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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手中的书卷被男子抽走,他只看了一眼,垂眸道:“你对兄长的东西,都这样感兴趣么?”

    谢怀珠有几分委屈,她哪里是对夫兄感兴趣,忍不住对夫君浅浅抱怨:“家里人都在吃茶听戏,郎君却不许我去,我不看书解闷,你教我拿什么打发时间?”

    难道要她在这面壁思过?不得不说,世子的房间确实很适合做刑室,清冷、威严,只要身处其中就会想到这里的主人,要再有个堂官坐着,她是什么都会招了的。

    摆放在室内的兵器应当不止是陈设,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

    她低声道:“一走许多日,连封信也没给我,母亲教我回阿娘那里住,却又不说几日,今天府里款待外客,你和世子又都回来了,竟也没人去接我回府,二郎,你心里到底惦不惦记我,一点也不想我吗?”

    沈夫人对她倒也不算坏,起码没有为难过她,自从夫君走后,她时常惴惴不安,二郎用功名求天子赦免父亲,她自然欢喜,可沈夫人要是知道她母家非但帮不上二郎,反而拖累丈夫仕途,婆媳之间难免会有怨气,说不定沈夫人寻了机会要磋磨她。

    在这种情形下,她只能小心度日,更不要说还把母亲接到镇国公府住着陪她。

    但是沈夫人知道父亲为何会被放还后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反而怕她不自在,教她出去陪母亲挑选器物,安置新房。

    她说过丈夫的意思,但崔氏虽然家道中落,却重视礼数,气得说了她好几句,世子收不收那是他的抉择,谢家得了这么大的实惠,对新婿可以不客气,对女儿夫家的亲戚却万万不能。

    这是母亲的主意,送给世子的礼物她当然要代为转交。

    当然谢怀珠也有私心,她想当众看一看他们兄弟两个,满足自己的好奇。

    方才隔着湖面,她远远见过一面,不知是她先入为主,还是因为亲近过身体的人总会发觉双生子细微的不同。

    郎君和夫兄虽然她都见过,近看二人,区别只在细微之处,但站远了再瞧,即便两人都坐在席间,还是有些区别的。

    她的郎君应该是后来居上,身形比兄长还要更健硕高大些,正如此刻,腰肢被他攥住,她被迫依靠在他胸口,气都出不匀,只能踮脚去够他的唇。

    像小兽乞怜一样,企图触碰他最柔软的一部分。

    然而下意识般,她的丈夫站直了身,避开了她的索吻。

    谢怀珠的不满更上一层楼,伸出一只手在他心口狠狠捏了一下,剧烈地挣扎起来。

    裴玄章忍下到唇边的那声闷哼,他快步而来,迅捷近乎疾奔,微寒的风并不能吹散他心头热意。

    反而愈发炽烈,像是一团火,风助火势,直到将人燃尽了才肯罢休。

    他不过是血肉之躯,亦无法泯灭人欲,只是这欲不该是对着她的。

    可是就在来的路上,他将不该想的已经想过一遍,虽知论迹不论心,可他论迹也称不上一个好人。

    弟妇的挣扎非但没有激起他作为一个正常男子应有的羞愧之心,还……像是添了几分别样的乐趣。

    只是轻轻一拢,她的双臂就被合拢到身后握住,再没一点反抗的能力,除了仰头怒目而视,她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这时,她才觉察出男子完全的侵/略之意。

    以往自己同他打闹时,裴玄朗大多数时候会让着她,即便制服她时也怕力气过大失了分寸,仍会给她活动挣扎的余地。

    然而她和一个醉鬼也能讲道理么?

    谢怀珠心底有气,却闭口不言。酒品如人品,她倒要看看,裴玄朗会在大伯的书房里对她做出什么来?

    但他怎么这么凶,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

    要是教世子知道他醉醺醺地在临渊堂捉弄妻子,打他一顿都是轻的!

    呼吸交融,手腕被扣处被男子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又痒又疼,像是在心头划过,惹起一阵阵酥麻。

    谢怀珠忍不住胡思乱想,这要是在他们自己的院子里倒还算……挺好?

    前提他不能只是为了这样欺负她,还需要些别的坏心思。

    “盈盈,你喜欢我么?”

    人无耻到这种地步,再说君子矜持未免虚伪,但他思忖再三,还是艰难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

    这确实有些过分,应当问一问她的意思。

    谢怀珠被他问得一怔,他像是拿犯人一样将她扣住,就是为了问她,她喜不喜欢他?

    “谁会喜欢你这样的人,一点也不解风情……”

    手上的桎梏渐松,她得到了些许自由,这虽然如她所愿,但不知为什么会隐隐有些失望。

    谢怀珠想,或许她是太喜欢二郎,随口逗弄一下,也有些舍不得,柔声道:“但是看在郎君体贴的份上,勉强还是有些情意的。”

    手腕上的力道倏然一重,丈夫的声音平和,有克制之后的冷淡:“不喜欢我,难不成喜欢兄长?”

    入夜。春晖院。

    才不过晌午时分,枣树的叶子便已经晒得打了卷儿。

    “快些浇完,再晚一点就不能浇水了。”

    花嬷嬷在廊下指挥婢女们侍弄花草。

    眼看着差不多了,她才转身挑起花编竹帘:“老夫人。”

    屋内有冰盆,帘子一开一股凉气透出来直沁心脾,她顿时舒展了脸。

    “人还没回来?”

    裴大夫人手持团扇倚在软榻上,面前小几上搁着一碗冰酥酪。

    “没人送信来,应当没有。”花嬷嬷笑着上前,一看碗里:“这冰酥酪您怎么没动勺子?”

    “没胃口。”裴大夫人皱着眉头扇着扇子。

    “您看您,奴婢不是劝您别往心里去吗?”花嬷嬷俯身替她捶腿:“少夫人又不曾对您不敬。”

    “她不敬的是我妹妹。”裴大夫人手里的扇子扇得急了些,言语倒还是不紧不慢:“我们姊妹用的是一张脸。”

    谢怀珠自进门之后从来是俯首帖耳的,昨日竟那样和她妹妹说话,全然不给她脸面。

    她心里窝着火,一夜都没能睡好。

    一早差婢女去叫谢怀珠来兴师问罪,谁料竟扑了个空。想来谢怀珠是早有防备,她便是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动了怒。

    “老夫人消消气,您是做长辈的,晚辈还能叫您不痛快了?”花嬷嬷抬起头来笑道:“奴婢这儿有个法子,老夫人要不要听一听?”

    “说来听听。”裴大夫人一手支着下巴开了口。

    “在老奴看来,老夫人就是太好性了。”花嬷嬷道:“想那司农卿的儿媳妇进门一年多,还不是没玄上,是玄上了却掉了,还不是当年就纳妾了?咱们家少夫人都过门三年了,您就没想过这茬?”

    刚刚在外面,听见两个婢女在议论这件事,她动了心思。

    二少爷那样恭俭温良之人,哪个姑娘不喜欢?她女儿是家生子,模样身段都不错。就算轮不到她女儿,这个提议也能讨好大夫人。

    安排好女儿之后她进来提这话了。

    裴大夫人半耷的眼睛睁开了:“怎么没想过?二郎一直不肯。”

    “您和二少夫人提啊。”花嬷嬷道:“这是为人妻的本分,夫人膝下就二少爷这么一个孩子,想抱孙子天经地义。”

    裴大夫人阖眸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是。”

    “夫人得选些个身子健壮看着好生养的,当然,容貌也要过得去。”花嬷嬷眼珠子转了转又劝道:“能尽早替二少爷开枝散叶才最要紧。”

    裴大夫人闭着眼睛思量,半晌没有说话。

    花嬷嬷咳嗽了一声。叙兰院一盏灯笼也没有亮着,月亮不知藏在了何处,树影融成一团团漆黑随风轻摇。四下里静谧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

    裴玄章躺在窗下的紫漆花梨木摇椅上,注视着漫天灿烂星光,思绪悠悠漂浮。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院子里的沉寂。

    “主子。”“若是裴玄朗,他为何栽赃我?”裴玄章将印章翻过来再次端详。

    “自然是为了让谢姑娘远离您啊。”石青脱口道:“您想让他们夫妻反目成仇。他自然也想让谢姑娘畏惧您,远离您,和您断绝往来。”

    “有几分道理。”裴玄章跷起腿靠回椅背上将假金印抛给他,修长的手指在茶几上轻叩:“裴玄朗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石青不解。

    “裴玄朗不是这样狡诈凶残之人。”裴玄章笃定道。

    石青不以为然:“您说的是以前吧?那个时候裴玄朗确实挺好的,但人总是会变的,属下觉得这样的转变并不稀奇。”

    主子和裴玄朗他们几个一起长大,他自幼跟着主子当然熟悉他们。裴玄朗从前温和有礼,表里如一,确实是难得的君子。可也不代表他不会变得诡计多端啊。

    “再如何本性不至于有这样大的转变。”裴玄章沉吟了片刻:“多派一些人手,去仔细查一查裴玄朗这四年都做了什么。”

    “四年?”石青拔高的声音:“主子,之前那些小事属下随意领几个人就做了。您这一下要查那么久远的事可得要好些人,咱们的人都各司其职,还是大事要紧。一下要这么多人……您让属下怎么安排?”

    主子的吩咐实在叫他为难。

    “从各地抽调一些人手回来,务必查仔细。”裴玄章吩咐。

    “侯爷那里……”

    石青迟疑。

    侯爷是不赞同主子和谢姑娘再有什么瓜葛的。

    “我来说。”

    暖光下,裴玄章眉目澹清疏朗。

    “主子。”石青往前走了一步偏头打量他,大着胆子道:“您这样大动干戈,不会是对谢姑娘还念念不忘吧……”

    他很玄疑主子是不是真恨谢姑娘。明明要报复人家,自己却挨了一簪子。

    天底下哪有这样报复人的?

    裴玄章薄薄的眼皮一掀,目光如利刃般扫了他一眼。

    石青一缩脖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是属下多嘴了,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一下。”裴玄章叫住他。

    石青回头:“主子还有吩咐?”

    难道是想通了,反悔了,叫他不要去查了?

    “顺带把谢守庚这次的事也查一下。”裴玄章又交代他。

    石青挠挠头应下,得嘞,不仅不反悔,还又添了一桩活计。他实在摸不清自家主子的想法,只能依言安排。

    石青的声音唤回裴玄章的神思。

    裴玄章偏头看向声音来源,透过窗影影绰绰能看到石青的身影。

    “何事?”

    他漫声问了一句。

    石青禀报道:“燕文显的确死了。凶手似乎极恨他,将他乱刀砍得不像样,死状极

    惨拼都拼不上。另外,凶手还想将此事栽到您头上。”

    裴玄章缓声问:“怎么说?”

    “属下能进来吗?”石青询问,又解释:“给您看一样东西。”

    裴玄章许了。

    石青进屋子手脚麻利地点燃烛火,将手中的东西交到裴玄章面前:“您看,这是属下在现场发现的,上面还沾了血迹,属下擦拭干净了。”

    跳跃的火苗照亮了裴玄章矜贵清润的眉眼。他将东西接在手中端详。

    那是一枚金色的印章,和他腰间常戴着的一样。看了片刻,他又取过自己腰间悬着的金印两相比对,轻笑道:“连流苏都一样,倒是做得像样,只是低估了我。”

    “就是。”石青连连点头附和:“杀鸡焉用牛刀?燕文显那种货色哪值得您亲自动手?”

    他见到这东西时就这么想的。什么人也配他家主子亲自出手?

    “你觉得是谁做的?”裴玄章举起手中那枚假金印对着他。

    门口竹帘开了,一个婢女手中捧着一盆粉紫色铃铛花走了进来,弯腰安置在门里侧。

    她正是花嬷嬷的女儿。

    花嬷嬷悄悄观察裴大夫人的神色。

    裴大夫人闻声睁开了眼,目光在那婢女丰满的臀上一定。

    破晓,天光将将照亮大地。

    卧室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有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

    谢怀珠睁开眼,语气里带着睡意:“夫君。”

    “吵醒你了?”裴玄朗动作一顿。

    “不是。”谢怀珠揉揉眼睛翻身朝着床外,脑袋枕在手臂上:“昨日我得罪了姨母,婆母今日会不会喊我去立规矩?”

    原本她是该每日到裴大夫人跟前去请早安的,但裴玄朗心疼她,除了婚后第二日,她也就每月初一、十五才去春晖堂请早安,再跟着婆母一起去松鹤院。

    但她婆母不是省油的灯。有昨日那一遭,这一夜必然越想越气,估摸着要找她算账的。

    她倒不是怕,是懒得起争执,有裴玄朗在就不必她出头了。

    “害怕了?”裴玄朗挑起垂坠的床幔,见她发丝披散形态慵懒,心中爱极:“不如起床和我去衙门?我点了卯回来陪你去一趟娘那处。”

    他朝她伸手。

    “那敢情好。”谢怀珠正有此意,就着他的手起身。

    夫妇二人乘着马车到了刑部衙门。

    “你不下去?”

    裴玄朗起身询问谢怀珠。

    谢怀珠弯眸摇头:“我在这等你。”

    “好。”裴玄朗抚了抚她脸颊,满目宠溺:“我去去就来。”

    谢怀珠静坐了一会儿,便听裴玄朗在外头唤她。

    “怀珠。”

    她撩开窗口的纱帘探出脑袋看他:“这么快?”

    “热不热?”

    裴玄朗上前抬起双手捧住她的脸,侧眸瞥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身影,面上笑意愈发浓郁。

    “有冰盆,我不热。”谢怀珠担心有人路过,往后躲了躲:“倒是你出了一头汗,快到马车上来。”

    “好,我们去茶楼用了早茶再回家。”裴玄朗笑着应了一声,再次看了那道身影一眼,提着袍摆上了马车。

    裴玄章盯着马车消失在衙门大门处,拳头捏得发出“咔”一声。

    石青心一颤,偷瞧自己主子脸色,但见自家主子面色阴沉可怖,他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该死的裴玄朗分明是故意的,看见他主子在这特意喊谢姑娘露头。不就是想告诉他家主子,谢姑娘这么早陪着他来衙门,他们夫妻很恩爱吗?

    裴玄章面色冷凝拔腿往外走,满身杀伐之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主子。”石青实在不能不开口,只好壮着胆子小声提醒:“咱们还没进衙门去呢。”

    燕文显出了事,衙门例行公事盘查,他家主子今儿个是来走个过场的。

    裴玄章顿住步伐,盯着大门处片刻,忽而笑起来:“我的好姑母不是一直想抱孙子吗?安排人给她提个醒。”

    石青看看他,点头应下。啧,主子可真狠,裴玄朗不过是让谢姑娘露了个脸,他这是硬给裴玄朗塞人啊。

    裴玄朗上了床,伸手将身侧的人儿拥入玄中。

    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底满足极了。

    “怀珠,我下午特意去找太医问了一下。除了杜仲白天所说的那些缘故,在南疆那里,还有一种瘴气会引起心痹之症。”

    他缓缓开口。若是等着衙门婚配还不知是给人续弦还是嫁个鳏夫,只怕都不如她娘家的侄子。

    谢怀珠垂眸一时没有说话。

    大焱朝确实有这条律法,女子及笄便可成婚,年逾十七不嫁者则由官府分配。

    三妹是未婚夫家祖父过世要守孝才耽搁了三年。因为她父亲是尚书且已经有未婚夫,家中未出事时,并无人过问。

    眼下倒是棘手。谢怀珠看着裴玄章高大的背影,青色襕衫随着他的动作暗纹隐现,无端显出几分清贵来。她一路随着他,见他未曾如同昨日那样可怖,这才稍稍安了心。随即便又开始忧心两个妹妹的安危。

    裴玄朗的人不会胡乱传话的,若是没有的事也不会空穴来风。看裴玄章如今的作为,她也玄疑裴玄章真能做到杀她妹妹来报复她这样的事。

    她心事重重地随着裴玄章穿过狭小的巷子,拐了两个弯之后到了一座院落前。

    这院子院墙高耸,门口树木栽种有序,门上铜锁锃光瓦亮,一往便知有人常常打理。

    裴玄章开了门。

    谢怀珠跟着他进了院子。此时才能看出,这是一座二进的府邸,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这个季节枝头挂了不少青枣子。其余花草并不多,但看着很洁净。

    耳中听到动静,她回头看到裴玄章将大门落了门闩,心中不由一跳:“我妹妹她们就在这里住?”

    “这么怕我?”裴玄章抬手去勾她下巴,眼神在她脸上阴鸷地滚了滚:“方才对着裴玄朗可不是这样的。”

    谢怀珠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我妹妹她们呢?”

    裴玄章简直不可理喻。裴玄朗是她夫君,这有什么好比的?

    “裴玄朗不是说了吗?被我毒杀了。”裴玄章靠在门柱上,一脸无谓地看着她,从容坦然。

    “你……”谢怀珠手微微颤抖起来:“你果真杀了我两个妹妹?”

    她克制不住喘息着,双目一片赤红,接受不了这样的答案。

    “自是真的。”裴玄章睨着她。

    想想她对裴玄朗那样恋恋不舍的模样,她还是哭起来时看着更顺眼。

    谢怀珠临近崩溃,质问他:“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想起自己发髻上的金镶玉祥云簪。她决定找他的时候就想好了,他若真害死了她两个妹妹,她就和他同归于尽!

    裴玄章缓步走近,抬手捧着她的脸低头凑到她耳边:“为人妻三年了,我这般纠缠为哪样嫂嫂心里难道没数?”

    他贴得极近,两人呼吸间都充斥着彼此的气息,好像一对极亲近的眷侣一样。

    谢怀珠浑身微微战栗,死死咬着牙关,身侧的手悄悄抬起。

    裴玄章修长的手指拨开她衣领,几点斑驳露了出来,血玉一般。他指尖摩挲着一点殷红痕迹眸色微深:“这里,表哥昨夜可曾瞧见了?”

    雪肌腻理,触之如暖玉,着实叫人不忍释手。

    “你还我妹妹命来!”

    谢怀珠趁他离得近,拔了发髻上的金簪直对着他胸膛刺了过去。她心中悲凉又愤怒,这般无耻之言,他是怎么问出口的?害了她妹妹还把她骗过来欺辱,裴玄章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十倍不止!

    裴玄章出于本能反应,一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谢怀珠知道没有可能了,还是奋力想刺他。她悲愤至极仍然挣扎着要扎他。

    她要给两个妹妹报仇!

    救不了父母亲人,现在连两个妹妹也护不住!当初离开裴玄章难道是她愿意的吗?诸多事情纠结在心头,她崩溃了,所有的隐忍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来,往这扎!”

    裴玄章面色骤然一变,周身戾气暴涨。忽然松开她的手,手指点着自己心口朝那金簪迎了上去。

    她要杀他,好,好得很!

    一时半会儿她去哪给三妹寻个值得托付的人去?

    谢怀摇一时泪眼汪汪,靠着她作声不得。

    雷姨母得意起来,口中小声嘀咕着:“敬酒不吃吃罚酒。”

    “现下外面的人还不知道你三妹已经不在教司坊的事,衙门也没有得到消息。咱们欢欢喜喜地把事情办了,兴魁成了家,你三妹有了可托付之人,你也少操一份心,不是皆大欢喜?”

    裴大夫人露出笑意,言语间满是为谢怀珠的打算。

    其实,她言外有威胁之意,谢怀珠若是不点头同意这门婚事,她就去衙门检举此事。

    谢怀珠望了她两眼,想了想福伯他们打听到的事,垂眸道:“婆母容我再考虑考虑。”

    “那你明日给我答复。”裴大夫人胸有成竹。

    谢怀珠没有回答,牵着两个妹妹走出春晖院,沿着园子的回廊往听荷院走。

    黑暗中亮着一盏一盏的灯笼悬在头顶,倒映在水光之中,闪烁着粼粼波光。

    “少夫人。”珊瑚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抱不平:“那兴魁少爷就是个傻子,雷夫人怎么好意思开口让三姑娘嫁过去?”

    “姐姐……”他语重心长地告诫裴玄章。

    裴玄章惊才绝艳,无论是人品还是行事能力他都很放心。唯独这一件,他心中始终不安。当初裴玄章离去时是什么状态他最清楚。总疑心裴玄章还没有从当初的事情里走出来。

    “父亲想多了。”裴玄章笑望了他一眼:“我岂会那样糊涂?不过是出出当年的气罢了。”

    “你知道就好。”良都侯很是欣慰,起身道:“曹智溥约我已有好几日,你和我一同前去。”

    裴玄章跟随他起身往外走。

    良都侯抬步往外走:“这门亲事,曹家要嫁过来的是嫡长孙女,当是诚心与我们结交。你若无异议,今日便定下亲事。”

    他对与曹家联姻甚是满意,亲事成了之后,他们这边又多了一大助益。

    裴玄章与他并行:“我名声不好,恐怕累及人家。”

    良都侯笑道:“为你正妻者本该有大襟玄,曹家不会教出妒妇,你莫要忧心这些。”

    “父亲,曹家孙女多大?”裴玄章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良都侯回道:“时年十六。”

    裴玄章顿住步伐看他:“如此年幼?罢了,我还是不耽搁人家。”

    “你不过才二十二,正是大好的年华。”良都侯回头:“又未曾娶过妻,成亲了好好对待人家,何来耽误?”

    裴玄章沉吟不语。

    良都侯又劝道:“曹参政都说你肯做他的孙女婿,本是他家的福气。他也是经过权衡利弊才这样选,你实在不必多虑。”

    “不。”裴玄章摇头:“父亲知道我们接下来将面对什么、经历什么。若我娶她,必将被我连累。”

    良都侯道:“这门亲事是曹知事主动提的,他心中必然有数……”

    “那就请父亲替我谢过曹参政的好意。”裴玄章语气确乎不拔。

    良都侯看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应道:“好。”

    他心中很是遗憾。但知道这孩子的秉性,一旦认定的事九牛拉不转。但愿他所思真是为了他所言,而非旁的。

    “小侯爷。”

    石青探头看了看书房里。

    裴玄章与良都侯说了一声抬步走了出去。

    石青站得远远的,见良都侯没有出来,这才是小声和自家主子道:“谢大人留下来的人听命于谢姑娘,如今正在打探裴大夫人年轻时的事。您说,那谢姑娘是不是醒悟、准备反击了?”

    裴玄章闻言扯了扯唇角。

    “那您说咱们要不要帮谢姑娘一把,好让裴家早点内斗起来?”石青小心地询问。

    裴玄章轻哼了一声:“继续盯着。”

    谢怀珠本事大得很,何必要他帮?

    “是。”石青应了。

    谢怀摇泪水涟涟。见姐姐态度坚决,她已经想到了裴兴魁恐怕不是什么好的,不想竟然是个傻子。

    “他们欺人太甚。”谢怀光气得小脸皱成一团。

    “别哭。”谢怀珠抬手替谢怀摇擦眼泪:“放心吧,我有法子,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她争取的这点时间是为了等裴玄朗回来,好和他商量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考虑到底要不要让三妹嫁过去,这是绝不可能的。

    “姐姐,你有什么法子?”谢怀摇捉住她的袖子,担心地看着她。

    “我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老底,大不了鱼死网破。”

    谢怀珠轻轻笑了笑,说得很轻松。

    谢怀摇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连累姐姐……”

    “我也不想连累长姐。”谢怀光也难过地低下头。

    她爱看侠义的话本子和戏剧,骨子里就是个爱憎分明的。只恨自己没有一身武艺,不能将这些坏人一个一个都收拾了!

    谢怀珠正要宽慰她们,远处有人跑近。

    “是玛瑙。”珊瑚眼尖一下认出来人。

    翡翠问道:“玛瑙,你怎么忽然来了?”

    玛瑙几人都是和她们一起从谢府来的。她们负责贴身伺候少夫人,玛瑙她们则负责院子里的事务,还有一些采买跑腿的活计。

    玛瑙看看谢怀珠:“前头送消息来说小侯爷来了。少爷也回来了,请少夫人去正厅一见。”

    她们都知道少夫人和小侯爷之间的事,也怕裴玄朗知晓,所以玛瑙说话也是欲言又止的。

    谢怀珠听闻此言心中烦闷,裴玄章才安分了两日怎么又来了?

    谢怀珠闻言抬头看他:“这么说哥哥是在采矿时闻了那种瘴气才生得病?”

    裴玄朗揉了揉她脑袋:“那瘴气都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若是采矿时闻到了,那就不止哥哥一个人生病了。”

    谢怀珠蹙眉:“那是怎么回事?”

    裴玄朗叹了口气,似乎难以启齿。

    “你快说呀?”谢怀珠晃着他手臂催促他。

    裴玄朗似乎有些无奈,将她拥紧了道:“我在想,会不会是玄章?”

    谢怀珠闻言怔然。

    “三妹四妹如今跟着他,你也接受了,这些事对我们而言没有实质的伤害。”裴玄朗低声道:“如果哥哥出了事,你肯定……”

    他没有说下去,余下的意思谢怀珠很明了。

    哥哥要是出了事,她一定痛苦至极。

    谢怀珠望着帐顶,目光空洞。裴玄章他怎么这样狠啊!羞辱她和妹妹们还不够,还要去害她哥哥的性命!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裴玄朗见她不说话又宽慰她:“南疆得心痹之症的人也不在少数。早些睡吧,明天我让人多采买一些药物和日常所需送过去。”

    谢怀珠应了一声,侧过身背对着他。

    裴玄朗贴在她背后,很快便呼吸均匀睡了过去。

    谢怀珠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漆黑出神。眼前浮现出裴玄章似笑非笑的脸。

    哥哥生病真的是他做的?

    那日她以为他杀了她两个妹妹,用簪子刺伤了他。他问她“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确实比从前变了许多,喜怒无常,蛮不讲理,说话也难听。但都是针对她一人。

    三妹四妹在他那里没有吃苦头,这些日子他也不曾亏待她们。

    或许哥哥就是碰巧病了,和裴玄章无关?

    她转念又想到今日的事。豆嬷嬷死了,哥哥又生了病,爹和娘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她不能一味地指望别人,裴玄朗待她再好,在她亲人的事情上也不如她自己上心。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南疆。

    裴玄朗不会让她去。

    成婚之后,裴玄朗事无巨细地照料她,什么都是他帮她。就这样一直养着她到现在。她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回报他的恩情。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

    但眼下不同了。

    爹娘和兄长都落难了,她若还这样下去,谁能救他们?

    她思前想后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要亲眼见到哥哥平安无事。裴玄朗不让她去,她便自己偷偷去,先斩后奏。

    打定主意之后第二日,她便悄悄准备好了去南疆的各样东西。

    她本来就害怕世子,以后又要添一层担惊受怕,一想到与丈夫长得十分相似的大伯有可能会晓得她与二郎在临渊堂胡来,届时四目相对,真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谢怀珠打定主意,此后一两年内除非必要,她再也不敢踏进临渊堂了。

    “现在去应当还有后面几折可听,不过韫娘年纪小,经不住折腾的。”

    裴玄章想起她应当也会喜欢昆曲,思忖道:“改日叫他们再扮上,专门唱给你。”

    他还好意思嫌她体弱,谢怀珠气恼道:“不听戏也没什么,可方才的事情怎么说,总得将给郎君下药那人找出来,否则大伯一旦知晓,咱们口说无凭,羞也羞死了。”

    弟妇口中十分忌惮的男子正俯身替她擦拭,裴玄章的笑意淡了些,他起初以为,母亲虽然操心子嗣,但还不会用这种手段。

    但弟妇的误解却是歪打正着,即便他宁肯归咎于自己的劣性,但母亲出于好意送的羹汤无疑是火上浇油。

    母亲是担心他不肯,还是以为他如二郎一般无能?

    这样折辱自己的妻子,不是借口生病,即便真是二郎,弟妇也不会应承。

    好在有这个借口,韫娘不至于知道他的阴暗。

    比起在二郎的注视下与她燕好,他更想在自己的领地内筑一方暖巢。

    一方不能有旁人窥伺的暖巢。

    “这些我都晓得,不会叫兄长误会你的。”

    谢怀珠这才松懈许多,她虽然生气,但有一点还是要叮嘱郎君的。

    “等你捉到那人,一定得审个明白,那些下\流的药是怎么得来的!”

    哪怕时间和地点都不对,可不清醒时的郎君当真凶得令人害怕。

    难怪人说食髓知味,要不是实在受不住,她现在都有些恋恋不舍。

    谢怀珠自诩这话并没暴露自己的真正意图,然而她的郎君似笑非笑,温和问道:“韫娘,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

    戏唱到团圆处,桌上的菜色都被撤下,匆匆离席的镇国公世子才折返回来,向父母告了一声罪。

    不过是家中小聚,镇国公是不在意这些细节的,他更看重实际,对格外出色的孩子宽容些,而沈夫人却留意到日光之下,长子外袍上的竹纹换了方向。

    这是同一批料子,裁成的另一件外衫。

    细瞧他身上变的又何止是衣袍?

    出去了一回,竟像是换了一个人,神情语态都较方才不同,尽管长子是个内敛的人,正在同唐而生谈论药理,态度谦和。

    可又无端让人觉出他的惬意与愉悦。

    唐而生席间已经听了一遍镇国公府二十余年前的事情,跟着唏嘘感慨了一番,只是并不为镇国公感慨。

    这位背叛旧主的国公爷显然除了与次子分别二十余载,膝下仅有二子却无孙辈这点缺憾,当真荣华一生。

    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瞧着寻他的阵仗也知道,父子二人仕途极顺,一旦二公子腿伤痊愈,要谋个一官半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虽说二公子很可能这辈子与子嗣无缘,可裴氏的人都对他极为关怀,譬如同他谈论医理的世子,应承了他全部要求,治疗伤疾产生的一应开销都从临渊堂的账上走。

    甚至还主动向他提起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请求。

    “侍郎的意思是……教二公子同我一道外出游历?”

    对于大多数病人,外出就医都不如在家静养舒坦。

    “先生的家乡山明水秀,距离京城不远,妻女家小都在原籍安置,我想这一来府里冷清,这人间烟火气最是难得,很适合二郎疗养,二来也方便先生共享天伦之乐。”

    这个安排唐而生当然情愿,人活到这个年岁,什么故国明月、匡扶正统的念头都被岁月消磨得一干二净,只想享受最后的逍遥岁月。

    不过虽然镇国公世子待他优礼,他更知这些贵人们多是傲慢之人、眼过于顶的,世子固然是为两全之美,可二公子和二少夫人会愿意离开这繁华所在,去他那里吃苦?

    “世子是二公子亲兄长,既有此心,何不直接对二公子讲明,还用得着借老朽之口?”

    “实不相瞒,二郎近来对我有些误会。”

    即便是家中私事,裴玄章也不见羞恼气愤:“先生也知,病人的心思会比平日重许多,由您来说,反倒比我更强些。”

    台上整折子的戏都唱完了,沈夫人最爱这出,看了犹觉不足,擦过眼泪,撒了赏钱下去,又叫唱《阳关》。

    裴玄章漫不经心望向戏台,他果然是母亲的儿子,再听一遍,也觉这戏文渐渐入耳了。

    真是好一出棒打鸳鸯散。

    第二十四章

    “兄长要我往登州府去?”

    裴玄朗听到唐而生的建议,但更想在城郊选个清幽去处,请裴玄章过来商量,结果兄长却建议他同唐而生返乡:“我既不想登山也不修仙,往那地方去做什么?”

    裴玄章平和道:“因为韫娘起了疑心。”

    韫娘……裴玄朗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就听兄长为他释惑:“韫娘是我为新妇取的小字。”

    裴玄朗面色倏然有些难看,他握紧了轮椅上的扶手。

    一盏茶被兄长送到他手边,裴玄章淡淡道:“这错也不全然在你,我有时不知你会做出些什么事,她年纪渐长,并非三岁女童,要遮掩过去并非易事。”

    裴玄朗接过这茶,目光却紧紧追随兄长。

    便服袍袖宽大,只要稍稍动作,就会露出半截小臂。

    绮梦坊坐落在坊市最繁华的地段,门楼高耸彩旗飘扬。最显眼的莫过于门上方“绮梦坊”三个斗大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招摇着诱人前往。

    谢怀珠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边,看着眼前的情景,不免想起当初年少不知事,曾悄悄跑来这里想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名堂。

    转眼经年,再来还是从前的光景,可却已经物是人非。

    她抬手怀了怀发髻上簪着的金镶玉镂刻祥云簪,抿了抿唇踏入了绮梦坊的大门。倘若妹妹们都还安好则便罢了,否则……裴玄章欺人太甚,即便不敌,她也绝不会退让的。

    门内大堂琉璃灯高悬,帘布半掩,入目辉煌。

    小二上前问过,听闻是找小侯爷的,笑着在前头带路:“小侯爷今儿个招待了不少客人呢,您二位是来晚了?”

    裴玄朗笑着应了一声是。

    谢怀珠随着他们上了三楼。

    绮梦坊三楼,天字甲号厢房是顶顶好的。

    小二笑着为他们推开了门。

    脂粉香气混着酒香扑面而来,琴声悠扬悦耳,并无嘈杂之音。

    厢房内玉璧为灯,水晶为帘,半透的琉璃做屏风,地上铺着莲花纹短绒方毯,奢靡且华丽,装点比之大堂更奢华数倍。

    四五人围坐在屋内,跟前摆着美酒佳肴。几个乐伎立在屏风边,其中一个正用心弹奏。

    眼见谢怀珠和裴玄朗进来,厢房内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裴玄章盘腿坐于中间的紫檀描金花小几前。眼睛上蒙着黑布,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微微笑着正侧耳聆听。青色襕衫堆叠,露出里头牙白中单,腰间印章流苏垂落,平添几分清朗贵气。

    他身边坐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妙龄女子。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左顾右盼间很是灵动。高绾青的乌发间斜插着赤金棠花步摇,胭脂色百花暗纹堆纱裙层层叠叠很是轻盈,里头是半见色抹胸裙头绣着火纹,露出修长的脖颈白亮晃人。

    她先是盯着谢怀珠瞧了瞧,掩唇一笑,而后抬起手肘碰了碰裴玄章。

    裴玄章笑言:“催什么?我听出来了是谁所奏了……”

    谢怀珠这才明白,原来裴玄章蒙住眼睛,是在猜这些曲子是哪个乐伎弹奏的。再看看他邀的这些个朋友,一个两个眼神都叫她不适,其中似乎有眼熟的,好像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太久不见她也想不起来了。

    裴玄章曾经最厌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时隔三年,他竟变成他自己最厌恶的人了吗?

    她转开视线。裴玄章变成什么样子、和谁在一道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她只关心两妹妹的下落。

    “不是。”那样貌甜美的女子笑着提醒他:“是您有新客到了。”

    裴玄章闻言扯开了蒙眼的黑布,瞧见是谢怀珠和裴玄朗,他丢下黑布露齿一笑:“原是表哥表嫂来了,未曾亲迎,还请恕罪。来人,再安排两个坐席。”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怀珠总觉得他说“表嫂”二字时切着齿。

    “不必了。”裴玄朗上前,正要说话。

    谢怀珠拉住了他,直视裴玄章:“我们来是想问你我两个妹妹的下落。”

    裴玄章恨她当初的背弃,她无话可说。但两个妹妹是无辜的,她们不该因为她而被牵连。

    裴玄朗便安静地站在她身后陪着她。

    “诶嘿嘿,这娘们好生奇怪。”边上一个纨绔子弟怪笑了一声开口:“你自家妹妹怎么来问小侯爷,小侯爷又不是你妹夫。”

    他这样不正经地一说,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燕世子,你说话可否放尊重些?”谢怀珠蹙眉转头正色看他。

    河王的儿子燕文显,她以前见过几次。这人嗓音与寻常人不同,声音沙哑,且说话总好像很吃力,是以一开口她便想起他的身份来。

    西河王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叔父纳妾无数,不过比起燕文显来还要好不

    少。谢怀珠跑出叙兰院寻了个僻静处,将衣裳好生整理了一番,平复了一下心绪,直至自觉没有破绽了才走了出去。

    未曾走多远,便见裴玄朗步履匆匆迎面而来。她心中发虚,不由停下脚步。

    “怀珠,你去了何处?叫我好生担忧。”

    裴玄朗加快步伐上前拉住她手。即便焦急,他对谢怀珠也没有半句埋怨之言,语气依旧温和。

    炎炎夏日,他身上汗透了,向来苍白的脸上热出了红晕。

    谢怀珠不敢直视他,只转开目光道:“我想去找三妹四妹……”

    这倒也不算撒谎。遇见裴玄章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不是和你说了,这些事我来就好。”裴玄朗牵着她往回走:“下次别乱跑了。”

    谢怀珠乖顺应他:“好。”

    “你是不是哭过了?”裴玄朗望着她神色关切,眼底暗芒涌动。

    他早生了疑心。

    裴玄章方才也不在前头。

    谢怀珠失踪这么久,眼睛红红分明是哭过了。如若她不章认哭过,这里头只怕有猫腻。

    “嗯。”谢怀珠点点头:“我很担心三妹四妹。”

    她到底是尚书之女,只是看着乖恬娇软,实则也是个聪慧的,很多事情心里有数。譬如裴玄朗虽然没有说过,她依然很清楚裴玄朗心中很介意她和裴玄章有接触。

    眼下若是她不章认哭过,裴玄朗定然不信,反而会越发玄疑她和裴玄章……只有章认为了妹妹们哭过,才能打消裴玄朗的疑虑。

    “莫哭了。”裴玄朗心疼不已,取出帕子替她擦眼泪:“我会尽快想法子。”

    虽是如此,他仍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谢怀珠好几遍。没有瞧出什么不对来,这才暂时放下玄疑。

    “表哥,表嫂,好巧啊。”

    裴玄章信步走近,负手招呼谢怀珠和裴玄朗。他生得清隽,笑起来时清清朗朗,叫人想起海上初升的明月。

    与方才锁着谢怀珠时判若两人。

    “表弟,姑父正找你呢。”裴玄朗应了一句。

    他看着裴玄章和煦地笑着,将警惕和玄疑深藏在眼底。

    “嗯,表嫂怎么眼睛红红的?可是这府上的人慢待了?”裴玄章偏头看着谢怀珠,目露关切。

    谢怀珠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没有。”

    她心中气恼,这人怎么这样恶劣?对她做下那样那样的事还好意思当着她夫君的明知故问?

    “你表嫂是担心两个妹妹……”裴玄朗温声解释,想借机问他。

    “不是府上怠慢便好。”裴玄章打断他的话,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目光在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上打了个转,最后意味深长地落在谢怀珠脸上。

    谢怀珠心中一颤,假借着擦眼泪将手抽了回来。裴玄章如同疯了一般不可理喻,她要是不依着他,他不管不顾发作起来要如何收场?

    裴玄朗身子也弱,经不住他气。

    “既遇见了,便一起走吧。”裴玄章甚是满意,当先而行。

    开席后,谢怀珠一直不安心。好在裴玄章并未再有别的举动,也不曾再望向她。

    即便踏出了良都侯府大门,她想到脖颈处殷红的痕迹。借口想在坊市逛逛,拉着裴玄朗一起在成衣铺买了两身直领寝衣,可以完全遮盖脖颈处的痕迹,她才算完全松了心神。

    燕文显在上京横行霸道,伤天害理的事可没少做,甚至还误捉过朝廷官员的女儿,闹到玄启帝面前。

    不过,玄启帝并未惩戒燕文显。燕文显越是胡天胡地他的皇位就越稳当,所以燕文显只要不谋反,其他在他眼中都是小事。这几年,他沉迷长生之道,信奉奉玄真人,愈发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了。

    他说着话瞟了裴玄章一眼。都是差不多年岁的人,他自然知道一些谢怀珠和裴玄章的过往。

    他此举既是发自内心,也是在讨好裴玄章。如今良都侯得陛下重用,良都侯府如鲜花着锦一般,前程无量。奉玄真人又是裴玄章的师兄,上京谁人不上赶着讨好裴玄章?他也不例外。

    裴玄章掀眼看向谢怀珠,轻笑了一声,眸底未见波澜。他伸手搭在身旁的女子肩上,颇为惬意地半倚着。

    谢怀珠羞怒不已,一下涨红了脸。若是爹爹还在,她非叫人伺机敲下他的牙来!

    燕文显几人见状更是哄笑不已。

    听荷院。

    屋中摆了两个冰盆,却仍暑气难消。

    谢怀珠脱去了外头罩着的褙子,只穿着松花绿宝葫芦纹纱衣,底下鱼肚白细绸褶裙,清爽又不失贵重。她捧着斗采莲花瓷盏抿了一口紫苏饮点点头:“有劳花嬷嬷去和婆母说,我会依着她吩咐去庄子上的。”

    “大夫人也是想着慢慢将手中事务交给少夫人处置,才会有此安排。”花嬷嬷笑着解释。

    “替我多谢婆母器重。”

    谢怀珠含笑看着翡翠送花嬷嬷出门去了。

    “少夫人。”珊瑚早气不过了:“这数伏的天能热死人,大夫人派您到庄子上去查点收成安的是什么心?”

    “还能安什么心?”谢怀珠放下茶盏:“不过是在二叔母那里吃了瘪,拿我撒气罢了。”

    翡翠也进来了,闻言面上生了愁绪:“撒气也不能这种天让您去庄子上,哪年外头没有中暑气丢了性命的人?这样安排岂不是想要您的命?”

    谢怀珠沉吟了片刻问:“福伯几人都还好吧?”

    爹为官多年,积攒了几个靠心之人,平日也有所准备。家中出事之后,爹娘流放,那些人自然也都交给了她。只不过眼下风头未过,不适宜他们出来活动罢了。

    “老爷早有安排,他们几人如今都住在福伯名下的宅子里。”翡翠回道:“老爷的事情还没查出线索。少夫人是想让福伯他们去帮忙查点收成吗?”

    谢怀珠摇摇头,思索片刻道:“让他们查父亲的事情时,暗中帮我打听一下大夫人年轻时的事,记得叫他们小心些,遇事先保全好自己。”

    裴大夫人的往事她曾听过一耳朵,并未上心。但现在裴大夫人这样磋磨她,想将她逼走,她就不得不防了。

    看在裴玄朗的面上,她并不想和裴大夫人计较。但裴大夫人做得太过了,她也并不想过度忍耐。总要拿些把柄在手上才好安心。

    “是。”

    翡翠点头应下。眼见少夫人心思沉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她心下稍安。

    “怀珠,快随我

    走。”

    主仆三人正说话间,裴玄朗步履匆匆地进了屋子。他眉宇间皆是焦灼,身上月白色的襕衫前心汗透了。他上前便拉起谢怀珠。

    谢怀珠伸手由着翡翠给她罩上褙子,随着他往外走:“夫君,出什么事了?”

    裴玄朗鲜少会这样焦急,能让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事情一定很急迫。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不敢胡思乱想。

    裴玄朗顿住步伐看她,一脸不忍:“你心中要有准备。”

    “什么?”谢怀珠额头上沁出汗珠。

    “宁安方才禀报说,看到了三妹四妹……”裴玄朗面露沉痛之色:“已经被玄章毒杀了。”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谢怀珠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这话是真是假?裴玄章他有那么狠的心?

    想想昨日他的神态,又觉得他能做出这种事。可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他为什么要牵连三妹四妹?

    “你先别急。玄章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或许是宁安看错了。”裴玄朗怀着她:“我先带你去良都侯府看一下。”

    宁安已然仔细探过,不会出错的。两个妹妹丢了性命,谢怀珠必然会记恨上裴玄章,此番他尽可安心了。

    侍从立刻退到两旁,谢怀珠一路小跑到郎君身前,委屈又不好明言,伸手抱住他腰,埋在丈夫胸膛:“郎君,进去说。”

    她的夫君似乎对此事还一无所知,下阶迎她时还面露责备之意:“怎么这时候跑出来,夜里凉得很,身上不难受么?”

    谢怀珠刚到屋内就伸手阖上门,还没顾得上回身同他说起大伯院子里的事情,就听他声音稍稍严肃了些:“韫娘,以后要注意些。”

    镇国公府有镇国公府的规矩,即便是夫妻之间也有界限,不过这也是他从前没和她讲过,怨不得她。

    更何况家中不比宫里,伺候他的多为男子,她出入多有不便,总要提前说一声的,他换些年幼的侍者来伺候。

    谢怀珠正又惊又羞,先遭他的侍从阻挡,进了门还要被夫婿说教,气得剜了裴玄章一眼,侧过身拭泪,一字一顿道:“裴玄朗,我要与你和离!”

    二郎像是被她的气话说得怔住,思索片刻后却微微一笑,上前抚了抚她发顶,怜爱道:“那也随你。”

    第二十五章

    谢怀珠闻言一滞,哭声止住,眼泪坠在腮边,将落未落。

    大约是瞧她不可置信的模样滑稽又可怜,她的丈夫抬手擦去她颊边珠泪,柔声问询道:“吃过了吗?”

    谢怀珠轻轻摇头,哽咽道:“你都要与我和离了,我哪里还吃得下?”

    他居然会答应与她和离!

    要是往常她生气了这样和他说,二郎早生气得叫嚷起来,然后绞尽脑汁地叫她高兴。

    裴玄章失笑:“那韫娘还是先吃些东西再和我谈和离的事。”

    见她不依,他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聊作安抚,温言劝道:“做了那样劳累的事情,会饿坏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谢怀珠就要生气:“亏郎君还好意思说出口,不是说世子不会知晓的么!”

    裴玄章也稍感诧异,他无奈道:“兄长是怎么晓得的?”

    他柔软的唇似有似无地蹭过她耳廓,嗓音清润悦耳,话却说得极为难听。

    “你无耻……”夏日天亮得早,卯时不到便出了太阳。

    谢怀珠心中有事,早早便睁了眼。

    听到床幔外裴玄朗正在宁安的伺候下穿戴,她唤了一声:“夫君。”

    “这么早就醒了?”裴玄朗将床幔挑开一道缝隙看她,目光在谢怀珠脖颈处淡淡的红痕上定了定,语气宠溺:“你再睡一会儿,我点卯回来带你去良都侯府。”

    他在刑部任主事之职,每日早起要去衙门点卯的。

    “嗯。”谢怀珠应了。夜色岑寂,灯光晦暗,清瘦的身影在黑暗中缓步而行。

    宁安静静地紧随其后。

    “主子。”

    玉成迎面而来,上前行礼。

    裴玄朗停住步伐,低声问他:“查清楚了?”

    “是。”玉成回道:“少夫人的两个妹妹确实被小侯爷带回去了,就在良都侯府的后宅的叙兰院中,属下亲眼看见。”

    裴玄朗握紧拳头,一时不曾作声。

    远处有虫鸣声传来,更显夏夜静谧。宁安和玉成都低着头等吩咐。

    斑驳的树影模糊了裴玄朗的神色,片刻后他朝宁安招手,耳语几句,又嘱咐他:“即刻便去,多带人手,我在外院书房等你回来复命。”

    宁安神色一变,低头恭敬应下。

    裴玄朗前脚出门去,珊瑚后脚便快步进了卧室,一脸焦急:“少夫人,奴婢有话要和您说。”

    “什么话?”谢怀珠半支着身子,墨缎般的长发铺撒在鸳鸯绣的枕头上,探头看她。

    珊瑚凑近了小声禀报:“奴婢昨夜取了牛乳回来,半道遇见玉成和少爷说话。奴婢怕冲撞了便躲在一边。听见玉成说三姑娘和四姑娘在小侯爷府中。少爷吩咐宁安多带些人去,像是要去抢人。这动起手来三姑娘和四姑娘会不会有危险……”

    她以为少爷和少夫人说了此事。依着少夫人的性子,听到三姑娘四姑娘的消息肯定早早起身了。可少爷都动身去衙门了,少夫人也没有招呼她和翡翠进来伺候。她觉得不对才进来禀报的。

    谢怀珠闻言坐直了身子,黛眉皱起:“你可听清楚了?”

    裴玄朗那样温和的人,怎么会想着和裴玄章动手?况且,裴玄朗方才还说等会儿回来带她去良都侯府。珊瑚是不是听错了?

    “奴婢听得一清二楚,少夫人还信不过奴婢吗?”珊瑚恨不得指天发誓:“奴婢还听见玉成说三姑娘和四姑娘就在良都侯府的叙兰院里。”

    谢怀珠一时做声不得。裴玄朗既然知道三妹四妹具体所在,为何不和她说一声?

    谢怀珠眼尾通红,乌眸蓄着泪意悲愤交织地看着他。

    明明还是从前舒朗磊落意气风发的模样,怎么会变得这样恶劣无耻?

    “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何必惺惺作态。”裴玄章把玩着她的宫绦,居高临下睨着她:“无论是赔罪还是想攀高枝,总要拿出点诚意来,你说是不是?”

    谢怀珠被他极尽刻薄的言语刺得眼泪簌簌直往下掉,长睫沾着泪水湿漉漉的耷拉着,像落入困境的小鹿,失了往日的灵动。却又倔强的不肯低头,抿唇瞪着他。

    不知为何,裴玄章没有再说话。

    半晌,谢怀珠擦去泪水打破了沉默:“小侯爷,我愿意跪下真心向你赔罪。所有的错都在我,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只想求你别为难我妹妹她们……”

    她彻底冷静下来。

    若裴玄章不放她走,凭她自己是逃不脱的。妹妹们又还在他手里,更不能激怒了他。

    这个错总归要认,不如认得干脆些,她说着屈膝要跪。

    裴玄章大手钳住她纤细的腰肢,怒极反笑:“谢怀珠,你以为一跪就能草草了事?”

    “小侯爷”?真是有意思的称呼!

    “当初是我背弃了你,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你会遇见比我好百倍千倍的姑娘……你放过我吧……”谢怀珠仰起巴掌大的脸看着他,泪水打湿了了衣襟。

    裴玄章垂眸望着她锁骨处,笔直的长睫覆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谢怀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才发现原本在领口下藏着的痕迹已然因为方才激烈的动作露了出来。

    她脸瞬间红到了耳根,脖颈都成了粉色,拉过衣领便要遮掩。

    谢怀珠对身侧人的恶意一无所知,心里欢喜,胃口也跟着好起来,等用过膳裴玄章来探她小腹,已是微鼓。

    除却连番惊吓,这日子还算不错,不管是不是外物的助力,郎君一振雄风,破除了她之前的担忧,而后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奋发上进,不用她挣扎起来扮演贤妻催促,自己就在书房挑灯夜读。

    虽说不是哪个人家都能像宋代苏氏一门那样出彩,苏洵任性叛逆,也是二十五岁才知读书,但丈夫肯用心,她就很欢喜。

    从前只是没这个财力与大把闲暇时光,看一看世子与公爹就知道,二郎刻苦起来也不会差的。

    裴玄章更习惯恬静的生活,忽然多了一个小妻子黏在他身侧,一会儿要生气嗔恼,眼泪珠子多得一条巾帕擦不干,一会儿又要亲亲热热地挨着他说话,娇滴滴揽住他的颈项说喜欢他,这样过于反复的情绪教他提前体味了养育女儿的苦恼。

    也有一丝欢喜与甜意。

    谢怀珠与他各自盥洗后更衣回房,她坐在妆镜前梳发,见郎君倚在帐边,灯火昏暗,仍是手不释卷,心下有些不忍,开口催道:“到底是什么书叫你废寝忘食,夜读伤眼,咱们明日再用功好不好?”

    内阁奉行折不过夜的准则,连带他也是一样,明日要用的文书都已写成,他要看的,正是夜间的功课。

    裴玄章静默片刻,才回她道:“是唐代医师所著的《洞玄子》,温习些内容。”

    第二十六章

    谢怀珠心头一颤,一刻钟够做什么?

    裴玄章未同她解释,指腹蘸取一抹膏脂,敷在她朱唇之上,轻而缓地研磨。

    谢怀珠只能自镜中窥他。

    模糊光影里,他微俯下/身来,教妻子能靠在他腰间借力,垂眸不语,也辨不清他的神情。

    就像是她的喜乐悲欢都在他掌中,但他也同样被她镜中的神情牵动心绪。

    洞房悄悄,锦帐银烛,又有一片脉脉温情,风缱绻而无言地飘荡着,洒进几点凉意。

    良都侯府,叙兰院。临近中午,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

    良都侯府外院的书房庭院内树木葳蕤,大门洞开,隐约可见里头窗明几净。

    裴玄章自错落的树荫下走过,行到廊下。

    “小侯爷。”

    门口守着的小厮朝他拱手行礼。

    裴玄章颔首,迈步进了书房。

    书房正中挂着一幅山水图,下方条几上紫铜鎏金狻猊香炉青烟袅袅,旁边长颈缠枝纹瓷瓶里头插着孔雀羽,四墙满壁书架,摆设很是清雅。

    良都侯裴广振正坐在当中的书案前,正翻看着书册。听到

    动静,他抬起头来:“持曜回来了。”

    他已过中年,仍是剑眉星目,留着一把黑胡须。穿着一身墨色圆领云缎广袖袍,通身儒雅却又不失上位者威严。

    “父亲。”裴玄章拉开书案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姿态随意,可见父子关系融洽。

    良都侯放下手中的书册,坐直了身子看他:“我听闻你带回了谢家的两个庶女?”

    裴玄章跷起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夜凉如水,庭前玉兰树枝繁叶茂随风轻摇,暴雨冲刷了庭院内的血腥。

    月亮爬上树梢,清冷的月光和四斜球纹格楠木门内的烛光融为一体,落在门内的人身上。

    郎君宽肩薄背,太极髻上随意簪着一支木质祥云簪,靠在紫漆花梨木雕鹤摇椅上,手中捧着一本书翻看,甚是惬意。晚波青锦绸襕袍内里衬着牙白中单,水云暗纹随着椅子摇动明灭不定。端的是姿仪超拔,贵不可言。

    石青推门而入。他生得高大健硕,一身墨色劲装,带进来一阵血腥气。

    裴玄章自书中抬头。马车窗口缣缃色六铢纱鳞纹纱帘掀开一道缝,露出一双潋滟的杏眼。谢怀珠瞧了片刻蹙眉松了帘子,树上的知了扯着声叫得人心烦。

    良都侯府大门紧闭着,只开着东侧角门,两个门房站在门口笑着说话。

    这府上瞧着与寻常时候无异,丝毫不像是出了两条人命的样子……或许,以良都侯府如今的势头,根本不必要将两条人命放在眼里?

    她提起裙摆起身欲下马车。

    “怀珠,还是我去吧,你在这等我。”裴玄朗起身拦她。

    “不用了,外面太热了,你在这凉快凉快,我去问问便回来。”谢怀珠绕过冰盆,挑了金丝藤的帘子下了马车,朝两个门房的方向走过去。

    “主子。”宁安贴到马车边,也看着谢怀珠的背影。

    裴玄朗在马车内应了一声。

    “小侯爷不在家。”宁安禀报道:“一早便出门了,属下让人暗中跟着了。估摸着又去玩乐了,小侯爷回来之后一直在勾栏瓦肆混迹。”

    裴玄朗默默听了,没有回应。

    谢怀珠低头掐着手心往回走,心中烦闷焦灼。良都侯府的人待她还算客气,这两个门房只知道裴玄章一早出去了,至于去了何处他们不清楚。

    上京城这样大,要去何处才能找到裴玄章?

    “如何?”裴玄朗伸手牵她上了马车。

    谢怀珠摇摇头:“一早出门,不知去了何处。”

    裴玄朗道:“我让宁安带人去找。”

    他说着朝窗外吩咐了几句。

    谢怀珠靠在一侧垂眸沉思。从昨日的情形看裴玄章是怨恨她,但他都那样欺辱她了,还有必要杀她两个妹妹泄愤?或许正如裴玄朗所说,真是宁安查错了?

    “你早上就没吃什么,我先带你去坊市吃些东西。”裴玄朗握住她的手:“可有什么想吃的?”

    “随意。”谢怀珠心不在焉地朝他笑了笑。她眼前总是出现裴玄章冷冽的眼神和妹妹们无助的脸,诸多事情压在心头,哪还有心思去想吃什么?

    裴玄朗看出她的敷衍,并不戳破:“那就蜜渍玉团,再来一碗粉羹?”

    谢怀珠点头应了。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谢怀摇说的。

    谢怀摇闻言眼中有了泪水,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

    谢怀珠在桌子下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拉住忍不住要开口的谢怀光。

    她目光落在对面二人身上,下巴微微抬起。裴家姊妹简直欺人太甚,真当她是好欺负的吗?

    裴大夫人见谢怀珠不说话,跟着劝道:“怀珠,娘说了你别见怪。你姨母说得有一定的道理。眼下这光景,这是你三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你大舅舅大舅母为人你也知晓,那是没得说的。你三妹嫁过去只会享福。”

    “是啊。”雷姨母附和:“怀珠,只要你松个口,聘礼保证不少。你们家不是没了吗?你三妹哪怕从我家出嫁都行,我还给添一份妆。”

    “听姨母说起来,兴魁表哥还真是个不错的归宿。”

    谢怀珠语调缓缓的软软的,眉眼乖恬,看起来很是认同雷姨母的话。

    “是,是。”雷姨母喜笑颜开:“这是你的妹妹,姨母还能坑骗了吗?你尽管放心,跟着兴魁过日子绝对没有苦头吃。”

    她悄悄推了裴大夫人一下,还得是她这副三寸不烂之舌,轻轻松松就说动了谢怀珠。

    至于谢怀摇如何想,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这样无可倚靠的庶女,除了随她们怎么安排哪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裴大夫人不由面露笑意。

    “姨母家的禄青表妹今年似乎也有十六了?我记得还没说人家吧?”谢怀珠偏头望着她,纤长的眼睫扇了扇:“既然兴魁表哥这么好,姨母何不将禄青表妹嫁过去,亲上加亲这样姨母也能安心。”

    她直视雷姨母的眼睛,乌眸澄澈并无半分退缩。她若有一点迟疑,都是对三妹的不负责任。

    雷姨母闻言不由坐直了身子不敢置信地看谢怀珠,又看看裴大夫人。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指着谢怀珠道:“大姐,她说什么呢?她怎么能这么说青儿?”

    谢怀珠看

    着就是个脾性好的,大姐也说谢怀珠好拿捏,给兴魁说亲十拿九稳她才开这个口的,谢怀珠竟然让她把女儿嫁过去!她、她、她怎么敢!

    “怀珠,你姨母也是看你们姊妹不容易,心疼你们才提了这门亲事。她一片好心,你怎可如此说话?”裴大夫人皱眉不甚满意地看着谢怀珠,通身满是当家主母威严。

    “既是好事,便请姨母自己留着吧。”谢怀珠站起身:“您二位慢用,我们先告退了。”

    两个妹妹自然随着她起身。她说罢欠了欠身子,拉着妹妹们打算离去。

    “诶?”雷姨母着急了:“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冒犯了她女儿,谢怀珠一点歉意都没有吗?

    “怀珠。”裴大夫人站起身来,痛心疾首道:“自你入家门,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一般,不想你这般不敬长辈。还不快些与你姨母赔罪?”

    “凭什么让我姐姐赔罪?”谢怀光早便忍不住了,脱口道:“她既然说得那样好,为什么不肯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这般心虚,便是心中有鬼,想把我三姐推入火坑。”

    她不知道裴兴魁是什么样的,但看长姐的反应也知道必然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谢怀珠拦她都拦不住,这些事由她来就好了。裴大夫人是个记仇的,她不想四妹得罪人被记恨。

    粉羹吃了半碗,谢怀珠只觉味同嚼蜡,并未尝出是什么滋味。好在此时宁安回来了。

    “主子,少夫人。”宁安上前见礼,低声禀报道:“属下打听到了,小侯爷眼下正在绮梦坊里。”

    谢怀珠手里的瓷勺落进碗里。那是她两个妹妹当初被充入的教司坊,她认得的。

    那地方的许多姑娘都是如她父亲一般被抄家革职之人的妻女。裴玄章以前从不涉足那样的地方,说那些女子都是可怜之人。此番竟也在那样的地方寻乐子,当真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思越发的沉重。裴玄章越是变化大,毒杀她两个妹妹就越有可能是真的。

    裴玄朗抬头看她。

    “夫君,我们过去吧?”谢怀珠也抬眸坦然看他。

    “好。”裴玄朗温声应了。

    谢怀珠起身当先而行。

    裴玄朗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讳莫如深的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

    “都解决了。”石青手怀着腰间剑柄,实在想不明白:“您说裴玄朗到底想做什么?这戏自弹自唱的一出又一出,属下实在看不明白。”

    裴玄章手里的书翻了一页,随意抬起一条长腿搁在脚凳上:“人在我府上出了事,你猜谢怀珠会记恨谁?”

    他的这个表哥,可远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良善无害。

    石青愣了一下道:“他是想让主子和谢姑娘反目成仇?”

    虽然谢怀珠已经嫁作人妇,他还是习惯称呼谢怀珠为“谢姑娘”。

    裴玄章抬起头轻晃摇椅:“以牙还牙如何?”

    “您要让谢姑娘和裴玄朗反目啊?”石青愣了愣:“怕是不易。”

    听闻谢姑娘和裴玄朗相敬如宾,在上京传为佳话呢。

    裴玄章垂眸笑了笑。

    石青挠挠头道:“这样的话裴玄朗岂不是还会卷土重来?”

    裴玄章不知想起了什么,怔了片刻后轻笑一声:“来便是了。”

    “就是,咱们还怕他不成?”石青很是赞同,又询问:“那两个姑娘还继续留在隔壁?”

    裴玄章合上书册,修长的手指捏着一个白玉细口瓶递过去:“毒杀。”

    “毒杀?”石青睁大眼睛看他:“那您还让我放消息出去,谢姑娘明日寻来……”

    谢姑娘明日寻来这里只能看见两个妹妹的尸体,太残忍了吧。还有,既然要杀了,方才干嘛护?难道就为了给裴玄朗一个下马威?

    这又救又杀的,他已然彻底懵了。

    裴玄章掀起薄薄的眼皮扫了他一眼。

    石青赶忙住了嘴:“属下这便去安排。”

    然而背后议论人确实会有报应,还不等沈夫人同她再斥责一遍长子,服侍的女使匆匆跑进来,低声道:“夫人,世子回来,给您请安来了。”

    沈夫人面色微变,暗恼侍女不会瞧眼色,给世子递话。她不想让玄章用原本的身份与二郎媳妇过多见面,双生子只有外人看着像,熟悉的人慢慢能看出来许多不同。

    “教他歇一歇再来,我烦闷得很,不想见人。”

    谢怀珠也立时站起了身,无论夫君如何保证,她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连忙道:“媳妇手里还有些绣活没做,不敢再打扰母亲休息。”

    沈夫人对于谢氏女的主动避嫌还是满意的,然而裴玄章已行至堂前,谢怀珠刚要迈过门槛,就与他打了个照面。

    她一时心虚,连夫兄的面容也不敢看清楚,连忙深深低下头去。

    “元振,你有什么急事,非得今日来打搅你母亲?”

    沈夫人还没见过他这般冒失,一时不悦,斥责道:“连阿娘的话也不听了?”

    第二十七章

    这分明是大伯,阿娘怎么叫她二郎?

    裴玄章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转向沈夫人,面露无奈道:“母亲何必如此生气,连儿子的小字都唤成二郎了,可见您平日没少把他挂在嘴边。”

    沈夫人怔了怔,玄章她可是养了二十多年,叫错谁也不会叫错他,然而儿子波澜不惊的面容又叫她迟疑,于是哼了一声,笑着轻斥道:“你都将我气糊涂了!”

    她心下纳罕,玄朗没有小字是他们都知道的事情,长子将他的字告诉谢氏做什么?

    裴玄章上前与母亲并行,唇边含笑道:“也难怪母亲叫错,为我取字元贞,二郎却叫元振,是有些难以分辨。”

    沈夫人无言以对,她什么时候给二郎取小字了……但元振也奇怪得很,既然他想好了新字,就应当把“元贞”告诉二郎媳妇才对,金陵城里知晓他名姓的人不在少数,他就不怕哪日露出马脚?

    谢怀珠松了一口气,正要告退,才听裴玄章道:“当初是取‘以仁为本,以固为质’之意,弟妇久不见我,大约不知。”

    世子这是在和她说话?

    谢怀珠回府之后一夜未眠,起床后又在卧室窗前怔怔坐了大半日,想了许多事情。待她回神时,外面已是晚霞漫天。

    天幕落下,星光闪烁。

    谢怀珠乘坐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北郊那座宅子前。

    夤夜,暴雨过后月朗星稀。

    裴玄朗推门,带进一片潮湿之意。

    屋里陈设整洁雅致。墙上挂着一幅单条牡丹图。左手处是花梨木四方八仙桌并四张长凳子。正对面主位设圈椅与茶几,右侧摆着同是花梨木刻祥云的软榻。

    卧室

    ,千工拔步床床幔垂坠,长颈冰裂纹白瓷宽口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莲花,亭亭玉立,清香扑鼻。

    “怀珠。”他勾起床幔坐到床边,拍拍谢怀珠。

    “夫君,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谢怀珠闻声惊醒,睡眼惺忪地看他。

    原是想等裴玄朗回来的,但身上实在疲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裴玄朗温和浅笑:“衙门临时有事。”

    这声“夫君”听得他熨帖无比,瞬间扫去了他眸底藏着的阴霾。今夜宁安带去的人,只回来一半,他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是他低估了,裴玄章的实力比他所预料的要强悍许多。

    谢怀珠迟疑了一下,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裴玄朗傍晚时提了半句裴玄章,她猜两个妹妹的事可能和裴玄章有关。但她若是主动问起,裴玄朗或许会多心,还是罢了。

    从小到大,裴玄朗待她都极好。成亲之后更是事事都以她为重,在公婆面前也都向着她。做人自然该投桃报李。

    他们夫妻也算恩爱有加,还是不要有误会。

    “不碍事。”裴玄朗拍拍她的手,两人在榻上坐定,他握住她绵软的手眉宇间有几分担忧:“玄章回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神色。

    谢怀珠弯起眉眼笑了笑,卷翘的长睫垂下半遮住黝黑的眸子语调轻松:“我听说了。他平安归来便不算我造孽,我也好安心了。”

    她神色并无丝毫异样。裴玄章于她而言已是过去。眼下她只想救回家人,继续过平静的生活。

    裴玄朗端详她神色,接着道:“三妹妹和四妹妹正在他那处。”

    他蜷起手指。她神色太平常了,平常到像是装的,或许就是装的。

    谢怀珠闻言蓦然抬眼,诧异之余又有些紧张。当初她背弃了裴玄章,裴玄章一去三年杳无音讯。此番回来才不过几日,便赎走她的两个妹妹,到底意欲何为?

    “他想是记恨咱们,才拿两个妹妹做筏子。”裴玄朗摩挲着她如玉的手指,同她分析。

    谢怀珠微微蹙眉,很难不赞同裴玄朗的话。眼前浮现出少年郎临走时带着怒意的眼。除了记恨她,她想不出裴玄章赎走她两个妹妹的其他理由。

    “还好她们在玄章那里。玄章秉性善良,不会真的伤害她们的。”裴玄朗柔声宽慰她:“当初是事情,不怪玄章心里有气。明日他府上设宴,我们早些去好生与他赔个罪。想来他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我们的。”

    “我也去?”春晖院坐落于裴府二门内最好的位置,院落内房屋布局规整,花草栽种方正有序。

    院门前刻着“纳福吉祥”字样的雁翅形照壁。廊下下人见了裴玄朗纷纷见礼。

    “娘。”

    裴玄朗进门施礼。

    “快来坐。”裴夫人朝他招手,又吩咐:“将润肺的凤髓汤端来。”

    她坐在主位的楠木圈椅上,金如意簪顶端镶着一颗红宝石。豆绿色织纹团花交领裙,外头罩着浅金色褙子。虽已过不惑之年,望之却不过三十许,贤淑得体,眉目间又隐有几许精明。

    婢女很快捧了莲纹青釉海碗进来,奉到裴玄朗跟前。

    裴玄朗用了几口,捏着帕子擦拭:“娘叫我来,是要说珠儿的事么?”

    裴夫人乜了他一眼:“说她做什么?说了你也未必肯听。”

    谢家出事之后,她话里话外提点过裴玄朗几回,示意他不要管谢家的事,免得被连累。可裴玄朗哪里肯听?

    裴玄朗不肯做的事情谁也勉强不了。她也只能旁敲侧击,徐徐图之。

    裴玄朗闻言不语,只是朝她笑了笑。

    裴夫人看着他,目光慈爱中又带着点点忧虑:“玄章登门你是知道的。”

    “他久不归京,您是他姑母,他来探望您也是应当。”裴玄朗垂下眼眸。

    裴夫人意味深长道:“你当真不知道他来是为了谁?”

    裴玄朗垂眸不语,握着膝盖的指节一片苍白。

    裴夫人道:“近日我总是心神不宁。你舅父高居丞相之位,那深得陛下信任的奉玄真人竟又是玄章的师兄。这两厢若是联手,岂不是能遮了上京的天?”

    “无论如何,那也是您的娘家,您别太忧虑了。”裴玄朗温和地宽慰她。

    裴夫人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自谢氏进了咱们家的门,我何曾与他们有过往来?”

    她与良都侯裴广振并非亲姐弟,而是同父异母。她是老良都侯难产而亡的玄妻所出,裴广振则是继室的孩子。姐弟之间不是很亲近,但还算过得去。

    当年谢怀珠与裴玄章情投意合,他们几家都是知情的。可两家要议亲时,向来谦和温润的裴玄朗却犹如疯魔了一般,忽然闹着要娶谢怀珠。甚至以自己性命作为威胁,逼迫他们夫妻想法子。

    她膝下就裴玄朗这么一子,怎会不依他?

    后来,裴玄朗娶了谢怀珠。裴玄章则不知所踪。裴家与良都侯府便再也没有走动过。

    此番,裴玄章回来没几日便登门探望,她总觉得和谢怀珠有关系。为求家中安稳,她还是想让裴玄朗休了谢怀珠。

    裴玄朗默然不语。

    裴夫人终究按捺不住:“二郎,你们几人一同长大,谢氏本是和玄章互相心许,可你当初非要……眼下良都侯府如日中天,玄章得势,恐怕不会与咱们善罢甘休。”

    “我与珠儿已是夫妻。玄章磊落轶荡,是知礼义廉耻之人,不会对嫂嫂胡搅蛮缠的。”裴玄朗怀着桌子起身,神色平和,眸底隐约闪过沉色。

    良都侯府势大又如何?他裴府也不是纸糊的。

    “人是会变的……”裴夫人也跟着起身,还待再劝。

    裴玄朗咳嗽了几声,摆手打断她的话:“身上乏累,娘若无旁的事,儿子就先回院子去了。”

    他自是明白母亲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但要他放弃谢怀珠,除非他死。

    “良都侯府的帖子下了好几日,明日要摆宴席庆贺玄章归来。”裴夫人说服不了他,只能无奈道:“要不要带谢氏去你自己掂量。”

    裴玄朗应了一声。

    裴夫人目送他出门去之后,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二少爷向来稳重,诸事心中都有数,夫人别太忧心了。”花嬷嬷上前宽慰。

    “他有什么数?”裴夫人捧起茶盏又放下:“一个罪臣之女,嫁过来三年也无所出,难为他还如珠如宝的护着。”

    花嬷嬷道:“夫人,您往好处想,咱们二少爷这是重情重义,品行高洁。”

    “情深不寿。”裴夫人摇头叹息:“太重情义未必就是好事。”

    谢怀珠讶异。

    裴玄朗是和她说过不介意她和裴玄章从前的那些事。但天底下哪有儿郎会不介意?她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左不过是哄她罢了。不想裴玄朗会主动提起带她去见裴玄章。他真的有处处为她着想。

    “自然,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他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宠溺道:“别胡思乱想。”

    谢怀珠顺势偎依在他玄中,脑袋轻轻蹭了蹭:“夫君,谢谢你……”

    裴玄朗待她的好她都记着,以后慢慢还。

    “我是你夫君,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何须言谢?”裴玄朗捧起她的脸。

    烛火之下,她望着他。湿漉漉的乌眸盼睐生辉,肌肤似乎透着淡淡的光晕,着实惹人怜爱。

    喜鹊登枝的铜盆盛着剔透的冰,恍如小山重叠在拔步床前,融化滴落间发出隐秘的声响。

    好一会儿,一切归于平静。

    谢怀珠侧身背对着裴玄朗,阖上眸子脑中空空。

    身上明明疲乏,却不知为何无法入睡。过了许久,她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阳春三月,宣和园莺飞草长。

    舒朗清绝的少年郎红着脸将她禁锢在花团锦簇之中。那个生涩的吻柔软得像春日新发的小草。

    那棵小草在她心底生了根,在她刻意遗忘的间隙总是春风吹又生……

    黑沉沉的夜,天际传来闷雷之声,暴雨将至。

    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照亮了站在衣箱边的裴玄朗。地上衣衫被褥零落一地,他手中拿着半只手串。

    银朱色碧玺珠子色泽秾艳质地纯净,是碧玺中极少见的颜色。更难得的是这几颗珠子上,每一颗都雕着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小兔子、小猫儿、小鸟、小鱼不一而足,打磨光滑毫无瑕疵,足见雕刻之人用心的程度。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两指指节处的苍白,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似乎下一刻便要将手里的珠子捻为齑粉。

    珠子上的每一道刻痕,都出自裴玄章之手。

    谢怀珠自幼喜欢收集各种亮晶晶的小玩意儿。

    裴玄章为做这东西送给谢怀珠,特意去学了玉雕,亲自选材亲手雕刻,只不过才来得及做了一半。三年前谢怀珠和裴玄章最后一次见面时,裴玄章将这个半成品手串扔进了谢家的莲塘。

    谢怀珠亲自下水捞上来的。

    她已然嫁给他为妻,为何还留着这半只手串压在箱底?谁道不是对故人念念不忘?

    裴玄章从不回望,他听觉极佳,从凌乱的脚步与呼吸声中就能感知到她的狼狈。

    他想起她在自己手底鲜活地挣扎,漫不经心地取笑他呆板不解风情,可是真到了正主面前,她才是木头一样的美人,不会说话也不肯笑。

    这是合乎规矩的做法,但他莫名有些不喜欢,甚至不平。

    谢怀珠气喘吁吁地跟上,世子停在不远处候她,两人之间的距离没办法保持太远。

    她想,只要那件事不被发觉,世子不会将她的冒犯放在心上。

    更何况……不是他向二郎透露,将来说不定要从他们这房过继一个孩子的么,那也怨不得她向婆母求证。

    书房的陈设一如往昔,裴玄章亲手取了几卷书给她,叮嘱“二郎”如何用功,温和问询道:“弟妇怎么忽然想起问我的婚事,是有了中意人选,要为我做媒?”

    他本想用裴玄朗的身份与她共处,可今日晨起,又改了主意。

    第二十八章

    正如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鸡鸣犬吠,私塾会放一两日假,孩童们跑来跑去,时而找自己的母亲讨要吃食。

    谢怀珠大了些之后懂得矜持,就替婶娘们看着更幼小的孩子,防止他们跌到水里,带着他们生火烤几块年糕蘸糖汁吃,新出炉的年糕烤脆之后带着柴火的香,即便不淋糖汁也格外香甜,这一日说说笑笑的,也就那么过去了。

    而后一个冬天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弥漫着米香的日子好像也随着嫁人过去了,她不讨厌吃汤圆和饺子,只是喜欢这氛围。

    国公府没有储蓄年糕过节的习惯,这倒是很合谢怀珠心意,她只教人舂了二十斤,送给舅姑尝鲜,又给母亲拿了些,告诉厨房留着晚上做几道菜,而后都赏赐给下人。

    谢怀珠坐在书房里尝第一炉新出的年糕,郎君倒是不讨厌人在这吃点心,她坐在这里听外面仆从欢声笑语,心情也舒畅许多,像是闹中取静的学子,别有一片趣味。

    “姐姐,我们陪你去。”

    谢怀摇挽住谢怀珠的手臂。

    “好。”

    谢怀珠不想妹妹们担心,弯眸笑了笑与她们挽手而行。

    拐过弯,顺着长廊便看到尽头的人影。灯火重重,所有的光都好像落在了他一人身上,随意靠在门框上也似瑶林玉树临风而立。

    裴玄章似乎感应到什么,偏头望过来。

    明明很远,看不清他的脸,谢怀珠却觉得有灼灼目光笼在她周身。

    她不自在地抿抿唇,硬着头皮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去。

    “怀珠。”裴玄朗自一侧走出,出声唤她。

    “夫君。”谢怀珠见到他暗暗松了口气。

    裴玄朗在这里,裴玄章总不会如何。裴玄章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干脆垂着眸子不看他,快步走到裴玄朗身边,与他并肩面对裴玄章。

    裴玄章抱臂靠在门框上,偏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嫂嫂如今‘夫君’倒是喊得驾轻熟就。”

    谢怀珠叫他一句话说得面红颈赤,掐着手心恨不能捂住他的嘴。

    昔年二人要好时,裴玄章厮磨她许久,她才肯贴在他耳边小小声唤他一声“夫君”。也就只有那么一次,他欢喜了好几日,来见她时时都是笑着的。

    裴玄章这会儿当着裴玄朗的面故意这样说,必是想叫她难堪。

    “表弟来找两个妹妹。”裴玄朗只作未闻,开口给谢怀珠解了围。

    谢怀珠顾不得窘迫,戒备地将两个妹妹往身后藏了藏。

    “表嫂何必如此警惕?”裴玄章笑道:“她们在你这处玩了两日,也是时候该回去了。我是来接她们的。”

    他望着这一幕只觉得刺目,眸底闪过点点戾气。他从小细细呵护她长大的姑娘,如今倒是站在别人身边和别人一起对付他。

    真是“好有良心”。

    “我不会让他们跟你走的。”谢怀珠当先护着妹妹们,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银子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这两日太过繁忙,还未曾抽出空来送去你府上。既然你登门了,那便自己带回去吧。”

    她筹集了银子,预备好了还给裴玄章的。只是还得和裴玄朗说一声,这两日她早出晚归的一直没顾上。

    裴玄章对她的语气不甚在意,慵懒道:“嫂嫂不妨问问她们二人的意思?”

    谢怀珠回头看两个妹妹。

    谢怀摇迟疑着没有开口,她怕姐姐伤心。

    “长姐,我们愿意跟小侯爷走。”谢怀光率先说话了。

    三姐已经十八岁了,不答应嫁给裴兴魁裴大夫人肯定会使手段的。不能因为她们让长姐和裴大夫人撕破脸皮,这样以后长姐还怎么过日子?

    “怀光……”晌午时分骄阳似火,蒸得柳树叶儿蔫蔫的,道边的狗躲在阴凉处伸着舌头直喘气。

    谢怀珠随着裴玄朗下了马车,抬头看到牌匾熟悉的“良都侯府”四个大字她步伐不禁顿了顿。

    等会儿见了裴玄章,她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倘若她给他赔罪,他能放了她的两个妹妹吗?

    裴玄朗看出她的担心,宽慰道:“你知道玄章的为人。这么久再大的事情也过去了。再说今日宾客不少,他不会当众为难我们的。”

    谢怀珠点头。

    裴玄朗说得不错。她是对不起裴玄章,可她都嫁人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三年了,裴玄章应当释玄了吧。或许,他已经重新有了中意的姑娘,早不在意从前的事了吧。

    若裴玄章不肯放人,她就设法去叙兰院见一见三妹四妹。

    “金金,宥齐。”

    道路边传来一道温婉柔和的女声,称呼颇为亲近。

    谢怀珠回头不由弯眸笑了:“婉茹,你什么时候下山的?”

    “金金”是她的乳名,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听娘说,她尚在娘胎时,爹就盼着娘能给他生个女儿。她落地之后,爹欢喜的不得了,当即便给她取了“金金”做乳名,意在将她比作金子一般珍贵。

    “宥齐”则是裴玄朗的小字。

    来的人是陈太傅之女陈婉茹。陈婉茹也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几人之间很是熟络。

    裴玄章不知所踪后,陈婉茹也在随后生了病。陈太傅四处

    求医,最后听了高僧提点,将陈婉茹送到山上的庙中养着了。

    这几年,陈婉茹下山的次数寥寥无几。

    “三日前回来的,我身子已经痊愈再不上山了。此番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你们,都安好吧?”

    陈婉茹墨色长眉,眼尾上扬,是妩媚俏丽的长相,穿戴却简素。发髻上只一支镶着几颗珍珠的素银簪,牙白上襦衫外头罩着素纱禪衣,穿着一条及脚面的间裙,望之淡雅素净。

    她上前亲昵地拉过谢怀珠的手,动作亲昵又不失规矩。太傅府比着尺子长大的嫡女,一言一行皆是大家闺秀风范,礼仪堪为上京女子表率。

    “尚好。”谢怀珠想起家人不免心中黯然。

    父母兄尚在途中受苦,她却连妹妹都护不住,好什么呢?

    “别哄我了,我都知道了,慢慢来吧。”陈婉茹慢言细语地宽慰她。

    谢怀珠点头,两人牵着手迈过高高的门槛。裴玄朗紧随其后。

    此刻时辰尚早,宾客多数未至,侯府厅前只有一众下人穿梭忙碌着。

    花厅垂花门洞开,隐约可见人影晃动。谢怀珠不免惆怅,总归她没有颜面再见裴玄章。

    “来。”

    谢怀珠呵斥她。

    “姐姐,我也愿意,你让我们跟着小侯爷回去吧。”谢怀摇也开了口。

    她的心思和谢怀光是一般的。家里头七零八落的,只有长姐日子勉强还可以,她们不能连累长姐。

    “看到没有?”裴玄章唇角勾起,目光落在谢怀珠脸上:“本就是我的人,嫂嫂还是不要强留了。”

    谢怀珠暗气暗恼,以裴玄章的身份地位,哪里非她两个妹妹不可?他偏要如此,分明就是存心羞辱她。

    “姐姐。”谢怀摇将谢怀珠拉到一边,埋着脑袋声音极低:“我不想再连累你了。跟着小侯爷总比嫁给不知品行相貌的人强。”

    她知道这样说

    对不起姐姐的一片苦心,但裴大夫人盯上了她,姐姐已经够艰难了,她不能让姐姐也没了家。

    “自家姐妹,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谢怀珠一板脸:“和你们说了大不了撕破脸,我能……”

    “姐姐,我知道你能。”谢怀摇流着泪抱住她手臂,泪眼婆娑地看她:“你和姐夫过得好好的,以后还要想法子救爹娘他们,不能因为我就这样和他们撕破脸。”

    “长姐,有我陪着三姐不会有事的。”谢怀光也小声劝道:“小侯爷他不是坏人,你就当我们是跟着他去避难了。爹已经是罪臣了,我们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能跟着小侯爷已经算是造化了。想想教司坊的那些女子……”

    她是个要强的,话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红了眼。

    谢怀珠泪水蓄在眼眶中又强忍下去,还是摇头:“不行,我让福伯尽快打听个好人家……”

    那是外室啊,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两个妹妹给裴玄章做外室。

    眼下只能速战速决,找个厚道人家将三妹嫁过去。

    “姐姐。”谢怀摇咬咬牙摇摇头道:“我不愿意,我就想跟着小侯爷走,我……我……爱慕他……”

    她知道姐姐必然不忍心放手,所以早想好了如何说。她脸色涨红,眼泪顺着面颊簌簌掉落。

    谢怀珠怔了怔,乌眸显出几分迷惘,她倒是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

    谢怀摇头埋得低低的,声若蚊蚋:“求姐姐成全。”

    谢怀光看看自家两个姐姐,抬手擦眼泪。

    谢怀珠迟疑,目光落在谢怀光脸上。

    谢怀光忍着泪道:“长姐,我跟三姐走,也好有个照应。”

    她留下来终究是个累赘。

    盛夏时节,落日的余晖透过错落的树影洒在听荷院白墙上,金光如星子般闪烁。

    垂花廊下,谢怀珠发丝半绾,只着一袭凝脂色软绸长衣并同色百迭裙。宫绦挽作酢浆草结系住盈盈腰肢,本就身量纤细的人更见清瘦。她无心欣赏眼前美景,只眉目焦灼地望着庭前月洞门处。

    “少夫人,您别太着急了。”

    翡翠心有不忍,出言相劝。

    “是啊,少爷一定会找到三姑娘和四姑娘的。”珊瑚也跟着劝慰。

    这是谢怀珠跟前的两个大婢女,自幼同她一道长大,自是打心底里心疼她。

    谢怀珠摇摇头:“没事。”

    话虽如此,心口犹如坠了千斤重石一般沉重。

    半个月前,豫州发了大水。

    父亲谢守庚身为户部尚书,赈灾之事自是当仁不让。孰料出行不过五六日,赈灾银子竟不翼而飞。

    刑部的人在谢府搜出了官银,玄启帝龙颜震怒,当即便要将谢家抄家灭族。幸得几位老臣求情,一家老小才得以保全性命,却也是要抄家流放的。

    祸不延外嫁女,谢怀珠出嫁已经三年,自然免受牵连。

    但出事的是她父母、她最亲最近的家人,她的焦急担忧可想而知,不过短短几日人生生消瘦了一圈。

    好在夫君裴玄朗素来真心待她,陪着她四处奔走。安排了母亲随父亲和大哥一道流放去岭南。又打点了教坊司的教坊使,让三妹四妹在那处只做些打扫、烹饪一类的活计,不必抛头露面。

    谢怀珠稍稍安了心。她了解父亲的为人,父亲绝不会做下贪赃枉法之事。正在她与裴玄朗盘算着先想法子还了父亲清白,再接三妹四妹回家之时,竟接到消息说三妹四妹被人赎走了。

    她自是要寻人的。可任凭她和裴玄朗想尽法子,百般打听,也未曾得到两个妹妹的一丝消息。

    父母和兄长还在流放的途中,照顾两个庶妹便是她的职责。如今人不明不白地不见了,她岂会不急?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珊瑚出言提醒。

    谢怀珠已然瞧见裴玄朗了,她提起裙摆奔下石阶:“夫君,可打听到消息了?”

    “娘子,慢些。”裴玄朗加快步伐上前怀她。却因走得快了,虚握着拳掩唇咳嗽起来。

    他身量瘦削,面色有几分苍白,月白长衫外罩酂白锦缎暗纹圆领襕袍,是轻雾一般淡雅温和的人。

    “你怎么样?”谢怀珠歉然地轻捶他后背。裴玄朗处处都好,只是身子骨弱了些。

    裴玄朗摆摆手望向她,眸色温柔宠溺:“无碍。”

    望着谢怀珠近在咫尺的脸,他心又一次抑制不住悸动。谢怀珠于他曾宛如天边悬月,可望而不可即。以至于成亲已三年,他有时恍惚还不敢信她已是他的妻。

    “夫君……”谢怀珠待再问。

    裴玄朗忽然开口:“别动。”

    谢怀珠睁大乌眸不解地看他。她出了汗,几缕乌发蜷在雪腮边。

    美人凝露,我见犹怜。

    裴玄朗抬起袖子,仔细替她拭汗。目光一点一点描摹她精致漂亮的五官。

    她生得极美,黛眉杏眼,圆润的眼角微垂,唇瓣不点自润,小鹿般乖恬又不失灵动。此刻偏头看过来,好似兰花带朝露清晖绽放,转盼流光,海棠醉日。

    只可惜,嫁给他之后她远不如从前爱笑了。

    “打听到了吗?”

    谢怀珠攥住他袖子,期待地望着他。

    她连着数日奔走,今日是体力不支才未曾出去。

    裴玄朗叹息了一声,似有感慨。少顷,他温声道:“此事恐怕有些难为。玄章他……”

    谢怀珠听他提“玄章”二字,黛眉不由微微皱起。

    裴玄朗见她皱眉,面上若无其事,眼底却闪过点点暗色。

    “少爷,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小厮在院门口禀报,打断了裴玄朗的话。

    裴玄朗应了一声,回头理了理谢怀珠的衣袖,含笑嘱咐她:“你先回房歇着,别太忧心。我去母亲那处,回来再与你细说。”

    “好。”谢怀珠点头应下。

    谢怀珠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少夫人。”珊瑚探头道:“要

    不然咱们求小侯爷帮忙找找吧?”

    “小侯爷”正是裴玄朗方才所提之人,良都侯嫡子裴玄章。

    “珊瑚!”翡翠皱眉剜了她一眼。

    少夫人和小侯爷青梅竹马,年少时有一段过往。后来情势所迫,不得已才嫁给了如今的姑爷。

    这本是少夫人的伤心事。加上三姑娘和四姑娘不见了,可怜少夫人心急如焚,珊瑚怎么这样不懂事,还在这时候提小侯爷!

    珊瑚也知道自己理亏,但还是心疼谢怀珠,小声分辨:“奴婢是想着小侯爷人好,或许愿意帮忙……”

    少夫人原是家中娇养女儿家,什么也不用操心。如今却要担起这许多事,唉!

    “他平安回来就好。”

    谢怀珠打断她的话,转身低垂螓首往回走。

    日头落了下去,凝脂色裙摆沾了夜色,纤细的背影平白多出几分愁思来。

    然而裴侍郎却也跟来……且先一步到了大雄宝殿。

    谢怀珠头一回到承恩寺来,她本来还有几分好奇寺院香火为何冷清,可进得门来才知是寺院正在修缮几处佛殿,香客不论男女,一律不许往后殿去。

    银杏树是瞧不成了,这令人有些失望,好在车夫说过,这地方许愿很灵,她在佛前许几个愿望,不算是白走一遭。

    她等候前面的香客拜完才跪在蒲团上,佛身巍峨,宝相庄严,低垂慈目,俯视对神祇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

    谢怀珠口念佛号时想了又想,除了家人平安,她好像要求的不多。

    既不打算求子,也不指望朝廷忽然征召二郎做个大官,或者发一笔大财,现在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第二十九章

    “求姻缘怎么不去鸡鸣寺?”

    谢怀珠不想在寺院烧香还能遇见古道热肠的香客,她回头望去,开口的是一位富家打扮的男子。

    他蓄了胡须,约四十岁的模样,肤色微黑,身材孔武有力,瞧着神采奕奕,只是目光里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戏谑叫谢怀珠很不喜欢。

    从前常有男子觊觎她容色,借机调侃搭讪,谢怀珠抚了抚鬓发,不回一话,她是妇人装束,这人瞧着年纪不轻,竟是色胆包天,连她也敢调戏?

    何况还是在佛堂。

    皇帝与太孙在听禅,却把他这个做儿子的撂在一边,银杏树再美也有看腻的时候,雍王是个武夫,对拜佛不大感兴趣,折回身来闲逛,不意竟会遇见上香的女客。

    陈婉茹提起裙摆跨过门槛,似一朵清雅莲花在风中轻盈地摇摆,很是悦目。

    “我们先去和他打招呼,看看他是什么姿态。”裴玄朗低声和谢怀珠说话。

    谢怀珠下意识拢了拢衣领随着裴玄朗进了门。早上梳妆时才发现脖颈处的痕迹,好在只是浅浅的几点,不留心应当瞧不见的。

    裴玄朗将她的举动看在眼中,眸色沉了沉。但不过片刻,他眉眼处的阴霾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山如笑。

    屋内有五六人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谢怀珠一眼便瞧见了那道清隽挺拔的身影。

    山间明月,世上少年,无论何时何地,他从来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裴玄章有所感,抬眸望过来。看清是她,他唇角微微扬起,狭长的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那眼神似笑非笑、讥讽、凛冽,夹杂着玩味却又极具攻击性,灼亮到仿佛能看透人心。

    谢怀珠错开目光,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那湛湛目光犹如猛虎盯着猎物,她无所遁形。愧疚与心悸同时向她袭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锋锐冷肃的眼神,再不是从前的清润少年。

    “表弟。”辉煌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道边碧绿的树冠镀上了一层金光。上京郊外的庄子上,麦子黄成一片,豌豆蚕豆粒粒饱满,是个丰收之年。

    “好了,今日查点得差不多了。”泥道边,谢怀珠招呼道:“怀摇,怀光,上马车。”

    这个季节在烈日下盘点收成是个苦差事,这本是家中管家或账房的事,裴大夫人却安排她来了。

    裴玄朗倒是拦过她要替她说情,她拒绝了。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原本就给裴玄朗添麻烦了,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他为难。

    她鬓边发丝沾着汗水黏在额头上。白皙的脸晒得泛红,衣裙也犹如绑在身上一般,亟待沐浴。

    婆母本就不待见她,两个妹妹放在家中她不放心,干脆便带着一起来庄子上了。

    谢怀摇和谢怀光心中都清楚,如今能跟长姐在一起便已是极为难得。是以二人两日以来未曾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热。

    听谢怀珠招呼,两人都欢喜起来,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又转身齐心协力去拉谢怀珠。

    马车在泥路上颠簸了好一会儿,才上了官道,接着很快便进了东城门。

    “翡翠,到坊市记得买些点心。”谢怀珠嘱咐翡翠。

    虽然两个妹妹什么也没说,但她还是看出来庄子上饭菜不合她们的胃口,中午两人都没吃几口东西。

    这会儿该买些东西给她们垫一垫。

    翡翠和珊瑚在外面赶马车,珊瑚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待点心买进来,谢怀光先取了一块递给谢怀珠:“长姐,你吃。”

    谢怀珠摇摇头,伸手道:“我不饿,水给我。”

    一天热下来她毫无胃口,只想喝水。

    “姐姐,你吃一口。”谢怀摇心疼她:“中午你也没吃几口,这样身子吃不消的。”

    “我没事。”谢怀珠朝她一笑,接过点心来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

    甜腻的香气溢满口腔,倒也叫她生出些食欲来,她又咬了一口,瞥见翡翠掀起垂帘一角看过来。

    “何事?”

    她问。

    翡翠钻进了马车。小小的车厢逼仄起来。

    她俯身在谢怀珠耳边小声道:“少夫人,福伯他们还真查到了大夫人的旧事。”

    谢怀珠乌眸顿时亮了:“快说说。”

    翡翠在她耳边耳语几句,末了又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如今没有证据能证明,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不见得。”谢怀珠漆黑的眸子转了转,安排道:“让福伯继续查探。”

    手里的点心不知不觉被他攥碎了。既然有这回事,那她就能用上。

    “是。”翡翠应下,退了出去。

    “长姐,翡翠说什么?”谢怀光好奇:“是不是福伯找到了你婆母的什么把柄?”

    她太希望长姐早点压制那个恶婆母了,免得她们姊妹三人还要继续在这种太阳底下暴晒。

    谢怀摇也盯着谢怀珠,等她回答。

    “你们别管这些事。”谢怀珠笑着揉了揉谢怀光的脑袋:“只要安心跟着长姐便好。”

    即便再苦再难,她也会护好妹妹们的。

    “少夫人,到家了。”

    珊瑚在外头招呼。

    谢怀珠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妹妹下了马车。

    “二少夫人。”

    花嬷嬷等在大门处,瞧见她立刻迎上前来行礼,面上满是殷勤地笑。

    谢怀珠心生警惕,偏头打量她:“花嬷嬷在此等候,是不是婆母有什么吩咐?”

    “少夫人这两日在庄子上盘点收成辛苦了。”花嬷嬷躬身笑道:“大夫人为了犒劳您,也为了替二位姑娘接风,特意设了一桌饭菜,请少夫人带着二位姑娘一起去春晖院用晚饭。”

    “好。”谢怀珠颔首道:“替我谢过大夫人,我们沐浴过后便过去。”

    花嬷嬷笑着去了。

    “长姐,你……”

    谢怀光年纪小沉不住气,挽着谢怀珠的手臂当即便要开口说裴大夫人没安好心。

    “先进去。珊瑚你去打听一下。”

    谢怀珠打断她的话左右瞧了瞧,吩咐了一句。

    珊瑚一溜小跑去了。

    谢怀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口无遮拦了,竟在这门口便要说裴大夫人的是非,实在是欠考虑。她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进了听荷院,谢怀珠吩咐下人关上了院门,这才左右牵着两个妹妹道:“她邀我们姊妹前去,自然是没什么好心。怀摇你不必害怕,怀光到时候不要乱说话。她若说起什么来,你们只管说由我做主便是。记得千万不要冲动。”

    “是。”

    谢怀摇和谢怀光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先去沐浴吧。”“娘,您差人去找我们了?”

    裴玄朗唤了一声。

    裴大夫人抬头,见他和谢怀珠并肩进门眼底的不悦一闪而过。

    “衙门今日不忙?”

    不去衙门回来陪谢怀珠。也不知谢怀珠给她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事务不多,我都处置好了。”裴玄朗笑着示意谢怀珠。

    “婆母。”谢怀珠接过婢女手中的掐丝珐琅八宝提盒递上前:“这是给您带的点心。”

    “放那吧。”裴大夫人神色不咸不淡,抬起手中的团扇指了指一旁的八仙桌。

    谢怀珠将食盒放到桌上,走到她正对面盈盈一拜,软语道:“昨日之事是我不对,还请您原谅。”

    裴大夫人撇开目光:“谈不上。”

    谢怀珠惯会装柔弱在她儿子面前装柔弱。

    “我护妹心切,一时情急才对雷姨母和您老人家多有不敬。还请您勿要见怪。”

    谢怀珠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她,言辞之间满是恳切,长睫可怜巴巴地颤动,叫人心生不忍。

    “娘,怀珠她……”裴玄朗不禁往前走了一步,便要替她分辨。

    “行了。”裴大夫人不让他说下去,摆了摆手里的扇子道:“放着好好的正妻不做要做外室,也是你们姊妹自己的选择,我这个外人不好说什么。只是下回见了你姨母还是告声罪。”

    谢怀珠分明还是好拿捏的样子,见了她就没有不低眉顺眼的。她心里舒坦了些,舒展了身子坐着。

    偏头看自家儿子。这孩子实在太过不争气,都娶回来几年了还巴巴地讨好人家。

    “这是自然。”谢怀珠乖顺地答应了。

    “庄子上的收成都查点齐全了?”裴大夫人询问。

    意在责备谢怀珠不去庄子上做该做的事儿。

    “差不多了,下午我去庄子上一趟。”裴玄朗先开了口。

    裴大夫人拿自家儿子没辙,低头理了理裙摆,再抬头时面上有了几分和蔼:“你们坐下吧,我正好有事和怀珠

    谢怀珠松开牵着她们的手。

    珊瑚很快便回来了:“少夫人,奴婢打听到了

    ,大夫人的妹妹今日来府中作客了,这会儿尚且还在春晖院中。”

    “雷姨母?”谢怀珠闻言蹙眉,怀额思量。

    裴大夫人的妹妹,嫁给雷家做正妻。这雷姨母倒也不是多厉害,只是嘴碎一些,爱搅和事。

    裴大夫人忽然来这么一出,必然是雷姨母的功劳。这一对姊妹不知又在打什么算盘?

    裴玄朗错步挡在谢怀珠身前,含笑与裴玄章打招呼。

    有裴玄朗在身前挡着,谢怀珠心底的弦仍然绷着。裴玄章似乎很恨她。要让他放过三妹四妹恐怕很麻烦。

    裴玄章并不理会裴玄朗,拨开面前的人阔步上前。他在谢怀珠面前站定,乌浓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唇角勾着意味不明地笑,毫无顾忌地打量她。散漫不屑,却在不经意夺了满室天光。

    还是意气风发,但比起从前终究多了几分冷硬。

    谢怀珠想开口和他赔罪,可他的目光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颈,令她遍体生寒,一时无法启齿。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三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裴玄朗牵起她的手,朝裴玄章开口:“玄章,你表嫂她……”

    “临时有事,我先失陪一下,诸位不必拘礼,有事吩咐下人便可。”裴玄章目光掠过两人相牵的手嗤笑了一声,径自出门去了。

    谢怀珠见他这般做派到底犯愁。他恨她倒也没什么,只是他连赔罪的机会都不给她,三妹四妹那里该怎么办?

    裴玄朗忙低声宽慰她:“没事,我会想办法的。”

    “嗯。”谢怀珠抬头朝他道:“眼下时候还早,我想和婉茹到园子里去走走。”

    既然裴玄章这边行不通,她不如先去叙兰院见三妹四妹一面。看看她们的处境,再商量一下接下来该如何。

    裴玄朗也不知是什么心思,不告诉她三妹四妹的所在之处,那她也便先不和他说。

    陈婉茹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好,别走太远。”

    裴玄朗不由往前跟了几步,其实他并不想谢怀珠离开他的视线。不过眼下这情形,他也不好拦着,只能由着她去了。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她今日闯了大祸,昏头昏脑到禁地祈福,惹了雍王的眼,逼得他现身得罪皇子,没品没阶的妇人又要去见天子。

    才嫁进镇国公府多少日子,她竟弄出这么个大麻烦来。

    “对不住……”

    谢怀珠小心翼翼开口,一时怔住。

    他们竟是异口同声。

    世子不生她的气已是万幸,他有什么可对不住她的。

    “你有什么可对不住我的。”

    裴玄章别过眼去,望着远处天家叔侄渐行渐远的身影,竭力压住心底纷乱的思绪:“原是我的错处。”

    第三十章

    如果不是母亲想与二郎临别前多相处些时光,她应当正在府中安然度日,绝不会出现在此处。

    谢怀珠摇头:“我是怕世子会受牵连,您是我与夫君的依靠,要是为这点小事就得罪了陛下的儿子,我担心他会报复到世子身上。”

    她要是早知道皇帝在这里就不慌了,雍王就算是看中了她,在天子驾前能做出些什么事?

    “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声音柔和,虽不能牵起她的手,这声音也奇异般地安抚了她:“弟妇,你也说我是你与二郎的依靠,我不出头,谁来看顾你?”

    话是如此,谢怀珠还是感激望了他一眼,她紧随在裴玄章身后,听他说起见皇帝的规矩,大伯不喜与她多言,只简明扼要,教她怎么行礼回话。

    他们一并到门口,即便离内室还有数十步路,也能听见皇帝中气十足的沧桑声音,内里夹杂了几句粗鄙的话,显然是大动肝火,把谢怀珠吓得不轻。

    虎老威在,天子一怒,果然有雷霆之态。

    面白无须的内侍总管迎了上来,满脸含笑道:“世子与谢夫人先等一等,奴婢先去通传一声。”

    商议。”谢怀珠已经急匆匆地提前回了小院。

    此时,她正面色严肃地坐在圆桌前,面前摆了两提酒。

    谢怀珠抿住唇,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桑椹酒,浅浅抿了一口,果香盈满口鼻,甜丝丝的,还带着点点辛辣。

    还挺好喝。

    她喝完一杯,开始静静等着酒劲上来,结果半盏茶过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谢怀珠蹙起眉,重倒了一杯。

    又一杯。

    接着一杯。

    居然还是很清醒。

    不过这也不意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她爹那个没用的男人每次都能喝好几碗,她再不济总比她爹强。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谢怀珠把那提清酒也打开,跟桑葚酒兑在一起。

    不知不觉,就这么喝了半壶。

    脑袋终于有点晕了。

    她放下茶杯,镇定地把皦玉叫进来。

    夕落真聪明,她现在不太能感觉到自己脑子的存在,别说是暗示,就算是明示她都能张地开口。

    皦玉进来后轻嗅了嗅,瞪大眼睛道:“好大一股酒味儿,姑娘您喝多了?”

    谢怀珠一抬手:“没有,先别管这个。”

    她直愣愣的坐在板凳上,道:“我要去跟人表白了,你有什么对我的建议吗?”

    皦玉觉得谢怀珠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怪,毕竟她说话很清楚,坐的也非常端正。

    “跟谁呀?”

    “还能是谁。”

    “建议嘛……”

    皦玉忽而笑了起来,凑到谢怀珠面前,道:“姑娘,您那个的时候可以不用那么严肃,您可以软一些。”

    谢怀珠捏捏自己,道:“我挺软的,还有别的吗?”

    皦玉哪有什么经验,她的经验都是看话本子得来的。思虑片刻后她又道:“其实有一点奴婢想说很久了。”

    “你说。”

    “您每次都裴公子裴公子的叫,这样太生疏了,据奴婢所知,您已经跟他认识好几个月了不是吗?”

    谢怀珠:“那叫什么?”

    皦玉:“叫哥哥。”

    谢怀珠皱起眉:“他又不是我哥。”

    皦玉啧了一声,道:“表哥也是哥,怎么就不是了?”

    谢怀珠:“哦。”

    “还有吗?”

    皦玉摇了摇头,谢怀珠木着脸嗯了一声。

    她站起身来,可能是错觉,刚才只是感觉自己没脑子,现在感觉自己腿也没了。

    她整整衣服,“我要走了。”

    皦玉还是觉得谢怀珠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来,好像是……过分端正了。

    她跟在谢怀珠身后:“奴婢送您。”

    “不用,很近,南厢房。”

    谢怀珠撑着伞,推开房门,细雨拂上脸颊,让她脑子又短暂恢复片刻。

    南厢房往哪走来着?

    很显然,往南。

    夜色越发浓重,谢怀珠凭借着记忆走到一处岔路口,脑中不停念叨着南厢房。

    她停住脚步,开始环顾四周,有两处院子燃着灯。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但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想必这不重要。

    她重新迈开脚步,自然而然的就往自己熟悉的方向走去。

    远处雷声轰隆,薄雾覆盖远山。

    在一个朦胧的初秋雷雨夜。

    她敲响了裴玄章的房门。

    “婆母请说。”

    谢怀珠提起裙摆在一侧的黄花梨镂刻官帽椅上坐了下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裴玄朗靠着她坐下。

    裴大夫人看了裴玄朗一眼,似有几分为难:“要说起来这件事早该和你提了,只是二郎一直不肯点头,才又拖了这么久。”

    “娘要说什么?”裴玄朗猜到了什么,微皱眉头。

    “你别管,我只和怀珠说。”裴大夫人拉过谢怀珠的手和声细语:“好孩子,你们成亲三年到如今没个孩子,总叫别人在背后议论也不是回事。这也是回事,我想着先给儿郎纳个妾,以后生了儿子就放在你膝下,和你亲生的是一样的……”

    谢怀珠垂眸倾听,面上并无异色,心中也不觉得意外。

    婆母一直想要孙子。到现在才提纳妾的事,已经算是能忍的了。

    裴玄朗是一直不愿意纳妾的。她倒是不太介意这些事了。高门大户的谁家儿郎不纳妾?她已经过了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年纪了。

    更何况裴玄朗他……夕落没再逗她,继续小声道:“书禾其实一直都对二公子不大一样,但她一直不说,二公子可能也没注意过。”

    谢怀珠心想,人果然还是得勇敢一点。

    就像她一样。

    清茶慢慢在杯中盈满,青绿的茶水晶莹剔透,夕落垂下手突然道:“我想到了。”

    谢怀珠还在看茶叶,问:“什么?”

    “谢谢,你喝过酒吗?”

    “酒壮人胆,你喝个微醺,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

    纳不纳妾的,并不要紧。

    “娘。”裴玄朗开口打断了裴大夫人的话:“之前不是和您说过我不会纳妾吗?”

    他看着自家母亲目光郁郁。

    “你别插嘴,这不关你的事。”裴大夫人抬头朝他道:“怀珠是你妻子,你后院的事都该是她说了算。”

    她拍拍谢怀珠的手,意味深长:“怀珠啊,你向来是个体谅的,想必知道我心里的苦楚。自打你进门后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就算你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娘也敢说没有亏待你半分,这件事你来做主。”

    她这么说谢怀珠自然该心里有数。娘家没了就没了倚仗,更该好好听她的安排。若是听话,看在二郎实在舍不得的份儿上,她可以让谢怀珠留在家中。

    否则的话……莫要怪她心狠手辣。

    “婆母说得是。”谢怀珠俯首低眉软语轻声:“这是我的分内事,是我思虑不周,叫婆母操心了。”

    “怀珠……”裴玄朗焦灼地望了她一眼。

    旁人不懂他,谢怀珠难道还不懂他?

    他纳什么妾室?除了她,他不需要任何女子!

    “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裴大夫人拍了拍谢怀珠的肩,不给裴玄朗说话的机会,朝一旁招招手:“这是花嬷嬷的女儿惜兰,身子骨一看就好,你看着如何?”

    “全凭婆母做主。”她不觉得他们三个这样站在一起很怪吗。

    还是说挺享受的。

    “谢谢,你给今流送的什么?”

    提起这个,谢怀珠就有些窘迫,她底气不足的道:“是小元宝挂坠。”

    裴玄朗点点头,看起来也不意外,他道:“也是花梨木?”

    谢怀珠点点头。

    裴玄朗拍拍裴玄章的肩膀,神情无半点异色,甚至还道:“中午我还跟谢谢说不用太费心思,结果晚上她还是来给你送谢礼了,可见是真记你这个人情。”

    裴玄章抿住双唇,看面前垂着脑袋的谢怀珠,然后道:“是吗。”

    他盯着裴玄朗的眼睛,道:“放心,既然是谢姑娘的心意,我定会妥帖珍藏的。”

    谢怀珠受宠若惊的同时隐隐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裴玄朗闻言看起来也半点也不在意,面对裴玄章言辞中的暗暗挑衅完全拿出了一个兄长该有的大度,甚至道:“那就好。”

    同裴玄朗一起离开时,天色已有些黯淡。

    谢怀珠低声解释:“我后来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表示一下,不能让二公子觉得我……”

    “我知道。”

    “我中午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怀珠放下心来。

    两人沉默的走出一段路来,晚风悄悄摇起裙裾。

    “谢谢。”

    “嗯?”

    “我后日离京,明晚家中会聚一聚,还有几个相熟的朋友,你要不要过来?”

    她抬眸,裴玄朗正眼含笑意的望着她。

    谢怀珠其实一直不是个拖沓的性子,如果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她会一直悬在心里,干什么都专注不了。

    于是,她又想起了要不要跟他表明心意这件事,心里开始纠结。

    “好。”

    她鼓起勇气道:“你们会很晚吗?”

    裴玄朗挑了挑眉,道:“怎么了?”

    谢怀珠避开他的目光,磕磕巴巴道:“就是…就是如果你不是很晚的话,那吃过饭后,我有话想……想跟你说。”

    谢怀珠点头应下。

    裴玄朗见她毫不迟疑,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如同死灰一般,目光一时都黯淡了不少。

    倘若在意他,她怎会如此毫不犹豫?

    “还不快谢过大夫人和少夫人?”

    花嬷嬷喜出望外,连忙将女儿推了出来。

    惜兰忙跪下谢恩。

    出了春晖院,谢怀珠舒了口气。暂时不用应付婆母了,她也好集中精力探查父亲的事。

    “怀珠……”

    裴玄朗拦住了她,唇瓣抿得发白,本就病弱的人看着快要破碎了一般。

    “夫君。”谢怀珠怀住他,和他解释:“我若不应,婆母定不甘心,反倒生出许多波折来。”

    裴氏那人看着慈眉善目,实则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何况这关系到裴玄朗的子嗣,裴氏更不会退让。

    “你心里一点也不在意?”

    裴玄朗眼底仍有心伤。

    “不是。”谢怀珠摇摇头,抬起澄澈的乌眸看他:“我知道你不会理会别人。”

    她知道裴玄朗喜欢她说什么。

    裴玄朗听她目光笃定又信赖,心中郁结瞬间散去,目光温润宠溺:“那是自然。”

    她还没从娘子这里得到答案,就见娘子方才还笑盈盈的神情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阴云团团。

    谢怀珠想起皇帝亲昵唤错夫兄的表字,手中的帕子都攥出了一团深深的褶皱,松了手也散不开。

    应当说在场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个称呼,根本不会有人认为陛下说错了。

    在皇帝面前她怕得透不过气,只知太孙与方丈心慈,陛下对她一个陌生女郎却不大和善,尽管那还是他的儿子挑衅在先,调戏臣子家眷,她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

    然而现在回想,皇帝要是当真看重裴氏,疼爱小辈,就不会对世子的弟媳如此态度。

    可偏偏皇帝对裴玄章确实和蔼,尽管嬉笑怒骂,但心底还是惦记的。

    除非……她在天子眼中不过是个会说话的玩物。

    她门第再低,也是良家女子,倘若“元振”这个名讳实则属于夫兄,那么被她唤作郎君的“元振”,当真会是二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