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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婚纱 总能用这些巧思带给我惊喜

    八月末的周末, 残暑未消,灼热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在大街一侧,衬得午后的静安寺路愈发的喧嚣杂沓。

    忽而一辆黑色的奥斯汀汽车停在行道树浓荫之下, 一身衬衣西裤的年轻司机下车打开了后车门,尔后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头发稀薄的外国绅士,牵着一位身穿白色软缎旗袍的美丽女子走下车来。

    两人挽着手臂,举止亲昵地从洋服店门口的遮阳伞下穿过, 推开了时装店咖啡色的玻璃门。

    店铺二楼工作区,裕祥时装店的老板严位良正专心指导着学徒给西服的领底纳衬,此时柜台伙计带着两位客人走上楼来, 看见老板便朝他喊道:“老板, 查尔斯先生来了!”

    严位良当即直起身来,抬头瞧见那发际线有些上移的外国绅士拿着手杖朝自己缓步走来,顿然露出热切笑容, 边过去迎接, 边用流利的英文问候道:“查尔斯先生, 好久没见您了,您还是这么优雅!这位美丽的女士是?”

    “我的未婚妻, 吴小姐。”那外国绅士简洁地介绍了一句。

    未婚妻?和原来的那位夫人离婚了?

    严位良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转眼对上女子柔媚的双眼, 就点头向对方问候了一下。

    随后, 他热情招呼着两个客人绕过屏风,走到另一边的待客区, 请他们在沙发上落座。

    提起茶壶礼貌性地给两位倒了杯茶水, 问道:“查尔斯先生,今日是来做衣服的吗?其实您需要的话,打个电话叫我去您府上即可。”

    “不, 不是我做。我们准备在明年的春天办婚礼,她看中了一套婚纱,让我推荐一位优秀的裁缝,我便想到了您。”查尔斯缓缓说着,就转头看向了他的未婚妻,棕褐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很是深情。

    “看中了一套婚纱?”

    严位良有些困惑地望向那位年轻小姐,他的时装店一般不会将客人定做的婚纱摆在橱窗,毕竟那衣服既昂贵又容易脏。

    于是语气温和问:“您是在哪看中的?”

    吴小姐浅笑了下,从包里掏出一本画册,翻到某一页,放在桌面上推给了对方,用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国语柔声说道:

    “我看中的正是这一套礼服,不知您这能否定做?不过我不希望您完全按照他画上的做,而是有些创意和改变,起码得是独一无二的。”

    严老板一瞧见她拿出的画册,便猜到了她的心思,甚至都想到了她看中的是哪套裙子。

    这《摩登时装》的画报虽然目前只出了两册,却着实在上海时装届掀起了一番骇浪。

    尤其是洋服店,从未想到洋装还有这般多变的风格,新颖、大胆、前卫且各有特色,简直比巴黎来的那些新款还要新潮靓丽。

    一些眼光保守的裁缝接受不了这过于时髦的风格,但即便表面上唾骂排斥,暗地里还是要偷偷收藏一本。

    无法全盘接受,不代表不可以从中借鉴个别时髦元素。

    而如裕祥这般的大时装公司,则更是人手一册,几个老师傅都快将两期的画报盘出浆来了,一边暗暗感叹此画师才华创意之卓越,一边抽着空闲时间挑着符合自己眼光的时装画做成成衣。

    这倒并非是为了卖给客人,而是为了在锻炼精进自身技艺的同时,学习吸收更为新潮的观念与审美。

    于他们这等老手艺人而言,只有亲手做了,才算是学到了。

    严老板其实是认识纪轻舟的,不仅认识而且记忆深刻,毕竟在上海掀起窄袖、修身旗袍风潮的源头便是那个青年。

    对解太太的这个外甥,他先前就存有欣赏之情,同时也分外感激,因为这新流行风尚给他店里吹来了不少旗袍生意。

    而在这个月初,认出那时装画报的作者就是他曾抛出过橄榄枝的纪轻舟之后,他便只觉得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舍得花个高薪,将人请来店里工作。

    以这年轻人的才华,即便开上三五百元、甚至更高的月薪也是值得的。

    可惜现在为时已晚……他也是后来和解太太聊了才知道,这小纪先生当初所言的事业并非是在他姨夫的制衣厂工作,而是自己开了家时装店。

    既然都自己做了老板了,那必然是花再高薪水也请不来了……

    一想起此事,严老板又深感遗憾。

    暗暗于心底叹了口气,他拿起画册看了眼,果不其然是那套极为华丽的金色礼服。

    “吴小姐,我如实告诉您吧,您如果就拿着这张图来找我,我自是能给您一模一样地做出来,但您说希望能有些改变和创意,想要一套独一无二的婚纱,我个人觉得在这套衣服上做修改,实在很难达到您的预期。”

    尽管知道这么说,损失的很可能不只是一门生意,严位良考虑过后,还是选择了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幅画的画师我是认识的,他本人也是一位裁缝,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问到他的地址,您直接去找他定做即可。或者假如他愿意,您也可以请他绘制一张婚纱图纸,由我来给您制作。”

    吴柏玲听着稍稍睁大了眼:“我还未想过这条路径,原来这画师也是位裁缝啊。”

    她惊讶地叹出声来,惹得查尔斯困惑地看了看他们二人,她便同未婚夫用英文交流了一下方才和严老板的对话。

    两人就此商量一阵,吴柏玲尽管对不认识的裁缝手艺不是很信任,但通过这册画报,起码可以确定对方在服装上的创意和审美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商量后便决定先去找这裁缝设计一套更为出众且漂亮的婚纱,假如对方愿意把制作权交给裕祥,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那么严老板,还请麻烦您给个……纪先生的服装店地址。”吴柏玲看了眼画报上的作者名字,恬然笑道。

    “好,稍等,我去联系熟客帮您问问。”

    严位良口中的熟客自然就是解太太了。

    说罢,他便起身走到办公桌旁,翻着电话簿给解公馆打去了电话。

    电话转接以后,没多久便被接通。

    和往常一样,听电话的是个女佣,他礼貌问道:“请问解太太在家吗?我是裕祥时装店的严位良,有事想请教解太太。”

    出乎意料的是,今日既是周末,又是学校的假期,沈南绮却不在家。

    不过女佣随即就道:“老太太和二少爷在家中,您有急事的话,我可以请二少爷过来,或者帮您传个话。”

    严位良闻言脑中一下冒出了那位蒙着眼睛的青年清凛冷漠的面孔,第一反应是挂断电话换个时间再打。

    但考虑到查尔斯先生还在旁边等候,就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硬着头皮道:“那麻烦你问一下予安少爷,纪先生的店铺位置,谢谢……”

    ·

    宝建路六号的工作室二楼,描画着卷叶图案的玻璃花瓶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凌乱斑驳的光影,映在全身镜旁的铁艺模特架上。

    施玄曼伸手从模特身上拿来黑色的镂空针织披肩,展开披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边整理边露出微笑说道:

    “此次的衣服完成得很迅速啊,还未到一个月,付定金的时候您说至少需要四十五天的工期,我以为真得等上那么久呢。”

    “毕竟招了人手了,总要快些的。”纪轻舟站在一旁,瞧着她问:“感觉怎么样,之前试穿的时候有些大,现在经过调整,合身了吗?”

    “嗯,腰身舒适,这挂脖领子也不松了。”施玄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转换角度欣赏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颇为满意。

    她所穿的正是依据第一期画报上的一件抹胸小黑裙修改设计而成的挂脖收腰连衣裙。

    面料是一款轻薄而具有垂感的黑色平纹雪纺绸,里层则加了舒适柔软的真丝内衬。

    裙身长及脚踝,贴合身形的流畅廓形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尤为修长窈窕,腰间的金色细腰带可系可不系,不系更低调典雅,系上则多了几分高贵奢华。

    至于肩上的这一条针织披肩,她更是分外满意,黑色的羊绒纱线钩织而成的薄披肩柔软又保暖,方格形状的镂空花纹虽然简单,却经典百搭。

    日常不论穿旗袍还是其他衣服,搭上这么一条披肩都能提升整体着装的精致优雅感,令她觉得性价比很高。

    “很好,很合适。”施玄曼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可太喜欢这试新衣服的环节了,就好像在拆礼物,每次换上一套适合自己的漂亮衣服,都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等试衣服变成一项工作,你恐怕就不会那么想了。”

    “您是说电影的戏服吗?”施玄曼反应过来,看向他问:“难不成您已经在制作戏服了?”

    “哪有这么快,刚交了设计稿,还在等张导他们审核呢。”

    纪轻舟说着从柜上的包装盒里拿出了一支胸花,递给她道:“这是这套衣服的赠礼,可以直接别在礼服的胸侧,或者别在腰带上、披肩上,任何你喜欢的位置都可以。”

    “这是……白兰花吗?”施玄曼接过那胸花,用丝绸手作而成的两朵精巧生动的白兰花贴合在一起,缠绕在金色的胸针上,既精致又清新可爱。

    “没错。”

    “谢谢,真漂亮!”她扬起嘴角笑着,当即就将胸针扣在了披肩上。

    纯黑衣裙上添了这么的一抹白色后,就显得更为清丽动人了。

    “真可爱,您总能用这些巧思带给我惊喜,我现在是迫不及待想看看电影的女主角服装了,一定很漂亮。”

    “你这么说的话,等戏服开始制作了,我可就时不时地请你来试穿调整了?”

    “没问题,您尽管给我打电话,再忙我也会抽时间过来的。”

    这就是住在一条街上的好处了,左右来回跑一趟也不费什么时间,施玄曼答应得很干脆。

    随后,两人聊了几句电影话题,施玄曼便支付了这套裙子的尾款,提着重新包装好的礼盒,神采焕发地离开了店里。

    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纪轻舟刚进工作间,准备继续忙碌工作,楼下就传来了阿福的叫声。

    他趴在楼梯口高声喊道:“先生,来客人了!”

    “来了!”纪轻舟将才穿好的针线插在了人台上,转身边脱围裙边跑下楼去。

    将围裙随手挂在了楼梯扶手上,走进会客厅,就看见一位穿着深色西服的外国绅士同一个年轻的华人女士正闲聊着坐在长沙发上等候。

    通过对两人着装的判断,他觉得这多半是笔大生意,便抬手示意胡民福去沏壶热茶来。

    随即拿上笔记本和钢笔,在一旁单人沙发落座,朝两人温和道:“下午好,两位,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和我说……”

    第82章 助眠香 解予安你……

    尽管被新上门的生意耽搁了一些工作时间, 纪轻舟依旧赶在晚饭时回到了解公馆。

    太阳西落后的一楼大厅光线分外黯淡,却也衬得洒入长窗的月色愈发明净皎洁。

    纪轻舟在外面时看见大餐厅灯光亮着,以为解家人这会儿应该在吃饭, 结果走进大餐厅一瞧,却见室内空荡寂静,仅解予安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桌旁。

    晚餐还未开始,女佣刚把擦得干净透亮的餐具送上桌来。

    纪轻舟带着专程跑到门口迎接他的小狗走向餐桌, 疑惑问:“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在医院。”解予安平淡回答。

    “医院?”纪轻舟不由得有些吃惊,但看解予安的神情也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 便接着问:“谁生病了, 不严重吧?”

    “是兄嫂分娩了,午间去的医院。”

    约莫是听出了他语气中夹带的关心情绪,解予安特意解释了一句, “刚来电话, 母子平安。”

    “奥, 吓我一跳,你这人说话怎么说半截的。”纪轻舟舒了口气, 拉开了他身旁的椅子落座。

    “所以今晚就我们两个吃是吧?那可以开饭了,忙了一下午, 我快饿死了!”

    他随口抱怨了声, 招手让佣人送来晚餐。

    等待饭菜上桌时,就边给解予安摆餐具, 边闲聊道:“这么说, 你嫂子这次是给你添了个侄子了?”

    “嗯。”

    “连解玲珑也去了吗?让她看看弟弟?”

    纪轻舟说到这,忽而想起之前聊过的某个话题,撞了撞解予安的胳膊肘笑道:“你哥这年纪轻轻的都有两个孩子了, 你还怎么跟他比?”

    “不存在的东西,有何可比性?”解予安话语淡漠满不在乎:“即便无嗣我也不在意。”

    “这会儿你开始装不在意了,忘了你之前是怎么说的了?

    “‘我哥在我这个年纪,解玲珑都会走路了’,是不是你说的?”纪轻舟刻意模仿着他的语气,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地学舌道。

    “我是陈述事实,有错?”

    纪轻舟“嘁”了一声:“嘴硬吧你就。”

    不一会儿,一道道菜肴都端上了餐桌。

    今夜就他们两人用餐,菜色比平时少了几道。

    纪轻舟刚给解予安盛了碗米饭,转头看到面前摆放的一盘绿油油的蔬菜不禁面露难色:“怎么还有苦瓜啊,谁爱吃苦瓜?你吃吗?”

    “嗯。”解予安平静点头应声。

    “那我给你多夹点。”

    说罢,就用公筷往他往碗里夹了两大筷子的清炒苦瓜。

    之后一边吃着饭,他一边暗暗观察着解予安的脸色,见他一口苦瓜,一口米饭,吃得面不改色,忍不住问:“不苦吗?”

    解予安摇了下头:“你可以试试。”

    “真的假的?”纪轻舟看向面前盘子里的蔬菜,不禁开始怀疑解家的厨师是不是往里添加了独门秘技,使得它变得可口美味了。

    考虑片刻后,就试探性地夹起一片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还未等咀嚼,霎时间,一股浓郁的苦涩便在舌尖蔓延开来。

    纪轻舟面色大变,忙将其吐了出来,往嘴里塞了几口味道浓郁的酱肉。

    回头见解予安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那绿油油的蔬菜,不由啧啧称奇:“你的味觉系统是不是比较迟钝,就跟你对爱情的感知一样麻木。”

    “为何不怪你的味觉过于灵敏?”

    纪轻舟挑了下眉,旋即就夹起碗里那剩下的半片苦瓜放在手上,递到了蹲坐在他椅子旁的小豪嘴边。

    小狗见有主人喂食,刚幸福地咧开嘴,结果嗅了嗅那食物后,又把嘴闭上了。

    看了看纪轻舟的脸色,又看了看他手上的苦瓜,若无其事地把头扭向了窗边,仿佛窗外有什么吸引它视线的东西。

    纪轻舟哼地轻笑了一声,转头朝身边人道:“瞧见没,狗都不吃。”

    解予安即便看不见也知道他做了什么,口吻含着些许促狭意味道:“嗯,灵敏如狗。”

    “啧……跟你无话可说。”

    纪轻舟一时想不出反驳他的话语,只好擦了擦手,继续吃饭。

    ·

    夜里约莫八点半时,沈南绮和解见山带着解玲珑从医院回来,解予川和梁管事则还在医院里,陪伴照料着产妇和新生儿。

    纪轻舟从二楼书房的窗户瞥见车子灯光驶进花园,猜到是他们回来了,就下楼去同两位长辈聊了几句,问了问医院里的情况。

    得知一切安好后,便又回到了书房继续画图。

    就在他拿着速写本和铅笔躺到安乐椅上没多久,书房门被打开,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潮湿的解予安拿着手杖走进门来。

    纪轻舟瞟了他一眼,说道:“你爸妈刚回来,我去问过了,你嫂子和你侄子都挺好的。”

    “嗯。”解予安应了声,听声音判断出自己的安乐椅已经被霸占,就一声不响地走到了靠窗那侧的椅子坐下休息。

    “在画稿?”他落座时问道,“昨日不是已画完了吗?”

    “嗯,电影戏服是画完了,今天又接了一单新的。”

    纪轻舟握着铅笔在纸上打着草图,悠然陈述道:“新客户是个英国人,看他名片好像是个银行家,还是工部局的干事,带着他未婚妻过来定了套婚纱,但是呢,只要婚纱设计图,不用我做。

    “我本来还想他这般不信任我的手艺,那我必须得给他加个价,结果他开口就是贰佰银圆买断,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给报社的稿子八张才六十四元,这钱不赚我真是良心难安。”

    解予安听着轻轻笑了声,也不知是被他的话语逗笑的,还是为他接到这笔生意而高兴。

    “但这两百块也不容易赚啊,那吴小姐提了好些要求,既要高贵、纯洁,能被大众眼光所接受,又要足够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洁白的婚纱美则美矣,但有点无聊,干脆打破色彩均衡吧,就怕他们接受不了……”

    解予安听他话语散漫没个重点,似在做自我思考,便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等候。

    倾听着铅笔摩擦纸页的窸窣声响,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绪。

    不知过去多久,走廊外响起了落地钟的钟声,他暗暗点数了一下,已经九点了。

    恰逢此时,耳边传来了纪轻舟合上了本子的声音,他便问道:“画完了?”

    “嗯,顺利产出了一个垃圾。”纪轻舟一副习以为常的语调说道,紧接着坐直身体,拿起桌上另一本画本,翻开空白页,开始给宋瑜儿布置明天的临摹作业。

    既然没有灵感,那就索性换换思绪,反正客户给了半个月的时间,也不着急。

    解予安以为他准备结束今晚工作了,就道:“九点了,可以回房休息了。”

    “你困了吗?那你先去睡吧,我给宋瑜儿布置个作业。”

    纪轻舟打了个呵欠,说道,“睡不着的话,在枕头上撒点你的助眠香水,抱着枕头睡好了。”

    解予安闻言忽感不悦,嗓音低沉道:“你当我几岁?”

    纪轻舟抬头看向他,见青年又摆着一副瓷器般冷漠的面孔,不解地蹙了蹙眉道:“我说什么了,你又不高兴?不是你自己说的那香味助眠吗?”

    解予安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倏然起身,拿着手杖不打一声招呼地走了出去,还顺带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怪脾气。”纪轻舟嘀咕了一声,低头面对着纸张,大脑里一片空白,眼底浮现的全是解予安刚刚那张冷峻的面孔。

    不可否认,他的心情也有些受到了对方情绪的影响。

    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润润唇,他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台,靠着窗台欣赏了片刻外面的月色,吹了吹夜风。

    尔后才转换思绪,回到书桌旁,继续绘制设计图中常使用的一些人体动态图。

    一连绘制了十几个人体,将近十点时,纪轻舟总算结束今日工作,关了桌上台灯,收拾好东西,回到了卧室。

    房间里氛围一如既往寂静安宁,唯有电风扇嗡嗡地吹着风。

    解予安盖着条薄被背对着门的方向侧躺着,后脑勺的头发被风扇吹得轻轻飘起,瞧着还挺惬意。

    纪轻舟扫了一眼,没打招呼,直接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一番洗浴之后,他换上睡衣出来,关了大灯,躺到了床上。

    深夜,月色清凉似水。

    等靠上枕头,适应了一阵黑暗环境,纪轻舟才发现窗帘未完全闭合,宁静的月光正从缝隙中探入进来。

    他懒得再起身去拉窗帘,这点光照还影响不到他的睡眠。

    闭了闭眼后,他翻了个身对着解予安的后脑勺发起了呆。

    侧边一缕狭长的月光正好打在解予安耳朵上,被风拂动的发丝在这朦胧光照中闪烁着纤细光影。

    纪轻舟注视着眼前颤动的发丝,倏感浓重的倦意席卷而来,想要就此睡去,但想起某人方才憋着气不悦离去的样子,还是决定哄一哄他。

    于是扛着困意,嗓音低哑地试探问道:“睡了吗,解元元?”

    解予安静默片刻,翻过身来平躺,回道:“没有。”

    “睡不着?”纪轻舟语声低柔,“还是有什么心事?”

    稍等片刻,未听见对方回答,便又问道:“要不要助眠香?”

    “嗯?”解予安给了个疑问词,似是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纪轻舟便直接伸出手放到了他的枕头边:“泡澡的时候往水里倒了点,香吗?”

    “没闻见。”解予安带着一副不冷不热的单调语气道。

    “这么近还闻不到?我都闻到了,你是不是鼻塞了。”

    他咕哝了一句,索性伸长手臂压在了他的脖子上。

    隔着薄薄的衣袖,手臂上传来男子脖颈处温热的体温,纪轻舟还以为自己会被马上推开,不料解予安却一动不动的,颇为安静。

    他嘴里轻轻笑道:“怎么了,解元元,被我锁喉动弹不得了?”

    解予安默不作声,想要说什么,却连喉结也不敢滚动一下。

    散发着熟悉香气的热腕静静地压在他的脖颈上,探出袖子的些许手腕肌肤紧贴着他的动脉。

    虽只是轻轻地搭着,他却觉得自己整个脖颈都已经麻痹了,有种不能呼吸的错觉。

    看似漫长,实则只过去了短短十几秒,解予安便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提了起来。

    一瞬的犹豫后,近乎本能地抓着他的手腕抵在鼻端,细嗅了一下那淡淡的幽香。

    纪轻舟此时已有些昏昏欲睡地半阖起了眼眸,感受到手腕内侧被喷洒的温热鼻息,他顿然回神,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来。

    “解予安你……”说到一半,难以继续,只觉手腕内侧火烧火燎一片,指尖也不禁微微颤动。

    “嗯?”肇事者带着鼻音的语气词倒是沉静如常。

    “算了,我不说了,不然你又要说我自作多情。”

    话落,纪轻舟翻过身平躺,闭合眼眸道:“睡吧,我倒数五个数,你的烦恼就消失了,可以安眠了。”

    解予安嘴唇微动,刚想说一句“幼稚”。忽而眼睛部位一沉,微凉的手指携带着熟悉的馨香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像是那种哄孩子时常使用的,最粗劣的变戏法手段,蒙住眼睛,倒数五秒,承诺就兑现了。

    可到头来,纷纭复杂的心事未能消失,纪轻舟究竟说了什么,解予安也没能听进去。

    短短数秒的时间,他的世界就仿佛按下了忙音键般空寂无声。

    直到那柔软的触感撤离,才于萦绕周围的清甜香味中,听见自己急促的怦怦不停的心脏跳动。

    接着,后知后觉的,从面颊至耳际泛起了大片热潮。

    第83章 定价 有梦想是好事

    翌晨, 天朗气清。

    吃过早饭后,纪轻舟独自搭乘电车到了工作室上班。

    此时时间才刚过九点,而二楼制作间的员工们则都已就位, 开启忙碌的一天。

    在施玄曼的单子结束后,工作室客人的单子就只剩下了江珞瑶定做的黑色鱼尾晚礼服。

    这件衣服纪轻舟选择了亲自上手,带宋瑜儿一块儿制作。

    衣服从一周前开始打版剪裁,经过两次坯样的试穿和调整, 到现在缝制工作已基本完成,但礼服上的百合花绣片,他才刚开始制作。

    至于冯二姐和两名制衣女工, 纪轻舟交给她们的工作是一套女士的小西服套装。

    并非客人所定, 而是考虑到楼下会客室实在太空旷,摆着几台模特架,结果一件成衣也没有, 多少令不熟悉的客人感到没底。

    所以便从之前绘制的设计草图中选择了一套, 来交给冯二姐制作。

    一款大蝴蝶结领的雪纺衬衣, 选用的是黑色小波点花纹的面料。

    外面搭配一件深灰蓝的女士西服短外套和一条阔腿长裤,时装风格干练、时髦又冷艳迷人。

    尽管此时不论中西方女士都甚少穿裤装出门——这一点可能还是国内环境更好一些, 为了保暖、方便农作考虑,平民女子劳作时常穿裤装。

    至于西方, 例如巴黎, 女子只有在骑马和骑自行车时才被允许穿裤子。

    不过纪轻舟才懒得管这些,左右他这套衣服做出来就是用来展示设计理念的, 也没打算出售。

    话说回来, 到了工作间后,纪轻舟先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检查了宋瑜儿的作业,用蓝色的自来水笔做了修改示范, 随后就穿上围裙,坐在光线明亮处开始制作礼服上的立体花绣片。

    先在网纱上拓好需要绣制的百合图案与蜷曲的叶片,用铁丝进行包边固定,之后便可用手针穿过管珠和亮片进行花瓣的填充排布。

    掌握技巧以后,这项工作其实并不难做,只是需要足够多的细心和耐心。

    一旁,宋瑜儿同样对着绣绷,手握钩针,做一些基本功的学习训练。

    作为学徒,她现在的生活便是上午跟着纪轻舟做衣服,下午学习一到两种图案或面料肌理的表现技法并加以练习巩固,晚上再完成纪轻舟布置的绘图作业,的确是做到了她师父收徒时所说的,忙碌得几乎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

    一边做着活,一边时不时指导小徒弟几句,同员工们聊些家常八卦,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

    到了正午时分,随着订餐菜馆的伙计送来午饭,大家便都暂停手上活计,下楼吃午饭。

    “我看你钩针的锁链绣已经掌握得不错了,下午可以试试手缝针,一般来说用钩针会方便些,但手针做的更为精致细腻,精准度更高,像礼服定制的话,还是需要熟练掌握这项……”

    纪轻舟同宋瑜儿一道下楼时,还在给小姑娘布置着任务。

    胡民福瞧见他从楼梯上下来,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旋即提醒道:“先生,二少爷刚给您把饭送楼上去了,您没看见他吗?”

    “啊?他去楼上了?”纪轻舟抬头瞧了眼,冲回头看向自己的宋瑜儿等人道:“那你们去吃吧,我去楼上看看。”

    说罢,又转身上了楼。

    到了二楼过道,他正打算打开书房门瞧一眼,这时忽然听见一旁的会客室里传来了轻缓的钢琴乐,听起来像是留声机在播放。

    纪轻舟疑惑地推开了会客室房门,就看见穿着身暗蓝色长衫的解予安坐在蝴蝶桌旁的靠椅上,面前的圆桌上,除了三层的彩漆食盒,还放着一台精致华丽的手提箱式留声机。

    此时留声机盖子开启,伴随着唱片的旋转,正播放着抒情优美的古典钢琴乐。

    “这是哪来的?”纪轻舟拉开了桌旁的椅子落座,观赏着眼前的留声机问。

    皮质的外壳,简洁精巧的构造,音质也很是不错,看起来不便宜。

    “来的路上去洋货店买的,少爷说您无聊时可听听,花了快五十大洋呢。”

    黄佑树见他家少爷不打算开口,身为一个贴心的仆人,就帮着回答道,“机器倒还好,唱片却要两块大洋一张,光是买的这八张唱片,就要十六块了。”

    “这么贵啊,其实没什么必要,我在这哪有无聊的时候,忙都忙不过来。”

    “画稿时不能听?”解予安提道。

    “可以是可以,但这是手摇式的吧,一张唱片又只能放个三五分钟的,放一会儿就得起来换,多麻烦啊。”

    解予安闻言,微微沉下了唇角,似不大高兴。

    纪轻舟见状,便又笑了笑道:“不过也挺好的,手提箱式的搬来搬去方便,平时么,你坐我书房休息能听,客人来试衣服还能加个背景音,想想还是挺有用的。多谢啊,元宝弟弟。”

    解予安被他这多变的称呼惹得头疼:“好好说话。”

    纪轻舟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接着便让阿佑将留声机挪去斗柜上,打开食盒,端出饭菜和碗筷开始吃饭。

    ·

    由于会客室沙发有限,午饭过后,解予安就去了书房,躺在他心爱的安乐椅上午睡。

    而正当纪轻舟准备靠在沙发上听会儿音乐小憩片刻的时候,偏巧工作室来了一位客人,是登利公司的老板张景优。

    张景优是第一次来,考虑到几位女员工都待在一楼的会客室午休,纪轻舟就把他直接带到了二楼的会客间。

    午后,银白的日光照耀着窗前一角,气氛悠然闲适。

    张景优进门后,先在绕着屋子饶有兴致地转悠了一圈,随即就自来熟地脱了西服外套挂在衣架子上,在那布艺的单人沙发上落座说道:“您这房间布置不错,届时能否出租给我们剧组做黎小姐的化妆间?”

    “啊?”纪轻舟刚给他倒了杯茶,就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请求听愣了。

    “哈哈,玩笑话而已,活跃一下气氛,不必在意。”张景优依旧是一副不大靠谱的说话方式。

    接过纪轻舟递来的杯子,喝着茶摇头道:“倘若是真的,我出个高价,你可愿意租给我们电影剧组拍摄?”

    “那自然不行了。”纪轻舟拉了张椅子,隔着个茶水柜与他斜对而坐,不自觉地跷起了二郎腿。

    “为何?我可是出高价的?”

    “这都不是我的房子,怎么租给你?况且我这是工作室,要干活的,哪能随意让别人进进出出。”

    “嗯,有理,我就欣赏你这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与我是同类人。”

    张景优自夸了一句后,便从包里拿出了先前纪轻舟递交的一沓戏服设计稿,翻出几张图纸放在茶水柜上,说道:“你的稿子我们都审核过了,完美,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有几套的价格嘛,一百多元一件裙子,是否太昂贵了些?”

    纪轻舟拿起他抽出的那几张稿子翻了翻,叹气道:“张导,您怕是不知做这几套衣服要费多少道复杂的工序,别的不提,就这件芍药裙,从面料开始就得找专人去定制,真丝的缎子,光是主面料的价格就贵得很了。

    “而布满整条裙子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亮片、小珍珠、水晶等,也都不便宜,还得我们一针一线地手缝上去,做上一天,眼睛都能看瞎,您仔细想想,这衣服我定价一百五,贵吗?”

    “嗯……我也觉得,您的定价是挺合理的。”张景优面对着他的目光凝视,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讲价。

    其实他资金是不缺的,只是没想到光是女主的戏服费用算起来,就达到了一千四百五十六圆,严重超出了他当初给女主服装的预算。

    但纪轻舟所绘制的这些图纸又着实漂亮,每一套都是那样的优雅时尚,同样是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期。

    拍电影嘛,追求的除了卖座和赚钱,更重要的肯定是想出名,想要拍出一部能够一鸣惊人的好电影。

    就当是为了梦想和艺术买单了!

    张景优暗暗劝慰自己,接着便点点头道:“那好吧,就按您报这个价格定价。”

    纪轻舟见他琢磨许久未开口,都已经准备拿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室还有那么多员工需要养活来卖个惨了,谁知张导这样好说话,稍微一劝,对方就不再压价了。

    “那么此次先支付五百元,等会儿我给您开着支票,您自去银行支取。”

    “可以。”

    张景优说罢,便从包里拿出支票和定金支付的确认函,正待填写支票,忽而想起道:“对了,届时电影开拍,也许还需要您常去片场,给施小姐做个服装上的指导,您应该有时间吧?”

    纪轻舟思索稍许,回答:“这样吧,定妆的时候我去指导,之后就让我店里的裁缝或者我学生去跟组,服装上面一些小的调整,她也能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再过去怎么样?”

    “可以,就等您这句话。”张景优干脆应声,随后就将那张汇丰银行的支票递给了纪轻舟,“纪先生,我们《移花接木》,哦不对,现在已改名为《真假凤凰》了,那么这部影片女主角的戏服就交给您了!”

    纪轻舟听见这更改后的名字不禁失笑,点头道:“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

    送张导离开后,纪轻舟哼着歌回到了书房。

    解予安才刚培养起睡意,便被他开门的声音吵醒过来,听他哼着欢快的曲调,也生不起气来,就问:“何事这般高兴?”

    “戏服的稿子过了,按我报价通过的,今天光是定金就收了五百,啧啧,这钱赚得才爽快啊!”

    纪轻舟将支票放进了背包的内层口袋收好。

    旋即坐到蝴蝶桌前,放下那一沓的稿子,微微叹息:“不过,接下来就得大忙特忙了,到头来裁缝还是没招着,明日我再贴个新招聘启示吧,把工资提高点。嗯……还得去找趟骆明煊,定做面料……”

    他絮叨着,刚抽出笔记本翻开,准备罗列戏服的制作计划,忽而想起道:“对了,骆明煊那小子最近在做什么?都没看见他人影。”

    “他忙着搬家。”解予安冷不丁地回了句。

    “啊?”

    解予安正准备作答,这时,房门忽被敲响。

    纪轻舟回头扫向门口,就见房门被推开,一个戴着小圆墨镜的脑袋鬼鬼祟祟从门口探了进来。

    骆明煊眼珠子转了圈,发现纪轻舟和解予安都在,便咧开嘴开朗地走进门来打招呼道:”诶呦,今日凑得巧,元哥也在这呢!”

    “你才是真来得巧,刚和解元聊到你。”

    纪轻舟回道,“他说你最近在搬家,搬什么家?”

    “哦,也不算搬家……你稍等啊。”

    骆明煊说到一半又跑出了出去,过了会儿才提着个椅子进来,大剌剌地坐到百叶窗旁继续说道:

    “也不算搬家,就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爹不是非要我跟那不认识的女子定亲嘛,我便离家出走了。”

    “真出走了?”纪轻舟挑了下眉,“你不是说要住你元哥家去里吗,现在搬去哪了?”

    “我是想去啊,他不是没同意嘛。”

    骆明煊颇幽怨地看了解予安一眼,长叹了口气道:“信哥儿家不行,他有老婆有孩子的,多少不太方便。沪报馆倒是有住处,但那地方半夜太吵了,睡不了好觉。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住得了,就在静安寺路租了个小公寓,前阵子刚忙着搬过去。”

    “那你动作还挺快,怎么不叫我们帮忙?”

    “也没什么东西,毕竟是离家出走,不可大张旗鼓,就只收拾了些衣服家用,一车就全装??走了。主要是以前存的那些金子和银钱,都给挪过去了,短时间花销不愁。”

    “到底是泰明祥的少当家啊,说独立就独立。”

    纪轻舟调侃一句,回过身继续翻着稿子罗列工作计划,嘴里问道:“那你今天是来做什么?”

    骆明煊一听,这才想起正事来:“哦,我是想告诉你,远渡重洋而来的印花机前日便送到了,我哥派人去码头接的货,带着他们的工程师,直接送到仓库组装起来了,所以咱们的印花小作坊,也可以开始动工了,你可要去瞧瞧?”

    “你但凡早一天来问我还有时间,现在么,刚接了个大单,怕是接下来两个月忙得脚不着地。”

    “这般繁忙啊……”骆明煊轻轻咋舌,“我看了你的画报,原本还想今日来找你定做一套西服来着。”

    “你不怕等得久,当然也可以下单了。”纪轻舟转头笑了笑,朝解予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道:“不过除了别的客户大单,你前面还排着这一位呢!”

    “啊?”骆明煊略讶异地看向解予安,“元哥,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轻舟做的衣服你不穿的呀,怎么改变主意了?”

    解予安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闲聊,此时才静静开口道:“想做便做,你不满意?”

    “我哪敢不满意啊,您想做几套就做几套,当我没问。”

    骆明煊很快认了怂,接着转移话题道:“诶对了,轻舟兄,我们小作坊就要运行了,你可有想过要印何种花色?”

    “嗯,样稿我画了些,放在解公馆了,你下午要是没事,就跟我们回去拿,一些图案打印时的方向性、间距比例等,可能到时得给你讲解一下。”

    “如此迅速,那太好了,不愧是轻舟兄!”

    骆明煊立刻敞开笑容应声,旋即又道:“不过我还有些忐忑,你说万一这料子卖不出去,那花这么大价钱买的机器该如何是好?”

    他说罢,不等纪轻舟安慰,又马上自顾自道:“我在想啊,轻舟兄你不是开服装店的嘛,那咱们可以自己定制料子,再找制衣厂做成衣服,出售给百货公司洋服店,这样岂不是能赚更多?”

    纪轻舟没料到他还有这思维,回道:“你想得倒是轻松,找工厂做衣服,一批至少得几百件吧,往哪卖啊?卖不出去岂不是更砸手里?”

    “怎么卖不出去,那时装画报一出,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名人了,打出你的名号,肯定有许多人慕名买你的衣服。

    “即便上海消化不了,也可卖往他处啊,南京、杭州这些的周边城市总能卖出去吧?再远些的,比如京城、天津等等,南边的广东、香港,甚至是南洋、海外……凡是有百货商场的地方,我便可去跑腿谈生意,让那些洋服店的橱窗都挂满你的衣服,别说几百件,几千上万说不准也能卖,就怕工厂做不过来。”

    “行了行了,有梦想是好事,不过我们先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来,你就先试着经营好你那印花小作坊,嗯?”

    “诶我知道,我就这么一提,你们可以先考虑考虑啊。”

    纪轻舟其实之前也想过和制衣厂合作开时装店的事,只不过没骆明煊梦想得这么远大,此刻便欣然点头道:“好好,你放心吧,我会考虑的。”

    第84章 新成员 这店里只有老板在工作吧?……

    “第二届选美大会于昨日落下帷幕, 最终由二十四号金宝儿摘得桂冠,获得第二届香国总统之称号……”

    “金宝儿,这是哪位小姐, 没听过啊!阿佑,你将报纸拿来给我看看……”

    九月初的午后,明丽的秋阳笼罩着二楼会客室一角,暖意中时而有热咖啡的香气氤氲缭绕。

    今日这房间里, 难得聚集了一帮老友。

    解予安和黄佑树不必说,中午刚过十二点便来送午饭了。

    午餐结束后没多久,骆明煊和邱文信、宋又陵三人又陆续登门, 其中骆明煊是为了送面料而来的, 邱文信则是特意来报个喜讯——九月刊的画报三日销量终于突破万册了。

    至于宋又陵,就纯属是跟着邱文信来凑热闹的,顺便也瞧瞧他妹妹的学徒日常。

    几人就好似约好的一般, 一前一后地来了这, 占据了蝴蝶桌旁的四张座椅。

    而偏巧, 纪轻舟今日又约了施玄曼过来试面料,于是此时的会客室便由一张茶水柜分为了两块区域。

    靠近窗子的蝴蝶桌旁, 四个男子吃着茶点,喝着咖啡, 边闲聊边听阿佑念报纸。

    而屋子里侧的沙发上, 则堆叠着各种颜色与材质的样料。

    施玄曼背靠着镜子站立,纪轻舟手拿着面料色板, 时而指挥宋瑜儿拿来某块料子, 将其搭在施玄曼肩上试颜色。

    经过几次对比后,从几种不同明度和纯度的同色面料中,挑选出最合适施玄曼的一款, 将序号标记在对应服装的设计图纸上。

    原本正专心地做着挑选,突然从他们口中听见了某个熟悉的名字,纪轻舟不由得朝右侧投去视线,问:“这选美大会终于出结果了?是金宝儿拿了第一?”

    骆明煊刚从黄佑树手里拿过报纸,将新任的“香国总统”与报纸上所印的浓妆艳抹的女子照片对上名号,闻言诧异问:“轻舟兄也知道?”

    “如果刊印的照片是耳边戴着朵玫瑰的那张,那套衣服还是我做的。”

    “您这业务还真广啊!”宋又陵和邱文信听闻均有些讶异。

    身为沪报编辑,他们自然是最早得知此次选美大会结果的一批人,却没料到这第一名的衣服竟然还是纪轻舟做的。

    “那这金小姐可需好好感谢你,”邱文信手里拿着点心,边吃边笑道,“她能得第一多亏她这身打扮,在一整页相似的美人照里,那鬓边夹着的一朵玫瑰配上她那高挑的细眉、浓郁的唇色,最为吸引眼球。

    “我记得这比赛初始时,她的选票并不多,后来某个先生为选美大会写了则评语,称呼其他女子皆为‘几几号’小姐,独称呼她为红玫瑰小姐,这绰号便传开了,从此金宝儿的票数便开始独领风骚了。”

    “嗯,单看样貌嘛,也就不错而已,这发型和装扮的确为她增色不少,很是与众不同,一瞧便知是轻舟兄的手艺。”骆明煊马后炮地评价道。

    “诶我说,我妹妹和施小姐还在此呢,能否庄重些,别在这对着这香国总统评头论足的。”宋又陵忽而出声打断了这话题。

    “说得也是,抱歉啊,两位小姐。”骆明煊立马朝着沙发那边双手抱拳作揖。

    见两姑娘无人理会自己,就将报纸还给了黄佑树,尴尬地端了咖啡喝了几口。

    旋即看了看旁边座位的解予安,叹气道:“诶呀,可惜元哥视力还未恢复,否则我们现在便能凑个一桌牌局了。”

    “三人不也能玩吗,斗地主啊。”纪轻舟随口提议道。

    “斗地主?为何要斗我们?”宋又陵问。

    骆明煊面容复杂指着他点了点:“啧,就该斗斗你们这些可恶的地主阶级。”

    “你又好到哪去了,骆大少爷?”

    “嘿,我现在可是脱离家庭单干了!”骆明煊挺起了脊背,很有架势地说道。

    这时他突然灵光一闪,朝纪轻舟方向道:“诶,轻舟兄,你看我今日给你剪的这些料子是不是颜色都挑得挺准?不若以后我来给你做面料采购得了,每月付我二十块薪水,我们那小作坊才刚开工,还说不准是赔是赚,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得混点保底薪。”

    纪轻舟听了微微扬眉,还真有些心动。

    别的不提,毕竟是自小在绸缎庄耳濡目染长大的,骆明煊在面料这块可算是见多识广,眼尖得很,料子是好是差、什么材质他一瞧便知。

    虽然心动,他还是下意识开玩笑接道:“二十块也太贵了,十块你做不做?我也没那么多的活,每个月跑个七八趟市场差不多了。”

    “才十块,你这养狗呢……”

    骆明煊挠了挠脸颊,“涨个两块吧,十二块我给你干了,起码这车的油费得给我吧。”

    “行啊!”十二块雇个泰明祥的少爷来给自己干活,纪轻舟这还有什么不答应的道理。

    宋又陵见他们两三句聊完了天,才佯作不满插话道:“怎么还聊起工作来了,休假时间都不准谈工作啊。纪兄,你且教教我们如何斗这地主吧。”

    说实在话,纪轻舟真有些嫌他们吵,闻言便道:“我可以教你们,但你们得出去打牌,院子里不是刚安装了遮阳伞吗,还新买了套折叠桌椅。你们干脆去花园里打,还能看看风景。”

    宋又陵往阳台探了探视线,说:“这提议不错,正巧今日天气也好,秋高气爽,还有些微风。”

    说罢,三人一对视,便默契地站起了身,准备去院子打牌。

    纪轻舟随即将斗地主的玩法同宋又陵他们讲述了一遍,几个赌鬼很快便掌握了规则,各自拿上一些茶点、提着咖啡壶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随着房门关上,屋子顿时安静不少,就剩解予安还靠在椅子上,闲散惬意地听着阿佑念报纸。

    纪轻舟继续给施玄曼挑选适合她肤色的料子。

    刚低头往设计稿上写下一款红色丝绸的序号,此时房门又再度开启,穿着园艺围裙的胡民福抱着一大捧白瓣黄心的月季走了进来,替换了屋子里两个花瓶的插花。

    “怎么这么多?”纪轻舟见他两只瓶子还插不下,便疑惑问了句。

    胡民福挑了些快开败的出来,准备拿去丢掉,回答道:“今日给月季做了个秋剪,为的是下一波的秋花能开得更好更茂盛,便一次性把这些还在开放的都剪了。”

    “这样啊……”纪轻舟点了点头。

    “好漂亮的花。”施玄曼瞧着那像烟花般爆满花瓶的月季,不由得眼睛发亮。

    纪轻舟见她喜欢,就微笑提道:“想要可以带点回去,让阿福给你挑几枝漂亮的。”

    “那我便不客气了,谢谢您。”施玄曼顿然露出了明媚笑容。

    一旁解予安倏然轻嗤了一声。

    纪轻舟瞧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解予安似没料到自己从舌尖发出的气音会被听见,沉默几秒方一本正经回道:“报纸内容,可笑。”

    “……”黄佑树读报的声音微顿,有些困惑。

    他刚念的是一则文坛的消息,说的是某位作家逝世,有诸多名人前去祭奠。

    这也并不好笑啊……兴许是有什么笑点他没理解吧。

    ·

    花费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做完了面料的挑选,纪轻舟送施小姐离开后,紧接着就带着宋瑜儿去了制作间干活。

    新的招聘启示在外挂了几天,仍是没招到合适的裁缝,纪轻舟无奈之下,已经做好了只自己和冯敏君两人带着几个女工和学徒日夜赶工的准备。

    交给冯二姐的女士西服套装,在这几日的制作下,已接近尾声。

    纪轻舟这边,江小姐的礼服绣片也绣制完成,今日只需将绣片手缝到礼服上,再整理熨烫一番,便可完工了。

    作为这套礼服的赠礼,他准备将刺绣剩下的菱形水晶用细铜丝穿成一串,再装饰上三朵布艺手作的小百合,就是一件清新秀雅又闪闪发亮的手镯了,很适合同礼服搭配穿戴。

    用白色缎带和细铜丝制作小百合花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

    纪轻舟刚给她做完一片花瓣的示范,正准备动手给礼服上绣片,这时楼下又传来了阿福的喊声。

    ——“纪先生,有人来应聘。”

    “哦,来了!”

    若说是客人到来,纪轻舟可能还没这么积极,一听是来应聘的,便围裙也来不及脱脱,直接就下了楼。

    到了楼下门厅,纪轻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衬衣和棕色马甲的男子。

    他年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普普通通,但气质温和舒朗,衣着、头发都打理得很是干净整齐,像是个教养不错的绅士。

    “你好,来应聘裁缝吗?”纪轻舟打量过他的着装以后,便觉得此人品味应该不错。

    能把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清爽的,做衣服时的审美想必差不到哪去,心下立即有了几分好感。

    “正是。”来人瞧见纪轻舟时似乎也有那么几分诧异,约莫是没料到这家店的老板会这么年轻,甚至比自己年纪还小。

    他微微张了张唇,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纪轻舟见状就朝一旁会客室示意了一下道:“既然是来应聘的,那就进来聊吧。”

    “好。”男子点了下头,跟着他走进了会客室。

    进屋后,他先是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圈店内的环境,接着就选择了在单人沙发上落座,坐姿也很是端正有礼。

    “介绍一下自己吧。”纪轻舟因为赶时间,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哦好的,我叫叶叔桐,之前在一家俄罗斯人开的西服店做学徒,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已经学了十年裁缝。”

    “等等,你二十六岁啊……”纪轻舟捕捉到某个信息,露出笑意道,“那凑得巧,我们同龄。”

    “是吗,您看着比我年轻很多。”

    “你也不显老,就是打扮得比较成熟而已。”

    纪轻舟客套一句,尔后道:“所以是学徒毕业了,出来找工作?为什么选择我这家店呢?”

    男子稍作犹豫,缓缓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就住在霞飞路,所以几日前就已看见了您店里的招聘。

    “您开的薪资,四十元的月薪于我们这等初出茅庐的裁缝而言算不错了,不过您这家店毕竟没什么名气,这年头开两年就倒闭的成衣店也多得是,我第一想法还是想挑一家名声较大的老店去工作,但是……”

    叶叔桐说到这倏而露出一个浅笑,纪轻舟才发现他还有虎牙,笑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文气了。

    “我昨日翻阅了最新期的《摩登时装》画报,在上面看到了这里的地址,便立即过来了。”

    “哦,那我大概理解了。”

    纪轻舟也是没料到,这九月刊的画报发行三日,客人没吸引来一个,倒是引来了裁缝。

    “说说你的长项吧,最拿手的是什么?”

    “凡是洋装,常见的式样我都能做,您画报上的服装,我也挑选了一套自己制版制作,就是创刊号的那期封面。”

    叶叔桐思考着回答,“最擅长的话,还是西服,先前跟着师傅做得最多的便是那些洋人的西服。”

    “那正好,我这还就缺个擅长做西装的。”纪轻舟口吻率然,“不过目前我店里接的较多的还是女装,你没问题吧?”

    “我觉得我可以胜任,就不知能否达到您的标准。”

    “那行,先试用三天吧!”纪轻舟搬出了老一套的规矩,“试用期通过,咱们就签合同,薪水一个月四十,早九晚七,不过我一般都会让员工提早一个小时下班,偶尔会加个班,休假视排单情况而定,没问题吧?”

    叶叔桐都准备答应下来了,忽而又察觉不对。

    这裁缝店从外观上看是一点没个裁缝店的样子,而自他走进院门起,除了那个穿得像是花匠的茶房,就只看到几个男人笑语喧阗地坐在门口院子里打牌,连个学徒也没有,很是不靠谱的样子。

    该不会这店里只有老板在工作吧?

    想到这,叶叔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问道:“我能先看看工作环境吗?”

    “没问题,跟我来吧。”他这要求提得很正常,纪轻舟没有拒绝的道理。

    随后便起身,领着叶叔桐去了楼上的制作间。

    此时制作间内依旧忙得热火朝天,两个女工忙着踩缝纫机,冯敏君则正给那女士西服做熨烫。

    裁剪台旁,宋瑜儿仍专心致志地做着小百合花,这么一会儿工夫,面前已经多了两个小花瓣。

    推开门,闻见熟悉的面料味道,望见穿在人台上的那套美丽的黑丝绒礼服裙,叶叔桐总算安心地舒了口气,转头朝纪轻舟道:“试用期从明日开始吧,不过我今日想先在这做做看。”

    “行啊,也让我看看你十年学徒的手艺。”纪轻舟轻笑说道。

    说罢,他简单地为新人做了个介绍,接着拿了件自己的围裙给叶叔桐,就带着他一块做起了手上的工作。

    ·

    楼下花园里,几个赌鬼打了一下午的牌,一直到了下午五点才一块离去。

    解予安起初是坐在会客室听报的,后来纪轻舟去了制作间忙碌,他闲着无聊,便也下楼去,坐到了遮阳伞下乘凉吹风。

    纪轻舟因为有新来的裁缝帮忙,比他原定计划更早地完工下了班。

    和叶叔桐约好明早再来工作后,他便拿着速写本和画笔、水彩颜料等去了院子里。

    坐到遮阳伞下,摊开画本,准备用心感受一下黄昏庭院的好风景,看能否迸发出一些婚纱设计的灵感。

    “忙完了?”折叠桌的对面,解予安听见他的动静,便开口问道。

    “嗯,你没睡啊,我见你一动不动的,还以为你睡着了。”

    纪轻舟拿起铅笔,翻到昨夜画的婚纱草稿,看了几眼,轻轻蹙眉,干脆又往后翻了一页。

    尔后,就对着空白的纸张陷入了沉思。

    院子里的月季都已修剪完毕,露出了光秃秃的枝干,西墙上瀑布般的蓝花丹依然盛放着,却没能给纪轻舟带来什么灵感。

    他默然地用眼睛观察着四周,脑中各种思绪闪过,却难以捉住分毫。

    清风拂面,掀起了两人的发丝。

    纪轻舟眯着双眸,用铅笔尾端一下下地点着桌面,不知何时起,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男子沉静而英俊的面孔上。

    由于是在室外,解予安照例在眼睛上蒙上了一条黑色的纱带。

    他姿势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斜照的夕阳在他脸上打上了一道明暗分界线。

    一半明亮而柔和,一半晦暗而冷肃,有一种奇异的人与自然、白天与黑夜融合的美感。

    纪轻舟注视着,不想放过此时的灵感,就下笔画起了眼前人的画像。

    寥寥数笔迅速地勾画了一个男子轮廓,他开始描绘起男子的衣服。

    解予安穿长衫和翻领衬衣居多,他将两者结合,绘制了一件中山领的白色衬衣。

    衬衣的质感较厚,但平展柔软,扣子必须扣至最上面一颗。

    敞开的宽松袖口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牵着一条狗链。

    五官的描绘虽未画得太细致,却也勾勒出了几分解予安淡漠冷峻的神韵。

    只不过在画到覆盖于眼睛上的黑色纱布时,纪轻舟略作思考,将它改成了细菱格的黑色面纱。

    细格子的面纱若隐若现地透出男子的眉眼,通过网纱和脸部的对比,表现出了那种晦暗与光明纠缠不清的暧昧之感。

    画到这里,纪轻舟看了看画稿,觉得还有些单调。

    从头发到面纱再到衣服都是黑白配色,或许可以配上一支胸花来打破这种沉默的单调氛围。

    微风掠过,吹着枝叶窸窣作响。

    纪轻舟用画笔调了些颜料,开口问道:“你生日是几月几号来着,十一月额……嗯?”

    解予安刚准备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又合上了嘴,冷淡说道:“自己想。”

    纪轻舟轻轻笑了笑,信手在画中男子的衬衣肩膀处,勾勒了一小束的紫堇花。

    第85章 紫罗兰 你们泰明祥也是好起来了

    初秋的黎明, 天空淡蓝澄净,没有一丝云翳。

    苏州河畔的某个仓库门前,运货的马车队早早就顶着晨露开始工作, 将一批批装满着布料的箱子放上车板,一个木箱叠着一个木箱,被车夫用麻绳熟练地捆紧。

    随着车夫坐上车架,握住缰绳一震辔头, 马儿便“嗒嗒”地拉动货车小跑起来。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连成长排,车队走过, 掀起尘土阵阵。

    这些货物, 将赶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前,被配送到城内泰明祥的各家绸缎庄里。

    ·

    上午八点左右,大马路上已是一片喧骚杂沓。

    南京路和云南路的交叉口处, 泰明祥门口悬挂的黑底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时距离卸下货物还没多久, 掌柜正安排着伙计挪出一个架子, 专门用来摆放新来的布料。

    “华叔,早啊!新货可到了?”特意起了个大早的骆明煊背着个绸缎包, 乘着朝阳踏入了店门槛,还未看见人影, 就先打起了招呼。

    “诶, 小少爷,您早啊!”掌柜华叔听见声音抬头, 笑容洋溢地问候, “货我刚点完,正在上架呢。”

    “好,你忙你的, 我就是来看看。”骆明煊说罢,直接打开柜台旁的小隔板走了进去。

    店内,打开的一只只木箱里摆放着数匹新布,有的还用白布袋子包裹着,有的则已被伙计拆开布袋拿了出来,一匹匹整齐地排列上架。

    “这一批料子都是用那西洋机器印花的吧,这些个花色图样,我还从未见过,果真新奇又漂亮。”

    掌柜指挥着伙计放完一排布料后,走到骆明煊身旁说道,“不过太新了,和我们这店里其他的料子全然不同,就怕老顾客看不中意。”

    “华叔,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这花色漂不漂亮、新不新奇的,和什么西洋机器可无多大关系,机器不过是加快了印布的速度,这些料子的颜色纹样之所以新鲜,那是我们新请的图样师傅厉害。”

    骆明煊靠在柜台旁,悠悠哉哉地说道,“至于有没有人买嘛,这第一天上架的,谁也说不好,反正我信任我请的图样师,假如没人买,那就是客人眼光的问题……”

    说实话,掌柜华叔看见这批与以往风格全然不同的新货时,心里还只是有些忐忑,听他们少东家如此一说,心境顿时就由忐忑转为了担忧。

    瞧小少爷对那图样师无底限推崇的模样,着实不大理性,该不会是被什么巧言令色的家伙给骗了吧?

    “哦对了!”见那空出的架子逐渐被摆满,骆明煊突然记起正事,摘下绸子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册新款面料做的色卡,递给掌柜道:

    “这是纪先生,也就是我们新聘的图样师指点我做的,您把这放在柜台上,若有客人对架子上的新货好奇,就让伙计把这册子打开给他,供他任意挑选。”

    掌柜接过册子打开瞧了瞧,看到那整齐排列的布料小样,点点头道:“这个不错,挺有用的,回头我也命人做上一册。”

    正聊到这,此时几个年轻女学生聊着天踏进店里来。

    “我家可不像你家这样开明,莫说是像碧蓉你身上穿的这般时髦的洋装了,我娘连窄身旗袍也不肯给我做一件,就只好趁着去学校的时候买点料子,自己折腾个一件偷偷穿了。”

    “洋装要如何折腾,你做得明白吗?”

    “都是针线活,有何难的,我偷藏了一册时装画报,就按照那上面的式样做呗……”

    见有客人到来,骆明煊就不再闲聊耽搁掌柜时间。

    正要出去,前往下一个店铺送面料样板册,目光流转间,他忽然注意到进门的几个女学生中,有位穿亚麻衬衫和斜条纹半裙的少女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那日纪轻舟的工作室开业,前去参加茶话会的几位女客之一。

    他挑起眉毛,下意识地想举手打声招呼,但随即考虑到少女身旁还有几位她的同学,便又作罢,回头和掌柜道了声别后,就直接推开柜台旁的挡板出了店门。

    而此时,女学生们已经注意到某个架子上与周围画风全然不同的那些新布料了。

    “诶,你们看那淡黄色带着些紫色印花的料子,像不像今早这期画报上那件连衣裙的花纹?”

    “配色也像得很。”

    “还有那匹粉色小碎花的,花纹也同新一期的旗袍料子很像,这料子再配上个米白的蕾丝花边,岂不就和画报上那件小玫瑰碎花的旗袍一样了吗?”

    “还真是!可今日这画报不是才出来吗,怎泰明祥就这般迅速地出了一模一样的料子……”

    “你怎知道是画报在前,绸缎庄在后,说不准是泰明祥先出了这料子,人家画师直接挪用了图样呢。”

    方碧蓉起初还只是很有兴味地听着同学们讨论,听到这便不由蹙了蹙眉。

    作为纪轻舟的老客户,她自然知晓画报是谁画的,心里认为凭纪先生的才能,应当不会在时装画上挪用这种具有新意和特点的花纹。

    踌躇片刻,便插口道:“兴许是画师和泰明祥合作了呢?”

    “也有此可能。”某个对画报很是推崇的女学生附和了一句,旋即她便扭头朝掌柜求证道:“左边架子上那几匹料子的花样很是新鲜,可是用的纪先生的图样?”

    掌柜华叔愣了一愣,他没看过画报,也不知晓她们在讨论什么,不过刚才骆明煊确实提过一嘴新聘的图样师傅姓纪,就含笑模糊道:

    “那些啊都是店里新来的料子,是我们新请的图样师傅绘制的,他确实姓纪。”

    “那就是了吧……”

    “可以啊,你们泰明祥如今也是好起来了,居然能请到纪先生做图样师傅。”

    “能否将那黄色印花的和粉色碎花的都拿来予我仔细看看?”

    那个准备扯些料子带去学校自己捣鼓洋装的女学生问道。

    她心里想得很美,既然都有和画报上花色一样的料子出售了,那用这同款的面料照着画报做衣服,岂不事半功倍?

    “不必这般麻烦,你看这个挑选即可。”

    掌柜笑意盈盈地将刚刚才到手的布料样板册递给了那几个女学生,心里则暗暗称奇。

    这位纪先生究竟何许人也,分明是他们泰明祥雇佣了那人做图样师傅,怎么在这些女学生口中,反倒成了他们泰明祥蹭人家的名气了?

    稀奇,真是稀奇,看来那什么时装画报,他也得去买个一册瞧瞧了……

    ·

    工作室一楼会客室内,身穿墨绿色金丝绒旗袍、戴着珍珠项链的吴柏玲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新一期的时装画报。

    过了会儿,兼任茶房的胡民福端着放有茶具的托盘过来,提起漂着柠檬片的玻璃茶壶向玻璃杯中倒了半杯的柠檬水。

    虽然他不觉得这种泡着酸涩水果的凉白开有什么好喝的,但既然纪先生这么吩咐了,他也就照做。

    吴柏玲看到茶房送茶水过来,就扫了一眼。

    倘若是热茶,此时这天气她肯定是不想喝的,但一见是漂着柠檬片的凉水,便觉得有些口渴起来。

    随意道了声谢后,她伸出戴着名贵宝石戒指的右手,拿起刻花玻璃杯送到唇边,喝了两口清香宜人的凉白开。

    刚放下杯子,纪轻舟便拿着画稿本走了进来,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说道:“不好意思,刚刚手头有些工作。”

    “没事,坐这翻翻画报,喝喝柠檬水,蛮暇意的。”吴柏玲说着目光扫向茶几,喝了一半的水杯正在玻璃窗反射的日照下闪着亮光。

    “不介意就好,查尔斯先生这次没陪您过来?”纪轻舟边问,边将画本翻到婚纱设计稿递给对方。

    “他可是个大忙人哪。”女子接过画本,侧身倚在沙发扶手上说道,语气里带着一股慵懒的调子。

    纪轻舟忽然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和之前留给自己的印象有些不同。

    吴柏玲似乎察觉他的诧异,展开笑容道:“纪老板是不是觉得我和那日来的时候脾性有些不像?还不是那个英国佬,就喜欢温柔天真、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便只好装出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温顺得像个假人,但他很是喜欢……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好,理解。”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纪轻舟不禁失笑。

    吴柏玲这才放心地低头垂下视线,认真地看起了设计稿。

    随即她眉毛微微挑起,嘴唇微张,似乎有些讶异和惊艳。

    图上所画的女模穿的是一套卡肩式的白色缎面婚纱,不论翻折的领口也好、及地的A形裙身也好,还是上窄下宽的喇叭袖,所用的都是同一种洁白的缎子。

    衣裙款式面料固然看起来高贵优雅,但实在太过单调,于是纪轻舟便给她添上了一顶缎面的宽檐帽,在帽子上装饰了红色的玫瑰与黑色的羽毛和丝带。

    婚纱的腰带也采用了镶满黑色羽毛和红色玫瑰的设计,这种华丽的腰带收紧着模特的腰身,尾端又犹如捧花般地垂落在裙身一侧。

    而若只是这样的设计,看起来也许有些破坏色彩平衡,但在往那顶缎面的宽檐帽上加盖了大块的白色头纱后,玫瑰、黑羽、丝带、婚纱与新娘的面容便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原本有些突兀的用色,在这白色头纱的掩映下,顿时变得安宁、平衡,且分为吸引眼球。

    这是一套简单又大胆的设计。

    没有刻板印象中那重重白纱与膨胀裙身的累赘,没有繁丽复杂的蕾丝装饰,层层的褶边或不便行动的拖尾,仅用了两种面料,打造的氛围却是如此的高雅、独特,温柔浪漫又夹着些许妩媚,很是超出了吴柏玲的预期。

    “很漂亮,我本人的眼光是蛮喜欢这套婚纱的。”

    看了一会儿后,吴柏玲发自内心地赞叹道,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这红色玫瑰与黑色羽毛的搭配太浓郁了,不像是他眼中纯洁温柔的未婚妻会喜欢的款式。”

    “好,我懂你意思,您可以再往后翻一页,看是否符合您的要求。”纪轻舟不觉意外道。

    在画设计图时,他便觉得以吴柏玲带给他的初印象,大概不会喜欢太浓郁的色彩,只是实在难以割舍这个版本才将其绘制了出来,想着万一人家能接受呢?

    哪知,吴柏玲的确是能接受的,却为了维持人设不得不放弃。

    吴柏玲闻言便又往后翻了一页。

    下张画稿上的婚纱款式设计和上一幅一模一样,只不过将红色玫瑰和黑色羽毛改为了浅紫色的紫罗兰和白色的羽毛与丝带。

    如此一改,配色上瞧着顿时就柔和温婉了许多。

    而不知是否为先入为主的缘故,固然这一套设计也很漂亮,吴柏玲却觉得差了些惊艳之感。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要维持在查尔斯心目中的形象,只能放弃自己的真实喜好。

    “可惜了这一套婚纱……”吴柏玲翻到前页,低声叹息了一句。

    “不必可惜,好的设计是源源不断的。”纪轻舟安慰道,“那么,您就选定是紫罗兰那套,不用再修改什么吗?”

    “嗯,就决定是这一件了。”

    吴柏玲又翻到了后页,仔细端详一阵后,感慨:“其实这一款也很漂亮的,但您为何不直接给我看这一套呢?太坏了,纪老板,以后我怕是想起此事来都要遗憾一番。”

    “婚姻嘛,总是会留有些遗憾的。”

    纪轻舟似很有感触地微微点头,继而沉静地笑着添了句:“往好了想,这也不失为一份回忆。”

    第86章 崩溃 再对我做一遍那个

    婚纱的单子顺利结束, 送走吴小姐以后,纪轻舟提着新鲜进账的一百五十元尾款到了二楼书房,将一卷卷的银圆收进了蝴蝶桌下方的抽屉里, 准备等哪日解予安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坐他的车一并带回去。

    给抽屉上锁以后,纪轻舟拉开椅子,坐到桌前, 抽出账本开始计算这几日店铺的营收。

    最近的几笔订单赚得都不少。

    电影戏服的五百元定金支票、婚纱的两百元设计费用,再加上前阵子施小姐和江小姐的订单结算后收到的一百八十元尾款,以及近半月接的几笔新单定金, 不算报社的稿费和沈南绮额外给他的零用钱等, 光是开店的纯收入,如今就已经突破了千元大关。

    不过收入高了,相应的支出也更吓人了。

    别的不提, 就目前店内所有员工的薪水一个月相加便要一百五十元, 而面辅料的成本也是丝毫不便宜……

    但总体而言, 他仍是赚了不少的,起码目前总存款数额突破千元是个客观存在的事实。

    这几日若能抽出时间, 就可以去当初的当铺将他典质的手表和金银首饰赎回来了。

    拖得越久,抵押的利息越高。

    毕竟是现代带来的物品, 即便平日里用不着, 也还是拿回来的好。

    算完收支,纪轻舟合起账本, 看了眼时间, 随即起身去对面的制作间继续干活。

    刚走到门口,还未推开房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了男子崩溃的声音。

    “又断了, 又断了,啊啊啊这是什么工作啊……”

    纪轻舟开门的动作一顿。

    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接着若无其事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宽敞的裁剪台上此时堆满了各种服装材料。

    坐在裁剪台旁的宋瑜儿低着头、神色认真地干着活。

    而坐于她旁边的叶叔桐则脸色憋得通红,一个劲地抱着头抓着头发吱哇乱叫。

    奇异的是,某人发出这样癫狂的动静,冯二姐等人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连抬头瞅一眼的好奇心也没有。

    纪轻舟也是同样。

    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听见叶叔桐的发疯嚎叫了。

    他也是着实没料到,一个日常很是温和有礼的男子,在工作状态里会变成这样一副抽象的样子。

    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手上在做的这套戏服确实有些太折磨人了。

    这套礼服是所有戏服制作工艺最繁琐的一套,即纪轻舟当初递交给拉莫斯面试审核的三张稿子之一。

    说实话,开始制作后,纪轻舟自己都有些后悔,为何要设计得这样复杂。

    不论是交错绣制着大量金线、珍珠和亮片的胸衣,还是由斜裁成长条的薄纱、丝绸、蕾丝和金色流苏等多种材料拼接而成的曳地长裙,制作起来都无比麻烦。

    而最为可怕的还是那黑色的羽毛披肩。

    为了长垂地面的披肩也能够拥有轻盈飘逸的质感,所选用的底布料子是黑色的真丝欧根纱,羽毛则为较为纤细柔软的鸵鸟绒羽。

    制作流程需先从那购买来的一袋袋鸵鸟绒羽中挑选出合适长度的,长长短短约莫七八根用线绕成一簇,再正一簇、反一簇,错中有序地缝制到底布上。

    此工作必须细致谨慎具有耐心,否则底布抽丝还不算什么,就怕缝上去的羽毛掉毛,掉了一根,整一簇迟早要散,就等于白用功。

    这过程已是足够繁琐,更麻烦的还是纪轻舟设计穿插在羽毛间的金线。

    为表现出羽毛摇曳时的浮光跃金之感,需要工作者在将几根羽毛绕成一簇前,先对其中的一到两根用金线进行编织。

    而他们所选用的绒羽细细长长,柔软又脆弱,编织过程中稍不留意就容易断裂。

    一次两次的也就罢了,多来几次着实容易令人破防。

    目前这羽毛披肩的制作就分给了他们三人,挑选梳理羽毛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给羽毛编织的工作交给了叶叔桐,纪轻舟则负责将羽毛缝到底布上。

    从前日上午做到现在,两天半的时间,三米长的羽毛披肩才完成了三分之二。

    而这条披肩依照计划是要在三天时间内做完的,今日做不完便要加班,可想而知叶叔桐有多崩溃。

    看见纪轻舟开门进来,叶叔桐刷的抬起头注视着他,眼里情绪夹着几分警惕和试探,问:“有新单?”

    “没有,只是给客人看个设计稿而已。”纪轻舟无奈一哂,摇了摇头坐到凳子上,拿起纤细的手缝针穿上丝线继续自己的工作。

    闻言,叶叔桐明显松了口气。

    盯着手下编织到一半的金线和羽毛发了会儿呆,随后认命般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坐直身体,手指熟练地抽出金线,开始重新编织。

    纪轻舟见状着实无言,头一回见到这般不希望老板接新生意的店员。

    但站在叶叔桐的角度,他也能理解。

    毕竟才刚从学徒转变为正式的裁缝,还处于一个初入职场的心态,哪知一上场面对的就是地狱模式。

    工作量本来就大得看不见尽头,干的活又是从前从未接触过的,复杂又极其冗繁细琐,都这样了,老板还一直在接新单,眼看着休假遥遥无期,这么想也确实很值得发一发疯。

    可纪轻舟也没办法,他总不能把上门来的客人拒之门外吧?

    自上期画报的广告登载后,这半个月来就陆续有客人慕名而来,有好奇来闲逛参观的,也有专门来量体裁衣的。

    目前工作室重点赶工制作的还是戏服单子,所以每有顾客上门,纪轻舟都会先如实告知工期情况。

    有的顾客一听制作工期已经排到了十二月,便望而却步了,但也有顾客不在乎等段时间,就直接下了订单。

    这么累积下来,这半月又接了三位女士的洋装和两位男士的西装定制。

    也许是有现代那两年工作经验的打底,此时的工作量固然繁重,纪轻舟却觉得还能适应,起码他不用天天熬夜画稿,想要休息,随时能安排时间休息,这便是自己做老板的好处了。

    相比之下,冯二姐和两个制衣女工心态稳定,只要老板发薪水,便能一直干,而叶叔桐心态则要差得多。

    每每得知又来了客人,又有新订单的增加,他的压力就写在了脸上,一到工作时间就板着面孔,稍有些差错,情绪就容易变得急躁。

    好在他也只是心急,工作照样完成得很好,纪轻舟也就装作没看见。

    三人继续干着重复的活计,中间穿插着短暂的闭目养神和进食补充体力的小憩。

    就这样,伴随着冯敏君组的缝纫机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男子崩溃咆哮,他们一直赶工到了夜里近九点,才完成今日的工作目标。

    此时,制作间里仅剩下纪轻舟和叶叔桐两人。

    ——冯二姐等人约莫七点完成工作任务便离开了,而宋瑜儿纪轻舟考虑到她一个小姑娘,天黑回家不安全,就让她晚饭点便下了班提早回去。

    将完成后的披肩搭到人台身上时,两人对视一眼,皆不由得一笑。

    叶叔桐这会儿又恢复了温厚的状态,不怎好意思地说道:“抱歉,轻舟,我这两日情绪不太稳定,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上班嘛,总有破碎的时候,以后这种机会还多着呢,多碎几次就习惯了。”纪轻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

    “行了,赶紧回家休息,下班吧!”

    说罢就锁了窗户,关了灯,走出了房间。

    夜里的洋房分外清静,月光清澈,见于云隙。

    需要加班的事情,纪轻舟已经提前让阿福打电话告知了解公馆。

    于是下了楼,纪轻舟便看到解予安已经来到了洋房,正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安静等候。

    叶叔桐家就住在霞飞路上,回去走上十分钟便到,他打了声招呼就迅速离开了。

    纪轻舟则是先拿起门厅柜子里的员工签到册,在今天的日期下方,给叶叔桐记上了两小时的加班时长,等月底再结加班费。

    随后又去了趟书房,将抽屉里的大部分银圆收进了斜挎包里,并给抽屉上锁。

    做完这些,才又回到会客室,朝坐在沙发上的解予安懒洋洋道:“走吧,回家去。”

    解予安沉默起身,冷着面孔,瞧着似不大高兴。

    “怎么了,嘴角都快耷拉到下巴了,等久了,生气啦?”纪轻舟观察着他的神色问。

    对方却一言不发,熟门熟路地拿手杖探着路朝门口走去。

    “啧,又开始摆谱。”

    纪轻舟撇了撇嘴,跟上脚步,拉住了解予安的胳膊带着他从花园小径中穿过。

    秋夜岑寂,微风轻轻吹拂着树梢,带来丝丝凉意。

    等坐上了车,纪轻舟整个人就松散了下来,瞥了身旁人两眼,声音低哑地说道:

    “我也不是有意要加班这么晚,实在是手上这活太繁琐了。我们工作室新来那个裁缝,跟我同龄的那个叶师傅,本来是文静又有礼貌的,现在呢,一天要崩溃百八十次,好好的一个人,干活给干疯了。”

    解予安静静回道:“你又好到哪去?”

    “我?我可比他好多了,”纪轻舟口吻懒散,“我即便想发疯,为了形象还是会憋住的,实在憋不住呢,那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疯。”

    “你也好意思说。”

    纪轻舟垂下视线,安静几秒,倏然伸出手去,将解予安搭在腿上的右手扒拉成了掌心朝上的手势,然后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道:“不聊这个了,给我按摩一下,手快干抽筋了。”

    解予安:“……”

    还真是理直气壮得很。

    尽管还有些气他不爱惜身体,他却还是默不作声地给他按揉起了手腕与掌心。

    汽车从夜间寂静的马路疾驰而过,回到解公馆后,纪轻舟先去餐厅吃了碗面做夜宵,等回房沐浴洗漱一番,躺到床上时已经接近零点。

    纪轻舟正要伸手关台灯,扭头瞥到床头柜上的诗集,想起自己似乎有一阵没给解予安读睡前故事了。

    于是转过头,象征性地问道:“要不要听故事?”

    解予安嘴唇微动,嗓音低沉说道:“睡吧,好好休息。”

    “哦,那我不念喽。”

    听他这么说,纪轻舟就顺理成章地躺了下来。

    刚伸长手臂关了台灯,眼睛都还未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倏而,他听见解予安略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你能否再对我做一遍那个动作。”

    “嗯?”纪轻舟侧头看向身侧,有些困惑。

    “倒数五秒钟的那个。”

    纪轻舟反应了两秒,继而失笑:“这下你该承认你比我幼稚了吧?”

    “做不做?”某人冷淡的口吻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羞恼。

    “来了来了,怎么这么没有耐心啊。”

    纪轻舟嘀咕两句,伸出手轻轻地盖住了他的眼睛,开口时嗓音因困倦而变得分外柔和亲切:“解元宝小朋友,现在哥哥给你变个魔术,我倒数五个数,掀开手时,你就睡着喽。”

    “五……”

    解予安感受到那微凉的带着些许清甜香气的手指覆盖在自己眼睛上,便觉周身一瞬间又静止了。

    明明那么寂静,心间却若飞虫点水,抑制不住地漾开着一圈圈细小的波纹涟漪。

    但还未等他好好感受那指关节轻触着眼皮时传来的心痒难耐,便听身旁青年迅速地倒数完“四三二一”,就挪开手潦草地结束了魔术表演。

    偷懒。

    解予安心底暗忖,有种被敷衍了的不悦,还有些难以言喻的不满足。

    纪轻舟却无暇再顾忌他的感受,打了个呵欠,翻身说了句“晚安”,合起眼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听着黑暗中传来的绵长呼吸声,解予安暗暗叹气,只好带着些许的不甘心沉沉入睡。

    第87章 约会 真是疯魔了

    忙碌的日子眨眼而逝, 不知不觉已是十月金秋。

    随着苏州女子学校开始上课,沈南绮又恢复了每周在苏州上海两地来回跑的生活。

    这日周末,清晨时分, 当大厅中央的落地钟悠悠敲响八下时,纪轻舟打着哈欠和解予安一块走进了大餐厅。

    解予川夫妻还未起来,沈南绮和解见山倒是早早地坐在了餐桌旁,翻着报纸悠闲地吃着早餐。

    “早啊。”纪轻舟拉开椅子打了声招呼。

    目光一瞥间, 他忽然注意到沈南绮今日穿了那件裕祥定做的桃粉旗袍,还配上了他几个月前手工针织的那件灰紫色的开衫外套,就微笑说道:“沈女士今日这件外套是第一次穿吧?”

    “是啊, 这不是天凉了嘛, 总算能拿出来穿了。”

    沈南绮仿佛就等着他提起这个,旋即坐直身体问,“你看, 这身搭配是不是挺合适?”

    “那自然了, 这毛线颜色就是照着这件旗袍挑的, 能不搭嘛。”纪轻舟坐到椅子上回道,抬手示意女佣送两份早餐过来。

    随后边给解予安摆餐具, 边问道:“今天不是周末吗,您二位怎么起这么早?”

    沈南绮嘴角微微上扬, 刻意没有作答, 而是微挑着眉瞥了眼身旁的解见山。

    解见山便轻咳一声道:“有个认识的朋友送了两张音乐会的票,今日一道过去听听, 午饭和夜饭就不回来吃了。”

    “哦, 约会日啊。”纪轻舟恍然点头,笑容中夹带着些许揶揄之意。

    “老夫老妻的,说什么约会。”沈南绮脸色有些微红, 朝纪轻舟道:“吃你的,别多话。”

    解见山倒是丝毫不介意被小辈调侃,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拿起手边的报纸翻阅。

    倏然,他看向纪轻舟问道:“小纪啊,你做的那时装画报,可有附上你店铺的地址?”

    纪轻舟正往解予安的粥碗里添些小菜,闻言点头:“嗯,有打过一期广告,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解见山将手里的报纸放在桌上,点了点某个版块。

    纪轻舟见状,便暂时放下筷子,拿起报纸大致浏览了几眼,随即不由得皱了皱眉。

    报上登了一则新闻,说的是南市的数家裁缝店在这几日半夜接连遭遇歹人破坏,被砸了门窗和家具机器等,昨日终于抓获凶手,其主犯乃是一对夫妻。

    这二人声称自己女儿原本是个乖巧婉顺的女子,而自从看了某时装画报后,就迷上了洋服,瞒着家人去了某家裁缝店做了件洋裙,和朋友外出时偷偷穿着。

    那衣裙袖不及肘、领不及胸,实乃专门为引诱男子而设计。

    女孩的父亲发现之后,当场就让她脱下来,她却不肯,父亲便硬叫妻子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就此事将女孩关在柴房训斥了一宿,女孩气不过,当晚就吞了柴房的老鼠药自尽。

    好在此事发现及时,这女孩已被好心邻居灌了大量井水洗胃后救活。

    但这对夫妻却相当愤慨,认为害得女儿变为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中,出刊那画报的报社最为罪孽深重,制作那些衣服的裁缝店则为帮凶,他们一时气不过,才将那些裁缝店给砸了。

    底下这报纸的编辑还煞有介事地评判几句,说国人之所以追捧奇装异服,实为道德生活堕落,是没有文化底气的表现,真正庄重的女子,理应不受西洋风气影响等等……就差指着鼻子说《摩登时装》这画报崇洋媚外了。

    纪轻舟看了颇感烦躁,若非两长辈还坐在旁边,此刻估计已忍不住把这报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了。

    其实在画报刊行后,他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小报上有文人的投稿批评。

    但有批评者,必然也会有赞同支持者。

    万事都有两面性,纪轻舟向来不怎在意这些评价,哪晓得只是出个时装画报,还会发生打砸裁缝店这样的事情。

    沈南绮见他神色不对,就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报纸翻了翻,尔后也跟着蹙起眉头道:“这些人真是疯魔了,之前是批判新式旗袍,如今连画报也看不惯,摩登时装不摩登,大家还看什么?

    “登此消息的主笔也有点毛病,这对夫妻打砸裁缝店乃是犯罪,他却扯什么‘无识女流,相率效尤”的,净是些臆想之词。你也别在意,左右现在犯人已被捉拿了,这等偏激之人到底是少数。”

    解见山应声附和:“想必是那画报销量不错,人家难免眼红,不过你也还是注意些,你既是这画报的绘制者,又在报上附了地址,激进者未必敢在白日上门,夜里却要小心防范。”

    纪轻舟点点头,又不禁冷哼了声:“巡捕房就在斜对面,有本事他就来砸我的店。”

    “别义气用事,还是需要谨慎些。”沈南绮刚刚还觉得没什么,听解见山这么一提,心里也有些担忧。

    “不过你店开在租界内,到底安全些,对了,那巡捕房的,你可有去关照过?”

    “嗯?您的意思是,我要去交保护费吗?”

    沈南绮闻言反倒有些惊讶:“你这店就开在附近,他们没来问你收?”

    纪轻舟刚想回句“没有”,这时解予安冷不丁地开口道:“那的督察长是我旧同学,已同他打过招呼了。”

    “是吗,那就好办了,你回头再同你同学说说,让他们巡逻时留意些。”沈南绮松了口气道。

    “嗯。”解予安点头。

    纪轻舟则暗暗有些诧异,桌下膝盖碰了碰对方,稍稍凑近问道:“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解予安顿了顿,岔开话题道:“等会儿,我跟你一同去店里。”

    “这么突然,你这是担心我吗?”纪轻舟微微挑眉,含着笑意小声说道:“放宽心吧,我那工作室店门那么隐蔽,对面又是巡捕房,没人会去砸我们店的。”

    解予安神色如常:“你想什么?我不过出去散散心。”

    “……”一时间,纪轻舟简直无语得有些想笑。

    点点头道:“好好好,出去散心,那等会儿让阿佑多带些你喜欢的读物。”

    ·

    纪轻舟自以为店铺开在马路边上,位置较为隐蔽,又有院门遮挡,不会有人半夜去砸他的店。

    结果这日蹭解予安的车到了工作室,进入门厅,却见胡民福挂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神色有些奇怪。

    他直接问道:“怎么了阿福,看你心事重重的,出事了?”

    胡民福瞧了他身旁的解予安一眼,从柜子里拿了张折叠的报纸给他,说道:“今日我来店里时,发现院门上不知被谁贴了两张无字封条,还留了封恐吓信在这,信纸便是这报纸。”

    纪轻舟此时已经打开了报纸。

    报纸只是随意一份小报,上面用细细的毛笔字写了大段文字,大意便是说他所画的时装画华而不实又伤风败俗,乃是以奇装艳服引诱无知妇女堕入歧途,他若还有良心,便应立即停止投稿作画,否则日后定会被正人义士笔伐口诛等等。

    “写了什么?”解予安低声询问。

    “没什么,就今早报纸上那一套,还恐吓信呢,一堆老掉牙的说辞。”纪轻舟将报纸给了胡民福道:“处理掉吧。”

    “等等。”解予安倏然出声制止。

    他伸手从胡民福手里要来了报纸,转交给黄佑树,吩咐道:“拿去巡捕房报案,再同督察长说一声,叫他们夜间注意对这附近的巡逻。”

    “好的,少爷。”黄佑树立即应声,接过报纸就出了门去办事。

    纪轻舟对此没什么意见。

    他固然觉得连写个恐吓信都毫无威慑力的人,多半就是个古板顽固的老儒生,看到超出自己认知观的东西便要躲在背后破口大骂上几句,自以为是地写个信警告一番,贴个白纸封条,实际连院门也不敢施加破坏,根本没什么威胁性。

    不过这种半夜出没的老鼠时不时的来这么一下也挺恶心人的,能抓住自然最好。

    见阿佑去报案了,哪怕知晓以此时的办事效率,这事多半没有结果,他心里还是安定了不少。

    随后拉着解予安上了楼,让他去书房坐着等阿佑回来,自己则去工作间,准备先查看一下给宋瑜儿的作业,而后开始工作。

    推开工作间房门,几个员工便都抬头朝他打招呼问候,纪轻舟像往常一样回了句“早上好”。

    正想看看他们的工作进度,却见冯敏君和叶叔桐等人都一动不动地用忧虑的目光望着他,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看来都知道了?”纪轻舟挑眉一笑,安慰道:“别担心,此事已经报案了,没人敢来寻衅滋事。”

    宋瑜儿眉头微蹙道:“那您之后,还继续给画报投稿吗?”

    “投啊,我不仅会继续出画报,风格也不会因此而改变,若真因这么封恐吓信就止步不前了,岂不是咱们上海时装界一大损失?”纪轻舟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说道。

    几人见他心态平稳,未受到影响,心情也都跟着放松了许多。

    名为田阿娟的女工还笑着附和道:“不仅是上海时装界的损失,也是那些夫人小姐官太太们的损失。”

    叶叔桐赞同说道:“正是如此,写恐吓信此等下作之举,为的便是搅乱你的心态,你若真因此改变了画图风格,就怕这幕后之人还要洋洋得意,将你当成是任他摆布的棋子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语气轻松笑道:“所以你们放心吧,我心态好得很,店里也不会有什么事的,真有事还有沪报馆顶在前头呢,都接着干活吧,可别想借此机会偷懒哦……叶师傅?”

    “好,干活,天塌下来还得干。”叶叔桐叹气应声。

    ·

    也不知是否为早上那事的影响,工作室员工这一整日做活都分为认真,甚少出差错,故而完成今日的工作任务时,时间才刚到下午四点。

    纪轻舟让他们接着给明天的工作开了个头,约莫五点钟时就提前让员工下了班。

    难得有一日能提早下班,纪轻舟心情也不错,关了制作间门后,便哼着歌进了书房,打算趁这会儿给骆明煊的印花小作坊画张面料设计稿。

    东北侧的小房间,到了黄昏时刻已是分外凉爽。

    风从树木间吹来,穿过窗子,吹得桌上书页翻动,蕾丝窗帘翩翩起舞。

    解予安这会儿正躺在安乐椅上休息,倾听着微风的声音和庭院里秋蝉的鸣叫,有些昏昏欲睡。

    一天下来,他手边书架上摆着的泡有浓茶的玻璃水杯已经喝到了底,杯子边缘泛着茶叶泡过后特有的橄榄绿。

    听见纪轻舟哼着歌开门的声音,他神思忽然清醒过来,待人入内,便问:“忙完了?”

    “嗯,忙完了,员工也下班了。”纪轻舟口吻明快道。

    正想添一句“但我还有些活要做”的时候,就见对方坐起身来,说道:“那走吧,我约了餐厅,出去吃饭。”

    “啊?你怎么突然想到去外面吃?”纪轻舟略感惊讶,旋即若有所思问:“该不会,是担心我心情不好,就想请我吃顿大餐,安慰我吧?”

    回想起今日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上午收了封恐吓信而已。

    解予安却是一脸的从容淡然,不紧不慢道:“今晚家里没人,父亲母亲都在外吃,兄长他们带着孩子去了赵家,索性我们也去外面吃。

    “恰好今日沪报上,邱文信推荐了一家西菜馆,去尝尝味道。”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就为了解释一句自己并未担忧关心他而已。

    纪轻舟尽管心底认为他这冗长的解释有些“此地无银”,嘴上却顺着接道:“哦,那就是和你父母一样,出去约会喽?”

    解予安听闻此言不知想到什么,耳尖微微有些泛红,面无表情点头:“你非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行啊,那走吧。”

    正好他忙活了一下午,也有些饿了,既然解予安预订了餐厅,纪轻舟也就改了主意,决定放下工作,去和解予安吃饭。

    吃饭场所就是霞飞路上的一家法餐厅,解予安不仅定了座位,也早已沟通好了菜单,进店后被带到二楼靠窗的座位坐下没多久,便有穿着西服的西崽将餐点端了过来。

    纪轻舟原本以为两人用餐,自己多少得帮忙给他布个菜,不过解予安显然也考虑到自身眼睛不便,给自己所点的食物都是些简单容易入口的。

    纪轻舟见状也就不再担心他,自顾自放松地品味起美食。

    法餐吃完时,夜幕也已降临,望着窗外马路上斑驳的夜景,纪轻舟心情感到舒畅许多。

    虽说他天生性子豁朗,心态也比较平稳,不像那些神经过敏之人,遇到个什么委屈事,凌晨三点还要睁开眼自问一句: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但性格明朗,不代表完全没有负面情绪,本来工作就繁忙,还要被人在报纸上指桑骂槐,不在乎是一回事,但心里多少存着几分郁气。

    不过此刻嘛,吃了顿美味的漂亮饭,吹着清凉的夜风,又有别扭但可爱的解元宝相伴,再多的烦忧也都释然了。

    纪轻舟靠在椅子上注视着对面仍在慢条斯理进食的男子,抿了抿唇突然说道:“多谢啊,解元元。”

    解予安吃饭的动作微微停滞,神色镇静道:“谢什么?”

    “那当然是……”纪轻舟狡黠笑了笑,说道:“当然是谢你请我吃大餐啊,你以为呢?”

    “嗯,下次请回来。”

    “怎么这么小气啊你,”纪轻舟轻轻咋舌,故作不满道:“行行行,下次请回来……”

    第88章 续约 发小之情胜似亲人

    一场秋风携雨而过, 萧萧飒飒,满城寒意渐浓。

    薄暮时分,随夜色降临, 许多店面都关上铺门打了烊,而黄浦江畔的皇后饭店,却依旧金光灿灿,灯光辉煌。

    今夜在皇后饭店宴会厅举办的是一个外交晚会, 接待的是两位名声斐然的外国文学家,因此受邀而来的要么是政界人士,要么是文人雅士、教育家等。

    江珞瑶的父亲身为一名外交官, 她提前两月便得知消息, 收到了邀请。

    今日便特意换上了那套黑色金丝绒的鱼尾长裙,戴上了与礼服图案相呼应的小百合手镯,还模仿《摩登时装》画报上的造型, 精心打造了个侧盘发, 留下几缕发丝烫了烫卷, 垂落在胸前,端庄典雅中透着几分清丽。

    而同她一道赴宴的还有陆雪盈。

    不过陆雪盈今日是作为那两位文学家之一的翻译参与此次宴会的, 故而得一直陪伴在外宾左右,做翻译介绍。

    直到对方觉得累了, 回房间去休息, 她才有空过来,找好友闲聊几句。

    “诶呀, 累死我了, ”陆雪盈一走到闺蜜身旁,便松懈下来抱怨,“早知便不揽这活了, 从早陪到晚不说,参加宴会也没个时间打扮。”

    身为半个工作人员,她今日的打扮要朴素许多,穿着件白色木耳边领口的深蓝色长裙,脚上套着黑色的丝袜与深褐色的皮鞋,头发半扎,妆容素净,看起来很有亲和力。

    她目光打量了几眼江珞瑶今日的打扮,赞叹道:“你看你这装扮得,闪闪发光跟公主一般,我都不敢站在你身旁,想必今日过后,又有不少青年才俊要相思成疾了。”

    “哪有这般浮夸,”江珞瑶语声柔和道,“你今日这身不也挺漂亮的吗,主要是人好看。”

    “我这件啊,还是今年刚开春那会儿在泰勒先生那做的,过了好几个月才送来,那时候天都热得跟火炉似的了,哪还穿得着,不料现在却是穿上了。”

    陆雪盈随口谈起道,“对了,听闻今晚泰勒先生也来了,虽说是个英人,却不知他一个裁缝来这做什么,以他在裁缝这行的名气,早已无需再结交谁,真是奇怪。”

    “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吧。”

    江珞瑶刚这么猜测着,余光注意到有人正朝自己走来,转头望去,才发现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绅士,仔细看还有些眼熟。

    “诶,这不正是泰勒先生吗?”认出那中年男士的身份,江珞瑶立即以目示意,让朋友看向那个方向。

    陆雪盈侧头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位个头不高、有些圆润的泰勒先生。

    对方穿着深灰色的大礼服、拿着古铜色的手杖,兴许是为了掩盖发际线和那逐渐斑白的发色,便将头发剃得很短,圆润的脑袋在人群中亮得突出。

    “晚上好,泰勒先生。”陆雪盈以为对方是冲自己来的,就率先打了声招呼。

    毕竟她正穿着对方亲手所做的裙子。

    哪知泰勒只是朝她点头笑了笑以示问候,随即便将注意转移到了她身旁的江珞瑶身上,用着带有口音的中文缓缓说道:

    “您的这套礼服,非常漂亮,这样高雅华贵的风格,让我想到了一位我素未谋面,但欣赏已久的画师。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我想请问一下,您的这件礼服是模仿《摩登时装》画报上的那件红玫瑰黑丝绒礼服做的吗?”

    “是的,您看出来了?”江珞瑶略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紧接着解释道,“但应该不算是模仿,毕竟画报上的礼服和我身上的这件,都是出自同一位先生的设计。”

    泰勒先生“哦”了一声,恍然道:“所以,您是先请了那位先生为您画了这套礼服?“

    “不不不,您可能有些误解,”江珞瑶浅笑着摇摇头,“我没猜错的话,您口中欣赏已久的画师就是《摩登时装》画报的画师纪先生吧?但他不仅是画师,也是裁缝,跟您其实是同行,我这件礼服是直接找他定做的。”

    “哦?他居然也是裁缝?”

    “对啊,”陆雪盈接过话,悠然说道,“有一期画报上不是还登了他店铺的地址吗?您可能没注意。”

    “不,我看得很仔细,但可惜,我只能看懂一些浅显的汉字。”泰勒坦然笑道。

    稍后他收敛起笑意,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温和询问道:“两位小姐,能否告知我这位先生的店铺地址呢?改日我想去拜访一下。”

    “当然可以。“江珞瑶笑着回答,旋即接过钢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那店铺的名称和地址。

    ·

    秋日午后,阳光柔暖。

    沪报馆三楼的小娱乐室依旧是老友成堆,悠闲热闹。

    “所以那贼人可有被抓住?”袁少怀嗑着瓜子,饶有兴致问道。

    “这如何能抓得住,又没个目击者。”宋又陵摇头说道,“除非那人是个缺心眼,再于半夜来发个警告函,正好被门房逮住才行。”

    邱文信正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对着自然光审稿,听到这不由笑了笑插话:“听轻舟对那封警告信内容之描述,还真像是个书踱头写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抓不着,结果还真抓住了,那家伙的确像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

    纪轻舟剥了个橘子,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到了解予安手中,等吊足了他们胃口,才跷着腿靠着沙发,边吃橘子边道:

    “我以为我那时装画当真令某些保守人士不堪忍受呢,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作案者和我是半个同行,是个专门给商店画广告画的画师。

    “他自述自从咱们画报刊行后,有些常合作的商店便让他在广告画中加上时装美人,可他尝试多次也画不出来,那些老客户不满意便去找了别的画师,他因此损失了不少商单,便将这仇恨记在了我的头上。”

    “啧,真是可笑又可悲。”邱文信摇头叹息。

    “关键的你还没说,”袁少怀迫不及待追问,“所以他究竟是如何被抓住的?”

    “别着急,我马上说。”纪轻舟吃完橘子,又抓了把瓜子,嗑着瓜子讲述道:“前一阵《民报》上刊登了一则南市裁缝店被砸的新闻,你们记得吗?”

    “知道,石宥才那老东西,拐着弯地贬低我们画报,已经被信哥儿他爹堵在路口教训过了,那一顿骂得他是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的,量他以后也不敢再夹带私货。”

    袁少怀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口吻说道。

    “嗯,总之就是这则新闻,令我那半个同行觉得这是个威慑我的好机会,于是隔了两日后,又再度于凌晨时分回到案发现场,还特意携带了那份报纸,上书‘罪孽深重’几字,估计是想以此刺激我,哪知报纸还未张贴上墙,便被巡捕给当场捉拿了。”

    “痛快!”宋又陵一拍大腿道,“这么说来,你们那边的巡捕房倒还算认真负责的,我们这一片的可真是……信哥儿去年冬夜回家路上被劫匪剥去的那毛皮大衣,至今还未寻回来。”

    邱文信想起此事来,自嘲一笑道:“估计早已进了当铺,不知流通到何处去了。”

    “嘿,指不定哪天你便在估衣铺又见着它了!”袁少怀接话道。

    “那届时可得打声招呼叫声老朋友才行。”宋又陵笑着打趣,随后又问:“对了,那人抓住之后是如何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他也没给我造成实质损失,就只是关押几天,罚了十五块银钱而已,其中半数还都给了巡捕房。”

    纪轻舟说到这,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从解予安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抬眸看向邱文信道:“怎么样啊信哥儿,我这画稿通得过吗?”

    “嗯,大致没什么问题,只几个描述词我不是太懂,等会儿我再问问你。”

    邱文信说罢,将画稿收拢,起身踱步过来拉开纪轻舟旁侧的椅子坐下,慢吞吞说道:

    “其实你今日不过来送稿,我也要去找你,时装画报我们签的合同是三个月,现在这画报办得不错,我们报社想同你续约,你可有什么要求?”

    “续约可以啊。”纪轻舟口吻明快,“不过我现在工作也特别忙,一个月八张稿还是有些吃力,能否改为一个月四到五张?”

    “这……”邱文信皱起了眉,明显不大愿意。

    袁少怀见状就帮忙劝说道:“诶呀,轻舟兄,你也知道,这画报的大部分受众便是冲你那新奇的时装风格来的,你若减到一个月四张稿,每期只登两幅,我若是这画报读者,如何肯接受啊?”

    纪轻舟心想也有道理,正想稍微松个口,表示一个月六张也可以,便听身旁解予安倏而开口:

    “续约的诚意呢?这画报靠他撑着,他的稿费却只有八元一张,合适吗?”

    他这一开口,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开朗如袁少怀和宋又陵,一时也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不熟悉解予安的性格,对方既是解家少爷,又生了副凛然不可接近的面孔,若是平常话题的交流也就罢了,这种语气严冷的质问,他们就不敢参与了。

    邱文信倒是丝毫不慌,也清楚解予安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本来也是准备给轻舟涨稿费的,涨到十二元一张,怎么样?”

    问出后半句话时,他特意看向了纪轻舟,发动诚恳的眼神攻势,希望他能同意下来。

    但还未等纪轻舟开口,某人便又抢先一步,故作不经意地朝他问道:“你那张婚纱稿收了多少?”

    纪轻舟闻言险些被这刻意的问题逗笑。

    但也知道解予安这会儿是在帮他争取稿费,就勉强忍住笑意回道:“两百元。”

    “嗯。”解予安姿态淡然地应了声,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一时间,沉默如同沉甸甸的金钱,压在了报社几人的心头。

    “这两百元一张画有些太贵了吧……”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上期画报的销量是多少?”解予安突然又提了这么个问题。

    “好吧,五十元一张,这是最高价了。”邱文信不再与之讲价,干脆就报了个他心里的底线价。

    虽说目前这画报销量不错,每一期都能稳定销售在一点二万册以上,但一角一份的价格本就便宜,纸张、印刷、人工等成本费用一扣,其实赚得也不多。

    解予安动了动唇,还想再开口,纪轻舟就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提醒他可以收手了。

    再说下去,他怕以后邱文信会在报社门口张贴一张“解元宝不得入内”的告示。

    “那就五十吧,一个月六张,行不行?”

    五十一幅的稿费其实已相当高昂,纪轻舟也怕再提价,这生意就谈崩了。

    邱文信思索了一番,如今稿费涨得这般离谱,他反而觉得六张是个好数字,既能承担得起三百元的稿费,又不至于令画报内容太空缺。

    至于其他的稿子,他们报社早已在报纸上打上广告,面向大众征稿了。

    “嗯……可以,那便就定下六张,”邱文信斟酌道,“先签一年合同,如何?”

    “签一季。”解予安口吻清凛接道。

    纪轻舟捏了捏他的手掌,朝邱文信商量道:“先签半年合同吧,以后指不定我这风格就不吃香了呢?”

    “好吧好吧,那就半年。”邱文信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应道。

    起身去拿合同的时候,瞧了眼正悠然喝茶的解予安,暗自摇了摇头。

    什么发小之情胜似亲人,到底比不上佳偶在侧,心满意得啊。

    第89章 邀约 挖掘潜力股得趁早

    清晨, 风和日暖。

    爱巷路口,明媚秋阳洒落街巷。

    杨记小吃铺的伙计小杨拿着抹布收拾着门口桌子上的碗筷,朝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低着头吃面的青年打招呼:“阿青哥, 今天不吃包子改吃拌面啦?”

    祝韧青抬头笑了笑:“嗯,换个口味。”

    “好像许久未见到纪老板了,他还过来吗?”

    “先生最近很忙,在做大生意。”

    “大生意啊, 那肯定能赚不少吧,我早知道纪先生不是一般人,他那精气神儿一看和我们这弄堂里混日子的就不是同类人, 不会在这待多久的, 果然吧……”

    小杨笑说着,拿着抹布一擦桌子,将碗筷叠在一块端进了铺子。

    祝韧青听着他的话语动作略微凝滞, 接着叹了口气, 低头继续大口吃面。

    吃完面条, 他端起碗筷将剩下的汤汁小料等都唏哩呼噜地倒进了嘴里,这时路口电车放缓速度经过, 祝韧青听见声响,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实际只是习惯性地看上一眼, 并未抱有什么希望, 却正巧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车上一跃而下。

    祝韧青眨了眨眼,旋即猛地放下空碗, 抬起袖子一抹嘴站起身过去迎接。

    “坐这吃早饭呢!”纪轻舟下车便看见了他, 扬起笑容打了声招呼。

    “吃完了。”祝韧青抿唇笑着回答,满心欢喜地跟着纪轻舟走进了对面的铺子里。

    “有阵子没来了,实在太忙了, 但还是得过来看看,最近有什么生意吗?”纪轻舟说着,拉开了抽屉,拿出工作记录本翻到十月份的日期瞧了瞧。

    “有几个客人来做旗袍和长衫的,听说要等上一两个月,便不做了。”

    “嗯,正常。”纪轻舟核对着本子和抽屉里的零钱,疑惑问:“盒子里的钱是不是多了几块,你这段时间午餐费没用吗?”

    祝韧青点了下头:“母亲最近身体好多了,不再吃药了,您给我的工钱够我自己吃饭了。”

    “你的工钱是你的工钱,说了给你包午餐,你尽管按标准花就行。”

    纪轻舟劝说道,“自己的钱花不掉可以攒着,这么年轻不能得过且过的,多少得为自己未来考虑考虑吧?”

    虽然被不轻不重地教育了几句,祝韧青反倒觉得心里有暖流涌起,乖乖应声道:“好的,我知道了先生。”

    “对了,还有件事想跟你说来着。”

    查完账,纪轻舟合上抽屉,继而拉开缝纫机旁的竹靠椅坐了下来,说道:

    “我现在在做的是个电影戏服的单子,那电影需要一个形象不错的年轻人去演个男二号角色,戏份不多的,出场大概就几分钟,你要不要去试试?”

    《移花接木》虽然主要讲述的是两个女主角之间的故事,却也设置了一点爱情元素,里面的男一号是黎韵琳的未婚夫,后来成了秀蝶的未婚夫。

    男二号则是黎韵琳的钢琴老师,一个深情忧郁的角色,一直默默暗恋着黎小姐,秀蝶假扮黎韵琳便是被他所发现和揭穿,所以说是戏份不多,却也是个重要角色。

    张导前几日来店里查看戏服制作进度时,提了一嘴说男二号嫌钱少不演了,问他愿不愿意去串演个角色,反正戏份不多。

    纪轻舟自然没有答应,且不说他压根不是这块料,更怕自己上了荧幕后被京城的那些朋友、仇人、前同事之类的给认出来,届时找上门来认亲那真是麻烦得很。

    不过张导要求不高,只是想找个仪表堂堂的男青年,也不需要演技和表演经验,毕竟戏里大部分都是新人。

    纪轻舟一听便想到了祝韧青,于是今日过来就顺便问问祝韧青的意愿。

    “演电影?”祝韧青有些吃惊,还有些手足无措。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跟母亲看过一次电影,那是在一家茶馆楼底下,一个洋人拉了张白布便开始放映电影,那白布上竟然能看见旱火轮一节节的车厢驶过,让他很是惊奇。

    但他所看的电影就是一种记录式的短片,至于由人扮演的戏剧电影,他所能想象的就是那种唱念做打的戏曲表演。

    那种表演他这从未学过的怎么能演?

    “我演不了的,先生,我不会唱戏。”

    “不用你唱戏,演电影说难也不难,就跟你日常生活一样,穿上戏服,把你自己代入电影角色,对着镜头和人物表演情绪就行。”纪轻舟大概知道他误解了什么,便简单解释了一番。

    “反正那角色戏份不多,试试也无妨,说不定你很有天分呢。”

    “可是我……”祝韧青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对此仍是没什么信心。

    “做电影演员可赚得不少哦!”纪轻舟其实对他演不演电影无所谓,不过想着以后这老铺子不开了,他暂时也用不着模特,就想给他另谋个生计。

    “虽然是个小角色,但到底是男二号,拍个几天就能赚个几十块了。万一这电影火了,有了名气,成了大明星,那以后找你演电影的就更多了,届时我说不准还得花钱请你给我打广告呢。”

    也不知是他的哪句话触动了祝韧青的心灵,他犹豫少时,终是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去试试。”

    “嗯,那你决定了的话,回头我去找张导约个时间,你们见上一面。”

    纪轻舟立刻做出安排道,“我要是能抽出空来,届时就陪你一道过去。”

    既然已经决定了,祝韧青也就一口答应下来:“好,谢谢先生。”

    “别谢太早,人家还不一定用你呢……”

    纪轻舟半开玩笑地说,接着看了眼时间,就站起身道,“下班电车要来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有消息再来找你。”

    说罢,他鼓励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就转身大步地跨出了门槛。

    ·

    去老铺子跑了一趟,等搭乘电车到工作室时,已是九点过半。

    进门厅后,纪轻舟刚脱下外套搭在门旁衣架上,准备给登利公司打个电话,和张景优约个试镜时间。

    这时胡民福从餐厅出来,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先生,有个客人找您,是个洋人。”

    “洋人?是唐女士吗?”

    纪轻舟刚这么问着,转头看向右侧,正好瞧见一位个子小小、穿深色格纹西服、头戴黑色礼帽的中年绅士出现在会客室门口。

    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那绅士挑起眉头做了个惊喜搞怪的表情,继而走上前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自我介绍道:“是纪先生吧?我是布莱恩·泰勒,一个裁缝。”

    纪轻舟闻言有些诧异,同他握了握手道:“泰勒先生是吗,我有听客人谈起过您的名字。”

    虽不知这位同行来自己店里做什么,他还是礼貌地邀请他进入会客室就坐,并让阿福去沏一壶红茶过来。

    布莱恩进屋后就摘下了他的礼帽,毫不在意地露出了他有些光秃的脑袋,坐在沙发上态度和善地注视纪轻舟道:

    “大概两个月前,我的助手推荐给我一册画报,我一听名字叫做《摩登时装》,就起了兴趣,买来一瞧,真是令我目瞪口呆,您的那些设计简直天才,只有做我们这行的才能明白您的想法创意有多么超前……”

    纪轻舟连忙制止他道:“别别,您别太吹捧我了,还是说正事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他自知自己的设计之所以能被对方大肆称赞,是因为他来自一百年后,许多在后世习以为常的款式廓形、时尚风格等,现在还未出现,才惹得对方这般惊奇。

    见他这般谦虚的模样,布莱恩不由得“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放过他说道:

    “那就说正事吧,看得出来你也挺忙的,那么我尽量长话短说。”

    纪轻舟点点头,表示自己会认真倾听,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近三十年,可以说已经将这里当成是我的第二个故乡。”

    布莱恩不急不缓地开口:“这些年,我勤勤恳恳地经营我的事业,名声、钱财、业内的地位,这些我都不缺,但如今年过六旬,身体渐渐不行了,就想创办一所专业的裁缝学校,培养更多的学徒。

    “但这不是件容易事,而我年纪大了,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幸而前几日,在一个宴会上结识了几位职业教育社的先生,同他们谈起了我的想法,那几位先生对此相当支持。

    “我们商量之后,觉得可以由我来牵头和募集经费,请他们帮忙奔走寻找场地,建立校舍,在上海创办起一所女子裁缝专业学校。”

    纪轻舟听着微微点头:“办学当然是好事了,所以,您是找我募捐办学经费的?”

    “不,募捐经费我有太多选择了,不必找上你这刚崭露头角的小后生。”

    布莱恩到底是在国内住了快三十年,说话虽带有口音,但沟通用词和地道的国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那您找我是?”纪轻舟微微挑眉问道,实际心里已有了大概的答案。

    布莱恩正要再开口,这时阿福端来了茶水,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布莱恩慢吞吞地道了声谢,端起茶水喝了口润了润唇,然后说道:“你在时装这块上的才华令我敬佩,我来这,一是想和你结交一番,二来,假如以后学校创立了,希望能请你去做个教师,薪水也许不会很高,比不上你开店的收入,但一个月一二百元还是有的。”

    纪轻舟有种毫不意外的感觉,考虑了一阵,坦率道:“我可以偶尔去上个课,做老师只怕我抽不出时间,毕竟我也不可能放弃我现在的事业。”

    “嗯我能理解,我的意思也不是聘请你做全职教师,只要你能一周去上个两堂课就可以。”

    “那没问题,一周两堂课的时间我还是抽得出来的。”纪轻舟爽快应道。

    放在刚来的时候,他肯定没底气说自己敢教学生,但现在带了个宋瑜儿,也算是累积了些经验。

    而等学校办成,兴许都是一两年之后的事了,届时他也应该更为成熟了吧。

    布莱恩听他答应下来,心里也觉得分外宽慰。

    之所以在学校连雏形都还未出现的时候就来聘请老师,他自然也是存了些心思的,凭借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假以时日,必然能飞黄腾达。

    到了那个时候再出动,恐怕就请不来对方去他那小学校上课了。

    这挖掘潜力股嘛,自然是得趁早。

    “正事就这么一件。”

    布莱恩生怕对方回过味来,改变主意,随后便放下茶杯,望了眼窗户旁模特架子上的那套女士西服,岔开话题说道:

    “我对你这家时装店很是好奇,方便带我看看吗?改日你去我店里,我再好好招待你。”

    纪轻舟回想了一下楼上制作间的电影戏服进程,昨日刚完成了一套礼服,已经收到了储藏间,这会儿冯二姐和叶师傅忙碌的估计还是打版剪裁的工作,也没有什么秘密可泄露的。

    于是就欣然点头,站起身道:“可以啊,请吧。”

    第90章 初吻 招数太老套了

    周末上午, 解公馆一楼的小会客室内。

    每月一次的定期诊察结束后,沈南绮便站起身来,亲自送张医师到门口。

    随着会客室门被关上, 老太太就叹了口气,目含忧虑地瞧着孙子说道:“怎么还是一点恢复的迹象也没有呢?

    “这都过去半年了,针灸结束也两个多月了,那老道士会否算错了命相, 还是你和小倾相处得不够多啊……”

    她自顾自不间歇地说着,与其说是在谈论病情,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也是, 那孩子来了这, 没几日就开始出去工作,也不想想我找他来是做什么的,要不然还是把他……”

    “祖母。”解予安倏然开口, 打断了她的碎碎念。

    继而口吻镇静说道, “您说得对, 我们相处得还不够多,之后我会常去他店里坐的。”

    顿了顿又补充:“干脆现在就去吧。”

    说罢, 就起身拿起了手杖,径直地朝门口走去。

    解老太下半句话未能说出来, 他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只好把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等沈南绮回来,就发现会客室里仅剩下了老太太一人。

    “这孩子, 刚回来时还不愿意, 如今倒像是生怕我对小倾不满,要把他赶走似的。”解老太见儿媳回来,就把刚刚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末了评价:“到底还是心软, 和小时候一个样。”

    沈南绮听她复述的话语,心间微一颤悠,莫名又闪过了当初那古怪的念头。

    不过听到老太太后半句话后,从前的一桩趣事忽然冒上心头来,她便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笑了笑接道:“是心软,他六七岁那会儿,逛庙会买的那只小鸭子,您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阿岫也还在呢,有次过年他回来,见元元养了只鸭,便骗他说等把鸭子养大就宰了吃,这孩子还真信了,偷偷把鸭子藏到了屋里养,怎么说都不听。

    “等到过完了年,阿岫走了,他才把鸭子放到院子里养着,一养五年,硬是给它养老送终了……”

    提起过去的事情,老太太眼底不禁流露几分怀念的笑意,但说着说着又缓缓消失了。

    沈南绮知道她是想起了因病去世的长子,就握住老太太的手轻轻拍了拍,假作不经意地引开了话题。

    “今年过年可算是圆满了,元元在家里,良嬉也要回来吧,对了,宴知还给您添了个曾孙呢……”

    ·

    自十月下旬起,随着电影戏服的制作进入尾声,繁忙的日子就仿佛被按了加速键,风风火火的就到了月底。

    这段时间,纪轻舟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一方面,每天都在制衣、修改、试穿赶进度,一方面又得时不时地接待新上门的客人,应付制片方的工作进度视察,画稿和给学生布置作业……期间甚至还陪着祝韧青去和张导见了一面,完成了电影的试镜。

    永远忙不完的工作便导致这半个月他加班的次数显著增长,越是接近月底,下班越晚,一周连续好几日,都是被解予安的车给接回去的。

    三十号这日傍晚,秋容已暮,斜晖脉脉。

    预估最后一套戏服今晚就可以做完,纪轻舟特意下楼,给百乐琴行打了个电话,请施小姐明天上午来店里试穿戏服。

    不出意外,明日试穿结束,做完最后的调整,就可以按时交货了。

    打完了电话,他正要再上楼去工作,忽而听见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穿着一身黑色丝绸长袍的解予安拿着手杖踏上走廊台阶,颀长的身形在斜照的夕阳光线下被勾勒出清晰的剪影轮廓。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纪轻舟挑了挑眉问道。

    解予安似没料到他就在门厅,听见声音先是脚步一顿,随后大步迈进门厅,语调平缓回道:“早?你不妨看看几时了。”

    “我知道,快六点了嘛,但最近赶工那么忙,你不是应该默认我会加班到九点吗?”

    “你也好意思说。”

    “所以还早嘛。”纪轻舟厚脸皮笑了笑,顺手帮他整了整衣襟,接着便握住了他空闲的左手,牵着人走上楼梯。

    “其实我加班你派辆车来接就行了,不必天天亲自过来,你现在来我店里这频率高得,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对我产生了那个什么黑暗效应,离不开我了。”

    解予安眉头微动,语声疑惑:“何为黑暗效应?”

    “你觉得呢,字面意思猜一下?”

    “心理疾病?”

    “这个算不得病吧,我想想怎么解释。”纪轻舟组织了一会儿言辞,说道:

    “大概意思呢,就是说人在黑暗环境中,会对身边人降低戒备心和紧张感,产生依赖与安全感。

    “所以,情侣就喜欢挑选在幽暗的环境中约会,比如咖啡馆、电影院啊,因为更刺激,也更容易滋生爱情。

    “你这都暗了大半年了,还没有滋生感情吗?”

    末尾话语,他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逗弄意味。

    似乎是开玩笑,解予安听着却忽感心头猛地一颤。

    好似坚实到顽固的铜钟被钟杵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砰一声巨响后,余音还在嗡嗡地扩散向全身。

    思考许久的谜题,此刻才蓦然惊觉答案是什么。

    转瞬之间,他被纪轻舟牵着的手就泛起了紧张的潮汗,脚底也有些轻飘飘的,好似行走在云端。

    恍惚感似乎持续了许久,实际不过几秒钟。

    直到上了二楼,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捏了捏,才陡地回过神来。

    “发什么愣啊?”纪轻舟未等到回话,就回头看向他问:“手还出汗了,你紧张什么?真爱上我啦?”

    解予安倏然止住了脚步。

    纪轻舟见状也跟着停下了步子。

    不知是否是受到了对方通过相牵的双手传来的情绪感染,他此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问题,不自觉地有些忐忑起来。

    惶惶中又夹着几分暧昧不清的期望。

    但注视着对方等了好一阵,他却依然没等到回应,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解予安心头怦怦地跳个不停,半晌,才强自镇定回道:“我在想,唱戏的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自恋?”

    纪轻舟神情微怔,接着直接松开了他的手,朝一旁的黄佑树道:“领你家少爷去书房,别在我眼前晃悠。”

    说罢,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进了制作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那嘭一声的重响隔绝了嘈杂的工作环境,解予安直愣愣茫然而立,手里残留着温热的体温,心绪愈发纷乱如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迈动步子走进了书房,一声不响地躺到了安乐椅上。

    屋子里窗户紧闭,阒然无声,连一丝风也不曾路过。

    气氛简直死一般的寂静。

    黄佑树看着自家少爷闷闷不悦的神情,尽管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插手雇主的感情生活,但终是没忍住开口道:

    “少爷,您方才……”

    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就像故意吊人胃口。

    “说。”解予安简单给了指示。

    黄佑树又磨蹭了几秒,才皱着眉头继续道:“您那话…未免太尖刻了,纪先生方才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的。”

    解予安听着一声不语,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摇椅。

    摇椅摩擦着地板的吱嘎声,给这空间平添了一丝寂寞。

    ·

    夜幕低垂时,忽然刮起了萧瑟冷风,乌云乘风而聚,不多时飘起了绵绵细雨。

    完成最后一套戏服的制作时,已经将近夜里十点了。

    此时制作间除了纪轻舟,又只剩下了叶叔桐一人。

    时间拖得太晚,即便完成了单子,两人也疲惫得无暇庆祝。

    叶师傅匆匆收拾了东西就下班离去,纪轻舟也披上外套,去了趟书房,将某人叫了出来,一块回家。

    雨雾朦胧,夜风吹拂在脸上,颇有些寒凉。

    纪轻舟一手撑着大黑洋伞,一手拉着解予安的胳膊,因为彼此都沉默不言,脚步声落在石头台阶上显得越发清幽。

    坐上车时,纪轻舟已累得快要散架。

    若是寻常时候,他定然要叫解予安帮他按摩一下手腕,但想到某人不久前那令人扫兴的话语,他还是有些气闷,便硬撑着没有开口。

    解予安端正地静坐了片刻,随后默不作声地摸到他的袖子,又沿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腕,拇指熟练地帮忙按揉了起来。

    纪轻舟垂眸扫了眼,想抽出手来,又觉得还挺舒服。

    就这几秒犹豫,已经错失了抽出手的最佳时机。

    他便索性安慰自己:算了,解予安本来不就是这么个冥顽不灵的性子,何必为了他几句话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于是安然享受起来。

    深夜的马路上寂静无比,秋雨霏霏,绵绵不停。

    雨丝细密地洒落在车窗上,淅沥声仿佛为他们建立了一个独立于夜晚的密闭空间,吐露任何秘密也不会被发现。

    正当纪轻舟享受着盲人按摩,微阖起双目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到身边人冷不丁地问道:

    “黑暗效应产生的感情,恢复光明后,会消失吗?”

    纪轻舟微微一愣,过了几秒才佯作不在意地回道:“这是什么怪问题,我又没经历过,我怎么会知道。”

    解予安静默了片晌,嗓音低柔地说道:“我觉得不会。”

    声音虽低,但一字一句,很是清晰。

    “哦。”纪轻舟静静应声。

    解予安停了按摩,不声不响地将五指插.进了他右手指缝中扣了扣紧,强调般地重复:“我说不会。”

    “我听见了。”

    “你没别的想说的?”

    “你想听什么?”

    “自己想。”似乎对纪轻舟含混的反应不满,解予安话还未说清楚,自己竟有些害臊气闷起来。

    “我哪敢想啊……”纪轻舟用着平素里漫不经心的口吻道,“真想了你又要说,‘唱戏的是不是都跟你一样自恋’?呵,你的那些伎俩我早就摸透了。”

    “胆怯了?”

    “啊?”纪轻舟眯着眸子扫了他一眼,正思量着解予安此刻是在玩什么把戏。

    对方又添了句:“想退缩,现在还来得及。”

    纪轻舟忽的冷笑,借着十指相握的力道,就侧身挨近了过去。

    眨眼之间,某人清凛英俊的侧脸近在眼前,近得只要吹口气便能使得他低垂的眼睫颤动。

    流动的光影中,纪轻舟注视着对方清晰的鼻梁线条与弧度流畅的嘴唇。

    尽管光线昏暗,却能瞧得出来,经过这两月的中药调理,某人的唇色对比之前明显健康红润了许多。

    嘴巴很硬,但嘴唇看起来却很柔软。

    纪轻舟眨了下眼睛,正想问他一句“还不躲啊”,这时车子突然猛一拐弯,失去了平衡,他就直接亲在了对方脸颊上。

    一时间,万声沉寂。

    解予安反应过来的刹那,下意识地抬手去扶他的身体,但身旁人却先一步撑着椅子坐回了原位。

    “对不起少爷,纪先生,刚有个拉洋车的突然冲出来了。”前方,黄佑树急忙道歉。

    无人回应他。

    静悄悄的氛围里,后座的两个木头,一个心慌撩乱、红透了脖子,一个正兀自反思组织着语言。

    方才那说是亲吻,实则不过是意外触碰而已。

    于纪轻舟而言,这种程度的触碰连贴面吻都算不上,但他想,解予安一定不会这么认为。

    感情这方面,他向来是跟随自己心意,放达不羁的。

    但对解予安,不知是时代观念差距之缘故,还是夹着些别的原因,他总难免地有些彷徨犹豫,甚至是小心翼翼,哪怕早察觉了对方某些行为举止的不对劲,也只止步于语言的试探,不敢贸然超出界限。

    起码不能由他来跨过这道界限……

    他暗自苦闷后悔了片刻,才迟疑看向身侧。

    本以为以某人那保守别扭的性子,这下多半要忿然作色,冷嘲热讽一番,而转头看去,却发现对方神色镇定如常,只是面孔微微有些泛红而已。

    纪轻舟不觉得以他那敏锐的感官会没有察觉方才发生了什么,思来想去对方此时的平静只有一种可能:“你来真的?”

    解予安愣了两秒,才发出了个语气词:“嗯?”

    “嗯什么?”纪轻舟疑问,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这时候开始装失忆了。

    解予安仍是摆着一副平和冷静的模样,淡然说道:“没感觉,再来一次。”

    纪轻舟嗤一声笑了出来:“骗谁呢,招数太老套了。”

    “老套?你还见谁用过?”

    纪轻舟轻一咋舌,就看向驾驶座说:“阿佑,专心开车。”

    说罢,又靠近过去,指尖轻巧地捏住解予安的下巴,将他脑袋拨了过来,抬头亲吻上了他微抿着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