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宗师 理学与心学
问斩那日, 徐辞言和殷微尘一起去看了。
刑场设在县衙外面的空地上,邓禄一身狼狈,半点不见之前气焰嚣张的模样, 被枷锁牢牢锁住,跪在地上。
也是奇了,徐辞言刚到的时候, 邓禄好像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强撑着抬起头视线恶毒地瞪他。
徐辞言毫不客气瞪回去, 附赠冷笑一个。
周围的百姓都已经知道拐子的事,一时间刑场周围哀嚎连天,菜叶子, 臭鸡蛋,还有人拿了家畜的粪便, 噼里啪啦地往他们身上砸,边砸边哭。
“天杀的, 我以前还以为他是个好官呢, 怎么做出这么丧天良的事啊!”
站在徐辞言旁边的大叔一脸嘁嘁, 徐辞言向他打听,就见人一指对面被人搀着的一对夫妇。
那对夫妇哭都哭不出来了, 只愣愣地看着刑场,木偶人一样。
“这家呀也是可怜, 家里就一个姑娘,好不容易宝贝着长大了,就被拐了!”
“家里年年都在找,生意也不做了,就盼着找到孩子,没想到……”
大叔捂着嘴巴悄声说, “说是石大人派人审了,她家姑娘被卖到那种脏地方,没熬住已经去了。”
徐辞言一时无言,半晌叹了口气。
“真是造孽……”
“可不是嘛,真是,哎!”大叔神色悲戚,就见台上石县令一丢板子,刽子手喷了口白酒,钝刀子剁肉一样把刀挥了下去慢慢剁。
惨叫声响彻整个刑场。
“好!”
人头落地一时间,刑场里哭嚎声,叫好声,并着各种嘈杂的声音一起响起,那些家里丢了孩子的,一时间再也按耐不住,哇地呕口血晕了过去。
“我的儿啊!”
哭嚎震天。
殷微尘还要在这守着,徐辞言慢慢退了出去,往白巍家里去了。
冯夫人传了消息过来,说白洵病已经好了,再来半月两人就能到祁县。
为了方便,白巍早早在县城里找了处僻静宅子搬了出去,值得一提的是,殷微尘带着祝娘子搬出殷府后找的宅子正在白家附近。
他平日里喉官衙的事务繁忙,祝娘子一个年轻妇人在家,殷微尘实在不放心。
好在白巍是喉官衙的重点关照对象,住在他家旁边,也安全些。
徐辞言也有些意动,院试若是能过,他就要去县学上学了,在祁县里有个落脚的地方也很不错。
只是他带着娘亲妹妹,小院子就不太够了,徐辞言挑来挑去,没挑到合适的。
唯一看中的那间,和白家挨着,只是找牙行打听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只是后来就不用纠结了。
滕家给他送来了丰厚的赠礼,还有滕夫人的后家,听说珠儿没事,也喜得不能再喜,不说银子,就连铺子宅子都有好几间。
正好包括了他看中那套。
看着手里的一堆契书,徐辞言心底好笑。
年前他还要靠着抄书换点糊口银子,眼下,也算是个大户了。
只不过,滕家送来的东西里面,最珍贵的却是一个消息。
陕西巡按御史张仕伦出任山南提督学政一职,将于今年九月到任巡视诸府,考校生员,等到秀才们的岁考结束,院试就要开始了。
滕明喻有些不好意思,他家与那边向来无甚牵连,这张仕伦又是第一次出任学政,实在不知道这人有什么喜好。
不过,滕家联系了旧部,倒是给徐辞言送来一份张仕伦往日文章集。
徐辞言拿到东西,心底一惊,这本文集,可比什么宅子来得珍贵得多,若是让山南各府的童生们知道,怕不是要抢破头。
参考答案摆在眼前,谁不心动?
他向滕明喻道谢,滕明喻却避开不受他的礼,“珠儿一事多亏徐小公子,实在不敢再受礼。”
“家里老太太交代了,若是徐公子日后到省城去考试,务必住到滕家,我们扫榻相迎。”
徐辞言一晒,“那也得到乡试了。”
滕明喻叹了口气,“也是,考过了院试,还得来上一年呢”
“我家也派人去打听了,只盼能够打听到张大人的喜好忌讳。”
徐辞言却不是很担心。
别人不知道,白巍知道啊。
徐辞言到白巍府上一问,老者果不其然地点点头。
“张仕伦是天和十七年的榜眼,我之前见过他的文章,为人很是有几分才华。”
“只是,”白巍话语一转,眉心有几分愁绪,“这人是心学大家,文章多信奉阳明心学那一套,你向来以理学见长,倒是不占便宜。”
徐辞言也有些愁。
宋时朱熹对儒家经典进行了重新编排了整理,将《礼记》中《大学》《中庸》两篇独立成书,与《论语》《孟子》合并,就成了后世所说的四书。
启朝科举,主要以程朱理学为主,考生们答题时也多专与程朱传注为主,徐辞言也不可免俗。
以他的视角来看,理学和心学都属于后世的唯心主义。
只是程朱理学强调理论分析和逻辑推理,注重伦理道德和社会逻辑。
而心学更偏向强调从内心出发,认为心即理,理是心,强调知行合一。
两种观点说不上谁优谁劣,只是徐辞言更擅长理学罢了。
他不免有些庆幸,还好提前知道了消息,若是等到九月学政到了才知,怕是补不完心学。
白巍儒学大家,自然是皆通理学与心学,徐辞言推着他到书房里,从架子上取了本《王文成公全书》递过来。
白巍:“你先拿回去看着,通看一遍之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拿来问我。”
王阳明谥号文成,因此也被称做王文成公,这本书收录了《传习录》《文录》等卷,是研究阳明心学的重要资料。
徐辞言接过书以后,就和白巍告别准备回去,临走时白府里的老奴过来推轮椅,在地上压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白巍中途跌断了腿,虽然保住了命,但再也无法行走了,他哀恸之下强撑着一口气找木匠做了眼下这幅,只是时间紧,做出来的轮椅也不甚精细。
每次被人一推,白巍就紧皱眉心,直到停下才舒展开来。
徐辞言记在心里,准备回去找些木材,按后世轮椅的模样给白巍做一个。
他前世住院的时候也坐过轮椅,好奇之下还特意了解了一番,眼下倒是派上用场。
走了许久,他才回到徐家村。
白日无事,林西柳就带着徐出岫搬了桌子一起习字,徐莺儿也很感兴趣,不过比起其他的,她更想学怎么记账。
徐辞言推开门,就见她坐在徐出岫旁边看她写字,手里抱了一大把鼠尾草,兴致勃勃地捡着嫩芽。
“言哥儿回来了,”徐莺儿见着他,眯起眼睛笑笑,起声到厨房里取了个小蒸笼出来,“快来,这是我按照你说那个法子做的。”
徐辞言走过去一看,白布上面放着的正是几个饼子,裹了一层苏子还依稀可见看见焦黄透绿的色泽。
“这是鼠曲草做的?”徐辞言捏了一个咬一口,淡淡的青草香味混着甜,软软糯糯的十分好吃。
前几日上坟的时候徐辞言见满坡的清明草,就扯了回来做成粑粑拿去上供,徐莺儿见了很感兴趣,问他要了做法。
徐辞言啃了两口,只觉得比他做得好吃多了,甜,咸,香,糯,他忍不住又拿了一个。
莺姐儿的厨艺,当真是好。
不像徐辞言上辈子吃的青团,这边的做法里面是不包馅的,一口下去全是糯叽叽的,让人吃得尽兴。
“我听说北边有些地方,会在里面包上咸鸭蛋,也可以包点腊肉,应该也挺好吃的。”徐辞言若有所思地想。
“这倒是个法子,”徐莺儿眼睛一亮,很感兴趣,“鸭蛋没有,倒是可以包点笋丁腊肉看看。”
吃了东西,她也捡着来意说了。
徐莺儿出嫁的时候,徐父还在,两家一起准备东西,因此她的嫁妆很是丰厚,只可惜后来都被张家给捏手里了。
后来嫁妆退了回来,张家也赔了银子,徐莺儿转念一想,不如就拿这点银子去做点生意。
张家的铺子一向是她管着,管了这么些年,也很有些想法。
“姐姐是想做这草粑粑去卖?”徐辞言听了,若有所思地问,“祁县往常没有这种吃法,若是卖得起来,生意应该不错。”
“只是翻了四月,怕是老了。”
徐莺儿摇摇头,“糯食价贵,县城里的人尝尝鲜还好,怕也不会时时来买。”
“只是我新开铺子,总要打出个招牌来,寻常的包子馒头再好吃也难看出来,倒不如做点新鲜的混着卖。”
她心底很有几分主意,徐辞言琢磨了片刻,也没制止,起身到屋里取了张地契来。
“弟在这些吃食上实在不通,倒是在县里有间铺子,姐姐要做生意,不若就在那做。”
徐莺儿看了一眼,连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徐辞言摇摇头,塞到她手里,“放我手上也是空着,城里的铺子难租,我看了看,这间铺子位置最为合适。”
徐莺儿也知道这地方,之前在张家的时候,张老太太就没少念叨她陪嫁太少不够租下这间铺子,不然生意一定会更好。
见徐辞言坚定,她也不推辞,“做姐姐的怎么能占弟弟便宜,就当是姐姐从你手里租的”
“言哥儿你写张契书,到时候铺子里的入账就按股来分。”
等待一切弄好,她便风风火火地出门准备去县里看铺子了。
林西柳在旁边看着,摇了摇头有些好笑,“莺姐儿现在,越来越有主意了,倒像是能做大事的样子了。”
看她这雷厉风行的样子,哪看得出来现在在张家软弱可欺的模样。
“果然在父母家里,就是比在别家里好。”林西柳瞅了瞅认真写字的徐出岫,笑着说。
“这是好事啊,”徐辞言笑笑,“我倒是希望出岫以后也这样。”
若是日后出了意外,他改不了徐家的命运,徐辞言也希望妹妹能好好地活下去,若是活不下去了,也干干脆脆地死掉。
别像原著里那样,活不成,也死不掉,平白受半辈子折磨。
徐出岫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文章堆里抬起头看他,鼻尖微皱着,像是不满娘亲和哥哥背后念叨他。
徐辞言噗嗤一笑,“好啦,不说了,快写吧。”
第32章 义士 荣获封赏
拐子案破后, 祁县的风气明显好了许多。
最显著的一点,是街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些女童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最开始那几日,有女孩的人家都不敢把孩子放出来,照例把人留在家里。
但石秋不仅加强了巡逻, 还让里正负责统计各户的孩童情况,记下详细的面貌年纪等等, 这样一来,百姓也渐渐地放开了心防。
徐辞言出徐家村的时候,还看见村口大树底下, 除了往日里惯常待着的几个男童,也冒出来三四个红绳扎头的女孩子。
林西柳见状, 也有心想让女儿出去交些新玩伴,珠儿走了之后, 她就有些闷闷不乐的。
徐出岫倒不是很在意, 珠儿在时, 她和珠儿形影不离十分热络,眼下人回去了, 她难过一阵,也明白珠儿回到自己家了才是最好的, 很快也就想开了。
更何况,徐辞言又给她带了几本游记,让她看着认认字,徐出岫每日看着,干脆不出门了。
见女儿整日埋在书堆里,林西柳有些急了。
前头儿子学倒了眼看着才没好多久, 女儿又要步后尘了。
刚好徐莺儿的铺子开业不久,人手有些不足,林西柳便拉上女儿一同去城里帮忙。
徐辞言把她们送到铺子
外面,这间铺子在城里几处坊市的交界处,附近住着的人家不说大富大贵,也还算得上殷实。
在这里做生意,显然比在其他地方好做多。
徐莺儿刚开业,心底明白这种草做的粑粑算是贱物,只有吃不上饭了才回去啃草,当地人少有会花钱买的,一时半会可能卖不出去。
她干脆不单卖,拿做包子馒头的添头,买几个包子,就白得一个鼠曲草粑粑。
一听有免费的东西送,附近的百姓也不吝于过来试试。
最先进门的,是一对老夫妇,面色红润,衣服料子算不上顶好,可浑身无一个补丁,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
他们上下打量几眼,一开口要了六个包子。
徐莺儿一喜,连忙给人装好递过去,才取了个小蒸笼掀开白布,露出色泽鲜绿的粑粑来。
怕早上吃太油腻,徐莺儿不像前面一样拿油煎过,只是蒸了,看起来也颇为可口。
粑粑里加多了糯米粉,软糯的同时也有些不太好携带,不像别的馒头什么的,客人拎着篮子来买,往篮子里一放就行。
这玩意放进去,会黏布。
徐莺儿心思灵巧,夏日荷叶连天,她特意去扯了新鲜的荷叶来裁成小块,有人想吃,就用荷叶垫着递给人家。
买的人一看这模样,当下就笑了,连夸两声雅致,和同行的老伴打趣两声说自己现在也像是个读书人了,才捧着荷叶咬上一口,草木的清香与甜香混得恰到好处,仔细一品,还能品出点荷叶的香味来。
再啃一口咸的,笋干泡发后切得细细的,和腊肉混在一起炒过,一咬开软糯的外皮,咸香的汁水就顺着嘴流了进来,一下子流到心底去,让人眼前一亮,恨不得把舌头吞进去。
“这粑粑,咋吃起来这么好吃呢?”
尝过的大爷抿了抿嘴,疑惑地看向同行的老伴,“往日里我也吃过笋丁腊肉的包子,就是不如这玩意好吃啊。”
“有股淡淡的清香,也不腻味。”
“你管人家呢,”老伴也各尝了一个,她口味重,更爱吃咸口的,见不大一个粑粑很快就要吃完,连忙转身回头,“包子拿给小的吃,我俩再买几个粑粑去。”
徐莺儿在店里站着,笑呵呵地看着刚拎着包子出门的客人转头又走了进来,掏出铜板就要单独买两个粑粑。
“实在是不好意思。”
徐莺儿脸上露出点歉意的表情来,眼睛却是笑盈盈的,“我家现在做得少,只做添头,要过些日子才单卖。”
那老两头一听,面上当即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三个包子馒头送一个粑粑,他家六口人,买六个刚好得一甜一咸两个。
眼下也不能再买六个啊,这家的包子实诚,看着颇大一个,一人一个做早饭是够的了。
两人面面相觑,踌躇了一会,却都舍不得走。
徐莺儿眼珠一转,笑着把两位老人往里招呼,“我看您二位亲切,也是赶巧,我这多做了几个,只是长得丑些。”
“您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尝尝。”
老人见那装在荷叶里的粑粑,确实是丑了点,皮上破了个洞,可那里面的咸香汤汁气味一下就从着这口扑出来了。
他俩笑意连连,赶忙带着东西回家,把包子给其他大人一分,自个带着孩子搬个板凳坐在屋外去吃。
此时正是家家户户出来买早饭的时候,见他吃得香,又闻见味道,一吞唾沫,连忙来问。
徐莺儿笑着招呼客人,只是实在有些来得晚的,就没赶上了。
他们问了又问,只听那个女掌柜的说真没了,明日再来,才转念一想买两个包子吃吃。
一尝,嗨,还真挺不错的。
就这么几日下来,徐莺儿就赚了快一两银子。
等到她去官府取契书准备给徐辞言分红的时候才发现,言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的名字划了,改成徐家二叔二婶的名字。
徐二叔徐二婶一看那满匣子的铜板,喜得不能再喜,一听这事,连忙拿着一堆东西跑到徐家来谢,又说要把名字换回来。
若不是言哥儿教他们拿鼠曲草做粑粑,这生意要做起来,可没这么顺利呢。
徐辞言前面没推得过徐莺儿,眼下还能推不过俩老?
他啪地就跪下磕了个头,“我先前病的时候,家里米是二婶一粒一粒舂的,柴是二叔一捆一捆山上背来的,没有二位,就没有我今日。”
“哎!”
徐二婶连忙拦他,“做长辈的帮扶小辈,这不天经地义的事么,哪里有言哥儿你说的那么严重。”
徐辞言:“那如今我做小辈的孝敬您二老,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来谢我呢。”
他一脸言之切切,转眼又换了副叹气面孔来,“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定是要说我不敬长辈的,我们读书人,最重的就是名声。”
徐二叔也是看着徐父一路考过来的,自然知道孝字对多数人多重要,还怕自己耽误了孩子有些慌乱,可他一看这侄子的表情,也无奈地反应过来。
“你呀,”徐二婶摇摇脑袋,哭笑不得,“就拿这些大道理来糊弄我们。”
徐辞言抿嘴笑笑,看上去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徐鹤刚散学回家没见人,跑来徐家一看,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黑心芝麻包还会不好意思呢。
他眼神实在太过明显,徐辞言睨他一眼,反手掏出本县试题集来递给徐鹤,“鹤弟再过几年也要下场了,来,拿着好好练练,别客气。”
徐二婶喜得直笑。
徐鹤眼前一黑,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眼瞎,这哪是不好意思,分明是凶恶狞笑啊!
徐辞言看他白着脸回去,一时间好笑,摇摇脑袋懒得理这孩子,张家遭殃姐姐又立起来以后,徐鹤那点好好读书的斗志,也像是见了光的泡沫一样散没了。
这怎么行!
徐辞言一脸正色地想,小孩子不读书还想干什么,真是欠打了。
徐家现在不用他干活挣钱,徐鹤啊,还是再读两年吧。
当然,他自己也没闲着。
那本《王文成公全书》徐辞言通读了一遍,把不会的标记好后,白巍就开始正式给他讲心学了。
他讲东西的时候,不像其他夫子那样对着书本一章一节地讲,反倒十分跳脱,但等徐辞言学完了一遍再看,白巍早已在讲授时帮他把知识体系归纳好了。
踩在巨人的肩膀上,他自然能走得飞快。
《王文成公全书》读完,徐辞言又领了《困辩录》《经世堂集》几本回去,梁掌柜听说他在学心学,还托人送了几本白巍这没有的古籍来。
这么一边学书,一边磨练文章,不过几月,徐辞言在心学方面的知识储备也是不容小觑的了。
只不过他没能安分备考到院试。
一日徐辞言正在家里温书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敲锣打鼓地过来了。
徐出岫哒哒哒地跑过来推开书房大门,“哥哥,外面来人了!”
徐辞言钻出去一看,石秋一身官服,亲自带人抬着一块大如牌匾一样的东西过来了,身后还跟着礼房的乐师,唢呐锣鼓又吹又敲。
锣鼓喧天的,十分热闹。
徐辞言:“……?”
“徐师弟!”石秋见他出来,十分高兴,连忙快步走过来,“恭喜徐师弟了!”
“师兄,这是?”徐辞言一脸茫然,“出什么大事了?”
“去看看。”石秋笑着指指牌匾,只见那上面正中四个大字,义善之士,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大概的意思就是,松阳祁县这个地界有一个童生徐氏,路遇拐子略人售卖,勇斗拐子救下孩童之后,又把人交到当地父母官那,使其能一举捣了拐子团伙,还百姓一个安定。
后来,被拐卖的孩子救回来后,徐氏又捐出宅子充做济慈院给县里安顿她们,其母也不辞辛苦地教女孩们绣花手艺,让人能有一技
傍身……
徐辞言:“…………”
这吹得也太过了吧?
“不过不过,”石秋一脸笑意,“我可没有乱写,都是实打实的记得啊。”
几月来,那些被拐卖出去的女孩都被官府陆陆续续地找了回来,有几个被家人欢天喜地地接了回去,更多的,则是没人愿意要丢在县衙了。
毕竟按世人的眼光来看,她们被四处卖去,坏了名声,带回家了也是辱没了门槛。
还不如就当没这个女儿了。
石秋很是头疼,本来想把这些孩子送到慈济院的,但邓禄其人极为可恶,他之前拐了孩子还没运出去,就是把人当成孤儿关在慈济院里,眼下这些孩子一靠近那就晕。
旧的不行,县里也没钱再搞个新的啊。
徐辞言听说了,干脆就把滕家送的一处小院送给了县里,用来安置她们,林西柳知道以后,又主动跑去教这些姑娘们绣花。
家人不要了,她们好歹以后能有个手艺养活自己。
“本来啊我只是打算着给你请封个府里的义士。”
石秋摸摸胡子,笑得高兴,“没想到滕家知道了,直接就给你请到朝廷去了。”
一地官员竟然拐卖治下孩童去换取钱财,这事可谓是骇人听闻了,将来若是曝出来,朝廷不知道要被多少读书人抨击。
到时候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眼下邓禄被抓,朝廷的官员一看,即将砸到头顶的一口大黑锅飞了,喜得不行。
再一看这份文书,不仅有当地的官员作证,还有按察使为其站台,心下高兴,干脆利落地就给人封了个义士。
有这么个名头在,日后有人要是拿名声这事来抨击徐辞言,可就是蔑视朝廷了。
朝廷亲封的义士,你说他品行不端,那不是拐着弯说朝廷识人不清嘛!
“多谢师兄。”徐辞言意识到这点,拱手行了个郑重的礼。
“谢什么,”石秋摆摆手,见村长等人都赶过来了,才一拍徐辞言肩膀,“快去整理整理,准备受封吧!”
第33章 院试 大学之道
徐家大门敞开, 香案被搬到院子里,林西柳一脸笑意,抽出最好最贵的青香点上。
石秋见一切准备妥当, 一挥手,乐师们鼓足了劲地吹拉弹唱,跟着他们一起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一股脑涌了进来。
跪拜, 念词……徐辞言换上儒服,恭恭敬敬地把牌匾请进家来, 这一套流程才算结束。
“哈哈哈哈哈!”
徐七爷本来还在地里,听见动静连忙带着几个族老跑过来了,看着那几个大字, 止不住地笑,“好啊!我徐家的子弟, 就是出息!”
他再看看从别的村听见动静赶过来的邻里,心下高兴, 立马就跑到林西柳旁边。
“今日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老三家的, 这么多人来给言哥儿贺喜, 可不能让他们空嘴空肚的回去啊!”
林西柳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笑意,“七叔说得是!”
她对着徐出岫一招手, 小女孩飞快地跑进屋去,又捧着个匣子出来, 林西柳取了银子就要往徐七爷手里塞。
“今日我家做东,还请七叔帮忙招呼一下。”
“哪能要你的银子呢,”徐七爷一脸不赞同,笑着开口,“言哥儿的事,就是我们徐家一族的事, 我和几个族老们说了,从公里出钱,我们徐家一起请诸位乡亲热闹热闹!”
“摆他一天席!”
“这,”林西柳有些犹豫,“言哥儿还没有功名,这会不会太张扬了?”
徐七爷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牌匾可是官府造的,我们平头老百姓当然更是要热闹一下,不然外人怕是会说我们看不清官府呢!”
“这般大的罪名,可不能落到言哥儿头上去!”
林西柳一脸恍然大悟,既要做席必然少不了人手,她连忙跑去找村里几位妯娌帮忙。
徐辞言开始还想拦,后来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由着徐七爷招呼,徐七爷一拍他肩膀,“没想到我们村也要立上块牌坊了!”
“什么?”徐辞言一愣。
“小孩子家家的,”徐七爷笑道,“这官府发的牌匾,供在家里当然不够,得找个牌坊给它供起来!”
“人城里当个寡妇守节都还要立牌坊呢,我家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不立了!”
他现在看徐辞言,是越看越满意,徐七爷笑得合不拢嘴,远远见附近几个村的秀才郎君们也约着一起来了,连忙把他往前一推,让徐辞言去招待那些读书人去。
徐七爷自个拍拍身上衣服,对着水桶瞟了眼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兴高采烈地去找石秋商量牌坊的事。
族里小孩还小,他们当族老的,自然也给人把事情操心全了!
不过半日,就连陈钰他们也得了消息,从县城里赶过来贺喜。
徐辞言还专门托人去接白巍过来。
今日席面设得急,村里各家都来帮忙,一天下来累得够呛,但个个脸上都是笑着的。
那牌坊立在村里大门口,是他们一族人的脸面!
等到月上柳梢人才渐渐散去,徐辞言笑了一天,累得脸都僵了。
林西柳已经带着女儿去休息了,徐辞言摇摇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热闹过后再看,总会觉得有些冷清。
他呆坐了一会,就进屋把今日未做完的文章给做完了,才阖上眼睛休息。
第二日一早,徐辞言就爬起来,挨家挨户去给昨日来帮忙的亲戚道谢,又过了数月,徐家村门口的牌坊立了起来,这事才算完了。
祁县的百姓大多都知道拐子能被抓住和徐家村的小儿郎有关系了,徐辞言有时在家里读书就会听见敲门的时候,去开了门又不见人,只地上放着那些找回孩子人家的谢礼。
大抵是怕他不收,才这般硬留下的。
过了中秋,又翻了年,赵夫子就传来消息说,他要去府城参加岁考了。
岁考过后就是院试,参加考试的学子要预备着动身了。
照例是与陈钰等人一路同行,只是这次的人里面没有了之前横竖看他不是人的殷如琰,他如今算是罪人之子,按例不能参加科考了。
徐辞言看着换了个人当中心的富家子弟小团体一眼,摇摇脑袋不知道说什么,继续低下头看书。
有县府两试的案首名头在,负责院试的主考官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会轻易罢免了他去,只是徐辞言想要拼一拼,拿到廪生的资格。
与寻常秀才不同,廪生不仅拥有秀才特有的见官不跪等待遇,还能收到官府专门的补贴,在求学等等方面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优待。
颠簸几天到了府城之后,刘教谕就把他们放散开,让他们自己去找住处去了。
短短几日,松阳府城里面有秀才的岁考和院试,几个县里的学子一下涌了进来,房价也水涨船高。
顾夫子没让周沅柳来参加院试,倒是松口让陈钰参加了,陈家在府城里有亲戚,陈钰这次来考试自然是去投奔亲戚去。
徐辞言也没去客栈,梁家早早地在城外接着,把他接到梁府去住了。
月前梁掌柜夫人生产,他就托人看着县的里的铺子,到府城来了,眼下也还在府城,徐辞言进去的时候,就见他坐在正堂那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
“贤侄来了!”
“梁叔,”徐辞言笑笑,把早早准备好给小朋友的满月礼递上去,“恭喜了。”
“嗨,”梁掌柜挥挥手,“难为你还费心准备了礼物,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别慌,好好考!”
院试在即,两人也没多谈,梁掌柜把徐辞言送到住的地方以后,就留下几个小厮候着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梁掌柜有心,怕扰了他休息,他的院子离其他院子远,安静。
徐辞言抬眸一眼,院中松柏常绿,翠竹直挺,一弯流水从院外引进来,潺潺直到窗沿。
他收拾一番,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最后的准备。
第二日一大早,徐辞言就到试院门口等赵夫子出来。
与院试
相比,秀才的考试又是另一种残酷法了,等到放牌的时候,徐辞言左右看了一圈,考过了的,面带笑容,含蓄地等着童子来接,没考过的,面如金纸,战战兢兢。
赵夫子出来的时候,面上笑容不变,想来明年也是可以保住廪生的名号了。
“辞言啊,多亏你给我透了消息,”一到住处,赵夫子就忍不住眉毛一扬,露出笑来,“这大宗师啊,今年可没少往心学方面用力。”
说完,他又取了纸笔把考题给默下来递给徐辞言,撵他回去复习去了。
一过四五日,三月初九一大早,试院方向就依次响起了三声泡响。
徐辞言再检查了一次东西,就收拾着出了门,梁掌柜和赵夫子一路把他送到试院外面,直到府衙拉的隔离带外才止步。
“别紧张,好好考!”
徐辞言进去前,两人殷切嘱咐。
试院门口,有衙役高举着写着县名的牌子,徐辞言过去时,石县令和刘教谕等人已经站在那了。
不同于府试,院试关系到一县生员名额,更是学政监考,石县令是要亲自来带队的。
石秋昨日就赶到了府城,待会开考,几位县令将和刘学政一起坐在上首。
祁县学子聚在一处,见徐辞言来了,几人相互问好,之后就是教谕嘱咐他们仔细检查自己的考篮和衣服,倒不是怕自己带小抄,是防着被人陷害。
往年县试就出现过这种情况,有人趁考生不注意偷偷往他篮子里塞了张小抄,等到衙役搜身时才发现,一时间百口莫辩,最后也没考成。
等到锣鼓响的时候,他们就要进试院了。
内搜,外搜,唱保……一系列流程走过后,徐辞言终于见到了本省的学政。
张仕伦看上去年纪不大,四十来岁的样子,面白无须,穿着官服站在那,很有气场。
一省学政必须是科甲出身,并且在翰林院历练过的官员才可以担任,张仕伦年纪不大就能走到这个地步,可见也是官运亨达,能力了得的。
学政任职学院衙门,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院试的说法。
领了答卷,徐辞言一排一排地看过去,找到自己的位次。
院试以县排坐,一个县的学子坐在一处,最打头的位置就是府案首的,其次是县案首,考官一眼看过来,虽不知道名字,也知道身份。
等到卯时,鼓声响起,院试就正式开始了。
第一场,只考两篇四书文,没有贴经等题,盖因到了这地步,普通的考生大都已经被筛下去了,考官要的是拔优。
第一道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中的第一句话,相当有名且经典的句子,写出容易写好难。
徐辞言仔细琢磨了片刻,在了解心学相关之后,他对这句话也有了新的理解,半响提笔落字,以格物致知为落脚点破题,有了思路,一篇文章很快也就落于笔下。
第二道与第一道差不多,等到写完了,徐辞言便出了考房等着放牌。
赵夫子等人等在外面,见他头牌就被放了出来,心底就有了底。
徐辞言把考题和自己的破题思路一念,就见赵夫子沉吟片刻,笑着开口。
“不错!”
“想来这廪生功名,辞言是有九成九的把握了。”
第34章 小三元 院试结束
启朝院试一共考四场, 但实际上考中不中主要看前两场,后两场主要是用来防替考等等意外发生的,一般不会再罢免人。
第二场考完, 徐辞言走出试院的时候,饶是他颇有把握,也不由得露出点劫后余生地表情来。
这张学政果然不同凡响, 第一场考得全是写出容易写好难的经典题,到了第二场画风截然一转, 出现的全是些偏题怪题,但凡知识面窄点不懂变通的,就被他考下去了。
可谓虽不是截搭, 甚是截搭。
好在徐辞言考到现在,做过的考题写过的文章不说上千也有八百了, 偏题怪题也没少做,比起其他活像是吃了屎的考生, 他显得淡定很多。
赵夫子也听说了这第二场的难度, 有些担心地凑过来, 见徐辞言神情虽有些疲惫,但也还好, 心下大松。
“有把握吗?”倒是梁掌柜忍不住问。
徐辞言微微朝他们点点头,笑了一笑, 几人就回身往府里去,第二日再放榜,又有一批童生落榜,但徐辞言的座次号还好端端地待在上面。
招覆,总覆,很快院试四场全部结束, 还留在松阳府的童生,除了已经榜上有名等着看最终名次的得意者,就剩心有不甘等着看看还会不会有转机。
但这种情况实在难有。
距离放榜前的两日里,学政将会派人核对考生县府院三试的考卷字迹,若有不一样的则会立即逮捕考生,逼其招供。
替考可是大罪,换个说法,抓到人替考,还科举清明,那也是考官的功绩之一,每个主考官都是可了劲地查。
若是有被抓到的,他的位次自然也就空下来,学政或是会派人从副榜中挑选,或是组织复试,种种情况,都是考生的机会。
只是余下考生等了又等,直到正式放榜前一夜都没见消息,才遗憾离开。
…………
安乾五年,农历四月二十,壬寅年的院试正式放榜。
一大早礼炮齐鸣,丁知府身着朝服,一脸肃穆地带着仪仗敲敲打打地从衙门出发到府学的文庙。
只有在文庙中展示了院试的榜单,白纸上的童生才算是正式考中秀才,拜入儒学门下,成为生员。
早有机灵的报喜人等在文庙外面,一得了消息就赶忙往四处赶。
梁府。
徐辞言一大早就收拾妥当起身了,梁掌柜连带着梁正富等人也都一脸焦急地等在院内。
“兄长!”梁掌柜有些心焦,他家世代经商可没出过个读书人,对这院试上门报喜的流程还是特意打听才知道的。
不然怎么说考中了秀才就算跨了阶级呢,县府府试的时候,考生们还要眼巴巴地去看榜。
过了院试,只需安坐住处,自有人把好消息和秀才的生员正装送上门来。
“你说待会有人报喜,我们给多少赏钱合适啊!”梁掌柜问。
梁正富扎根府城多年,早早盘算清楚了,“天大的喜事,这赏钱自然是多了给的好!”
“但是不能太多,日后贤侄保不住还会和其他秀才一同进学呢,你家多了我家少了,人家面子上也不好看。”
他掏出一把碎银子往几人手里塞,“我早早准备好了,这么多最好!”
徐辞言自己已经准备了赏钱,连忙推辞不要,梁掌柜笑意未尽,“你给你的,我们也给我们的,报喜人上门我们梁家也沾了喜气,哪能什么都不出!”
方说这句,就听见从外面隐隐约约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来了,梁掌柜精神一震,“来了!”
梁家的小厮早就得了消息,眼下一脸笑地把报喜人请进屋去,那些报喜的进了屋,一眼就看见屋里正站着个衣衫整洁,气质不俗的年轻人。
他们齐齐惊了一下,早听说今年的院案首年纪小,没想到还未及冠呢!
年纪轻轻就这般出息,日后是有大造化的啊!
“敢问阁下是徐辞言徐相公否?”最打头的报喜人喜色更甚,上前行礼问道。
徐辞言拱手还礼,“正是小生。”
那报喜人便把手里捧着的生员正服递给他,连带着证明秀才身份的信笺也送了上去,“恭喜徐相公!此次壬寅院试,正中案首! ”
“哈哈哈哈好!”
梁掌柜一下就忍不住了,看着徐辞言送上报喜钱后也忍不住把手里银子往各人手里塞,一时间梁家上下笑声不断,热闹非凡。
早早准备好的炮竹被摆到屋外点燃,徐辞言一脸喜色,谢过诸位报喜人后,就换上襕衫拜别梁家兄弟,出门拜见学政了。
陈钰也出来了,他虽名次不高 ,但也是实打实的秀才,眼下寄住的亲戚家里一片热闹,徐辞言隔着老远就听见一片喧嚣热闹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点无奈的表情,面上却都是一片喜气。
“恭喜徐弟了!”陈钰笑着行礼。
徐辞言回礼以后也不住笑打趣,“如今陈兄高中,想来之前这桩婚事算是定下了吧?”
陈钰年岁不小,他眼下寄住这家是亲戚不错,也是他未来的岳丈家。
陈家老早就和人商谈着婚事,就等着陈钰考中秀才以后对方松口呢。
眼下婚事定下,陈钰也算是双喜临门。
“咳,”陈钰被他说得面色一红,连忙岔开话题,“待会学政会点评文章,还不知会得个什么评价呢?”
徐辞言心底好笑,也顺着他的话拐,等到祁县考中的几位秀才都齐了,就到张学政提点学子的时候了。
学政衙门里,徐辞言一进去,就看见张仕伦满怀笑意地坐在正堂,打量他两眼,满意地点点头。
“学生徐辞言见过学政大人。”徐辞言行礼。
“不必多礼,”张仕伦笑着开口,“你虽年纪不大,学问却不浅,此番点你为案首,既是为了成全小三元的美誉,也是因你担得上这个名头。”
他又取了文章,带点审视意味地看着徐辞言,“‘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此句何解? ”
怎么考校起来了?!
徐辞言一惊,飞快敛神回答,“圣人言,‘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此为遇圣之良路,然酒色财气物欲牵弊,寻良知而无道,遇善恶难自分,故言易而行难也。”
—孔子曾经说过,遇见好的,就急急追求,生怕赶不上,遇见坏的行为,就像把手伸入滚水中一样马上缩手。
这正是成为圣人的道路,但酒色财气蒙蔽世人,大多数人想要追寻良知而没有主张,遇见善恶也难以分清,所以说成圣之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此局何解?”张仕伦再问。
“唯官教民富而长良知也。”徐辞言答。
阳明心学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致良知”,徐辞言以此作答,算是既有道理又投其所好。
张仕伦浑身的气场一下就松弛了下来,徐辞言抬眼一看,就见他笑容满面,亲自上去把人扶了起来。
“你年纪虽轻,倒是皆通二学。”
这里的二学,自然是指心学和理学了,徐辞言一脸谦逊,“不过学生一点拙见,弟子浅薄,实在不敢受此赞誉。”
“古今学问面前,谁又不显得浅薄呢?”
张仕伦一晒,有些犹豫地问到,“我虽恬得时人赞誉,却也自认有几分学问。”
“你可愿拜我为师?”
徐辞言心底一惊,“谢大人厚爱,只是学生已经从师学习,恕不能改换门庭。”
张仕伦颇感诧异,若是寻常的夫子,徐辞言自然是可以拜他为师跟随学习,但眼下这样,必然是其已经正式拜了师父承其学问了。
这样的关系,师父倾囊相授,弟子也是要承其衣襟的。
“你师是何人?”张仕伦忍不住问。
越是年少有才的人,选择师承的时候越是慎重,而寻常的夫子,也难以打动他们。
松阳这地界,还有什么名师不成?
“家师正是白慎之白老先生。”徐辞言答。
张仕伦一下哑口无言,愣坐在座位上半晌叹了口气,“白老先生竟然到这来了……”
他虽在西北为官,可对朝中事也颇有了解,更何况张仕伦也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像他这样的学子,又有谁不知白大儒呢?
只是多年未听说白大儒收新弟子了,张仕伦心想。
白巍虽在书院讲学,大多数学子与他有半师情谊,但白巍真正收入门下的,寥寥几人罢了。
徐辞言年少聪慧,能被白巍收作弟子也是情理之中。
看来他是没这个师徒缘分了,张仕伦叹息一声,“白大儒流放之地少有人知,倒是没想到我此番前来主持院试,还能有如此缘分。”
“你回去了,代我向其问好。”
徐辞言见他没有继续收徒的想法,徐辞言躬身应是。
张仕伦想了想,又转身取出一份贴子,“你虽随白老先生学习,但天下学问当广博众家,眼下过了院试,既是祁县人,日后还是须从县学学习为好。”
这话说得在理,读书就是要广泛吸取众家的学问,内化成自己的知识,才算学进去。
明白张仕伦的提点之意,徐辞言点头应是,就见他把那折子递了过来。
“来年三月,唐公有意到省城青山书院讲学,可惜那时我巡视诸府不得去,你既修书经,倒是可以去看看。”
唐公,名唐焕,极擅书经。
徐辞言自县试以来,五经题做的就是《尚书》一经的,倒也没别的原因,实在是学诗没有半点天分,《礼记》重礼法,《周易》涉及占卜,徐辞言也无太多兴趣。
倒不如偏重历史记载和政治理论的《尚书》《春秋》适合他,只是《春秋》太多太长,寻常读书人少有会选这一经的。
这一次的书经大佬讲学,对徐辞言来说是个不可错过的机会。
徐辞言恭恭敬敬地接过帖子,“学生拜谢大人。”
“去罢。”张仕伦转身坐下。
徐辞言跟着衙役重新回到外堂,陈钰等人早早地翘首等着他,见着人了,心下一松。
新秀才都要面见学政,徐辞言久去不回,他们也不免紧张几分。
陈钰忙问,“徐弟,学政大人可曾说些什么?”
另一学子调笑,“徐弟文章了得,想来此去没少被学政大人赞誉吧?”
徐辞言苦笑一声,“赞誉是有,考校亦不可少啊……”
“什么!”
一听说徐辞言还被考校了学问,在场诸人面面相觑,心如死灰。
不是考完院试了吗,怎么还要考啊?!
这考校是独他一份的,还是人人都有?!
第35章 县学 报喜
一连过了十来日,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徐莺儿的铺子稳定下来,眼下生意虽好,徐二婶连带着她两个人也够了, 林西柳就带着徐出岫安心待在家里。
不用忙生计,她也就跟着女儿写字看书,偶尔掏出针线给两人做衣服。
这日一早, 林西柳刚咬断手里的绣线,就听见院门被砰砰敲响, 一打开,正是村里一个婶子,满脸激动地站在屋外。
“婶子, 这是?”林西柳疑惑地问。
“天大的喜事啊,”徐家婶子一拍大腿, 顾不上太多连忙往屋里喊,“出岫, 快收拾收拾出来和你娘一起到祠堂那去!”
“你哥考中秀才啦!”
这话一出, 林西柳一下愣在了原地, 虽然知道儿子学问好,可她也真没想到有这么好?!
徐父二十来岁考中秀才就已经是十里八村头一份了, 言哥儿今年虚岁才十五!
“快别愣着了,”徐家婶子见林西柳呆在原地, 又喜又急,连连把人往里推,“快换身衣服,言哥儿在城里见官老爷,县里报喜的马上就到啦!”
“七叔叫我来喊你们呢!”
“哎!”
林西柳眨眨眼睛,一笑笑开, 连忙进屋换上新衣裳招呼着徐出岫往外走,等跨出院门了,又想起什么,急匆匆地返回屋里抓起荷包塞绣里。
方到祠堂等一会,就听见村口方向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林西柳探头一看,就见两个穿皂服的衙役带着四五个吹拉弹唱的人进了村口牌坊过来了。
“徐七爷,”为首的衙役认识徐七爷,老远远地就笑开跑过来,“恭喜恭喜啊!你们徐家啊,真是出了个出息子弟啦!”
“怎么?”
徐七爷老早得了消息,眼
下听衙役这么说,还是止不住颤抖,“言哥儿当真考中秀才啦!”
“这还能有假?”衙役热情招呼,“我们可是受县尊大人命来给你家报喜来了!”
“你家徐小哥啊,不仅考中了秀才,还考了个第一名!”
这可是小三元啊!
衙役心底暗想,别说祁县,松阳整个府都多少年没出过这般人物了,更何况这徐辞言这般年轻,日后造化大着呢!
徐家眼看是要起来了!
想到这,衙役面上笑容越发和善,连忙让身后礼乐手更加卖力地吹奏起来,一时间,喜庆的乐声从村头响到村尾。
徐七爷面上已经止不住笑了,苍老褶皱的面孔笑开了花,他们不懂什么院案首小三元的,但是他们懂第一名啊!
他家言哥儿考了第一名!
“好,好!”徐七爷直拍衙役肩膀,扯着人就往祠堂方向去,“今日我家大喜,还请兄弟留下一同喝一杯!”
“一定,一定!今日可是要好好沾沾你家的喜气啊!”
一时间,徐家村上下笑意连连,欢声满天。
县里的喜报被恭恭敬敬地供奉在灵位之前,徐七爷抖着手上了香,“我们徐家又出了个秀才相公!”
林西柳也止不住笑,谁人不知道她是徐辞言母亲,个个都来向她报喜。
那些听着动静赶忙从临村里赶来的乡亲们都不忘说上两句喜庆话,听着别提多让人舒心了。
她人也大方,抓了把铜板在手上,只要是来道喜的乡老都往人手里塞,还不忘替徐辞言推辞几句。
“哪里哪里,我家言儿年纪还小,日后还要几位做事老道的乡亲帮看着呢!”
人人都知道这是客套话,人人都爱听客套话,一时间,乡老们都连连笑开,直夸徐家是个有礼数的。
徐七爷又托人送消息给远处的亲戚,说要摆席,林西柳在祁县也有几个交好的好友,也连忙让人送消息过去。
“还有言哥儿的同窗,”林西柳笑意连连,忽又想到这处,“得托赵夫子把人一起请过来乐呵乐呵!”
等到徐辞言风尘仆仆地赶回家的时候,未去考试的周沅柳,通济社学里相熟的学子都已经被赵夫子请过来了。
“徐弟!”周沅柳老远远一看见他,就眼睛发亮地跑过来作揖,“恭喜徐弟高中!”
他生性活泼,也不等徐辞言还礼就一把拦住他脖颈,“你快和我说说,院试是个什么考法啊!难不难!大宗师凶不凶啊!”
徐辞言哭笑不得地扒拉他胳膊,“还行,不凶……等过两日我把题给你默出来,你慢慢写去!”
一回家就见到这般热闹景象,徐辞言心底也开心,特别是见林西柳一边抹泪一边喜得朝他招手,附近村人对着她羡慕连连的时候更是开心。
他努力学习考试,不就是为了考出个好成绩让家人过个好日子吗。
眼下娘亲妹妹开心,他就开心。
社学里的同窗也都过来道喜,赵夫子坐在主桌,一张脸涨得通红,一见他来了连忙把人拉过来挨个指着介绍,“这位顾夫子,这位是黄相公……”
老者又一指徐辞言,骄傲地拍拍肩膀,“我徒弟!”
徐辞言打量一眼,桌上几位胡子白花花的老者大多都在县试唱保的时候见过,全是县里的廪生。
祁县共有廪生定额二十五,本是满额,这次岁考却考落了一个,有了空缺。
还没等从下面的增生附生里升上来呢,徐辞言考中小三元,一下子就挤了上去。
官府的公文一发,他如今就是名正言顺吃公家饭的廪生了。
一想到那时候自己也能替人做保了,徐辞言忍不住想笑。
“见过几位夫子。”他礼数周全地一一行礼,几番交谈下来,几位老廪生也止不住对他夸赞连连。
“这般好学生,怎么就到你门下了呢?!”
顾夫子更是忍不住打趣,抖得赵夫子顾不上体面,抚着胡子哈哈大笑。
一路不断有人和他交谈,徐辞言都大大方方地应付过去。
剩下的人里面,乡绅族老有徐七爷招待,来往亲戚又是徐二叔徐二婶看顾着,就连徐出岫都小大人一样招待随行来的孩子们。
徐辞言安顿好诸位学子,就忍不住快步跑到村外翘首以盼起来。
林西柳也得了消息,匆忙把钗裙理整齐,跟着儿子跑到村外等。
他早早就托殷微尘把白大儒一家请来了,从县里赶到徐家村,也该到了。
等了又等,就见山那头的小路忽然亮起一点光,马蹄声哒哒地载着人跑过来了。
有汉子驾着车,殷微尘坐在旁边,远远看见他跳了下来。
“夫子!”
徐辞言连忙跑上去,马车一停稳,就见帘子拉开,露出白巍笑盈盈的一张脸来。
“夫子,”徐辞言眼里满是笑意,抿了抿唇开口,“弟子不负夫子所望,如今也算是有个功名在身了。”
“我素知你是个好的!”
白巍也忍不住笑着拍拍他肩膀,山路泥泞,轮椅难以行走,徐辞言单膝跪地把老人背起来往徐家走。
随着白巍一起来的,还有冯夫人和孙子白洵,儿子跟着白巍求学,林西柳自然也和冯夫人打过几次照面,眼下连忙带着人往家去。
徐辞言一边弓着身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和白巍讲院试的题目,自己做的文章,又说张仕伦考校他学问……
他素日里言语不多,眼下背着老人,徐辞言眨眨眼睛,觉得自己一句话接一句话的,越活越回去了。
白巍可不这么想,他门下弟子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人,考中进士的都不知道多少,可徐辞言到底特殊,他看这孩子考中秀才,也忍不住笑。
更别说,往常那些弟子这般大的时候,还在被他盯着看书呢!
等徐辞言说到唐焕到青山书院讲学的时候,白巍喜不自胜,“唐公性虽急躁了点,但学问是实打实的。”
“他犹善雄辩,讲书时更是气如流水,你若是去听了,定然有所收获!”
“嗯,”徐辞言点点头,“等到来年二月,我便起身前往书院。”
他抬眼一看,徐家的院子就在眼前,徐出岫站在门口等着,看见他们,连忙把徐辞言早些时候做好的轮椅推过来。
“白爷爷好!”
这年来小丫头和白巍也熟悉起来,她还跟着冯夫人学书,眼下见了人喜滋滋地打招呼。
冯夫人生性爽朗大方,雷厉风行,和世俗眼中的大家夫人很是不一样,徐出岫和她待在一处久了,性子也开朗起来。
两人很是处出了一番隔辈亲来。
眼下冯夫人放了白洵去和院里几个小童一同玩乐,就牵着徐出岫一同进了主屋。
赵夫子听说白巍要来,眼下喜得不能再喜,等徐辞言把白巍推到主位坐下,就连忙上来交谈。
白巍昔日走访诸社学,和夫子们都见过,几位读书人凑在一块,饭菜不吃,张口便求教起来,白巍耐心地解答,讲着讲着,那几个夫子先背过脸去抹眼泪去。
白老先生这腿,当真是令人难受!
造孽啊!
白巍倒也不觉得什么了,他反倒还豁达地安慰几句,和几位夫子一同探讨怎么教学生起来。
徐辞言坐在那,看着白巍久违的轻松笑意,心底也是一阵清明松快。
他看向院外,黑蓝天幕里群星闪烁,银月皎洁,照得这一方村落宁静美好。
贺喜,笑闹,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里,徐家村的宴席落下帷幕,第二日,这村里出了个极年轻有礼秀才相公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村。
………………
再过了十日,徐辞言就要到县学里报到了。
这时候的县学大多不单单是学校,还兼顾着祭祀等等职责,县里的文庙,也是在县学里面的。
前庙后学,徐辞言过了仪门,打量着眼前青砖红瓦的建筑,不由得眼前一亮。
“真是气派啊,我们日后就要在这里进学了么……”
同日进学的学子止不住感慨一声,陈钰也正装来了,几人谈笑几句,就跟着书童进了门。
一进去,就有个宽袖打扮的读书人上前来含笑行礼,“在下姓李名堂,单字谨,是庠学的学子,奉教谕之名,特来带几位生员入学。”
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同窗了,几人连回礼,依依介绍起自己。
徐辞言年岁最小,也最后一个开口,“在下徐辞言,尚未取字,见过李兄。”
“久仰,”李堂笑着打量他两眼,“徐同窗高中案首,学里同窗们都早早等着和你探讨学问呢。”
“不敢。”徐辞言连忙推辞。
好在李堂也没多纠结,笑着带他们往教谕处去,刘教谕一路带着他们赴考,也算是有几分熟悉了,很快就走完了
程序,让李堂领着新入学的学子去四处认认。
最要紧的地方,自然是讲学和举行仪式的明伦堂。
这是学宫里最高大的建筑,徐辞言几人站在门外昂头相看,就见太阳照在明伦堂屋檐上,两旁的厢房有朗朗书声传了出来。
“教谕就是在明论堂中给生员讲学,”李堂笑着解释,“诸位既入县学,有几点是该知道的。”
“学里虽不要求日日到学宫报到,但每次季考都必须参加,且季考成绩是记录在案的,若是接连被申饬,可是会被贬的。”
“所以诸位还是勤勉为好。”
徐辞言心头一紧,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廪生名头,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李堂见几人纷纷变色,连忙安慰,“不过学里夫子都是出众之人,既有心科举,这便是大好便利之处了。”
“若在外面想得他们指点,可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见过了明伦堂,李堂又带几人看了尊经楼,敬一亭等等,最后把人领到住处,交待有事去找他,便自去学习了。
看人勤勉的背影,陈钰不由得面色一肃。
“县学里向学风气之好,想来我们日后也要多加努力了。”
“是极是极。”同行几人一同点头。
考过院试进了学,他们自然就要努力搏一搏乡试了。
毕竟考中了举人,才算是一只脚当了官。
第36章 选科 礼乐射御书数
到了住处之后, 几人就分开了。
今年祁县新秀才有十五人,但他们并不都是住在一处的,地域, 位次种种都是学内负责分寝的训导考虑的。
徐辞言的住在甲二房,学里的住处都是三人一间,用格栅格开三个空处, 各摆一床一椅一桌一柜,最外面还有张公用的小桌, 摆着盆小松。
原来住这屋的学子不在,但也得了今日要有人来的消息,提前在自己床榻显眼处摆了东西, 徐辞言仔细打量两眼,进了靠右的那个格子。
徐辞言东西带的不多,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听见有人敲响了门。
“可是徐辞言徐同窗?”
门外来人年纪不大, 打扮得和李堂有几分相似, 见他开门, 就笑着打招呼,“在下姓杨名川, 是学宫里负责杂事的副学长。”
这时的学长可不似后世那般,全名叫做生员学长, 有正副之分,一般都是成绩优秀并且有管理才能的学生担任,负责辅助教谕工作,管理学宫事务。
总体来说,相当于是有实权的学生会。
“杨学长好。”徐辞言鞠手行礼。
杨川见他神情有些疑惑,把手上拿着的单子递过来, “这是新生员选科的表,徐同窗选好之后明日统一交给我就好。”
他又解释一句,“其他几位新生员都住在一处,已经拿到了,徐同窗若是拿不定主意,也可以和他们商讨商讨。”
“多谢杨学长。”
徐辞言接过东西谢别了杨川,不一会,陈钰等几个熟悉学子就一同过来了。
就和后世有选修课一样,除了四书五经,学宫里的学子还要兼学礼、乐、射、御、数等等,也就是后世说的君子六艺。
当然,因为祁县县学条件不足,自然没有马来给他们学御,这门课是不开的,换了一门教授表等公文写作的课。
学子一般会选一到两科进行学习,若是精力充沛,全选了也不会有人拦着。
但一个人精力是有限的,要冲击乡试,自然要把重心放在四书五经上面,因此,少有生员会全修。
徐辞言和陈钰几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报两门课程。
这些东西,出了学宫,可就是要花大力气请专门的夫子来教了。
“我想想,礼是一定的,不然日后和人交往失了礼数也不好,”陈钰有些忧愁,“剩下几个学哪个好呢?”
他和几位同窗商量了一下,还是定不下来,转头问已经在填表的徐辞言,“徐弟,你选了什么?”
“礼和数。”徐辞言把表递给他看,陈钰一瞅,表情瞬间复杂了起来,“算学啊……”
“徐弟,你,你要不再多考虑考虑?”陈钰有些纠结地劝道,“这辅科虽没有正课重要,可也是要计入成绩的。”
生员的考核是全方面的考核,平时表现亦重要,可不是只简简单单季考岁考就行的。
对于主修四书五经的文科生学子来说,算学这一门课,算是最让他们牙疼的了。
又难,科举也不考,出去和人交游,总不能一人掏出几道算学题来做吧?
是诗词歌赋不香么学这个?
“我之前读过《孙子算经》,也自己琢磨了点《九章算术》之类的,对算学还挺感兴趣的。”
徐辞言解释,当然,他读得倒不是什么《九章算术》,徐父是个彻头彻底的文科生,对算学不感兴趣,留下来的那几本书里可没有这个。
就连梁掌柜的书铺里,都少有算学相关书籍卖的。
徐辞言心底好笑,总不能对陈钰他们说,自己读的是《高等数学》《线性代数》吧……
好在他当年学得不错,哪怕后面不用了,也还有些印象。
算学,徐辞言心底腹谑,穿越者必备装x神器。
至少乘法口诀表和设x解方程没人会忘记。
陈钰听他这么说,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徐辞言见他们纠结不下,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遨游算学海洋,等到几人齐刷刷地摇头。
“不了不了……”
“这种美事,还是徐弟自享罢……”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心底腹谑,同寝的老生可和他们说了,这算学一门,年年有人拿丁等成绩。
甲乙丙丁,考了个丁,那就是彻彻底底不合格了!
别的科要考多高才能抵去这个丁啊!
选了科,剩下最重要的就是从五经里面选一经作为本经。
到了乡试,四书考的都是一样,大家各凭本事公平竞争,五经的选择却有几分玄妙在里面了。
盖因每经都有固定的举人名额,对于普通学子来说,选错了本经,就意味着要和更多人竞争。
而对于想要冲击好成绩的生员来说道理亦然,乡试放榜的前五名也叫经魁,每经必占一个名额。
若是解元选的是《诗经》,那剩下以诗经为本经的学子,哪怕四书题答得再好,也只能去竞争第六。
前五和第六,这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徐辞言早早打定主意以《尚书》为本经,故也没有多纠结。
事实上,一般的学子选什么经,大多是要看跟着的夫子擅长什么经,毕竟若无良师指导,独学总是要困难几分。
白巍最善四书,但毕竟是一方大儒,对于五经的研究也比一般的学子深刻许多,至少除了专攻某经的大佬,少有人能比得上他的。
退一万步讲,因为《易》《书》字数较少,选的学子也多,这样一来,能教授的**也多,光县学里,主授书经的训导就有两位。
字数多的如《春秋》一经,选的学子少竞争小,也意味着能授这一经的夫子也少。
陈钰一开始想以《春秋》为本经,但也因良师难找打消了这个主意。
纠结完这些,新入学的生员今日便没什么事了,只需明日按时到学里来听训就好。
徐辞言在寝室里等了一会,没见剩下两位同寝的老生回来,就先和陈钰等人道别出了学宫。
考完了院试,徐辞言筹备许久的搬家,终于要实现了。
他要往返县学和白巍处求学,徐出岫也常和冯夫人学东西,再住在徐家村就难免有些不方便。
刚好徐莺儿的铺子开了起来,徐二婶也要忙地里的活计,徐辞言和林西柳一商量,干脆搬到县里住,也能互相看顾几分。
方便他求学,徐七爷等族老,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还张罗着亲戚帮忙。
冯夫人听说这事,也早早派人把宅子打扫了一遍,今日家业都已经搬了进去,只等
人就行。
徐辞言赶到淮安巷的时候,林西柳和几家亲戚都已经到了,正在张罗剩下的杂事。
“娘,出岫。”徐辞言跑过去打了声招呼,“我回来了。”
倒不是徐辞言故意躲懒,实在是这时候搬家是大事,按林娘子的说法,那是要请先生看好日子的,当然,新生员入学也是大事,县学也是提前看好日子的。
这样一来,两个好日子就撞到一块了。
祝娘子,冯夫人等人都已经过来了,徐莺儿也关了铺子,一家人围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吃了饭放了爆竹,这家就算搬成了。
徐家新宅子前后两进,比起老家要大上不少,除了正门,还有一个小角门开在后院。
推门出去就是一棵百年的古榕树,树下一石桌,正是附近老者纳凉的好地方。
徐出岫也有了自己的小院子,从院子里望出去,正好看见古榕的一角。
下午亲戚们都回去了,只有冯夫人祝娘子几个住得近的邻居还在。
徐辞言心里有事,收拾好明日要带去学里的东西,就请几人喝茶聊天。
前不久滕家来信,说珠儿除了诗书,也开始学女红声乐这些,启朝的闺秀讲究多才多艺,她们自小就要学习各种东西。
平民百姓不论,徐辞言日后若是做了官员,那徐出岫就是官家小姐了,没点才艺在身上,连闺秀圈子都进不去,是要被人笑话蛮愚的。
徐出岫如今已经能认识好多字了,但之后该学什么,徐辞言有些犯难。
“《女则》《女训》什么的就算了。”
徐辞言摇摇头,打死他都不可能愿意妹妹去学这些,又不是男主那个脑瘫。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出岫可有什么主意?”
林西柳也想了想,“女红这些出岫跟着我也学了不少,日后再慢慢学点就行。”
眼下有条件了,林西柳当然想像大户人家一样培养女儿,但问题是实在不知道那些人家里都教些什么啊?
像他们普通人家的,能学学绣花就已经不错了。
好在冯夫人知道,林西柳连忙看向她。
冯夫人得了消息,也止不住笑起来,“诗词自然是要学的,不说像言哥儿他们一样考场上写文章,多懂些道理也好。”
“只是不能学成呆子了。”
冯夫人提议,“我善琵琶,出岫可以和我一起学琵琶,日后若是不怕麻烦,还能请了师傅一起学舞,算是拿得出手的才艺了。”
“这倒是不麻烦。”
祝娘子也笑到,“我出阁之前家里也请师傅教过舞,眼下虽然不太用着,但出岫若是不嫌弃,也可以跟着我学。”
徐出岫坐在林西柳旁边的小凳上,默默地听着几个妇人笑盈盈地讲话。
徐辞言心底留意几分,无论是女红乐舞,徐出岫都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她乖,若是林娘子让她学,徐出岫也一定去学,但若是徐出岫自己有想法,徐辞言也不想委屈了妹妹。
“出岫,”徐辞言认真问,“你可有什么想法,若是不喜欢那些,武艺书法,厨艺骑射这些哥哥也替你找师傅。”
徐出岫抿抿嘴,又有犹豫,抬起眼看向哥哥柔和的眼神,半晌才小声地开口。
“哥哥,我,我想要一本医书……”
这话一出,几位妇人都惊了。
“什么?”林娘子不可思议地看向女儿,“医书?!”
徐辞言也颇为震惊,他是真没看出来徐出岫想学这个。
原著里面,徐出岫连字都是到了京城以后现学的,自然没提她还有什么别的爱好。
“出岫,”徐辞言凝眉,认真地发问,“你是只想找几本医书解解闷,还是想好好地学医?”
“我想好好学。”徐出岫有些纠结,她自然知道这世道里少有女大夫,可还是强撑着说了出来。
“之前哥哥咳嗽老不好,二婶说拿鼠曲草熬水就能好,鼠曲草是药吗,那为什么大姐姐又能拿它来做成吃食呢?”
徐出岫瞅瞅娘亲,满脸疑惑地讲,“还有哥哥之前教我那个,八段锦!以前我老是不舒服,可练了之后就没有了,我也没吃药呀?”
“还有大夫给哥哥针灸放血,银针只戳那几处,哥哥就好了,别处不行吗?”
她一开口,林西柳才发现女儿往日里不说,心底却压着很多好奇。
只是她以前大人心态,求医问药见惯了,没想到女儿会对这些感兴趣罢了。
徐辞言一时间也有些沉默,脑海里不由得闪过几个画面来。
林娘子熬药倒药渣的时候,徐出岫会悄悄地蹲在树脚一样一样地看那些渣子是什么东西。
刚穿越过来,他病重发热请老兽医来放血的时候,林娘子怕女儿害怕把她赶出去,等徐辞言睁开眼,却看见小姑娘却探头探脑踮脚在窗外偷看的身影……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丫头心底怕是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徐辞言喟叹一声。
徐父病重后,徐家经年笼罩在一片药草苦涩香气中,久而久之,原主对求医问药畏惧如虎,徐出岫反倒对此颇感兴趣。
只是原著里她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男主不关心,也不在乎她会什么,想学什么,只按照自己心意教导她温柔谦顺。
这辈子徐家家境好了起来,徐出岫识了字,也从书里知道了许多道理,她被家人宠着,也有了几分底气。
这些种种,才让徐出岫今日鼓起勇气开口。
林西柳还是有些犹豫,“出岫,学医很苦的……你学了这个就没有精力再学乐器这些。”
“日后和手帕交一起,她们都会你不会,娘怕你后悔。”
徐出岫咬着嘴唇,还是摇头。
“怕什么,”徐辞言反倒先笑开了,“出岫想学就学,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女大夫。”
“皇宫里都还少不了医女呢,日后若是出岫学得好了,还能找到活计,这不比养在深闺里弹琴好得多?”
冯夫人也赞成,“虽说歌舞好,但出岫自个想学的才是真好,若是不感兴趣,那些琴啊笛啊的,也不过是说亲的时候好说罢了。”
“出岫这般小,想那些做什么呢。”
还有一句话她压在心底没说,若是徐辞言日后有出息了做官,那作为官员的妹妹徐出岫自然有的是人求娶。
说到底,女子的婚事还是多和娘家息息相关罢了。
冯夫人叹息一声,这世道,女子想要立起来何其之难,徐出岫虽是个丫头,想学点本事又有什么不好的。
至少会医术,面对后宅阴私的时候还能有几分底气,不怕遭了人暗害。
冯夫人早些年在京城,和那些权贵后宅的娘子夫人们也有些交情,有些事情她看着,也忍不住咋舌。
哪怕有陪嫁的侍女懂点医术,可平日里的吃食,摆件,生产时的药物……若是有人有心想害,可太容易了。
当她们必须争宠献媚的时候,就算无心,也只能有心了。
冯夫人这么一说,林西柳心下想想,再一看女儿紧紧咬着的嘴唇,还是松了口,“这倒也好。”
徐出岫抬眼去望哥哥,就见徐辞言蹲下身朝她笑笑。
“哥哥托人去打听有没有大夫愿意收徒弟的,其他的倒是不重要,只要品行好就行。”
“唯一的要求。”
徐辞言伸出指头比了个一,“学成之前,出岫不能放弃学书,至少四书五经要彻底学完一遍。”
女子不能科考,可不代表不能从书里学道理了。
徐辞言心想,徐出岫多学一点,日后万一还是走上既定道路,也能多有几分底气。
若是真娇弱无力,恐怕只有一心想控制她的男主会
高兴。
第37章 算学 盈不足
要找个能教徐出岫的大夫可不容易。
徐辞言先是问了祁县里的几个大夫, 只是他们一听说要教个女娃子,一下子就都不愿意了。
甚至还有个老大夫一脸叹息地看徐辞言,“小姑娘家家的, 学医做什么呢,难道以后还抛头露面给男人看诊吗?”
徐辞言:“…………”
他都懒得和这些人争了。
一无所获地回来,徐辞言难免有些忧愁, 提笔给滕明喻写了封信,托他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大夫, 又和梁掌柜说了,请人帮忙在府城里找一找。
这信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有消息。
“哥哥, ”徐出岫摇摇脑袋,笑着安慰, “没事,我不着急, 哥哥先忙吧!”
“也好, ”徐辞言叹了口气, 把梁掌柜派人送来的书籍递给她,还有一荷包银子, “哥哥过几日可能在学里,这是梁叔找来的医书, 你先看着。”
“嗯!”徐出岫点点头,又疑惑地看着那荷包,“这是?”
“你要是想买什么药材来对着认,手里有点银子更方便些,”徐辞言解释,“还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就去买, 县里现在安定不少,出岫也可以出去走走。”
在徐家村的时候没办法,有钱也没地方使。可到祁县就不一样了,街头巷尾,庙会市集,到处都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徐出岫手里是该握这点私房钱了。
手里有了银子,心里就有了底气。
“谢谢哥哥!”徐出岫把荷包放在脸边蹭蹭,笑得很是开心。
她现在每天下午要去跟着冯夫人学习,徐出岫再待了一会,很快就告别跑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徐辞言也收拾东西回县学了。
新生员卯正要去明伦堂面见各科老师,时间还早,徐辞言就先到了寝室。
怕扰到舍友,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明亮的光线照了过来,徐辞言一愣,看向已经收拾好温书的两位同窗。
“你是新来的学子吧?”
站在窗边的青衣宽袖学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露出和善的笑脸,“我姓苏名清遇,字和言,是去年的生员。”
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学子也走了过来,朝着徐辞言一点头,“赵素新,字笑川。”
“在下徐辞言,见过两位同窗。”见人都醒着,徐辞言也大大方方地进来了,三人互相问了好聊了一会,就一块往明伦堂去。
县学里也是分班级授课的,只是不按年纪单论学问,从低到高依次是天地玄黄四个学段。
新入学的学子一般都是黄段的,徐辞言中了案首,又被点为了廪生,方一入学,就已经破格升入玄段。
是以,他的宿舍和陈钰几人分开。
“实在是抱歉,”苏清遇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消息本来应该昨日就由同寝老生告知的,只是昨日我和笑川兄有事出去了。”
“也是我昨日家里有事回去得早了些,”徐辞言笑笑,“只是不知道这几个学段间是有什么讲究?”
赵素新接过话题,“每次季考过后,四个学段就会进行调整,但是县学里定了,只有升入天段以后才算完成了课业,可以参加乡试。”
“若是有学子季考中未能升入下个学段,就会被申饬,记入成绩中。”
“这规定一出,县学里混日子的人都少了许多,书斋里日日都是人。”苏清遇感慨一声。
徐辞言打听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邓禄下台之后,新上任的县丞对石秋马首是瞻,石县令得了权力,第一把火烧的就是这县学。
实在是之前贾历文担任教谕的时候过于松懈,导致县学里的规矩十分松散,一度出现不想学的学子肆意逃课,想学的学子找不到授业夫子的荒谬情况。
别的不说,单这一年的岁考,祁县就有数位秀才被大宗师免去功名。
就连廪生都有一位被发落了,可见昔日县学松散成什么样。
若不是今年的院案首落在祁县,石秋连带着新上任的刘教谕都没好果子吃。
徐辞言摇摇头,说起来他能这么快当上廪生,也是因为这个,不然还有得熬呢。
这么说了一会,三人就到了明伦堂,徐辞言先去找陈钰几人一同见过诸夫子,才按苏清遇指的方向回到玄段所在的斋房。
县学里的课程安排很像后世的大学,除了四书课是一个学段的人一起上,其余的五经连带着选的辅科课程,都是学子按着时间去斋房上课。
各种考试的压力压在身上,县学的学子都很是紧绷。
上课之前急匆匆地进了斋房找个位置坐好,夫子讲学讲完了以后,当堂就发作业下来,直到交后才能走。
若是写的慢了,可能还会赶不及去下节课的斋房,进而遭到夫子训斥。
通济社学有两个班,赵夫子都是分批上课的,等到后来徐辞言大多在家自学,按照自己的节奏安排。
县学里节奏之快,饶是他第一日上午也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
只不过过了几节课之后,徐辞言就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梦回高三。
五经课结束以后,徐辞言今日就只剩辅修的算学了,他收拾好东西走进斋房,一下就发现了这房里的气氛和别的屋截然不同。
格外死寂,格外沉重,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死到临头的表情。
苏清遇两人也是算学课,见此情况,不由得叹息一声,和徐辞言解释起来。
几门课里,乐学教学风雅,考核简单,报得学子最多。礼、射几门虽然少些但也能开课,唯独这算学,年年都少有人主动报名。
堪称课程黑榜第一,学得苦,考得难,每年都有学子苦学一学期,最后拿了个丁不及格回家。
气得人想吐血。
问题是,其他几门课能容纳的学子是有限的,所以每年都会有倒霉蛋没排到其他,只能被教谕安排来学算学。
“我和笑川兄也是倒霉,”苏清遇大吐苦水,“因为写文章忘了时间交表交得慢了些,一下子就落到算学来了。”
赵素新也是一脸的追悔莫及,半响突然想起来问,“新生员入学第一次选科一般都能拍上,徐弟怎么也到这算学来了?”
这话一出,附近几位老生齐刷刷地投来好奇地目光。
徐辞言心底无言,扯着嘴角笑笑,“我自己选的算学……”
自己来的?!
苏清遇一下肃然起敬,“徐弟真学子也!”
徐辞言:“…………”
徐辞言一时间头皮发麻,坐他附近的老生们表情都很莫名,看他活像是看怪胎另类。
好在他们开口追问徐辞言这么这般想不通之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拎着戒尺就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书童,手里各抱一叠卷子。
“嘶!”
苏清遇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叠卷子,“第一堂就考?!”
“安静!”
算学俞夫子睨他一眼,一脸严肃地喊了一声,“每人一份,两炷香后交上来!”
书斋里一下充满了痛苦的空气。
徐辞言坐在前面,小童很快就把卷子递给他,低头一看,四道算学大题写在纸上,每看一道,徐辞言就听见苏清遇痛苦的抽气声,跟伴奏一样。
香炉已经摆在了最上首,时间紧任务重,徐辞言也顾不上太多,连忙提笔做起来。
前三题对于他来说都很简单,只要看懂了题目,很快就能下手,等到第四题的时候,徐辞言心
底也忍不住咯噔一下。
问:今有共买羊,人出五,不足四十五;人出七,不足三。问人数、羊价各几何?
比起前世做过的无数难题,这题简直简单得好像小学数学,徐辞言愁的是,古代没有未知数这种方法,他需要按照《九章算术》里的解法来规范书写。
按照解题的思路和应用的范围,张苍,耿寿昌将算学题分为九类写成书,也因此得名《九章算术》,眼下这道题,正属于第七章,盈不足。
根据书里的流程,需要先分别将两次出钱数交叉排列分别计算“实”“法”“余”等等,最后“余”除以“实”得物价,“余”除以“法”得人数。
徐辞言飞快地把答案写在纸上,此刻方才燃完一炷香,他取出草纸又换了种方法计算,时间到了才交上去。
俞夫子要分别阅卷,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是留给在座学子自行讨论的。
“徐弟,”苏清遇呼地凑过来,一脸好奇,“你算出答案来了?”
赵素新也叹了口气,“前三题我还能勉强写出,只是这第四题,实在是有心无力。”
算学若是不过是要影响整体的成绩的,这才第一次测试就考得不好,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发愁。
徐辞言取了张纸,按着九章算术的思路给他们讲了一遍,一次下来,苏清遇还是一脸茫然,赵素新拧了拧眉毛,似懂非懂。
“这《九章算术》我此前从未看过,怎么就要学算学了呢?”苏清遇止不住叹息两声。
真不能怪他们理解不了,徐辞言也颇为理解,按照九章算术的算法是有点绕了,他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个甲重新讲起。
把买羊的人数视为甲,则五甲加上四十五就等于七甲加三,放在后世的眼光里,这题实在是平平无奇没有难度,做不出来才奇怪。
放在古代,这种思路就颇为惊人了。
“还能这样!”
苏清遇眼睛都瞪大了,一下子茅塞顿开,“我一直顾着给每人加一钱,绕来绕去反倒绕晕过去了!”
周围几个学子也惊叹连连,他们当中也有几人勉强算了出来,只不过再看徐辞言讲的法子,可谓是简单又快捷。
“想不到徐同窗除了文章做得好,连算学也有所涉猎,真是让吾辈佩服!”
有学子笑着开口称赞,一时间,书斋里的学子都围过来对着稿纸啧啧称奇。
徐辞言:“…………”
写了个小学数学题就被人这么夸,饶是他脸皮够厚,也有些受不了了。
一时间有种在当幼稚园老师的感觉,莫名地羞耻感。
说到底只不过是因为他上辈子题山题海里熬习惯了,从简单的设未知数解方程到复杂的矩阵数列都信手拈来。
而这个时代的算经,少有这种思路,这些学子才一时间想不到罢了。
并且,《九章算术》里的题目后世都快被人扒烂了,大考小考换来换去地考,只要是上过学,就没人没见过《九章算术》题。
“这法子不错,你自己想出来的?”
屋里突然有声音响起,学子们一惊,纷纷让出条通路来,俞夫子手上抱着卷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徐辞言。
“老夫认识你,”俞夫子顺顺山羊胡,“你就是今年的案首罢,刘教谕可没少和我们这些夫子说。”
“见过夫子,”徐辞言起身行礼,这解方程的法子确实不是他想出来的,不敢居功,只能摇摇头,“这法子先去从一本古书里看来的。”
“哦,”俞夫子眼睛一亮,“可否借老夫观阅一番?”
我去哪搞本数学课本来,徐辞言心底叹气,“这书是弟子偶然间从长辈处得阅,眼下长辈离乡远行,书也不在了。”
俞夫子有些遗憾,叹了口气,“也是老夫没缘分。”
他走到前面,等学子们纷纷坐好以后才把试卷发了下来,徐辞言低头一看,自己的试卷上面朱笔写了一个大大的甲上。
苏清遇瞅瞅自己的乙下,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
“本次测试共七人甲等之上,而徐辞言更是无一错处,位居甲上,”俞夫子扫了眼诸学子。
“我知你们中许多并非有意研学算学,只不过既然眼下坐在这,就不要被我抓到偷奸耍滑,堕懒懈怠之人!”
“到了季考之时,若不能获得获得丙等,恕老夫不能给你们通融一番。”
“全部都得挂!”
第38章 岁考 行测数学
俞夫子今日显然兴致颇佳。
他翻开《九章算术》和《孙子算经》两本, 对着先前考得题一一讲了一遍,快下课的时候,啪嗒把书一关, 扬起兴致勃勃地笑容来。
“小测,把纸都拿出来记题。”
“咳!”苏清遇脸都白了,“不是才刚考过吗?”
徐辞言笑着安慰他, “刚学了两章,可能夫子也想看看我们懂不懂吧?”
这话等到俞夫子开口就破了, 只见老者语调昂扬地念了道题,徐辞言提笔忙抄,抄着抄着忍不住顿住笔。
“这什么东西!”
窸窸窣窣的叫苦声从四面响起, 赵素新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比开头那四题难多了!”
“啊?”苏清遇一脸茫然, 他在算学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连题难不难都看不出来。
“真的吗, 我怎么没发现啊?”
周围学子默契地忽视了他, 齐刷刷地看向徐辞言, “徐同窗,怎么样?”
徐辞言看着纸面的题, 一时间啼笑皆非。
——师丁善制陶,师丙善髹漆, 两者皆通其艺,然喜做善也。
丁丙五十又六可制室陶,独丙则三百不足兼旬。二者六十日可髹漆一室,独丁则二百盈十。现有令制陶漆各半室,几日可成。
小学数学走了,行测数学来了。
徐辞言上辈子苦学许久, 这类题都快做出肌肉记忆了,还真不好说两者谁更难。
只是对于算学班里的学子来说,这题就有些太难了。
俞夫子也知晓学生的水平,和善地开口,“这只是我和府学几位夫子闲来研究出的题,你们先试试,若是答不出来也不要紧。”
说完,他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徐辞言,苏清遇悄悄地戳戳他胳膊,“徐弟,靠你了!”
徐辞言低头仔细打量两眼,说出答案,“四十日也。”
“是吗?”周围学子有些好奇,有连忙提笔苦算的,也有如苏清遇一般干脆搁笔直勾勾看着俞夫子等答案的。
“善!”
俞夫子心底大惊,他和几位对算学感兴趣的夫子从书里看到这题了之后,也是苦算两日才解出了答案。
没想到这徐辞言只看两眼就得出了,还丝毫不错!
辅学的课是今日最后一节课了,明伦堂外传来云板的声音,俞夫子面上止不住带笑,一挥手把学子们都放了出去,独带徐辞言一人到夫子的斋房去。
“你是怎么算出的?”俞夫子好奇地问。
徐辞言琢磨片刻,用俞夫子能听懂的法子解释出来。
这题翻译成人话,就是工匠丁善于制陶,工匠丙善于髹漆,两人都会对方的手艺,但是有任务的时候优先做自己擅长的。
两人一起制陶,五十六日可做一室,如果只有丙则要两百八十天。两人一起髹漆,六十日可做一室,如果只有丁则要二百一十天。
如今需要制陶髹漆各半室,两人一共要几日才能完成。
徐辞言做这类题已经做成套路来了,主要就是要算出丙丁花费时间的比例,之后代入计算就行了。
俞夫子一边听着,一边提笔在纸上勾画,半响眉头一松,大笑出来,“不错!这法子可比蒋老头说得容易多了!”
他现在看徐辞言活像是在看得意门生,县学算学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慈悲得不行,“你在算学上的理解怕是比老夫还要高了。”
“下个月府学的算学夫子邀各县去府学里清谈,老夫本来还忧愁带谁去,不知你可有意啊?”
下月徐辞言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他仔细想想点头应下。
俞夫子越发满意,“去了之后你也别不好意思,除了算学,那
些四书五经但凡有想问的,都去问学里的夫子去!”
“我和府学几位夫子关系不错,他们定然倾囊相授,你不必担心!”
“辛苦夫子操劳。”徐辞言起身行礼,俞夫子笑着一挥手,让他快去膳堂去。
等一出门口,徐辞言就见陈钰并着苏清遇几人站在外面聊起来了,除了赵素新端肃冷淡了些,其他几人都是善谈之人,一时间聊得很是融洽。
“徐弟,”苏清遇看见他出来,笑着招呼,“今日一遭,你也算逃过一劫了。”
“嗯?”徐辞言一愣,好奇地看向他。
“你小三元的名声早就传遍整个县学了,”苏清遇好笑道,“偏你年纪又小,又不见你文章,难免有些人心底不服气。”
“本来都约着说要你文斗一番,今日算学课的事一传,可都打退堂鼓了。”
“为何?”陈钰忍不住问。
苏清遇解释,“他们觉得你还有空读算经这些杂书,想来四书这些更是不用说。”
“都是老生了,万一找上门了还被你压一头,岂不是丢脸扫面了。”
徐辞言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消了这么一场风波,倒是有些想笑,“既要比试文章,哪里需要另找机会。”
“再过两月,不就要季考了吗?”
“那我等可就等着徐弟的大作了。”苏清遇笑着拱手,几人谈笑几句,又都去膳堂吃了饭,各自到书斋里学习了。
忙过最开始这段时间后,徐辞言在县学的生活就走上了正轨。
他到县学来求学最大的目的也达到了。
县学里向来有文会的风气,有苏清遇几位老生引路,外加徐辞言本就名声在外,他很轻易就加了进去。
都是秀才出身,文会里无论年长年幼,都有几分学问在身上。每日散学过后,由一人领头选出文章,诸生各抒己见,言无不尽。
这么辩了两月,徐辞言的文章水平更是突飞猛进。
这期间,他还跟着俞夫子到府学去,成功靠着后世十来年苦学的数学水准折服府内诸算学夫子,扬了好大一波名声。
府学里的学子得了消息,给他递了帖子,邀徐辞言参加府学的文会,一时间,在松阳府文人圈子里,徐辞言也算交友广泛。
就这么一日日过去,很快,几位新秀才就迎来了本季的季考。
虽是本县老廪生了,但未考中举人或升入国子监之前,赵夫子几人也是要参加季考的。
提前一日他就从镇上赶到县里,第二日和徐辞言一同到学宫准备考试。
学宫外面,徐辞言还遇到了陈钰和顾夫子,两位老夫子自去闲聊去了,陈钰把徐辞言拉到角落里,春风满面。
“陈兄今日怎么这么高兴,迫不及待想考一考了?”徐辞言笑着打趣。
季考的成绩是要在学里公布的,考得好的被夸赞,考得差的被申饬,若是实在差了,保不住还会被发社免去功名。
这对把面子看得比天还重的读书人来说,可是提心吊胆的大事。
“我仔细想来一想,”陈钰一扬眉毛,“哪怕考得太差,能和夫子同堂考试,也是美谈!”
若是能把顾夫子考倒下去,陈钰不由得笑了一声,遐想无限。
徐辞言也瞅了瞅赵夫子,心底感慨,果然这般“欺师灭祖”的大事,就是让人开心。
两人对视一消,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位老夫子还不知道学生心底的小九九,笑着谈论一番之后,就照着安排进了各自的斋房准备考试。
县学里的季考分两类试卷,只要不是病得实在下不了床了,祁县的秀才爬都要爬过来参加,而廪生,增生和附生前十单考甲卷,难度要更甚一些。
徐辞言虽是新生,但他如今有廪生名头在身,便和赵夫子等人坐在一处。
题板挂在最上方,一日之内,考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一道,论一篇,策一篇,至于五言六韵试贴诗,因不是后续乡试会试重点,季考是不考的。
徐辞言难免松了口气,真不是他自轻,他作诗的水平比起其他学子来,那是拍马也赶不上啊!
白巍没少因为这点烦忧。
徐辞言常听他庆幸幸好自己没生在江南,那边重诗,没点诗才连文会的门都跨不进去。
幸好没穿到唐代去,看着题板上的题目,徐辞言心有戚戚。
与童生试的题目比起来,季考的难度明显上升了一点,特别是五经题,虽然在前面考试涉猎了,但选了本经之后,题目的深度一下就上升了许多。
徐辞言做完四书,就来看《尚书》一经的考题。
比起论语等书,《尚书》在后世的知名度没那么广,但有一句名言,是大多人都听过的。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次季考的经题也正是这句。
徐辞言几月来颇有进益,县学书阁里的典籍他也没少翻看,眼下一看这题目,脑海里就自动浮现了许多有关的名言警句,他仔细琢磨了片刻,提笔做书。
四书,五经,策,论,等到日头西沉,本季的季考就算结束了。
季考过后会放两日的假,徐辞言出了明伦堂,收拾好东西就准备着回家。
他到淮安巷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林西柳开了院门,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外做针线。
“娘,”徐辞言赶忙走过去,“怎么又绣起东西来了,这儿暗,小心伤到眼睛。”
林西柳柔和地笑笑,“只差最后几针就完了,干脆就给它赶着做完。”
徐辞言一看那手里的衣服,青色的料子,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给他做的。
吃得好,睡得好,徐辞言就像棵冒尖的竹笋一样蹭蹭蹭地往上长,去年的时候他站在陈钰几人旁边还显得格外稚嫩,今年再看,已经齐人肩膀了。
徐出岫也长得很快,小姑娘站在院子里,嫩生生地像朵花。
“哥哥,娘,快来吃饭啦!”徐出岫笑着招呼。
“来啦。”
徐辞言笑笑,一碗栗子鸡汤,几碟子时令小菜,一家人吃得很是满足,收拾好之后,徐辞言就到书房里拆了滕明喻寄回来的信。
“怎么样?”事关学医,徐出岫很是紧张,坐在凳子上不住地问。
手里的几本医书她已经快要翻烂了,家里还特意找了个药柜子给她装药,只是医学之深,若只靠自学也难以长久。
徐辞言眉心一跳,把信纸递给母女二人,“滕兄说省城里有个妇人,寡居无子,不是山南人,从北方迁来的。”
“这妇人自称往日是大户人家养的医女,很有几分本事在身,只是性情古怪,听闻他来意以后,提了两点要求。”
林西柳看文章的速度有些慢,她忍不住开口问,“怎么说?”
“第一,她要出岫亲自到省城去见她。第二,”徐辞言点点书案,“若是看中了,出岫要把她奉作养母,悉心侍奉。”
林西柳仔细琢磨片刻,“这第二点倒不是什么,天地君师亲,出岫承其衣钵,本就该为其养老送终。”
“只是这第一点……”林西柳有些犹豫,省城地远,女儿独身一人,实在不放心。
徐辞言仔细思量了片刻,滕家什么好大夫没见过,滕明喻说这妇人有本事,那就是有真才实学的。
徐出岫女孩,若是找个男大夫,哪怕是年老的,也难免会落人口实,徐辞言虽不在意,碍于世态,也不得不为妹妹多考虑几分。
如此一来,这还真是最好的选择。
“来年三月唐公在省城讲学,我必是要去的,只怕年底就要动身。”徐辞言看向妹妹,“既是去拜师,贸然前去也不妥,我托滕兄再问问。”
“若是合适,出岫便与我一同前行。”
徐出岫激动得脸颊飞红,点点头,“多谢哥哥!”
她担心自己不能入那医者的眼,当下也坐不住了,跑到房里拿出医书再翻看起来。
小窗微起,满院的婆娑花叶在月光下簌簌摇晃,看得累了,徐出岫放下书册仰望明月,心底不由得期待几分。
时间快些过吧。
第39章 省城 远行
过了两日, 季考的成绩就出来了。
日头方出,祁县的秀才都齐刷刷地聚在明伦堂前的展板处,上面贴了本次季考的排名。
最先看的是本县的廪生, 徐辞言跟着赵夫子,在一群老者里面格外地显眼,陈钰
几个排在后头, 迫不及待地冲他打手势。
一个,两个, 三个……徐辞言心底一数,很好,他一个人要看好几个人的成绩。
“辞言, 你这次考的当真是好啊!”
赵夫子最先上前,到了他这个岁数对于成绩早已不那么在意, 更重视弟子的成绩。
从上往下一数,徐辞言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九位。
徐辞言自己也有几分诧异, 本县廪生二十五名, 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少有几个壮年人,向来季考的前二十五都是被这几位包揽的。
他虽考了本次院试的案首, 可学问这事也看年龄差异,赵夫子等人比他多读数十年的书, 多写数十年的文章,光论这一点,就是年轻秀才很难超越的。
不过徐辞言转念一想,他有白巍这位名师教导,能取得如今的成绩,也不是意外。
“想来几位师长很是欣赏你的文章了。”
顾夫子也看到了成绩, 笑着开口打趣,他本次季考排名十三,被一个小年轻超了算不得多光彩的事,但顾夫子更擅长教书育人,也没什么想不开的。
另一位年纪稍轻他们一点的廪生就不这么想了,瞅着徐辞言冷哼一声,也不等看卷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是?”徐辞言疑惑地看向赵夫子。
“哈,”赵夫子冷笑一声,眉毛一扬露出点得意神色来,“你应该听过,这就是东城的王夫子,王凯之。”
“是他啊。”
徐辞言恍然大悟,殷家获罪之后,族学自然也开不下去了,这王夫子便从殷家族学里出来,被另一位权贵家里请了回去。
往次季考,王夫子想来碾压众人位列廪生第一,但此次不仅被赵夫子夺了魁首,就连其他几位老廪生都没考过去,耻怒交加。
徐辞言对这位王夫子没什么好感,身为业师,他坐视学里的权贵子弟欺压弱小,有负为师之德,实在令人不齿。
看完成绩,几人就让开位置,踱步到明伦堂内各斋房旁看本次季考的考卷。
虽优生独考甲卷,但两卷四书题是一样的,故学宫里贴出前三十的文章,以供诸学子交流学习。
从三十看到第一,越看优劣就越发明显,徐辞言仔细琢磨着每篇文章的长处,思考如何将其融会贯通到自己的文章了。
刘教谕也带着几位训导过来看文章,嘴上不由得称赞,“本次季考几位廪生的文章都进益颇多啊!”
几位老夫子不由得笑道,“我等得名师教导,若无进益,岂不成朽木庸才?”
这名师,自然指的是白巍。
收徐辞言为关门弟子后,白大儒心结消解,身体也一日日地好起来,他看得透彻,想要提升祁县的文教水平,光凭他一人之力是远远不足的。
最根本的,还是要提高祁县授业夫子的水平。
是以,白巍收拾出前院,每旬里轮着给祁县各社学的夫子们讲学,不收任何束脩,只要有心便可来听。
如此良机,赵夫子等几位老夫子更是日日不落,与白巍交流颇多。
徐辞言也去听了几场,与教他时着重文章不同,白巍教导几位夫子,更倾向于教他们如何教书育人,因材施教,正合几位廪生的意。
毕竟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还未能考中乡试,想来是与科举一途无缘了。
但好在入了县学就可走学院的路子升入国子监,日后出来,也能外放一县任教谕县丞等职。
无论此时为师还是日后为教谕,知晓如何育人都是头等的大事。
那王夫子本也想来求学,只他昔日所作所为被白大儒所不齿,只留下一句师德不正何以正学风,便关门谢客了。
也不知他受辱回家之后,会不会想起昔日学里唤他恩师,却被打折手臂求告无门郁郁而终的学子。
他们看完一会,剩下的增生等等也都看完排名过来看文章了,徐辞言的文章挂在首列,被人围着惊叹连连。
“徐弟的学问果然远超我等,”苏清遇不由得感慨,“真可谓英雄出少年啊!”
第一次季考就能力压学里苦学多年的诸增生附生,甚至还超了十余名老廪生,当真是少年英才。
“和言兄谬赞,”徐辞言笑着行礼,苏清遇几人回礼打趣,“我等欲向徐同窗讨教文章,不知徐同窗可愿不吝赐教?”
“那是自然,只不过谈不上赐教,互相交流罢了。”徐辞言和善笑笑。
季考的成绩一出来,徐辞言就升入了地阶,只是他的课程还未修完,每日还需到县学点卯。
与此同时,祁县里各商贾权贵闻风而动,老早就给榜上有名的秀才们发了请帖,有邀人入族学为师的,有请人润笔做书的,更有甚者,不说任何要求,实打实地送钱来了。
徐辞言看着手里五花八门的帖子和上面令人咋舌的数字,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祁县虽地小,有钱人真不少。
他挑了几家诸如泉香楼掌柜这些之前便有些联系去赴了宴,他们都是祁县有名的地头蛇,有了这些人看顾,徐家族人在县里行走办事就会方便得多。
就这么一日日过了几月,年关方过,徐辞言就收到滕明喻的来信。
他们要准备出发去省城了。
从祁县到省城,当真可算得上一场远行,提前几日林西柳就颇感焦虑地为两人收拾行装。
“银钱可都带够了,不然再多带些,出门在外手里有银钱也方便。”临出门时,林西柳有担忧地问。
“娘,放心吧,都带够了。”
徐辞言捏捏衣裳里的暗袖,几张大额的银票被他贴身装在了此处,另外腰上还挂了个荷包,装些碎银子铜板方便使用。
他们不识路,此番是跟着梁家的商队一起前行的,梁掌柜雇了镖局护送货物,走的也是官道,倒是比自己独行安全。
此外,殷微尘也和他们一起同行,徐辞言简单问了两句,只知是喉官衙的事务,便不再多问。
他这一年来在喉官衙混得如鱼得水,很快就从普通的杂碎升作小卫,虽不入级,但也算是有了几分势力。
眼下,徐出岫坐在商队中间的马车里,殷微尘赶车,徐辞言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枣红大马哒哒哒地跑过蜿蜒山道。
徐辞言十分好奇,“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驾车?”
殷微尘睨他一眼,专心致志,“月前才学会的,有时候任务一来几个县的跑,牛车实在是太慢了。”
他不仅会驾车,还会骑马了。
徐辞言穿越到现在,连马都没摸过几次,别说骑上去了,一时间羡慕得不行,眼馋地盯着那枣红马背。
看他那样子,殷微尘有些好笑,等到缓路的时候把马鞭塞徐辞言手里,“你想骑马倒是没法子,驾车倒是可以。”
“快快快怎么来!”
徐辞言不和他客气,接过鞭子跃跃欲试,殷微尘看他那生疏的动作,一时间心惊胆战地坐直了身。
在通济社学时,殷微尘虽然归属于乙班蒙童,但这纯粹是因为他那时候没钱入学晚。
殷如琰在族学里作威作福的时候,祝娘子还在拼命给人干活攒束脩呢。
若不是靠着殷父留下来的线进了喉官衙,保不准他现在都饿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想到这,殷微尘有些想笑,殷家现在的下场可真是大快人心。
只是祝娘子时时有些可惜,他不能走科举这条路子了。
不过他在读书做文章这些方面确实没什么天赋,想到这,殷微尘看向坐在旁边的少年。
最初的生涩过去后,徐辞言挥舞鞭子的动作也像模像样的了。
“你读书的天分,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了。”殷微尘感慨。
“怎么,”徐辞言笑着扭过头,露出一口白牙,“羡慕啊,你要是愿意叫我一声老师,我也不是不能教你写写文章。”
“滚。”前方又是陡坡,殷微尘夺回鞭子,面无表情。
他只比徐辞言小一岁,徐出岫今年也有十岁了,搁古代是个大姑娘了,不似徐辞言是血亲兄弟,有
外人在,徐出岫也不太方便抛头露面。
殷微尘心细,每次休息的时候就默默地招呼着商队里其他汉子到一旁避开,让小姑娘能出来透透气。
徐辞言看在眼里,再一想远在京城的男主,只觉这对比实在鲜明。
这么长途跋涉了一月,二月底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山南省城。
“好高啊……”
徐出岫悄悄地拉开半边帘子,惊奇地看着道路尽头越来越清晰的城墙。
比起祁县黄泥砌成的城楼,省城的城楼就要雄伟多了,城周九里三分,高二丈九尺余,有六座城门,以整砖筑城,远远看去矗立山水之间,雄壮无比。
这座城池请了堪舆大家建制,为应和风水之道,城形似一只大龟,也因此在走南闯北的行商嘴里有了个诨名龟城。
徐辞言他们从西边乌龟前足宝成门进城,方一进去,热闹繁华的气氛就闯了进来。
梁家商队要去各处的铺子里,殷微尘也要到喉官衙的堂舍去,徐辞言带着妹妹下了马车,找到家客栈住了进去。
他收拾妥当之后,先去购置了几份礼品,才去滕家递了拜帖。
徐辞言独自带着妹妹远行,在住处上就有了诸多不便,滕家早早得了消息,说珠儿念徐出岫得紧,要他们住到滕家去。
两家关系不错,徐辞言仔细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今日到了省城,珠儿早早就得了消息,又焦急又兴奋地等在院里,直到日头升到半空了,前院才传来了消息。
“徐弟!”
滕明喻此日正好在家,一得了帖子连忙迎出门来,两人拜见了滕家老祖宗后,徐出岫被滕家夫人亲自接到后院里找珠儿去了。
至于徐辞言,他和滕明喻年纪相仿,两人都是好学之人,干脆就住在了一处,好交流文章。
休整了一日,滕明喻便忍不住拿着文章找上门来了。
两人对坐论经片刻,又互相看了几篇近作,一时间滕明喻惊叹连连。
“想不到一年不见,徐弟的文章竟有如此进益!”
仔细琢磨文章里的句子,滕明喻放下纸张,不由得感慨出声,“不知今年的乡试,徐弟可愿下场一试?”
若是徐辞言今年中了,十来岁的举人,传出去可谓是骇死一帮人了。
徐辞言笑着摇头,“家师说我年纪尚小,文章也还差了分火候,更何况才刚过了院试,倒不如多准备准备。”
“这话也有理,”滕明喻点头赞叹,“只是我长你不少,今年已是要去试试的了。”
“那弟便虔祝云彦兄蟾宫折桂,功不唐捐了。”徐辞言含笑行礼。
滕明喻出身权贵之家,师资力量绝非常人能比,更何况他本人也勤勉好学,想来这次乡试是必然有其姓名了。
“那便多谢徐弟吉言了!”滕明喻连连拱手行礼,乡试在即,两人笑谈一会,滕明喻便回屋温习功课去了。
后院里,徐出岫刚绕过影门,就被小炮弹一样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珠儿?!”
看清来人,她又惊又喜地笑开。
“姐姐,我好想你呀,你都不来看我!”
滕珠儿赖在她怀里不肯出来,一双大眼睛里盈满泪水,徐出岫连忙取帕子给她擦脸,柔声安慰,“姐姐也想珠儿,这不就来了吗?”
两个小姑娘抱做一团,叽叽喳喳地讲着话,不一会又笑颜如花。
珠儿这年来长大了不少,也渐渐懂了些道理,再一回想被拐的经历也不由得后怕几分。
她贴身嬷嬷家的小孙女就是被人拐了去,等找回来就只会疯疯癫癫地哭喊了。
好在她遇到了徐家,才没有遭更多的罪,对于徐家的姐姐,也是越发的喜欢。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徐出岫给盼了过来,小姑娘顾不上太多,兴高采烈地拉着徐出岫就到房里一块玩。
她家富贵,光珠儿的闺房里就绫罗绸缎无数,精巧的珠玉摆件并着各色名贵之物遍地都是,徐出岫一眼看去,只在默默感慨了句华美,便投入地和珠儿玩笑起来。
滕夫人含笑站在一边,看她这模样,心底称奇。
徐家的家世她自然知道,说句不好听的,和滕家实在是云泥之别。
上次急着带珠儿回来也没细瞧,眼下看去,徐家姑娘不仅面容精致秀美,举止也落落大方,端庄自然。
那眉心一点朱砂痣笑起来,格外地灵秀,活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子。
滕家老祖宗听说珠儿的恩人来了,张罗着就要见两个小辈。
她年纪虽大,却也是有品级在身的命妇,气势惊人,就连滕夫人第一次拜见的时候都忍不住心底胆怯几分。
这徐家兄妹两个却都坦率自然,神情大方。
光这一点,就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比的。
珠儿能和徐家姑娘结为好友,也是缘分,这般想着,滕夫人笑容越发柔和。
看着珠儿叽叽喳喳地要把写的大字拿给徐出岫看,她便悄悄地出了院子,把屋里留给两孩子。
徐出岫并不知道滕夫人心底想些什么,她每日跟着冯夫人学习,学得可不只是诗词文章,还有礼态等等。
冯夫人京城贵女出身,有她教导着,徐出岫越发地落落大方。
和原文里面那个粗鄙蛮愚被人嗤笑的女主仿若两人。
就这么在滕家住了两日,三月初一一大早,徐辞言就收拾好东西,带着妹妹直奔七里巷去。
那善医的妇人正住在此处。
第40章 拜师 程门立雪
七里巷里小院木门紧闭, 十步开外,徐辞言就已经闻见了浓浓的药香。
徐出岫整整衣衫,紧咬嘴唇, 看上去很是紧张。
徐辞言有些心软,“真的不要哥哥陪你一同进去吗?”
小姑娘坚定地摇了摇头,“哥哥在外面等我就好。”
想要学习别人的手艺哪有容易的呢, 徐出岫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要结下一段师徒缘分, 必然要靠自己打动师傅。
徐辞言见她坚定,也不多问,就在巷尾找了处茶摊坐下, 边和卖茶的老汉闲聊,边注意小院的动静。
“这位小郎君, 你们这是来求药的?”
时辰尚早,茶摊铺子里并没有多少人, 老汉闲来无事, 也端着碗茶坐了下来。
这小郎君带个年轻女娃, 虽衣着素朴,但浑身气质实在不似田地里刨食的人, 老汉便先入为主,把他们视为来求药的富贵人家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年长些的郎君倒先坐下, 只留那小姑娘叩门。
徐辞言笑笑,也不说是或不是,只单问一句,“老伯,我听说这院子里住着的妇人颇善医术,不知可真?”
那老汉眉毛一扬, 露出点骄傲神色来,“那自然真了!”
“这司三娘子医术可比崔安堂的几个大夫好多了,我们附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去找她看的!”
“司?”徐辞言目露疑惑,“这姓氏倒是少见?”
“嗨,我们也不知道,”老汉摆摆手,“她一人寡居,我们也不好问,只知道在家里行三,我们便都这么喊了。”
“我看你们是来求药吧,”老汉露出点安慰神色来,“哎,这司三娘子哪都好,就是性情古怪了些……”
“但人是好的,别担心。”
有客来要茶,那老汗立马起身去招待了,徐辞言侧身看向小院,清晨寒风凌冽,徐出岫独身站在那,门始终未开,她也纹丝不动。
徐辞
言看着,总觉得有点程门立雪的感觉。
等茶喝了两盏后,那木门才咔嗒一声缓缓推开,露出个三四十来岁模样的女子,窄口袖子,头巾将发丝包裹得严严实实,面色严肃。
“你家人呢,没和你一起过来?”司三娘子冷眼看着徐出岫,半晌开口发问。
徐出岫侧身,露出兄长的身影,恭敬地答话,“兄长怜我年幼不忍远行,自是陪同。”
“只拜师乃出岫之意,自是不敢劳烦兄长,妄论叨扰娘子过多。”
这家倒是个明事理的,司三娘子看了一眼茶摊处起身向她行礼的少年郎,心下有些满意。
学医本是苦事,女子学医更是难上加难。她虽有收弟子养老的想法,却也不愿意搅进糊涂事去。
这徐家能为女儿的事辗转求到她这,想来不是漠视孩子的,只是过于溺爱也不行,若是连拜师大事都要事事代劳,那成什么样子了。
徐家这样的就很好,关爱不溺爱。
“进来吧。”想到这,司三娘子侧过身子,让出路来。
徐辞言看着小姑娘身影消失在院子里,不免有些担心。
徐出岫却顾不上太多,她一进院里,就先见着了满院搭起的竹架子,上面晾晒着各色的草药。
司三娘子自顾自地进了屋,取出一包草根,里面混着各色叶梗。
“篮子在那边,把你觉得有用的给捡出来。”司三娘子一指角落。
徐出岫神色一凛,接过袋子走到角落里蹲着就开始挑捡。
这些草药都是药农们刚从山上捡来的,前几日下雨山泥黏着覆在上面,一眼看过去简直是一团烂泥,摸着都让人难受。
徐出岫仔细辨认了两眼,也不多话,耐心地挑拣起来。
多亏她在祁县时,常托药农送些新鲜草药来照书炮制,不然眼下还认不出来。
过了大半个上午,这一小袋子才刚刚分完,司三娘子过来掂着篮子看看,也不说话,又取了一篮子混在一处的南五味子和北五味子递过来。
两种虽然都是五味子,外观极其相似,但产区不同,功能药效也有细微差异,司三娘子这意思显然是要她把两者分开。
弯腰蹲了一个上午,徐出岫腰背一阵酸痛,她略微起身活动下身体,又蹲下去接着分拣起来。
到了日头升至正中,司三娘子才发话,“行了,你先出去罢。”
“申初一刻接着过来。”
徐出岫躬身应是,起身时眼前一黑,强撑着往外走。
一出门,她脚下踉跄一下,徐辞言一惊,连忙把人扶住。
“出岫,来。”
他没多问,带着妹妹匆忙走到一旁的摊子,日头不早,徐辞言早早点好了面,连忙把筷子往人手里塞。
一大碗的面,小姑娘很快就吃完,显然是饿得狠了。
见她精神还好,徐辞言长松一口气,“怎么样?”
徐出岫眼神亮亮的,把今早的事给说了一遍,徐辞言仔细听着,笑了笑,“司三娘子既然有心考校,便是真想收个弟子。”
“我打听了一番,附近的百姓都对她称赞颇多,是有真本事的。”
徐出岫也点头,精神一震,“若真能拜三娘子为师,便是极好的。”
她在马车里休息了一会,便起身下来,“哥哥,我早上的五味子还有一些没分出来,眼下好些了,倒不如接着进去。”
徐辞言看她两眼,见人精神还好,也没阻拦。
小院的院门只虚掩着,司三娘子年纪大了,中午精神难免不济,她进屋休息到了申初,起身出屋的时候一愣。
那徐家小姑娘找了个阴凉的院角,又开始分拣起来,她过去一看,那半筐子五味子已经被分得差不多了。
司三娘子估摸了一下时间,大抵吃了饭休息一会,徐出岫就过来了。
是个实诚的,司三娘子心底满意,难得露出抹笑来。
夏日午后燥热,她收拾收拾晒在院里的药材,自个去小厨房里忙活片刻,端出一壶凉茶。
“你既然有意学医,自个的身子也要看顾着些,”司三娘子道,“我看你面色,想来没到龟城几日吧?”
这都能看出来,徐出岫诧异,点头乖乖答了,又喝了碗凉茶,只觉得一口下去,浑身的燥热暑气都去了。
她看看那壶凉茶,抬起头问,“三娘,我可以给我哥哥送一碗凉茶去吗?”
“你们兄妹俩感情倒是不错,”司三娘子面容和善“去吧。”
徐出岫笑着道谢,倒了满满一碗凉茶端着往外跑,一出去才见徐辞言手持一册书,半靠坐在马车上自个看着。
“哥哥!”
徐辞言一抬头,神色诧异,“怎么出来了?”
徐出岫把凉茶递给他,“凉茶,哥哥快喝点。”
徐辞言早些年的病给小姑娘留下了阴影,哪怕徐辞言百般承诺自己身体康健,小姑娘还是不免担心几分。
就连今日,她最初也不放心兄长陪她一块在巷子外面守着的,但徐辞言亦不放心小丫头一个人在这。
“谢谢出岫。”徐辞言放下手中书册,捧起茶碗自个喝了一口,心底啧啧称奇。
南方暑热,这时候的凉茶大多是采鱼腥草、蒲公英这些草药来煮水的,口感苦涩怪异,实在难以下咽。
司三娘子家这碗凉茶却入口甘甜清凉,颇像是后世的饮料。
若是材料易得,倒是可以支个凉茶铺子,想来能赚不少,徐辞言心思一转。
他把碗递回给妹妹,徐出岫见他面色如常心下一松,捧着碗又跑进去了。
这么一直分拣草药,直到太阳西落了,两人才从七里巷离去。
第二日又是这般流程,只是徐出岫处理草药的时候司三娘子不在自顾自地忙活,而是搬了个凳子搬到她旁边指点着。
她说的许多东西都是医书上没有明确记载的,纯是司三娘子行医治病多年积攒下的经验之谈,徐出岫听着收益颇多。
这两日里,常常有些求医的人来敲司三娘子家院门,徐出岫最开始还懂事地避开,等到第二日,司三娘子便开口让她留在一旁听着。
徐辞言知道了之后心下大松,想来徐出岫拜师这事有八成可能了。
第三日一早,徐出岫再来叩响司家大门的时候,司三娘子看了看她,又朝着不远处看书的徐辞言开口,“这位徐小郎君也一同进来吧。”
徐出岫一愣,不知所措地看向哥哥,徐辞言倒是反应过来了,面上带笑,快步跟着人进院子去。
一进来,他也被小院里四处摆放着的药材惊了一惊。
司三娘子关了院门,把他们带到屋内去,看着徐辞言问,“你是读书人?可有功名在身了?”
徐辞言恭敬回答,“学生不才,求学多年幸得宗师大人垂蒙,忝得秀才功名在身。”
“倒是清贵之家,”司三娘子赞叹一声,看向乖坐在一旁的小姑娘,目光柔和,“眼下看来,我和出岫是有一段师徒缘分在的。”
“你既要科考,想来是不会在龟城多留,”司三娘子心底盘算,“按照先去的说法,我自是要到你家去教导出岫的,只是我手上还有几个病人还未好全,怕是要你们多等些日子。”
徐辞言此次来省城也有去青山书院听唐公讲学的意图在,自然不会介意这两日。
他和司三娘子把诸事说开,又商量好到祁县之后给徐出岫行拜师礼,司三娘子便提了药箱准备看诊去了。
临走之时,她递给徐出岫一本厚厚的医书,翻开一看密密麻麻都是批注的小字,“你还未入门,眼下倒不便跟着我去看诊。”
“只是既说好了收你为徒,我自不能容你这几日倦懒下来的,这本书你拿去先看着,日后我再考校。”
“谢三娘赐书。”徐出岫笑容满面,司三娘子见她半句不推脱,满意地点点头出去。
直到坐上了滕家的马车,小姑娘都还没从喜悦中缓过来,拉开帘子叽叽喳喳地和哥哥说话。
“出岫现在也算得愿以偿了,”徐辞言倚着马车外壁笑到,“到时候哥哥要是病了,可要靠着我们小徐大夫救命呢。”
“哥哥胡说什么呢!”徐出岫瞋怒地瞪他一眼,“什么病不病的,哥哥要平平安安地才好呢!”
徐辞言忍不住轻笑出声,马蹄哒哒哒地踏过青石砖路,掠过满地树荫,轻盈地向前方跃去。
阳光照在脸上,徐辞言扣上草帽,扭身笑着回答。
“好,哥哥一定努力保重身体,争取活成了老怪物。”
另一头,滕府里面,时任山南按察使的滕洪辉从州府巡视结
束,回到了家里。
听闻有客借住在家里,滕洪辉眉梢一扬,把滕明喻叫来问话。
滕明喻本来看书看得好好的,忽然被父亲这么一叫,满心疑惑地到了书房,就见滕洪辉一身常服背着手站在案前。
“父亲叫儿子来可是有什么事?”滕明喻疑惑地问。
乡试在即,除非实在是大事,不然滕家上下一般都不会打扰他。
滕洪辉问,“徐家那小子作的文章,你那可有?”
“有的,儿子这几日和徐家兄弟讨论文章,倒也留了不少。”
滕明喻更是疑惑了,刚好他来之前就是在看徐辞言新做的文章,当下就从袖口里取出递了过去。
“父亲这是?”滕明喻忍不住问。
滕洪辉没理他,仔细地对着文章琢磨片刻,才叹息着开口,“果然有白公之风。”
滕明喻:“???白公?谁?”
“你当这徐家小子师从何人。”滕洪辉恨铁不成钢地睨他一眼,忍不住想叹气。
“早在珠儿消息传回来时我便派人查了,这徐辞言啊,已经被白公收做弟子了!”
白巍虽不在朝中担任实职,但早些年也是有几个虚衔在身的,朝里官员也都惯于尊称他一声白公。
眼下虽被贬谪流放,但滕洪辉心底有一杆秤在,琢磨着没有改口。
他给启帝上折子的时候也写过“白公”这个称呼,启帝没批评他,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这般人老成精,偏偏滕明喻这个小儿子一点心机都没有,这般大事都没注意到,想到这,滕洪辉不由得叹息一声。
真是子不肖父。
滕明喻心底大惊,他和徐辞言平辈相交,倒还真没注意到这事。
当日也是兄长亲自查了徐家,托他去接人罢了。
“早知白大儒也在祁县,当日我就该去拜见一番的。”滕明喻后悔莫及。
“拜见了又能如何,我们这样的家业,你还能亲自去拜白慎之为师不成?”滕洪辉睨他两眼。
哪怕他看得出来启帝心里还顾念着这个老师,但白家事情未变之前,他们这样的大家族,还是不要惹火上身为妙。
滕明喻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眉心一拧,“白家暂且不论,徐家可是救了珠儿,算是我家的救命恩人,难道父亲还要让我疏远人家不成?”
“这般丧良心的事,儿子实在做不出来。”
“你!”
滕洪辉简直无话可说,重重地把纸张往桌上一放,捂着脑袋叹息,“我什么时候说要你远离他了。”
“他家对珠儿有救命之恩,我让你疏远他,我成什么人了我!”
他真是服了这个儿子了。
“你就看着吧,这徐家小子出息还在后头呢。”
“你既然与他熟识,便用心些,别憨直得罪了人家去。”
这话的意思就是同意他和徐辞言交好了,滕明喻眼睛一亮,立马笑着满口应下。
“父亲放心!”
滕洪辉叹息一声,挥挥手让他看书去,他这个小儿子啊也不知道肖了谁,学问倒是不错,就是过于直率了些。
日后为官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
徐辞言不知道滕家父子俩的谈话,三月初十一早,他就换上正服,肃整衣冠,与滕明喻一同到青山书院去了。
唐焕名声在外,他受邀到青山书院来讲学,省城附近能来的书生们全都跑来了。
作为省城知名书院,青山书院的山长自然不会浅薄到把这些远道而来的学生们赶出去,只是到底地方有限,自然是要将就着本书院的学子的。
讲学的地方设在鹿鸣堂,堂内设了坐席,四周敞开着,外来的书生们可以在外头听学。
滕明喻是青山书院的学子,他家在山南地位显著 ,滕明喻本想和教谕说一声,带徐辞言到内堂去的,徐辞言听了,拿出张帖子来,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滕明喻打眼一看,那帖子上署名张仕伦,不正是山南去年新任的学政吗!
“张大人主持院试,为小弟座师,”徐辞言笑着解释,“这帖子也正是他给的。”
滕明喻恍然大悟,心底越发啧啧称奇。
虽说被学政点中的秀才可视为其门生,但张仕伦巡考诸府,也不是每一个秀才都能得其青睐的。
他必然是极其看中徐辞言,才会把这青山书院的帖子给他。
滕明喻心底不由得再赞叹几声,这么一看,他家和徐家有这么一段善缘,当真是好事!
时辰渐晚,鹿鸣堂外头挤满了来求学的学子,更有几个求学心切的,干脆挽起袖子爬到堂前的大树上去,被青山书院的护院看到了,又急又恼,连忙让人下来。
“尔等既是读书人,怎能做这般有辱斯文的事!”
护院怒气冲冲,直指着那爬树的学子骂。
徐辞言见了也有几分好笑,摇摇头收回视线,最前头,青山书院的山上和一群夫子亲自拥着一个彩衣华服的老者进来,坐到最前面的讲坛处。
一时间,鹿鸣堂内外齐齐安静下来,学子们手持毛笔,专注地看着上方。
唐焕不愧是一方大儒,他讲起书经来,微言大义,意味深长,书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他讲来,就道理深刻,贯穿古今。
徐辞言神情专注,提笔速记,随着唐焕的言语思绪翻飞,浮想联翩,直等到讲学结束许久,才顿然醒悟。
“今日听唐大儒一讲,尚书一书倒真是越看越新了。”徐辞言感慨一声。
滕明喻也不由得心生敬佩,“我本以为我对书经已经了解得颇为透彻,今日一听才知自己是管中窥豹,坐井观天了。”
鹿鸣堂内外如他二人这般的学子比比皆是,四下交流学问的声音不盈于耳。
唐焕讲学过后会在青山书院后院暂歇几日,来听学的学子若是有心,可以给小童递上拜帖。
只是唐大儒能见几人那就不得知了。
白巍与他旧日交好,眼下唐焕到山南来讲学,虽然不能亲自前来,也托徐辞言传递书信。
徐辞言随着人群来到后院处,把白巍亲笔信连带着自己的拜帖一同交给院外的小童。
那童子听过他来意后,大圆眼睛一转,接了东西就往院内跑,不过一会,徐辞言就被叫了进去。
一入院,就见唐焕坐在一棵古梨树之下,手里摩挲着几颗棋子。
“晚生徐氏辞言拜见唐公,唐公安好。”
徐辞言肃整衣冠,恭敬行礼。
“快起来吧,”唐焕见着了他,面带笑意,亲自把人搀了起来,上下打量了徐辞言,“你师父可还安好啊?”
“家师身体尚虞,只是……”徐辞言叹息一声,白巍的腿脚,怕是这辈子也好不起来了。
唐焕看过书信,也知这位老友的近况,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叹息,“我与白兄少年相识,后来更是连年辩道,我虽嘴上不饶,心底对他却是服气的。”
“只没想到,眼下竟是这般光景……”
唐焕一时间有些伤感,看着面前的少年郎,知道白巍身边还能有弟子随侍左右,好歹心安了些。
他点点棋盘,“我二人师出同门,你既拜慎之为师,便叫我一声师伯吧。”
徐辞言一愣,倒是不知道白巍和唐焕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他恭敬地行礼,“师伯。”
“哎,”唐焕笑开,“方才讲学你也听了,你可有什么疑惑?”
今日听他讲学,徐辞言本就收获颇多,也多了些想法在心底,眼下也不再客气,向唐焕请教起学问来。
一老一少一问一答,直到晌午时分,见唐焕面露疲色,徐辞言才起身告别。
他不日就要返回祁县,唐焕心底压着事,亲笔写了回信让他带回去,又唤来小童收拾个包裹,和信装在一处。
临走时,徐辞言还得了一匣子的孤本和一块色泽莹润的玉佩。
“师伯,这?”徐辞言捧着玉,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这玉实在太过贵重了。”
“你既唤我一声师伯,师伯自是要给小辈备上一份见面礼的,”唐焕笑盈盈地摆摆手,“我门下也有一个与你年岁相仿的弟子,只盼日后若是有缘,你俩还能见上一面。”
“去罢。”
徐辞言无法,只得收下玉佩,庄重地和唐焕告别,带着一包东西离开书院。
青山书院位居山麓之上,名声在外,出了院门走上数百步,就是青山寺。
滕明喻既来了书院,自是要去拜见师长的,此刻便只有徐辞言一人先出来。
今日这般文会大事,早有机灵的小贩在青山寺外支起了摊子,乡试在即,四处的学子即来了书院,也都愿意去青山寺里拜拜,祈求桂榜高中。
滕夫人信佛,见今日这般热闹,她干脆带着家里几个孩子一同到青山寺来了。
当然,这一次来,侍卫,小厮,嬷嬷将几个年轻孩子看得严严实实的。
徐辞言到的时候,她们去后院找僧人解签去了。他左右看看,也去求了平安符准备带回去。
“徐兄?”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喊声,徐辞言扭头一看,殷微尘一身黑衣,手里也拿着几个平安符站在那。
“微尘,”没想到在这能碰到他,徐辞言一愣,“你事情办完了?”
殷微尘点点头,他面色冷白唇色殷红,一笑起来,有种格外的美感,“办完了,我听说青山寺的平安符灵验,就想着给我娘求一个带回去。”
“这倒是赶巧了,”徐辞言一笑,掌心摊开露出几个小符包,“我也请了几个。”
他把其中一个往殷微尘手里一塞,“这是你的,愿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早日升官发财。”
殷微尘一愣,握紧手里的东西笑了起来,也原模原样地取了个符包塞给徐辞言。
“我看好多书生都请了学业符,便给你也请了一个。”
“愿你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他们两个,一个盼着对方仕途坦荡,一个盼着对方学业进益,倒还真是望友成龙。
徐辞言忍不住笑,后院里解签还有一段时间,他现下闲来无事,便约着殷微尘在寺里走走。
青山寺依山傍水,风景格外秀丽,徐辞言听了一耳朵,说是寺庙后院里有一片桃林开得正好,便拔腿往里走去。
“说起来我在省城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过两日就能回去,”殷微尘说,“你呢,还需要几日?”
徐辞言摇摇头,“快了,最多不过几日就要回去。”
司三娘子那边日前也传了消息过来,只等徐辞言把事情办完就一路回去。
梁家的商队月前就回去了,只不过走了一趟,徐辞言也算有了经验,只要雇两辆马车便行。
殷微尘点头,“那便好,明日我先去找好车马,到时一同回去。”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神色一顿,一把拽住徐辞言。
“嘘!前面有人!”
徐辞言拧眉看去,面色一沉。
徐出岫带着面纱,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桃林里,而她面前,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挂着轻浮的笑意,抬手把她拦住。
“这是哪来的丫头,长相倒是不俗,不如跟了本少爷如何?”
轻薄的声音在桃林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