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选你 你须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

    突如其来的掠夺让霍娇失神, 她被迫仰起脸,接受谢衡之野蛮闯入的舌尖。

    他也吃了米糕,但又不全是甜味, 一种清冽的冷意,夹杂着院中竹叶的清香铺天盖地压住她。

    叫她无力挣扎,浑身失力。

    她也同谢衡之亲吻过, 那一次是挑逗, 这次好像带着惩罚。

    谢衡之舌尖几乎贪恋的舔舐着口中每一寸敏感处, 肩头的砖红色披帛滑下, 缠落在他脚下的乌皮靴上。霍娇透不上气,搭在他肩上的手无力地揪住褚石色衣料。

    她呜咽了好几声, 谢衡之又深入掠夺片刻, 才慢慢放开她。

    唇分时四目相对, 霍娇觉得他有些陌生。谢衡之发红的眼眶里,写满了癫狂和占有欲。

    在很短的时间里, 霍娇联想到院子里的折扇和兰珩, 沆瀣一气的兰小妹。

    兰珩什么都有,自己也与他表面和气, 谢衡之本就心眼没有针尖大,这不得气死。

    她心软起来, 等缓过气,又去主动揽着他的腰:“谢衡之,那天李婆婆在, 我没解释清楚。我和兰珩是因为荣二娘认识的,交情很浅,只能算表面生意伙伴,他来看我, 就站在门外打个招呼,就走了。”

    谢衡之安静听着,单手托住她,让她坐在汉白玉棋桌上。

    “是吗,”他们四目相对,他用指腹摩挲她发红的下唇:“你知道我们的关系。”

    灰眸低垂着,凝视她。

    霍娇声音很小:“他是你哥哥。”

    “嗯,那他方才说的‘又见面了’,是什么意思?”

    “早上我看见他,怕他过来为难你,拖了他一会儿。”霍娇的声音带着一点讨好:“就寒暄几句。”

    冰冷的眼睛里有了一点柔和。

    她心想,他还是很好哄的。

    可他接下来的话,又让霍娇不寒而栗。

    “霍娇,我和他会有针锋相对的一天,”谢衡之语气平淡,像在说寻常事:“现在没有动他,是碍于母亲和小妹。”

    他眼神强势:“你须在我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

    “那自然是选你,”霍娇毫不犹豫:“你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真的明白,什么叫做选择吗?”

    “什么?”

    “你不能和他单独见面,说话,不能共处一室,”谢衡之阴沉地嗓音响在她耳侧:“不能像对我一样,同他温言软语地说话,这样你还愿意选我吗?”

    她当然可以不同兰珩做这些事,但话不能说死。就算她可以不用兰家的上等墨,也不敢同兰珩撕破脸。以他在商会的分量,让她的印坊供不上墨易如反掌。

    霍娇沉默下来,打算好好同谢衡之,就这件事讲讲道理。

    见她犹豫,谢衡之收紧一点手腕的力道:“霍娇,你同我去官府入册,不会有人刁难我岳丈的营生。”

    按律令,三品以上官员妻妾的铺面有严格限制。

    霍娇从长远考虑,当初买下铺子,用的都是霍老板的名字。

    他见不得她优柔寡断,喉结滚动,手指穿过她散乱的发髻,托着她后脑,撬开唇齿,一点一点,缓慢带着恶意的折磨,加深了这个侵略性的吻,很快,她只能在自己的手臂和胸膛中间喘息。

    霍娇半睁着眼,她看着谢衡之垂下的眼睫,如玉的面容,还有那双眼尾发红的眸子,又炽热又可怜。

    意乱情迷下,只剩下浅薄的理智。

    “你可想好,选我吗,霍娇。”谢衡之又问。

    她抓着他的衣襟,只能委屈着轻轻点头:“我,我选你……”

    ——

    晚些时候,有人来敲门道:“谢大人,永宁传口信来,说岳丈大人正在安排家中事务,打算择日入京了。”

    他将一篮子水灵灵的新鲜菜色放在门内,行了个礼便退下。

    霍娇正托着熟透的脸,坐在梳妆台前回神,没听清:“他刚才说什么,什么岳丈大人。”

    将菜篮子提进伙房,谢衡之拎出清理干净的小母鸡,打算炖个鸡汤。

    “所以说人不能念,刚念了岳丈,他就要来了。”

    霍娇跑出来,发现谢衡之已经将母鸡大卸八块,放进砂锅,又翻出一只矮黄,打算洗干净用铁锅加猪油炒一炒。

    “阿耶真的来了?”霍娇有点抗拒:“为什么啊?”

    “爹爹担心你,”谢衡之把软烂的菜叶丢掉:“来了,看见你过得好,就能安心回家了。”

    霍娇久久端详他:“你是不是图谋不轨,不会是你安排人去接的吧。”

    谢衡之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唇角。

    菜炒了两荤一素,鸡汤还在锅里,这些日子李婆婆被支走了,谢衡之倒是兢兢业业每日准备三餐,洒扫屋舍。

    他上早朝时起得比鸡都早,霍娇醒来发现锅里还温着粥。

    味道虽说一般,但感觉得到,是在日益进步的。

    霍娇只要负责喂狗就行。

    日子过得倒是舒坦。不过眼看着阿耶要来,霍娇心虚地预感,阿耶会认为自己在欺负谢衡之。

    于是给家中添置人口的事,提上了日程。

    找了书坊一位汴梁本地的刻工师傅陪同,霍娇在牙行逛了两日,也没能相中合适的人。

    眼头活络的伶俐小厮不好找,做饭好吃的厨娘更是难寻。

    霍娇决定放宽要求,首先得有一位做饭好吃的厨子,男女老少不限。

    这下很快就有了眉目,牙行娘子推荐一位十七八岁的小郎君。

    毕竟是跟随主母在后院行走,厨娘更为便利,所以即便做菜没得说,佣金也不高,但短时也没找到东家。

    霍娇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小郎君羞答答像个大闺女:“回娘子,我,我叫小孙,郑,郑县来的。”

    霍娇看着牙行娘子:“怎么是个结巴。”

    娘子道:“做饭么,又不用嘴做。”

    说得有道理,霍娇挺满意的:“试工一天,佣金就按方才说的算。”

    打开了思路事情就容易多了,又过了几日,牙行娘子又举荐了一位能干力气活的女使。

    女使比小孙年幼,看起来十分结实憨厚,家里是汴梁本地的破产商户,为了补贴家用出来干活。霍娇一看就喜欢,约好让她和小孙一起来家中试工。

    晌午时候谢衡之回来,难能可贵地吃上了热饭热菜,他以为是端菜来的女使做得饭,敷衍夸了句:“也就做得比我好一点点。”

    小孙从伙房探出头,很感激地道:“谢,谢大人,夸夸……”

    霍娇道:“好了好了,不谢。”

    谢衡之瞟了一眼嫩生生的少年,不大高兴:“怎么是个小结巴。”

    霍娇学着牙行娘子:“做饭好吃就行。”

    谢衡之一想,也行,话都讲不好,起码不能把霍娇勾引了去。

    吃完饭,女使利落地收拾盘子,霍娇又问她名字。

    “我家中孩子多,没有特意起名字,”女使道:“谢大人和霍娘子随便怎么叫都好。”

    霍娇纤纤玉指点着谢衡之:“请探花郎赐名。”

    一弯腰把她抱起来,谢衡之不假思索:“叫平安吧,我看好多人家都有个叫平安的小厮。”

    霍娇一蹬腿,跳下来,脸都涨红了:“你做什么,这么多人呢。”

    谢衡之这几日抱顺手了,悻悻松手,无措地立在一旁。

    外面有人扣门,平安赶紧去开,门没打开,就传来霍老板的笑声:“闺女,你这地方还挺气派?”

    霍娇赶紧站起来:“阿耶?”

    第24章 阿耶 谢我。

    谢衡之迎上去:“阿耶, 舟车劳顿,您辛苦了。小孙,再炒两个菜, 平安,去沏一壶茶。把柜子里的点心拿出来。”

    说罢,他恭恭敬敬走到门口, 弯着腰拉岳丈在小院子里坐下。

    霍老板应着声走进来, 左右环顾。

    这院子不算大, 但贵在闹中取静, 院内布景雅致,下人看着也都伶俐老实, 应当不会委屈霍娇。

    他心中满意七分, 嘴上就满意十分:“衡之啊, 我听……接我来的小郎君说,这宅子可是官家赐的啊。”

    谢衡之神色谦恭:“是, 官家抬爱。”

    霍老板一听, 有点心花怒放的意思了,他拍拍谢衡之肩膀:“现在什么官职?”

    谢衡之道:“孩儿跟着杨平章在枢密院, 承旨司的活儿,现在是我做。”

    霍老板瞪大了眼, 竖起大拇指:“衡之啊,你这么快就出入二府了。真是,阿耶没看错你!”

    两人寒暄之际, 霍娇完全被冷落在一边。

    她看得愣住,谢衡之平时可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还有这么虚伪的一面呢,阿谀奉陈, 拍马溜须都干的这样利索。

    她也上前拉住霍老板:“阿耶,路上累不累啊?”

    霍老板轻嗤:“你也知道我累啊。要不是衡之派人连夜去宽我的心,我还以为你摊上什么大事了呢!”

    “派人去永宁?”

    谢衡之低着头没有邀功。

    霍老板便替他说:“你前脚花了钱,衡之后脚便让人往永宁赶来,给我解释事情原委!”

    偷偷看了一眼谢衡之,霍娇才发现他不似寻常时,一到家就换上宽敞的中衣。

    而是特意穿着前几日新裁的深黛色劲装,束袖收腰,皮革扣带,长身玉立,显得人很精神。反观自己,衣着邋遢随意,头发也梳得随意。

    这人是早知道岳丈要来,特意打扮吧?太虚伪了。

    鄙视瞪了谢衡之一眼,对方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几人坐下来吃饭,霍老板也带了一个小厮来,他看着院子道:“可住得下呀?”

    霍娇顿住,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自从来了这里,除去那日她高热谢衡之照料,她都单独住在主房。谢衡之则老老实实地宿在东厢,每日相敬如宾,像两个和和气气的邻居。

    如今阿耶来了,知道他们分房睡,不晓得会怎么想?

    谢衡之假装未见霍娇忐忑,自然地介绍起宅子的格局:“住得下,前院三间房,后院还有两间。”

    霍老板不拘小节地端着碗站起来,指着东厢和西厢道:“那我住哪间?”

    谢衡之搁下筷子,陪他起身:“这两间都空着,东厢向阳,住着可能舒坦些。”

    霍娇趁两人说话,几口把碗里的饭吃完:“你们慢慢吃,我先带平安打扫一下。”

    她要在阿耶吃完饭之前,去把谢衡之的东西都收拾到主房去。

    两人先是假模假式地在院中扫着落叶,等霍老板坐回去夹菜,霍娇迅速打开东厢的房门。

    素色雕花木门吱呀呀打开,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不仅没有谢衡之半件物品,连被褥都换了新的。

    霍娇愣在在原地,谢衡之侧目一笑,嘴唇张合,口型是在说:“放心吧。”

    晚上歇下来,霍娇早早洗漱完毕,坐在榻上翻看铺子里新印的话本。

    油灯恍恍惚惚,她觉得费眼睛,又将话本扣到一边去。

    门外面传来脚步声,应当是谢衡之忙完回来了。

    霍娇有些口干舌燥。

    她望了望旁边竹床上放好的薄毯和小枕头,又将榻上的纱帐放下,在密闭的环境里感觉到一丝安稳,并希望谢衡之能够好自为之,自主自觉地睡在合适的地方。

    门被推开,谢衡之没吭声,他看着躺在最里面,如临大敌的霍娇,忍着笑,提着热水去净房洗澡。

    然而,待他冲洗干净出来,隔着天青色的帐幔,谢衡之发现霍娇手指紧紧捏着被面,居然微张着檀口,已经睡着了。

    谢衡之可不打算这么放过她,他擦着半湿的头发,垂着眼,膝盖抵进帐幔,弯下腰,故意用冰冷的手指,去碰霍娇温软的脸颊。

    霍娇一个激灵,睁开眼,就看到谢衡之散着头发,单薄的衣衫半敞,薄薄的双眼皮下一对轻佻的眸子,活脱脱是个半夜敲开姑娘闺门的风流浪子。

    前几日的场景历历在目,半推半就与他耳鬓厮磨,直到两个人都喘不上气,谢衡之力气特别大,压的她动弹不得,真是甜蜜而折磨。

    霍娇揪住手中的被面,手心出了汗,结结巴巴地:“竹,竹床……”

    谢衡之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会儿,当真松开那只把玩她发尾的手。

    还没等霍娇松口气,谢衡之将竹床上的杯子和枕头捞回来,丢在霍娇身边。

    “阿耶可不好糊弄,我劝你不要生事。”

    霍娇刚抬起的头,看了一眼几步之遥的东厢房,慢慢缩回被子里。

    身边陷下去一块,谢衡之掀开被子,泰然自若地躺下来。

    抬手吹熄烛火,谢衡之没有什么多余的异动,霍娇一时半会没睡着,开口道:“谢谢你。”

    她觉得他应该懂的,谢他比自己细心照顾老人的心情,也谢他提前做好准备,省去她被阿耶责备。

    谢衡之闭着眼没说话,好久之后才道:“这么大恩情,就用嘴谢的吗?”

    又是那副欠揍的口气,霍娇反唇相讥:“你不要得寸进尺。”

    她回想阿耶看他那副欣赏的眼神,还有点嫉妒:“穿得跟个花孔雀似的,虚伪。”

    静了须臾,谢衡之道:“用嘴谢也行。”

    霍娇还在想他是什么意思,就感觉身边的人影天旋地转,伴着衣料摩挲声,谢衡之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晓得霍娇这笨蛋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你说的用嘴。”

    他沉下身子轻啄,热忱的吻沿着额头,一点点滑落到鼻尖上,最后撬开朱唇,慢条斯理地含住她的香舌吮吸。

    他仿佛天生周身寒凉,唇也是冷的,霍娇很快喘不上气,可怜兮兮的泪水打湿了脸颊。谢衡之松开一些,目光落在她因紧张攥红的指尖。

    他捧起那只手,先是放在唇边轻吻,继而含住指节,轻轻舔舐。

    霍娇顿时浑身酥麻,不自在的动了动,恨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嗯。”可谢衡之神色自若,甚至称得上冷淡。他捏住她葱尖似的手指,低下头饶有兴味的把玩,又将舌尖摩挲过指尖的敏感处。

    霍娇口中忍不住逸出声:“别……”

    手被十指交握压在身侧,她不明白他为何热衷于这样唇齿厮磨的游戏。

    迷迷糊糊时,她听见谢衡之在她耳边道:“霍娇,我们去官府入册,好不好?”

    霍娇不记得自己是否应声,应当是答应了吧。

    ——

    第二天霍老板去铺子里转悠,对荣二的事情十分惋惜:“女人家一个人,把铺子经营成这样实属不易,霍娇,你们是同行,阿耶理解你当初盘下铺子的这份心情。”

    没有被阿耶责怪,霍娇总算安下心:“那阿耶就多留些时日,家里不是还有刘叔吗?”

    霍老板点头应允,又道:“娇娇,你老实说,衡之待你究竟如何?”

    霍娇没想到他还有疑问:“挺好的啊。”

    霍老板担忧道:“衡之啊,是平步青云了,可是朝廷大员是那么好当的吗,高们主母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哪一个不也是冷暖自知啊。”

    霍娇没想到昨日,阿耶也有哄着谢衡之的成分。

    她反过来宽慰霍老板:“爹爹,他很好,我刚来汴梁的确有些不适应,但是他处处为我着想。而且我能感觉到,他很喜欢我。至于高门主母,我们家里统共加上您,只有三个人,没有婆媳妯娌,实在没什么可烦扰的啊。”

    霍老板听闺女这样说,仿佛吃了定心丸,往后几日,又去关心霍娇盘下的铺面,里外转了几圈,他指了些问题,还给几个机灵的长工画大饼,同他们说要挑一个人做掌柜。

    几十年老江湖,霍老板迅速和左邻右铺混了脸熟,乐呵呵地到处夸赞谢衡之:“我闺女,享福!我闺女和女婿,恩爱非常!”

    第25章 名字 婚书。

    寅时刚到,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谢衡之蹑手蹑脚下床,摸黑找到了昨晚就叠放好的朝服,一层层穿上, 在院中简单洗漱,便匆匆出了门。

    待漏院内,一群黄门卫和女官门备好茶水, 朝臣还未到, 他们便小声说话。

    “官家真是心善, 还惦记着那位被废的太子, 给商王许多优厚。”

    “万福恩泽,保佑小太子健康长大。”

    有位小宫女大约是刚来不久, 不解道:“可王皇后是不是很讨厌废太子, 杨寒灯大人又是站在哪一边呀?”

    年岁稍大的黄门卫压低了声音, 责怪道:“以后这种话在宫里少说。”

    “如今小太子的生母是王皇后的陪嫁婢女,祝尚书、开封府尹和西北边将任经略都是皇后母族亲眷, 身份贵不可言, 宫妃皆以她马首是瞻。她自然看废太子与商王不顺眼。至于杨大人,他向来只忠于官家一人。官家罚他或是奖他, 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待漏院外挤着不少早点铺子,不少官员们三五成群的挑挑拣拣。谢衡之没什么胃口, 直接走进院中,寻了把靠墙的玫瑰椅,坐下闭目养神。

    这几晚同霍娇挨着睡, 她睡姿很不老实,几次将腿伸出来翘在他肚子上。

    他心猿意马,几乎整晚没有睡熟。

    想到她的丑态,谢衡之双手抄在朱红色官袍中, 忍不住一笑。

    后背被人猛拍了一下,谢衡之拉着脸抬头看,是一身绿衣的刘雪淮。

    “做什么美梦呢,咧到耳朵根了?”刘雪淮边说边吃炊饼,还给他也掰了块:“垫点儿吧,今天事情多,下朝得要晌午了。”

    谢衡之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又闭上眼。

    刘雪淮早就习惯了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站在一旁同几个相熟的武将聊起天儿来。

    不多时彭从也精神抖擞地进来,加入其中,高谈阔论起西北边防。

    彭从道:“我听说,西捶给任大人送信想求和谈呢,言辞恳切,娘嘞,信里还说要把公主嫁给杨大人。”

    刘雪淮苦着脸:“我们杨大人一把年纪了,放过他吧。”

    他看了不远处一身红袍,冷清如佛子的谢衡之,努努嘴戏谑:“让兰慕瓴去和亲,他年轻貌美,西捶公主一定喜欢。”

    谢衡之慢慢睁开眼:“慎言。”

    彭从抱着手臂笑道:“人家家里有个月白衣裙的宝贝娘子,失而复得,眼睛珠子似的宠着呢。我看,不如你去和亲吧,你家母夜叉,刚好能和西捶公主打个有来有回。”

    更声响起,宫中女官们提着风灯开门,待漏院里声音渐歇,谢衡之抖了抖衣袍站起来。

    几步开外,一群紫衣翅冠的朝臣也从前间出来,其一满头白发,面目沧桑,正是杨寒灯。

    谢衡之与刘雪淮等人行了礼:“平章大人。”

    杨寒灯略一点头:“昨晚延庆路转运司指挥返京述职,慕瓴,你稍后先帮他理一理季末城墙修筑的事。”

    他又拍了拍刘雪淮:“官家要我举荐一个信得过的武将,去延州,先与你通个气。”

    两人都应下,杨寒灯便先行入殿。

    谢衡之揶揄:“不会是去和亲吧。”

    刘雪淮傻眼了:“不能吧。”

    谢衡之但笑不语。哪来的什么和亲,西捶诈和罢了,但他睚眦必报,非要吓唬回去不可。

    早朝事闭,谢衡之便去枢密院与转运司指挥于大人会面,整理他带来的卷宗。两人带着几个编修,将靡费工料和将修未修数目核对数遍,眼看已经午时。确认无误后,于大人又找出请奏文书:“谢司承,壮城兵的设置,我们大人说也要申报枢密院具请。”

    谢衡之将文书仔细读完:“杨大人应当还在同官家说话,稍后会来批阅。请于运使先行歇息。”

    女官奉上茶点,谢衡之又问:“适才听说了一点延州的传闻,不知真假。”

    于运使塞了块花生糕进嘴:“您是说西捶求和的事吧?确有其事。”

    谢衡之垂下眼,也不追问。

    于运使在京做官不久,便去了延州。十几年来一直是任经略的左膀右臂,立场难以分辨。

    于运使反问道:“不知枢密院如何看?”

    谢衡之惜字如金:“杨大人打算先派人探清虚实,再做决断。”

    于运使囫囵就着茶,将花生糕咽下去,无奈道:“拖久了也不好,兵贵神速,希望这次回去,就能将贵使一并带回。”

    谢衡之温言保证:“应该没问题。”

    不多时杨寒灯风尘仆仆地进来,身后跟着兵部祝尚书、殿前司指挥使等人。

    谢衡之同于运使退至旁侧,将查阅延州城墙事上报,杨寒灯不疾不徐:“此事我已知晓,先让雪淮过去历练历练。”

    他这一开口,谢衡之和于运使都明白了。杨相这是不把西捶求和当真,甚至还派了心腹武官前去应战。

    等事情商议的差不多,已经到了下午,刘雪淮见谢衡之面前的茶水和糕点一口未动,同女官要了张油纸包起来:“带着路上吃啊,别饿晕过去了。”

    谢衡之接过来,深深看他一眼:“你还精神得起来。”

    刘雪淮挠挠头:“就是去探探路子,又不一定真的打起来。”

    谢衡之没那么乐观。

    刘雪淮武将之后,又是进士出身,是不可多得的儒将,向来备受期待,杨寒灯不舍得轻易动他。

    彭从一直在枢密院外等着二人。等他们出来,他看着谢衡之脸色,锤了下刘雪淮的肩膀:“师兄,你要是有去无回,嫂子我一定照顾好。”

    刘雪淮气得要揍他,谢衡之岔了话头:“你们可在开封府有什么相熟的人。”

    彭从道:“有很多相熟的……死对头。你要办什么事?”

    谢衡之道:“我和内子只在乡里拜了天地,还未来得及去开封府入册。近日想把这事办了。”

    刘雪淮道:“这直接去开封府办就好了,接待不周,正好直接参他们!”

    谢衡之无言了许久:“婚书上不想用谢衡之这个名字。”

    几人也跟着沉默下来。

    谢衡之家中那些事,杨寒灯师门中几个感情深厚的同门都知情,当年也是杨寒灯与师门劝解他,宽慰他,帮他走出那段泥泞过往。

    彭从用力地搜刮脑中的名单:“行,这事包在我身上,婚书带了吗?”

    谢衡之点头。

    刘雪淮想起一件事:“你那便宜哥哥的事,有进展。”

    “怎么说?”谢衡之并不意外。

    “河中路往秦州的官道上截获一批走私的商队,收缴了几本没有鈴印的方志书,书中记载了中原腹地多城的风土人情和作物种植,属违禁书籍。应当是想送去西捶。用墨用纸都不好辨认,但请人看过了,不是官印,看装帧起码是福州、汴梁、川蜀这几地的大坊印所出。”

    谢衡之若有所思,荣二娘的书坊,在汴梁也算不得上上品,这其中牵连,恐怕比原先料想要深。

    等他回到家中,已经擦黑。一家子都做好了晚膳等着,见他还带回来一位二十出头的小郎君,霍老板竖起大拇指:“郎君这身板,结实。”

    彭从难得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霍娇热脸相迎,又拖了把凳子过来:“我们见过的,你叫彭从,是皇城司的亲事官,对不对。”

    彭从不好意思地坐下来:“嫂嫂还记得我。”

    不一会儿,小孙添了道肉菜,彭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霍老板这几日同邻里混熟了,掌握了不少资源,热心问他:“小郎君可婚配了?”

    彭从嘴里塞着菜,点点头:“我儿子都三岁啦。”

    他瞥了一眼谢衡之,没说话,略带嘲讽地笑了笑。

    谢衡之自当没看见,反倒是霍娇耳根红了。

    霍老板大大咧咧:“衡之,你和娇娇也要赶快了,否则到时候同龄的亲朋好友都结了姻亲,你们要赶不上趟啦。”

    霍娇差点呛到,谢衡之面色如常:“阿耶可放心,不过我们打算先去官府入册。饭后就去。”

    在乡下,入不入册也不太重要,邻里之间有重天然的道德约束。不过霍老板明白,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何况谢衡之现在是官宦人家,户籍清明必不可少。

    霍娇意外地看着谢衡之:“这么急?”

    “夫人铺子里有事吗?”

    “倒也无事……”

    彭从也道:“那就今日吧,今天日子不错的,官家都选了今日上朝呢。”

    因为事先打好招呼,事情很快办好,开封府的小吏还是那位。他眨巴着眼,登记了霍娇的家中父母和籍贯,又将谢衡之的姓名添上,临走前提醒道:“郎君入赘,今后生的孩子,就姓霍,知道的吧。”

    谢衡之捏着霍娇手,唇角含着笑:“知道的。”

    走出来好远,霍娇想起一件事:“我看话本上写,不是要给婚书盖上开封府的大印吗?”

    彭从身子顿住,看着谢衡之。

    谢衡之不慌不忙走着,不甚在意道:“哦,婚书我早先拿过,丢在官署了,花五十文钱买得他们写好的,无甚特别。本以为不用你再跑一趟,那人却说新妇需得到场,我和彭从才特意接你回来。”

    第26章 目视 披帛。

    那种代写的婚书霍娇是见过的, 许多懒惰的小夫妻连入册都不愿去,会亲自写婚书的更是寥寥。

    谢衡之见她有些失望:“要不再补一份?”

    “不必不必,我就随便问问。”

    彭从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几天后他和谢衡之在宫里碰上, 他都替他捏把汗:“总不能就这么瞒着吧?”

    谢衡之捏着眉心:“现在不能说,再等等。”

    等他抓到兰珩的把柄,等嫉恶如仇的霍娇, 一定不会选择那个人的时候。

    却说拿婚书那日白天, 霍娇在铺子里清点, 平安进来送信。霍老板出面托付河中的商队打探消息, 得知有几本从流入延庆路的书籍,不似当地印刷和装帧的水准。

    霍娇也拿不准, 这究竟同荣二娘有没有关系, 她把信纸撕碎, 分几处丢弃。

    平安刚出去,又折返回来:“东家, 有人来找。”

    霍娇走出去, 发现竟然是兰珩。

    铺子里现下没有客人,伙计和平安在他身边忙碌, 霍娇想起谢衡之逼她允下的承诺。

    这应该不算……单独?

    “兰大官人,是有事情?”

    “荣二娘子的事, 霍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霍娇自然不愿意借,她摇摇头:“这里没有外人,官人可放心说。”

    兰珩望着霍娇, 就站在铺子外面,他低下头,带着些自嘲:“没想到,霍娘子竟然是我弟弟的心上人。”

    霍娇无言以对, 便听他又道:“我知晓弟弟一直对我有偏见,不愿亲近我,他流落在外,这些年也实属不易。”

    霍娇诧异,她小声:“你知道他是你母亲的私生子,你不恨他?”

    兰珩眼中闪过浅浅的诧异,而后缓缓摇头,面色悲怆:“母亲提起他,便要哭一晚上。上一代人有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一直希望他认祖归宗,回到兰家。只是他那个清高的性子,你也是知晓的。也怪当初他回来,我忙于家中事务,对他不够上心。”

    霍娇道:“你不用自责了,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他现在也过的很好,我会照顾好他的。”

    袖中的拳捏紧,兰珩满目思虑,移步铺内,声音也低了许多。

    霍娇让平安倒茶的时候,他忽然道:“有件事,可能关于二娘子。”

    霍娇从平安处接过茶盏,手中一紧:“我听说有书流入延庆路,你可是要说这件事。”

    兰珩道:“是,有一本经我重金买下,现下留在河中商会了。”

    书坊里不焚香,铺子里有股淡淡的墨香,霍娇指尖停留在茶盏边沿:“官人和二娘子非亲非故,为何要查这件事。”

    “我自然不是为了查她的死因,”兰珩道:“这本书,用的是我兰家的墨,我须得要个清白。”

    晚上回去。霍娇一路心里都放着事。她知道,谢衡之对兰珩的事向来十分敏感。

    现在她与他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不该有所隐瞒,干脆主动同他说此事。

    “白日里,你哥哥兰珩来找我了。”

    谢衡之立刻拉住她的手腕:“他说什么了?”

    霍娇轻抚他:“他说有本书,关乎荣二娘和他兰家的清白,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谢衡之神色紧张,手中力道也不自觉收紧。

    霍娇赶忙道:“我拒绝了。”

    谢衡之松开手,冷着脸道:“还说了什么旁的。”

    霍娇摇头似拨浪鼓。

    “真没有?”

    霍娇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过他,只好交代:“他还说……嗯,他不怪你,希望你早日认祖归宗。”

    谢衡之气得冷笑一声,兰珩知道他不敢告诉霍娇真相,还真是什么话都有脸说。

    霍娇拉着他的手:“我也拒绝了的,我说你现在过得很好,不要和兰家扯上关系。”

    她带着讨好,抬头看他:“我说的对不对?”

    她小心翼翼地神色,让谢衡之心头如熟瓜落蒂,柔软妥帖。可她和那人见面,他还是端着,不肯露出好脸色:“那你说说,我如何过得好?”

    坐在案上,她歪头去想:“你官运亨通,年纪轻轻便出入二府,前途无量,令人歆羡。”

    谢衡之压着唇角,沉吟道:“继续。”

    “你有杨寒灯这样名留青史的大儒做师长,有真心待你的同门,兰珩和家中长辈,只能虚与委蛇,尔虞我诈。”

    “莫提他名字。”谢衡之将她抱起来,沉声道:“还要听。”

    霍娇乖巧坐在他腿上,勾着他官服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你有娘子,他没有。”

    一手托住她后脑,谢衡之细密地吻上去,唇齿纠缠,他使了力气,让这具娇躯和他紧贴。

    霍娇知道他在吃醋,她软下轻颤的身段,任他握着肩膀,白玉似的手指微凉,在肩头留下红痕。

    她哄着他:“还想听吗?”

    低垂的眼直勾勾看她,谢衡之依旧声音不疾不徐:“想。”

    吻落在锁骨上,霍娇仰着头,手自然地从后颈雪白的中衣抚进去,轻触他冰凉的脊背:“唔,你腰细,肩膀却宽,身形好看。”

    那只手明明温热,却像一只丝丝吐着信子的蛇,谢衡之胸腔中交织着难以名状的危机与期待,嘴上带着狠劲,气息也乱起来,慢慢压下她纤细的腰肢同自己贴紧,淡声道:“怎么不说了。”

    霍娇半眯着眼,微微张着嘴,呼吸扑在他耳畔:“你的手,骨节分明,触之冰冷,很……很诱人。”

    谢衡之眸子暗了暗,嘴上却不饶人:“是么。”

    披帛散乱落在他膝盖上,谢衡之松开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拈起砖红色的丝织物,接着一寸寸抽出来。

    霍娇还在恍然中,视野蒙上了暗红的云雾:“嗯?”

    谢衡之将披帛蒙在她眼上,灵巧的手指在她脑后打好了节。

    目不能视,她伸手前探,手指发软被压下,与那双修长的五指紧扣。朦胧中,触感放大,她看见谢衡之低下头,冰凉的唇带着侵占意味,让她小腿都在微微发颤。

    这样陌生的感觉,让她既害怕又羞耻,她面色绯红。谢衡之每日都在做什么,哪里学来这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是耐不住了,从透不上气,到嗓音带了哭腔:“好,好了谢衡之,太晚了……”

    谢衡之慢慢抬头,眼神中掺杂着茫然的暗色,用力平复了许久,才松开她。

    霍娇理好衣裳,抽掉披帛丢到一边,像那是什么脏东西似的,悄咪咪钻进帐幔中,还将被子裹好。

    她躺平了,发现谢衡之还在看着她,嘴角噙笑。

    夜里两人还是各自裹着一床被子,只是谢衡之一只手伸过来拉着她,细细摩挲她嫩白的指节。

    “明晚金明池有水傀儡,你愿意去吗?”

    “可以啊。”

    谢衡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会有不少人,我同僚的夫人之类。”

    对于霍娇交际,他一向谨慎,几次夫人们交游,因为名单中有几个跋扈名声在外的,他担心让她受委屈,便拒绝了。

    但他总是想她能在汴梁多些朋友,有了朋友,便是牵绊,就像荣二送她的那只小黑狗。她记挂着喂狗,所以晚上一定不会宿在铺子。

    另外西北局势吃紧,刘雪淮即将出征,一家老小需要安抚。有些话若是能由霍娇代传,自是比他这个大男人便利的多。

    霍娇安慰似的摸摸他的手:“没事的,一起去吧。”

    金明池上演得是一出水傀儡戏,夜幕降临,水面上张灯结彩,还有不少人买了烟火燃放,热闹不似凡间。

    刘雪淮的夫人是一名普通武官的女儿,她与彭从的妻子早就相识,听闻霍娇要来,早早定好了八文钱一个的雅座,买了茶水点心,嗑着瓜子等她。

    谢衡之拉着霍娇找到地方,发现彭从和刘雪淮都抄着袖子站在一边,彭夫人笑道:“郎君就站着吧,女眷才有位子的。霍娘子,这里。”

    霍娇坐过去,见二人都与自己年岁相仿,衣着素雅,面相都是温柔和善之人。

    刘夫人给霍娇倒茶:“你陪我喝吧,素素不爱喝茶,总说睡不着。”

    素素应当就是彭从的妻子了。

    霍娇捧起来抿了一口:“兰台春雪?”

    刘夫人笑道:“听说是永宁产的茶呢。”

    霍娇刮着茶盖,想到了兰珩,轻轻摇头。若不是谢衡之,她同兰珩或许会成为朋友,但那点友情,不值得委屈了夫君。

    几句话寒暄起来,霍娇便发现,这些官眷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她来前如临大敌,想着要如何同他们相处,却发现这两位也不是八面玲珑的主。

    尤其是素素,大概是因为年纪小,同她说话还有些怯怯的。

    这样一来,她倒是放松许多,与他们说起自己儿时的趣事。

    意料之外的,是今晚上还有不少熟人。

    先是春娘陪着曹皇后女儿过来,而后居然还看见兰小妹同兰家大娘子一起来了。

    春娘与这几位夫人聊了片刻,公主似乎是很粘她,几次让小黄门过来催促。

    霍娇笑她:“你也是攀上高枝了,快侍奉金枝玉叶去。”

    素素小声笑道:“到底是孩子,去伴读之前,春娘要死要活,真去了,同公主恨不得同穿一条裤子了。”

    突然发现的熟人,帮霍娇解了心理上的陌生之感,他们又说起西北战事,刘夫人忍不住忧心忡忡:“上了战场,刀剑无眼,我们一颗心只能日夜空吊着。”

    霍娇安慰道:“我们隔壁书坊出的小报,说西州王上手中不过四五万兵马,若主动进攻,岂不是飞蛾扑火。”

    刘夫人道:“若真是如此倒好。”

    见她信了,霍娇倒心虚起来,她想着回头送些画本子给刘夫人解解闷,许能缓解一点焦灼。

    散场时三人随着人群往外走,不知不觉竟然同郎君们走散。

    “霍姐姐?”

    霍娇扭过头,发现身后是被女使婆子簇拥的兰家主母和兰小妹。

    她不清楚谢衡之这些朋友,对他家中事知道多少,故而点了点头,不打算多交集。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第27章 篮子 地上湿。

    没想到大娘子主动招呼:“霍娘子, 早些晓得你爱看,该提前约着你一道了。”

    霍娇难以给她什么好脸色,做着表面功夫:“我不怎么看这些, 今天是陪着几位夫人。”

    不是听不出霍娇不欢迎,大娘子打量身边的两位夫人,都很眼生, 不很放在心上:“我这里也有贵女相约, 那就先失陪了。”

    这时霍娇才看到祝家两位女儿也在附近。

    刘夫人和素素倒是和祝家姐妹认得, 不过也是点头之交, 礼貌打了招呼。

    兰小妹却不太喜欢祝家两个姐姐,母亲总要拿她和祝姐姐比较。霍姐姐就不一样了, 出身不高, 只会带她做有趣的手工, 同她相处轻松又有优越感。

    她方才听母亲说,一会儿还和祝姐姐们去吃点心, 吟诗作赋, 她心生退意:“阿娘,那我可以留下来, 和霍姐姐玩吗?”

    大娘子不太高兴,拿话刺着小妹, 也刺霍娇:“霍娘子倒是八面玲珑,从何处结交的小妹?”

    霍娇懒得解释,小妹则套着母亲耳朵不知说了什么, 大娘子脸色慢慢变了:”哦?娘子与我家长子兰珩也相熟得很?”

    顾念着谢衡之脸面,霍娇解释了一句:“大娘子误会,我和兰大官人只是生意上有一面之缘。”

    大娘子神情古怪,步子也慢下来, 霍娇同她点一点头,继续往前走。

    她边走边去看素素和刘夫人。

    谢衡之家里情况复杂,人又性格孤僻,好容易有了朋友,她很怕让他们看低。

    然而素素和刘夫人的神色,显然是知道个十有八九,且站在谢衡之这边。看大娘子的目光里带着不屑。

    三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各自心中所想。

    还是年纪最长的刘夫人最先开口:“可真有意思,想瓜熟来摘果子,偏还摘的阴阳怪气。”

    素素忍不住笑了:“霍娘子别同她置气。反过来想,你只要过好同谢承司的两人小日子,兰家婆母越闹腾,越是将夫君往你这里推。”

    霍娇听着心里舒坦多了,也忍不住同她们敞开心扉:“说来奇怪,兰家再怎么富得流油,也是商贾人家,祝尚书毕竟是朝廷重臣,又有皇后姻亲,为什么会同兰家走的得近?”

    刘夫人为霍娇解惑:“边将养兵靡费颇多,奖赏麾下士卒之类,军费是远远不够的。常与巨贾交游。”

    她伸手做了个数银票的动作:“一求金银,一求朝中靠山,各取所需。”

    原来是这样。

    后面谢衡之拨开人群,走到霍娇面前:“我看方才母亲找你,是同你说了什么?”

    霍娇与他对视,两个人都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无事,打了个招呼。”

    素素和刘夫人交换了眼神:“那我们就先走了。”

    霍娇点头:“下回常来我铺子里玩儿。”

    她两走后,谢衡之一直焦虑地盯着霍娇。

    “真的无事,就寒暄了几句。”

    三人走到小巷子中,人少了些,谢衡之与她面对面:“我怕你受委屈。”

    霍娇心里一阵暖意:“放心。”

    她不知该不该说:“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同你母亲走动吗?我不是觉得你该原谅她啊。只是,我看过很多孩子,越是不得宠,越是不被偏爱,反而会委曲求全,加倍付出。”

    “嗯,”谢衡之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如果我告诉你,她现在找我,我不全是觉得我好,有出息了。更不会对当初薄待我有一丝丝后悔,你相信吗。”

    “……那是?”

    “她心里从没有喜欢过哪一个孩子,她待兰珩好,因为他是兰珩,是她名正言顺的长子。也因兰珩能在兰家站稳脚跟,能打理好生意。她现在找我,是因为先前许多年,将筹码压在曹后身上,如今希望通过我,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保兰家百年基业。”

    霍娇属实没想到,兰家大娘子是这样的人。

    怎么说呢,听起来居然还挺冷静,挺有格局的。

    当然,作为牺牲品的谢衡之,自是对她的想法不能苟同。

    不知不觉,霍娇发现他们走到一处熟悉的铺面。永宁人开的馆子,名不见经传的小脚店。

    “晚上也没好好吃饭,”霍娇拉他和平安进来:“带你们吃点好吃的。”

    永宁镇是她和谢衡之长大的地方,也有他们相伴一年的难忘回忆,给予她无尽的养分。

    三人在门口的方桌坐下,谢衡之环顾四周,小臂撑着下巴,手指搁在黑漆的方桌上。

    此处,是那个人带霍娇来的。

    他心有挫败,即便霍娇强行不与他来往,那个人投其所好的能力,也足以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他抬起手,掩了掩额头,若是为这种事同霍娇置气,岂不中了他奸计。

    霍娇浑然不知,她记得谢衡之的话,答应她不同兰珩单独相处。兰珩讨厌,但小酒楼的食物没有过错,好吃的东西应当带谢衡之一起吃。

    乡音绕耳的熟悉感,让霍娇展露笑颜,这酒楼里的食客,也乐于在此结交同乡。

    一个男子热情,拍了拍谢衡之的肩膀:“兄弟,看着眼熟?”

    他五大三粗,遇上熟人,心里高兴,手下没个数。谢衡之忍住被冒犯的不悦,抬头和他对视。

    那人确定道:“是谢秀才!我没认错吧?”

    谢衡之并不认得这个人,但既然对他近况并不清楚,大抵也不是亲近之人。

    他谨慎颔首:“抱歉,您是……?”

    那人笑道:“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在你家附近住过半年,后来便来汴京闯荡啦。对了,你那寡母身体可还安康?”

    提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谢衡之除了荒唐并无他感:“她过世了。”

    那人觉得提了不该提的,见谢衡之连连摆手,歉意道:“你节哀,唉,物是人非啊。”

    坐在旁侧的霍娇心中也是一沉,谢衡之重伤醒来时,她询问寡母的下落,他茫然摇头。

    大家默认那个可怜的女人凶多吉少,报官搜寻无果后,也不敢再在谢衡之面前提起。

    果然还是不在人世了。

    霍娇觉得今晚气氛有点低落,点了好几个谢衡之小时候喜欢吃的永宁菜。

    过了总角之年,霍娇懂了事,便不再好意思单独同他一起玩儿了。霍老板念着他外公生前的恩情,年节会喊孤儿寡母来家里吃顿好的。

    寡母也会做几个他爱吃的菜带来,还曾同霍娇开玩笑:“婶教你的做法,你都记得了吧?以后衡之来你家当女婿,就轮到你做给他吃了哦!”

    她那时认真记着,什么食材上佳,什么步骤做出来口感最好。

    事后霍老板却满肚子不乐意:“我闺女的手,那是用来数银子的,家里有厨子呢,谁有空给她儿子炒菜。”

    如今早就不记得菜怎么做了,不过,值得庆幸,她还记得一些菜名。

    霍娇尽心挑选的一桌子菜端上来:有甜得掉渣灌汤包,屎上雕花文思豆腐,由一盘死胎儿小鸡组成的活珠子,一股怪味道菊花脑蛋花汤,还有不晓得是什么黑黢黢一团的双臭煲。

    “……”

    谢衡之光多看一眼,都觉得牙疼。

    这全都是兰珩爱吃的。

    他从小在汴梁长大,怎么可能会日思夜想这些。

    但有什么关系,兰珩再怎么喜欢,一片菜叶子也吃不到。现在不管吃不吃得惯,只有他能享用了。

    平安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好鲜呀!”

    霍娇给他两夹菜,谢衡之吃相优雅,即便是自小喜爱的食物,也吃得缓慢得体。

    “怎么样?味道正宗吧。”

    谢衡之忍着呕吐的冲动,咽下淌着糖水般的灌汤包:“嗯。”

    暮夏的风已经有些凉意。

    兰珩接母亲和妹妹回兰家,被母亲忍着怒意质问霍娇身份,才知道她在附近游玩。

    他心绪复杂,冥冥中觉得与霍娇有一种默契——他觉得她会来这家小饭馆。

    熟悉的饭菜,温暖的乡音,对她和他,有一样的吸引力。

    看到那个熟悉的倩影在同掌柜结账,兰珩几乎是脱口而出:“霍娘子……”

    谢衡之和平安一起,正在把买了没吃完的猪油年糕打包。

    闻声他丢下东西,阔步走出去,拦在霍娇身侧。

    兰珩显然没想到谢衡之也在,表情迅速从惊喜变得愕然,继而平静下来。

    谢衡之浑身紧绷:“大晚上的,兄长,不会是专程来找你弟妹的吧?”

    霍娇远远望着兰珩,似有讶异,站在谢衡之身后没有向前。

    兰珩攥紧掌心,很快平复了情绪,温文道:“想来吃点东西,碰巧遇上霍娘子,打个招呼。小弟这么紧张,倒像个护崽子的母鸡。”

    他在一处空桌悠然坐下:“不过霍娘子同小弟的婚约,应当只是父母口头的娃娃亲吧,如何就能称弟妹了?”

    霍娇看了谢衡之一眼:“官人怎么知道我们是娃娃亲?”

    谢兰二人神色俱是一愣。

    兰珩不紧不慢道:“荣二娘先前闲聊,说漏了嘴。”

    霍娇眉心一皱,她从未和荣二说过什么娃娃亲,只说过与前夫和离之事。

    谢衡之打断他:“我与霍娇已结为夫妻。先前在永宁,当着她父亲的面,我们就已经拜过天地高堂,如今又在开封府入了户籍册子。”

    兰珩坐处晦暗,看不清虚实,他静了静,抬头去看霍娇。

    霍娇慢慢一点头。

    “我现在活着是霍家半子,死后名正言顺葬进霍家祖坟。今后与兰家不再有半点干系,希望兄长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收着点心思,不要屡次叨扰他人内子。”谢衡之抓着霍娇的手,打算离开:“平安,走了。”

    回去之后,谢衡之似乎余气未消,一个人坐在榻边不知想些什么。

    霍娇便先去沐浴。坐在热水里,她抱着膝盖,想着方才那兄弟两人,剑拔弩张时说的几句话,心中还有浅浅的不解。

    谢衡之也太把她当一回事了,她理解她不希望妻子同兰家人走动,但不能理解他言语中,平白觉得兰珩对她有意。

    她和兰珩至多也就因为是同乡,多了一些默契。

    而且兰珩又是如何知晓她与谢衡之小时候的事?上次她明明只告诉对方他们有婚约。

    将脸埋在蒸腾的雾气间,她觉得这两兄弟间有许多谜团未解,若不是谢衡之太过敏感,她真的很想去问个清楚。

    外面响起脚步声,霍娇出神间,竟是谢衡之走近了。

    净房内水声慌乱,霍娇清了清喉咙:“什么事?”

    这净房没有单独设门,只以两条深色帐幔对开相隔。

    谢衡之道:“……我看见你进去之前,收拾了一个小篮子,是不是忘记带进去了。”

    篮子里放着皂角,香脂,还有一件青色小衣……

    进来时胡思乱想,把它给忘了,霍娇用手巾捂脸:“是我忘记拿了,能递过来吗?地上湿了,不要放在地上。”

    “嗯。”外面响起篮子被提起的声音,接着是衣料摩擦和脚步声,谢衡之走到门口,蹲在帐幔外面,将小篮子递过去。

    浴桶被靠着最里面的墙放,霍娇若是不从水里出来,离篮子还有半截胳膊的距离。

    第28章 慕瓴 青瓦遮头,才算有家。

    霍娇只好将浴桶里最大的手巾拧干, 披在肩膀上,趴到边沿去够。

    “还差一点点,你可以稍微过来点吗?”

    帐幔里溢出重重湿热的水气, 谢衡之喉结滚动:“好。”

    他往前挪了一点,手臂和帐幔有了缝隙,他偏开脸:“够得着吗?”

    霍娇为了使劲儿, 用力哼了一声。

    接着他手中的篮子轻了。

    “够着啦!”

    谢衡之正要走, 霍娇将篮子放在浴桶边的小凳上:“能陪我说说话吗?”

    “好。”

    霍娇搓揉皂角, 里面传出来一阵阵香气。

    她想了很久, 还是直言直语了:“你是不是有点误会,我不喜欢兰珩, 兰珩也不会对我有意思的。”

    谢衡之冷笑一声, 似乎不赞同。

    但他也一直有些事打算告诉霍娇。兰珩与他身份对调的事, 需要等等。

    可是其他许多事,还是提前告诉她为好。

    “阿姐, 其实谢衡之和兰珩, 不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而是同父异母。”

    霍娇一惊:“什么?”

    他慢慢讲起了一个故事。二十几年前, 兰家大娘子待字闺中,她是兰家长女, 名叫兰歆。

    兰歆从小聪慧要强,懂得争取。她不愿意嫁出去,在夫家后宅管理中馈。她要与哥哥分家产, 争高下。

    兰家对这个女儿也是病态般宠爱,祖父最终同意她招个赘婿回来。恰逢其时,她遇上了来京城闯荡的永宁谢郎君,那人才貌双全, 来汴梁不过数载,已经崭露头角。

    两人一拍即合,干柴烈火,很快成了夫妻。共同管理兰家的一半产业。

    不过那时候兰歆并不知道,谢郎君在永宁早就有了私定终身的女子。他骗兰歆外出做生意。又骗那女子自己生意来路不正不可见光,让她假做寡妇。

    往后许多年,谢赘婿凭着超凡脱俗的能力,游走在两个家庭之间,且双方并不知晓。

    “那私定终身的女子,就是寡母婶婶?”霍娇震惊万分:“她小时候也一直瞒着你吗?”

    谢衡之敛目:“是,我很晚才知道真相。三年前我去汴梁寻亲时,寡母和父亲都已故去。”

    里面长久地陷入沉默,霍娇突然问:“那么兰歆与你并无血缘……我不理解,真的有女人可以为了利益,心无芥蒂的接纳丈夫与别人生的儿子吗?”

    谢衡之吐出一口气:“我也不懂,但就是有。”

    霍娇歪打正着,也问到他的心坎里。真的有母亲,能心无芥蒂的为了现实利益,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偏爱胜过亲生儿子吗?

    这也是谢衡之这些年不能接受的事。亲生儿子要差劲到如何程度,才会被母亲嫌弃至此?

    如此说来,他倒挺羡慕兰珩。

    三年前谢衡之去寻亲,真相大白那日,寡母为儿子揽下所有罪责,一根绳子吊死在柴房谢罪,只为希望兰歆不计前嫌的接纳如今的兰珩。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三年来,她为了照顾儿子,不要名分的留在兰府做个下人。

    这世上仿佛事事围着这个“兰珩”转。他是气运之子。人人都爱他,他的过错总可以被原谅,所有的好东西,即便不是他的,他也可以轻易得到。

    思及至此,谢衡之目光落在净房的帐幔上。

    唯有霍娇,起码现在,还属于他。

    外面很久没有声音,霍娇心想,今天就到这里吧,该同他说些开心事,她于是又问:“慕瓴是谁?我为什么听见刘虞侯唤你这个名字?”

    望向帐幔的眸子紧了紧,谢衡之抬手,绸缎的触感划过指尖:“这是杨老师给我取的名字。”

    当年,听了谢衡之的家事,杨寒灯心疼不已。

    “孩子,兰珩这个名字,被抢走就罢了。它是你母亲取的,如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倘若父母要你死,你也不得不死。”

    他轻抚这位得意门生的发顶:“美玉再好,还需青瓦遮头,才算有家。今后你就叫兰慕瓴吧。”

    故而同门们,都习惯叫他慕瓴。

    可最终他参加科考,入朝为官,还是继续用了“谢衡之”这个名字。

    因为谢衡之,是霍娇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他喜欢霍娇,想要娶她为妻。

    洗得差不多了,霍娇站起来擦拭身上的水:“杨大人真好,给你留了李婆婆,还给你取名字,我今后能见到他吗?好想替你谢谢他。”

    衣料摩挲的声音,像一条小虫子,在谢衡之心口蠕动,他眼神飘忽:“你不会想见他的,他很凶。一瞪眼就可以吓哭春娘和公主。”

    霍娇忍不住笑起来,她穿着小衣儿裤,披着件杏色薄纱小衫便出来了。

    谢衡之坐在门口的毯子上,目光落在霍娇洁白的小腿上。

    她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坠着枚金灿灿的硕大哑铃铛。

    鬼使神差,他嶙峋冰冷的手,握住了那只脚踝。

    霍娇本在擦拭发尾,身子一晃,落入一个怀抱。谢衡之将铃铛放在指尖把玩:“这不是小狗戴的东西吗?”

    “你才是小狗。”霍娇想把腿抽回来,却被牢牢捏住。

    “是就是。”

    他从不在乎嘴上吃点亏。

    净房的帐幔半掩着,里面间或涌出温热的水汽和皂角的残香。

    那双冰冷的手慢慢往上,霍娇身子一颤:“好凉。”

    谢衡之勾唇:“凉也忍着。”

    外面平安和小孙还没歇下,忙忙碌碌准备明天的杂事,霍老板到底是老年人,早睡早起,熄了灯早已没了半点动静。

    霍娇神色茫然,她不懂谢衡之在做什么,小人画上没有教。

    但他气息紊乱,眸中满是晦暗,带了一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愉。霍娇咬着下唇,趴在他肩上微微发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霍娇张开嘴,一口咬在做恶人的肩膀上。

    谢衡之慢慢撤出手指,轻笑着去吻她。霍娇有浅浅的羞耻,推开他,自去榻上睡觉了。

    ——

    霍娇没想到,刘夫人和素素后来真的常常去找她。

    素素家有个三岁的男孩,很调皮,坐不住奶娘就带他去外面玩。

    刘家女儿就乖巧多了,已经六七岁,霍娇给她找了一本精怪图画书,坐在铺子里一页一页读给她听。孩子很喜欢,霍娇就让伙计找了一个系列的,给她扎起来带回去。

    刘夫人摸着女儿的头:“有了孩子便被绊住了,不然我便可以同雪淮一起去延州了。”

    素素问:“那边真的会打起来吗?”

    刘夫人捧着闺女的手看远处:“现在还打不起来,有动静,就不止雪淮过去了。”

    霍娇从小长在远离战乱的南方,身边也不认得什么武官,对这一类事的感觉,只停留在书中寥寥数语。

    后来刘雪淮出发,谢衡之也带着霍娇去送行。

    秋风烈烈,一行人全副甲胄,神情肃穆,□□是骠肥油亮的高头大马。

    刘夫人牵着女儿,忍泪与他们挥别。

    谢衡之小声嘱咐:“雪淮,除去军报,也要给我家书。”

    军报需要斟酌用词,家书不用。

    刘雪淮握住他的手:“好。”

    于运使一直滞留到现在,也和刘雪淮同行,他弯下腰同谢衡之说话,霍娇便退开了一些。

    她余光感觉有人在看她,朝远处一看,竟然是兰珩。

    兰珩骑着匹白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商队。

    他见霍娇看到他了,只挥挥手,没有向前,他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谢衡之,双手交叉,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霍娇皱着脸,分辨出他说的是“生气”。

    他怕谢衡之生气,就不过去了。

    她忍不住笑了,小时候她去找谢衡之。他就常在远处同他这样对话,两个人常常鸡同鸭讲,但又乐此不彼。

    血缘真是奇妙。

    谢衡之长大了,倒是不会做这样幼稚的事情了。

    霍娇冲兰珩点头,也与他挥手。她猜测,他跟随商队是去河中路了。

    等谢衡之同于运使说完话,霍娇蹭蹭他:“你哥哥。”

    谢衡之朝她所指望去,见兰珩勒着缰绳,正看着他们。

    身被锐甲的禁军队伍,同牛车满载的商队都在前行,兰珩没有多言,夹起马肚子,转身跟上了队伍。

    谢衡之冷冷目送他离去。

    得知他与霍娇成婚后,兰珩来找过他。

    他虚张声势,故意让兰珩误解:“大当家,那天同你说过,我和霍娇,已经是夫妻。”

    他在兰珩脸上,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咬牙切齿。

    “若我放弃一切,与霍娇相认,祈求她的谅解,”兰珩神色癫狂:“你猜她是会选择体谅我的苦衷,原谅我。还是会将错就错,接纳你这个骗子?”

    谢衡之忍住胸中滔天怒火,冷声讥讽:“你舍不得。”

    舍不得放弃背上那么多条人命,得来的一切。

    ——

    入了秋之后,天气便冷得特别快。

    冬月刚打头的一天,已然天黑,一家老少都用了晚膳。霍老板开始融入京城的夜生活,晚上约上新认识的朋友,去勾栏里看杂剧。

    小黑狗长大了不少,霍娇抱着狗,看谢衡之坐在案上翻阅书页。

    外面响起敲门声,平安去开门,是位军卒打扮的信使。

    她立刻去找谢衡之:“谢大人,军中来信!”

    谢衡之披着单衣,匆匆出门,打开一看,果然是刘雪淮的家书。

    第29章 分开 好想带着你。

    霍娇跟着出去, 见信拆开,足足五六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谢衡之坐回窗边, 抿唇读完,修长的手指轻扣眼前的黑漆翘头案。

    “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霍娇站起来,小黑狗察言观色, 乖巧地躲在一边。

    谢衡之看着他, 显然心中压着事情, 他抵着额角:“我要去找杨大人, 晚上不要等我了。”

    霍娇不再多问,和平安一起帮他找来常服, 又塞了只汤婆子给他:“路上凉。”

    谢衡之揣在怀里, 匆匆出门。

    杨府离得不远, 守门人同他很熟:“谢大人,怎么这样晚过来, 可是有急事?”

    谢衡之抄着袖子倚在门边一点头, 那人便将他带入府:“杨大人此刻正在书房,刘将军传了军报来。”

    书房空旷漆黑, 一盏孤灯。

    杨寒灯瘦削的人影印在窗纸上。李婆婆捧着漆盘出来,上面搁着青瓷碗, 内有深褐色残渣。

    谢衡之问:“杨大人身体可有好转。”

    李婆婆蹙眉:“还是老样子。”

    书房内传来咳嗽声:“慕瓴来了,怎么不进来?”

    几乎同时,杨寒灯也收到了刘雪淮的军报, 军报上只有寥寥数语:议和不了了之,边境暂无动向,延州兵肥马壮。

    谢衡之阔步入内,捧出家书给杨寒灯看:“雪淮说延州没有自己人, 当地兵力只有一万多,西捶虚实不详,无法探听。他不放心,想要个帮手。”

    杨寒灯翻了几页,便开始骂骂咧咧:“六页纸,写了三页废话。他想要谁过去?”

    “我。”

    杨寒灯摸着雪白的须发,将家书看完。谢衡之还是给他润色了不少。

    信上义愤填膺地写着:娘的那边的丘八指挥不动,想要个斥候探探路,还需得从我带去的几百亲兵里拨人。气得老子一整宿没睡着!

    他叹气看他:“你如何考虑?”

    谢衡之道:“我可以去。但不能只我一人去,于任经略那边不好交代。”

    争权意图太过明显。

    杨寒灯沉吟片刻,将军报折起来:“更衣,我要进宫面圣。”

    两人匆匆坐着牛车,到东华门附近递了合符入禁中,不多时宫中出来一位中官,正是官家御前颇为信任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吕直。

    吕都知向等候在外的杨寒灯道:“军报官家看了,请您这就进来,天寒地冻,牛车可停在垂拱殿外。”

    杨寒灯也不客气,旋身坐回车中:“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

    吕都知笑了笑,挽起袖子,同谢衡之一道,扶着车慢慢往前走:“府尹大人刚走,官家这会儿,应当陪皇后在哄小太子睡觉呢。”

    谢衡之道:“那属实有些久,下官傍晚从枢密院回家时,正碰上府尹大人入宫。”

    吕都知一笑,不多言语。

    到了垂拱殿,二人在外面候命。谢衡之道:“听闻吕大人原是庆州人士,已然听不出口音了。”

    吕都知道:“官家若有需要我说庆州话的地方,我便说得很好。”

    谢衡之含笑道:“有吕大人这句话,下官便可安心了。”

    那边晚上霍老板去勾栏看剧时,没忘谈生意。前些日子刚筹划盘下隔壁那个半死不活的早点摊,将铺面扩一扩。今晚又识得外城东边一家宣纸铺子,想入伙做个东家。

    他指点霍娇:“你往后几日,抽空去同那个东家见一面,细微末节,你们年轻人好好理一理。”

    霍娇应是:“明天就去。”

    霍老板张望:“谢衡之不在?”

    霍娇忧心忡忡:“接了份刘虞侯的信,就赶出去了。”

    眼看到了三更天,霍娇想着见合伙人得有个好精神头,只好自己先睡下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梦到小黑狗跳上来舔她,脸上都是口水,湿漉漉的。

    霍娇恼怒地推开它,它白天才咬死一只老鼠呢,多恶心。

    谢衡之满身霜寒地回来,房内暖融融的,炭火烧得旺。霍娇睡得热了,一只脚放在被子外面。

    他倾身替她掖被,忍不住亲了一口,没想到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这一巴掌两个人都醒了,霍娇枕在自己的满床乌发中,神色懵懂地看着上方的人,半晌没有吭声。

    谢衡之决意不同她计较,他理了理她鬓发,轻声道:“霍娇,我要去延州了。”

    “什么时候?”

    “明天。”

    霍娇蓦地坐起来:“这么赶?你去做什么。”

    谢衡之抚着她的脸,静了许久:“去打仗。”

    他见霍娇顿时紧张起来,又改口:“骗你的,去和谈。”

    霍娇睡意全无,瞪他:“不想说就拉到。”

    谢衡之只好将她揽在怀中哄:“官家让我充任招讨使,去延州待一阵子。”

    抱着膝盖,霍娇问:“还有其他人吗?”

    “后续还会有内侍都知吕直和侍卫司副指挥使王行检等人陆续前往,不过只有我和王行检去延州。”

    “王行检……”霍娇喃喃:“是那个皇后的堂兄吗?”

    霍娇已不是刚开汴梁时,晕乎乎就满怀期待进商王府抄经的刻工师傅了。

    铺开了人脉,又有谢衡之这一层关系,她不得不很快融入了京城的局势。

    这搭配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现在延庆路合计被塞了一个立场不明的中官,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官,和杨寒灯身边两个锋芒毕露的年轻文武官员。若是这时候写小报,她一定要加一句:这岂不是将朝堂党争,搬去边疆战场?

    “嗯,”谢衡之握住她的手:“好想带着你。”

    霍娇愣住:“……可以吗?”

    她记得刘雪淮出发前,刘夫人就说过,若不是有孩子要照顾,定会同他同去。

    但她在他眼里,看到挣扎。

    从接到刘雪淮的家书,到一切决定尘埃落地,所有结果都是事推着人走,谢衡之说身不由己也不为过。

    回来的路上,谢衡之缓过来些,他发现自己最先想到的事,是延州路远,或许他尚未抵达延州,兰珩就已经随商队返回京城。

    那时兰珩若是来找霍娇,他又能做什么呢。一想到兰珩可能拿着本属于他的家财,与霍娇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他就嫉妒的发疯。

    他想,不如带着霍娇一起走,即便延州危险,要死也死在一起。

    可当这个人软软地偎依在他怀中,热乎乎地为他温着身子。他就发现,若他真的遭遇不测,死前知道她安然无恙,才能闭眼。

    “还是算了,”他的手指缠着她的头发:“你在家等我。”

    霍娇垂下眼,失望难掩,但她也知道,这样才是最好的。

    她鼓起勇气:“谢衡之,我们圆房吧。”

    谢衡之喉结滚动,不敢看她。

    她手心出汗,仰起脸去吻他的脖子:“话本上都这样写的,出征前要圆房。这样小将军死了,新妇有了遗腹子,日子才能过下去。”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给谢衡之气笑了:“你就盼着我点儿好吧,嗯?”

    他翻身把霍娇压下去,恶狠狠去咬她的唇。

    第二天两个人都差点没起来,醒来之后又尴尬地不敢对视。

    无他。鉴于谢衡之先前那些表现,霍娇一直觉得他这方面,理应是有些心得的。

    没吃过猪肉,起码见过猪跑,进士一甲第三名的学习能力……不应该啊。

    可事实就是,昨晚两个雏儿忙活了一整夜,愣是没能把生米煮成熟饭,最终以霍娇哭着喊疼,一脚蹬开谢衡之告终。

    谢衡之黑着一张脸不想说话。

    没想到之前,荣二娘与刘富斗背后蛐蛐他的话,有朝一日似乎一语成谶。

    他从没细想过这些事要怎么做,都是霍娇凑在近旁,一双含情带水的眸子可怜兮兮的望着他,他全凭着本能无师自通。

    看着与平安一起忙忙碌碌,为他收拾行李的霍娇。

    他自我安慰,罢了,这样也好。

    因稍后还要见纸商,霍娇没法子把谢衡之送到驿站去,给他收拾好行李,就惦记着带什么见面礼合适。

    谢衡之委屈地跟前跟后,差点绊到霍娇,被对方嫌弃地看了一眼,他小声道:“昨晚是谁,还说要跟我去延州的。”

    霍娇选了几本精装的诗集包好:“那是谁,问了又反悔的?”

    谢衡之理亏,不再说话。家里人多,二人也不好过多拉扯。

    霍娇出门前安慰他:“你要是半年回不来,我就去延州找你,行了吧?”

    谢衡之用力抱了她一下,才松手放她出去。

    霍娇去茶坊见到了纸坊老板,才明白阿耶为什么把这事交给她。

    这高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娘子,看模样比谢衡之还小,一张嘴娇声娇气。

    霍娇随口寻着她熟悉的话头与她聊:“我们做书坊的,先前用的多是川蜀的藤纸,听我阿耶说,贵纸产自歙州?”

    高娘子道:“对,要说在汴梁生意做得最好的,还是兰家吧?”

    “墨商兰家?”

    “是啊,霍娘子书坊用墨,应当认识现在兰家的大当家兰珩吧?”

    霍娇现在也敏感了,想到谢衡之那张嫉妒时咬牙切齿的脸,她已经变得提起兰珩,就有种红杏出墙的羞耻感。于是赶紧撇清关系。

    “有所耳闻。不过他家卖的墨太贵了,我们家书坊多是普通市民日常用书,高攀不起。”

    高娘子见神见鬼地:“那可惜了,我这里可有不少兰家的秘闻,打算讲给你听呢!”

    第30章 家书 歙州旧事。

    霍娇以为, 高娘子是知道了谢衡之是私生子的事,心都悬了一下。后

    来又想,真知道了, 也不至于缺心眼到来和她说吧,于是装作好奇:“不认得,我也爱听, 你就说说么。”

    高娘子掩着嘴笑道:“我从小歙州长大, 家里小娘同兰家五叔的姨娘向来交好。她同我说呀, 如今在汴梁立业的这位兰家大娘子兰歆, 其实不是亲生,是小时候别人家走丢, 兰家捡来的。”

    她见霍娇惊愕一时接不上话, 心中有些得意:“霍娘子, 咱们先去铺子里看看。”

    霍娇也有此意,平安扶两人上了牛车, 她又问:“可我听说, 兰大娘子是招婿。按说养女,能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待遇, 已经实属难得,她如何能说服父母, 招婿继承家业?”

    高娘子道:“这我倒是知道的,兰家大房只这一个女儿。歙州先前的家主兰羡,还有五叔等几个, 都是二房生的。”

    霍娇捏了片云片糕放在嘴里。

    原来如此。

    这纸行开在外城顶顶偏僻之处,两人乘牛车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霍娇前后逛了一圈,铺面很小,后面是仓库、账房和一间休息的屋子。

    纸行与书坊不同, 即便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书坊也可制售一体。造纸需场地宽阔,水源充足,故而多是制售分离。

    高家做了多年供商,给书院寺庙等提供上等纸,如今想自产自销,还在摸着石头过河。

    阿耶真是好眼光。

    霍娇从一堆成品中,捧起一卷查看。高娘子道:“霍姐姐好眼力,这是我们家最擅的凝霜纸。”

    纸色莹白,韧而不脆,确是好纸。

    洒金纸也做得雅致十足,霍娇捏在手里,都觉得手痒,想写上几个字。

    高娘子见她喜欢:“我们家仿制的澄心堂纸也做得很好。霍姐姐若是后面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回歙州,我带你看看纸坊。”

    若是认真打算入伙,自然是要去看看的,横竖谢衡之也不在汴梁,她来去自如。

    晚上等霍娇回家,是小孙开得门。

    小黑狗欢腾地迎上来摇尾巴,霍娇踏进院中,低着头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孙道:“娘,娘子子走了没,没一会儿,谢大人便也走了,他他说,说写家书回来。”

    霍娇白日那精力充沛的劲头,好似慢慢剥离,她忍着想哭的冲动坐下来:“知道了。”

    一会儿小孙给她盛了一碗汤,她喝完了,才开口对平安道:“之前让你打听,商会往延州的商队,可有消息了?”

    平安点头:“有的,就是那边苦寒,今年不跑了,要等开春。”

    霍娇想着万一谢衡之真的半年回不来,她还是跟着商队一起去的稳妥:“时间也差不多,多多打点,同他们混个脸熟。”

    晚上霍娇觉得屋子太安静,睡不着。便点了灯,喊平安过来陪她看话本子。

    床头塞着不少书,都是她四处淘来,看到好的,铺子里也可以印。

    平安找出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书,她翻了翻,苦恼道:“看不懂啊。”

    这本书用西州文写成,霍娇接过来看:“这是西州当地的神话故事集锦。西州是西捶盛京,番邦龙兴之地,传说甚广。”

    “娘子认得西州文?”

    霍娇合上书:“我西州话是从小学的,说得还算过关。但文字要想通读,还得对照着。这本书我抽时间把它译成汉字,尽快安排翻印。”

    平安感慨:“好,我听掌柜说,这些日子同西州相关的各类杂书,是卖得最好的。”

    小报也是,只要写西州皇室的宫闱秘传,无论是褒是贬,都被抢购一空。虽然好几个版本的内容前后矛盾,也不晓得哪版讲得才是真的,大家也乐此不彼。

    夜里霍娇躺在榻上,以书遮面,又想到兰家那个秘闻。她总觉得谢衡之有些话没有讲全,譬如寡母和谢赘婿是怎么死的。

    谢衡之走后,她心里不得劲,窝着吃吃喝喝好几日没出门,整日里就是喂狗译书。

    霍老板看不下去,自己去找高娘子将生意敲定,事后打发她出去给城中显贵送纸。

    “这就是传说中,贵如金的仿古澄心堂纸?”霍娇发现自己不识货,她还是更喜欢带偏光的洒金小笺。

    霍老板提溜着宝贝女儿往外推:“对,赶紧出去散散心。”

    “好啦好啦,我这就走。”

    她先是挑着品相最好的,配着洒金小笺给杨寒灯府上送过去,又给商王府和吕都知都送了些。至于几个谢衡之交好的武将家里,霍娇还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送了凝霜纸和洒金纸。

    素素同霍娇喜好一致,她写字一般却很爱动笔。刘夫人倒是一手潇洒的前唐飞白,于是几位夫人近来又多了项喜好:来霍娇家里临帖。

    小孙点心做得好,又喜欢钻研。常常是霍娇去外面买了,带回来给他尝尝,隔几日他便能捣鼓出八九不离十的。

    他新学会了一道泽州饧,芝麻味十分香脆,霍娇不敢多吃甜的,故而邀请刘夫人和素素来吃。

    刘夫人咬着金黄的果子,担忧道“听说王行简也出发了,要领兵上万人,开拨去延州。调兵之事,恐怕瞒不住西州。”

    素素道:“这王行简,我小时候见过一次。是个单纯勇武的公子哥,人不坏,就是脾气冒进。霍姐姐,周姐姐,你们一定要提醒夫君盯紧这个人。”

    霍娇让平安送上来一叠纸:“这是我托边境商队捎带回来的,贴在西州皇宫宫门外,大概相当于我们的邸报。”

    纸上内容由商队誊抄,重要内容交给驻守延州的刘雪淮,不要紧的就带回来给霍娇,她将汉字附在下面,用作编写小报的素材。

    “你们看看,有提到刘将军的,”霍娇翻出一张递给刘夫人:“说……将军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狠如修罗。”

    素素一脸天真:“西州语里还有‘冠玉’这种说法呀?”

    刘夫人点她脑门:“这还不是霍娘子润色出来的。”

    霍娇哈哈大笑:“也有说王行简的,说他天潢贵胄,刚愎自用。倒也不假。”

    谢衡之人还没到延州,霍娇就收到他的家书。里面什么实在话都没有,尽是些酸掉大牙的风月之词。她实在没眼细看,揣怀里带去了歙州。

    歙州是与高娘子,还有押送货物的镖局同去的,出城不久,走到一处山洼,车行不易,几人便一同下来扶着车走。

    不远处有商队,推着板车押送重物,艰难前行。

    做这等苦差事的,大多是壮年男子,可其中还有个特别瘦弱的,高娘子怪道:“竟还有个娘子。”

    霍娇也去看,那小娘子一身褴褛的麻布男装,浑身脏污,衣着单薄。

    她扶着牛车的手顿了顿。

    这是萱儿。

    萱儿偶然转身,也看见了人群中的霍娇,她眼中带着茫然与讶异,很快转回身,此地无银般躲避。

    霍娇沉默地与她反向而行,平安忽然说:“这位小娘子好像有了身孕。”

    高娘子道:“怎么看出来的?”

    平安不好意思了:“我娘怀弟妹时,虽然不显怀,也会这样——走路腿会有些开叉,背后看像鸭子。”

    霍娇一直没有说话,她以为会感到快慰,可一路上心里都闷闷的。

    到歙州先去看过纸坊,高娘子便将她安排在家中住,恰逢家中有客,正是高娘子小娘和兰家五叔的妻妾。

    几人正围坐一圈打叶子牌,各个穿金戴银,阔绰豪奢。高娘子便给他们介绍霍娇,说她是京城的重臣家眷,亦是纸行的东家之一。

    几个娘子一听是京城来的,态度顷刻间带了谦恭,霍娇心里尴尬不已,但面上还是接纳了这些讨好,同这群妇人有来有往的寒暄起来。

    叶子牌她也学过,知道规则,不过玩儿的机会不多。霍娇索性装作不会,坐下来央几位嬢嬢教自己打。

    几人边聊边打,话题开头自然是围着霍娇,先是打探她夫君哪里高就,被她不着痕迹的带过。

    而后霍娇主动提起几个在京城做生意的皇商,故意激兰五夫人:“其实生意最旺的纸行,还当属那几个川蜀老板。歙州纸,品高价贵,就像兰家的墨,要做到行业翘楚,还是得有几个能干的当家,方能行事。我看高娘子,是可塑之才。”

    高娘子的小娘董姨娘,看了兰五夫人一眼,她脸色不好看。

    不过霍娇一脸无知天真,想必也不是故意,董姨娘便出来圆场:“霍娘子说的兰家当家,不会是兰珩吧。这竖子,奴家恰好识得。说他能干,奴家不否认,但从小看他长大,奴是说不出一个好字。”

    兰五夫人听她这样说,心中畅快许多,酸溜溜地:“也不怪大郎君,毕竟不是我兰家骨血,我兰家人勤恳本分,比不得他们一家子做大事的人。”

    霍娇同立在一旁的高娘子对视一眼,她自然知道,不能将她出卖了去,装作一无所知:“还有这等事?”

    兰五夫人唯恐天下不知,见是京城来的,立刻将兰歆是养女的事,告诉霍娇:“兰歆的爹妈,就是我们大伯父,他们不能生。家里让他休妻,他便带着妻子,去接手京城里半死不活的生意。去的路上捡到个很漂亮的小丫头,便是兰歆,进城以后,这生意还真让他们盘活了。”

    霍娇一身杏色小袄,玉指从缀着兔毛的袖口伸出来,捏着牌,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模样:“不过,俗话都说,养子隔代,就是亲子了。兰歆是养女,招了婿,小辈们若是能从小一起亲亲热热的长大,也同亲兄弟没什么区别吧?”

    被说中了痛处,兰五夫人气的牙痒:“大伯父和你是想到一处去了。每年冬月前后,都会让兰珩回歙州住上一段日子,给他留了间单独的屋子。想得不就是与这里的兄弟处一处感情吗?”

    这些事高娘子都没听过,但她对兰珩有模糊的印象:“姨母,您说的兰珩,是那个偶尔过来,特别好看的哥哥吗?”

    被她小娘瞪了一眼,高娘子吐吐舌头:“不过他不太爱搭理人。”

    兰五夫人赞同:“姝儿说对了,这兰珩,简直眼睛长在头顶上,清高极了,他瞧不上二伯哥和我们家的弟弟们,这也罢了,说话还难听的紧。”

    兰五的姨娘在旁补充道:“妾当年就说了句场面话,说他和二伯哥家的二郎君一样的俊俏,他竟然当即说,若是二郎君眼睛能睁开,确实俊俏。”

    霍娇没懂,高娘子附耳道:“那个二郎君,是个眯眯眼。”

    霍娇差点没忍住笑,这语言恶毒的劲儿,也太像谢衡之了。没想到,兰珩也曾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