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告御状 你看这个鼓,它又大又圆。……
清风的娘, 名叫婴茀,是个医女,也是蔺家早在安乾元年就埋在白远鸿身边的暗棋。
那时候, 白家正是如日中天,乾顺帝登基,白远鸿这个“师兄”也就调回了京城, 任詹事府少詹事。
白家欲退,彼时的蔺家未必就把这个生性铁直的白大人放在眼里, 只是出于谨慎,才埋下了一枚暗棋。也正是这枚暗棋,三年后捶死了白家。
一个女子, 最好使的当然是美人计。
白远鸿当时已有妻室,他是个正派的儒家人, 对妻子相敬如宾,连侍妾都少有, 婴茀琢磨了片刻, 转从他管事白恩处下手。
一次意外设计的相遇, 三年贴心的陪伴,在白远鸿出任主考官的时候, 婴茀名正言顺地跟着丈夫一同提前到了江西。
挑选住处的时候,她只是用了些手段, 就让白恩选中了被人早早布置过的宅子。
毕竟那宅子无论位置,布局,都十分符合白远鸿惯来的要求。
只是有一条暗道,可以从管事的院子,直通到白远鸿的书房。
之后,白远鸿毫无防备心思地来到了江西, 住到了管事提前收拾好的房子里。他很谨慎,出卷的那些天里,一概不许下人进到院子,就连白恩也不行。
只是这种谨慎却没防得住提前多年的算计。
在开考前夕,白恩一如往常地陪着白远鸿在外办差,婴茀悄悄地从暗道进去,把那些考题记在了心里。
之后,高价卖给了当地的权贵子弟。
白远鸿出题刁钻,四书题里的一道,是截搭自《论语》《孟子》两书,难度极高,当年的学子考出来之后,没少议论。
那个撞死的书生,就是在酒馆抱怨的时候,“意外”得知了这事。
截搭本来就是为了防止考生押题才出现的,眼下竟然有人和考官截搭到一块了?!
一个两个还好,连着四五个都是权贵子弟家的孩子,就算那书生再傻,也该明白了。
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毕竟自己考的也还算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敢举报。
最大的问题是,他落榜了。
而酒馆里的哪几个权贵子弟,上岸了。
惊怒交加之下,书生选择了一头撞死在了考院门口。而婴茀,也在年后白家被问罪的时候,一同去了,得了个忠仆的名号。
“就是这样……”
徐家书房里,徐辞言盘腿坐在上首,若有所思地转着手里的佛珠。
清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下面,神情恍惚,徐出岫坐在一旁拧了拧眉,“……从最亲近的管事入手,确实难防。”
那白恩他们也知道,是白远鸿捡回来的孩子,干活得力以后被赐随主姓,他陪了白远鸿十数年,白远鸿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他。
当年负责查案的官员也没有查出什么,眼下数年过去,一切证据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办了……”徐出岫凝神沉思,有些为难。
徐辞言倒显得格外地气定神闲,甚至还有心思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风,”他笑着开口,“你会特意来找我,想必手里还有什么东西吧。”
“!”
清风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徐辞言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徐辞言反问,“是知道你手里有东西,还是知道你身世不对劲?”
他笑了笑,“早在江西码头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徐辞言还记得那天的场景,他和崔钧下船的时候,漫天铅黑鸦云,低沉沉地压下来,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抬眼望了眼天,骂两句,加快步伐匆匆离开。
崔钧的书童叫了马车,徐辞言正准备上车离开的时候,一个人牙子撵着个半大少年,哎哟哎哟地跑了过来。
那少年面黄肌瘦,被人牙子撵着打,哭嚎声不断。
旁边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徐辞言上车的动作一顿,下一秒,有人扑到他腿边,忍着哭腔开口,“老爷,老爷求求您了,您买下我吧,就是做奴做婢也使得呀!”
他一抬手,那破旧麻衣下竹竿一样的胳膊上满是鞭痕。
“这有什么不对?”清风听着徐辞言说的,面上浮出一片迷茫。
“第一,”徐辞言缓缓到来,“山南至京城路远,我和锦堂兄一路风尘仆仆,衣着又素朴,又没负书箱,比起读书人,更像是四处行商的商贾。”
他这话说得还是委婉了,就崔钧那大马金刀五大三粗的样子,和文秀的读书人半点搭不上边。
“而你直冲着我过来,还喊了我老爷?”
徐辞言笑笑,在启朝,称呼之间很有讲究,相公、老爷、大人……这些都是有功名在身才能用的。
这般贸然称呼他人,只会遭人嫌弃,牙行不可能没有教导过底下的孩子。
当时他默认了,清风也没有半点惊讶。
清风:“…………”
他一直关注着白家的事情,托了商队去查,便知道了徐辞言的存在。
那时徐辞言已经中举,尊称一声“老爷”无可厚非,清风倒也真没想到,问题出在了这。
“说不准小的真是一时失言呢,
“他咬了咬牙,还是不甘心,“就凭这个?”
“当然不是,”徐辞言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学写字,写得太快了。”
出身在一个在洪灾里窘迫到要卖孩子的家庭,清风会读几个字还勉强可以理解,会写就离谱了。
当年风调雨顺的时候,徐家村里也没出几个会写字的孩童。
但月前在家养伤的时候,徐辞言特意提出教两个书童写字,林日瑞是读书人,哪怕林竹年纪还小,也是启蒙过的。哪怕这样,他学起东西来,也不如清风快。
十百千,清风不过半月,就会写了大半了。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每个蒙童初学写字都有他那种速度,大启也不用担心百姓文盲了。
“你之前应该就会写字吧,”徐辞言开口,“谁教你的,我看过卷宗,白家奴仆系数被处死,你应该也死了才对。”
“…………”清风哑口无言,听着徐辞言所说,他竟然有种解脱了的感觉,“我是被我娘悄悄送走的。”
朝廷去查,查来查去,在白家查到了一盘金丝楠木做的棋盘。
那棋盘被人特意做旧,不把表面磨开,看不出是金丝楠木的料子,是婴茀到江西的时候,混在家具里一起采买的。
每一样东西白恩都过过手,但他没看出来。
而那些被严刑拷打的权贵一口咬定,这是他家送给白远鸿的贿礼,赃物就这么有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白恩也觉得不对了,他暗中查探,线索却指到了自己家里。
也正在这时,他截获了婴茀与蔺家来往的书信。
而更多的信件,藏在妆匣里,就摆在他眼皮子底下,只他从来不动妻子的东西。
白恩惊怒交加,当即就要把那些书信捅出去。
但是来不及了。
婴茀发现了这事,一通争执之后,白恩被药晕在地,浑浑噩噩地关在家里,充做病危的模样,只等白远鸿去了,就送他上路。
在严密的监视中,白恩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偷藏起来的那封书信,没被婴茀知道的那封悄悄藏起,在清风夹袄里缝下一封血书,说明了这一切。
虎毒不食子,如果说偌大家宅里还有谁能活下来,那只有这个年幼无知的孩子。
婴茀确实没想过要自己的孩子死。
她无父无母,飘零半身,唯一的血脉就是这个孩子。
在蔺家动手之前,她暗中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悄悄地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送走,和一点银子一起,丢在一家老夫子门前。
那家人没有孩子,捡了清风以后视如己出,耐心地教他读书写字。
而那包裹着那孩子的襁褓,被他们收起,放在了家中。直到几年过后清风长大家人去世,才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偶然发现那襁褓里的东西。
一封血书。
徐辞言心底一紧,血书,密信,这两样东西无论得了哪一样,都可以算做是物证。
“东西在哪?”他难得沉下面孔发问。
清风垂下眼眸,呢喃出声,“东西,东西早毁了……”
“家里清洗过襁褓,遇水,就坏了……”
“是吗,”徐辞言轻笑一声,“我不信。”
“清风,”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书童,“你说,你费经心思千里迢迢地要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血脉里流传出来的罪恶算不算罪恶,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清风:“…………”
这间熟悉的书房里一片死寂,他死死地咬着牙,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父亲死在了婴茀的手下,可婴茀坏事做尽,却留了他的性命。
他,他该怎么办!
徐家兄妹不发一言,安静地坐着喝茶,清风悄悄地抬头看他们一眼,刹那间失了一口气。
“两封信都在江西,”他垂下头,慢慢地开口,“洪水是真的,我爷奶就是死在那场洪水里面。”
“他们死前把襁褓交给我,让我去找我亲爹,我日日拿着那襁褓翻看,才发现的血信。又顺着信上说的,找到了被藏起来那封密信。”
“怕被人发现,我把他们装在匣子里,洪水褪去以后,藏在了老屋里。”
…………
派人把失魂落魄的清风带到院子里看好之后,徐出岫有些焦急。
“这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东西还好不好。”她拧眉沉思,“哥,我们怎么去拿?”
徐家现在怕是被蔺家盯得死死的,若是突然派人去往江西,怕是立马就会被人猜到。
蔺家在江西一定还有人手,万一信被毁了,一切就完了。
“我们这边不能动,”徐辞言点点头,飞快地起身写了一封信,折成小块,“这事得让微尘来办,喉官衙的人手,就是蔺家也不能完全掌握。”
“我现在就去诰狱 。”
徐出岫接过东西,平白无事的,徐辞言一个文官去喉官衙实在太惹眼,但她不一样,她本来就每日都往那跑。
特别是当上太医以后,连遮掩行踪都不用了。别人见着了,也只会以为她是去找驻喉官衙的几位太医。
小姑娘脚步匆匆地离开,到了晚上,有辆装满货物的马车,混在商贾中一同出了城,向江西疾驰而去。
徐辞言则若无其事地按时点卯上衙。
这几日里,朝堂上下都为那考成法争得头破血流。
萧衍在官场里收到莫名针对,越被针对,他就越憋着一股气,想要靠着这考成法挣个面子出来。
是以,他每日在朝堂上面舌战群雄,仗着身份肆意为难那些反对的官员。
只要他们话说得一重,萧衍就直指他们以下犯上,有反臣之心,给半朝的官员气得够呛。
这么一来,他在朝堂上的名声就更臭了。
气得袁武等人都顾不上报复徐辞言,心心念念想着怎么抓抓邑王的小辫子。
往日朝堂上清流一贯稍弱于蔺党,但蔺吉安出事,蔺家一下垮了半边天,再加上邑王为清流们冲锋陷阵,一时间局面僵持起来。
去了蔺吉安,内阁五阁老里面,两反对,一中立,两赞成。
而这一日,徐辞言拿到了从江西送到京城的木匣。
“这是这个,”殷微尘朝他点点头,神情有些凝重,“除了我们的人,还有另一批也在找这盒子。”
“你那书童的身份,怕是暴露了。”
徐辞言深吸一口气,“没事,只要东西在我们这就好。”
赶早不赶晚,他匆忙地换上一身素白的缌麻孝服,外面披了官袍,预备进宫。
“你等等。”
殷微尘呵住他,从马车内壁里摸出来一个漆黑暗盒,按顺序拧开上头的机关后,盒盖弹开,露出一张张泛着血腥味的状纸来。
“你哪来的这东西!”徐辞言拿出一张一看,瞪大了眼睛。
满匣里面,都是蔺家的罪证,小到他家下人倚势欺人强抢民女,大到蔺吉安私用逾制物,应有尽有。
看上面的时间,更是横跨了数年。
“这是冯去恶给我的。”殷微尘神色有些微妙,他得了东西从喉官衙里出来的时候,忽地被冯去恶叫住,递给了他这匣子东西。
“冯大人果然深藏不露。”徐辞言神色奇异,想来冯去恶手上能制衡蔺家的东西,就是这些了。
只是蔺家估计也不知道他能查得这么齐全,不然早狗急跳墙弄死冯去恶了。
但是换个思路,身为皇帝亲卫,喉官衙最高统领,这些东西没出现在乾顺帝的案头,也是有意思。
“这些东西不能从我这递上去,”徐辞言眉心微拧,苦笑一声,“冯大人还真是给我送了个好活啊。”
“我知道,”殷微尘神色平淡,语气里却没多少犹豫的意思,“待会你状告蔺家之后,我会以喉官衙千户的名义呈上这些东西。”
这是冯去恶送给他的“功绩”,这匣子里的东西放平日不能彻底弄死蔺家,但有白家的事情在前,它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事过后,殷微尘连带着徐辞言一起,必然会遭到猛烈地打击报复。
这也是冯去恶想要让他做出的选择,是装作不知,躲在指挥使的麾下平稳地度日,还是走上一条更凶险的道路。
徐辞言定定地看他两眼,慢慢笑开,一掌拍在殷微尘肩膀上,“好兄弟。”
很快就要上朝,时间太急,他匆匆忙忙地把那些纸张扫视一遍,记在心里。
马车停在午门下马碑前,徐辞言抱着匣子下了马车,视线落在午门上方的登闻鼓上。
太祖出身草莽,吃够了告官无门的苦头,也给百姓留下这么条路。
京城官民、边远百姓,若有冤案要案,便可击鼓鸣冤,这也就是话本子里常说的告御状。
甚至连死刑犯,自认为有冤屈的,也可以由家属代其击鼓讼冤,登闻鼓一响,皇帝无论在做何事,都必须放
下手头的事情,亲自处理。
徐辞言今日要告的是当朝次辅,三朝元老,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无路可走。
唯有闹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在百官面前陈述冤情,才足以还他老师一个清白。
六科给事中和喉官衙轮流值守登闻鼓,一旦鼓响,钦定的监察御史将会出巡盘问,带着击鼓人直达天听。
在一堆喉官衙亲卫奇异的目光里,徐辞言拾级而上,在午门上脱下外袍,露出一身缌麻孝服,重重地敲响大鼓。
咚——咚——咚——
排山倒海的鼓声从高耸的城门上激荡开来,远处,朝奉天殿走去的重臣们,也纷纷顿角转身,眯起眼睛看向午门上模糊的人影。
“咦,”通政使黄兴和面上一愣,转头看向杨敬城,“本官看午门上那个,好像是杨阁老的女婿?”
杨敬城八风不动地接话,“看不清啊。”
“早知道今日里还有这么一事,方才就走得慢些了。”
“也是。”黄兴和心底扼腕,但早朝在即,他再好奇,也得迈步往大殿去。
总归待会就有监察御史带着人上来了,黄兴和想。
午门上面,监察御史本来在房里慢悠悠地坐着品茶,鼓声一响,给他吓得茶都喷出来了。
他赶忙从廊下赶来,东东定的鼓声听得他眉毛直跳,赶忙开口呵止,“来了来了,要敲多少下——”
声音在看见徐辞言搭在胳膊上的官袍时戛然而止。
“你是什么人,”监察御史满脸狐疑,掏出登记簿摆在大鼓旁边的桌上,“应该会写字吧,有没有写好的状子,没有就过来把簿子填了。”
“没来得及写,”徐辞言一脸无害地笑笑,结果毛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串大字。
那监察御史低头一看,嚯,告状人那处好长一串官位。
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兼吏部员外郎员外郎徐辞言。
“是徐大人啊,”监察御史神色一变,这可是朝里的风云人物,他也有所耳闻,赶忙低头看被告的是谁。
这一看,他眼前一黑。
太师、户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蔺朝宗。
一个正五品东宫官,正值点卯时间脱了官服穿孝服,闯午门,敲登闻鼓,状告当朝次辅?!
横看竖看,这里面都有奇情大案,足以让大启朝堂改朝换代风起云涌的那种。监察御史一时间只觉得脚下发软,悔得不能再悔。
今日怎么就是他当值了!
“大人,可以进去了吗?”
徐辞言笑容温和,脱冠散发,一身素白衣裳穿在身上,还显得有些温文尔雅,半点看不出这人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监察御史哂笑,“徐大人既是东宫官,怎么不走太子那边的路子……”
“这不是无路可走嘛,”徐辞言叹息一声。
“…………”你无路可走就来断我的路?!
那御史憋了又憋,憋不出来一半句话,哭丧着脸站在那,不知道该不该把徐辞言往下头引。
两方交战,倒是别先殃及他这条池鱼啊。
好在有人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何人在告御状啊?”午门下头忽然传来一声高呼,监察御史探头一看,眼睛噌地就亮了。
那人一身绯红官服,衣上绣着云雁,正是他的上司,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卢竹溪。
督察院出身,管这事名正言顺啊!
“卢大人安好,”徐辞言笑眯眯地探出头去,朝他打了个招呼。
卢竹溪见他这身戴孝打扮,当下浑身如同吃了虎狼之药一样浑身亢奋,大案,大案啊!
御史是一群很特殊的人才,放在后世,他们简直就是小众字母圈的典型代表,而卢竹溪更是典中之典。
先前他御殿告倒字松鹤引发吏部大案,虽然后头没少遭到吏部官员阴阳,但对卢竹溪来说,这都不是事,越骂他越爽。
和其他官吏对喷了大半月,卢竹溪神清气爽,官吏们抑郁难安。
只可惜有这么个案子珠玉在前,搞得卢竹溪后头都不愿意将就着告告别人,吃个清粥小菜了。
“是小徐大人啊,”眼下一见徐辞言站在登闻鼓前面,卢竹溪恨不得现在就给他磕一个,满脸亢奋地招呼,“走,老夫带你进去!”
这么大的案子,他一定要参与进去!
“那便多谢卢大人了。”徐辞言一口应下,抄起盒子就往下走,那监察御史如释重负地送他下去,转角的时候凑到徐辞言身边,胆战心惊地小声开口。
“徐大人,您给我透个底,您今日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唱的大戏。”
徐辞言笑眯眯地打马虎眼,转身朝卢竹溪过去,卢竹溪挑剔地瞥了瞥他手里那破破烂烂的小木盒子。
“就这么大点盒子,能装多少证据啊?”
“罪名在大不在多,”徐辞言一掂盒子,“卢大人放心,绝对够用。”
“哎,”卢竹溪一脸慈善笑意,“本官还不知道小徐大人是要告谁呢?”
“户部尚书蔺朝宗。”徐辞言掷地有声。
“!!!”这话一出,卢竹溪浑身毛孔都打开了,只觉得自己简直舒爽到了极致。
“好!”他大叫一声,“有胆气!”
“待会你就在外头等着,”知道了今儿是个大对手,卢竹溪越战越勇兴致勃勃,“待老夫回禀了陛下,召你进去当着百官的面与那蔺朝宗当庭对峙!”
“老夫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你可不要临阵脱逃啊。”卢竹溪赶忙提醒。
“那自然,”徐辞言一脸正色,“下官今日孝服也穿了,登闻鼓也敲了,还得了大人您相助,若是临阵逃脱,成什么样子!”
“那便好那便好。”卢竹溪哈哈大笑,一整衣裳,带着他大步向前走去。
穿过长长的广场,文武百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乾顺帝坐在高座之上,一眼看不清人影。
徐辞言在金水桥前止步,而卢竹溪一脸正色,众目睽睽之下大步上前拜倒,声震天地。
“启禀陛下,京官徐辞言敲登闻鼓告御状,所告之人乃朝中大员,依律,臣率其面圣,报请圣上定夺!”
第72章 白家案反 自从这徐无咎来了以……
自从这徐无咎来了以后, 朝堂上就老不安宁。
听见卢竹溪难掩喜气的声音后,文武百官心底都默默浮现了这个想法。
先是江伯威找了御史想要认亲,最后反倒狗咬狗闹出吏部案, 再到徐辞言入考功清吏司复核官员,得出买官最明确的证据,一环扣一环地闹得朝廷天翻地覆。
还有他那个妹妹, 女子当太医,消息传出来以后督察院的折子都快把御桌给淹了。
眼下好不容易安分几天, 考成法的事情总是和他没关系了,徐无咎又来告御状了?!
文武官员们心累无比,疲怠地悄悄抬眼看着乾顺帝, 揣测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是吗?”
乾顺帝一听卢竹溪的话,心底莫名浮现出那日乾清宫内, 徐辞言问他,若是白家案有变, 他愿不愿意替老师平反。
他心底一跳, 平稳着声音开口, “即如此,传徐无咎进殿觐见。”
“臣领命。”卢竹溪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意气风发地抬脚往外走,路过最前头站着的蔺朝宗时, 还不忘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
看你这次怎么嚣张!
有些眼神好的官员早早注意到这个眼神,心底顿时就有了数。
蔺党的官员严肃以待,旁边无甚相关的官员眼珠子在杨敬城和蔺朝宗之间转来转去,一幅准备吃瓜的样子。
不一会,大殿外就走来个一身缌麻孝服,脱冠散发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 面色哀哀,目露坚毅。
嘶……黄兴和倒吸一口凉气,没听说徐家有谁过身了啊!
御前这般打扮,可是大不敬。
“徐卿,”乾顺帝心底越发明晰,在百官期待的目光里开口问到,“你何故这幅装扮,今日不告大理寺反倒敲登闻鼓,是为了告谁?”
“禀陛下,”徐辞言眼角掉
下一颗泪,声音哽咽,“臣今日是为已故义兄,师白慎之之子白远鸿戴孝鸣冤啊!”
“白兄,你死得冤枉啊!”
他哭嚎一声,目光活像一把刀,直直地插在蔺朝宗面上,“至于所告之人,乃蔺朝宗蔺大人!”
“哦,”蔺党的官员闻言色变,刚想跳出来,就被蔺朝宗阻止,他目光尖锐地看向徐辞言,“徐大人要替兄告状,那便是江西乡试一案了?”
“此案乃陛下亲命御史特查,案宗也在大理寺、刑部过了明处,盖棺定论。”
蔺朝宗语调平缓,内里内容却尖锐无比,“徐大人此番行事,是疑心本官,还是疑心陛下呢。”
徐辞言冷笑一声,“蔺大人好生说笑,本官哪里提到陛下半个字眼,更妄论疑心一词?”
“您可听好了,今日我徐辞言,白纸黑字告的是你蔺朝宗,您可千万不要自己奸逆,就看谁都和自己一般!”
“好。”
蔺朝宗怒极反笑,自从蔺吉安入狱后,他一日日寝食难安,时而后悔怎么没在徐辞言入京的时候弄死他,时而痛恨自己没给儿子擦干净屁股。
恼来恼去,蔺朝宗只想要徐辞言给他儿子赔命!
自己还没对付他的,徐辞言倒是先闯上来了,蔺朝宗压住心底不安,冷声发问,“证据呢,口说无凭,人证物证,徐大人倒是请出来啊。”
“本官自然有证据!”
徐辞言一开手上的黑漆盒子,从中取出两张纸来。
“陛下,这是微臣意外所得,蔺家与白远鸿管家白恩之妻婴氏所传之信。”
他朝着乾顺帝高举木盒,很快,鸿喜亲自下来用托盘接了东西,送了上去。
“至于另一封血书,”徐辞言难掩痛意,“乃白恩被妻毒害,残喘之即留下的血书,字字都是悔恨忠主之语啊!”
事关白家,乾顺帝顾不上太多,拿去那封血书细细观看,这么多年过去,哪怕白恩用的是特意处理过的纸张,也挡不住血迹被氧化成暗沉的黑褐色。
这封信里一字一句讲明了他如何发现婴茀之事,如何得了书信又被妻子药倒,只能以血为墨写在纸上,藏在襁褓夹层之中传了出去。
信的最后白恩写,无论是谁发现了这封信,还望看见白家满门忠烈,无愧于君于民的份上,替主沉冤。
只可惜,徐辞言心底叹息一声,原著里这信落到了萧衍手里。
有他在,白恩强撑着在药物作用下恢复神智,躲过严密的监察,千方百计留下证据的努力都泡了水。
直到白巍去世,白家也未沉冤得雪。
乾顺帝越看越心惊,冠冕上垂珠剧烈地晃动,他丢下血书,又去看那封信,信里交代了,让婴茀收好尾,事成之后自尽。
事成?什么事成?!
“蔺朝宗!”乾顺帝声如擂鼓,暴怒无比,“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蔺朝宗心底重重一跳,不可能,当时与那暗子所传书信都该被悉数毁了才是。
婴氏乃孤女,无父无母无亲无眷的,不可能背叛。
“陛下,”蔺朝宗快声开口,“白家一案至今已有多年,当初朝廷里反复查探,也未能得出一二线索。”
“这徐无咎生长在山南,至今为止也只去过江西一二日,这密信如何就到他手里了?”
“臣疑心此物乃是伪造而得!”
他一开口,就有官员附和出声,徐辞言不徐不缓,朝乾顺帝一行礼,“既然蔺大人如此说了,臣请陛下派人核查,以证清白。”
“准。”
乾顺帝一点头,就有内侍应声出去,很快,一个着内官服饰,腰挂宝钞局牙牌的宫人走了进来。
宝钞局惯常与各地纸张打交道,这宫人净了手,仔细地取出那两封书信一摸,就得出了结论。
“禀陛下,这封血书用的是江西一带产的浆纸,而这封信,从工艺来看,是京城惯用的东西。”
乾顺帝点了点头,很快,又有刑部的官员上前,仔细查探,“从这血迹来看,确实是陈年的物件了,伪造不得。”
朝臣宦官都给了结论,官员们心底有了数,悄无声息地左右一瞥,思绪翻飞。
“陛下,”徐辞言笑着打量蔺朝宗铁青的脸,轻轻一笑,“微臣还有人证,蔺大人不是疑心这两封信从何而来吗,倒不如亲眼看看,您眼熟不眼熟这人。”
在乾顺帝的示意下,一身素衣,面容苍白的清风从外头走了经来,苟伏在地上行大礼。
“草民拜见陛下。”
徐辞言入朝为官时间尚少,比起两个书童,外人更熟悉徐府的管事林日瑞。
但有些眼尖的官员,隐隐约约觉得这人面善,似乎是徐无咎往日里身边跟着的?
“这不是徐大人的书童吗?”有官吏脱口而出,被身旁官员恶狠狠地一戳,立马反应过来闭嘴。
好在乾顺帝并不在意他这小小的失礼,皱着眉心仔细打量清风的面容。
“你上前来。”
他突然开口,清风有些无措地看了眼徐辞言,见人点头之后,才快步挪了过去,跪在御阶下面。
他第一次见到皇帝和这么多大官大员,心底不免有些慌乱,行走间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
好在徐辞言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闹出血溅御阶的惨案。
“抬起头,别慌……”
徐辞言细弱蚊蝇的声音在清风耳畔响起,他心底一定,缓缓地抬起了头,还把两边额发扒开,让人看得更细些。
时间久远,乾顺帝虽然记不太清白恩的面容,但隐约觉得底下这人有些面熟。
有些资历深和白家交情不错的老臣,也大起胆子仔细打量清风。
往日里远远看一眼不觉得,现在这么一看……这孩子的眉毛鼻子,和白恩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陛下,”有官员想到了什么,出列开口,“微臣记得二年的时候,陛下于京郊设宴踏青,与民同乐,白大人似乎也去了。”
“不若把院画找出来,那日并非宫宴,想来白管事也应该随侍在白大人身边。”
皇宫里养了不少画师,每逢重要节日或者大型活动,按惯例都会将当时场景绘画为记,称为“院画”。
这些画师都是国手,就连侍奉的宫人也能几笔画出神态来。
只要院画上有白恩的脸,和清风的一对,是真是假就一目了然了。
“不错。”乾顺帝点头,当下派人去把那次宴会的院画找了出来,随着长长卷轴一起过来的,还有作画的画师。
蔺朝宗心底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他悄悄地回眼瞥了瞥站在官吏队伍最后的一个身影,当年婴氏的事情,就是他安排下去的。
眼下那人面白如纸,眼底掩盖不住的慌乱。蔺朝宗心底重重地一沉,这书童的面容估计有几分肖母,身世应该是没问题了。
也是邪了,当年他们在婴茀死后也派人查探过白家的奴仆,和他们有牵扯的人家都在蔺家的看管之下,这徐无咎又是从哪搞出来这么个孩子!
算起来,蔺家也是死在了灯下黑。
婴茀不在意自己的命,丈夫的命,但偏偏留了清风一条小命。
当时清风初满周岁,在这世道,这般大的孩子,若不精心养着,极易夭折。
蔺家想到这点,才会严密监视她熟悉的那些人,但百密一疏,谁曾想婴茀竟然把孩子丢到了一家完全不认识的人家外头。
大寒冬的,若不是那对老夫妻心善,清风估摸早冻死了。
眼下只能指望那院画上没有白恩的面容了,蔺朝宗心底祈祷,只是天不遂人愿,坏事做多了,终究遭了报应。
卷轴缓缓拉开,那栩栩如生活林活现的画面里,不仅清晰地画上白恩与白远鸿交谈的身影。
远处柳树下女眷所坐之处,笑容温和的白夫人的身边,还出现了一个着杏色袄子的妇人。
正是婴茀。
“这是……”清风做梦梦见的都是无脸的父母,当下忍不住凑上前去,愣怔地看着画上的两人。
那细腻笔触勾勒出来的人影,隔着一张绢黄画布,好似在朝他微笑。
“蔺大人,您还有什么话可说?”
憋了好半会儿的卢竹溪坐不住了,一脸激动地跳出来指着清风,“只要没瞎,都能看出来了吧。”
“这书童当真是白恩与婴氏的孩子,此番一来,人证物证俱全,你蔺家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呜呜……”清风一摸眼泪,猛地跪在御前,“陛下,草民所说的句句属实啊!”
蔺朝宗心底明白今日这罪是脱不掉了,身后百官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上方乾顺帝一双凤目凌厉地盯着他。
好似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心头,蔺朝宗咬紧牙关,“黄口小儿胡言乱语怎能充做证词!”
他冷笑一声,“不是要作证吗,好啊,按惯例送到刑部走一圈,重刑之下不改齐言,这证词才算得上有效!”
徐辞言声音比他还大,当即直直地盯住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两人,“听蔺大人这么一说,两司里头屈打成招严刑逼供竟是惯例了?!”
乾顺帝的视线猛地一转,面色铁青地盯上两个官员。
刑部尚书头皮都麻了,眼看就要重演吏部案的好戏,赶忙滑跪上前叫冤,“陛下,臣冤枉啊!”
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蔺朝宗,半点顾不上往日里那点交情开口怒骂。
“蔺大人莫要信口胡言,颠倒黑白!我刑部依律办差,何曾做过您口中那等丧净天良的事!”
大理寺卿也赶忙附和,“是啊是啊!我们大理寺里尽是安安分分遵纪守法的忠臣,下官敢对天发誓,寺内绝无此等不堪行径!”
“嚯,”徐辞言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这么说来,是蔺大人您玩得一手屈打成招的好把戏啊!
“得亏您掌得是户部不是刑部,不然我大启怕是要六月雪积三尺了。”
蔺朝宗面上一片涨红,气急之下又转为青紫,苍老的皮肉遮不住额角狂跳的青筋,呕得吐血。
嘴炮打到现在,事情基本上已经算是有了定论。见蔺朝宗哑口无言,乾顺帝面色越来越黑,猛地起身怒斥。
“好你个蔺朝宗!朕看在你三朝元老为国效力的份上对你多加优待!”
“你竟敢做出这等不忠之事来,”乾顺帝胸腔剧烈起伏,“以科举一事构陷官员,如此无君无父无法无天!还有什么事是你蔺朝宗干不来的!”
天子一怒,下头吃瓜的朝臣哗啦啦地跪倒一片,半句话也不敢说,悄悄地抬眼打探情况。
蔺朝宗跪在上头,心底一片悲凉,事到如今,他只能抓着乾顺帝心软念旧情一事,打感情牌。
“陛下,”蔺朝宗哽咽出声,“白家一事,是臣一时糊涂,没约束好底下的人,竟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出现在了我们蔺家。”
“先帝临终嘱咐于臣奉君如父,不可有一时懈怠。”
“臣牢记先帝之言,鞠躬尽瘁,忧于朝堂,实在是疏忽于约束下人。”他哀哀切切,“您罚也好打也罢,老臣只求您别气坏了身子啊!”
乾顺帝神色一顿,无论如何,蔺朝宗都是三朝元老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能登上皇位,对方亦有从龙之功。
贸然处置了……怕是要寒了老臣的心,日后他下去了,也不好和先帝交代。
徐辞言一眼便知乾顺帝重情的老毛病又犯了,心底冷笑一声。
不就是感情牌么,谁不会打啊。
他顿时哭嚎出声,悲切之音绕梁三日不断,直把蔺朝宗的煽情之语压得死死的。
“白兄!你素来托冰心在玉壶,谁曾想最终死在了淤泥之中,你死得好惨啊!”
徐辞言泪流满面,哭得毫无形象,“还有我那苦命的老师,至今不良与行,弟子不能为您平反,又有颜面活在世上啊!”
他一提到白巍,乾顺帝神色顿时大变,升起的那点不忍之心也顺时烟消云散。
底下的文臣,有些还是白巍早年的门生故吏,先前碍于形势不敢开口,眼下也赶忙抓住机会哭天喊地地嚎起来,抄起袖子和蔺党官员对骂。
“白大人,你的冤屈我们都知道了九泉之下,你也可以瞑目矣——”
徐辞言仰天长哭,“粉碎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师兄,白管事,你们的遗愿,弟幸不辱命,今日报与帝王听!”
“你们要是英灵未远,就回来看看,看看贤明的帝王和忠良的臣子为你们陈冤平反啊!”
蔺朝宗脚步虚浮,看着面前这篇哭天喊地的场景,还有些人,和白家压根无甚关联,只不过是想想把他踢下去,才跟着一起做戏。
他心底顿时蔓出兔死狐悲的讥讽之意来。
没事,蔺朝宗心底拼命安慰自己,他的功劳苦劳在那,看在先帝托孤的面子上,只凭白家一事,至少也能留住性命,乞骸骨而归。
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讥讽的笑意。
蔺朝宗抬眼一看,徐辞言好以整暇地看着他,尤带泪意的目光里一片平静。
他今日出手,就是奔着锤死蔺家去的,不仅蔺朝宗,那些躲在蔺党大树底下的官员,一个都别想跑。
殿外有太监低头快跑到鸿喜身旁耳语,鸿喜面色一变,赶忙开口。
“禀陛下,喉官衙提刑千户殷微臣求见。”
第73章 午门抄斩 看见那从抱着匣子飞……
看见那从抱着匣子飞快从殿外走入的身影, 冯柒微微叹了口气。
“臣参见陛下。”殷微臣一身干练的官服跪地拜倒,将手中匣子高高呈起。
“禀陛下,喉官衙奉旨查封前吏部右侍郎蔺吉安宅邸时, 蔺家奴仆感念圣威,检举蔺家公器私用、狐假虎威、奢侈逾制……有结党营私之嫌。 ”
殷微臣抬眼,眉目一凛, “经核实,所言为真。”
此言一出, 还没从方才哭天喊地的闹剧里回过神来的官员们,再次缓缓睁大了嘴巴。
这场针对蔺家的杀招,还没完?!
乾顺帝心心重重一沉, 下意识看向御阶一旁站着的冯柒,冯柒一点头, 飞快上前。
“禀陛下,臣率喉官衙众核查数日, 相关物件和蔺家奴仆签字画押的状子都在匣子里了。”
笑面虎一样的白面指挥使转身, 不动声色地瞪了眼殷微尘, 从他手里接过匣子递到御前。
乾顺帝一张一张地看,胸膛剧烈起伏, 等到把那一张张沾着血的罪证看完,他咬牙切齿, 一把把匣子摔倒御座之下。
“蔺朝宗!”乾顺帝雷霆大怒,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来。
乾顺帝看得明白,权臣这种东西是杀不完的,从三省六部到设立内阁,只要还有人站在权力的顶峰,就阻挡不了下头的一窝蜂凑上去。
这些年里, 蔺家虽然势力渐大,但行事都还颇有几分分寸。
是以,只要蔺家不过分,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都还愿意给这位元老几分优待。
直到这几月接连发生的一件件事情,撕开了最后的假面。
分寸?!乾顺帝气得呼吸不畅,嘴角却忍不住狰狞地笑起来。
他蔺家知道什么分寸!
底下的臣子面面相觑,不知道那匣子里都呈了些什么要命的东西,能把乾顺帝气成这样。
砰的一声巨响,漆木匣子落在底下,张张状纸蝴蝶一样四处飞开。
徐辞言眼疾手快地把自己早早看好的那张捞住,打量着上面的猩红字迹。
“……于两江等地设青楼楚馆,暗中培养眼线送入当地官吏府中……”
这份右喉官衙指挥使冯柒送来的大礼,拼上白家案最后一块拼图。
婴茀受蔺家培养的切实证据。
“陛下!”
徐辞言满面惊诧地瞪大眼睛,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好像下一秒就要撅过去。
字松鹤早就按耐不住了,见徐辞言先动了手,大着胆子和手一拢落在地上的几张状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下头督察院的几个官员动作飞快,把剩下的东西送到他那。
字松鹤越看越咋舌,越看越
兴奋,好似有一把熊熊的烈火在他心底直烧,烧得他简直神魂颠倒。
来了!
字松鹤瞪大眼睛,比告到江伯威还令人激动的事情来了!
想到今早的一件件事,字松鹤下意识往徐辞言那处瞥了一眼,那一席素衣面色戚戚的年轻官员泪如雨下,朝他投来个鼓励的目光。
东西都交给你了,上啊!
蔺朝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再一看扶着徐辞言的那喉官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他的徐庶子,好他个指挥使!蔺朝宗定了大半辈子的冷静面皮一瞬间破碎,还不等他做什么,字松鹤飞快膝行上前,一把摘了脑袋上的官帽。
“吏户两部乃国之重器司朝廷大事。蔺朝宗得倚天岁,受先帝之托,当行辅弼之事,竭忠尽智,匡扶正义,使国家安宁,百姓乐业。”
字松鹤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激动,“然其教子无方,御下不力,报私仇、行构陷,视国法朝规于无物,辜负圣心,窃君大权,此乃大罪一也!”
私仇、构陷……这里头可不单单指白家的事情,很快,就有早年受蔺党欺压报复的官员出声附和。
众人皆明朗,眼下乃扳倒蔺家的最好时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臣民,蔺朝宗之子蔺吉安,罔顾其职,不明身份,常以‘蔺家次席’自称,其余官吏亦附之,言语轻狂无状,大不敬也!此乃大罪之二!”
一桩桩,一件件……蔺家在这么些年里早已发展成为庞然大物,官官相护,首尾相通,这些东西在昔日为他们带来多大便利,眼下就成了要命的稻草。
所有人的罪责被分门别类地列出在,御史激昂的声音里,重重地将诸位压倒在地。
徐辞言目露赞扬地看着慷慨陈词的字松鹤,不愧是靠嘴炮得罪大半朝堂的御史,字松鹤告起人来,那真是势如破竹,气势汹汹,精巧的逻辑逼得人哑口无言,只能拜倒在他的言语之中。
从辜负帝心到逾制出行,九大罪证被一一列了出来。
“ 培养暗探,攀扯众大臣,逼死白少詹事,是伐朝廷之栋梁,大罪九也!”
字松鹤最后一句话落下之后,徐辞言猛地出声拜倒,声音响彻整个朝堂。
“蔺家结党营私,势大如此,多年来不知多少官吏同僚被其所逼,遭其毒手,对官尚且如此,对民又不知残虐几何!”
徐辞言目光坚定,今日所有事情的开端是他敲鼓鸣冤,眼下,由他来当第一个带头人最为合适。
“不杀蔺朝宗,不拔蔺家上下,不足以立君威、正纲纪、洗沉冤、平民愤!”徐辞言重重磕头,身如擂鼓,“臣请陛下杀之!”
“十恶不赦之人,臣请陛下杀之!”
…………
文官们早就按耐不住了,字松鹤见徐辞言和自己打了这么组漂亮的组合拳,一时间心满意足飘然欲仙。
他赶忙示意手下的御史开干,自己凑到御阶下面,声音激昂,好似蔺朝宗杀的是他全家。
“臣请陛下杀之!!!”
一时间,奉天殿内只有一种声音。乾顺帝阴着脸坐在上头,视线毒蛇一样落在蔺朝宗苍白的面容之上。
“蔺阁老,”他沉沉地一笑,“先帝所托非人,想来九泉之下亦日夜难安,朕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帮父皇一解愁绪。”
“不,不!”蔺朝宗面色赤红,踉跄地爬起来就要往御阶下冲,“陛下,陛下!”
乾顺帝站起身,冠冕垂珠落下,遮住面容却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怒火,“正好,你儿子被判了秋后问斩。”
“朕今日就全了你们父子之情,来人!”怒吼响起,殿外的衙役匆匆进殿跪倒。
“把这些人给朕拖出去!即刻午门抄斩!蔺家上下无论男女,皆负枷绕行,以示耻辱,待百姓知道他蔺家做的好事之后,通通处死,连坐三族!”
“陛下————”
圣旨一下,蔺朝宗赫然发出了一声尖锐得不似人的厉声,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冯柒一挥手,衙役动作飞快地往人嘴里塞了块烂布,猛地拖出去了。
那身一品大臣的官服弯弯折折地压在身下,很快消失在了殿内。
字松鹤已经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了,今日这么一来,谁还能否认他是大启第一御史!
徐辞言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意来,官吏们看他两眼,也颇觉理解。
乾顺帝叹息一声,力竭地坐在龙椅之上,“江西乡试科举一案今人证物证俱全,白家乃人构陷,事既查明,白家流放家眷准许回京,官复原职。
“白远鸿虽去,尚有家眷于世。”
他想了想,“传朕旨意,白远鸿追赠太子太傅,礼部择吉谥号之,其父白巍,封文定侯,五代承其爵……”
追封、谥号这些都是礼部的责任,听见乾顺帝的旨意,周宿心底一惊,但思绪一转,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白远鸿在时官不及三品,按理来说不该被追封为从一品太傅,但他素来为官清正,还是被朝廷冤枉死的。
这消息传出去,必然掀起轩然大波,追封高一些,也是为了安天下人之心。
重要的是那个侯位,几朝来文官封侯者不过寥寥,但仔细琢磨,一代大儒,天子帝师,再加上在民间的巨大影响,白巍绝对够得到一个侯位。
毕竟……前朝靠着裙带关系封的侯里面,还有一两个没杀得完呢,江伯威好歹还算有本事有政绩,这些人有什么?
他们都当的,白巍怎么就当不得了。
至于不是惯例的三代而是五代,这就是乾顺帝给白家的恩典了。
“臣领命。”周宿心底飞快想通局势,上前领命。乾顺帝把事情说完,视线落在徐辞言身上。
师父师父,白远鸿去了,徐辞言就是白巍的班子。
他心底弥漫起一阵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滋味来,有感激,有欣喜,还有着酝酿越深的愧疚……
“徐卿,”乾顺帝突然开口,“朕记得林宜人在祁县时,教导过被拐走的那些孩童?”
“是,”徐辞言点头,他今日嚎了太久,滴水未进,声音有些沙哑,“家母擅女红,见那些孩子孤苦,便教导她们刺绣,好找个谋生的伙计。”
“工者素来视技艺如命,宜人倒是心慈,”乾顺帝点点头,“即如此,便加封为四品恭人,择吉日行封册礼。”
四品?!
这话一出,文武百官站不住了,纷纷对视几眼,暗流涌动。
就连杨敬城,也有几分诧异。
诰命夫人的诰封晋升素来是比官员要难上许多,三品官员四五品的诰命简直不能再常见。
先不说林氏才封宜人多久就加封了,徐辞言眼下不过正五品官,他娘就被封四品了?!
素来是娘不及儿子,这还是第一个儿子不及娘的。
徐辞言行礼谢恩,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思维敏锐的官员,立马意识到其中深意。
他这是又要升了。
再一瞥蔺朝宗落在地上的官帽,百官们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一切简直邪门,蔺家倒台,彻查之下肯定会有一大批官位空出来。
若是往日,朝廷可能还要急一急拿谁去填坑,但眼下正好啊,再过几个月,今岁的新科进士们结束观政,只待入职。
都不用着急,翻了脸一纸任命把人送去地方就行。
这批进士当真是运气好啊,百官止不住心底腹谑,素来都是坑少萝卜多,往年里一甲二甲还好些,其他的观完政冷板凳坐十年还没个着落呢。
今年既然观完政就可以直接去入职了!
等等!
脑中灵光一闪,官员们表情止不住微妙起来,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最前头的徐辞言。
这位……也是今岁的吧?!
入官场才几个月,别人还在观政呢,他就板上钉钉的四品官了?!
一想到这,众人都傻了。
杨敬城想想两家的婚约,神色奇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自己赚了的感觉。
…………
安排下诸事,乾顺帝一揉脑袋,起身朝后殿走去。
鸿喜一惊,赶忙收起心底思绪就要大喊退朝,阶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喊声,把他话憋死在喉咙间。
“陛下!”徐辞言声音沙哑,他额头扣在十指上,行了个大礼,“臣想前往午门监刑,求陛下恩典!”
乾顺帝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准了。”
说完,他快步消失在奉天殿中。
皇帝一走,官吏们也有序地退了出去,一出大殿门,往日里慢悠悠踱步的官员们拔腿就往外头冲,恨不得立马就飞到午门去。
“终于……”徐辞言看着头顶碧蓝一片的苍穹,神色恍惚。
他抬脚想往午门跑去,奈何方才跪得有点久,双脚发麻。
“不急,”杨敬城快步走上前,扶了他一把,目光和善,“虽说是即刻处死,但还要先去牢里提人,不会这么快的。”
他笑了笑,“蔺家倒台,无咎你又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司查这事,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嗯,”徐辞言释然地笑笑,认认真真地开口,“大人忘了?没有蔺家,新考成法的事情,也不会有人阻止了。”
一环扣一环,他月前就觉察到清风不对,为什么要忍到现在才发作?
徐辞言眼底意味深长,从蔺朝宗为了私利反对考成法,而乾顺帝万分赞同的时候,他就注定逃不过白家案的反噬。
早些时候徐辞言不知道冯柒会给他送这么一份大礼,是以,他留了一手,提出了改革考成法。
乾顺帝有多想施行这个政策,就会有多厌烦阻挠的蔺朝宗,一桩桩一件件,天平渐渐倾斜,等到白家案一露,蔺朝宗必死无疑。
杨敬城有些愣怔,倒是真没想到徐辞言提到的第一个会是考成法,但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不错,”杨敬城止不住笑起来,“是本官小瞧你了。”
“大人谬赞。”徐辞言含笑看他,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宫的时候午门外头已是一片热闹了,刑台被高高搭起,蔺家的子弟们一身狼狈,身负镣铐,哭天喊地地被鞭子抽着走。
百姓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一路跟了过来,乾顺帝说要让百姓知道蔺家的罪状,官们自然也不会驱赶他们。
有些大着胆子的见着了,又往前挪几步,远远地看着刑台上跪着的人。
“哪个是那个蔺侍郎啊?”有百姓忍不住问。
“什么蔺侍郎,现在是蔺罪人了!”旁边的大汉赶忙反驳他,指了指左边跪着,死气沉沉的那个。
“就是他!妈的他终于死了!我家姑娘以前被他家管事看上,抢去做妾,几个月就去了!”
大汉忍不住露出大仇得报的表情来,一群人议论纷纷,直到看见个外披官袍,内着丧服的官员上了台,坐在最中间的太师椅上。
“这是那个……状元郎?!”
第74章 白巍归京 徐辞言坐在太师椅上……
徐辞言坐在太师椅上, 昂头看着面前熟悉的午门。
蔺朝宗被拖来的时候出言不逊,早被衙役一脚踹晕了过去,眼下人事不知地躺倒在那里。
几日不见, 也不知道在诰狱里受了多少酷刑,蔺吉安瘦削得不成样子,头发杂草一样堆在身上, 囚服泡了血又风干,黑褐色, 硬挺在那。
徐辞言打眼一看,缓缓笑了出来。
他说怎么瘦这么多呢,胳膊、大腿上的肉都被削掉了, 能不瘦嘛。
受了这般酷刑,蔺吉安竟然还活着。
“呃!呃——”看见徐辞言的那一刻, 他挣扎着向前,脏污糊在往日里不可一世的面上, 大开的嘴里空空荡荡, 没了舌头。
虽然听不懂, 但是徐辞言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呵, ”他轻笑一声,朝着一旁的校尉一扬手, “陛下的旨意,晕过去了叫什么意思。”
他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蔺朝宗身上,“去,给我把他弄醒。”
“是,是!”
那校尉好巧不巧,正是前头打了徐辞言廷仗的那个, 自从得知徐辞言不仅没死还加官进爵了一以后,日日提心吊胆坐立难安。
眼下见这人摇身一变成为了监刑官,魂都快吓飞了,哪里敢多嘴,当下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三两下重重地给人抽醒了。
“呃,呃呃!”
蔺吉安见着情况,更是急火攻心,徐辞言看了看缓缓睁开眼睛的蔺朝宗,笑容和煦地望向午门城楼。
那夜他被打的时候,隔着夜色和雨幕看见的,就是这座楼。
“蔺大人啊蔺大人,”徐辞言似笑非笑,“当初您设计陷害,把我押到午门打板子的时候,没想到最后死在这的是你吧?”
“不对,”他捂了捂嘴,一脸不好意思失言了地瞥了瞥满台跪着的犯人,眼眸微弯,“是你们才对。”
除了蔺家父子,这高台最前头跪了三个人——托这两父子的福,本来还能苟延残喘到秋日的江伯威,也要被斩了。
一日送走自个三个仇人,徐辞言现在简直神清气爽。
“畜生!你这个畜生!”
江伯威看上去和蔺吉安一样不成人形,强撑着张嘴怒骂,吏部案一明,江家彻底成了秋后的蚂蚱,早些时日还住得起院子,眼下已经到了流落街头的地步。
一家子只会仗势欺人勾心斗角的废物流落街头,能有什么好下场?
用不着徐辞言出手,江伯威往日得罪的人,会知道怎么做的。
唯一还算有些火候的,还是萧衍府上的江欣仪,不过徐辞言早有准备,很快,她就能尝尝原著里徐出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了。
她和萧衍,天生绝配,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高台底下官吏大声宣扬这今日处死之人的罪名,百姓越听越激动,眼看日头一点点高移,气氛越发热烈起来。
蔺家的家眷都被压了上来,他们一个个身着锦绣华服,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今天,眼下嚎哭一片,和底下百姓的喜气洋洋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差不多了。”
徐辞言抬头看了看日头,示意刽子手做好准备,笑语盈盈地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蔺朝宗。
高高在上的蔺次辅一言不发,面如死灰地看着家人。
安乾四年,白远鸿被抄斩,看着即将被流放的老父幼子时,也是这个眼神。
“几位,”徐辞言一转手上令牌,甩到地上,噼啪一声脆响里,他神色认真,瞳孔里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走——好。”
酒水喷到卷了刃的大刀上,几位刽子手同时砍下了刀。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云霄,仿佛刻意折磨,钝刀子一点一点地砸开脖颈的皮肉骨头。
蔺吉安几人扭曲的叫喊声连成一片,这刀又钝又生锈,足足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有脑袋落地的声音传来。
“好,好!杀贪官啦!杀不为民做主的贪官啦!”
“杀得好啊!”
刑场下面传来百姓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这也是他们为数不多会凑到皇宫外头高呼的机会。
也有些角落里的官员,看着咕噜咕噜滚到台下的脑袋,露出庆幸欣喜或是不忍直视的表情。
徐辞言定定地看着那三滩潺潺流动,混合在一起的血迹,缓缓地笑了起来。
师兄……姥姥……他在心底呼唤一个个名字,林袭蕊的血脉在他体内欢呼雀跃地流淌,白远鸿解脱又欣慰的目光,隔着时空落在他面上。
徐辞言心底默念,我替你们复仇了。
终于,终于啊。
………………
午门的脑袋砍了半日才砍完,废掉的大刀丢在地上,一眼数不清有几把。
徐家出奇地热闹,大厅里坐满了人,绵延不绝的哭声里是难以压抑的喜意。
江伯威死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林西柳冲到祠堂里,抱着林袭蕊的牌位痛哭出声。
“大仇得报,沉冤得雪啊!”
唐焕也匆匆地跑到徐家,握着徐辞言的手,泣不成声。
他的师弟,他那比他小看上去却更苍老的师弟,终于能从山南回来了。
徐辞言眼眶发酸,嘴角确是扬着的,“师伯,小心哭伤了身子……”
“没事,哭吧,”徐出岫也从宫里跑回来了,搀着林西柳泪眼汪汪,她带着哭腔开口,“怕什么,有我在呢。”
“…………”
徐辞言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这震天响的哭声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怎么了呢。
但他很高兴,比皇榜中状元那日还高兴。
他穿越过来到现在,终于算是对得起原主,对得起老师,对得起好多好多人。
“不哭了不哭了,”唐焕一抹眼泪,笑得神采飞扬,“我现在就写信回去告诉你师父,山南的地方,是他那
破身子该待的吗!”
唐焕一拍徐辞言肩膀,“蔺家倒台,朝堂正是要紧的时候,你可千万小心。至于你师父那边,我马上让人去接!”
“嗯嗯,”唐焕的孙子搀着他,赶忙点头,“世叔放心,有我在,保证把白爷爷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不用了,”徐辞言摇摇头,叹息一声,“宫里传了消息,喉官衙的人已经动身了。”
马匪横行,白巍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由喉官衙的人去接送,才是最安全的。
唐焕也沉默下来,半晌重重地叹口气,“…………也好。”
送走了唐焕,徐辞言亲自给林袭蕊上了香,在烧纸钱的时候又偷偷给原主烧了点,林西柳已经缓过来了,神色慈爱地看着他。
“言儿啊,”她感慨一声,面露笑意,“江家没了,以后我就是去了,也有脸见你姥姥了。”
“娘瞎说什么呢,”徐辞言把香插上,出门笑着看她,“过几日娘就是四品恭人了。”
“到时候,儿子还要唤您一声大人呢。”
…………
第二日,徐辞言就跑到了督察院去。
他身上又多了一个七品御史的官,虽是七品,但是负责审查官员,责判“蔺党”,蔺家父子的脑袋还挂在那呢,满京的官吏谁不对他笑脸相迎。
负责带他的上司,正是御史中的御史,字松鹤字大人。
“小徐大人眼下真是能者多劳了。”
许是嘲讽人嘲讽多了,字松鹤哪怕正常说话,也带着股阴阳怪气,他自个并未发觉,又笑着拍了拍徐辞言胳膊。
“昨日早朝本官还想着等散朝了向陛下请命,让徐大人再领个御史的活计,眼下倒是不用本官费力气了。”
徐辞言面不改色地吹捧两句,“字大人实在抬爱,下官对诸位御史的高风亮节早心生翼慕,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
“眼下得陛下垂爱,能与御史大人一同共事,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
字松鹤惯来只有被人骂的份,哪有人这般换着法子的夸他,当下被吹得眉目飞扬。
“那是,他们六部的官员,只要肯读书,个个都能上,哪像我们科道官一样,注重品行。”
徐辞言好似自己没个吏部员外郎的身份一样,一脸赞同地点头,跟着字松鹤的步子往院里走。
“是极是极。”
院里的几个御史都在那了,字松鹤一边强调御史的特殊作用,一边把徐辞言介绍给他们,一时间气氛融洽,其乐融融。
等到午后有司官员来找他汇报的时候,徐辞言已经和几个御史称兄道弟了。
掌握了基本的情况,到了第二日,徐辞言就开始带上他御史的腰牌,到各司去走访了。
见乾顺帝钦点的御史上门,各司官员们赶忙把人迎入内堂首座,好茶好点心,先是嘘寒问暖,紧接着痛斥蔺家罪行,唯恐被划入蔺党,一并给清算了。
等到徐辞言查完出门的时候,还要隐晦地送上金银字画,这是官场惯例,不收反倒让人心里不安。
徐辞言估摸着情况,那些只是倒霉赶上蔺吉安当座师,自身无甚过错的就还回去,那些只等着砍头的,他笑呵呵地收了东西,大笔一挥,一个没放过。
有几个硬茬子见他年纪小,还想着来套虚与委蛇的戏码,含含糊糊地就把这事过了。
徐辞言冷笑一声,直接绕道进了经历司,把他们的档案一调一封,送到督察院去了。
最近局势多变,朝里官员们都一个个谨言慎行小心本分,眼看着没人可以告了,督察院的御史们急得跳脚。
见徐辞言愿意分功劳,他们一个个感恩戴德热火朝天地干活起来。
“都给本官查仔细了,”字松鹤激昂的声音日日在院里响起,简直迫不及待,“一个都别放过!”
别说,这些被徐辞言重点关照的官员,没一个经得起查得,都不需要由官衙出手,光是督察院查出来的,就够他们掉几个脑袋的了。
这般查了半月,刑场上的脑袋越堆越高,每日里京城百姓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到刑场去,看看哪些大官又被砍脑袋了!
杀一两个局势混乱,这般从上到下洗了一遍,反倒是飞快地稳定了下来。
蔺党蔺党,能做到次辅,深受三朝皇帝看中,蔺朝宗最初的时候,必然也是个以天下为己任有抱负有本事的。
只可惜权利迷人眼,身处高位没能狠下心来整肃党羽,最终落到了这么个下场。
这期间,徐辞言孝衣击鼓,为师鸣冤的消息,传遍了大启各地。
人人都知道,今科的状元郎不仅文采出众,更是个难得的好官、好人!
没了蔺家带头阻挠,九月初,新考成法很快就颁布了下去。
萧衍得了消息,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等了半天,却不见宫里传来封赏,反倒是徐家,日日东西不断,显赫光荣。
“嗯…………?”
站在自家大门前,萧衍缓缓打出个问号。
而另一头,跋涉了近两月,载着白家一行人的车队,于九月十二,缓缓地靠近京城。
第75章 马匪与游牧民族 京城十里外白……
京城十里外白草坡, 绿草茵茵,没过马蹄。
徐辞言牵着马站在坡顶高处,朝着远处官道尽头不住打量。
哒哒哒——
马蹄声渐响, 道路尽头出现两辆马车,被十来个镖局打扮的壮汉围着,缓缓驶来。
“来了!”
徐辞言眼睛蹭地一亮, 翻身上马朝坡下冲去,清风骑了匹小马跟在后头, 见他忽然跑了,一声“哎”脱口而出,骑马欲追。
“老爷你骑慢点!”
只是清风心有顾虑, 骑术也算不得精湛,下到一半的时候, 徐辞言已经到了马车前头。
“徐大人。”几个衙役见是他,放下戒备, 行了个礼让到一边去, 徐辞言面上止不住的笑意, 三两下跑到马车外头,“老师!”
“哎, ”白巍笑眯眯地掀开帘子,细细打量连连赞叹, 止不住笑,“不错不错,长大了不少!”
徐辞言抿嘴笑,他才来京城一年,能变多少,倒是白巍……
徐辞言心底微微叹气, 比起年前,老者两鬓越发斑白,头发也越发稀疏。
白巍才六十多,看上去却比七十来岁的唐焕还要老上不少。
“行了行了,”白巍看出他心底想什么,笑着拍拍徐辞言胳膊,“愁这些做什么,多亏了你,我现在是心底无事一身轻,还能活个好多年呢。”
他抬眼望向北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年没来,这白草坡倒是没变。”
每到秋岁,白露为霜凝在草尖上,等到日头方起的时候,金灿灿的日光照在上面一片白茫茫,远远看像是长了一坡白色的草,这才叫白草坡。
以前白巍还是个闻名遐迩的大儒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在这坡上搭个亭子讲学。
前来听学的学子带着垫子,衣衫把露珠沾去,等走得时候,又成了绿草,一白一绿,颇有趣味。
只可惜啊……白巍心底叹息一声,他现在的身子骨,怕是受不住这秋末白霜的寒了。
那边清风终于蹭到了马车外头,透过半开的帘子看见里面的老者。
未戴冠,白发攒成一小束,粗布麻衣,一身平
和清正的气质,眼睛亮得清明。
“这就是你和我说的那个孩子了吧?”
白巍也看见了他,目光落在清风眉眼间愣愣,“像他娘,也像恩儿。”
白恩在白家如同半子,白巍记得他,也记得婴茀的模样。
他们成婚的时候,还是白巍喝的第一杯酒。
“是,他叫清风。”
徐辞言点点头,蔺家满门抄斩后,清风大病了一场,半月才醒来。
他如今无父无母无亲无眷,也不想再要以前的名字了,便留在徐辞言身边继续做书童,依旧唤做清风。
徐家上下对他一如往常,每日里徐辞言去衙门点卯,他就和其他小童一起读书学习,这月里甚至学会了骑马。
恩怨结了,活计也还能接着干,清风心底很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白巍。
再怎么气质平和神采奕奕,也掩盖不了白巍不良于行的事实。
那是流放到山南时落下的病根。
“孩子,来。”出乎意料,面对仇家之子,白巍倒是显得格外心平气和,没有半点迁怒的意思,他朝清风一挥手,唤人过来。
“白大人……”清风有些忸怩地挪过去,低下头声若蚊蝇,“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
白巍摇摇头,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清风手背,“当年你才多大,家里的事情,又与你有和相关呢。”
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清风不过懵懂幼儿,投胎到谁的肚子里,也不是他能选择的。
若要怨,也只能冤他们识人不清,没能看出婴茀乖顺面孔下的狠厉,也没有对蔺家多上一份戒备之心。
“这么些年苦了你了,”白巍声音柔和,“你父亲早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眼下事情安定下来,你若是愿意,便随我姓白。”
“不了……”清风摇摇头,“我,我就叫清风吧。”
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这么些年里,清风也打听过白家的事情,除了那科场案,其他无一不是赞誉。
白大儒是个好人啊!
听过白巍讲学的穷书生对他这么说,“若不是大儒愿意教我,我哪里有今天。”
只可惜……话到最后,又成了这几个字,看着那些人奇异的面容,清风心底五味杂陈。
白家没有对不起他娘,他娘却害了这一家人。
清风对她又爱又恨,却也不愿意流着他的血若无其事地回到白家。
他更愿意跟在老爷身边,当他的书童,以后成为一个管家,有自己的本事去赎罪。
徐辞言看出清风心底想什么,微微叹息一声,京城里,林西柳她们已经到白家老宅去收拾妥当了,一行人又慢慢地前行。
“……考成法也推行下去了,先以京城和留都为试点如果顺利就渐渐地推广到地方上去。”
徐辞言驾马走在旁边,和白巍讲起京城的事情。
“这法子要是能顺利地施行,我大启朝堂也算是气象一新,”白巍颇感赞叹,“只是邑王那边……怕是要记恨你了。”
“邑王其人……”徐辞言停顿一声,轻轻冷笑,“只要他还把主意打到出岫身上,我们两家就注定不会好。”
萧衍恨不恨他重要吗,他恨萧衍不就行了。
考成法推行之后,萧衍一直不得赏赐,反倒被新来的吏部尚书和左侍郎联手架空。
他满心悲愤地找乾顺帝主持公道,反倒被乾顺帝呵斥一通,直问他那考成法真是自个主意?!
萧衍哑口无言。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下两京推行的考成法……似乎不仅是他当初递上去那套。
好歹是个皇子,等萧衍查来查去查到真相那日,一口血就喷了出来,病倒在床榻之上。
乾顺帝冷眼看着,借机把吏部侍郎的活给他摘了,调了个外放的亲信官员回京任职。
而早来的吏部尚书,正是徐辞言的老熟人,滕洪辉滕大人。
他为人鬼精,此前见喉官衙能把他家族谱搞到手,大惊失色以后也老实了下来。
这么一来,吏部就掌握在了乾顺帝手中。
而萧衍,没了权势又不得圣宠,外加他早些时候得罪了那么多官员,一时间树倒猕猴散,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那些官吏不对他大加追捧,萧衍就受不了了。
徐辞言还派人悄悄地把他是因为开府宴会上的摆件得罪诸位官吏的消息透给了萧衍。
萧衍这种人,只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找到了“原因”立刻如释重负,毫不怀疑甚至颇为主动地和江欣仪闹起来。
曹素衣每日里坐山观虎斗,看乐子看得颇为乐呵。
白巍听得凝神,半响笑开,“别说别个了,辞言,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啊?”
徐辞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开,“六礼都走得差不多了,请期请到了明年正月二十四。”
白巍颇为庆幸,白家的事情结了,那时候他也能好好操办弟子的婚事。
终生大事,可不能马虎。
………………
进了城,马车停到白家的旧院,早些年白家被抄家流放的时候,这唯一的院子被官府收了,月前乾顺帝又派人把地契送到徐辞言手里。
徐唐两家跑前跑后地,把久无人住的院子打理得焕然一新。
马车方一停下,徐出岫小炮弹一样冲出来,撞到冯夫人怀里,眼眶微红。
“干娘!”
“出岫,快让干娘看看!”
冯夫人抱着她喜不自胜,看着舍不得移开眼睛,她从徐出岫七岁便看着小丫头长大,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干娘听说出岫当上太医了!”冯夫人一脸骄傲,“我家出岫真出息!”
司三娘子好笑地看着她们两个,又跑来给白巍探脉,早些年白巍的腿疾一直是她负责看护的,这年不见,怕是又犯。
好在指尖一搭上去,司三娘子就松了口气。
“白老先生腿无事,”司三娘子放松一笑,“就是有些舟车劳顿,休息几日便好。”
见爷爷奶奶身边都围了人,眼下刚满九岁的白浔茫然地站在原处,眼珠子转了一圈,瞄准徐辞言跑了过去。
“小叔叔!”白浔眼睛亮晶晶地喊。
“浔儿长高了,”徐辞言笑呵呵地把他抱起来往家走,多亏他这几年没疏于练武,眼下抱着个半大孩子和抱猫崽子一样轻松,“走,进去吃饭去。”
休整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宫里就前来传唤了。
乾顺帝召白巍进宫觐见。
白巍眼下有个文定侯的身份在身上,虽然还未正式册封,但礼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若是早些年,他必然辞而不受,身为帝师,太过显赫和张扬不是什么好事。
但现在……白巍看看身边还是个懵懂孩童的孙儿,叹了口气。
低调也防不住别人的算计,倒不如领了这个侯位,也算是保住他白家的基业。
那些在流放路上死去青壮,只留下孤儿寡母在世的旁支,也需要人来看顾着。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乾顺帝悄悄地示意徐辞言也跟着进宫去。
马车一直驶过午门,停在广场外头,徐辞言推着白巍进到殿里,就见乾顺帝一身常服,坐立不安地四处走动。
“陛下,”殿外没有宫人守着,自然也没人传唤,鸿喜看见两人进来,小声咳嗽一下,“来了。”
乾顺帝蹭地转头,面上的喜色扬到一半,生生定住。
白巍坐在轮椅上,弓着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陛下,许久不见了。”白巍叹息一声。
“老——”乾顺帝眼眶一涩,快步走上来,他早就知道白巍早年跌断了腿,当时正在流放的路上,也没个好大夫。
若不是他赶忙把宫里太医暗派了去,白巍怕是都撑不到山南去。
后来有司三娘子看顾着,乾顺帝查到她是山南有名的大夫,医术精湛,才慢慢放下心来。
只是纸上描述得再详细,看见瘦削不少苍老不少的老师,乾顺帝还是心底一酸,落下泪来。
他凑过去,白巍却浑然垮下了脸。
徐辞言心底一惊,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白巍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陛下如今倒是有出息了,因着那点子小事,倒是打起你师弟了。”
“三十廷仗啊,”白巍眼眶一酸,他远在山南,徐辞言伤都养好了,但这次是这次,万一呢。
“你要是看不上他,怎么不把我也一块打了,刚好我师徒两个埋在一处!”白巍出声呵斥。
徐辞言:“?!!”
他脑子里头一片轰隆隆地响,还有点迟来的酸涩。
徐辞言怎么也想不到,白巍见着乾顺帝的第一件事,是替他讨个公道。
只是……乾顺帝到底是个皇帝,还是个极其在乎脸面的皇帝,白巍这么做,怕是讨不了好。
果不其然,
乾顺帝面色一僵,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鸿喜在后头倒吸一口凉气,先帝去了,敢这么说乾顺帝的,还是第一个。
“陛下——”徐辞言刚要开口解围,就见白巍忽地眼眶一红,侧过头去老泪纵横。
“陛下,” 白巍一抹眼泪,手掌拍了拍乾顺帝搀扶的手臂,“这几年老夫不在京城,帮不了你什么,让你苦瘦了不少。”
“政务哪里是忙得完得呢,”他叹息一声“晚上便早些休息,别和以前读书一样,熬到半夜去。”
徐辞言的话一下子卡在了脖子眼。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这两句话下来,乾顺帝哪里还记得方才的冒犯,眼眶发酸几欲落泪。
“不苦,不苦。”皇帝侧过头哽咽两声,冲着鸿喜喊,“还不快去把太医叫来!”
“哎,哎!”
鸿喜赶忙应声,乾顺帝怕自己失态被人看好,大殿的宫人早时候就打发出去了。
眼下鸿喜一溜烟跑回去,人便鱼跃而入,上茶、燃香,白发苍苍的老太医跑过来,又给白巍把脉。
得知只是体虚了一些,并无大碍,乾顺帝心底一松,流水一样的赏赐又赐了下去。
两人一直在宫里待到午后,有大人前来商量政事才离开。
临走的时候,徐辞言的视线和乾顺帝对上,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目露愧疚。
嗯……
徐辞言表情奇异,瞥了瞥白巍,不愧是多年师徒,他师父当真是把乾顺帝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
“你师伯想让我到国子监去,”出了宫,白巍神采奕奕地开口,“哎,国子监那哪里缺夫子了,比起去那,我更愿意自个开家学堂,教些夫子去。”
他有些骄傲地昂起头,“你是不知道,今年祁县童生试考得不错,别说松阳府了,就是周边几个府,也没这么好的。”
白巍只有一个人,对他这样学问高深的来说,负责给孩童启蒙倒是杀鸡用牛刀了,一两个孩童在县里也起不到什么大用。
是以,他教导县里的夫子,夫子们又负责教导底下的孩童,一环扣一环,一个人,就影响了整个府的文风。
说不定再过上几年,祁县又能多出几个举人进士来 。
徐辞言笑意柔和,“夫子来信的时候也说了,眼下县里的求学风气,倒是比我小时候好多了。 ”
文风兴了,一个地方才能真正地发展起来。
“也是有你在前头当标杆,”白巍笑笑,“状元牌坊立在那,看着你从县里到了京城,百姓们也都知道读书是个好出路,都愿意把孩子送学堂去。 ”
“县里还在你家外头修了个六元桥,每逢考试啊,各地都有人跑来上香,热闹着呢。”
徐辞言想了想,进京赶考以后,他还没回过祁县呢,倒是不知道那六元桥,状元牌坊长什么样。
等到翻年去婚后,按照惯例,他们还是要回山南祭祖上香的。
这么一算,也不过四个月罢了,徐辞言笑笑。
………………
接下来几月,考成法也在两京之外推广开了。
身为始提出者,徐辞言一边要忙着吏部员外郎的差事,一边要抽空到东宫给太子讲课,一边还有时刻关注着考成法的进度。
多亏蔺党的清理已经到了尾声,眼下主要是喉官衙抄家,吏部筛选合适的官员去填坑,没他多少事。
不然徐辞言都想不到,自个要长几只胳膊几条腿才能忙得过来。
官吏们也渐渐明白考成法是谁的主意,只是这时候徐辞言背后靠着杨家、督察院,白巍回京后,白家的门生故吏也频频上门拜访,连乾顺帝也颇为优待。
一时间徐辞言风光无二,倒是没有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地报复到他身上去。
徐辞言也过上忙碌且充实的生活。
到了冬去,京城里一日日地冷下来,大雪翻飞,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崔钧几个下职了来找他喝酒,几个人缩在屋里,看着外头的白雪皑皑。
“冬天一到,西北那头又要不安稳了。”
崔钧叹息一声,瓦刺、鞑靼多是游牧为生,到了冬天大雪一下,他们就没了粮草,日子过得就艰难起来。
早些年还好些,先帝天河末年的时候取消了两地互市,他们不能用养得牛马换来茶叶、米粮蔬菜这些东西,不吃又会生病,就只能靠着抢掠为生。
再加上马匪作乱,每到冬去,边关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听我爹说,今年的岁贡也出了问题,”周翌泽也叹息一声,“眼下那边几个部落乱着呢,没人管,劫掠也比往年严重许多。”
他虽然生性如此,只喜在翰林院里修书,但这些家国大事,只有有点抱负的,就不能不往心上去。
徐辞言沉默不语,眼下还好,到了后头鞑靼几个部落内乱够了,就会调转火力,冲着大启来。
战火烧到后头,瓦刺也会来掺和一脚,东南海盗也趁机劫掠商船,苦战到最后,大启也只是险胜,鞑靼等继续养精蓄锐。
等到萧衍登基,崔鸿旧伤复发去世,崔钧战死,大启再次陷入无边战火,而这一次,便是惨败亡国。
“不说这个了,”徐辞言开口接话,“锦堂,年去今科进士就要外放了,这次倒是空出来许多地方,你可有想去的?”
崔钧有些犹豫,还是说了出来,“我想到大泽县去。”
“大泽?!”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呆了。
大泽在东南沿海的那头,日光暴晒,气候恶劣,土地贫瘠,作物难生,慢慢地也就成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山匪水匪一堆。
周翌泽皱皱眉心,“我前几日看的县报,大泽那头的县令,又死在水匪手里了。”
当然,是不是真水匪……那可就说不准了。
若不是大泽附近还有个卫所在那,只怕是要彻底乱起来。
徐辞言仔细想了想,倒是觉得不错,“大泽会乱,主要还是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那些水匪除了少部分是穷凶极恶的,大多还是可以招安。”
崔钧点点头,“眼下大泽官衙里只靠个县丞在那撑着,府里也管不了太多,这么下去,怕是更乱。”
“朝廷估摸着这些日子就要调人下去了,”崔钧面色平静,“这么个火坑,总得有人去灭了,别人都不愿去,我去。”
周翌泽:“…………”
他瞥了眼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崔钧,若不是二甲的名次摆在那,谁能看得出来这是个读书人。
大泽那个地方,文文弱弱的读书人不成,崔钧保不住可以。
“卫所……”徐辞言敏锐地觉察到这点,大泽那个地方能匪盗横行成这样,当地的卫所官员铁定有问题。
普通官员过去,别说得到军队帮助,不死在自己人手里都不错了。
但崔钧在兵仗局观政,半只脚踏进了宦官的领域,这倒是个便利。
“那的监军太监是哪个?”徐辞言问。
崔钧笑笑,眼底划过一丝暗光,“名唤伍则,早些年也是从宫里出去的。”
这就是能用的意思,两人心底明悟。
“我倒要看看,这海盗和山匪,有什么不同。”崔钧大笑,“若是能剿了他们,也算是保了一方安定。”
“善,”周翌泽点点头,“那地方倒
是没人会和你抢,你既定了主意,翰林院里有大泽的县志之类的,我给你抄一份出来,你多看看。”
“多谢周兄。”崔钧感激点头,屋外清风打了把伞,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老爷,”清风神色匆匆,“宫里唤您进去。”
徐辞言一愣,从脑中思绪里惊醒过来,赶忙起身,“师兄,锦堂,我先去了。”
两人也神色凝重地站起身,今日休沐,这早不早晚不晚的,乾顺帝唤徐辞言进宫做甚。
…………
到了宫里,气氛一片凝重。
兵部的几个官员也都在殿内,见徐辞言见他,微微打了个招呼,看见这几位,徐辞言心底一跳,满出点不详的预感来。
“臣参加陛下——”
徐辞言礼还没行完,就被乾顺帝一挥手喊了起来,“不必多礼,无咎,你来看看这个。”
徐辞言匆匆一看表头,就翻到了里面,这是陕西地方官员递上来的折子,去除掉那些繁复的套话,大概意思就是:
今岁气候不好,老天不赏饭吃,百姓的收成本来就不太行,还频频被北成鞑靼侵扰,劫掠粮食。
老百姓们不给,那些鞑子们就杀人夺粮,最严重的一次屠了一整个镇子,还有马匪作乱,当地军队两头跑,根本打不过来。
陛下您看看,怎么办是好。
徐辞言视线落在“屠掠一镇,死伤数百人”几字上,面色一沉。
“折子也看了,几位爱卿有什么看法,都说说。”乾顺帝面色凝重。
兵部尚书沉思片刻,站上前去,“陛下,陕西官员请求从别的地方调动军队过去。”
“各地卫所如今都有事在,不好调动,且眼下正值秋末冬处,大雪封路,军队难行,去了那边,粮草也是个问题。”
“不错,”乾顺帝点点头,眉心一皱,“北成眼下乱着,若是是举国入侵着实不太可能。”
“此次骚扰边境的该是最边边的那几个游牧部落,但这些游牧部落实在难打,这边派兵过去了,他们往草原腹部一缩,又没折了。”
徐辞言心底琢磨了一下,乾顺帝这是不准备大兴兵戈的意思了。
也是,虽然抄家勉强填了点国库,不像之前那样空空荡荡蚂蚁上去都打滑,但是冬去各地雪灾,南边还有几条河发洪水,赈灾也是个问题。
算来算去,银子实在是不足以支撑和北边打起来。
但是边境也不能不管,眼下有地方官府压着,那些鞑子也不敢太过放肆。
但若是朝廷不管,局势就不一样了,小到几个村几个镇,大到几县几府,都会被洗劫一空。
而且,这也会让北成嗅到大启的颓势,怕是立马就会调转枪头朝大启来。
另一头,兵部几个官员已经就要不要派兵打仗争论起来了,乾顺帝把视线移向徐辞言,“徐卿,你怎么看?”
徐辞言沉思片刻,“陛下,臣认为眼下并非行军打仗的好时机。”
“老夫也这么觉得,”兵部侍郎叹息一声, “但马匪、鞑子作乱,也不能放着不管。”
“不,”徐辞言摇头,“不打仗不代表就不能管了。”
大殿里摆了西北一代的沙图,徐辞言走到旁边,取小棍在沙上将几个部落圈了起来,“这些部落眼下劫掠边境,是互市关闭,冬日物资艰难活不下去了才如此。”
“徐大人是想说开互市?”兵部尚书若有所思,“若是往日,互市一开,鞑子能换得东西,倒是不至于非得犯到我们头上。”
“只是……”他有些犹豫,“眼下他们做无本生意惯了,怕是不愿意再花钱。”
“老臣担心到时候鞑靼那边表面答应,等边境百姓把粮食这些运到集市上,又被他们一网打尽,劫掠一空。”
“而眼下那边的军队困于马匪,怕是抽不出手来。”
“刘卿所言极是。”乾顺帝叹息一声,看向徐辞言。
“对,”徐辞言点头,“所以不能全开,不然反倒是帮着鞑靼忙,省得他们到处劫掠了。”
徐辞言在两个部落小旗之间画了个箭头,“成主死后,蒙古各部之间内乱不断。牲口、草场、水源、宗主地位……这些东西关乎着他们一年的生活,争夺起来更加凶戾。”
“比起国力强盛只能时不时捞一笔的大启,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
瞥了眼几个大臣若有所思的表情,徐辞言嘴角扬起,“北成一度沦为大启的属国,和黄金家族的认同比起来,我大启的认同也含金量十足。”
“徐大人的意思是由朝廷出面扶持一个部落,借他们的手打压其他部落?”兵部尚书敏锐地领会到徐辞言的意思,眼睛发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正如刘大人所说,”徐辞言英雄所见略同地看了眼兵部尚书,“朝廷可以先派人悄悄但是让所有人知道地宣扬开来,给几个部落首领画个大饼,就说朝廷有意封个什么‘草原王’‘大可汗’什么的。”
“得了封号的部落可以与大启互市,交易商品,还可以适当地降低朝贡关税。”
“并且,”徐辞言强调,“那个部落必须保证互市的正常交易,若是三天两头地出问题那便要换个人来当‘草原王’了。”
他再仔细讲了讲其中的细节,比如这个部落一定要选好了,实力不能太强以防止它借着互市太快生长发育,反过来对大启造成威胁。
也不能太弱,太弱威信不足,不能牵制局面,还护不住互市,更易惹人怀疑大启是不是傻。
实在不行,还能换着找人当大王,不能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再比如互市刚开的时候,找几个人假扮其他部落的来捣乱,赶走以后再对那个部落大加训斥,将矛盾转移到几个部落之间。
听到后面,乾顺帝连连点头,黑沉了一日的面孔放松下来,弥上笑意,“不错不错,这么一来,几个部落互相制衡内斗,有‘草原王’的名头吊着,我大启也能松乏几年。”
“这几年里还要养精蓄锐,提升军事实力,日后若是北成那边再发难,也不怕了。”
兵部尚书适时地给自己谋利益,早些年国库空虚,兵部想要点钱那简直是难如登天,连军饷都要发不起了,不然军队也不会弱成这样。
眼下到处是用兵的时候,也该到他们了吧?
商量好对策之后,接下来究竟选哪个部落,怎么派人去沟通,具体细节怎么实施……这些就是其他部门要操心的了。
外患解决掉,接下来就是内忧。
“还有马匪的事情。”
徐辞言心底微沉,大启马上打来的天下,对马也十分地重视,官民联合养马,设立马监马寺等等。
这些政策在早年十分奏效,一度染大启拥有数十万马匹,马多了骑兵就多,而在这个冷兵器打仗的时代,骑兵几乎是一种不可战胜的象征。
但是到了现在,朝廷不打仗了,对马的需求也越来越小,也对各地马政越来越不重视。
这么一来,大量养马的牧场不仅没有去劣质得优,变成百姓手里的耕地,反倒是被当地官府监守自盗,“官盗”“官马变私马”大行其道。
再加上不合理的民牧制度,百姓的日子越过越过不下去,要活命,只能落草为寇,这么一来,马匪就越来越多,成为恶性循环。
“马匪一定要在北成安定的时间里解决掉,”徐辞言斟酌开口,“这些人里并不全是罪大恶极之人,更多是被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徐卿的意思是朝廷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乾顺帝面色一沉。
“如此这般那自然不是陛下的错,”徐辞言面不改色,“是各地的贪官污吏被利益蒙了眼睛,在任地为非作歹欺民霸下,才落得这么个结果。”
“所以第一步,”徐辞言眼底划过一丝历色,“杀贪官,把被强占的牧场耕地收回官府手里。”
“有了地,朝廷就可以用地安抚马匪中良善的那批,”徐辞言解释,“谁也不是天生喜欢当土匪,有了安稳活下去的盼头,
他们自然就会成为安分守己的良民。”
“这些百姓走了之后,马匪的力量不然大幅下降,”徐辞言又点了点沙盘上连绵不断的山峦,“这时候就要用武力镇压,先从回归的百姓口里收集情报再动手。”
“身怀本事,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之类的可以先礼后兵招安,让他们以匪贼的人头抵罪。 ”
“而那些打家劫舍想当山大王的,”徐辞言缓缓吐出一个字,“死。”
“等到平静下来,便要治本,马制上下必须要重新洗牌。”
徐辞言神色平淡,砍向这些贪官污吏的刀他都替乾顺帝找好了,考成法不就在那吗。
乾顺帝:“…………”
兵部官员:“………………”
这一套连一套地下来,都给他们搞愣住了。
兵部尚书认真地想了想,这徐无咎,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吧?
怎么这么像他们武举出来的人才啊?!
“我,不,朕再考虑考虑。”乾顺帝半响回神,已经到了晚膳时间了,日头渐渐沉了下来。
殿里这几个官员已经待了快两个时辰了,再留就不礼貌了,他咳了咳,“今日辛苦几位爱卿了,告退罢。”
“是。”几个官员松了口气,起身行礼出殿。
他们刚走,就有内使快步跑向内阁各处,估摸着是乾顺帝要召其他部门的大臣议事了。
“小徐大人进来忙碌啊?”
出了掖门,兵部尚书刘大人笑眯眯地凑到徐辞言开口。
“哪里哪里,”徐辞言一脸谦虚地推辞,“都是些小事,比不得大人您能者多劳啊。”
这徐无咎果然会说话,兵部尚书一眨眼睛,笑得意味深长,“既然不忙,小徐大人不介意再多领点兵部的差事吧?”
“我们兵部就缺你这种人才啊!”
“…………”
徐辞言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嘴角抽搐,不是,督察院、吏部、詹事府,他现在已经像个陀螺了。
再加个兵部,刘大人想要他直接螺旋升天么。
“兵部人才济济,”他嘴角直抽抽,“诸位大人都是文武举选出来的精英。”
“下官这点米粒之光,还是不要去和日月争辉了。”
“哪里哪里,缺的缺的。”兵部尚书眼都不眨,笑得越发亲热。
他可打听好了,这徐无咎工作起来简直是认真得不得了,有了他,阳崑那个老头子都敢在上衙时间去京外燕定河里钓鱼了!
还有督察院那边,这徐无咎简直长了一百零八双眼睛,京城哪个官吏干点什么坏事他都知道,还愿意分功,有他在,御史们的业绩都不愁了。
勤劳能干会做人,兵部尚书心底渴望,他也想要这种下属!
徐辞言:“…………”
你看我像冤大头吗?
另一边,刚从六部衙门出来准备进宫的滕洪辉眼神好像安了追踪仪,远远地定位到了对着徐辞言拉拉扯扯的兵部尚书。
他心底警铃大作,脚步一转从掖门外头转过来,几步外大喊,“刘老贼你想干什么!”
想挖墙角,滕洪辉心底冷笑一声,做梦!
你兵部缺人,我吏部就不缺了,有他这么个卷王在,吏部官吏情不由己迫不得已地跟着卷起来。
不是谁都有厚脸皮受得了自个每日姗姗来迟地点卯,抬脚撞见徐辞言抱着一堆处理好的文书朝你微微一笑。
月底再一比业绩,简直是丢人!
对于下属的卷,滕洪辉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徐辞言哪日一去宫里讲学或是一去督察院办事,吏部就立马松懈下来,滕洪辉要干得活就变多速度变慢。
他早希望人能辞了其他两个专心干吏部事,只可惜东宫惹不起,御史不敢惹,只好忍气吞声,勉强维持平衡。
你工部还想横插一脚,滕洪辉笑不出来了,当下把徐辞言往身后一扒拉,“无咎啊,从宫里回来累了吧。”
“部里还有点大事,你先回去,”他面不改色,“我和你刘大人有话要谈。”
徐辞了如释重负,脚底抹油地跑了。
他边跑边忍不住笑,若是往日,他倒是不介意再干一份兵部的活,总归俸禄不会少他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
徐辞言眨眨眼睛,婚期要到了,他忙着呢!
第76章 大婚 酒斟时、须满十分。
在一片忙碌之中, 很快就到了年关。
大启别的假给的吝啬,春节的假倒是挺长,从腊月二十五开始, 一直放到正月十五,过完元宵。
徐家上下忙碌一片,因着徐辞言的婚事在即, 就连远在山南的徐二叔一家也关了酒楼,连带着徐家几个族老亲戚, 一同高高兴兴地上京来。
从腊月开始,徐家连带着杨家,都忙碌起来。
彩礼嫁妆, 红绸喜字这些物件大多都已经备齐了,剩下的就都是需要仔细斟酌的。
比如说, 那日接亲的人选。
大启结亲,特别是名门大户之间, 必然少不了一通文采考验, 杨家家大业大, 杨敬城也是正统科举考出来,家族里文采横溢之人比过江之卿都多。
别的不说, 杨敬城的幼子杨恒逸,才名在外, 徐辞言看过他的诗词文章,心底有数,只等年岁到了下场一试,此子必是榜上有名。
徐辞言不善做诗这事早就传开了,当年鹿鸣宴上座师刘大人打趣他作诗“截搭”那句话,至今没少被人拿出来玩笑。
好在徐辞言脸皮够厚, 不善做诗怎么了,再不善他不也考上状元了。
但是眼下用脚趾头想就知道,杨姝菱的那些兄长弟弟们,铁定会拿“催妆诗”好好刁难他一通。
对此,徐辞言很没出息地怂了。
大喜的日子,他被杨家子弟拦在府外头,急得满头大汗耗到吉时将尽,都没能做出让他们满意的催妆诗来,这像什么话嘛。
虽然杨家必然不会出这样的岔子,但这种大事,徐辞言只求尽善尽美。
他早早给同年好友们去了信,特别是周翌泽崔钧几个诗才好的,更是再三叮嘱,生怕出了意外。
好在几个都是靠谱之人,到了正月二十四这日,吉时一到,徐辞言骑上捆了大红绢花的高头大马,浩浩荡荡地前往杨家接亲。
一出了门,就见满街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有些小童被父母换上了吉利的红衣服,扎着两个啾啾,学着大人模样地行礼祝贺。
“恭喜恭喜呀!”
童声稚嫩,惹人发心底发笑,徐辞言骑在马上,反手从专门撒喜糖喜饼的小厮手上接了,远远地朝那几个小童怀里抛去。
这一撒,气氛就越发热烈起来。无数认识不认识的人们都一脸笑意,高声贺喜。
“恭喜徐大人了!”
“徐大人今日可真是好相貌!某祝大人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更有些文人才子,先是抢了喜糖沾沾喜气,又诗兴大发,走到徐家门外取了纸笔,作上几首贺喜诗来庆祝。
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同喜同喜!”徐辞言在马上笑着行礼,朝四面八法拱手道谢。一路上越往杨家去,欢呼贺喜声越发激烈起来,活像一波波红色的浪潮,卷得大半个京城都沾满了喜气。
徐辞言身上的婚服,连带着杨家的凤冠霞帔一起,都是宫里早早送
来的,马上青年玉面红裳,嘴角含笑,这般熟悉的模样,直让京城老百姓想起三月里那次御街夸官。
同样的热闹,同样的喜庆,不一样的,是那人的身份变了,不过数月,从白身,变成了五品官员。
看着徐辞言身上大红喜服中绣着的五品官员方可使用的纹绣,百姓们竟然莫名地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好啊!
这是彻彻底底从田间地头走出来的寒门学子,和其他朱门绣户出来的不一样,天然就与他们亲切几分。
一时间,道喜的百姓喊得越发卖力。徐辞言坐在马上,止不住地笑。
“徐某谢过诸位!”他大大方方地朝着四处行礼,朗声含笑,“今日府中略备薄酒,还望赏脸,到府中同喜!”
“好!”人群中传来大喊,“快快,把路给徐郎君让开,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善意的大笑之后,徐辞言打头,一行人总算是挤过街巷,到了杨家所在的街道。
一转过去,崔钧就忍不住快马几步,走到徐辞言旁边逗笑,“无咎今日这亲,可没那么容易接到喽!”
只见街里高高搭起一座红绸花灯的绣楼,百姓热热闹闹地凑在绣楼旁边贺喜,最前头杨家子弟一个个摩拳擦掌,笑得不怀好意。
“新郎官进街啦!”
远远就有人高声大喊,随后便是一阵铺天盖天的笑闹声。
见着阵仗,徐辞言忍不住擦擦额角冷汗,苦笑一声,“薛兄这真是好大的阵仗。”
“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活该!”
崔钧毫不客气地大笑,这打头的那个青年,姓薛名渊,字泽鹏,是杨姝菱的表兄,也恰好是徐辞言一行人的同年。
可怜薛泽鹏,科场上输给这徐家小子就算了,一回头,家被偷了!也不怪人今日这般气势汹汹地拦路了。
“新郎官!”
薛泽鹏率着一堆兄弟过来,把手上弓箭往徐辞言手上一丢,笑得意味深长,“想进我杨家大门,光有文采还不够,还得有武艺!”
他大笑出声,手遥遥往绣楼上一指,“见着没,最上头那是我妹妹的绣球,用红绳系着。”
“你若是能不伤绣球地把球射下来,今日我们弟兄才算勉强服你!”
“嚯!”
崔钧眯着眼睛打量一眼,那绣球不过巴掌大,挂在丈高的绣楼上面,看上去不过一个点,想要射中尚且不宜,更别说还不能伤了球了。
“来者不善啊。”他笑着打趣,自个溜马往一边靠靠,没有接手的意思。
嗯?
薛泽鹏狐疑地瞥了眼,同为二甲,他和崔钧也有几分熟悉,这人武艺倒是不错。
先前薛泽鹏看见最打头的除了徐辞言便是他和周翌泽,还在心底默默感慨一句徐无咎老奸巨猾,接亲还要一文一武的来呢。
眼下这……薛泽鹏忍不住和一旁兄弟对视几眼,再一看拿着弓箭掂量的徐辞言,心底震撼。
这状元郎是要自己来呀!
“泽鹏兄,”徐辞言缓缓拉开长弓,嘴角噙起一抹浅笑,“背调做的不全面啊。”
下一秒,一只红色尾羽的利箭风驰电掣地脱弓而出,一声簇地巨响过后,绣楼上的五色绣球被射断红绳,朝着马上众人处砸了下来
徐辞言一跃而起,袖手揽过绣球落回马上,笑眯眯地打趣,“泽鹏兄难道不知,六礼里的那几对大雁,可都是我亲自到城外猎来的呢。”
大雁的配偶一旦死去,不会再去另寻新偶,时人便将“雁”作为男女双方信守不渝的象征。
嫁娶“六礼”里,除了“纳征”执布帛之外,其他五礼都需“执雁”而行。
那段时间徐辞言一下衙门就往城外跑,日日蹲在山崖出射雁,射到最后,附近的大雁都不往那几座山飞了。
看着那精巧的绣球,薛泽鹏的脸青了又紫,半响酣然笑开,“行,这一关算是你过了!”
“多谢几位手下留情,”徐辞言笑意越浓,“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这边在你来我往地见招拆招,婚房那头,杨姝菱在一群姊妹亲戚的簇拥之下,由宫里指来的几个嬷嬷侍奉着上妆。
一身大红金丝绣云霞鸳鸯纹的喜服,配玉带金坠,裙摆上亦镶嵌着各色名贵宝石,在大红灯烛间闪闪发光,行走时步步生辉,说不出的贵气吉利。
这般把宝石绣到衣裳里的手艺,只有宫里才能有,御赐的凤冠霞帔,当真是给足了杨家徐家面子。
杨姝菱被丫鬟嬷嬷扶着出来,对上众人艳羡的眼光,一时间忍不住羞红了脸。
她坐在绣凳上,有族里的全福人带着嬷嬷们添装,薛夫人一身命服打扮,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地看着她。
“娘……”杨姝菱下意识喊了一声,薛夫人笑着应下,赶忙让开让嬷嬷们把凤钗插到她发鬓里,强忍着泪意,“娘在呢,大好的日子,看我姑娘,多漂亮啊!”
这般日子掉眼泪不吉利,但养到这般大的女儿,眼睁睁地送其出阁,哪个母亲能忍得住。
前来贺喜的官员夫人们也善解人意地笑着上来,围着杨姝菱说吉利话,好让母女两个调整情绪。
“一眨眼姝菱也到了出阁的时候了,徐家也是有福气,瞧着多标致的闺女啊!”
“那徐郎君我也见着了,和姝菱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品也是一顶一的好,”一位夫人笑呵呵地拍了拍杨姝菱的手背,“ 姝菱嫁过去呀,只有享福的份!”
她们说的这些话,半是场面话半是真心话。女子出阁以后能挣什么呢,无非就是诰命罢了。
杨敬城势大,和薛夫人来往的这些官眷夫人自然也身份不低。
一眼望过去,不乏一品二品的命服官服,就连薛夫人身上,也是有正二品诰命在身上的。
但是谁不是熬出来的,年轻在家做媳妇的时候,也不是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别人。
徐辞言方才入官几月,林娘子不仅得了诰命,还从正五品宜人升到了四品,这般望着,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般看来,杨姝菱嫁过去,难道就能少了她的诰命了?
想来是指日可待了。
一只只繁复精美的钗子插到挽起的发鬓上,正中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以红宝石做眼,滴溜打转间神采飞扬,如闻脆鸣。
杨姝菱和缓地笑着,镜中少女面上一片端方,她恰到好处地附和几位夫人的祝贺,谦逊又大方。
“夫人,”门外有丫鬟叩门,喜气洋洋地声音传进来,“前头来了消息,新郎官进门啦!”
薛夫人一听,顾不上伤感,赶忙招呼起来,“快,快给菱儿梳头,盖头呢,快拿过来! ”
一时间闺房内热闹起来,祝贺声笑趣声,杨姝菱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装扮一新的自己,全福人满脸笑意地给她盖上盖头,边盖边念叨着吉利话。
视野被一片朱红所遮盖。
杨姝菱心跳一瞬间急促起来,忍不住紧紧掐住掌心,她听见院子外头热闹嘈杂的声音越发逼近,房间里有几个官夫人相视一笑,凑到门畔开口打趣。
“新郎官作催妆诗啊!”
“作的不好,我们可不放新娘子出去哦!”
熟悉的声音穿过重重纱幔,似在作诗,紧接着又被更大声的笑闹声盖住,一阵又一阵的,伴随着不知道哪来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起,将气氛推向了顶峰。
“不够不够!再来一首!”
一片笑语里,薛夫人赶忙走到桌前,握住女儿冰凉的双手。
“不怕不怕,娘在这呢!”薛夫人忍着哭腔,“今儿是我儿的好日子,可不能哭!”
“嫁过去了也别怕,他要是对你不好了,你就回家来告状,只要爹和娘在这,谁都不能欺负了我儿!”
薛夫人就这么一个闺女,疼到了骨子里,早些年还动过给女儿招婿的念头,养在眼皮子底下,谁也欺负不去。
但招婿就一定是好的了么,薛夫人心底清楚,这婚后的日子,哪里是简简单单几句话说得清的呢。
女孩子家心思细腻,只要是有心,怎么样伤不到。
还是得要人好。
薛夫人飞快地瞥了一眼,官夫人们都还在闹着要接亲的作催妆诗,顾不上这边,近处的,都是知心的丫鬟嬷嬷。
她捂着杨姝菱的手,小声开口,“徐家那边是个好的,林恭人那边说了,家里没有那些讲究,你过去了,不纳妾,夫妻之间好好过日子。”
“这样便好,”薛夫人忍不住心底庆幸,这世道女子艰难,徐家这般说了,他们也更放心几分。
“娘就不给你带通房丫头这些过去了,你进门了也注意些,别让人钻了空子。”
“嗯。”杨姝菱轻声应下,盖头下眼眶发酸,薛夫人絮絮叨叨地叮嘱她好多句,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娘就说这些,别耽误了时辰。”
她朝几位夫人一示意,外头,念诗念的头晕眼花大脑缺氧的徐辞言几人,终于在一片起哄欢笑声里,见着那道门缓缓拉开。
“新娘子出阁喽!”
“恭喜恭喜!”
一个个打扮成金童玉女的孩童们拍着手叫好,徐家接亲的队伍拼了命地撒装着金银稞子、绣着龙凤呈祥的喜包,引得众人争抢。
徐辞言额角一片汗湿,沾住了几根起哄时不慎落下的乌发,他站在人群中间,看见个着凤冠霞帔,风姿绰约的女子被人掺着,缓缓地走了出来。
徐辞言忍不住笑了笑,站在最前头的杨恒逸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在房门前蹲下。
“姐,”杨恒逸声音止不住地哽咽,“我背你上花轿。”
“我儿!”薛夫人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杨姝菱趴在弟弟的背上,也忍不住落了泪 ,无声地呢喃,“娘……”
炮仗的声音适时响起,徐家的小厮憋足了力气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新人往前走。
直到拜别了女方父母,又走正门出了府,徐辞言掀开轿帘,悄悄地往帘子里塞了包点心。
“别怕。”他声音细若蚊蝇,伴随着锣鼓声落下轿帘。
杨恒逸站在旁边,见着了那包点心,婚礼流程十分繁琐,从杨家出去到进徐家拜堂,少说还得几个时辰才能结束。
若是不趁花轿游街的时候吃点东西,杨姝菱只能忍着饿。
“起轿喽!”
欢天喜地里,杨恒逸的面色缓和了下来。
徐辞言上了最前头的大马,笑着率接亲队伍绕城而行,在震天的锣鼓声里,缓缓朝徐家走去。
花轿里头,杨姝菱捏了捏手里的油纸小包,心底大定。
“新人进门啦!”
游过大街,八台大轿缓缓停在徐家大门前头,红地毯,火盆等等都已经放好,殷微尘一身喜庆服饰守在徐家大门外头,时刻提防着意外发生。
下轿的时候,徐辞言抬手故作搀扶,杨姝菱心有灵犀地借着搭手动作,将折成小块的纸包送到他手上,又被徐辞言一脸自然地塞到袖里藏好。
新娘子的婚裙上面,可没有藏东西的地方。
“噗嗤——”
花轿前头两人同时一笑,并肩进了府,拜过天地高堂。
正堂上头,林西柳坐在上面,旁边摆着徐问秋的牌位,她眼眶通红,看着一堆新人在她面前缓缓拜下,又起身。
“好,好!”她忍不住哽咽着开口,又撑着笑容满面地说上几句吉利话,旁边的司仪便高喊一声,“夫妻对拜!”
喜娘搀扶着杨姝菱转了方向,缓缓拜下,霞帔被前头动作带出的风扬起小角,她听见徐辞言轻轻的笑声。
至此礼成。
“送入洞房!”司仪也忍不住笑道,杨姝菱止不住面上红意,起身时徐辞言轻轻扶了她一把,“走吧。”
话音未落,外头却传来了一阵轩然大波。
徐辞言站直身子,下意识往堂外看,纵然他足够见多识广,此刻也忍不住诧然地张开了嘴。
鸿喜公公一脸喜意地迈步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圣旨,朝他得意地扬了扬眉。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杨姝菱有些不安,悄悄地扯了扯徐辞言的袖口,小声问,“怎么了?”
“圣旨来了,”徐辞言一看鸿喜面上的喜意,心底便明白了,笑着低头和杨姝菱解释,“别怕,是好事。”
“圣旨到——着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徐氏辞言接旨!”
“臣接旨!”徐辞言应声跪下,小心地搀扶着杨姝菱,防止她惊慌之下摔到。
鸿喜一展圣旨,见众人纷纷跪地,高声念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朕闻贤德之士,其家必昌;淑慎之妇,其门自显。今有重臣徐氏,忠诚辅国,功勋卓著,其妻杨氏,温良恭俭,德行昭彰……
“今逢大喜,此乃佳偶天成,祥瑞绵延,朕心甚慰,特赐杨氏五品宜人诰命,以彰其德……”
一言既出,杨姝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与此同时,大堂内本来提心吊胆的众人,一时间都傻在原地。
这是册封诰命的圣旨?!
有几位夫人顾不上失态,瞪大眼睛看向杨姝菱,满眼不可置信。
方才三拜完婚,册封诰命的旨意就下来了?!
她们忍不住惊诧在地,一时间又羡又喜,杨家的一众亲戚互看一眼,止不住面上的笑意。
好,好啊!
双喜临门啊!
“徐大人,杨宜人,今日大喜的日子,陛下可以托洒家前来沾沾喜气呢。”鸿喜笑眯眯地合上圣旨,看着面前的一对佳偶。
“两位,接旨吧。”
徐辞言浑身一个激灵,赶忙挽着杨姝菱快步上前,接过圣旨小心翼翼地奉在高堂之上,才对着鸿喜难以压抑地笑着行礼。
“有劳鸿喜公公了,还请公公留步,喝杯喜酒。”
徐辞言眼神一侧,白巍心有灵犀地一抬手,被老奴推着上前来,和手行礼。
鸿喜这般身份,今日又是代表皇帝而来,寻常人反倒不好招待了。
徐父已去,林西柳又不方便,好在他这个老师在这,也还算够格。
“不敢不敢,侯爷这就是折煞洒家了,”鸿喜赶忙笑眯眯地回礼,朝着徐辞言一摆手,“那洒家今日就厚着脸皮沾一沾徐大人的喜气了。”
“婚姻大事,您自便,不用在意洒家。”
鸿喜一脸笑意,身为御前大太监,他的出现,就意味着乾顺帝的意思。
一时间众人心底明悟,这徐无咎盛宠正眷呢,可不能在大喜的日子里愣在原地给人找不痛快。
崔钧几个也赶忙招呼起来,一时间欢声笑语,驱散了圣旨带来的压抑。
徐辞言如愿能把杨姝菱送到洞房安置,小姑娘被这意外之喜惊住了,直到进了屋被侍女搀扶着坐下,才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啊……”
“噗嗤,”徐辞言听见声音,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先出去陪客,待会有人送吃食进来,你饿了便先用些,别等我。”
“嗯。”
杨姝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方才在花轿上才吃了点徐辞言递来的点心,眼下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饿的头晕眼花。
说要出去,面前影影绰绰的红影却没动,隔着盖头,杨姝菱抿着嘴想了想,迟疑地开口说了一句,“再见……?”
只是被洞房的布置惊了一下,四处打量着的徐辞言:“…………嗯?”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抬脚往外头走,“好呢,再见。”
洞房门一关上,屋内的几个丫鬟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洞房入成这样的,也只有她家小姐和姑爷了。
………………
外头已经喝上了。
徐辞言一进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几杯满满当当的酒就已经逼到他面前了。
“少废话!喝!”杨家几个兄弟气势汹汹,仔细一看,有几杯酒分明是自己人准备的。
“哎!你们几个!”
徐辞言好笑开口,嘴一张,酒液就已经灌到肚子里了。
大好的日子,徐辞言酒量向来不错,干脆挽起袖子来者不拒,面上一片飞红,心底却有些半醉半醒的清明。
崔钧几个说是来帮他挡酒,到最后也灌了起来,一时间闹哄哄地一大片,还好殷微尘靠谱,眼疾手快地卡着时间把徐辞言拽出来了。
“呼……”估摸了会时间,和他设想地差不多,徐辞言心底大定,一拍殷微尘肩膀,目光真诚,“好兄弟,靠你了!”
那些醉成一团的杨家子弟们,又端着酒踉踉跄跄地过来了。
“别跑啊!喝!”
殷微尘看着那一壶壶的酒,额角青筋一跳,当仁不让地把徐辞言拦在后面,硬生生地拦出了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自从带着罪证上殿状告蔺家之后,殷微尘一直“凶名在外”,一身杀气地往那一站,若是往日这群温柔书生可能还怕他一怕。
但是现在,呵。
“喝!”殷微尘还没反应过来,酒水就已经铺天盖地地下来了。
徐辞言怜悯地看了看几个被灌得不省人事的好兄弟,崔钧还好些,周翌泽是已经神志不清呆呆愣愣地抱着柱子装蘑菇了。
趁着殷微尘吸引火力,他赶忙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到了后院,先去厢房里洗漱干净,又站在廊下吹了吹残留的酒味,徐辞言才推门进去。
“姑爷来啦!”几个丫鬟见着他进来,眼前一亮,捂嘴偷笑地躲在一边。
掀盖头,交杯酒……等到一系列流程走完,丫鬟们快步退下,屋内就只有徐辞言两人。
灯下看人美三分,更别论杨姝菱本就貌美,去了盖头之后,人比花娇地站在那,面颊飞红。
徐辞言定定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到底醉没醉,半响缓缓地笑笑,显出几分呆愣模样来。
正可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第77章 大婚(二) 四明书院
如同往常那般, 第二日一早,杨
姝菱早早地睁开眼睛。
她睡得朦朦胧胧的,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坐直身子唤人, 方一动弹,唇间便溢出一丝痛呼。
“呜!”
“怎么了?”徐辞言飞快睁开眼,紧张地把人扶住, 睡眼蒙眬,下意识脱口而出,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
话一脱口,两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半晌都红了脸。
“咳,咳咳, ”徐辞言故作自然地掩了掩唇,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我睡糊涂了。”
他往外头看了眼天色, 晨光透过绢白的纱纸传过来, 照在地上影影绰绰地一片,丫鬟小厮听见动静, 进屋打起了纱幔。
杨姝菱想起出嫁前嬷嬷的教导,下意识就要下床起身, 被徐辞言嗳一声唤住,“时辰还早,让惜枝她们侍奉你起来罢。”
他站在帐前笑笑,自个取了架子上的外袍往身上披,“我自己来就好,用不着服侍。”
杨姝菱的大丫鬟惜枝初楹几人闻言一愣, 本来迈向徐辞言的脚步一转,向着床幔处去。
“小姐……”几个丫鬟默不作声地对了对眼神,悄悄地捂嘴笑起来。
虽然薛夫人早就和她们说过徐家不要通房的丫头,但是也怕人只是口头上说说,特意让她们几个见机行事。
是以,从昨日起,几个丫鬟心底便直打鼓。
万一姑爷嘴上一套实际一套,她家小姐往后的日子便难过了。
好在眼下这么看来,倒像是真心的,一时间,她们不由得替杨姝菱高兴几分。
“嘘……”
见几个丫鬟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杨姝菱也忍不住红了脸,她从帷幔里探眼去瞥,徐辞言动作飞快地穿好衣裳,戴冠佩玉,洗漱一新。
怕他在屋里不方便,这人极其自然地冲她笑笑,转身到了屋外等候起来。
“我们也快些,”杨姝菱起身穿衣,繁复的衣裙层层叠叠,隔着纱幔剪出妙曼剪影来,“别让娘他们等急了。”
等到浅浅地上了妆,她推开屋门,被徐辞言牵着朝正堂里走去。
林西柳已经坐在主位上喝茶了,身旁跟着的嬷嬷眼睛尖,小声地喊了一句,“老夫人,老爷和夫人来了。”
林西柳眼睛一亮,就看见他们两个牵手而来的身影,一时间心底也越发地欣喜。
杨姝菱见婆婆一脸笑意地看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抽了抽手,徐辞言面不改色地用力几分,牵着她到了屋里,才接过嬷嬷端着的茶盏给林西柳敬茶。
“娘请用茶。”杨姝菱笑盈盈地拜下。
“哎,”林西柳止不住的笑意,接过茶水饮了一口,又从袖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红封,递到托盘里,“姝菱啊,咱们家没有那些规矩,晨昏定省什么的,你都不必遵从。”
“还有亲家那边,你若是想了,回去也住也好邀亲家母过来也行,娘不介意,血脉之间,哪里是嫁人就断了呢。”
“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咱们自家人过得舒坦就行。”
“儿媳记住了。”杨姝菱脆生生地应下,嫁前她就和林西柳相处过几次,彼此印象都很不错,眼下见婆婆这么和善,她也放下心来。
“还有言儿,”林西柳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徐辞言,笑着打趣,“娘素来知道你的品行,但是婚姻大事,到底对女儿家更苛刻些,娘便少不得提点你两句。”
“家和万事兴,姝菱是个好的,千万不可辜负的人家。”
徐辞言笑道:“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拜完了婆母,徐辞言又给她介绍了徐出岫。
说起来也用不着他多费口舌,杨姝菱城外的庄子里收养了好多弃婴,这些孩子大多身患疾病,有几个病情罕见,杨家请来的大夫看了,也疗效不佳。
早在两家相熟之前,杨姝菱就十分庄重地下了帖子,请徐出岫去诊病。
京城里愿意为弃婴重金求医的太少,还是闺闺女子,徐出岫一时好奇,欣然前往,一来二去的,两人缟纻之交,情如金兰。
知道两家结亲那日,徐出岫比徐辞言还激动,逼得林娘子止不住狐疑地看她,悄悄提点两句。
“出岫,这是给你哥哥娶嫂子,不是给你。”
小姑娘“哇”地就哭了。
“嫂嫂好!”眼下,面对兄长打趣的神情,徐出岫瘪嘴瞪他一眼,笑嘻嘻地转头朝杨姝菱行礼。
杨姝菱也很是高兴,回礼之后从身后丫鬟手里取过见面礼,递给徐出岫。
一本杨家珍藏的古籍医书,绝品,就连太医院的藏书阁也没有的稀罕物。
“谢谢嫂嫂!”
只一眼,徐出岫面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捧着东西欢快地往司三娘子处去了。
“这丫头……”林西柳哭笑不得地别了眼女儿,和声对着两人开口,“别管她了,今日起了大早,你们也累了,先去休息休息,待会一家人一起吃午饭。”
这才敬了杯茶,还能累着了不成,身后传来小丫鬟低声的笑语,杨姝菱面颊一热,随着徐辞言告辞出了院子。
“要回去休息吗?”徐辞言侧身问她,嘴角笑意盈盈。
“不回去了,”杨姝菱摇摇头,“嗯……去院子里走走吧。”
“也好。”徐辞言点头,身后几个丫鬟知情识意地慢下半步,留两人在徐家小院里散步,走了一会,便在湖心亭里支起棋局,手谈起来。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日,冬日绵延不断的阴寒都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消散,杨姝菱侧坐在软垫上,素白的指尖持了颗白玉白子,认真地观摩着棋局。
亭壁挂着的碧色轻纱被风拂动,卷过腕间,一时间说不出来人和玉谁更莹润些。
“嗯?”小姑娘眉目一扬,落下磕棋子,开心地笑起来,“我赢啦!”
一抬眼,就见徐辞言持黑,也在看着她笑,鞠手作揖,一副甘拜下风的模样,“夫人好棋力,某甘拜下风。”
“这自然是棋逢对手,棋艺便也酣畅淋漓地显出来了,”杨姝菱笑着回敬他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软了声音,“好端端地,打趣我做什么。”
“不闹了不闹了,”徐辞言也笑了好一会,才收好棋具起身,抬眼望了望小院中间的日晷,向她抬起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嗯。”杨姝菱把手搭上,有些不好意思,又颇感甜蜜地一同迈步到了花厅。
徐家确实没什么规矩,也不似别家那样,新媳妇进门要站着伺候婆母用膳,徐辞言牵着她在位置上坐下,不一会徐出岫几个也都来齐了。
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吃了午饭,便各自忙碌起来。
徐辞言午后在书房习字,杨姝菱便被几个嬷嬷邀着,进屋清点嫁妆,她进了门,林西柳也没有掌着府中中馈的意思,早早唤人把账本等等送来。
杨姝菱名下铺子不少,都是自个在打理,在家里也随着薛夫人学了不少,她上手很快,不过一会便把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这般过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徐辞言便提出想带妻子到白家拜访的事情。
“老师待我如亲子,正礼那日虽然拜过,但碍于礼数,未能周全,”徐辞言看向杨姝菱,“今日既然无事,我便想着带你去给先生行礼。”
“这是自然,”杨姝菱干脆地点了点头,露出几分仰慕神色来,“父亲常读大儒的文章,我虽未得一见,却也仰慕许久。”
两人一拍即合,唤人收拾了礼物,便架上马车出了门。
白巍正在家里教孙儿读书,一听徐辞言夫妇来访,立马笑开了花,推着轮椅往外赶,“快,快把人请进来。”
等徐辞言进了屋,就见到他神采奕奕地坐在那,翘首以待。
“老师。”徐辞言笑笑,庄重地后退一步,和杨姝菱一起行了大礼。
“见过先生。”夫妇两人齐声开口。
白巍笑得阳光灿烂,亲自转着轮椅上前把人搀扶起来,仔细打量杨姝菱两眼,心底满
意,“好,好,快坐下。”
他从一旁小厮手里取过一个盒子,推给两人,“你如今成亲,也算是真正长大成人了,这是为师的心意,收下吧。”
“这是……”徐辞言打开匣子一看,一对玉质莹润,色泽鲜明透亮的同心环摆在其中,不尚雕琢,古朴大方。
光论成色,这玉环比乾顺帝赐下来的那块还要好上不少。
“当年拜师的时候,为师便欠你块玉,”白巍笑呵呵地摸了摸胡子,“眼下也算是补上了。”
怕徐辞言不收,他还沉下面孔敦肃开口,“长者赐,不可赐,你自个不爱用那些好玉,还不许夫人用了。”
“快收下,别让为师说第二遍。”
“我哪有这般意思,”徐辞言哭笑不得,还是收下匣子,白巍满意地哼唧一声,和善地朝杨姝菱一笑,“家里早听闻宜人雅名,你师娘今日在院里煮茶,若夫人不嫌弃,不妨让浔儿待你过去坐坐。”
白浔听见自己名字,便乖乖地从爷爷椅后转出来,朝杨姝菱一行礼。
“侄儿见过婶婶。”
杨姝菱心思一动,明白这师徒两个必然有话要说,闻弦知雅意地起身告辞,牵着白浔走了出去。
“老师这是?”徐辞言一愣,白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师伯百般相邀,陛下也意有所指,可为师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去那国子监。”
白巍目光平淡又坚定,“与其进去,倒不如我自个开家书院,若是能再培养出几个你这般的人才出来,也算是为大启尽了绵薄之力。”
徐辞言沉默片刻,“老师可想好了,书院选址何地,聘师何人,这些可都是问题?”
白巍点点头,“倒也不必多远,出城往南百里,有一四明山,风景秀美,虽在山中,离城倒也不远不近的,刚刚好。”
群峰之中,上有方石,四面如窗,中通日月星辰之光,故曰四明。
白巍把书院选址于此,也是将余生志向托付于此。
“还有你之前和我说的新式学堂,”白巍看了看徐辞言,“我仔细想了想,若是真有人能研发出那什么农药化肥的,便是造福全天下百姓的大事。”
“只是这般学校,必然会受到反对和制止,倒不如先隐藏起来,等到日后有了什么成绩,再展示出来也不迟。”
徐辞言大惊,他是和白巍说过新式学堂,教授天文地理,医学化学这些,努力为大启点亮科技树的根枝。
但这到底与传统儒家的思想不合,而白巍是正统的儒家大儒,是以,徐辞言倒是没指望过得到老师的支持。
眼下白巍反倒主动提出来了。
“早些年你若和我说这个,我虽然不反对,但也应该不会赞成,”见着徐辞言大惊失色的表情,白巍好笑地摇摇头,“但经历了这么多,人也是会变的。”
“我想好了,便在学里设一‘格物’班,不收取学杂费用,只要有心,都可以去学,学得好的,便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予奖励。”
他洒脱地笑笑,“文定侯的俸禄这般多,就我家里这点人,可花不完。”
徐辞言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师资这方面,倒是不用太愁。”
他的岳父,杨敬城杨大人执掌工部多年,若是全天下谁知晓的格物人才最多,那必然是他了。
那些年迈从宫里退下去的工匠们,只要待遇足够,想来是不介意再为大启发光发热的。
想到这,徐辞言也顿悟白巍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老师,您今日搁这姜太公钓鱼呢?”
“你就说咬不咬钩?”白巍得意地一挑眉,“为师的大事,你这个徒弟还想跑了不成?”
徐辞言和手行礼,浅笑盈盈,“那自然是跑不掉。”
“还有一事,”他眉梢一挑,露出点雀跃模样来,“格物班成果的事情,您也不用担心了。”
徐出岫扎根诰狱研究了大半年,医得人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的,总算是有了巨大突破。
不仅制定了大蒜素结合中药汤液的治疗流程,还在城外一家腐食店地窖里,发现了初代高产的青霉素菌种。
虽然青霉素的培育提纯绝非一两代人能行之事,但徐辞言心底确信,这东西的出现,必然如火种燎起荒芜之原。
只要一代接一代地努力下去,总有一日,后世里司空见惯的那些抗生素救命药,会一点一点地揭开他们神秘面纱。
第78章 归宁 以退为进
到了归宁那日, 一大早徐家就收拾好各色礼品,徐辞言牵着杨姝菱上了马车,哒哒地朝杨府驶去。
薛夫人早就在府内等着了, 杨恒逸陪在母亲身边,也是翘首以盼。
“夫人,少爷, 小姐和姑爷来了!”
嬷嬷站在院外引颈而望,忽地笑开转身朝屋里头喊, 薛夫人手搀在丫鬟胳膊上,起身急匆匆地往外走,就见对岸小院竹丛青翠掩蔽处人影渐渐显现。
徐辞言束发戴冠, 一身琥珀色云雷纹宽袖圆领衫,外披玄色大氅, 杨姝菱以玉饰鬓发,绿云扰扰, 眉目清亮, 嘴角一直含着抹笑意。
薛夫人仔细打量两眼, 见两人感情甚笃,女儿也一脸轻快的模样, 不由得放下心来,心底越发欢喜。
“来了, 外头天寒,快到屋里来坐。”她赶忙笑着招呼两人,杨姝菱眼眶一红,快走两步挽住娘亲的手肘,期期艾艾地撒娇起来。
“娘,女儿回来啦……”
徐辞言好笑地看着她, 摇了摇头,和杨恒逸一起在下首落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虽然自从成为社畜后,徐辞言就不怎么写应试文章了。但底子在那,指点起杨恒逸也算是得心应手出口成章,杨恒逸眼睛越来越亮,心底对他的那点不满也消散开来。
两人聊得好,薛夫人别眼看过来,也是心底一松。
他家子女少,杨恒逸从小和姐姐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自从杨姝菱出阁以后,一想到日后见不着姐姐了,小少年不免有些不快。
薛夫人心细,和一双儿女关系都不错,可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怎么调解儿子,又不能任着人憋在心里,又怕徐辞言因着这事迁怒女儿,眼下见两人相处不错,也越发高兴。
“见着你们过得不错,娘就放心了,”薛夫人牵着女儿的手笑眯眯地开口,又看向徐辞言,“你岳父在前院等着呢,娘和姝菱说说话,你们两个自去找他罢。”
徐辞言朝杨姝菱笑笑,才起身行礼往外走,到了前院,杨敬城早早得了消息,得知女儿婚后过得不错,也放下心来。
“来了。”他坐在圆椅上,向来冷肃的面上难得地带点笑意。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徐辞言朝他恭敬行礼,被杨敬城三两步搀扶起来,几人坐在一处,杨敬城惯例“敲打”女婿几句之后,话语一转,转到官场上来。
蔺家两位阁老先后获罪,内阁也一下空了起来,而没了这把刀,首辅钱鼎直乞骸骨的折子终于通过了。
据说拿到折子的那日,钱鼎直大笑三声,一时间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只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年一过完,钱家就欢天喜地地收拾好东西,马不停蹄地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回乡荣养去了。
这么一来,内阁六席便空了三个,机会难得,朝里上下多少人磨尖了脑袋,想往里头钻。
只是乾顺帝并没有填满内阁的意思,余下三个辅臣中,资历最老的通政使黄兴和出任首辅,杨敬城升任次辅,又提了礼部尚书、刑部侍郎入阁,尚有一席空悬。
“蔺家案结,但你依旧有个督察御史的名头在身,科道官位低而权重,轻易马虎不得。”
“除了这个,便是东宫和吏部那边,”杨敬城若有所思,“你有什么看法?”
詹事府东宫官众多,虽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给太子讲课,但总得数下来也有不少人,徐辞言也不
用日日往宫里跑,按着轮班去就行。
吏部那边就不行了,考功清吏司事务众多,阳崑又一门心思地不干活不担事,日日扎根城外钓鱼。
最开始的时候还有心思活络的官员想着讨好他,往河里放鱼。后来发现这厮是真的万事不管,也只能直呼肉包子打狗上当受骗了。
有这般上司,徐辞言在司内办事虽然方便不少,但也忙碌得不行。
吏部、督察院,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杨敬城看得明白,眼下朝廷安定,徐辞言若想往上走,就得选一个努力发力。
“两个都选不得。”徐辞言反倒摇了摇头,一旁安静听着的杨恒逸狐疑地抬起眼,杨敬城反倒是笑开了,“你倒是想得明白。”
“小婿出仕不及一年,资历浅薄,按照惯例,眼下应该在翰林院修史才对,”徐辞言徐徐开口,“好在时运不错,才能走到眼下这位置。”
“但是要接着向上走,怕是不能了。”
官场是一个很讲资历的地方,初做官的,那个不是熬到孩子满地跑了才有往上走的机会,论资排辈,永远是体制内逃不掉的铁律。
虽然新考成法的推行一定程度上解缓了这种趋势,但是时间太短,想扭转这根深蒂固的思想,绝非易事。
杨敬城功绩显著,简在帝心,在前头几席空下来后,却也做不成首辅,只能当个次辅,也正是这个道理。
同时,这也是蔺家倒台后,乾顺帝把徐家上下封赏了个遍,却没有直接给徐辞言升官的原因。
他眼下掌着考功清吏司,就已经有人传他“少年幸进”了,若是再升,和乾顺帝当真就成了“奸臣庸主”,,刻死在耻辱柱上了。
在朝为官讲究的是可持续发展,留下这么个坏名声可不行。
“若是可以,到了二月外放官员的时候,我想试试能不能调出去。”
徐辞言干脆利落地开口,他眼下正五品,外放出去至少也是一府同知的位置。
等到在地方上熬上几年,资历有了,又有了拿得出手的政绩,回来以后就可以努力努力往上使劲了。
外放官最担忧的不过是出去了回不来,但有杨敬城在,徐辞言并不担心这点。
“自出仕以来,你官职变动得实在太过了点,”杨敬城眉心微皱,露出一条竖纹来,“眼下任吏部官也不过半年,若是这时候走,怕是不好处理。”
特别是外放出去,地方官员难免会多思,以为徐辞言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才鸡落泥塘,到时候少不得轻视几分。
毕竟就算是正四品的知府,和吏部的五品官也没得可比性。
“这有什么,”徐辞言洒脱笑笑,“我要是走了,空出这么个金馍馍,别人只怕是迫不及待呢。”
上任以来,想法设法拉他下来的人可不少,魑魅伎俩也没少使,只是徐家上下铁桶一样,徐辞言也不是个傻的,没让他们得逞罢了。
“至于到了地方,”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能不能让他们服我,那就是看我的本事了。”
杨敬城失笑,“你倒是自信。”
不过他这女婿,确实也有自信的资本
官场上最忌看不清自己。
眼下徐辞言在京城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浇油,旁人大半辈子都未必能有这般风光时刻,他能狠下心来以退为进,日后必然前途不可限量。
无论是作为座师还是岳父,杨敬城心底都十分满意。
“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出去,剩下的事情便用不着操心了。”杨敬城一挥手,便有小厮从书房里取出一漆匣,打开一看,正是一张大启的行政布局图。
“瞧瞧,想去哪处?”杨敬城波澜不惊地开口。
徐辞言不免有些咋舌,外放自然也是有讲究的,去两江富裕地和穷乡僻壤自然不能一同而语。
每次新科进士外放的时候,好地方惯来僧多肉少,就是拿银钱,也疏通不了关系。
毕竟到了那些地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撑死一年,银子就哗哗地回来了,还能钱生钱变更多。
杨敬城这意思,是随他挑了。
有大腿抱的感觉实在太好,徐辞言也不免心思荡漾,而后摇着头轻轻一笑,点了点图纸边缘,“就这吧。”
“凤安府?”
杨敬城抬眼一望,眉毛就皱了起来,这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黄沙漫漫,耕地极少,百姓民不聊生就算了,还有马匪横行,时不时再被鞑靼各部骚扰抢劫一番。
往前年还闹出个笑话,被派去凤安任知府的官员一收到任命书,干脆利落地就吊了脖子。
好不容易被救回来了,朝廷三催五促,才买了棺材一路哭天喊地地去上任,闹出了好大地动静。
可见这凤安府有多坑。
和崔钧想去的大泽县一样,都是进士们求爷爷告奶奶求着不去的地方。
徐辞言选在这,一方面是凤安府与鞑靼接壤,是乾顺帝初步选定开放互市的地方,虽然消息还未传出去,但已经基本定下了。
互市关系着两国邦交,甚至影响了原著里的战火什么时候烧起来。
虽然没了他,朝廷肯定会派官员前去处理,但信息差摆在那,难免上任的官员不知道战火将起,战争绝非小事,轻视几分,徐辞言实在放心不下。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他日后的仕途考虑。
江南水乡确实是好,去那一趟,哪怕不刻意去贪,光是官场送迎的正常银子,估计三五个库房都堆不下,但缺点也很明显,新官很能做出政绩来。
苦一时,换来日后足够的基层履历,这买卖很是划算。
杨敬城自然是知道互市的事情的,他沉吟片刻,见徐辞言心意已定,便也点点头,“也好,互市大事,还要剿匪平乱,虽然难,但做好了也是无可厚非的功绩。”
并且,他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大启和鞑靼关系危如累卵,朝廷已经选好合适的“草原王”,接下来的互市,就是计谋成功的奠基石,这般大事……有徐辞言看着,他也能放心许多。
事情已经谈妥,虽然吏部管官吏调动,但关系自己,徐辞言也要避嫌,接下来调官外放的一系列流程,自然有杨敬城帮他处理。
两人又谈了一会政事,杨敬城派人取杨恒逸的文章来,听着徐辞言点评几句,点点头把坐立不安屁股着火的儿子撵到后院里陪姐姐说话,翁媳两个自个下棋喝茶。
而后院里,薛夫人屏退了下人,拉着女儿坐在屋里,认认真真地发问。
“我儿,这几日过去,可有受了什么委屈,有事要和娘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杨姝菱不好意思地笑笑,软着声音开口,“娘,没呢,婆婆是个和善的,出岫和女儿也处得极好,没人给女儿找不痛快。”
“这便好……”薛夫人长松一口气,又凑到杨姝菱耳畔压着声音开口,“那徐家那边,可有要纳妾的意思?”
杨姝菱噗嗤地笑了出来,眸光亮晶晶的,“娘放心吧,夫君也和我说过了,不纳妾,也不搞什么通房。”
这时代的官员身边有几个红粉佳人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别说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就是家里光明正大地插上一二三四五六七面旗,也没人会说些什么。
徐辞言早和林西柳商量过,无论有没有自己的孩子,都不纳妾,实在不行日后从族里挑个品行端正的过继就行。
林西柳这些年来读书写字,一路风风雨雨也看过了,早已不是徐家村里的落魄寡母,对于儿子这番话,她也很是赞同。
不纳就不纳,两口子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要她看啊,都是这些官老爷毛病多,平头百姓里有几个纳妾养外室的,不也安安乐乐过了起来?
她眼下对杨姝菱和对自个亲女儿一样好,婆媳和睦,家里安定,半点没有外头那些吵吵闹闹的不愉快。
自新婚夜那晚,徐辞言就亲口和杨姝菱说了自己的意思,杨姝菱通透,也不觉得这是假话,两人的感情倒是越发好起来。
“这便好这便好……”薛夫人如释重负,喜得不能再喜。
杨家书香门第,但杨敬城这一脉,并不是杨家主支,在他出仕做官一路攀至顶峰之前,并不怎么受人待见。
薛家皇商出身,家大业大不假,地位却是算不得多高,早年杨敬城还只是七品小官,嫁过来也算是门当户对。
但当杨敬城一路任至工部尚书,两家差距就上来了,外头想往他院子里塞人,甚至打着平妻主意的也不少。
就连杨家本家,也有人动歪心思。
若不是杨敬城早年日子艰难,与本家并不算亲近,又为人正直,敬重发妻,凭薛夫人的出身,哪怕有了孩子,日子也算不上好过。
早年担惊受怕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看够了大户人家之间的龌龊事,薛夫人只希望女儿不说更好,也不能比她过得差了去。
“既然没有小的,那孩子的事情,就要你多上心了,”薛夫人起身从屋里取出几个匣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各地的铺子地契。
“还有,徐家家底到底差了些,这些铺子是你舅舅他们送来的,没算在嫁妆里,既然徐家人不错,我儿,你也看着些,该使的便使了。”
“孩子的话……看缘分吧。”杨姝菱犹豫片刻,接过了那匣子,“娘,女儿省得的。”
“娘自然知道我儿是最有出息的,”薛夫人笑弯了眉毛,抬手拍了拍杨姝菱的肩膀,“走吧,时辰差不多了,该用膳了。”
吃了饭,夫妻两个又在杨家待了一会,到了晚上,便打马回了府。
离开了家,杨姝菱心底有些不舍,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她坐在那眼眶有些发红。
徐辞言叹了口气,牵起人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呀!”杨姝菱一下顾不上伤心了,脸色通红地抽出手来,“这还在外面呢……”
“哪里算是外面,”徐辞言笑笑,指了指紧闭着的马车帘子,“车里可算不上。”
杨姝菱面色通红,见徐辞言似笑非笑地瞥着她,小姑娘扫视一眼周围,飞快地凑上去在徐辞言脸颊上碰了碰。
“这可是你说的。”她有些得意地开口。
这下不好意思的变成徐辞言了。
“咳,”徐辞言别过眼去,面上有些发热,见杨姝菱膝上搁着个匣子,赶忙转移话题开口,“这是什么?”
“是娘给的地契。”杨姝菱打开盒子,取出十来张盖了官印的绢纸来,徐辞言接过来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上到京城、扬州的当铺酒楼,下到偏远府城的茶室庄子,天南地北、各行各类、一应俱全。
“你看看,可有用得到的?”杨姝菱说,“我拿着也没什么大用,你若是用着了,便拿去。”
这就是吃软饭的快乐吗?
徐辞言压住自个往上跑的嘴角,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那我可全靠夫人养着了?”
“…………”
杨姝菱含羞带嗔地瞥他一眼,别过头去不说话。
徐辞言一边笑一边翻了翻,也是赶巧,这堆地契里有家酒楼,正好开在凤安府城里。
“我方才和岳父商量了一下,”徐辞言正色开口,“到了二月外派官吏的时候,便出任到凤安府去。”
杨姝菱赶忙转过身来,“可定下来了?”
“差不多吧,”徐辞言点点头,“八成是任凤安知府一职。”
凤安府啊……
薛家养着走商团队,杨姝菱手底下就有一只,早些年是专从南边运茶叶丝绸到西北,和外族做生意的。
自从关了互市以后,便改了规矩,运些地方特产出去卖,也能赚上不少。
她不是不理世俗的大小姐,依着手上的商队,对各地也算有些了解。
“我听下头刘掌柜说,凤安那边今岁收成不好,又被鞑子抢了粮去,别说赋税了,百姓饭都快吃不上了。”
杨姝菱皱皱眉,“还有马匪,当真是不太平。”
“无事,总要有人去的,”徐辞言笑笑,“有言道我不入火坑,谁入火坑。”
“就是要辛苦夫人,帮我收罗些凤安那边的消息,风土人情习俗传说,什么都可以。”
杨姝菱点点头,压下心底的担忧,“我回去就让人去做。”
还有一件事,杨姝菱心头踌躇两下,马上就翻了正月,二月就要出发,时间算不得松。
准备东西是小事……问题是,自己要不要跟着去呢。
凭心而论,两人方才新婚燕尔,杨姝菱自然不想和夫君分开。
再加上徐出岫在太医院任职,林西柳自然也得留在京里,若是她不去,徐辞言到了地方上,没人能帮着打理内宅,也不方便。
但是……杨姝菱有些犹豫,凤安府的局势算不得稳定,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到了那边,会不会还要徐辞言分心来照顾自己?
地方豪强通过官员家眷来威胁人的情况,可不算少见
她愣怔地看向徐辞言,“我……”
“如何,”徐辞言笑笑,“夫人可要与我一同前去?”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杨姝菱低下声音,内宅等事可以由官家帮着打理,薛家在凤安有铺子有人,徐辞言又是去任知府,到了那边,总不会流落街头的。
她的作用,其实很小很小。
徐辞言反倒是笑开了,一把牵住她的手,表情无辜又可怜,“夫人的事情,怎么能算做是麻烦?”
“就是岳母大人知道我要把你拐到那边去,怕是要恼了。”
“你,”杨姝菱破涕为笑,往徐辞言肩窝处一靠,“那说好啦,我和你一起去。”
“还有那些杂事,就都交给我吧。”
身为夫妻,往后数年里无论好事坏事,他们总是要一起面对的。
………………
另一头,殷微尘一身血气地从镇抚司里出来,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转身去了外城的一处小宅。
这是指挥使冯柒在京的一处私产,大多数时候,他都和夫人住在这小院里。
至于那座官邸,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靶子。
梆梆梆——
小院没有门童,殷微尘遮住身形,轻轻地扣了扣门。
门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却没人开门,等听到院内鸟雀啼叫的声音时,殷微尘低声开口,“干娘,是我。”
院里人认出声音,眉间划过一丝欣喜,飞快地拉开了门,探出头甜滋滋地笑,“微尘,你来啦!”
院里是个眉目清秀的妇人,一身朴素的布衣钗裙,未施粉黛,头上插着各色花朵,手里提着个机关鸟笼。
这是冯柒的夫人洛氏。
“嗯,”殷微尘进了屋,小心地查探一番,确定没有异样后才关上门,跟着洛夫人往里走,“干爹在吗?”
“在呢,”洛夫人笑眯眯地接过他手里的糕点,眉目天真,“他刚刚进里屋换衣裳去了,微尘还没吃饭吧,先进屋和你干爹说话,干娘去给你煮。”
院里只有个服侍的老妇人,没有别的小厮丫鬟,吃食用具,一应是洛夫人和嬷嬷一起准备的。
“麻烦您了。”殷微尘点了点头,抬脚往后头走。
后院一片青菜萝卜里头,冯去恶换了身方便衣服,正在抡着斧头砍柴。
他气势汹汹,一斧头下去柴火应声而断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明明是在砍柴,却莫名砍出了一种砍头的气势。
“来了,”冯去恶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丢了捆绑好的柴火过来,“正好,这捆你的了。”
殷微尘乖乖地抄起柴刀,把柴又劈成了短短几块,堆在一处用油布遮着,方便取用。
中途洛夫人进来摘了把小白菜,见着父子两个干活专心致志的样子,蹲下来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直到老嬷嬷过来
唤,才跟着出去了。
等到日头落下饭菜做熟,一家人凑在一块吃了饭,洛夫人便颇有兴趣地凑到一旁看话本去了。
她年纪不小了,行事间却有种不谙人事的天真烂漫,好像年幼的孩童一般。
不说冯柒这样的三品大官,就是县里的小官小吏,家里夫人也都不会这般不稳重。
殷微尘看着她,一时间心底有些沉闷,事实上,放在外头,喉官衙指挥使冯柒的夫人,早在几年前就病逝了。
“有时候我看着丽娘,也觉得命运实在不公了些,”冯柒静静地坐在那看着老嬷嬷给洛夫人念话本,叹了口气,“明明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
喉官衙是天子手里的一把剑,它必须锋利、冷酷、不近人情,这样一把剑由谁来暂管,成了令乾顺帝寝食难安的问题。
挑来挑去,他选中了一个人——富商冯柒。
冯柒出身田野,靠着四处跑庙会卖符攒下了第一笔金,而后迅速将生意做大,等到乾顺帝找上的时候,他已经是有名的大户了。
但商就是商,士农工商,世人眼里,冯柒也只比那些下九流的玩意好些,上不了台面。
不能用细绫丝绸、不能住高屋大宅、子孙后代不能科举出仕……
虽然有了钱,但是条条框框将冯家压得死死的,时不时还要被官吏们剥削一通,就连妻子老母,也没少被人骂一身铜臭味,这样的日子,冯柒实在是过够了。
他想努力往上爬。
这么一个人,心思灵活、有能力有手段有不安于现状的野心,最重要的是,他是商贾,有钱无权,只能依靠皇帝,是以,乾顺帝很是放心,干脆利落地把人提了上来。
从白身到三品官,最开始的时候,冯柒都快笑疯了。
但很快现实就给了他一棍子,告诉他什么叫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喉官衙刚设立不过一年,冯柒的老母连带着妻子幼儿在前往京郊上香的时候,遭遇匪徒。
眼看着护卫被杀戮殆尽,慌乱之中,洛夫人架着马车失控掉下山崖,一行五口,除了洛夫人摔着脑子变得痴傻若幼儿外,其余无一生还。
在山崖底下挖到尸体的时候,冯柒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才出任当了官,却又因为这官,没了家人?!
绝望之下,冯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他低估了朝臣的力量,也高估了皇权的重量。
敌人藏在暗处,冯柒把洛夫人藏在暗处,对外宣称家眷死全,开始着手调查事情真相,可是查来查去,他竟然查不到一个具体的敌人。
想害他的,从不是一个人,而是文武百官。
他们对付不了皇权,于是就转头对付他来了。
那到手下暗报的时候,冯柒沉默了。
若是丽娘去了,他死也要搅得官场天翻地覆,既然大家都插了手,那就大家一起死。但丽娘还在,还成了个只能依靠着他过下半辈子的傻子!
冯柒退缩了。
他死了,丽娘怎么办,把她托付给谁,谁还可以托付?!难道复仇之前,先把丽娘杀了吗?!
大夫和他说,丽娘伤得极重,全靠一口气撑着,自嫁给他,丽娘总是哭多笑少,眼下丽娘哪怕傻了,也不想死,他难道要逼着人走吗?
冯柒做不到。
所以,他一边暗中蛰伏收集线索查探真相,一边在想法子找退路,好在复仇之后,能够急流勇退,离开京城,护着唯一的亲人过完下半辈子。
他不想再当官了。
每日换上指挥使的官服出门,冯柒低下头,那大红的官袍仿佛亲人留下的血,补子上的栩栩如生的飞鱼,也成了哭嚎着的鬼脸,时时刻刻痛哭着提醒冯柒。
他眼下的显赫,是踩着亲人的血换来的。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油灯炸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星点火光溅在冯柒手上,他平淡地看着对面坐着的殷微尘,“蔺家没了,我也报仇了。”
查抄蔺吉安的时候,他抄出了一份罪证,证明当年主谋是谁的罪证。
这些年为了查明真相,冯柒没少靠着手里的权利动私刑,蔺家就是靠着这个来威胁他,而冯柒手里也有蔺家贪污受贿,仗势欺人的证据。
两方利用又对峙了大半辈子,到最后冯柒才顿然发现,真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蔺家,好一个蔺家,设计死了白家,又算计到他家。
也正因如此,得知殷微尘和徐辞言的动作之后,冯柒才送上了那份大礼。
好在结果没让他失望。
“指挥使这个位置,只有死去,才能辞官。”
冯柒如释重负地笑笑,“再过几日,罪大恶极的喉官衙指挥使冯去恶就会死在任上,我去了,位置就空出来了。”
洛夫人跟着嬷嬷读话本的声音响起,叽叽喳喳里面,冯去恶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帮干爹报了仇,干爹很高兴,等到干爹去了,喉官衙里,就没人能护着你了。”
冯柒多年退意,自然不可能为了便宜儿子留下来。
并且,大殿上那盒装满不同时间蔺党官员罪状的纸,也让乾顺帝对他的疑心再次加重。
这时候不“死”,怕是过不久,乾顺帝就要来清算他了。
冯柒取出一个匣子,从外观上看,和告倒蔺朝宗的那个一模一样,“父子一场,干爹也送你份礼物。”
殷微尘沉默地接过匣子,打开一看,一张张纸上的名字,有他头顶的那些上司,也有京城各部的官吏大人。
琳琅满目,若是放到督察院,满院的御史能笑死。
从不入流的小旗爬到五品千户,再到从四品镇抚使,殷微尘走了二十年,而要当到佥事同知,只需要这么一盒子纸。
这便是喉官衙的升职路线,踏着百官,荣登高位。
“陛下早年说过会保我家人一世平安,却没有做到,所以我没把这盒子交上去。”
冯柒慢条斯理地擦擦手,“现在给你了,相信我,会有用到的一天的。”
“皇权、地位……”他慢悠悠地哼唧出声,语调说不出来的讥讽,“真是好东西啊……”
“为什么这么确定?”殷微尘迟缓地问。
冯柒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微尘啊,你和那徐无咎徐大人,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吧?”
“祁县到京城,并肩前行互为臂膀,多么感人的情谊啊,”冯柒笑语盈盈,低下头凑到他耳畔,“那徐大人并非凡俗,以他的做派,早晚有一天会触到皇帝的雷区。”
“到那时候,你身为皇帝亲卫,是杀他,还是不杀?”
殷微尘手掌猛地握紧,下意识站起身来,“我!”
他动作太急,带起了桌上的油灯砸在地上,啪嗒一声巨响。
“啊!”
屋内响起一声惊呼,洛夫人快步走出来,两下踩灭火苗,疑惑地看着他们,“冯柒,你是不是骂儿子啦!”
“微尘是个好孩子,”洛夫人认认真真地开口,哪怕以
她的心绪,并不太能理解自己才三十来岁,怎么就多出来这么大个便宜儿子,“你不许骂他。”
“哪里,”冯柒无奈地笑笑,走过去扣住她肩膀把人陀螺一样转了个面,“有你护着,我哪里敢呀。”
他遥遥丢过来一个纸团,那张白面狐狸脸上笑意真诚,“乖儿子,你的及冠礼,为父怕是只能在地府里给你过了。”
“这是给你取的字,”冯柒揽着妻子往屋里走,“你爱用不用吧,我这没多的屋子,就不留你了。”
“你好好和微尘说话!”洛夫人训他。
两人的声音消失在院子里,殷微尘沉默地站在原地,半响转身去了后院把剩下的柴披好,一捆捆柴火旁边,还有着两桶火油。
等出了门打马回府,祝娘子已经歇息了,他回到书房里,拆开那张纸条。
洋洋洒洒两个大字——惟庸。
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第79章 返乡 婚假结束之后,徐辞言按班……
婚假结束之后, 徐辞言按班就部地开起了吏部、詹事府、督察院三班倒的社畜生活。
翻了正月,庶吉士的考试已经结束,新一批入翰林的人选很快就公布出去, 僧多肉少,百来名进士里面,只留了十个。
余下的人们就开始往各方努力, 座师宅邸、同乡官僚……四处都是他们叩门问路的身影。
身为吏部有名有姓的官员之一,徐辞言也没少被人打着同年相交的名号找上门来。
不过他自个都打定主意要走了, 也没打算替别人通融通融,干脆找了个借口闭门谢客。
主打的就是一个别找我,没结果。
崔钧那头倒是悠哉悠哉的, 毕竟大泽县那个鬼地方,只要脑子没问题都不会有人和他抢。
等到二月初, 名单就公布出来了。
进士们跑到吏部大门口的布告栏一看,明晃晃的日光下面, 几乎怀疑自己是瞎了眼睛。
“徐无咎, 凤安府知府?!”
有一白袍士子挤在前头, 一眼过去声音脱口而出,扰得旁边等着看的同年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听清内容之后,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谁?!”
“哪里?!”
一时间, 气氛死寂下来。众人顾不上矜持,一揽袖口挤到前头,齐刷刷高昂着头看那被风吹起一个角的纸绢,恍然间好似早年科举看榜时的震撼。
“不是,他图什么啊?”有人呢喃出声,“这徐无咎, 不是都在吏部任职了吗?!”
“他都当上京官了,自个想不开跑去那犄角旮拉任知府?!”
凭心而论,知府乃四品官,这徐无咎眼下方及弱冠,年纪轻轻就能戴上这顶高帽,属实是骇人听闻。
二十岁的知府,往上找几朝几代都找不出来。
特别是他们这些同年考中的,无官无爵,眼下外放出去,撑死能做到七品县令就不错了。
徐无咎足足比他们高出了三品。
但问题是……那是吏部啊,那是考功清吏司啊!
手里捏着百官的命根子,就是司里的小官小吏到了地方上,也是太老爷一般的存在。
更别说徐无咎这个主事的,只要他愿意,到了地方上那可比钦差出巡还受重视。
“不应该啊,”一群人挤在外头不可置信,有个长袍青年若有所思地开口,“难道是徐同年得罪什么人了?”
别的不说,京里可隐隐约约有风声说那新考成法是徐无咎提出来的呢,只是那邑王立功心切,使了龌龊手段抢了别人主意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不然好端端地,邑王怎么就被革了吏部差事,关在府里当个闲王呢?
那可是皇子,陛下的亲儿子啊?!
“徐家虽是寒门,但他岳父可是杨次辅,”人群里有人开口反驳,“还有文定侯作保,谁能算计到他头上去?”
首辅黄兴和?别好笑了,他们往日观政的时候可没少见这两人言笑晏晏一幅忘年交的样子。
“…………”
论来论去,众士子心底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个荒谬的想法。
不会是这徐无咎自个提出来去的吧……
但是为啥是凤安府那地方,徐无咎自个就在吏部当差,就算是想要外放出去攒攒资历,也大可给自己选个风景秀美百姓富裕的好地方啊。
是扬州不好呢,还是苏州不香了?
凤安,这不没事找罪受么。
崔钧也在人群里看那布告,他身形高大魁梧,站在一群文质彬彬的学子里面,鹤立鸡群一样突兀。
“崔兄,”有人上前来找他搭话,一鞠手狐疑开口,“这徐兄……是个什么意思?”
莫不是这凤安……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好处不成?!
让他想想……西北,莫不是有矿?!
一想到这,带头的学子精神一振。
“什么什么意思?”
崔钧笑呵呵地瞥了他们几眼,他今日如愿得去大泽县,心底很是高兴,也愿意让自己更高兴些。
“咱们十年寒窗苦读,不都是为了心中的抱负,想要主政一方为民做主的吗?”
“难道诸位同窗觉得,只有去了富裕地方当官,才算是心愿达成功德圆满了?”崔钧发问。
这话谁敢接?!
一群想着打听消息看看能不能捞一杯羹的士子们萎了,晒笑着四散开,“哪里哪里,崔兄严重了。”
“哼。”
崔钧睨他们一眼,带头的那个长袍青年他认识,这次外放选官,就他蹦跶得最欢,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捞个好地方。
这种人日后为官什么品行,还用猜?
崔钧摇了摇头,大马金刀地挤开众人走了出去,视线远远地往几个不喜不怒,平淡如常的同年处一瞥。
那些人对上他视线,遥遥行了个礼。
这纸上,百姓过得最艰难的两个地方,都被徐辞言和崔钧两人选了。
他们关心世事,虽不能想明具体缘由,但也大抵猜得出来这两人的意思。
都是抱着为民做主当父母官去的。
学问出众,品行操守亦有君子之风,值得他们以礼相待。
崔钧遥遥回礼,心底感慨一声。
还好这朝里还是有正常人在的,不然满朝的贪官蠹役,大启还有未来么?
………………
另一头,徐辞言对接好手上的事务,递了牌子进宫。
大殿外头依旧是几个熟悉的面孔,徐辞言进去的时候,兵部尚书刚好一脸笑意地从里头出来,朝他点了点头。
“下官见过大人。”徐辞言匆匆一行礼,两人细声交谈几句,等到内使传唤的时候,便迈腿进去。
“你来了。”乾顺帝正提笔奋笔疾书,高案上面,摆着两卷明黄的圣旨。
“看看这个。”他把边关送来的密报往桌上一推,鸿喜赶忙一溜烟接过递了下去,徐辞言翻开一看,是鞑靼那边的回信。
那个被选中当“草原王”的幸运儿叫哈里怯汗,掌着忽孩部落。
这部落在整个鞑靼里面中等偏上,不算太强也算不上太弱,各方面都符合要求。
最重要的是,忽孩部落靠近两国交界处,曾经和大启有过一段时间的互市。
靠着商贾贸易带来的大量人力金钱,忽孩最辉煌过的时候,乃鞑靼五大部落之一。
只可惜对于这样过于依靠外来经济,本身生产力不强的部落来说,互市的关闭,给它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若不是哈里怯汗还算有些本事,想来忽孩眼下的地位不保。
先辈尝过的甜头就摆在那,得知大启有意册封“草原王”重开互市的时候,哈里怯汗当机立断地摁住了其他几个竞争对手,争取了这个殊荣。
“忽孩那边气候恶劣,一直到五六月去都还是天寒地冻的,”乾顺帝搁下笔,“据探子来报,他们已经在开始把牛羊马匹赶在一处,为互市做准备了。”
出于多方考虑,第一场两境互市开放的时间选在了四月底,这月里消息就会公布出去,好给各地的商户运
送货物的时间。
“陛下放心,”徐辞言合上折子点点头,“臣必然会竭力保证互市正常进行。”
“朕自然是相信你,”乾顺帝笑笑,“还有一事……鞑靼那五个大部开始向其他小部落购买马匹,想来是有要战的意思了。”
为着这事,乾顺帝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晚上,各方大臣的意见,西北军队的布局,有没有足够的粮草,若是打起来了去哪儿调……一件件,都需要他仔细琢磨过眼。
“有互市在前头钓着,那些小部落未必愿意把马都卖给他们。”
徐辞言眉心微拧,但心底倒是算不上多慌乱。
自成主死后,鞑靼内部也算不上平静安稳。比起大启,那边更像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大的部落吞并小的部落,小的部落联合起来反抗大的部落。
五个大部都在靠北边的位置,比起进攻大启,小部落们还是更愿意相信大部招兵买马,是为了对他们下手。
更何况,卖谁不是卖,等到大启这边互市一开,说不准养得马匹还能换到更高的价钱呢,大部那些黑心的,开的那个价格,开玩笑呢。
“不错,”乾顺帝也露出一丝喜意,“五大部四处求购了数日,也不过买到战马百余匹,大多数部落还是出于观望态度,等着互市后再做决定。”
“只是,”他话音一转,沉沉地叹了口气,“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只怕还是要打。”
说实在的,大启如今的军队实力,若是五大部联合瓦刺这些来打,结果怎么样还真不好说。
历朝历代都有名将,到了他这,唯一能用的都是安国公几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将了。
说句不好听的,乾顺帝心底凝思,这些老将年纪大了,万一哪日一仙去,偌大军队,当真就是无人可率了,到那时候,就是他御驾亲征,也只是聊胜于无。
“不打安定不了的,”徐辞言也跟着叹气,“鞑靼那边连日酷寒,连日头都不得见几日,根本种不活粮食。”
没了耕地,他们就只有游走放牧,四处奔波,吃不满意住不安稳,想要活命,就只能往南边的大启使劲。
能换最好,不能换了,抢也要抢出一条路来。
归根结底还是生产力不足,徐辞言有些惋惜,没有化肥的年代,大启的百姓都不敢保证自己吃得饱,哪里愿意和他们换大批粮食呢。
不说化肥,就是有了玉米番薯这些亩产量大的作物,都能大大减缓眼下的局势。
可惜,可惜。
“朕会让他们注意的,”沉默片刻后,乾顺帝才缓缓开口,“不管打还是不打,警醒些总没错。”
“说不定这几年武举一办,又能选出几个封狼居胥的将才呢?”乾顺帝苦笑一声打趣道。
徐辞言踌躇两下,眼底划过一丝坚定,上前两步拜倒,“陛下,若是真有那么一日……臣倒是有个推荐的将才。”
“哦,”乾顺帝眼睛一亮,“是谁?”
“婉贵人的兄长,陕西行都司千户,崔鸿。”
“………………”
一时间,乾顺帝愣在原地,“崔鸿?”
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没什么印象。
崔流筝是潜邸时的旧人了,与乾顺帝也算是多年相伴,但她这个人性子冷淡,就是和自己的孩子,也只是面上过得去罢了。
乾顺帝苦思片刻,也只能想起来还在府中的时候,崔流筝也不像现在这般冷淡,和已经故去的孝贤皇后情深似海,金兰之交。
也不怪乾顺帝健忘,崔家前朝只有个千户崔鸿,后宫里崔流筝又是个隐形人,只有萧衍,实在是活跃了些。
“朕记得与你同年考中的那个,崔锦堂崔卿,也是崔家人是吧?”乾顺帝沉吟着发问。
大泽县也是他重点关注的地方,别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崔钧主动提出要去,给乾顺帝心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正是。”
徐辞言点点头,倒是没说崔家一门双将星的事,毕竟崔钧眼下是个实打实的文人,到时候乾顺帝问他怎么知道,要怎么答。
大泽多水匪作乱,又有相熟的军官,到了那,崔钧的军事天赋,必然会显露出来。
就像是玉米番薯这些,他只能暗地里拖崔钧到东南任职的时候帮着从出海的商贾那里打听打听,而不是直接发动举国之力一样。
超出时代半步是天才,超出一步,那就是疯子了。
有谁会听一个疯子的话吗?徐辞言心底有数,他得获得够长爬得够高,才能有足够的时间,一点一点把心底那片蓝图妙笔绘画出来。
“朕记得了。”
乾顺帝点点头,暗中决定派人去查探查探崔鸿的底细,至于崔钧,从他决定赴任大泽县那天起,身边就有喉官衙的人盯着了。
事情又绕回凤安府身上去,乾顺帝瞥了眼桌上的两份奏折,左边那份和互市相关,等到明日便会公布下去。
至于右边那份……
乾顺帝大笑一声,站起身来亲手把圣旨递给徐辞言,“此番一去凤安,山高路远,局势诡谲多变。”
“徐爱卿,”他颌首一笑,“知府还是权小了些,朕特封你为巡安监察御史,司两西互市、马政二事,若有令下,上下官吏,无可不从!”
钦差?!
徐辞言心底一惊,面上也泛起难以压抑的喜色来。
知府上头还有省官,有人压在上头,他要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但是有了钦差的身份就不一样了!
至少,在互市和整顿马政两事上,他可称一声独一无二的主!
“臣多谢陛下隆恩!”
徐辞言双手高举过头捧起圣旨,清俊的面上笑意盈盈。
………………
二月初二,开放互市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朝里掀起轩然大波,但几个重臣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倒也没闹出什么乱子,各司按照章程,开始协办诸事。
只是年轻些的官吏对着那旨意瞥了又瞥,还是不免咋舌。
互市的地点,选在了凤安府。
而那新任的知府,正是日前从吏部离职引得众人津津乐道的徐无咎徐大人。
本朝最年轻的四品官员,一路顺风顺水高歌猛进,成为京官权臣之后,又毅然决然放弃权利,到犄角卡拉里任职知府,主理朝廷重事要事。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从这人先前那层出不穷的高明手段和老油子一样的行事作风里面,看出点为国为民忠坚不移的决心来。
也是,能在文场上写出那般铿锵有力气贯山河的锦绣文章的人,岂能是庸于名利困于钱财的凡俗之辈?
一时间,朝野上下许多人对徐辞言的感观纷纷巨变,纵是碍于新考成法的风声对他颇有威信的老迂腐,也不得不赞叹一声。
少年英杰。
徐辞言倒是不知道他的风评一下出奇地好了起来,许是乾顺帝的意思,朝廷给他批的路假足有一个半月,大改之前的抠搜模样。
再加上他如今官身,出行可以坐官船行官道,比常人出行快上不少。
一个半月的时间,足够游山玩水地往凤安府去了。
徐辞言仔细想了想,趁着眼下局势还稳定,大手一挥,在去赴任之前,先回山南老家一趟。
家族观念极重,忠孝大过天的当下,他离乡赴考、出仕做官,忙于学业和公务,一直未能回乡尚且情有可原。
但眼下有了时间,又结婚成家,无论如何也是要回去祭祖一番了。
落个宗族不睦的名声可不是小事。
这事是早就说过的了,杨姝菱也没什么异议。
收拾好行囊之后,两人拜别林西柳,在徐出岫一脸咬牙切齿也想回去的表情里面,施施然踏上了南下道路。
杨姝菱心细,带的人手和物件都很是齐备,一部分先行往凤安府去,一部分随他们南下。
她身边原本的四个大丫鬟里,留了两个在京,另挑了碧桃、霞竹两个随行。
徐辞言看了看,这两个丫头都是杨姝菱养在城外庄子里的孤女,碧桃善医,霞竹会武,再加上剩下两个厨艺不错、会管事理财的大丫鬟,当真是顶级辅助
了。
还有他的身边也新来了几个随侍,对内管事的对外交际的,一应俱全。
这种衣食住行不用自己操心,只用躺着当个废物的日子实在太过美好。
官船平稳地顺运河而下,一路冬去春来日头渐暖,等徐辞言从糖衣炮弹里醒过神来,已经到了松阳府境内了。
从马车里探头望去,石秋一身常服,独身骑马站在十里亭外等着他。
“师兄。”见着了人,徐辞言眼睛一亮,三两下下了马车唤起人来。
一年不见,石秋瘦了很多,白净的面皮也晒得黢黑,但他双目明亮炯炯有神,看上去倒是更精神。
“不错,”石秋上下打量他两眼,大笑开来,“有官员的样子了。”
这么一算,两人眼下还算是同级,徐辞言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将杨姝菱牵了下来。
“这便是杨宜人了吧,”石秋面色柔和下来,又瞥了眼徐辞言,“倒是让你小子捡了便宜。”
杨姝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两师兄弟之间实在好玩,相处时那种亲近自然的人情味,让她颇感雀跃。
在认识徐辞言之前,她就已经听过石秋的大名了。早年他为官的时候就以铁直闻名,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官职不低,举步维艰。
在白巍被流放到祁县的时候,乾顺帝思来想去,便把这人特别调了过来。
以石秋的心性,便是自己出事了,也不会让白巍在祁县过得半点不愉快。
只可惜事与愿违,在路上出了事。
白家平反之后,他这个受牵连的学生也“沉冤得雪”,再加上有几个至交好友也为官,一通操作才让石秋破格从七品县令升任知府。
总的来说,这是个值得钦佩礼待的官员。
“石师兄安好。”
杨姝菱屈膝行礼,笑盈盈地朝徐辞言投去个眼神。
两人相视一笑。
石秋好笑地摇了摇头,带着人往城里走,“你先前虽然说了不要太过声张,但拦不住那些眼明耳清的。”
这倒不是意外,徐辞言点了点头,他走的官路,又没刻意去藏,只要用心,总能打听到的。
“府衙里说是设礼迎你,我给否了,”石秋解释两句。
一来,徐辞言眼下风头太甚,他与自己同级,并非上官,若是回乡搞出地方官夹道相迎这般大阵仗,怕是御史就要憋不住笑了。
二来,石秋笑道,“难得回乡,我猜你也不喜欢这样的阵仗。”
“师兄懂我。”徐辞言投去个赞扬的眼神。
就是那些官员敢夹道欢迎他,他也不敢走啊。
他也还没慈善到主动给御史同僚们递业绩的份上,说起来现在有着御史身份,就是想参自己,也更方便了呢,用不着别人。
松阳府城里人来人往,他们在石家下榻,晚上便借着石秋的名号邀了梁掌柜这些熟人一同聚聚,至于那些递帖子来攀附的,一概不见。
几次下来,府城里的豪贵们也都明白了这位天子面前大红人的意思,纷纷收了心思,只能想着往去赴宴那些人家家里使劲。
攀不上徐大人,攀攀他身边人也好啊。
保不住什么时候就成了呢,不亏。
第80章 归乡(二) 祭祖
富贵不还乡, 如锦衣夜行。
在府城待了两日,见过早年的故交亲友之后,徐辞言一行人就启程回了祁县。
马县令机灵得不行, 早早从府城里探得了口风,知晓这位任地的大名人并不是个奢靡放纵的性子,也没搞夹道欢迎那一套, 只带着人马在城外等候。
日头高照,看着官道尽头渐渐出现的车马, 马县令扯了扯衣袍,心底感慨。
距离接到徐无咎的状元捷报才不过短短几年,再见面, 这人摇身一变,竟成为他的上级了。
当真是人比人, 气死人。
但活了大半辈子,他也看得清自个, 小聪明有一些, 大智慧一点没有, 做一方县令尚且不足,再往上去那是半点没路。
想来他这次的考成, 便是平平无奇的乙等罢了,只是还要努力些, 不能像以前那么懒散了,万一落到了下头,那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往日的那些敌人可不会因为自个失了权势放过自个。
队伍渐渐靠近,在道路前头缓缓停下,马县令赶忙收紧心思,笑得亲厚又不谄媚地接上去, 恰好符合他本地父母官的身份。
“下官拜见徐大人。”他抬手行礼,笑语盈盈,“前几日县里阴雨绵绵,今日反倒放晴了起来,想来是后土有灵,迎徐大人归乡。”
侍从掀起帘子,徐辞言一脸柔和笑意地下了车,抬手回礼,“不敢当。”
他抬眼看着不远处的青砖城门,心底不免有些唏嘘。
方穿越来时,他带着林娘子的绣品到县里换银钱,那时牛车上一抬眼,古代黄泥城墙便直勾勾地装入眼帘。
这么些年过去,偏远贫穷的小县城,也建起了青石城墙了。
徐辞言轻轻一笑,收回视线,马大人飞快地摸准了他的态度,也不打什么官腔,笑呵呵地带着人进城去。
只不想方一进去,就见大街上布衣百姓们摩肩擦踵,齐刷刷地探着脑袋往外面看,见他们进来,热烈又嘈杂的讨论声一下爆了出来。
“哪个是徐大官爷?前头后头?!”
“后头那个!我听说徐大人才及冠不久,是一番好模样!”
“这!”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马县令心底一惊,天老爷,这可不是他故意喊这些百姓来的啊!
天晓得他出城的时候,都还不这样啊。
徐辞言倒是有所预料,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若是官员排场太大,也有劳民伤财的嫌疑。
乾顺帝最恶这种情况,若是被御史参一本,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瞥了眼紧张不安的马县令,徐辞言缓缓地笑了笑,语气有些感慨,“自上京赴考一别,本官也久未返乡,如今得见县里的父老,倒是一解愁肠。”
“故乡难舍,这也是人之常情,”马县令心底一松,笑了起来,“徐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您在前头立着,县里的学生也勤奋刻苦,孜孜不倦,文教之盛,莫说松阳一府,便是放眼山南,也是少有。”
他笑得宽厚,“您别嫌下官说话俗气,也是到了这,下官才晓得‘一香香一地’这俗语,当真是醒世真言啊!”
马屁。
徐辞言心底好笑,他再一看那些面色激动又有些踌躇的百姓,没接马县令的话,主动地踏上前去对着最前头的乡老微微行礼,“陆老,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那老者是县里有名有望的善人,徐辞言此前也和他有几分交情,陆老爷子见他态度亲和,心底一松,赶忙笑道,“有劳大人挂念,老朽身子尚安。”
“听闻大人今日返乡,”陆老爷子一指身后百姓,笑得开怀,“乡亲们便都想着来拜见,也好沾沾您的金光,讨个好意头。”
祁县这地方,被贬谪流放来的官员不少,但考出去还当上大官了点,可就徐辞言一个。
也是他们和这徐大官员有着同乡之意,不然给他们百八十个胆子,也生不出夹道看人的心来。
“我这‘金身’也是各位看着塑起来的,莫说是沾沾金光,便是要舍我的肉,也万没有推拒的道理。”徐辞言扬唇一笑,没有半点架子。
一时间,本来因着官民有隔,又见着徐辞言衣着气概都不同于往常的百姓们纷纷松了口气,大笑着出声附和,气氛又热闹起来。
杨姝菱在马车里掀开半角帘子看着,见他立于人群之中,处事圆滑,左右逢源,三言两语间把官员威严和同乡情谊处理得恰到好处,也不免抿唇一笑。
“夫人,”惜枝也止不住笑了笑,言语间颇为惊叹,“先前在京里,老听人说乡野粗鄙,今日一见,这县里的百姓竟都是实诚人,哪如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巍巍皇都,天子脚下,京城里的百姓自觉腰杆都要
挺得比外头的直些,更别说出了徐辞言之前,祁县还是流放之地,穷山恶水,出的自然都是刁民了。
杨姝菱抿唇一笑,摇了摇头,“人概有偏见,倒也不是心怀恶意,只是所见狭小罢了。”
“咱们自个心底知道,流言不可信,莫要以出身以相貌取人便好。”
惜枝笑盈盈地应是,探头一望又有些忧愁,蹙了蹙眉心,“这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奴婢望着,似乎还有人从远处赶过来。”
得了消息从官衙里赶过来的衙役们,也被人群所拦在了外边。
杨姝菱神色也凝重下来,“百姓热情是好事,只人多也怕出现坏事。”
若是跌着踩着,闹出了伤亡,徐辞言这个“诱因”,怕也是要担责的。
县衙的人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马县令又怕被徐辞言误会,带的人手不多,眼下维持起秩序来,也有些有心无力。
“惜枝,”见着寸步难行的车队,杨姝菱当机立断,“把护卫们安排好,待会若是动了,一定注意沿途的老人孩子,宁可走慢些,也别出了事。”
惜枝点头,传话出去,就见自家老爷也注意到这情况,眉目一转和几位德高望重的乡老闲话几句,拥挤的人群便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通向徐家府邸。
“都别挤,注意别踩着了,”马县令如释重负,赶来的衙役们见机行事赶忙挤了进来,维护秩序。
徐辞言回头一看,见自家车队的护卫们也帮着喊人,再一看马车里杨姝菱明媚的笑颜,也止不住抬袖一行礼。
“夫人,”他踱步走在马车外头,抬眼笑语盈盈,“有劳夫人安排。”
杨姝菱浅笑,“夫君言重。”
状元桥,六元坊,车队慢慢前行,已经改名为六元街的街巷里更是人山人海。
徐家旧宅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大门敞开,徐家七爷拄着拐杖,神采奕奕地指挥着徐家子弟看好场面,笑得合不拢嘴地将马车迎进了大门。
“七爷安好。”徐辞言牵了夫人下来,两人一同恭敬地给徐七爷行礼。
“好,好,”徐七爷牙都快笑掉了,赶忙把人搀起来,笑着解释,“言哥儿归乡,本来是该阖族到城外去接的。”
“但是老夫想着今日县里百姓热切,怕是要比过节还热闹,万一人多出了事连累到你,便把族里年轻后生们都赶出去看顾些。”
徐七爷看得明白,徐辞言性情如此,并不看重这些虚的,不需要族里郑重以待,若是这般做了,反倒显得生疏。
倒不如慢些叙旧,把要事给解决了先,万不能影响了孩子的仕途。
“七爷。”徐辞言也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心底却又颇为妥帖。
他在京为官,得罪的人也不少,自然有人把主意打到族里去。
早年他也是靠着这套,狠狠地坑了江伯威一把。
但徐七爷族长做得实在出挑,徐辞言爬得越高,他越是下了狠手约束族里,族法家规一样样摆上来,件件事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没被人抓到半点岔子。
有这么一个族长在,又有徐辞言罩着,徐家上下格外地团结,发展得格外地快。
“西北事未定,想来月底就要启程去上任,”想了想,徐辞言干脆把事情给徐七爷讲明了,“此番归家有两大事,一是祭祖,二是族学。”
他离乡之前捐了银钱设立族学,又留下手记,亲自请了夫子坐镇。如今回来,也该检查检查成果了。
“你放心,”徐七爷点点头,神气十足,“这些事就交到族里,你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等到明日祭了祖,我便叫学里的小子来见你。”
徐辞言行礼道谢。
直到日头渐落,徐家外面才算冷清下来,县里的百姓们今日见着了当地出去的大官,一个个都神清气爽地归了家,慢慢回味这事。
不愧是他们县里出来的好主,这徐家的大人,当真和别的官员不一样,对他们这些父老乡极好!
特别是徐家的邻里,从徐辞言搬到县城里就看着他长大的,一时间更是喜上眉梢,颇有种面上增光的感觉。
这些年可没少有人出大价钱,想买了他们的房屋好沾沾状元文气的!
徐家村里的田地挂在徐辞言名下,免了赋税,再加上置办的产业生钱,不过几年,族里就大变了样。
以徐二叔为首的几个,已经陆陆续续把家搬到县城里来了,修了宅子,供族里孩子上学用。
只是祠堂这一族根基,还在村里。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过晚饭,徐七爷就马不停蹄地指挥着人回村准备祭祀用的东西。
徐辞言见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摇了摇头,没掺和进去,关上府门牵着杨姝菱在院里遛弯。
月色渐起,小院里点起了灯火,竹影晃荡,树影婆娑。
“这是我搭的秋千,洵哥儿最爱,老师有时候到院里来抽查的时候带着他,文章还没看完呢,这皮猴子已经先上去晃着了……”
时日渐过,又有好医师用心调理这,白洵的身子甚至比寻常孩童还强健些,日头晒得微黑,反倒不像是书香世家的子弟。
不过比起徐辞言初见他时难掩病色的样子,还是现在好些。
闲庭漫步,徐辞言指着屋子介绍,时不时踱步,看着一两物件笑着讲出几件趣事。
这院子放在祁县算是大户,但和京城徐家没法子比,更别提尚书府了,但杨姝菱仔细打量,也是雅致非凡,各有特色。
就如徐辞言院子里的青竹水潭,便和京城里的如出一辙,可见这人的爱好,多年未有所变过。
这种慢慢加深了解,走进另一个人生活的感觉让杨姝菱颇感新奇,她飞快转头瞥了眼闲情逸致的徐辞言,笑了出来。
“嗯?”徐辞言听见笑声,转头疑惑地看过来。
“无事。”杨姝菱笑着摇头,走到树下一块美人榻似的平滑巨石处坐下。
石旁一圆桌圆椅,她眯了眯眼睛,心底想着尚且几分稚气的少年半靠在这读书下棋的影子。
“只是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也不知道有多可爱,可惜了,”杨姝菱叹了口气,“也没个画像让我对着遐想遐想。”
像她们这般大家子弟,每年都会有画师上门来画像,一年年的摆在一起,摊开看着画就像是再长了一遭。
徐辞言失笑,他穿越来那会病得瘦骨嶙峋的,脸颊凹得像鬼一样,别说可爱,不可怖都好了。
不过倒是没必要说出来,徐辞言走到圆椅上坐下,正好在杨姝菱腿边,他毫不羞涩地把脑袋往旁边一歪,仰面半躺在人膝上。
“夫人想不出来,那便是对我的脸还不够熟悉。”徐辞言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里满是遮掩不住的笑意,他扯着人手触了触眉骨。
“不妨借着月色,好好摸摸看看,说不准就能想出来了呢。”
杨姝菱面上刷地一红,显出格外的娇艳来。
这人怎么这般……轻浮!
两人对视几眼,最后以她败下阵来,飞快抬手摸了摸,红着脸移开视线,“想出来了想出来了,这还在外头呢,你快起来。”
角落里,几个丫鬟缩在那,捂着嘴轻笑。
徐辞言也不逗她了,坐直了身子,等到杨姝菱面上潮红退去,才携手出了主院,绕着府四处散步。
刚结婚的时候他还有点害羞,现在已经脸皮渐厚了,可见学习好的人,学什么都是快的。
徐家人的院子各有特色,林娘子的屋里干净整洁,放着几件绣品和厚厚一叠写过的大字。
她早年接了黄县令家的伙计,为了防止手糙把绸缎勾起丝来,便下了狠手去磨茧子,这么一来,皮肤是细腻了,没到冬里,总要受罪。
后来不靠绣品挣钱了,才停了这法子,再加上年纪渐渐长,手虽然没有之前细腻,病痛却也消了不少。
而徐出岫的小院,十步外就闻见长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一进去,打眼就是个刻满穴位经络的木人。
杨姝菱仔仔细细地看着,记在
心里。
等到第二日祭祖,祠堂大开,花果酒茶,纸钱烛盏等物件摆得整整齐齐,徐辞言写了祭文,站在被捆上大红丝布的白猪前头,接过徐七爷递的香柱,行礼上香。
眼下族里恨不得给他单开一本族谱,自然事事以他为先,就连徐辞言提出要带夫人一起进祠堂跪拜上香的要求,也没人反对。
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他们徐家的姑娘,可是在京里当太医呢!
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里,族人纷纷排队上香,被太阳晒得黢黑的面孔上满是笑意,身上依是整洁的新衣。
硕大的香炉里香柱林立,袅袅青烟顺风而上,笔直地直冲云天,在碧蓝天幕里散成一朵浮云。
徐辞言坐在堂上,看着徐鹤端着夫子的谱,带着一群穿着学里统一下发的青色学子服的小萝卜头们来给他行礼。
言——哥——儿——
脸颊圆融,一看就没少吃好东西的徐鹤冲他挤眉弄眼,又在转过身去瞬间背手肃目,摆好了夫子的谱,“都过来行礼。”
徐家发迹晚,学里读书的大多都是这一两辈的孩子,萝卜头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大些的少年牵着小的蒙童,冲着他拜倒行礼。
“拜见九叔——请九叔安。”
拜完又起身再跪,给杨姝菱磕头,“拜见叔母,请叔母安。”
见着这一群萝卜头小大人一样面色严肃,徐辞言差点忍不住笑。
他赶忙把人换起来,杨姝菱坐在一旁笑,往身侧一瞥眼,几个丫鬟就笑盈盈地上前给小童子们送上礼。
笔墨纸砚,外加一个青玉雕成的小苹果,取“清静平安”的意思,不拘男女,都是一样,只大些即将下场的几个,额外加了只笔棕,取“必中”的好兆头。
接了礼,童子们又再度行礼道谢。
徐鹤站在几个夫子旁边,嘴都快咧到眼角去啦,这人眼下帮着姐姐打理产业,对外也是个靠谱的大人了,只是一回到徐辞言面前,又显出几分年少轻狂的活泼来。
等到老夫子们把孩子带出去,他才走了过来,有些唏嘘。
“我们这么小的时候,可没这么多书读。”徐鹤想起读书的日子,噫吁嚱一声,“等到大些了,还要走上几里地去学里。”
哪像现在,都是镇上县里的人家争着把孩子送到他家族学来。
这也是徐七爷精明的地方,他深知在当地有个好名声的重要性,特意在族学里留出名额,给那些愿意来此求学的孩子。
只要有本事愿意念书,除了要自个交一份给夫子的束脩,其他吃食住宿都和徐家子弟无甚区别。
赵夫子见状,干脆也关了通济社学,到徐家坐馆来了,总归甲乙丙丁四个班百来个孩子,总是有他的用武之地的。
眼下人人皆知他教出来个状元郎,就是省城里的大老爷们,也有上赶着千里迢迢送孩子给他的。
若不是赵夫子年纪大了不想离开故土,眼下怕都搬到省城去了。
徐辞言给几个即将下场的甲班学子改了文章,放到一旁,敲了敲徐鹤凑上来的脑袋,“我们当年可没这条件是吧?”
大些才读书徐鹤都没少叫唤了,要是再小些,徐二叔家的扫帚,怕是都不够打了。
“哼哼,”徐鹤笑嘻嘻地答话,扯着人就要往外走,“你家老房子我们给你看顾着呢,前不久还飞来了两只燕子在梁下做窝,生了几只小的。”
“旺财那只馋狗,明明都有吃的了,还整日里盯着人家,吓得小燕子都不敢飞出来了。”
去徐家老宅的路平过了,但杨姝菱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徐辞言一边和徐鹤答话,一边小心地看顾着她。
等进了院,果不其然就见黑砖屋檐下面多了个燕子窝,旺财年纪大了,懒洋洋地趴在下头,见人进来了屈尊摇了摇尾巴,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这是夫君小时候的住处?”杨姝菱抬头四顾,有些新奇,又有些止不住地心疼地叹息一声,“也是辛苦……”
“父亲去后,全靠母亲拉扯我和出岫,吃食、饭钱……是挺苦的,”徐辞言笑笑,眉目间一片坦然,“都过去了。”
十二岁穿越过来时穿薄衣喝稀粥的景象宛若幻梦,又好像恍若今年。
他取了桶试探着往井里一抛,木桶啪嗒一声砸在水面,晃晃荡荡几下,没舀上半点水。
和他第一次在这井里取水时一样,多年养尊处优,让徐辞言忘了该怎样轻巧地把水桶抛到水下。
“老爷,让小的来吧。”侍从赶忙上前,徐辞言直起身把绳递给他,转身朝杨姝菱笑。
“别担心,你看,我闲散久了,都不会取水了。”
他坦坦荡荡地站在那,也不觉得羞耻,多年已过,比起穿越来那会,他忘了一些东西,但也学会了更多。
最重要的是,他让自己,也让家人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