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喜欢
进度条在长线末尾缓慢爬行, 手机里传来主人公铿锵有力的宣誓,将看的人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聚拢。
少年玻璃球似的浅色瞳仁对着屏幕一动不动,看得太入神, 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发紧,瘦长的指头上骨节微微泛白。
两个多小时,这两个人竟然这样和平地度过了, 甚至还同坐一个秋千。
陈姨先前出来了一趟就见这两人挨在一起看电影, 这会儿活干完了, 她衣服都快晾得半干了, 这两位竟然还没闹开,还安安分分地凑在一起。
她端了个矮凳,坐在占了谢以原本位置的杜叔旁边, 望着不远处小声问:“他们一直这样?没打起来——哦不对, 小周没动手?”
杜叔这些天也摸清了这小祖宗不好惹的性子——坐在一起可以,挨着胳膊腿就摆臭脸;日常沟通可以,话说多了就不理人;让他帮忙可以,让他求人帮忙就不可能。
总而言之, 渣男态度,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杜叔:“还没结束, 我还在等。”
陈姨:“等?”
杜叔:“暴风雨来临前就会风平浪静, 我打赌, 这一切都是假象!”
他伸出手指了指:“你看小以搭在小周肩上那只手, 小周一定是看入神了没发现, 你信不信, 等他发现了, 手都给你拧下来。”
“……”
陈姨:“前半句是哪学的?”
杜叔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从小以那顺了本书。”
官周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小动作, 他只觉得半边肩膀被人压得有点麻。
谢以这狗看起来病殃殃的没二两肉, 压着人倒也不轻。
他话忍着气,从齿缝里憋出来:“能不能把你这狗爪子挪开。”
姓谢的笑了:“哪有狗爪子,我没看到。”
官周忍无可忍,直接抖了抖肩膀,把他的手甩开,空出个尾指戳了一下屏幕,看了眼进度条,还有五分钟结束。
行,只忍五分钟。
他正想着,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个电话,上面用规整的系统字体显示了来电人,两个字,阿姨。
看电影最烦的就是看到高潮被人打扰,官周直接伸手去点那个红键,干脆得没有一点情面,二话不说把电话给挂了。
挂完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的联系人里好像没存什么阿姨,他连谢韵的电话都没存。
那这个阿姨是谁。
……
官周蓦然僵了手,麻木地转头去看谢以。
“醒了?”
谢以笑眯眯看着他,似乎并不因为他挂了自己电话而生气,反而好整以暇,在等着看他能说什么话。
“……”
大少爷沉默地盯了他两秒,选择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你的电话你不讲话?看着我挂?”
谢以往后靠了靠,逮着人不松口,戏谑道:“是吗,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你的电话呢。”
“……”
电话那头方才停了一阵,估计也没想到自己的电话被秒挂,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又锲而不舍地拨了个新的过来,震得手机嗡嗡响。
官周抿着唇,像扔块板砖,恨不得把谢以一板砖拍死,直接把手里的手机扔进他怀里。
“脾气这么大。”谢以接得很稳,笑着起身,怕一转头人就溜上楼了,特意嘱咐了一句,“等我一会儿。”
他也不走远,迈了几步到院子中心那棵枯树底下,背对着官周划了一下绿色按键。
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传达着一个讯号,那就是谢以不介意自己的话被他听到,但是不太想让手机对面的声音被人听到,要不然就直接坐下来接了。
官周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走人,一转头,对上了两双望眼欲穿的眼睛:“……”
陈姨、杜叔:“……”
陈姨猛地站起来,抬头看天,往屋子里走:“这太阳是大啊哈哈哈哈……”
杜叔弓着腰,把头埋进膝盖里,像只老鸵鸟:“太晒了太晒了……”
……
这种演技连五毛钱都没有,去横店打酱油得活活饿死。
他一言难尽地坐回去,把腿盘在秋千上占了谢以的位置,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
周宇航一个小时前发了信息过来,他当时看电影正入神,没注意到。
一中扛把子:老大,我搞了辆巨帅的摩托,后天去接你。
官周敷衍似的回了个字。 。:嗯。
对方秒回。
一中扛把子:哥,我刚刚上了两颗星星,吃了一份外卖,喝了一杯奶茶,还帮我妈择了个菜。 。:?上厕所要不要跟我说?
一中扛把子:我想说的是,老大,不求你秒回,能不能不要轮回。
一中扛把子:你刚刚干啥去了,在山里什么都干不了,你不玩手机干啥呢。
他干什么,他脑子有病和一个傻逼看了场电影。
某个特意走远了接电话的傻逼的声音,非常清楚地传进他耳朵里,包括电话那头带着经过听筒处理过的,有些电子调的对话也毫无保留地传进了他耳朵里。
谢以走的这几步意义在哪里?
在于从在官周耳边开免提转为在他耳边开听筒,除非他把自己耳朵堵起来,才可以做到充分尊重对方隐私权。
“好,我知道了,我没什么事,您别听姐说。”谢以声音很低,语气用词都很尊重,这个阿姨应该是某个挺德高望重的长辈。
对方语气说热络算不上热络,说关心算不上关心,声音挺温柔优雅,但是话里话外带着那种倚老卖老的高位感:“你自己有数就好,有什么事打电话来,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姐姐托你帮这个忙,信任你,你也要上心,把小周教好了也是为了你姐姐过得舒服一点,懂吗?”
怎么还有他的事?
官周听到这微微蹙了蹙眉尖,对这一番话嗤之以鼻。
什么狗屁话。
一点都不客气,叫人办事还跟指着人鼻子说似的,哪有拜托的态度。
要是他接这电话,直接就把人拉黑了,还唧唧歪歪这么久。
谢以明显跟他不是一路,对着这样近乎指使的高傲态度,还能温着脾性应声:“知道,您放心,我会尽力。”
官周只看得见他背影,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表情是不是也这么客气有礼,但估计差不了多少。
对面喋喋不休,从让他帮忙又说到谢韵最近的情况,说完又开始聊什么公司下了个新策略,完全没有注意到跟她打电话的人是个一身毛病的病秧子。
谢以可能是站得太久了,身体难受,伸了只手撑着树干,从官周角度正好将他的动势看得清清楚楚。他低着头,肩背微微在抖,小臂抵在脸侧,估计是要咳嗽又硬生生给压回去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
官周在心里咕哝了一句,收回眼神看手上连震了好几下的手机。
周宇航等了半天发现他哥又不回他了,顿时化作幽怨的小寡妇,发出强烈的谴责。
一中扛把子:老大,你到底有没有在看我说的话T_T
一中扛把子:山里有什么好东西吗,竟然比手机好玩,让你连手机都不看了。
一中扛把子:您老人家到了奈何桥吗?什么时候轮回排到臣妾嘤嘤嘤。
官周被那个嘤嘤嘤恶寒到了。 。:没事别吵。
周宇航估计是怕他烦,一口气发了一大段话来。
一中扛把子:有事有事,咱们后天还是老地方哈。不过那地方我前些天去定位置的时候换了老板,但是菜单没变,我就先预定了一些以前咱们总点的菜,到时候要是不行就再加,老大你觉得呢?
官周的指尖悬在屏幕上,顿了顿,垂着眼睛没立刻回,静静地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直到对面等不急又催了,才回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为什么换了
一中扛把子:说是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打算回老家。但是人还没走,这两天刚换人,新老板忙不过来,林伯也不急着回去,就留下来帮两天忙,等招到人了他再走。
一中扛把子:我们后天去应该还能见上一面。
官周没回,起先那一点尚且保留的兴致,这会儿早就烟消云散了,整个人显得有些蔫。
他把手机摁灭了,塞回口袋里,也不打算等某个活受罪的人打完电话,直接从秋千上起身往回走。
谢以没注意到他的动静,还在应付电话那头。
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单纯闲得发慌,想找人唠个五毛钱的磕,又或者想挑战一下这病秧子的生理极限,看看说多久能把人说倒,竟然说了一圈又绕回了谢韵身上。
“你要记得小韵是你姐,你们两个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人不能忘了本,做事的时候要多想着你姐知道么?”
官周走到半路脚步停了。
这话道德绑架的意思要冲出屏幕了,特别是那句“人不能忘了本”,像他妈封建余孽死了几百年了又从地底下爬出来诈尸。
他微微侧过身瞥了一眼谢以,这个方向正好能看见对方的侧脸,对方果然如他所想,太阳底下站得太久了,嘴唇微微发白,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纸扎出来的人。
谢以垂着眼,看不清什么神色,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看着挺聪明的,结果什么话都接。
官周在心里腹诽,听到这里莫名地多了些烦躁,动了动脚,打算上楼了。
只是没走掉。
电话那头好像带着某种心灵感应,故意要留他一样,竟然堂而皇之地说他坏话:“不过我听说小周那孩子挺横的,做事不讲什么道理,动不动打架,闹得小韵这几年都头疼。你跟他住在一起,还好吧?能受得了他么?”
……
官周想了两秒钟,默默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快速打开了录音。
只要这王八蛋说他一句坏话,下次再要扯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骚扰他的时候,他就拿着录音让人滚蛋。
屏幕上红色圆圈被摁了一下,数字开始迅速跳动。
远处的人听言似乎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地笑了一声,温温沉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句子不长,只是其中掺杂着的两个字像一团火,差点烧上官周握着手机的指头,让他险些没拿稳手机。
他说,挺喜欢的。
第23章 真正的男人从不向外示弱,喜欢一个人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没您说的那样坏, 不横,讲道理,挺和气。”他说到这, 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了弯眉眼,意味不明地停了一下, 又补充了几句, “就是有点害羞, 不好意思跟人相处, 其他什么都好。”
……
不横,讲道理,挺和气, 害羞。
这几个字, 无论是凑在一起,还是分散组合,不管是横着看,还是竖着看, 好像都不能和他描述的那个人产生联系。
官周听一句,牙就酸一下。
这耳朵谁要?反正他是不想要了。
想捐了, 真的。
“这……啊……好好……”电话那头愣了一会儿, 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回答, 又或者是被这话噎得不知道说什么, 结巴了几句, 说不下去了。
“您还有什么事嘛?我这儿还有人在等。”谢以温声问。
对面果断选择结束话题, 这时候有了迟到的善解人意, 马后炮地来了一句:“没事了, 该说的都说了。我跟你说这么久身体会不舒服吗?我不打扰你了, 你好好休息,注意好身体,按时吃药。妈先挂了。”
官周一愣。
妈??
他来不及多想,眼见着谢以将手机放下来,垂眼点了挂断,即将转身。
或许是偷听人打电话这件事到底不光彩,他像做了贼一样,在对方抬眸之前匆忙地转身进了屋子。
谢以一转身,就看见空空荡荡的秋千。
他顺着离开路径眸光微转,便看见某个说好等他的小朋友,已经闷着脑袋到了楼梯中段。
就那个冷漠无情的背影,说是一个刚做完任务的杀手,他也是信的。
哪里有等人的样子。
谢以看了几秒,突然微微眯起了眼睛,仰了仰头。
目光所及处,细碎的短发遮了一部分耳尖,头发的乌黑映得少年耳朵更加瓷白。
只是顺着耳轮弧度往下,那一处薄薄的、略翘着的耳垂,攀着一抹不正常的红,并且这抹红好似还有往脖颈蔓延的趋势。
谢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的确比先前少了些云,阳光更烈了一些。
不过有这么晒么?
有没有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这位三好舅舅关心外甥,晚饭时,官周望着只有自己面前有的一小盅特供梨汤,沉默了。
陈姨和他一样,也是口淡好甜,偏偏谢以这个人嗜辣又不吃甜食,陈姨空有一身做甜品的好手艺无处施展。
这会儿能派上用场,让她特别热情,不仅将核挖得干干净净,并且一屁股坐在官周旁边,一边期待地盯着他喝,一边对他介绍这碗梨汤的出生原因。
“好喝吗?好久没做了,以前经常做,应该还可以哈。”陈姨说,“还是小以细心,他要不说我还没注意到,这几天太热了,是要喝点降火的。现在难受吗?有没有中暑?”
官周将嘴里那口汤咽下去,清甜从口中扩散,让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色都松动不少,听陈姨这话不解地看向谢以:“你说什么了?我什么难受中暑?”
谢以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没福气享受甜滋滋的梨汤,还在等玻璃杯里冒着热雾的熟褐色液体转凉。
“怕你中暑,你今天下午热得脖子耳朵都红了。”
官周没感觉到:“什么时候?”
谢以:“你上楼的时候。”
“……”
喝了半碗梨汤都没事的大少爷,在这句话结束后突然呛着了,咳得胸腔剧烈起伏,半天才止住。
“怎么了?喝快了?喝慢一点,还有呢,要还想喝我再给你做。”陈姨帮忙拍着他的背顺气。
官周慢慢止住咳嗽,紧接着,下午那抹淡淡的红又偷偷爬上了耳根,他对着谢以的目光挣扎了两秒,最后起身端起梨汤,选择破罐子破摔:“你,有空看看眼睛。”
谢以:“?”
陈姨望着少年上楼的背影,茫然了一刹,转眼看向谢以:“怎么了?你又做什么了?”
谢以将玻璃杯里的中药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抽了张纸巾擦嘴,纸巾中心染上一片湿润的褐色,后被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他起身去水池洗杯子,临走前嗓音带笑地扔了一句话:“害羞吧。”
好在大少爷没有听到,不然一定会让他认真地摸着自己过往二十来年的人生,重新理解害羞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为了表示对某人胡作非为的控诉,又或者是忍了这么多天终于忍无可忍,接下来两天谢以就是嘴里说出花了,严苛的面试官还是没有让他进门。
到了第三天,谢以对着紧闭的房门,至今没想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无可奈何地气笑了。
“小孩,就是面对犯人也得给人个机会争取死缓吧?你好歹给我个理由,让我找准方向下手是不是?”
官周打定了主意不理人,耳朵里塞了耳塞,将耳道堵得严严实实。虽然这样仍旧有声音漏进来,但有人想听不见,那就可以听不见。
他盘坐在椅子上,捏着手指关节,垂眸看着面前摊开的竞赛书。
87页。
半个小时之前也是87页。
他刚洗过澡,头发只用毛巾擦得半干,发间藏着的湿意顺着重力缓缓往下,在发尾聚在一起,凝成水珠落在少年的肩胛上,洇湿一片单薄的衣料。
没有换睡衣。仍旧穿着白天里那件黑色的短袖,腿上还是酷得炸街的工装裤,外套搁在椅背上。
周宇航发了条语音,应该是已经出发了,声音里夹着风声:“老大,我现在过去,大概十一点到,你看着点下来啊。”
门外谢以对着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终于束手无策,打算暂时偃旗息鼓了:“这么绝情?真不开?行吧,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见。”
官周没应声,食指那节关节被来回捏得有点泛红,嘴角抿得严严实实,本就垂着的眉眼同嘴角一致,微微向下撇。
肉眼可见,他情绪很低。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远,喧闹声逐渐沉寂在山间的风里,隐退进层层翻滚的松浪。
他掐着时间等到十点半,把耳塞摘了,这破耳塞带了跟没带效果差不了多少。起身拎起外套,利落地伸手进去,撑开了衣服。
旁边,属于谢以的那张皮质椅紧挨着他的椅子,皮料很结实,两天没人坐,前几天上面还留有一些褶皱,眼下消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他伸手扶着椅背往后一拉,椅子离开书桌底,往门外的方向挪了几寸,又停住。
官周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又自暴自弃似的在椅腿上踹了一脚,把它塞回原处,关了灯下楼。
人都各回房间休息了,屋子里只有他的脚步声突兀地破开宁静,楼道里开着微弱的地脚灯,淡黄色的光撒在地上,像落了一片阳光。
—老大,我到了。
—你下来吧,你这山晚上看上去挺瘆人的,像那种杀人埋尸首选风水宝地,我不敢上去QAQ
官周靠着楼梯扶手,极尽嘲讽地回了一句。 。:出息。
他摁灭手机,下了楼梯。
楼梯口右边的房间是谢以的,官周想起来他之前说的,让自己要是想出去,跟他说一声。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纠结地伸出手,又收回来,好似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侧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就要敲到门板的时候,屋外传来一声嘶长的蝉鸣,让他把手又抽了回去。
最后周宇航见到的,就是一个大晚上一身黑,包括脸,看起来比鬼还吓人的他周哥。
周宇航今天为了配这酷炫的机车,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件铆钉皮外套,一身赛博朋克,配上他一边斜的刘海,看起来就像不好惹的非主流少年。
不过这个不好惹得打引号,他对着就差拿一把死神镰刀就可以收人头的他哥,怂叽叽地抖了一下,手握紧机车把手,仿佛下一秒就要窜出去:“老大……你今天……怪、怪、怪那啥的……”
官周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瘫着张死人脸:“怪什么?”
怪像能把我就地埋了的样子。
周宇航咽了咽口水,将话梗回脖子吞了下去,违心地选择了另一个答案:“怪帅!一直很帅!绝世大帅哥!”
官周没吭气,单手撑着后座,腾空一跃,利落地跨上车。
机车嗡嗡轰鸣两声,惊起松林中一片歇鸟振翅而飞,随之而来的,是迎面的风,吹得少年发尾衣角凌乱地飘动,
周宇航敏锐地察觉到他哥心情不好,甚至很差,自觉出言转移注意力,嘿嘿尬笑了一声:“老大,你下来还挺快的,山里待这么多天无聊吗?”
说完,他想打嘴。
这不废话吗,哪能不无聊,他周哥是发配边疆。这话尽往人不愿意听的地方说。
过了一会儿,官周淡声回了一句:“还行。”
嗯??
周宇航懵了一下,随即钦佩不已。
怎么可能还行。
网差,寂寞,还要辛苦又倔强地面对着黑心后妈的帮手。
一定是因为真正的男人从不向外示弱,喜欢一个人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他周哥,隐忍!
周宇航抽了抽鼻子,亢奋道:“老大,不管怎么样!兄弟永远与你同在!”
官周偏着头看着路边一瞬瞬变幻的山景,漆黑里偶尔晃过一盏一盏微弱的驱虫灯,和平芜那棵枯树上挂着的一模一样,闻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有病?”
看看,被他戳中了。
男人,就是感动还嘴硬。
周宇航:“那你晚上完了以后回哪?回你家还是回山里?”
这个问题想都不用想。
回家?官衡又不在家,他回去和谢韵大眼瞪小眼么?
在谢韵和谢以中选,他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谢以。
【作者有话要说】
谢以:别问,两个字,感动
大概晚上九点更,有事或者晚更会在文案挂~么么么~
第24章 “我怕半夜回去又在院子里撞见睡不着的病秧子。”
周宇航见他迟迟不开口, 以为他是不想答,自觉切换下一个话题:“你要是两个都不想回,去我家也行, 反正我妈也欢迎你。”
他顿了顿,心虚地补充道:“不过今天去的话得偷偷摸摸进去,因为我出来的时候是溜出来的。我这一身帅破天际的打扮, 她老人家看了可能会手动送我一张pass卡, 让我来世好好做人。”
山景越来越远, 远处渐渐开始出现霓虹灯光, 像一片若即若离的星空一般,惶惶堂堂。
官周安静地听他说,手扣着机车车沿, 指节微微泛白。
周宇航的声音掺进风声里飘过来, 飒飒作响:“老大,你出来你那小舅知道么?”
官周蹙了蹙眉:“要他知道干什么。”
周宇航:“啊?他不知道?我是怕他找你——也是,要他知道干什么!我周哥想做就做,什么时候做事需要跟人交代!就他!还想越狙代庖!做梦!”
“……”
官周放弃了, 暂且没有揪着到底是狙还是俎这个问题跟他纠缠,沉默了一会儿, 语气似嘲讽又似陈述的, 像在解释他那个问题, 冷呵道:“我怕半夜回去又在院子里撞见睡不着的病秧子。”
“什么睡不着的病秧子??”周宇航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侧过脑袋问。
他哥毫不留情地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好好骑车, 到了。”
周宇航“噢”了一声, 歪了车头拐进了巷子里, 穿过一片昏暗的居民区, 轰亮沿路的声控灯, 一路火光带闪电,在一条藏在小区里的美食街边上停了下来。
说是美食街,其实不完全。这个小区是旁边大学的附属小区,这条街就在挨着大学入口最近的那栋楼里。一到晚上,楼背面的车库就敞开来,里面成了各种各样的商铺,中间还掺着几个快递站。
这个点学校里封了寝,外头人少了一半,但是仍旧很热闹,卖烧烤的摊子前放了个低配音响,冒出来声音被机械化了的土味情歌。
周宇航将头盔摘下来挂在车头上,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伸手扒拉了两下,回头看官周的眼神幽怨又复杂:“老大,为什么你都没带头盔,头发都不乱。”
官周像看傻子,目光从左往右扫视了一眼他的体格子,搭上了他的肩膀,拍了拍,说话自带三分嘲讽:“肉没白长,风挡得挺严实。”
“……”瞧瞧我这嘴。
周宇航跟在官周后头,越过了几辆不知道卖什么的摊车,车上蒸煮东西飘出来的水雾扑在人脸上,将路上被风吹僵了的脸快速解冻。
他们熟门熟路地绕进了最深的一家店,门口摆了三张折叠桌,上面盖着塑料布,几个学生气的男孩子堵在门口坐,脚边放了一排空啤酒瓶。
周宇航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官周先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面前的玻璃推门被人从里拉开,蹦出个笑嘻嘻的小姑娘。
“周哥。”孟瑶说,“我说你们怎么还不来,刚要出去看看。”
“他开得太慢了。”官周瞥了一脸空白的周宇航一眼,干脆地甩锅,跟着孟瑶走进了唯一一个包间里。
里头还坐了两个人,一个小胳膊小腿,瘦得跟鸡仔一样,眼前挂着两个巨大的黑色塑料框,镜片比啤酒瓶的玻璃还厚。
另一个和小鸡仔是两个极端,一身腱子肉,全身上下没一块脂肪是多余的,胳膊看上去能一口气轮死一头牛。
周宇航最后一个进,目光在里面扫了一圈,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忍不住“啧”了一声。
没想到,这一群牛鬼蛇神,除了唯一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最学生气最乖乖巧巧的竟然是他们一中阎王爷。
这就是强者的不动声色么。
佩服。
孟瑶想起来什么,胳膊肘碰了一下他:“诶,喜之郎,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周宇航起了个话音,又梗在喉咙里,“忘了……”
他也不纠结,就近拖开椅子坐上去,挨着小鸡仔喊:“虎子,你不是晚上不出门吗?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眼前人明明瘦得像个搓衣板似的,比女孩子还细的胳膊看上去一折就断,却偏偏取个这么威风凛凛的名字,乍一听还不知道是哪条道上混的。
王谦虎弯腰从脚边的帆布袋里拿出个东西,砰的一声放在面前——《江北一中建校七十周年典藏本》,下面一行小字:
突破自我,砥砺前行,江北一中限量发行,冲刺清华北大,伏击复旦上交。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清了清嗓子:“我这次来是有一些学术上的问题想跟诸君探讨,尤其是官同学,我知道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但是你又操作错了,设置置顶怎么总是点到黑名单呢,这……”
周宇航忍受不了,直接伸手盖上了他的嘴,冲着对面的人招了招手:“绵绵,快把你面前那果盘给我推过来,让我堵住他的嘴。”
胡勉太阳穴狠狠地跳了两下,一脸黑线,动了动胳膊,像要抡人:“朋友,你特么再瞎叫,就是你跪下来求我,我也很难能放过你。”
孟瑶在旁边看得笑着扶上了椅子,就看见眼前一晃,桌面上伸了只筋骨匀长的手,曲着食指在果盘边缘一推,满满载载的果盘稳稳飞到了对面。
周宇航快速从盘子里捞了块西瓜,收回手塞进王谦虎嘴里,欠极了地对胡勉摇头晃脑:“还是我周哥对我好,知道我这是为了保护大家的精神不受污染。我这人,就是有奉献精神,伟大!”
胡勉看不下眼,微微侧过头去打探官周的脸色。
他周哥一向看不出什么情绪,来的路上手上沾了机车车沿的灰,正微垂着眼,抽了张纸巾一根一根手指头地擦过去。
抿着嘴角,心情很一般。
胡勉心里叹口气。
胡勉爸爸是隔壁大学的副教授,官周妈妈年纪轻,在文学院当讲师,和他爸是同事。
他和官周从小就认识,官周没搬家之前他们住得很近,房子是学校分配的,就在这个附属小区里,前后楼的关系。
他小时候嫉妒过这人,生得瓷娃娃似的,又爱笑,一出门能从街头被人轮流抱到结尾,没人不喜欢。不过后来玩在一起了,这想法就彻底没了,因为他发现这人的确招人喜欢,对人又真又玩得开。
住得近,关系亲,所以官周他妈生病,接着家里又发生一堆破事,胡勉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他那时候一屁股坐在医院前的台阶上,腿边是他爸让带来的一捧果篮,他问旁边几天没睡觉的人:“周哥,你打算后面怎么办?”
官周脸埋在膝盖上,胳膊抵着额,手从侧面松松地搭着头,食指上还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烫出来的一块红痕。过了好一会儿,声音从缝隙里闷闷地透出来:“不知道。”
因为疲累,嗓音低哑不清,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无力又绝望。
胡勉当时心里想,这是他兄弟,男人嘛,什么熬不过,有什么事他陪着一起,迟早得过去。
结果没等他陪,甚至是没过几个月,他兄弟就跟着亲爸搬家了。
发信息十天半个月才回,打电话也不接,再见面,就是现在这副五米之内不近生人的模样了。
好在还认人。
官周扔了纸,一抬眼就对上胡勉充满灵性的眼神,胳膊比牛腿粗的汉子,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母性地看着自己。
“……”官周说,“你是不是想找事?”
胡勉立刻坐正,主动地伸手拿过他面前的碗,站起来像一座山:“周哥,我帮你盛饭!”
周宇航从位子上弹起来,自觉将碗递过去:“好绵绵!我也来一碗!”
胡勉咬着后牙,凶狠地将端碗那只手弓起来,摆出个扔飞盘的动作,仿佛下一秒就要扣他头上。
周宇航抱头后退:“好好好,我自己来,自己来。”
孟瑶捧着杯子,看向官周:“周哥,今天要不要喝点酒?”
“不行!”王谦虎扔掉西瓜皮,代表一中政教处全体,宣扬江北学生准则,“我觉得这样是不好的,作为青少年,我们要有基本的自控能力……”
胡勉直接开嗓指挥:“喜之郎!堵住他的嘴!”
“得令!”
周宇航抱着王谦虎闹成一片,不大的包厢里顿时充满了笑语声,好像所有的阴霾都被一扇门挡在了外面,和少年单纯的世界没有一点关系。
胡勉将碗放回原处,坐下来看着官周的眼睛说:“周哥,喝点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官周平时不怎么喝酒,因为官衡早年做生意,动不动要赶酒局,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喝得烂醉回来。
虽然酒品不错,也不吐也不疯,就是趴在沙发上睡得像个死人,但是还是让他不喜欢那股熏人的酒味。
但是今天不一样。
官周“嗯”了一声。
孟瑶立刻蹦起来,出去点酒,小姑娘的马尾辫甩起来像活泼的小狗尾巴。
酒上来了,碰杯就要找个由头。
虽然说这顿饭的来因在坐的几人都心知肚明,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
周宇航眼珠子转了两圈,捏着易拉罐率先站起来,给了个从他嘴里说出来狗都不信的理由:“朋友们!让我们为马上来到的高三生活干杯!祝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起……呃,一起努力冲刺高考!”
孟瑶:“……”
胡勉:“……”
王谦虎鼓掌:“好!周同学!这个我同意!我愿意以水代酒跟你喝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谢以:在路上,来抓某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第25章 “以后别来了。”
放假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了, 这么久没见面,如今众人喝了一些酒,话就开始多了。
周宇航明明在学校里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老刘指东,就像个谄媚的小太监,绝不敢往西。谁知道可能看多了古惑仔, 心里一直有个大哥梦, 现在在校外喝着喝着就要找人装模作样地碰杯。
“虎子, 我跟你说, 不是大哥不带你混江湖,实在是你没得救。你看你——啊!你出来带本题?”周宇航勾着王谦虎的脖子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跟你妈叫你吃饭你点外卖一个意思!不懂事!太不懂事了!”
王谦虎推推搡搡地想把他胳膊弄下来, 脸都憋红了,也没挪开:“周同学,有话好好说,你把手先拿下来。很重, 真的很重。”
“兄弟,你知道吗?重的不是手, 重的是我们的情谊!这叫友谊值千斤!”周宇航酒量奇差, 属于喝两口就耍酒疯的那类人, “来,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别动!我问你, 哥和你那本江北一中啥啥破练习册一起掉水里, 你救谁?提醒你一下, 正确答案是救哥。”
“周、周同学, 你别这样……这样会让人误会的……不要动手动脚……”王谦虎像被挟持的良家妇女, 在他的臂弯里被困得严严实实,“我不会让《江北一中建校七十周年典藏本》掉水里的,至于你,周同学,你掉进死海里可能也会沉下去吧。”
“妈的,这样跟大哥说话,扁你……”
这两人又闹成一团,孟瑶乐得看笑话,捧着块米饼笑得半天一半都没吃完。
胡勉往旁边凑了凑,指着周宇航:“今天喝了几杯?这才半个小时不到吧,就这样了。”
孟瑶把嘴里那口饼咽下去,竖了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两杯,就两杯,恐怖如斯,只比上次多坚持了五分钟。”
周宇航闹腾完王谦虎,撑着桌面踉跄地站起来,寻找下一个好兄弟:“周哥!我大哥!我们干一杯!”
孟瑶摇摇头:“看出来了,是真喝懵了,竟然敢正面挑衅死亡。”
胡勉竖起拇指:“勇士!”
王谦虎从他胳膊底下逃出来,抱着他那本宝贝练习册,不忘初心,抢在周宇航前头:“官同学!你先来看看我这道题,这套题汇聚了出题人智慧的精华,实在是一道毕生难得、绝不容错过的好题啊!”
官周喝完最后一口汤,撂下勺子,无视这两个生龙活虎的傻帽,对胡勉说:“我去趟洗手间。”
胡勉喝了酒,脑子没转过弯,嘴一快,直接戳破:“林伯在后厨,烧烤架那里。”
说完,立刻反应过来,一巴掌捂住嘴巴,心虚地转动眼珠子盯着眼前人。
官周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开口,孟瑶就上手给了胡勉一下:“我周哥,去洗手间。洗手间!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胡勉:“对对,洗手间,就是洗手间,我也喜欢去洗手间。”
“……”
官周从包间里撤出去,店的大门没关,外头正好掠进来一阵凉风,将他本就不多的一点酒意吹了个干净。
包间里声音渐小,在他出去以后,先前的热闹便好像一杯热水,逐渐放凉。
他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里头自以为小极了的私语声,酒水带来的短暂的醺红从白净的脖颈上一寸一寸褪下去。
孟瑶说:“好像今天还行,还喝了汤呢。”
胡勉:“不能这样看,他本来就是南方长大的,平时就喜欢喝汤。”
周宇航醉得不轻,大着舌头,从为数不多的清醒里抽出了一点参与话题:“哥是不是不错!来的路上,到现在,没给我大哥一分钟多余的时间!有我,这样活力四射的人在身边,谁还能想别的!不是我说,我就是人群里的焦点,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不,不对。”王谦虎反驳,“我觉得官同学不是很好,很不好!”
王谦虎声音简直悲痛:“他这样热爱学习、从不浪费一分一秒时间的好同学,竟然还没有做出我的题!他都没有翻开!!这是多么大的痛苦才会让他放弃学习啊!”
“……”里头的人都沉默了。
官周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地板。仿佛背后有一道玻璃,将世界分割成两个空间,一个人声鼎沸,一个鸦默雀静。
“小周。”
视线里突然出现双脚,他抬起头,被头顶刺眼的白炽灯照得眯了眯眼睛,快速的聚焦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官周叫了一声:“林伯。”
林乔穿了个橡胶围裙,围裙上左一块右一块布满了油渍,他把手上的白麻布手套摘下来,跟着碳钳一起扔在角落里:“又被同学拉出来了?”
官周应声。
林乔笑着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看看,这么高了,小时候明明就这么小一点。”林乔微倾着身子,在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又直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些同学挺好的,人都不错,能处!”
官周看了一眼包厢的方向,没说话,但轻轻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这些人自以为装得很好很自然,其实是两方都在飙演技。
少年人的真心太赤诚,给出去的善意太过小心翼翼,而显得笨手笨脚。
尤其是王谦虎,平时不在学校就是闷在家里长蘑菇,哪怕天塌了都不能把他从书房赶出来,哪里会真为了道做不出来的题,大晚上横跨半个市过来。
偏偏就是这样笨拙,才最弥足可贵。
谁也不是真指望靠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顿饭,或是几句嬉皮笑脸的玩笑话就能让人高兴了。
无非是想告诉你,你难过的时候,有我在。
“是不是明年就高考了?”林乔感叹,“真快啊,你妈妈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都认不出来。”
官周敛神,看向他:“林伯,你要走了?”
林乔点头,从柜台又拿了两瓶罐装雪津:“过来!一年没见了,咱爷俩坐着聊。”
他个子不高,堪堪到官周下颚,却要伸手去揽人肩膀,以至于自己踮着脚吃力不已,还连带着揽着的人一起歪歪斜斜,像两个喝醉了酒互相搀扶的人。
先前门口一桌男孩子已经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啤酒瓶还没收,林乔就拉着人坐在门口,伸手扣上拉环,一掰,酒花滋滋地冒出来。夜风一吹,风里全是沿街的油烟气,挟带着微弱的酒香。
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痛快地“嘶”了一声,就着袖子擦嘴,又开了一罐递给官周。
“我大学就在这读的,毕业了留校,当了学生又当老师,退休了以后开了这家店。到现在,一辈子都快过去了,还没走出这个区。”
“年纪大了,实在做不动了。孩子朋友都在这一块,还有学校可以照顾我,一逢年过节,以前的学生动不动来看我,所以别人都叫我不要折腾,安心在这里养老。”
“但没劝住我。”他笑了笑,拎着易拉罐碰了碰官周手里的,自顾自饮了一口,“人嘛,落叶了就想归根,这里再好,也不是我的根。”
按道理来说,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官周也该劝两句,他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听着听着,没出口的话就梗在了喉咙里,几度动了动唇,都没说出什么,最后索性跟着喝了半罐子酒,就算是给了答案。
林乔头发已经没几根黑的了,稀疏得像一片戈壁,老年斑前几年只在手上,现在脖子上也有零零星星一点。
他看着官周,和看自己的孙子一样,目光慈爱,好像还是多年前在他臂弯里那么小小一团。
“你妈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成绩最好,走的路也跟我一样,毕业了就留校,我一手带着。看着她结婚,看着她有了你,本来打算等她年龄到了,把她提上来,我就拍拍屁股走人,也没想到……”
他停了停,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空了,空易拉罐被用力一掷,扔进角落的白色泔水桶里,长叹一声:“世事无常啊!”
远处的灯陆续灭了,街边的摊车一个接一个打烊,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队伍,从街口出去,夜晚归于寂静。
良久以后,林乔开口。
“以后别来了。”
“我走了,你也得走出来,都这么多年了。”林乔说,“以前那么爱笑,现在就没见你笑过,小孩子的,活得给自己上了把锁,辛不辛苦?”
“放你自己一马,也给别人个机会。你看看屋子里面那一群,多好啊,别总把别人关在外面。”
官周指尖紧扣着易拉罐端口凸起的浅沿,指腹压得苍白,抬起头,看了眼黑云缭绕的天,眼睛发干。
他年年都来这里,没漏过一年。
小时候一家人来,后来成了他和官衡,又后来只剩他一个。
直到前几年来这的时候,刚好碰着那天胡勉下来买洗发水,这人见了他以后,眼睛干眨了半天,差点没当场抱着他哭出来。
胡勉长得比实际年纪大十岁,勾着他脖子的时候像劫持人质,通红着眼睛说:“没把我当兄弟是吧?来这么多次,一次也不跟我说,你什么意思?!”
那一天晚上喝得最晚,喝到最后,胡勉走路像跳芭蕾,没头苍蝇一样踮着脚回去。
第二天一醒就给他打电话,仓皇得仿佛以为昨天是个梦,结结巴巴半天也没放出一句主谓宾完整的屁。
听得官周不耐烦,没忍住怼了一句:“是不是没醒?没醒就接着睡。”他才愣了一下,然后在电话里笑了好长一阵,最后没头没尾地“操”了一声:“妈的,洗发水丢了。”
从那一年开始,后面的每一年,都像今年一样,他再也没有一个人来过。
第26章 “接你回家啊。”
接连几瓶酒下肚让官周有些恍惚, 他看着林乔弯曲嶙峋的脊背,一时出神。直到不远处的小卖部拉下卷闸门,雷一样的哗啦响突兀地划破了这片夜的宁静, 才把他从一种放空的状态里拔了出来。
林乔没等到他的答案。
不惊讶,意料之中。
他拍着少年的肩胛,把人从外头揽回了店里, 伸手解开脖子上的围裙系绳:“我本来前几天就走了, 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怕你来了没看见我, 就多留了几天。现在见了你了,我也能安心回去了。”
他把围裙抛回柜台里,抽了张纸擦拭手上的脏污。这些年离开学校的日子, 蜷缩在这间小而简陋的店面里, 让他多了不少市井气。
林乔总笑呵呵地跟人说,这叫人气,脚踏在实地上,听的是街头邻居呦呵逗趣, 摸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比什么文气差。
但是多年从教, 还是会在他举手投足的刹那间, 体现出儒雅的感觉。
他临走前, 深深地看了官周一眼, 说:“下次见你妈妈, 帮我多带一枝花, 以后可能不能去看她了。”
官周蜷了蜷手指, 闷闷地说了声:“好。”
他付过钱, 又回到了店门口, 蹲着静默地仰头看了一会儿天。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没几颗,附近唯一的光源是远处接触不良的路灯,铜质的灯罩里灯泡忽明忽灭。
周围的摊位全走了,新的店主从后厨走出来,在柜台前操着浓厚的口音咿咿呀呀地算账。
他吹了会儿风,将酒精带来的困倦压了下去,又回了包间。
周宇航已经醉得不像个人样了,瘫在椅子上像软趴趴的八爪鱼,看着他就喊:“老大!快,跟我一起唱——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官周拍掉他伸出来拦路的手,拧着眉看向胡勉:“喝多少了?没拦他?”
胡勉自己脖子都喝粗了,通红一片,含糊不清道:“四瓶,就四瓶!这孙子抢起酒来跟水牛似的,我真特么抓不住他!”
他又指了指趴在桌上的一坨不明生物:“看到没,杀红了眼,连虎子都没放过,简直可怕。”
全场只有孟瑶一个人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红,清醒地看着这一切,撇着嘴说:“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看看你自己的脸,猴子屁股。你去一下关公庙,说不定能给你留个牌位。”
“……”胡勉说,“还是不是朋友,过分了啊。”
他撑着坐正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问:“见着林伯了吗?”
官周把包间门打开,散屋里的酒气,坐回去:“见到了。”
胡勉眯着双模糊不清的眼,把人从头发丝来来回回打量到下巴颌,确认了几趟没有异常,才浑身轻松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见到了就行!”他又开了两瓶酒,一瓶递给官周,另一瓶自己先喝了一口,“来,周哥,我今天还没跟你喝呢!今年喝完了,就算过去了,等回去了就不能想了啊——”
他这句“回去了”不知道是触动了周宇航哪根神经,周宇航呛了一下,突然从瘫痪状态诈尸,没头没脑地问:“哥,你半夜回去?还回山里?”
什么半夜回去。
官周没反应过来这酒鬼是怎么从难忘今宵,跳到他今晚回哪里的。
他刚和胡勉碰了碰瓶壁,手里的酒就快要送到唇边,突然手背上一凉,猝不及防地从身后伸出只手,就覆在他手上拦下了那瓶酒。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当然回去。不回去去哪?”
官周人懵了。
手里的易拉罐被陡然拦下,里头的酒水惯性地往前倾,这人的手挡了大半,还是难免有几滴迸出来的溅在他脸上。
他木然地看着这只手两指拎着罐口,另外几根修长的指头轻松地拨开他的手,把那瓶酒放回桌上。
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怔住了,包厢空气刹那间凝滞了一般。
孟瑶第一个反应过来:“我靠……这是谁……”
胡勉也惊了:“哪里来的人……不是,兄弟,你谁啊?认错人了吗?你哪桌的,是不是喝醉了?”
官周骤然回神,像个木偶一般,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向身后人。
谢以平时面上就苍白无色,眼下在劣质的白炽灯光下,整个人像雪地里走出来的,惨白得连唇色都窥不见一分红。
他微垂着眉眼,俯瞰着官周,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情绪,也好像是笑意漾漾的。但眼下他眉尖微紧着,头发有些散乱,透着一股疲惫带来的倦色。
“你……”官周动了动嘴唇,话在嗓子里,不知道从哪开口。
他想问你怎么醒了?想问你怎么来的?还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他以前跟官衡一起来过几年,但后来官衡太忙了,动不动在外地出差,他就没有再等过官衡一起,也没有跟他说过自己依旧会来。现在他爸没那么忙了,官周也没有再叫上他过,好像没来的那一年,已经把本就没有确立的约定给断开了。
官衡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还会来,又怎么能告诉谢以他在这地方,还是这么晚。
谢以手越过他,拿过他脑后的纸盒,抽了几张纸擦手。
官周盯着他那只手,就连手上也没有一分血色,隐约有些颤。
“出来怎么不跟我说?”他说。
官周这下确定了,这人状态是真的不正常,声音有些哑,语调虚浮,甚至有些喘。
他脑袋里浮出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在谢以的注视下,还是再度开口:“你都找了一遍?”
谢以好似不以为然,轻轻点了点头,大概是怕官周怪他管得太宽,越过边界,又解释了一句:“你爸跟我说了两个范围,我顺着找过来的。”
两个范围。
官衡那种人划的范围,不如说是划了两个市辖区得了。
官周说不出来心里什么滋味,有点复杂,像心里缓缓漫上海潮,一点一点地盖过去,压得胸口有些发闷。
在今天这个日子,见到谁都可以,但是眼下见到谢以,还是以这种方式见的,他甚至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孟瑶从他们的对话里听懂了,“靠”了一声,没控制好声音喊道:“这是……狱警……?”
胡勉:“哈???”
谢以挑了挑眉,看向官周:“狱警?”
官周:“……”
谢以那眼神就差写着“原来你在外是这么说我的?”
官周直接忽略:“你来干嘛?”
他语气有些生硬,谢以估摸着,大概算不上生气,于是笑了笑,说:“接你回家啊。”
“……”
这话。
不仅梗死了官周,还梗死了在场为数不多的其他几个清醒的人。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回去?”谢以扫了眼桌上两个抱在一起的瘫痪分子,像某个破落的疗养院里,跑出来俩被宣告无可救药的病人,倔强而坚强地相互鼓励相互搀扶,“指望他们?”
周宇航不负众望,感觉到了四面八方好兄弟传来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再次诈尸,抱住身边人鬼哭狼嚎:“周哥……呜呜呜……你放心,有兄弟在,江北一中就在我们的手里!我会陪伴你永远待在江北统治区的呜呜呜……”
王谦虎脖子在他的臂弯里,几分钟时间脸憋得通红,眼镜掉得挂在嘴上。
胡勉冲过去扒他的手:“放手、放手,妈的,喝醉了酒怎么这么大力气!再不放手虎子要被你勒死了!!”
官周:“……”
谢以又看向远处坐立难安紧张兮兮的孟瑶。
孟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很怕这群酒鬼没轻没重的,万一闹出事来了。但她现在更紧张的是,眼前这对舅舅和小外甥。
这位舅舅可能没什么自知之明,非要在这个日子出来找打。她现在只希望她周哥今天宅心仁厚,愿意给上门找死的傻子一个机会,别直接动手。
谢以笑:“还是你指望被小姑娘送回去?”
孟瑶:“……”完了。
官周闭了闭眼。
烦躁,错乱,和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像一团乱线,在他头脑里横冲直撞。
他最后睁开眼,对着眼前人一副虚弱憔悴还没事人一样的模样,只从齿缝里扔出来一句:“走不走。”
孟瑶:“?”
胡勉拉着周宇航的手也僵住了:“???”
王谦虎:“咳……咳咳……”
谢以犹豫了一下,目光转向这一圈横七竖八的朋友。
胡勉很懂事,当下从他哥的话里判断出不一样的感觉,立刻表明道:“不用!不用送!他们今天都跟我回家,我家拐个弯就到,非常安全!”
他说完,还不忘带上孟瑶:“她也不用!她刚打过电话,她爸已经在路上了,马上来接她,不需要送!”
谢以作罢,还想说什么,小少爷在旁边已经拧着眉头,等得不耐烦了:“你好没好。”
“好了。”谢以跟上去,“付钱了吗?”
他拿出手机,自觉要去柜台。
明明还有几个月就成年了,他这样一动,给人一种还是学龄前儿童,出门还要带着家长的错觉。
官周忍了忍,开口道:“付了。”
“行。”谢以回到他身边,“真的不用管你那群小朋友么?看着挺……”
他找了找措辞,最后给了两个字:“活泼。”
那是活泼吗?那是癫狂。
“不用。”
官周没什么耐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走,浑浑噩噩地跟着谢以拐到巷子外的马路上。
这个点太晚了,街边只停了一辆白色的车,离路灯有些远,看不清标,但看配置估计不便宜。
官周扫了一圈没找到人:“李叔呢?”
“没叫他,我自己来的。”谢以说。
官周顿了顿,蓦然停住了脚步,抬眼看他。
谢以正在和官衡打电话,告诉他找到了人,官衡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听上去像刚结束工作,歉意里带着疲惫:“辛苦你了小以,这孩子太任性了,这么晚还麻烦你出来找,我这真不好意思。等我这边结束了就过去,我一定好好说说他,这次做得也太过了。”
“言重了,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正在内疚呢,挺乖的,不用再多说。”谢以说起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余光里看到某个小朋友停下来,扶着车门看他,以为他有事,“就是怕你担心跟您说一声,不打扰您了,您早点休息。”
他很利索地结束了通话,把手机扔进长裤口袋里,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来找我。
官周想问。
但谢以这会儿先开口了,他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收回眼神,把车门打开,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没什么。”
他车门刚拉开一条缝,身边人突然伸了手,把门不轻不重地给推回去,车门完美地嵌进车架里,发出饱满的一声“噗”。 ?
官周偏头看回去。
谢以一手拦在他身前,压着车门,散漫地垂眸注视他,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只是声音有些沉。
“我觉得你该给点解释,敷衍一下也行,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一天~过两天入v会日万~谢谢各位宝贝支持~
第27章 “最重要是,我会担心。”
这语调挺随意, 似笑非笑,跟他平常说话的风格很像,判断不出到底有没有生气。
官周抬起眼看他:“你要什么解释?”
谢以像开玩笑:“解释一下为什么某个应该乖乖喝牛奶的小孩, 会一声不吭地背着人来深夜买醉。”
他顿了顿,自己先给了个方向:“情场失意还是学场失意?早恋分手了,或者学习有压力?——学口语, 我一直开放式教育, 应该不能给你什么压力吧。”
官周懒得理他, 语气冷淡:“让开。”
谢以挑眉, 欣然收回了手,由着他把车门拉开坐进了后座,却又倚在打开的车门上, 一手扶着弧形的门沿, 不让人关。
“又干嘛?”官周蹙起眉尖,略微有些浮躁。
车门大敞,车内昏黄的柔光映在少年的脸上,镶了一层带着绒边的光影。
他肤色很白, 以至于明明没喝多少酒,却很容易染上酒精带来的血气, 从眼尾往下, 脸颊, 脖颈, 就连锁骨一周都有这样淡淡的红色。
谢以看了两秒, 交代了一声“等一会儿”, 转身往街边走。
可能是今天的酒度数有点高, 又或者是一个晚上发生接二连三的事, 让他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盯了把手几分钟, 还是没有像想象中一样,把门狠狠扣上。
官周放空了一会儿,然后听着刚刚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手里多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再加一个冰凉的金属容器。
“?”官周看过去。
“解酒药。”谢以解释道。
一盒是解酒药,这个他认字,另外一个……
谢以看着他怀疑自己一般,把拿着金属罐子的那只手往眼前抬了抬,笑了一声,补充道:“别看了,这是奶糖。”
“……”官周梗了一下,以一种“你有病”的眼神凝视他,“你,给我这个?”
“是啊。”谢以把车门关上,“吃药多苦啊。”他兀自上了驾驶座,解开袖口的两颗扣子,摸上了方向盘。
汽车缓缓启动,慢慢地驶出了这一块满是烟火气的街区。江北大学校门口的红旗出现在视线里,旌帜飞扬,又渐渐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点。
手里冰凉的触感渐渐消失,手心的温度将其暖化,只边边角角还留有一丝冷意,顺着汽车的颠簸偶尔碰到少年的指侧。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这只手不仅会钢琴,会吉他,还能拉小提琴。此刻握着乳白色的铁皮罐子,却好像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一样,指头绷紧,关节转折处僵硬。
官周本来是要把这罐子扔还给他,让他睁开狗眼睛看看,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跟他白日做梦才想出来的乖小孩形象相同。
但他现在却没招一样,拿着这罐子都不知道往哪放。
熬鹰似的觑了几分钟,汽车驶进了另一个大道,他更烦了。泄气地把罐子往衣服口袋里粗暴一塞,头靠上了车窗。
谢以开车很稳,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一路不紧不慢,几乎都是保持在同一个速度。像风平浪静的湖面上的一艘小船,偶尔会顺着风荡漾,让他头抵着玻璃也没有被怎么磕着。
刚刚路过了一个中心商城,从商城起路上人越来越少,店面陈设也越来越简单。不少的店面都已经落了锁,连做夜宵的都开始收摊了,白天车水马龙的路上,到了深夜车都没几辆。
官周望着沿街大大小小的商铺,一个名字也没记住,脑子里无端地产生了一个听上去挺没事找事的想法。
原来谢以喝药会苦。
“中央扶手箱打开里面有水,醒酒药吃两粒,过一会儿再吃糖。”谢以握着方向盘转了个弯,走过了路上最后一个热闹的商业街,“难受么?需不需要把车窗打开,透口气?”
后面的人没理他。他也习惯了似的,不追问。
先前找不到人,精神绷得很紧,感觉不到累。这一会儿放松了,那些身体上的不适和一晚上奔波带来的懒倦,都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谢以胸腔起伏了两下,想咳嗽,又硬生生压了下去,牵连着手抖了一下,车头一歪,又迅速拨正。最后只动了动肩背,找了一个相对舒服一点的位置,缓了口气:“为什么今天突然半夜出去?”
小少爷虽然脾气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尽人意,但也不是做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是碰着了什么事,还是那群小朋友太久没见了?——我个人真的提倡开放教育,没在开玩笑,你要是待不住了,出省玩两天也行。”谢以声音很温吞,“但我觉得你得让我知道一下。”
“我得对你负责,对你爸爸的托付负责。还有你年纪小,外面的世界这么可怕,是不是得小心你这样根正苗红的青少年不被荼毒。”他说着说着,又似笑非笑,不像讲道理训人,像平常聊聊天开开玩笑,不会给人一点压力。
谢以踩下刹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过。那股喘不过气的闷感终于从胸口散了一点,眉目舒展几分,说的话更轻了。
“最重要是,我会担心。”
明明只有红灯只有短短一分钟,数字却好像一帧一帧跳动,冗长又繁复,仿佛心跳的频率,根据人的想法变化长短。
后座久久未出声,车内静默得只听得见微弱的呼吸声,谢以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头顶的后视镜。官周侧着头靠在车窗上,阖上了眼睛,脸颊那抹醺红仍旧未散。
白说这么多。
谢以无可奈何地弯了弯嘴角,正要收回眼,却突然目光落在一点,动作一顿。
十字路口四面都支了路灯,靠边那条路一眼望去是一座高耸的写字楼,哪怕现在这个点,不同楼层的窗户里仍旧投出来白茫茫的光。与楼中央挂着的某个明星的霓虹应援灯牌五颜六色的光混杂在一起,照得整个路口灯火通明。
包括少年的眼睫上,映了反光,极短暂地一闪而过。
谢以怔了一下,怀疑是自己看错了,蓦然转眸又看向相同的位置,依旧是一片微弱潮湿的水光。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红灯转绿,后面车辆叭叭地打喇叭催促。
谢以脑子里像充了层水雾,一时模糊不清,将车驶出一段路,又后知后觉地摸过了手机,给官衡发了条信息。
#NAME? #NAME?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连他说话惯带着的谦称和礼貌都顾及不上。
官衡回得很快,接连两条。
—他妈妈的忌日。
—小周是不是闹你了?不好意思小以,我给忘了这一茬,他要是发脾气你别跟他计较,让他自己待一会儿。或者你把他放回他自己家也行……
后面谢以没看完。
他头一次看人信息看到一半就摁灭了手机,将手机扔在副驾驶。车远离了灯火惶惶的闹市,过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似的,又拿回来,回了一条。
—没有,喝醉睡着了,您放心。
谢以沉默地望着车前逐渐变幻的景象,无端地想起了第一次见这小孩的时候。
他那时候刚从国外回来,谁也没说,别人都以为谢韵的婚礼他肯定到不了场。
谢韵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宽慰他:“没事小以,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也不是不想来。我本来也不打算办婚礼的,妈非要办。你在外边照顾好自己,听医生的话,等我过段日子忙完了出国看你。”
谢以没直说,拐弯抹角地套出了地址,下了飞机就过去了。
他刚做完手术八个月,实际上医生是说要静养十二个月,违背医嘱的后果,就是哪怕到了办婚礼的酒店也不敢直接进去,怕状态不好让人看了担心。
他什么行李也没带,拎了件西装外套在酒店二楼的走廊上慢步走了几圈,等着方才赶路时苍白下去的脸色一丝丝回温。
结果这一逛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角落里面对墙站了个小孩,看上去年纪不大,还没发育完全,个子不高,挺瘦。穿得挺随意,浅蓝色的牛仔裤,大拼色的宽松外套,脖子后头露出一小截黑色内衬,一看就不是来这种正式的地方参加什么仪式的。
谢以本来没怎么上心,正要转身的时候,却瞥见这小孩肩膀好似微微颤了颤。
这个年纪。不是参加仪式的。大拼色叛逆小孩。
三个关键词一联系,谢以第一反应是厉害。
很厉害。
竟然叛逆到要在酒店随地尿尿。
是匹放荡不羁的野马。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小孩头顶斜对角,仿佛在空气中左右两边打了个双引号的高清摄像头,不仅会转动捕捉,还冒着红光。
简直是行走的犯罪场面记录报告。
没办法。
他很善良。
目前还做不到看着误入歧途的小孩,因为一时的叛逆,换来终生的内向。
为了让这孩子以后能抬起头来做人,谢以决定伸出援手,提醒一下,至少让他知道一下酒店厕所往哪个方向走。
不过没等他做出这种感人肺腑的善举,那小孩先动了,转身从墙角离开,冷着一张尚有稚气的脸,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谢以看见了一双通红的眼睛,眼尾的颜色像抹了朱砂。
原来是在哭。
他愣了一下,随即可能是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太荒谬,自嘲地弯了弯嘴角,进了礼堂,找了个偏一点的位置坐了下来。
同座的人在说闲话。
“看到了吗?前面出去的那位。”
“什么?”
“就是刚刚甩袖子走人的那个小孩。”
“看到了,那谁家小孩,怎么他要走好几个人出来拦他。”
“当然要拦他了,那是新郎官的儿子,他这个时候走,不就是打后妈的脸。”
“啊……他就是官衡那儿子,叫什么……官、官周是吧?”
谢以放了高脚杯,杯底碰撞在玻璃桌面上发出声清脆的响,说话的人停了口下意识地看过来,就见着个极出挑的男人,似笑非笑:“朋友,在别人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那几个人悻悻地噤了声。
谢以抽了张纸巾,安静地擦着本就一尘不染的手指,又看了眼出口的方向。
人早就走了。
没想到几年以后,他从国外辗转回国,找了座少人的山,决定清静养病时,接到了谢韵的电话:“小以,姐姐想请你帮个忙……”
他没那么闲。
自己拖着一副零零散散的身子,本就是为了清静才找了座荒无人烟的山,是想不开找罪受,才会答应去帮忙教养什么叛逆期小孩。
但他话到嘴边,又想起许多年前那双通红的眼睛,话音一转,出口就变成了:“好,您放心,我会尽力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想,等官小少爷知道了某人第一次见他竟然是这种想法,谢先生的未来会有多幸福/周哥式冷笑
第28章 如果一个人,一开始见你就对你很好,是为什么?
一路的嘈杂声在进入平芜的绿色屏障后, 像消退的海潮,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夜晚的暗色中。
汽车放慢,停在了山脚下。
谢以提着副驾驶放着的外套下车, 把后座车门拉开,微微俯身,倾了半边身子探进车里。
官周闭着眼的时候很有欺骗性, 乍一看很乖, 线条柔和, 垂着的眼尾温顺极了。
谢以伸出两指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少年的脸颊, 很凉,不烫,对方在他的触碰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到了小孩。”谢以收回手, 喊他。
官周缓缓睁开眼睛, 瞳仁澄澈明亮,那盒醒酒药安然无恙地握在手里,塑料纸也没撕,但他脸上的红意已经褪了大半, 只耳轮还剩下一些浅浅的粉。
谢以立在车旁看他:“能走吗?要不要背。”
官周像睡得落枕,歪了歪脑袋, 一手搭着脖颈, 一手撑着车座下车。听到这句话, 蓦然停住了动作, 一脚还留在车沿里, 一言难尽地扫视谢以, 一字未说, 但目光极具侮辱性。
“不信?”谢以看笑了, “试试?”
官周冷讽:“可以试试, 背两步路可能得换我抬你。”
谢以不置可否,抬手关上了车门,把那件浅白色的毛衣外套递进了身旁人的怀里:“披着,晚上冷。”
八月尾的天气凉快了不少,虽然残有未散的暑气,但夜里睡觉有时候已经可以不用开空调了。只需要把阳台上那扇玻璃门打开,就会有凉风呼呼吹进来,带着山里特有的新鲜草木气。
特别是官周身上本就穿了件外套,根本不会冷,而谢以依旧是白天里那件单薄的衬衫和西装裤,真正该冷的指不定是谁呢。
衣服这种挨着身体的私人物品,好像带着一种特别的亲昵感,平时没注意到的细节都会放大。
这外套在他怀里,扑面而来的是茶室里闻到过的那股白茶味,继而更清晰的是一阵淡淡的药苦味。
和谢以一起挤在房间里那张双人桌的时候,离得近了,他就会闻到一样的白茶味。明明很淡,但太清冽纯粹了,反而忽视不掉。
但他没闻到过这药味,像无意中闯进了某种陌生领域,又好像俄罗斯套娃,拆了一层,又近一步。
官周第一反应就是让这衣服哪来的回哪去,他连官衡的衣服都不会穿,哪里会穿他的,作势就要把外套提起来扔回去。
谢以早有预料似的,摁住了他的手,劝哄道:“山风冷,穿一会儿,到了院子就脱。”
官周觑着他,他又笑了笑,说:“你就当我请了个临时衣架子行么,这么漂亮双眼睛,怎么总威胁人呢。”
谢以自觉接了外套,拎着肩线覆在了官周肩上,一板一眼践行了请个衣架子。不等小少爷反应过来,扶着他的肩颈,往前推:“走吧,再赖天就亮了。”
官周挣扎了几秒,却在被推着走了几步后,又无声地静默下来。
第一次来的时候踩过的那条青石路,现在是他和谢以一前一后地走着。
没有人再开口,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风过松林掠起的沙沙声,与沿途踩碾而过的枝叶破碎声。
路过的树梢上挂着驱虫灯,几步又一盏,作为这条路上的唯一光源,向同一个方向延展。萤火似的微弱澄光萦绕在白色毛衣的边缘,映亮了毛衣的羊毛绒边,衬得整个人都柔和了。
官周听着跟在背后的脚步声,很缓,又轻,不紧不慢的,又偏偏忽略不掉。
谢以这个晚上有些怪。
太沉默了。
先前在车上说了一番话,他没回,他竟然就也不说了。平时恶劣得只要待在一起,就少不了要逗得他翻脸,这会儿都快走到头了,也没有开口。
他突然想到,这人是不是在生气。
官周抿了抿唇,生硬地偏过头,看向那扇红木门的方向。
越来越近,从一个渺小的点,逐渐清晰。
谢以垂着眼,注视着眼前晃动的白鞋后跟,突然听到眼前人的身体里,硬邦邦地传来一句话。
“不会了。”
特别硬。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陈姨压咸菜的那块石头。
不仅硬,还咸。
谢以没反应过来:“什么不会了?”
官周面无表情,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不会直接走。”
谢以反应过来了,这是在回应他那句“出来怎么不跟我说”,失笑道:“好。”
就一个“好”?
官周又闭上了嘴,毛衣外套的袖口顺着动势总撞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他挪了几下,躲不开,最后破罐子破摔直接拽住了袖口。
羊绒的毛衣很软和,不扎人,嵌在手里闹得人掌心很痒。他的手指没进柔软的布料里,攥得很紧,以至于关节处微微泛白。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为什么醒。”
如果说刚刚那句是石头,这一句就是铁。谢以头一次听人说话感受到“铁骨铮铮”这四个字。
他没忍住,趁着人背对着他,弯了弯嘴角,又对官小少爷主动的提问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
官周:“?”
谢以添了几个字:“不知道为什么醒。”
官周动了动眉尖:“什么叫不知道为什么醒。”
“本来睡得还行,就是醒了。”
他顿了顿,跟自己解释一样,笑说:“可能是怕睁眼了,人走了就找不到了。”
官周梗了一下,继而听见他开玩笑似的又开口。
“当然要提心吊胆一点,这么好的小朋友,拐到别人家了可不行。”
官周彻底说不出来话了。
该怼他,至少要骂一句“你能不能说点正常人的话”,但是他这会儿脑袋有点迟钝,有点空。
毕竟喝了酒。酒精害人。
他们又沉默下来了,没有人再开口,青石路一阶一阶走过,一阶一阶变少。
红木院门放大,之前镶栓处掀起的毛毛躁躁的木丝,因为杜叔某一天的突然兴起,被打磨得平平整整,光滑得可以反光。
官周一脚迈进去,又停住,好在背后人走得慢,不然会直接撞在一起。
从外往里吹了阵风,正好擦着他两侧而过,将出口的话吹得多了份不该拥有的平静。
“谢以。”
他说:“为什么来找我。”
谢以愣了一下,片刻后,依旧是那副不怎么严肃,带几分笑意的语气:“怕你丢,回不来躲在外面哭。”
他说这话时,是做好了被小少爷讽刺的准备的,却不想等了一会儿,等到的却是一句:“丢了又怎样。”
谢以想了想,觉得丢了还是很不行,笑了笑:“丢不得,适合拿根绳子栓起来,去哪还能顺着绳子找你。”
对方没有再吱声,提步进去了,头也不回。仿佛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就是单纯地顺嘴一说,没有任何营养,说了就忘。
那件毛衣外套被扔在沙发上,漠然的背影直接上了楼,关上了门。谢以手伸向外套,打算收起来,指头却在半空中突然顿住了。
他蓦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官周叫他什么??
官周瘫在床上,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空白的天花板,跟他此刻的思绪一样。
明明心里很乱,很奇怪,各种莫名其妙、有过没有过的感觉都有。但是传递给大脑的,就是一片空白。
他盯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拿出犯癫痫的手机。
手机已经嗡嗡振了一路,胡勉把周宇航王谦虎带回了家,孟瑶被她爸接回去了。
我为周哥举大旗:我到家了,你们到了吗?
一中扛把子他爹:刚到,喜之郎吐了我一身,现在醒了。还是虎子好,虎子喝醉就睡觉。
一中扛把子:不要诋毁我的名声!!不是我说,就你那种扛人的方法,手肘盯着肚子敲,谁他妈能不吐!![雷]
一中扛把子他爹:你少唧唧歪歪,你特么自己上称看看,如果不是我太善良,我应该把你就地卖给隔壁卖烤五花肉的。
我为周哥举大旗:……
我为周哥举大旗:你们不是在一起吗?为什么还要发信息。
一中扛把子:因为他爸恐怖如斯,半个小时来视奸一次,盯你有没有在玩手机。你说一句话他都能听见,我现在亮度拉到最低,眼睛都要瞎了。
……
孟瑶估计是对这种砥砺前行百折不挠的精神感到敬佩,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回了她真正担心的事。
我为周哥举大旗:你们说,周哥不会和他舅舅在路上打起来吧?
一中扛把子:我周哥,放浪不羁的哥,谁使唤他他能把人原地撅死,今天竟然这么轻易地跟黑莲花舅舅走了。我认为,只有一种解释。
我为周哥举大旗:讲。
一中扛把子:我周哥行的端做的正,讲究江湖规矩,从不以多欺少,他决定把战场转成一对一单独决斗!这样才能彰显真正的英雄本色,让狱警看看——虽然哥到处都是兄弟,但对你,一根手指轻轻松松的事。[抽烟][抽烟]
我为周哥举大旗:虽然你说的话一向有病。
我为周哥举大旗:但我不得不说,你这次说的很有道理。
孟瑶现在,不担心她哥的战斗了,只担心另一件事。
我为周哥举大旗:你们今天看清楚了狱警吗?他看起来,真的,很脆。
我为周哥举大旗:周哥今天还喝了酒,他这几下下去,会不会给人武力超度了……
胡勉正要回,突然瞄到了房间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手疾眼快拍上周宇航天灵盖,把他摁回被子里,差点没直接给人送走。
等那条缝悄悄合上,他才又看向屏幕上那条信息,不免心中愤愤。
全世界都有可能酒后放飞,但他哥必不可能。
有的人喝醉酒,是像周宇航一样,哪吒闹海;有的人就是像王谦虎一样,瘫成了一条任人摆布的蛆;而有的人,那他妈根本不是人,不仅喝不醉,还会装醉。
他第一次和官周喝酒是好几年前市里办了个什么破运动会,每个年级挑了几个人送去江北大学,借用大学精细的体育设施来比赛。
他被选上是因为四肢发达,放眼整个年级都没人能与他一争高下。
但他哥不一样。
官周被选上的理由让他差点当场自闭。
年级主任拍着官周的肩膀,眼角松弛的皮肤笑得皱成几道交叠的线:“这次比赛要上省卫视,赛后会有记者采访。你形象好,看看哪个项目合适,你报一个,等采访的时候代表我们学校讲讲话。”
官周那时候家里还没出事,非常欣然体恤地答应了。
他虽然是靠脸,但从小辗转各个补习班。什么跆拳道、散打、泰拳也不是白练的,参加个运动会简直轻轻松松。
胡勉觉得自己受到了最彻底的羞辱,骑脸开大,将他男人的尊严摁在地上摩擦。
于是有人为了哄他,在比赛结束之后请吃饭来认罪。
还是林乔那家大排档,两个个子都没长开的未成年人,背着双方就在隔壁学校任教的父母,和林乔窜通好了,点了半箱啤酒。
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迫不及待想长大,想快点、再快点,更像大人一点。
胡勉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一开始还怀着坏心,想彰显自己更成熟,一杯两杯地下肚,连带着官周也不好拒绝。
“周哥,心碎,是真的心碎。我不帅吗?”他说,“我这张脸,这样风味的身材,我每天洗澡都得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照镜子。为什么政教处的老头看不到我的魅力?”
“你帅得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官周推了推眼前的酒,“适合细品。”
胡勉觉得对。
做人太低调,有时候也是他的过错。
胡勉在喝了三瓶之后情绪异常高昂,因为他发现,这才三瓶,对方就已经上脸了,从两颊红到了脖子,就连指关节都隐隐透着一种血气上涌的粉。
他周哥,虽然整个人都很优秀,但有些时候,还是差他一点。
就比如做人没他内敛,又比如酒量也没他那么海量。
胡勉觉得自己太过分了,都是好兄弟,让一让,怎么了?!
他为了表达自己的诚心,哐哐又给自己灌了两瓶:“周哥,兄弟懂你,你不用愧疚了,都是我的错!”
官周不知道这傻逼到底突然懂什么了,反正他是不懂,但不妨碍他套话:“嗯,你的错,但是我不能随便原谅你,这样对你的成长不太好。绵绵,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胡勉一拍桌子,脖子喝粗了:“我,错在太过优秀,还不给哥你发挥的空间。太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又说:“周哥,你喝醉了!你看看你的脸红的。作为男人,酒量不好可以承认,不丢人,少喝点!”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他看着他哥突然弯起的眉眼,浅棕色的瞳仁里映着头顶灯泡的弱光,明明很好看,但就是显得有那么点……不怀好意。
像在算计人。
“对,我有点醉。”官周眼睛阖了一半,半睁着的眸子显得惺忪朦胧,配着醺红的脸,简直就是醉成了一滩水,
“绵绵,真男人。”他咬着舌头,说出的话含糊不清,“喝这么多也不醉,很强。”
胡勉感动。
他做人就是这样,太实在,说话太真,有时候让他也很不好意思。
他当即包揽剩下所有的酒,一个人喝到最后,睡了几分钟,又起来嗨,嗨完了以后又睡,综合两类人的醉酒习惯。
迷迷蒙蒙中,他看见官周拿出了手机,顶着那张醉意朦胧的脸,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跟着他,眼睛睁开了,瞳仁干净又清晰。
第二天,他看到了聊天记录里,一段处刑视频。
底下配字:真男人,很强。
……
胡勉一想到自己的心酸过往,就忍不住恶寒,哆嗦了一下,发了条信息过去。
一中扛把子他爹:你放心,有的人不是人,越喝越清醒。别说冲动,你就是拿本奥数题给他,他都能清清楚楚地给你写十种解题方法。
……
真的很清醒,清醒到有点睡不着。
官周想了想,点开了胡勉的小窗。 。:我问你。
胡勉秒回。
一中扛把子他爹:到家了?
一中扛把子他爹:怎么样?狱警什么意思?是不是留了后招?你现在是解决了吗?动手了吗?
官周无视他十万个为什么,敲了几个字,然后又抿了抿唇,删了,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床头。
过了几分钟,又拿回来,把刚刚删掉的内容又输回来,也不发,只盯着输入栏看。
胡勉等半天没等到,一傻,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中扛把子他爹:人呢?你不会真把人打死了吧???
手机猛的一震,官周看着那条新发来的信息,手一抖,不小心点到了发送。 。:如果一个人,一开始见你就对你很好,是为什么?
官周心里骂了句脏,无端地涌上一阵心虚,立刻长按刚发出的绿框,想点撤回,结果太急,按到了删除。
“……操。”官周彻底烦了。
胡勉同样也莫名其妙,对着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束手无策。
他默默地把手机,送到被窝里另一端,周宇航的眼皮子底下,气音说:“这什么意思?”
周宇航要落泪了:“说我呢,我就知道,虽然他从不多说,但他心里有我。”
胡勉狠狠踹了他一脚,动静大到门口那条缝又被拉开了。他立刻噤声,装作翻了个身,等门关上了才反驳:“放你妈的屁,这明明说的是我。”
周宇航:“你他妈认不认字,你懂这个‘一开始’是什么意思吗?来,我教你,这个语境,说明肯定认识得不久。绵绵,作为黄花菜就不要挣扎了好吗,能不能承认自己的地位。”
胡勉又想踹他,被他矫健地支起腿躲开了:“我看你才是弱智,这个‘一开始’指的是时间——时间你懂吗,说明认识很久了,我们有感情基础的!你这种后面来的,能不能老实一点,承认自己不行很难吗?”
“你特么才不行,赌不赌,这必然说的是我。”
“滚去睡你的觉吧,一瓶倒的人不配和我说话。”
“你怕了,绵绵,你怕了。你问周哥,你问他说的是谁,你不问的话就是说的我。”
“操,你真不要脸。问,我现在就问,我让你看清楚自己的地位。”
胡勉手指飞速翻动,带着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
一中扛把子他爹:周哥,你说的是谁!
过了一会儿,官周回了。 。:有仇的陌生人。
周宇航:“……”
胡勉:“……”
周宇航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很谦让:“绵绵,是你,我输了。”
胡勉同样谦让:“不不不,不敢当,还是你比较般配。”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周宇航想到了什么,又转过来,试探地问:“不会说的是狱警舅舅吧?”
胡勉一顿,也觉得有道理。
周宇航立刻支楞起来,从胡勉手里抢过了手机,语重心长义愤填膺地回。
一中扛把子他爹:哥!清醒一点!!假的!!都是假的!!!
一中扛把子他爹:这是怀柔政策,他一定是为了麻痹你,软化你!再趁你不备给你致命一击!!你要时刻警惕,打起精神,不能让他这种阴险歹毒的手段得逞!!!
……
官周看了一眼,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翌日。
官周是被院子里聒噪的闹喊声吵醒的,其实声音不大,但他昨晚既没开空调,也没关门,显得格外清楚。
杜叔特意压着声音:“你再找找,是不是自己忘了放哪了,地方就这么点大,能丢哪?”
李叔焦急:“不会,我每次都放玄关柜上,不会乱放。老杜,你真的确定,昨晚没有进贼?真不是贼摸进来了?”
杜叔受到质疑,张口就骂:“你丢了我都不可能让贼进来!你当我吃素的?!再说了,贼进来别的不偷,就偷你一把钥匙?”
官周拧着眉心,支起腿撑坐起来。
他昨天熬到了凌晨四点,没玩手机没干别的,纯干熬,比鹰都称职。本来以为睡不着了,得熬到天亮,没想到好不容易睡了,才几个小时就被闹醒了。
他起来冲了个澡,把熬夜带来的头疼彻底清空了,才趿拉着鞋往楼下走。
杜叔见他来了,停了一下:“小周,吵醒你了?”
“睡醒了。”官周摇了摇头,短发被擦得半干,湿漉漉的,还顺着发尾往下滴水,“怎么了?”
杜叔听他问,立刻告状,想找个人评评理:“你说说,他自己东西乱放,一天到晚不是找这个就是找那个,现在还好意思来怪别人。”
李叔不服气:“你什么意思,别的东西乱放还行,这我吃饭的东西,我怎么会乱放!”
官周听半天也没听出个关键,拿着白毛巾擦着发尾的水,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什么东西?”
李叔:“车钥匙。”
“……”
李叔:“我车钥匙一直放玄关柜上,从来没有换过地方,不可能是我乱放了。”
杜叔:“那也不可能是贼,我刚刚下山看了,车还在山底呢。哪有贼会只偷钥匙不偷车。”
李叔气势被压着,小声嘟囔:“那不是贼是什么。”
“……”官周收回手,看上去像牙疼,表情很复杂,“是贼。”
杜叔:“???”
李叔:“!!!”
他往屋子里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又补了一句:“贼还没起。”
“……”
杜叔一时间眼睛瞪得铜铃大,结结巴巴:“你、你、你说什么?”
李叔同样不可思议:“你说的是……小以?”
官周“嗯”了一声。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交流了一下对方的眼神,表情刹那间变得精彩纷呈,复又不约而同地回头盯向官周:“小以开的车??”
官周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好气道:“不然能是我开的?”
他倒是想碰车,能碰么。
杜叔听言就立即上前一步,冲他伸出了手,官周蹙着眉躲开:“干什么?”
李叔替他解答,声音有点颤抖:“看看你还健全吗。”
“……?”官周不懂,“什么意思?”
杜叔来来回回,从左往右,又围着他转了整整两圈,才靠着梁柱,放下重担,有气无力地说:“就是看看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想到……你命挺好。”
“……”
李叔:“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也不叫我?是不是疯了敢让小以开车,关键是他开车,你还真敢坐。”
官周直接略过了前两个问题,往后一靠,看戏似的:“他开车怎么了。”
李叔想了半天,然后给了两个字的评价:“挑战。”
“?”
杜叔又说:“机遇。”
“……”官周想走人,“打哑谜?”
李叔:“就是他的车,不仅挑战开车的人,还挑战坐车的人。没点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坐不了,会出事。”
杜叔又补了几句:“总而言之,就是,风驰电掣,风风火火,风驱电扫。”
李叔:“四个成语?可以啊。”
杜叔:“还好还好,小以那书上学的。”
官周动作顿了一下,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某人开车的样子。
不说车技多么登峰造极、秋名山车神,但单说一个稳,简直是稳得像坐娃娃车,躺摇篮似的。头靠在车玻璃上几乎没磕过,就是开到山路了也没怎么颠簸,不知道是哪里能体现到所谓“风驰电掣”、“风风火火”、“风驱电扫”。
“说我坏话?”谢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刚醒,调子拖得懒倦。
李叔一看到他,立刻转移了目标:“你拿钥匙了小以?你什么时候出去的,真敢啊,还带着小周一起,不怕危险的?”
“昨天晚上带他出去透口气,市里不是新开了个什么夜市么,看了就回来了。”谢以慢步走来,“这不没出事么。”
他走到官周身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逗人似的开口:“不讲道义啊,卖我?”
“……”官周憋了两个字,“不算。”
谢以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进了李叔怀里:“行了,收好吧,晚点去一趟市里,陈姨昨天还跟我说冰箱空了。”
李叔悻悻地收回了钥匙,只有杜叔目光幽幽地还待在原地看着谢以。
谢以一回头,便撞见了这贼一样的眼神。
“你这是……?”谢以顿了顿,“看上了什么东西?要不我直接给你,你正常一点?”
杜叔:“……”
他控诉:“你昨晚又出去,还带小周。”
官周一向乐于看到谢以有麻烦,今天还犹豫了一会儿,不过片刻之后,仍旧非常欣然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谢以看得清楚。
小没良心的,话少得可怜,肚子里的坏水却一点也不少。
他很不自觉地跟了过去,在少年一脸“我们不熟”的表情下,两手扶上他的肩,把人掰到了自己身前,直面杜叔谴责的目光。
“想告状?”谢以笑吟吟,问得非常和气,但是拉着身前的人像挟持了一个人质,“我不忍心看着活泼开朗的小孩,被迫蹲在山里坐牢,怕给人关出问题来了,带出去散散心开导一下,也算教育的一环吧。这难道是错么?”
“……”活泼开朗。
杜叔动了动嘴唇,被他这番不要脸皮的话,堵得开不了口。几度挣扎,还想挽救,结果谢以又补了一刀:“再说了,你都出省了,我们家小孩只是出个山都不让,是不是双标了?”
杜叔彻底安静,并且羞愤地扭头就走,一副今天开始要和他断绝关系,再不要讲一句话的架势。
谢以看着那背影想笑,然后他听见被他挟持的人质朋友开口了,凉飕飕的:“你好没好。”
人质朋友很乖地被他禁锢着,面无表情,像下一秒能地位转换把他就地捆了。
官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还任由这人把自己当个道具胡作非为。他现在脑子里莫名其妙的都是那句“我们家小孩”,很烦,让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躁气。
“好了。”谢以放开了人,“睡得好么?昨天喝醉酒,今天起来头疼不疼?”
官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了句:“有点。”
谢以偏了偏头:“跟我去茶室,给你泡杯蜂蜜水喝。”
官周没吱声,却在谢以转身的时候,一声不响地跟在了后面。
表情冷淡,一手握着毛巾,另一手揣在兜里,隔了有段距离,乍一看不像是一路的,但一前一后走的路径又是同一条。
谢以从茶桌抽层里翻出来一个玻璃罐子,里头澄黄的蜂蜜凝结了白色的晶质,一看就是质量特别好的野蜂蜜。
他倒了壶水,放在加热板上摁开了开关,一抬头,发现小少爷依旧是坐着那张前两次坐着的单人沙发上,不过不再是看看天看看地,竟然在看他。
“怎么了?”谢以反省了一下,没找出有什么不对,“有话要说?”
官周没什么话想说,但被他一问,就快速地找了个借口:“要是我爸昨天睡了怎么办。”
他心里清楚没有这个可能。
因为官衡像是在网线上买了套房,办了永久居留证。
官周手机常年振动,这样的强度正好是手机放身上白天能注意,晚上扔床脚睡觉吵不醒。
而官衡却是一年到头时时刻刻响铃,还要把铃声拉到最大,生怕错过一条信息,哪怕是广告推送。
反正谢以不知道。
谢以真被他问住了,显然没考虑到这个结果,他靠在办公桌上,沉思片刻后,给了个答案:“不知道。”
官周抬眼看他。
“不知道要从哪找,怎么找,但知道的是,一定会找。”他说,“不过就是有方向和没方向的区别,可能会用个蠢办法,顺着沿路找过去。昨天去的地方都走一遍,没去过的地方也走一遍。一路问过去。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找到。”
他想了想这个画面,觉得有点凄惨,又不免好笑,戏谑道:“像寻找走失儿童。如果你下次再丢,我就去弄个广告布,把你的照片印在上面,配字放我的电话号码,然后挂在车后面,绕城一周。”
“……”
官周很难想象这个画面,更不能接受他的脸丢在这种地方,光是听着就磨了磨后牙。
水咕噜咕噜地烧开了,雾气从壶嘴冒出来,随着加热板长长的一声“滴”后,又停止了。
谢以舀了勺蜂蜜连着勺子一起放进杯子里,倒进了热水,慢条斯理地捏着勺柄搅匀了,缓缓走到官周面前,没急着给他,端在手上放凉。
“如果不喜欢这样的方式,那就稍微乖一点。”他温声说,停了停,又弯着眉眼补了一句,“虽然已经很乖了,特别是今天。”
“……”官周没吱声,冲他伸了手,示意他给杯子。
谢以递给他,像照顾四五岁、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小朋友一样,提醒道:“烫,等一会儿再喝。”
官周接过杯子,低着头,安静地用勺柄搅着浅黄色的水。蜂蜜已经化开了,蒸腾的水雾扑在面上,自带几分香甜气。
谢以看了他一会儿,以为他没事了,又坐回了办公桌后,像平常一样抽了张毛边纸,拿起毛笔,在笔洗里散开凝毛,开始写字。
蜂蜜水渐渐放凉,官周少少地抿了一口,清甜顿时侵入唇齿间,淡淡的,甜度正好,不腻,却让他鬼使神差地又想到了一股清浅的白茶味。
他喝了半杯,在一片静谧之中开口:“你可以直接联系我。”
谢以正好落到最后一笔,提笔,收尾,抬起头看他,怀疑他喝蜂蜜水喝醉了,连记忆都混淆不清,含笑又无奈地陈述道:“小孩,如果不是我记错了,那么好像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官周说:“可以有一下。”
谢以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官周重复,“可以有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宝贝们~新的一年平安喜乐,万事顺遂,代表小周和舅舅一起祝大家龙年大吉,龙腾虎跃~
因为怕盗文,防盗比例设的最低的30%,因为很多朋友前面几章看过啦~等后续发多了大致会调至80%。全文大概35万字左右,谢谢宝贝们的支持~
第29章 “联系方式,要不要。”
官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一口气喝完了剩下半杯蜂蜜水,站起来,走过去, 在第一次来茶室时官衡把他推到的位置上停下,垂着眼看着谢以。
语气很寡淡,表情也不怎么热络, 配合着说出的话显得很变扭。
“联系方式, 要不要。”
空调的风叶呼呼作响, 凉气渗进少年平仄的话音里, 偏偏屋外阳光正好,柔光洒在眼前人的眉眼上,很亮。
明明语调依旧冷漠, 乍一听还有点凶, 像来找事的,在他嘴里却成了一种微妙的软化。
谢以讶异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弯了弯嘴角:“要。”
他干脆地拿出手机, 调出了拨号页,推至官周面前。
官周动作很快, 在屏幕上划了几下, 输了一串数字, 最后点下拨通, 随之而来的是口袋里嗡嗡的振动。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 顺势一转, 尾端落进掌心里, 手悬在红色拒接按钮上, 刚要按下去蓦然停顿了一下。停了停, 又不留痕迹移到了绿键上,接通了,又立刻挂掉。
像某种莫名的仪式感,两个人面对面地存下对方号码,设置备注。
官周输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就输了一个“病”字。他指腹摩挲着手机背面,无来由地涌上一阵心虚,默默地删掉,改成了端端正正的“谢以”两个字。
输完,他躲在手机后,默不作声地抬起眼,瞄了一眼谢以。
他有点好奇谢以给他改的什么备注,虽然知道一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名字,说不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孩”“小朋友”,甚至是之前瞎喊过让人牙疼的“小猫”。
但是万一呢。
谢以恰好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以为他是嫌慢,告知道:“好了。”
“哪里好了?”官周蹙了蹙眉。
谢以:“号码存好了。”
“没好。”官周说。
“微信。”他每个字都蹦得很生硬,“不要么。”
配合着表情,颇有一种我今天就是想给你,你要是拒绝你就完蛋了的威吓。
谢以对他的突然式主动很受用,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给就能给的,笑笑说:“我没有微信。”
官周翻出二维码的手一停,显然没想过这个答案,还有点不敢相信:“你不用微信??”
“那你用什么?”官周问。
谢以拿起手机,面对他晃了晃,上面还是通话界面,不过顶上一行的最新记录变了。
两个字的备注在官周眼前一晃而过。
官周要脸,不好意思盯着看,只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粗略地扫了一下。
有一个冰字。
冰?冰什么??
官周思考了一下,冰的遣词造句也都是些什么冰块、冰山、冰雹,没一个像是夸人的词。
谢以把手机倒叩在桌面上,回答他的问题:“电话,或者短信。”
“……”什么老年风格。
官周盯了他几秒,面面相觑,然后在谢以的注视下,纡尊降贵地抬步,绕到办公桌后面,停在他面前,伸出手:“给我。”
谢以挑眉。
“手机。”官周说。
谢以笑了,真把手机解锁递给他,忍了忍,没忍住:“你在外面也是这么横么?”
他又说:“怎么要个手机跟打劫似的,别人没意见么?”
官周也没真打算随便动他手机,为了让他方便看清自己的动作,还特意就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谢以坐在椅子上也不需要动,这个角度,垂一垂眼就能看到他在做什么。
他听言抬头看向谢以,面色有点凉:“你有意见?”
看上去要翻脸。
谢以曲起食指抵着唇角,偏过头闷闷地咳了两声,胸腔起伏,像是笑得:“不敢有,你继续——”
官周低下头,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没跟别人要过。”
如果让胡勉或者周宇航来听这句话,一定会当即感动到落泪,这语气里自带着朕皇恩浩荡没想到你还不感恩的架势。
谢以没听清,看着他在自己手机上翻了两下,找到了应用商店,熟练地下了个绿色软件。
“你这是……?”谢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猜测。
官周给了个肯定答案:“帮你注册。”
这下是真的意料之外了,谢以抱着胳膊,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睛打量他。
官周等着下载进度,感受到这束炽热的目光:“你干嘛?”
谢以想了想,蓦然倾下身子,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真醒酒了?昨天醉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还没消?”
官周睨着眼前突然靠近的人,猝不及防地咬了咬舌尖,冷声憋了一句:“比你都清醒。”
如果不是酒精侵入了大脑,那还能是什么原因,能让人像壳子里换个内胆?
不等谢以想明白,官周又说:“报号码。”
屏幕停在验证码界面,谢以报一个数,官周输一个数。
等待验证码的时候,官周望着界面倒数的数字,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去年寒假周宇航去了乡下的姥姥家过年,偏僻,没网,连个同龄的人也没有,过得比他在山里还惨。
人憋久了,就容易变态。那阵子周宇航不分昼夜,每个月要用一百块钱花在电话费上,给他打完给胡勉打,给胡勉打完给孟瑶打,连王谦虎都能拉着聊两句。
开学以后蹲在官周脚边上哭,官周本来以为他哭的是喜获自由,听了几分钟发现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周哥,真的,人老了真的太难过了,我是真的伤心了。”周宇航捂着脸,声音压得很低,还知道介意别人异样的目光,“我姥姥,才70岁,风华正茂、夕阳恋第二春刚刚开春的年纪,就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征兆了!”
“我说苞米没煮熟,她说包你没有头,我说厕所堵死了,她说校长毒死了——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我回来那天,她说以后想见我怎么办,我说我给你注册个微信吧,你给我打视频。”
周宇航猛虎呜咽,关键词强调得很用力:“周哥,你懂那种老年人力、不、从、心的痛吗?”
官周忍住没踹他:“……我怎么懂。”
周宇航:“她一口屎一口尿把我带大,我一把手一把抓教她用微信,周哥你知道有多感人吗?我第一次给人注册账号,感到这么郑重,连名字都用尽了我毕生的才华!”
孟瑶刚好抱着捧卷子从外面走进来,顺口问:“什么名字?”
周宇航:“深水黑玫瑰。”
“……”
他说完,眨着眼看向官周:“是不是炫酷?!是不是低调朴实不失内涵里,还带一点那么小小的华丽与深沉,既有青春的活力,又有岁月的沉淀?!”
官周深深看了他一眼:“长到这么大,是你的本事。”
……
谢以看着信息框弹出来,在页面上待了四五秒钟,快自动退下去了,也没见身边人动一下指头。
他视线上移,看到少年脖颈间青涩的喉结很快地滑动了一下,又落在官周微微偏过头,隐约看见的唇角。
弧度很小,但对平时总是抿直甚至下垂的模样来说,非常明显。
谢以怔了一下,随即眼里逐渐漫上兴味,没打断,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直到官周回神对上他的眼。
谢以:“荣幸。”
“?”官周莫名其妙。
谢以:“再笑一个?”
“……”官周抿直了嘴角,“谁笑了。”
“那你当是我吧。”谢以挑眉。
说完又接了一句:“所以笑什么?”
“……”
官周回忆了一下那些内容,看着眼前这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代入到他的脑海里,成为了一种高位截瘫的形象,又滑了一下喉结,给了四个字:“力不从心。”
谢以:“?”
他看着少年浅浅鼓起的卧蚕,虽然只起伏了薄薄一层,却像一弯清丽的月牙,不自觉地跟着舒展开眉眼:“什么意思?”
他问出口的时候没打算得到回复,因为这位按字收费的小朋友不喜欢翻来覆去的解释,回他四个字已经算话多了,再问会烦。
结果官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就不像是好事,嘲讽人似的,回了一句:“像给我外公注册微信。”
“……”以往都是谢以把人逗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轮到他无话可说。
官周乐于看到他说不出话的模样,收回眼神,将验证码填进去,按部就班地注册。
填用户名的时候,他按照自己的习惯,下意识就在键盘左列一行标点符号里随便选了个顺眼的。一个醒目的“,”出现在空白框里时,他又反应过来这是在给别人注册。
谢以的性格,应该不会这么随便应付。
他指尖换了个方向,抬手就要删除。
“怎么了?”谢以问。
官周指尖悬在删除键上,还没点下去:“你要什么名字。”
谢以瞥了一眼屏幕:“这就挺好的,就这个吧。”
官周没意见,反正是他的微信,爱怎么样怎么样,注册成功以后顺手加上了自己的微信,这才把手机扔回给他。
可能是刚接触新东西,有种新鲜感,明明人就在身边,谢以拿到手机以后却还是当场发了条信息,给列表里唯一的联系人。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就是玩笑似的一句“高兴了么小朋友?”
但官周却望着屏幕,无端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支撑的无名指藏在手机背后,默默抠进了掌心,压下一块软肉,传来丝疼。
屏幕上端冷漠的灰白色方框里,那个“,”并不显眼,但好像对应着“。”,就莫名地产生了联系。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榜单,明天先不更~后天晚上会补一篇长的~
第30章 “我会想你。”
距离开学还剩一周不到, 由于某个小朋友深夜买醉的不法行径,引起了抓捕大队的注意。其中以、也只以官衡同志为首,深感惶恐地加速解决完了手头上的事, 连夜起飞提前来平芜抓人。
官周是半夜十一点半收到他爸发来的逮捕函的。
官衡老同志很难得地没在他出走那两天夺命连环call,而是出奇的冷静,无声无息死了两天以后突然给他来了条深夜问候。
—臭小子, 等着。
……
五个字。
对于官衡来说少得可怜, 稀奇到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每一个字都是风和浪。
官周瞥了一眼, 回都没回就切出去了。
装个屁深沉。
吓唬谁呢。
他停留在了主页面,新添加的那位换了个头像,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列表里, 一个小时前发了最新一条消息——“喝口牛奶, 给点面子”。
头像是下午拍的,陈姨坐在屋檐底下用小盅炖梨汤,他歪歪斜斜地盘坐在秋千上玩手机。谢以正好下来煮药,估计是看着系统初始头像太丑, 拿了手机拍了一张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死的破树放上去。
现在放大一看,才发现他也入镜了, 看不清具体模样, 但在枝桠的重重叠叠之中, 却能清楚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像特别文青的一类艺术照, 还挺有感觉。
官周顺手点了保存, 趿拉着鞋蹭到书桌前坐下, 虎口抵着玻璃杯, 两指圈绕, 一边摩挲着杯壁,一边点开被他设了免打扰的对话框。
周宇航从昨晚开始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信息给他宣扬男人的守则。
—周哥,你是要有大作为的男人,一定不能因为敌人的小柔情就丧失警惕。男人成功的路上,总会碰到这么几个绊脚石,警惕!
—我们男人,最该抵抗的就是攻心计!这个人,太狠了,手段高明,角度精准,耐力惊人,深不可测!周哥,你现在一定觉得他很难缠,不知道该怎么办,拿他没有办法对吧?!
—正常,妖艳贱货太多了,你要守住自己的底线,严防死守,不可以给他留一点缝隙!我相信,以周哥你的毅力,这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你会做到的,对吗?!
官周抬起玻璃杯抿了少少一口牛奶,近乎只湿了唇面,水位线丝毫未降。他把玻璃杯推回去,在长达一天一夜的无视后,回了一个字。 。:对。
周宇航除去心腹大患,在得到他哥肯定的回答以后,心满意足地捧着手机睡了个好觉。
然而他哥却对着那个心腹大患的聊天框盯了很久,根本睡不着。
谢以知不知道他明天走?
按照礼貌来说,是不是应该知会一声,跟他说一声自己要走了。毕竟住这一个月,他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我明天……]
[我爸说……]
[在?……]
官周几度在输入框打了几个字,又不声不响地一个个删掉,继而又换几个字,又删,循环反复,到最后指尖悬在键盘上无处下手。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几年少说话带来的不便。
按前几年来说,不说他话有多少,虽然不至于和周宇航和官衡一样话唠,但措辞发封散伙通知还是绰绰有余的,哪里至于像现在这样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字。
他想想又觉得不对,真按以前的行事风格,他这时候会直接去敲门,而不是在这里磨磨唧唧,对着亮了又暗的屏幕照镜子。
这个念头一出,官周还真的鬼使神差地往门的方向瞥了一眼,突出的内踝骨微微动了一下。
……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看了一眼刚抿过的牛奶,又利落地收回眼,摁灭了手机揣进兜里。
只是下楼拿可乐。他不喝牛奶。
冰箱里新上了货,前几天一层冷藏室里的可乐空得能见到冰箱壁,今天已经重新堆满了。
平芜里其实就他一个人喝,上了年纪的那波享受不来这种小惬意,谢以倒是懂,可惜喝不了,只能趁人不注意偷那么一两瓶尝尝味道。
官周喝可乐的速度挺快,下午两瓶晚上一瓶,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还要摸一瓶。
以前在家的时候谢韵看了直皱眉,旁敲侧击地和官衡说碳酸饮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官衡就会又来找他开养生讲座。
不过没用。读书上班和考试哪个听起来不比喝可乐伤身体,真要养生,退学最好,揪着可乐做什么文章。
但是烦真烦,纵使官周不理不睬,还是被迫控制成了一天一瓶。
好在谢以没这么多毛病,甚至还有点纵容,每次可乐见底了,他就会叫人填上。
官周食指拨了一瓶出来,就地撬开拉环,靠在橱柜上,架着易拉罐抿了一口。
铝皮面上薄薄的一层白霜洇湿手指,沸腾的气泡有力地撞击口腔。他心不在焉地滑动着屏幕,瞳仁却不由自主透过额前碎发瞟向某一个方向,一瓶饮料不到十分钟就喝完了。
官周沉默地看了几秒手里空空如也的铝罐,扔进了垃圾桶里,又扶着把手考虑要不要拿第二瓶。
夏天。
就是很容易口渴。
两秒之后,这只罪恶的手还是伸向了瑟瑟发抖的冰箱门,又撬开了瓶可乐,刚抿了一口,就听见背后传来声音。
“不打算睡觉了?”谢以从后走来,“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衣冠整齐,说话拖着调子,没怎么犯懒,手从侧面伸出来,擦着他的指侧捞走了那瓶可乐:“睡前喝这么多不难受么?”
官周抿了抿唇,喉结攒动,片刻后,语气冷淡:“你怎么没睡。”
“该我问问你,这么晚不睡,准备做贼么?”谢以笑笑说,“想偷什么?你和我好好说说,说不定我全都拿给你。”
“……”官周手指往掌心里嵌了嵌,抬眸看他,谢以指间圈着可乐罐身,冷雾化成的冰水聚在他瓷白的手指上,一派的凉。
他咽了咽口水,话梗在喉咙里,一双眼睛盯着他不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有话跟我说?”谢以往后靠了靠,散漫地抵着冰箱门,温着目光垂眸看他。
“……”有人要面子,死不承认,“怎么看的?眼睛不要捐掉。”
“是吗?”谢以笑了一声,“那我回去了?”
他作势就要走,又假模假样地迈开一步就停住,钓鱼似的等着人上钩。
官周磨了磨后牙,一字一字地憋出一句:“我明天走。”
“去哪?不错,这次学会向上报备了。”谢以以为他是想出去玩,笑吟吟地夸了两句,“什么时候去?我送你……”
“回家。”官周打断,“我爸接我回去。”
谢以愣了一下。
官周又说:“他明天来,上午到。”
谢以顿了一会儿,指尖上挂着的凝露汇聚成一滴,很轻地砸在地板上:“好。”
他抬了抬手,可乐沿端送到唇边,漫不经意地喝了一口,语气依旧闲散:“知道啦,为了和我说这个?”
官周盯着他嘴边的罐口,一梗,眼睫颤了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见他开玩笑似的开口:“回去会想我么?”
官周以一副看傻子的目光睨着他,就差指着他问是不是痴人说梦,什么话都敢问。
“行——”谢以得到了非常准确的答案,兀自弯了弯唇。
“不想我也没关系。”
谢以伸手搭着他的后颈,薄薄的手掌传来孱弱的凉意,冷得官周在仲夏的末尾打了个冷惊。
“我会想你。”
他推着官周往前走,一路送他到房门口,握着门把手,哄人似的:“赶紧回去睡觉吧,小孩,明天见。”
他将人送进屋子里,手里还提着那瓶未喝完的可乐。
官小少爷难得乖顺得像个木偶人,任他一路揽着,只是在进门那一刹,隔着门板尚未合上的细细一条缝,看着眼前人黑漆漆的眼睛,问了一句无中生有的话:“院子里的是什么树?”
谢以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温声解答:“梅树,朱砂红梅。”
他以为官周感兴趣,又多补了几句:“冬天的时候会开花,一树朱砂,很好看。”
官周说:“它旁边还有空位置。”
谢以点头:“有,本来打算栽棵更大的海棠,坑都挖好了,结果没选中,就看中了这棵梅树。春天栽的,那时候还没这么大,枝干还很细,就剩几个苞在上面,看着挺惨。”
“……”谁家种树是看树惨不惨啊。
“怎么了?嫌空?”谢以笑了笑,“来了一个月不说,这时候才说?”
“可以栽棵青松。”
官周手搭上里头的门把手,眼底没什么情绪,像山涧冷清的泉水,语调很淡,看不出是突然兴起还是随口一说。也没给谢以思考或回复的机会,说完就阖上了门。
谢以看着眼前关紧的房门,无声地笑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可乐又喝了大半。直到走到一楼开自己房间门的那一瞬间,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今天没有听到落锁声。
—
官衡第二天来得很早,早到山里的鸟可能才刚醒,天还是蒙蒙亮,就带着谢韵单刀直入杀进了平芜。
气势汹汹,乍一看还真有那么回事。
和杜叔陈姨打了声招呼后,向着刚醒不久、倚在门框上的谢以颔了颔首,径直去了二楼。
……
然后老老实实地站在房门口敲门,哪怕房门根本没锁:“小周,开门,爸爸来了——你醒没醒,昨天不是说了今天来吗?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来开门,让爸爸进去。”
“……”
官周把脸冲着被子里埋了埋,恨不得床上是土,能将自己填了。在几度挣扎都没办法摆脱屋外人叽叽喳喳的叫喊之后,终于烦不胜烦地撑着床支起半边身子,眼都没睁地往地上捞起只鞋砸过去。
官老同志很上道,立刻试着开了开门,发现竟然没锁,侧身窜了进去,直接开始批。斗:“臭小子,知道你爸来还这个点醒,快起来,赶紧把东西收好跟我回去了。让你来养养性子,怎么还是这个臭脾气,闹得小以舅舅半夜去找你——你不知道小以舅舅什么情况啊?做事肆无忌惮的,能不能让人省心点。”
官周抿直了嘴角,短发睡得有些乱糟糟的,手抓了一下脸,又顺着插进发间,满脸躁郁地薅了一把。
“你说说你,走之前你答应了我什么?这才多少天,一个月都没到,你就闹得人家大半夜的出去找人。”官衡越说越来气,虽然刻意地压着脾气,降着语调,也不免透露出来恨铁不成钢与羞愧,“你想没想过,你要给人家吓着了,或者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你打算怎么办?我又怎么面对你谢阿姨?”
他一提谢韵,官周就立刻冷了几分,掀起眼皮冷睨着他。
“爸爸把你送来是为了什么,我怎么看你不仅一点没有改过,还……”官衡还想再训。
“有的。”谢以本被谢韵拦在一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靠在敞开的门上,“有改过。”
谢以似笑非笑:“道歉了,会关心人,还挺热情,帮了不少忙。”
官衡:“……?”
官周脸色稍微缓和。
“起来了小朋友,东西还没收呢。”谢以话音含笑,“当然,你要是不想走,打算长居,我也非常欢迎。”
官衡心里喊了声糟糕,按他对他儿子的了解,官周不骂两句冲的就算是嘴下留情。
官衡张口便要将话茬接过,匆匆带过去,结果不等出声,话音卡在了嗓子眼里,像块硬石头。
他养了十七年有余的亲儿子,在他紧张的目光下,脸拉得冷飕飕,掀开了被子,真的利落地翻身下了床。
官衡进来的时候忘了把“通行证”带进来,谢以很自然地俯身捡起来,送了过去,继而少年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趿拉着去卫生间洗漱。
……
官衡觉得不一定是官周没醒,可能是自己没醒。
他转头看了一眼时间。
早上六点三十六分。
对,没错,该是这个点。他五点钟出发的,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了。
“去茶室坐坐?”谢以客气地问。
官衡木然地扭动脖子,机械性地看向他,说出的话和人一样僵硬:“好”。
他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把官周扔进这山里交给谢以,谢韵的重点是后者,而官衡的重点其实不在谢以,重点在于山。
他只是想让他儿子好好坐坐牢,牢底坐穿了就冷静了,知道怕了,以后动手动脚就会慎重。
最开始就没这个指望,认为谢以能把官周带好。
因为据他所知,全天下姓谢的在这位大少爷眼里都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地讨厌。
但他此刻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错觉。
好像这孩子,真的温顺了。
可是好像不是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