时,胸膛又莫名涌上一股酸涩热流。
他也不知该如何分辩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因何而起,是为假想敌今日的落魄卑微,还是为一个母亲的无奈憔悴?
而更令他手足无措的,却是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云华的托付。
云华字字恳切,声声凄婉,任是再冷漠无情的人面对曾经骄傲的她而今的卑微乞求,怕都难以无动于衷。可原本他要收杨戬为徒,只是得了师尊和广成子师兄的嘱咐,要找个徒弟替自己渡劫。
谁能料到,而今云华竟好似是在对他这个并不熟识的人托孤一般……
回眸看向杨戬,玉鼎真人神色难辨,这可真是自找麻烦了。
他怅然一叹,实在不知自己是否该应下。
广成子师兄有言在先,此时量劫将起,教中师兄弟们都应谨言慎行,尤其是不要和天庭扯上关系,免得被那群小人伺机找了麻烦。
若非如此,按着师尊的脾气,当初赤精子师兄和申公豹那厮投奔天庭时,就要闯入天庭捉拿逆徒,将他们收押回玉虚宫的。
而他要是今日应了云华的托付,答应照料来日被天庭审判过的杨戬,可就是上赶着和天庭扯上关系了,还不知是否会给教中带来麻烦。
但要是拒绝云华……
无论是身为各自势力战力天花板的惺惺相惜,还是对这位慈母良苦用心的动容,都叫他着实难以说出拒绝的话。
心烦意乱地望着面前的茫茫飘雪,玉鼎真人只觉自己的心绪也如这雪一般——纷纷扬扬,乱七八糟!
许久未得到回应,云华缓缓抬眸,隐含乞求之色的诚挚目光望向玉鼎真人,看得人越发不忍起来。
而随着玉鼎真人的沉默越来越久,她眸中的光亮也渐渐褪去,空洞得仿佛一颗埋在沙土下的晦暗顽石,不见丝毫莹润光泽,尽是生机消散后的惨淡灰白之象。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寂气氛。
清虚道德真君从昆仑山门内走出,脸上和煦笑容恰似春风化雨一般叫人心绪为之一松。
事实上,从玉鼎真人下山时,适才在殿中与他共饮的清虚道德真君就也一直在观察着山下的情形。
那时见玉鼎师兄似乎要和云华、嫦娥斗上一场,他立时就遁地下了山,隐藏在山门内等待师兄的时刻召唤。自然,他也有那个信心,相信以师兄的实力哪怕以一敌二也绝非何等难事。
是以说是要为其掠阵,实则不过是凑近些来看热闹罢了。
不料情形急转直下,师兄莫名就陷入了这般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清虚道德真君只得现出身形来。
先给虚弱不已的杨戬披上一件大麾,他才转头去劝:“师兄,云华长公主言辞恳切,你又确然与杨戬有命定的师徒之缘,不如就成全了他,让他先随家人上天吧。”
“如此待天庭将杨家的是非判决清楚,你也能得个清清白白的徒弟。”
与此同时,他又暗中给若有所思的师兄传音:“何况师兄你方才能拿捏杨戬,是因彼时他无依无靠,只能指望着靠你救人。可现在云华和嫦娥都来了,有他们在,杨戬哪里还会求你?”
“若此时不赶紧答应下来,待他苏醒过来……”
剩下的话他没说透,可初见时就察觉杨戬那刺头性格的玉鼎真人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登时神色一凛。
这层他确实没想到——被云华那么一跪后,他先是为这天庭女神的荒唐之举而头脑发蒙,而后又为其低头顺服得意了片刻。待恍然意识到云华的一片慈母之心时,则是立时陷入了是否要应允她请求的踌躇之中。
至于没了要靠自己才能救人的把柄后,杨戬是否还会真心实意拜师……
他一时之间还真是疏忽了。
这么想着,玉鼎真人一面匆匆给师弟传音“多谢师弟提醒”,一面装作从善如流的样子,接过清虚道德真君方才递上的台阶就往下走——
挥出法力隔空将云华搀扶起身,他眉目疏朗,含笑颔首,俨然一副良师高人的风范:“那么来日,我就等杨戬下界了。”
说罢,他脚下一转,让出了身后的杨戬。
见他答应了,想着自己好歹为日后的二郎寻了个去处,云华沉甸甸的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当即感激地对玉鼎真人和清虚道德真君行礼道:“今日二位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必会教导二郎涌泉相报!”
至于自己是否有机会能亲自回报,就得看天庭是否能放过身为主犯的自己了……
无暇去思索自己的未来,云华绕过二人,忧虑地奔向了气息越发虚弱的二儿子。
她抵达此地之时二郎已然陷入了昏迷,也不知和玉鼎真人你来我往耽搁了这么久,他现在如何了?
“喂他将这药服下吧,”这时,一只碗出现在了她身侧。却是嫦娥自她身后跟了上来,掏出一碗腥臭无比黑黄粘稠的药来。
云华嗅到腥风之时就下意识侧头一避,再见了碗中药的模样,更是面露难色,第一次不太敢相信嫦娥。
嫦娥被她眼神瞧得也是有几分尴尬,扯扯嘴角艰难解释道:“这药卖相虽一般,但却是玉兔前几年在广寒宫辛辛苦苦捣仙草捣出来的,比之凡间的药更为神异。”
见云华先是面色一缓,随后又是神情踌躇,心知她这是怕自家人服用仙药会被天庭捉住错处,嫦娥立刻敛眉正色,义正言辞地道:“你别误会!”
“我这是为了带个活人回天受审,可不是要徇私枉法,这话就算是在灵霄宝殿说我也是有理的!”
她这振振有词的一番话,叫云华失笑之余也稍稍放下了心,遂不再耽误,一咬牙一跺脚,狠狠心就把那碗玉兔出品的三界独一无二的“卖相只是一般”的仙药灌入了杨戬口中。
“呕——”
嘴里乍然被灌入一大口比粪土还要恶心的东西,前一刻还昏迷不醒的杨戬瞬间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尚且没看清楚是什么人在给自己灌毒,他人已挣扎着逃出了那恶毒之辈的怀抱,扭身就趴在雪地里开始抠自己的喉咙,企图将那光闻味道就知绝对是毒药的东西给催吐出来。
天呐!
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竟给他灌下这样令人作呕的毒药?!
还是说,这不是毒药,根本就是……
心中揣测越发难以描述,杨戬这下子根本无需自己抠嗓子催吐了,撅在那里根本停不下来。
而昆仑山下这本万分凝重沉痛的气氛,也被他这一呕彻底打破。
就算是极为牵挂他的云华和杨嘉,在嗅到那药遥遥散发出的臭飘十里的味道,听到他那足够叫人浮想联翩随后被感染着也泛起恶心的呕吐声后,都不禁脸色古怪又嫌弃地别过了头,顺带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天呐!
嫦娥到底是要给二郎喂药救人,还是想先把他恶心死啊?
饱含同情的目光落在杨戬那虚弱狼狈又难免滑稽的背影上,云华和杨嘉母子二人心有灵犀地想着。
他们只是远远闻了闻都尚且如此,身为当事人的杨戬那就更不必说了。
干呕了良久,直到把肚子里的酸水都吐出来,又连抓了好几把雪水漱口后,他才心有余悸地微微缓了口气。
而后就面色不善地转过身,边虚弱喘息换走体内被那药带进去的臭气,边咬牙切齿地怒吼着问:“是谁?!是啷个天杀的给你老子服的毒药?!”
“龟儿子别敢做不敢当,给我出来!!!”
然而他才刚转过头来,就见到了不远处神情窘迫的亲娘,和她手中那还散发着熟悉臭气、沾染着可疑黑黄色粘稠液体的碗。
刚刚自己给自己超级加辈的杨戬:“……”
作者有话要说:
玉兔:良药苦口!懂不懂什么叫良药苦口?!!!(疯狂捣药)(扛起药罐举在头顶)(哗哗哗全倒在杨戬口中)(一边看着杨戬狂呕一边猖狂大笑)
第160章
杨戬对上娘亲那尴尬的目光,顿觉自己定然是被雪埋得昏了头了,竟眼花到了这种地步,看到了此时应远在东海帮着前大嫂寻仙拜师的娘亲……
又或是他难道已经被冻死了?
心中突的冒出一个猜想,杨戬却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难道他不仅梦到了娘亲,还梦到她给他下了这么恶毒的药?
脸色扭曲一瞬,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竟会梦到如此可怖又诡异的事情……
而就在杨戬怔忪之际,云华已心有余悸地将这见效还当真是奇快无比的药递回给了嫦娥。
低低谢过一声后,她回头一脸心疼地伸手欲抚摸自家二儿子的脸颊,柔声道:“二郎,辛苦你了,娘亲来了,你安心吧~”
谁知她刚刚拿过药碗的手甫一靠近,杨戬就下意识向后躲闪了去。
接着,母子二人的脸上就出现了如出一辙的尴尬神情。
云华、杨戬:“……”
仿若那股气味还萦绕鼻翼,杨戬惊悚地睁大双眼,恨不得冲着自己亲娘大喝一声——你不要过来啊!!!
定了定神,努力将那碗诡异的药从脑中抛出去,杨戬快被雪埋傻了的脑袋这才忆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无暇再想娘亲到底给自己喂了什么鬼东西,他双眼猛地睁圆,双手焦急握住云华的手,语带哽咽,哆哆嗦嗦地道:“娘亲!娘亲!小妹出事了!快去救她!我们快去救她!”
嘴里近乎是出自本能地不停念叨催促着,他脚下也已然飞快站了起来。摇晃着虚弱的身子,他拉过云华就要向来时路踉跄奔去。
再不去,还不知小妹要受多少苦,又会不会没了性命!
云华将他心急如焚的模样收入眼帘,当下就心中一酸,连忙安抚他:“娘亲都知道了,二郎你别着急,已经有人去救舒娘和你爹了!”
来的路上,嫦娥就已经和她讲过了自己的安排。是以云华虽仍不免担心,但出于对嫦娥的信赖,她却是能稳得住的。
就算是在曾经还法力低微的时候,嫦娥也从不曾妄言欺瞒过她,凡是打过包票的事无一例外都做到了。所以有嫦娥在,她相信舒娘和良人不会出事的。
抚在儿子肩头的手轻轻拍着,不多时,母子二人身上的积雪就渐渐融化,顺着衣摆滑落向了雪地,再无痕迹。云华微微侧眸瞥向嫦娥,眸中是浅淡的动容之色。
——适才嫦娥递上药碗,二人指尖碰触的瞬间,便有一股温热暖流涌向了她体内。
她这个姐妹,瞧着清清冷冷的。唯有接近了才会知道,其实是个再面冷心热不过的人了。
……
湿热山雾在密林之中弥漫开,氤氲着恶臭腥气覆上苍老树皮,随后如毒蛇般缠绕上了深绿色叶片。层层叠叠的枝叶不留缝隙,将天光尽数遮掩在了山外,使得这林子越发晦暗。
迷蒙水雾似乎也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碧色,在幽冷之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在这诡异的林子中,全然没有人类的踪迹,更不提工工整整的道路了。
反倒是鸟雀的爪痕、牛马的蹄印等等动物的痕迹,乱糟糟地分布在林中各处。只是瞧着草木上那些痕迹的大小与破坏程度,又好似并非是被寻常禽兽所踩踏,竟像是比它们大了无数倍的妖物所为一般。
“吁——吁——”
猝然,几声嘶吼马鸣在半山腰上骤然响起,惊起了一林乌色老鸦,扑扇着翅膀就“哗啦啦”飞起,如一片黑云乌压压从林子上空飞远。
可往林间去看,那惊起群鸦的缘由,却并非是有人纵马而过——骑在马上的,竟是一个豹头人身的妖怪!
就见那豹子头硕大无比,顶着一头明明是黑色却沾着好几片土黄色干泥巴的杂乱毛发,以一种诙谐的形象衔接上底下瘦小的人身。
这黑豹精身子跨坐在一匹杂毛小马上,双腿撇在马身两侧晃悠,手也不牵马绳,只用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四周,不时还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
倒是它身下那匹杂毛小马,两只眼瞪得硕大,目光炯炯地逡巡着密林。
“豹哥!你认真点儿!大王可是说了,一定要抓住那个人类!”忽的,那杂毛小马一张口,竟说出了一段人话。
原来,这也是一只妖怪。
骑在它身上的黑豹精点点头,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收了利爪的黑毛大掌拍在身下杂毛小马马背上,随口敷衍道:“唉,你就只管往前走就好了,她一个不会法术的人类能跑到哪儿去?”
“大王遣了那么多兄弟们出去找,还管隔壁山头借了只狗妖,肯定能很快找到她的!”
“再者说了,你那么上心干什么?”血腥大口一咧,它嗤笑着拍拍杂毛小马,身子随着对方前进的节奏缓缓晃荡,语气也越发疏懒了起来。
“就算大王抓到她了,那也轮不到咱们两个小妖怪吃。你就看大王第一次抓到她的时候,可是谁也没告诉,就连隔壁山头它的结拜兄弟黑犬大王都没说!”
“连结拜兄弟都没份,还轮得到咱们?”
晃了晃脑袋,黑豹精仰起头,眼中浮上一层淡淡的嘲讽之色,语气里却充满了夸张的憧憬与遗憾:“这可是传说中的神人之女,说不得吃了就能长生不老……真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滋味,吃了之后是不是能浑水发金光,一下子就飞到天上去?”
“不过哥哥我看啊,等抓到之后,说不得黑犬大王还要和咱们大王打一架定谁吃多少……否则你想想啊,要是必须得吃一整个人才能长生不老,而大王把一只手臂分出去了,那不是两位大王都没戏了?”
呼噜呼噜杂毛小马柔软的头毛,黑豹精垂下脑袋,似乎不抱希望地一叹气:“唉,就咱们这些小妖怪啊,到时候能分口汤喝,都算大王想着咱们啦~”
说着,它又不禁有点儿幸灾乐祸地咧嘴一笑:“你说咱们大王也是够能藏的,这么大个人它硬是藏在了自己洞穴里好几日,要不是那人自己逃出去了,咱们全寨上下竟是都被瞒得死死的!”
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杂毛小马一脸骄傲地附和:“可不是,这就是咱们大王的本事了。”
“听说为了保证这人药性不失,他还备了好多柴火打算选个良辰吉日把她生炖了。可这么多天,我在咱们寨子里负责运柴火的二哥愣是不知道大王偷拿过柴火呢!”
无语地拍了拍这傻小马的脑袋,黑豹精怎么想也琢磨不明白这傻孩子对大王莫名其妙的崇拜是从何而来。懒得再分辩,它双腿一夹,催促道:“行了,你加快点儿速度。咱们赶紧把这片林子搜完了,找个地方歇会儿。”
“这眼看着就要天黑了,哥哥我可不想熬夜干活儿!”
杂毛小马被它一催,也不敢闲聊了,连忙打起精神“哒哒”往前小跑了起来。虽然它很想为大王出一份力,但它也不想熬夜啊——熬夜会脱发的,它不想变成秃毛马啊!
小小马蹄踩过淤泥,踏断枯枝,扬起草屑,很快就消失在了丛林深处,只留下两行纷乱蹄印。
……
许久之后,蹄印一侧的低矮灌木丛中,传出一阵微不可闻的窸窣声。过了一会儿,一双桃花眼自草叶缝隙间露了出来,缓缓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那眼眸里满是警觉与惊骇,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便是老鸦在天边远远传来的嘶鸣,都足够叫这双眼睛倏然而惊,仓惶投去眼神。
谁能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不久之前,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少女呢?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杨舒。
树丛里,杨舒左右观察了一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顾形象地径直坐在了淤泥里。
饶是如此,她仍不敢彻底松懈,不仅坐下的动作轻缓无声,就连呼吸也放轻了许多——
一来是生怕太大的声音吸引来那些形状可怖的妖怪,二来则是这深山老林里的绿雾似乎是那妖怪大王设下的毒障,她如今还在逃亡,可不敢吸入太多。
疲倦地眨眨几天几夜都没敢合起来的眼,杨舒有心想伸手揉揉,然而一抬手,一只沾满恶臭黑泥的手就闯入了眼帘,看得她一怔,旋即默然苦笑。
——刚出门时二哥教她往身上抹泥隐藏气息的窍门时,她还嫌弃他不讲究把自己弄得又臭又脏。谁知偏偏是这窍门,叫她躲过了妖怪们一次又一次地搜捕。
想起二哥,杨舒神色一黯,仰头望向天空。
可低矮的枝叶将林外的光遮得严严实实,叫她也无从分辨如今是什么时辰了,更看不到那令人安心的熟悉月光。
也不知道,二哥有没有顺利逃出去啊……
她不由怅然一叹,又是期盼着二哥真能搬到救兵,又是怕他路上遇到什么危险。
喘息片刻后,杨舒将一腔愁绪驱赶到角落,转而试探着向山下的方向走去。多谢这山路够陡峭,让她即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林之中,也能摸索出向下走的路。
几天几夜的奔逃早消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妖山上张牙舞爪的老树更是刮得她衣衫破烂、遍体鳞伤。
饶是如此,这个长年在闺阁中娇养的小姑娘,也没有丝毫退缩。
抓着一根粗大的木棍小心翼翼试探着前路,杨舒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又坚定无比。
若是不慎被隐藏在暗处的荆棘刺破肌肤,就自己咬着牙拔出刺;若是不幸被什么绊倒摔在了硬邦邦的地上,就忍着泪爬起来……
往日温柔皎洁的目光此时蕴着坚毅的光彩,杨舒相信,既然她能凭自己跑出那个妖怪大王囚禁她的洞穴,就也一定能靠自己摆脱追兵!
至于杨舒为何被妖怪们搜捕,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玉兔:敢说我的药臭?!迟早让三界生灵都吃上我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