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至亲至爱
夜色如水,虽已是暮春,可草原之上清冷的夜风也透过窗缝刮进了屋中,令人生寒。
顾淼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她是粱羽白的女儿。
绝无可能。
她是顾闯的女儿,只能是顾闯的女儿。
她的阿娘嫁的是她的阿爹。
她脑中思绪如一团乱麻,疏忽之间,便如一个不断旋转的涡流,要生生将她拖入其中。
倘若她真是粱羽白的女儿。
阿娘为何又会嫁给阿爹。
她是真的嫁给阿爹了么?
是阿爹强留她么?是鹤娘迫于无奈,委身于他么?
当日,顾闯服丹过后,昏沉之间,说的那一句“鹤娘,是我对不住你”又是何意?
如果……如果真是如此……
顾淼。
她真是姓顾的么?
她做的这一切,她整个人,究竟还有何意义?
顾淼闭上眼睛,只觉胸膛之间仿佛压了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压得她五脏六腑难以承受,滞重得无法呼吸。
远远地,抛开这一切就好了。
只要能重回邺城,她就还是顾淼!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却见窗上映出了叶影,窗外的蕉叶随风摇摇晃晃。
忽然之间,似有一道人影突然而过。
顾淼心头一惊,连忙翻身坐起,伸手拿起了枕畔的角弓。
下一刻,门扉被轻轻叩响。
顾淼起身,立到门后:“何人?”
“是我,高檀。”他低声答道。
顾淼蹙紧眉道:“你来做什么,你回去罢。”
“你不想走么?”
高檀是要趁夜而走?
顾淼强压下心头的恼怒,拉开了门扉。
高檀一身黑袍,冠发高竖,看模样似乎也未睡。
她侧身,容他进门,合上门后,她开门见山道:“你有办法?”“
高檀颔首,一时无言。
顾淼等了片刻,仅剩的耐心所剩无多,垂下眼问:“是何办法?”
高檀却道:“你为何不肯看我,你就如此厌恶我?”
他为何问得如此直气壮,他为何敢问得如此直气壮!
顾淼只觉一股怒意直冲额头:“你说我为何厌恶你,你为何要故弄玄虚地骗我!”
“我何以骗你?”
顾淼气得发笑:“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她捉过他的右掌,一字一句道,“你明明都记得不是么?你为何要假装你不记得?是求我可怜你?”
说话间,她牢牢地盯着高檀,满意地见他的神色起了波澜。
他的唇边像是浮起了一抹苦笑:“是啊,我就是在求你可怜我。”
顾淼忽地一愣,她的右手却被高檀反手握住,她欲挣脱,却挣脱不得。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当日你我跌下山谷,我便想你不肯怜我,却肯怜惜一个陌生人,我是做了如何大逆不道的事情,才会让你如此生厌。”
顾淼猛烈地挣扎起来:“你放手!”
“我对你不好么?”
顾淼怒极:“你对我好么!”
高檀垂下眼,缓声道:“看来,你是觉得不大好了。”顿了顿,他抬眼却问,“不如,你细说一说,自你我二人重来一遭,我于你,是何处不好?”
“高檀,你时时骗我,处处提防,便是好么?”
高檀却是一笑:“李姑娘,不也如此么?”
这一声“李姑娘”刺耳至极,也嘲讽至极。
顾淼垂眼,只觉心头又是一凉:“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你步步紧逼,我也不肯让步,如此纠缠下去,同从前又有何区别。”
她忽地一笑:“哦不,只怕和从前又有了不同,我如今仿佛有了新的身份,于你而言,兴许又有了新的可用之处。”
“你当真如此想?”
顾淼抬眼,见高檀的一双眼乌漆漆,笑道:“我当真如此想。”
料想中的怒意并无出现在他的脸上,高檀只是低声道:“你当真如此想,我确实有些伤心。你向来都爱以恶意揣测我,无论我做什么,你总能瞧出别的意思。”
顾淼敛了笑意,听高檀又道:“你为何不肯真的信我,我是为了爱你?夫妻二人,至亲至爱。不过是为了爱你。”
至亲至爱。
他的话音落下,顾淼耳畔唯闻几声“嗡嗡”乱响。
她屏息凝神,窗外的蕉叶似乎也被夜风吹的摇摆,发出沙沙细响,遥远的,渺渺虫鸣,似有若无。
她仿佛一时之间并不能解高檀口中说的话。
这个人真是高檀么?
高檀从来不会如此说话,哪怕缠绵缱绻之时,他也从未如此直白地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人真是高檀么?
顾淼惊讶得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无话可说。
高檀的目光幽暗,依旧瞬也不瞬地紧紧地盯着她。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开口道:“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学过一首诗,说的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读后便想勉强而来的东西,总归不长久,不如趁早算了。”
高檀缓缓重复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便是你的意思吗?”
他的右手仍旧紧紧地拽住她的手。
顾淼用力地想要挣脱开去。
高檀却纹丝不动,不肯罢手。
“莫非你以为我就肯如此罢手而去?”他手中用力,又将她拉得更近了一些,二人不过咫尺之距,他的瞳孔倒映着她有些仓惶的脸颊,“我偏要明月看我。”
顾淼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只觉气息如火,扑面而来。
唇上骤然一痛,如同被火焰吞噬。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与高檀的心跳俱是砰砰,一下快过一下。
她的耳旁仿佛又听到了猎猎风嚎,忽然之间,“嘣”一声巨响,即而一道灿烂的金光闪过窗棂,如在半空爆响,刹那之间,照得夜空,宛如白昼。
接连数声巨响,次第响起。
外面是火爆连环!
有人奇袭!
山寨之中,顿时鸣锣,诸人备战。
奇袭的军队足有百人,是寻常的北项兵卒打扮,可他们用的武器都是南人才有的东西。
马堡的外围被破出了数个大洞。
如潮的骑兵涌了进来。
何璇不傻,一猜便知,他们不是来奇袭山寨的,他们是为了那三个人来的。
她差人连忙去寻三人。
可是他们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在外看守的四人,不知何时早已昏睡了过去。
何家人毫不犹豫地弃寨而走。
众寡悬殊,又无大利,何必苦苦以死相搏。
不如,南去!
马儿的铁蹄在草甸之上飞驰。
顾淼坐在马上,见到了前方不远的肖旗。
高檀坐于她的身后,牢牢地拽紧了缰绳。
她问道:“你们要去何处?”
“回康安,自然是要回康安了。”高檀答道。
“我要回邺城,去找我爹。”
“你爹断不会回邺城了,他已经被冲昏了头,他肯定也会回康安。”
顾淼犹有几分不信:“我要去邺城先看看。”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娘是如何死的,不回康安,不去青州,不见到齐良,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空中尚还弥漫着残留的火爆连环后的气味,刺鼻,难闻,其中混合着枯草烧灼后的烟尘气息。
这座马堡原本的主人早已不见了。
顾闯坐于车中,行过此路,只卷起车帘往外张望。
他侥幸逃脱了那夜的伏击,狡兔三窟,他往西到了另一处落脚点,与十数心腹汇合。
可是淼淼没有跟来。
因为坐忘之效,他不确定当日是否真的见到了顾淼,可是仆从禀报当日拿着腰牌来拜见的人,是个女郎,又与小路相熟,除了顾淼,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旁的人。
只是……据说彼时跟着她的还有另一个年轻的男子,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莫非是高宴,当日顾淼出了明敏园,便是与高宴一道。
顾闯思索了一阵,鼻尖依旧能够闻到草甸上传来的焦草的气息,这一切似乎都令他头痛欲裂。
他抬手一挥,甩下了半卷的车帘。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痛,他眼前的景象仿佛又在无休止地旋转,不停地旋转,宛如一个漩涡。
他痛苦地握拳,猛地砸向了车板。
手背传来的惊痛,令眼前的漩涡骤然停歇了一瞬,可惜也只是一瞬,很快,无穷尽的漩涡又开始了循环往复的旋转。
他咬牙忍耐了数息,最终不得不屈从于心中所欲,他再度掏出了怀中的瓷瓶,仰头将其中的“坐忘”悉数吞如空中。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第112章 如意
初夏,阴雨绵绵,微雨打芭蕉。
康安城中,东面矗立的巍峨宫殿是新帝的宫殿。
昨日迎新帝入宫,城中热闹了大半日,街巷之中尚还细细铺着一层爆竹落后的碎红。
宫阙之中,正殿的名字唤作朝安。
新帝其实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由谢朗提议所取。
不过殿前的那一方牌匾是由新帝亲书。
新帝梁从原写得一手好字,“朝安”二字,风骨峭峻。
他身着朱服,登高眺望。
街巷之中的碎红,远远看去,就像是血。
“启禀陛下,谢丞相求见。”一个宫人的声音响在身后。
“不见,便说朕病了。”梁从原头也不回道。
宫人却道:“谢丞相是为贵妃娘娘而来,前日娘娘报了喜信,诸位大人上书贺喜,今晨,丞相是与礼部的人一起来的。”
谢宝华怀上了龙胎,谢朗如此急不可耐。
梁从原心中发笑,脸上却无表情:“不见,便说朕病了。”
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宫人静默了一阵后,再次拜道:“禀陛下,奴还听说有一事,顾将军已经回康安了,昨夜便进了将军府。”
梁从原终于转过了头来,他的双眼奇异地亮了起来:“此话当真,顾将军自北项归来了?他可是独自回来的?”
宫人垂低了头:“千真万确,至于顾将军是否是一人独归,奴才便不晓得了。”
梁从原朗声而笑:“好,你即刻派人去将军府,请顾将军入宫,朕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宫人口中称“是”,转身,自高楼缓步而下。
谢朗坐在木轮车中,尚还守在殿中。
他一见到宫人的脸色,便微笑问道:“陛下,今日又病了?”
宫人不敢抬头:“还请丞相先回罢。”
巳时将至。
谢朗乘坐步辇自朝安殿前的红门而出,与他一道出了皇宫的,还有前往将军府的青衣侍从。
顾氏的将军府在城西。
今晨,顾闯昏睡了一夜过后,才听府中侍卫来报:“顾远小公子,前几日来拜会将军。”
淼淼!
顾闯没料到顾淼竟然先他一步回了康安。
顾淼肯回来,是不是说明她改变了心意?
他慌忙追问道:“她可曾留了何口信,你知道她如今身在城中何处么?”
侍卫为难道:“属下不知。”
顾闯一听,顿时心生躁意,皱着眉头在屋中来回踱步了数圈:“去派人找,到城中去找,去营里找!”
此刻的顾淼自然没有去顾氏军营。
她去见了一个难以得见的人物。
不,是暗中窥见了一个难以得见的人物。
潼南孔聚。
此时此时,高檀与孔聚身处另一间屋子,而顾淼就在他们的隔壁,自她所立之处,可从墙上的一副人像画中暗暗窥见孔聚。
他的面色瞧上去有些憔悴,可是精神尚好。
新帝将他软禁在了此地,是城外的一处旧宅,留有专人看守。
高檀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将他们二人混了进来。
孔聚一见到高檀,便是冷笑一声:“又是你,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又有何指教。”
他对这个抓住他的高家人万般嘲讽,并无好脸色。
高檀拱手一揖道:“孔将军别来无恙,今日某有一事,特来请教将军。”
孔聚撇了撇嘴,捏了捏耳畔的发辫:“怎么,他们来来去去问了这么多话,你还有话要问?”
高檀开门见山地问道:“将军,听说过青州何家?”
顾淼不由地屏息凝神细听起来。
孔聚蹙眉:“你问他们做什么,何家不过是粱羽白的狗。”
“何家的人还活着。”
孔聚挑了挑眉:“真的?你见过?莫不是诓你的?粱羽白死后,他的忠仆也都死了,何家人自然也一样。”他慢条斯地松开了耳畔的发辫,“就算何家人活着好了,你为何要来问我,是有话要说?”
“粱羽白的妻子,孔将军可曾听闻?”
孔聚抬眼,蹙眉,仿佛思索了片刻,忽地眸色一变,整个人从方背椅上站了起来,嘴角露出笑意,饶有兴致地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继而徐徐道:“梁羽白的妻子,似乎是有个短命皇后,据说他当皇帝不久,那皇后便死了。”
高檀颔首:“原来如此。”
顾淼皱了皱眉,这与何璇的说辞显然不一样。
不过也有可能是“假死”,倘若是“假死”,那么何璇的说辞便说得通了。
她耳边又听孔聚嘲讽道:“你是高恭的小儿子,你为何不与他说道说道,反而来与我这个仇家说这些?”
“青州的旧事,孔将军最清楚不过。”
“所以,那何家人真还活着?他们想做什么,难道还想杀了当今的皇帝给他们的旧主子报仇吗?”
“不,何家人想来并无此意。”
孔聚的眼珠转了转,嘴边忽而浮现出一个狡黠的笑来:“难道是你遇上了何家人,他们怀疑当今皇帝?”
孔聚是个极其敏锐之人。
这个“怀疑”,牵扯青州旧事,说的是“血统”。
“梁从原,谢朗说他是梁家子孙,他便是了吗?依我看,何家人要真是何家人,你又该如何。我原以为你也是谢朗的狗。”
高檀无言地笑了笑。
孔聚虽然没多说什么,可是孔聚却也不信“梁从原”真是梁从原。
顾淼只见高檀离开房间以后,孔聚又坐回了先前的方背椅,闭目假寐。
她默然看了一阵,才转身离去,与高檀在院外的游廊处汇合。
顾淼晓得今日他们来寻孔聚的目的。
“你信他的话么?”
高檀摇了摇头:“他并未说得太多,不过以他的为人,自然也不肯吐露多少。”
顾淼今日来之前,其实早就想好了,无论孔聚说或不说,她都要先回到顾闯身边去。
“我明日便回将军府,找他问个清楚。”
“你想好了么,你真要去找他?”
顾淼点了点头:“我阿爹此刻正需要我。”且不说忽然出现的“何家人”,顾闯尚还在服用“坐忘”。
“他是不是你阿爹,尚还存疑。”
顾淼语调不悦,沉声道:“高檀,便是存疑,他养我十八载,我自然要顾他。难道你先前说的话又是在骗人?”
说什么尽力助她,绝不强人所难。
高檀一笑:“自是说话算话,你回去便是,倘若之后你还需要人手,再来寻我便是。”
顾淼也露出个笑来,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谢。
自从回了康安之后,高檀的态度仿佛真有了一些的转变。
相较前些时日,对她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不再咄咄逼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真信了“何家人”的话,她不再是顾闯的女儿,便也不是仇家的女儿了。
顾淼拱手一拜:“多谢你寻人医好了我的眼睛,先前我也与你说过了,虽做不成什么至交好友,但好歹同生共死,哪怕是此一回,也是恩义两全了。保重。”
说罢,顾淼扭头便走,不再去看高檀的神情。
巳时过半。
宫人将新帝的口谕传到了将军府。
顾闯再顾不上许多,连忙梳洗一番,换上了一身新装,随宫人进宫。
他进了宫殿,才发现宫中处处都是生面孔。
他不在康安的这些时日里,似乎是谢朗只手遮天了。
进殿之前,顾闯抬头看了看匾上的“朝安”二字。
他撇了撇嘴角,抬步进殿。
“拜见圣上。”顾闯朝高台上的人影拱了拱手,并未屈身。
梁从原却也不恼,笑着抬了抬手:“顾将军多礼了。”
顾闯抬眼,方才注意到他的手中在把玩着一直木簪,簪上有三道木纹,状如水纹。
新帝似乎又瘦削了些。
顾闯笑道:“臣还未贺喜圣上,喜得一子。”
谢贵妃有喜了,刚一回城,他便听说了此事。
梁从原随之轻声一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木簪:“是啊,孤也在想,大家都如意了,孤难道还不能要一个孤真正想要的东西么。”
第113章 宫门
顾闯怔了一瞬,齐良,不,梁从原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权力,还是旁的人?
梁从原的眼神牢牢地盯在顾闯脸上。
他的眼神令顾闯一瞬又想到了顾淼。
先前,齐良求娶顾淼的时候,他尚还以为是朝夕相处后的水到渠成。
可惜,顾淼并无此意,即便如此,直至今日,梁从原依旧不肯放手。
他火急火燎地将自己请到宫里来,是听说了自己从北项归来,莫非他以为淼淼同自己一道回来了。
顾闯想到这里,胸中升腾起了难耐的不快,甚而有一两分暴戾之气,可这暴戾之气很快被他硬生生压下。
“不知陛下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何东西?”
“将军说呢?”
顾闯一时默然,梁从原复又道:“将军于某有知遇之恩,你我二人,原就情谊甚笃,将军难道还不知我心么?”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孤”。
顾闯不由一笑:“陛下还想娶小女?”
“我愿许顾淼皇后之位,将军意下如何,梁与顾共天下。”
共天下。
顾闯的喉头仿佛忽而涌起了一股腥甜。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陛下,当真一诺千金?便是陛下说了,丞相大人又以为何?高将军又该如何说?”
梁从原紧紧捏住手中的那一支水纹木簪,不答反问道:“将军以为谢朗何以将我认作当年的皇太孙?”
此事顾闯也曾细想过。
梁从原登基为新帝,最初是潼南孔聚说他是“皇太孙”,仿佛南人说了,谢朗便认了。
兴许,谢朗早与潼南人勾结在一处,选了个毫无根基的齐良充作“皇太孙”,一个无根无萍的人最宜拿捏。
他虽曾是自己的谋臣,可是谋臣又无实权。
他往后就算偏帮顾氏,也不过是今日之局面,引得他与其余二人争斗。
顾闯想罢,摇头道:“此事,臣自然千恩万谢,可是小女的婚事还需小女做主,她如今抱恙,恐不能与陛下相见。”
梁从原抬起眼来,一双眼似乎骤然有了光亮:“如此说来,她真回到了康安?”
顾闯低应了一声,心中却在仔细盘算,康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要到哪里去寻顾淼。
孰料,待到他回到将军府之时,顾淼已经在等他了。
她仍旧是“顾远”的装扮。
顾闯心头大喜,连忙挥退了众人,立刻一步上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淼淼,这段时日,你都跑到何处去了,可曾吃了亏,受了伤?”
顾淼却问:“阿爹,我娘姓何名谁?”
顾闯顿住动作,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惶,转而笑问道:“好端端地,你问起这个作甚?”
顾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阿爹,我娘姓何名谁?”
顾闯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你为何有此一问?”他深深看了一眼顾淼,她脸上的表情殊无欢喜,只是平静无波地,有些漠然地盯着他。
这样的顾淼令他感到陌生,甚而有些胆怯。
她长得像鹤娘。
“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顾闯皱起眉头,语调骤冷。
顾淼心中一沉,淡然道:“阿爹,莫非不晓得阿娘姓何名谁?”
印象中,顾淼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顾闯脑中念头急转,却听她又问道:“阿爹知道粱羽白么?”
顾闯不禁瞪大了眼,一股无名的怒火自胸腔沸腾而起,几乎令他无法遏制。
他怒喝道:“什么,谁告诉你的?你问他作甚,乱臣贼子,弑杀成性!”
顾淼心头愈沉,顾闯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阿爹,晓得他?他与阿娘可有何瓜葛?”
“住口!”
“阿爹不肯说?”
顾闯抬眼,直直瞪着顾淼的眼:“你为何如此问,你见过了谁?”
顾淼垂下眼:“阿爹若不肯说,我便只好去问旁人,我想总有从前的旧人晓得。”
顾闯胸腔的怒意并未散去,可是瞧着她的眉眼,他在竭力遏制暴虐的冲动。
“是谁?是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顾淼沉默了须臾,顾闯深吸了一口气,忽道:“你要想知道过去旧事,为何不去问新帝,我想,这康安城中,没人比他更清楚过去的旧事。”
“齐大人,我自也要去问的。”顾淼抬头,深深望了一眼顾闯,“可是我想先听阿爹说,阿爹说的话,我从来都是信的。”
顾闯烦躁了来回踱了两步,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若想知道粱羽白的旧事,自要进宫去。明日我便送你入宫。”
他不肯说,不管是什么,他也不肯说。
顾淼心中只觉一阵悲凉。
“阿爹是真想让我进宫去寻找旧事真相,还是阿爹没有死心,依旧想把我送进宫去。”
“放肆!”
顾淼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双眼,隐约可见几缕血丝弥漫。
她哀叹了一口气:“阿爹在服丹,是坐忘么?”
顾闯浑身一颤,原本隐隐作痛的额角猛地剧痛起来。
“你如何知晓?”
此一番归来,眼前的顾淼赫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阿爹,坐忘不是个好东西,你再如此下去,早晚油尽灯枯,抑或是酿成大错。”她的语气淡淡,“若要进宫,我自会自去,进了宫见到齐大人,我是顾远,而非顾淼。”
顾闯只觉头疼欲裂,他焦躁地捂住了额头。
再度抬眼时,顾淼的一双眼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记得这样的一双眼。
鹤娘。
他双手按住额角,冷汗一滴又一滴地顺着后脖往下流淌。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坐回了方背椅上。
阿爹,兴许真的不是她的阿爹。
这样的感觉比之先前何璇告知她时,更甚。
如果说从前,她只有一二分相信,可今日顾闯的反应,令她足足信了五分。
孔聚不肯明言,齐良未必不肯。
便是他不知,偌大的宫中,兴许亦有他人知。
眼下留在将军府,顾闯不肯说。
往后,由不得他不说。
她也不愿再见他如此消沉下去。
“阿爹,你许我一件事,我进宫之后,这段时日,你便不再服丹,好么?”
顾闯抬头,眼前的顾淼仿佛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眨了眨眼,她的面孔才在他的眼前慢慢清晰了起来。
“淼淼。”
顾淼朝他拱了拱手:“将军,保重。改日,我再来看你。”
午时将至。
康安城中已是车水马龙。
何璇坐在黑布牛车中,撩帘朝外张望。
“这城池倒比想象繁华,虽不及旧京,但也有几分气象了。”
何卫策马在侧,道:“先前找的院子,在城北,落脚过后,我再寻人去探那个姑娘的消息?”何璇点了点头:“她是顾闯的女儿,康安城里,找顾闯亦非难事,不过在此之前,莫要轻举妄动,先找到她,不必惊动顾大将军。”
何卫点了点头,又问:“那另外那个公子呢?”
何璇沉吟片刻,答道:“顺教的人,革铎死了,北面的顺教估计如鸟兽散,只是这南地太久没来,不晓得顺教里做主的人究竟是谁……先不管他了。”
何家人虽是这般想,可到达城北的宅院时,门外已经立了数个黑衣仆从。
何卫警惕道:“你们是何人?”
一人答道:“公子晓得各位大人远道而来,特意请各位大人到府一叙。”
何璇心头一跳:“你们公子是何人?”
“公子是大人的故人,一面之缘,救命之恩。”
何璇立刻想到了当日顺教之人。
“你们公子姓何名谁?”
原以为他们不肯说,没想到那仆从爽快答道:“公子姓高,单名一字檀,是高恭大将军的二公子。”
高檀,高恭的儿子。
第114章 求和
艳阳之下,宫门前的两株垂柳细叶被日光照得通透。
顾淼递上了将军府的牌子,求见的人是“顾远”。
她在宫门外并未等得太久,宫侍很快将她迎进了宫。
两面宫墙的朱漆犹新,青石板也被冲刷得格外干净,这是一座崭新的宫阁,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顾淼心中有些忐忑,上一回见到齐良还是在明敏园里,她对于他的印象已经不是从前的齐大人了,而是一个阴鸷的,受困的傀儡帝王。
如今的康安,比之先前,似乎也无甚变化。
可是革铎死了,老葛木和小葛木还能与南越僵持多久,眼下尚未可知。
高恭,谢朗,连同顾闯,依然虎视眈眈。
只是,谢宝华竟然有了身孕,着实令顾淼有些吃惊。
新帝忌惮谢朗,没想到如此之快,便屈从了谢氏。
顾淼正胡思乱想着,前面引路的宫侍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将她引到正殿,而是偏殿的一座阁楼,挂着的牌匾上书“藏书阁”三字。
“顾小公子稍等,奴这便去通传一声。”
顾淼见他快步进了楼阁,不过片刻,阁中便出来一个人影。
身着紫衣,头竖玉冠,却是齐良。
梁从原。
顾淼慌忙抱了抱拳,压低声道:“参见陛下。”
“平身。”
梁从原脸上带着笑意,朝她快步而来,伸手虚扶了扶她。
“顾小将军,别来无恙。”
他口中的称呼,令顾淼稍稍松了口气。
“劳陛下挂念。”她挺直了腰背。
梁从原在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庞,而她也在打量他。
他的模样依旧瘦削,可是气势上,却比上一回见,仿佛从容了不少。
他好像越来越习惯当这个“皇帝”了。
迎着她的目光,梁从原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难得顾小将军入宫求见,朕略备了薄酒,与小将军好好叙一叙旧。”
顾淼拱了拱手:“微臣惶恐,不胜酒力,愿以茶代酒,与陛下一叙。”
日影西坠。
侍从捧了一壶温酒进门,向高恭禀告道:“将军,听说先前顾远入宫了。”
高恭捉过酒壶,冷笑一声:“哦?是那个小将军?顾闯的亲信?今日早些时候,顾闯不也进了宫?怎么顾家的人都上赶着去讨官?”
侍从笑道:“将军果真妙算,听殿中人讲陛下封那个顾远,做了个读书郎,暂且留在御前编书。”
高恭大笑一声:“一个武人留在御前,编什么书!无非是找个由头,让他留在宫里。”他仰头喝了一口酒,“谢贵妃有孕,梁从原是不是慌了,谢氏占了先机,可是那个孩子怎么来得,只怕谢氏也心知肚明,梁从原在此刻拉拢顾氏,也不奇怪,不过也不是一招好棋。”
侍从殷勤地接过高恭手中的酒壶,又取了玉杯,替他斟了一杯酒:“那依将军所见,顾氏接下来又欲为何?”
高恭撇了撇嘴,不再答话,心中想道,自然是挑唆与谢朗的矛盾。
谢朗素来最惜名,明面上做不来出格的事情,可是背地里的动作不断。
顺教如今成了逆教。
谢朗让高檀背负罪名,既是为了脱身,又想辱了高氏的名头。
高恭心中冷笑,倘若说从前,他尚还不了解高檀的为人,如今也算是看懂了,高檀岂会坐以待毙。
他巴不得他与谢朗恩断义绝,再斗得个不可开交。
侍从躬身拜道:“将军果真高见。”
高恭的预料不假。
仅仅又过了三日,北项送来的求和的书信便到了梁从原手中。
不过在此之前,此封书信的内容已被康安城中人知晓得七七八八了。
北项人不想打了。
他们想要谈判。
梁从原细致地看过书信后,顺势递给了案前立着的顾淼。
顾淼今日穿了一身青衣长袍,头竖黑冠,是一副御前读书郎的打扮。
梁从原将她留在了宫中,暂奉读书郎一职。
顾淼不介意以顾远的身份留在宫中一段时日,这几日下来,梁从原仿佛逐渐又有了从前“齐良”的影子。
可惜,对于青州旧事,他似乎不愿多谈,顾淼此刻亦不能贸然追问。
她得静待时机。
顾淼读了一遍手中的书信:“他们要谈判,陛下打算如何?”
梁从原:“朕去北面与之相见不大可能,他们若真有心求和,他们应到康安城中来。便是老葛木不来,也应派遣小葛木前来。”
北项战事焦灼,眼下,双方虽然暂时都无败绩。
可是主战场在北项,数月烽火连天,长久下来,终会离北项王都愈近。
革铎死后,军中乱了好一阵,即便如今又重整旗鼓,北项也算是元气大伤。
小葛木和老葛木无心再战,谈判是最好的结果。
上一世,北项的求和来得晚一些,是在老葛木死后,革铎当权之时,不过这个大致思路是不变的。
顾淼颔首道:“陛下所言极是,他们来康安,自是最妙,不晓得他们打算如何求和,不过我在北项听说过,老葛木有个女儿待嫁,兴许是想以和亲联姻之策来求和。”
上一世,这也是北项的求和之策。
将老葛木的小女儿送来了南越。
梁从原听罢,眉头却皱了起来,他凝神看了顾淼一眼:“和亲?你真认为此乃良策?”
“虽不是良策,却也是一策。若能联姻,换来太平,不也是一桩好事。”
从前,她当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因为当时要娶北项公主的人是高檀。
她心里自然不觉得是什么好事,高檀最终也没有和亲。
可是梁从原是新帝,康安各方虎视眈眈,若真能和北项和亲联姻,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梁从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当真如此想?朕的姻缘也可以拿来做交易?”
顾淼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心中不由一沉,转念又想,宫中的谢贵妃不也是如此道。
难道他到如今还没想透?
抑或是,他想透了,可是心中仍旧不甘?
是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怕再多时日,谁也无法坦然接受受人摆布的命运。
于是她沉默了下来。
可是她的沉默似乎愈发激怒了梁从原。
“读书郎,此刻便无话说了?”他的唇边露出一点勉强笑意,“朕还以为,读书郎亲历北项,肯定熟知北项人事,为何不再劝了?”
顾淼抬手抱了抱拳,垂首道:“陛下恕罪,先前是臣失言了。臣不该揣测北项之意,亦不该妄自揣测陛下之意。”
梁从原默然须臾,缓声道:“你是朕最为信重的人,往后你有何想法,自然可以同朕说,可是,顾远,朕不是一个肯轻易受人摆布的人。”
顾淼抬头,见他脸上殊无笑意,耳畔听他又道:“联姻和亲,如此窝囊气,朕早已受够了,忍让再三,到头来,又换了什么,与其如此苦苦忍耐,朕便想,朕想要的东西,便要自己亲手去取,为何要等旁人施舍,由旁人代劳。”
他又笑了起来:“这个道,你懂么?”
顾淼心头涌起一阵古怪,再抱拳道:“臣明白。”
“你明白就好。”说罢,梁从原自案上提笔,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出了宫。
他亲书让小葛木来康安谈判。
茶烟缭绕,白烟袅袅飘入半空,檐下的雨帘如丝线一般。
南地多雨。
何璇几乎都有些忘了南地的气候。
对面的高檀抬手舀了一勺茶到她的碗里。
何璇捧着茶碗,笑道:“没想到高家的二公子如此客气。”
“前辈难得一见,不能失了礼数。”
这个“礼数”,何璇心如明镜。
高檀晓得他们的行踪,只怕他们一进康安,他便知晓了他们的行踪。
从前再如何,今日的康安亦非从前的青州了。
“高公子盛情难却,老身不知该如何报答?”
“不如前辈,与我细细讲一讲梁白鹤从前的事?”
鹤娘。
何璇眨了眨眼:“说得不错,鹤娘是青州白家的女儿。”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她与梁羽白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情深意重。梁颉是个昏君,治国无道。太子懦弱,可是性子多疑。他派人给三殿下喂了毒。”
高檀眉心一跳,见何璇放下了茶碗。
“往后的事,想来你也有所耳闻。”
梁羽白嗜杀,杀尽了梁氏王朝。
第115章 淤泥
雨水滴滴答答,灌满了石上的细竹,碧竹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石台。
檐下人声寂静,一时无人言语。
谢朗坐在木轮车中,目光盯着檐下的雨帘,沉默无语。
侍从跪在雨中,等了又等,最终抬起头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朗身侧立着的谢昭华脸上。
谢昭华转眼,又瞧了一眼谢朗冷硬的侧颜。
北项要求和。
这不是谢朗乐于看到的局面。
他原本要用北项之兵,拖垮高恭,拖垮顾闯。
可惜,革铎死了,革铎死得太早了。
况且,师兄……师兄他竟也回到了康安城中。
革铎一死,师兄便回到了康安。
他实在想不通,当初为何家主忽然要与师兄决裂,而师兄为何又执拗如此,不肯轻易求和。
他心里有数,革铎之死,大致与师兄脱不了干系。
家主是执棋之人,而师兄亦是执棋之人。
二人对弈多年,最是了解彼此。
谢昭华心中颇觉涩然,最终还是开口道:“今日雨仿佛不会停了,大人还是早些进屋,以免风寒入了膝,晚间又不好受了。”
谢朗扭头望来:“你欲去探望高檀?”
谢昭华心头一跳:“前日里,我确向将军府递了拜帖,可是还没见过师……见过高二公子。”
“他不会见你。”
谢昭华也明白,高檀不会见他,至少眼下不会见他。
“我晓得了。”他缓声答道。
谢朗不再看他,转而轻轻敲击着木轮车的扶手。
他沉默了须臾后,吩咐道:“派人去寻黎明敦,他的事情办砸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跪在雨帘之中的仆从,如蒙大赦,立刻起身答道:“是,大人。”捉过地上的环首铁刀,转身而去。
细雨渐渐停了。
顾淼捧着竹简往藏书阁的方向行去。
“顾远。”
行到拱门外,远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呼唤。
顾淼扭头看去,见到一个红裙宫妆的女郎。
她定睛一看,正是许久不见的高嬛。
高嬛朝她招了招手:“顾远。”说着,她提着裙子,朝顾淼快步跑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顾淼的衣装:“你回康安了?何时回来的?我听人说,你现在在宫里做什么读书郎。”
顾淼颔首,见高嬛身侧并未跟着旁人,疑道:“你在宫里做什么,为何没有仆从跟着你?”
高嬛唇角露出个狡黠的笑来:“那当然是因为我要出宫啦。”
“出宫?”
顾淼其实猜得到高嬛在宫里的原因,先前康安氏族的女眷都在明敏园,进宫自然也是为了选秀。
新帝眼下只册了一个贵妃,谢家的贵妃,高嬛竟无分封,甚至还要出宫?
高嬛用手指了指天:“陛下同意了,过几日宫里住着的女眷都要放出宫去了。”她压低声说,“可算熬出头了,这宫里我都住烦了,还不如回家去。”
顾淼不由地皱了皱眉,宫里只有谢贵妃,新帝就不再封妃了,这莫非是谢朗的意思?
高嬛垂首看了看她手中捧着的竹简,又问:“你真当了这个读书郎?我二哥哥呢?我二哥哥晓得你进宫了?”
“不关他的事。”
高嬛愣了愣,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神情:“你和二哥哥吵架了?”
顾淼不答反问道:“你过几日便出宫了,今日唤我作甚”
高嬛皱着鼻子:“我与你难道不是旧相识,我见到你,心生欢喜,故此攀谈两句,你若嫌弃,我走了便是。”
顾淼笑了笑:“倒也不是,只是宫中人多眼杂,须得小心说话。”
高嬛左右望了望,虽然四下无人,可也晓得她的意思。
她随意地拱了拱手:“那便不多说了,你好好做你的读书郎,等到你出了宫,记得来府中寻我。你我相识一场,不愿最后成了陌生人。”
高嬛走后,顾淼便去了藏书阁。
她素来不爱读书,从前在烛山泊时,顾闯也曾为她请过先生,可是她根本读不进去书。
看多了字便眼晕,还不如拉弓学箭。
这一次,新帝让她来藏书阁,名义上是“修史”,顾淼晓得这里的藏书阁有前朝的旧史,因而她便应下了这个苦差。
孰料,这门苦差,一做便是半月。
新帝还特意令人在阁前临时搭了一个靶场。
虽然顾淼查阅了不少前朝的旧史,对于鹤娘的所知,依旧知之甚少。
她整个下午的时间,大部分便是练箭。
这个时候,梁从原时常也会来藏书阁。
他常常问她北项的事情,譬如老葛木,小葛木,还有革铎。
梁从原笑问:“你真认为凭小葛木一人,便能杀得了革铎?我素来听闻,革铎心狠手辣,而小葛木性情软弱,唯覃氏马首是瞻。”
顾淼当然并非亲眼所见革铎如何死的,但是那一日他们的的确确遭到了他的围堵与追杀。
她斟酌片刻道:“我猜是小葛木受了覃氏指点,或是另有高人指点,他应该是埋伏在外,引革铎上钩。”
“请君入瓮。”梁从原笑了半声,“听上去倒是有些耳熟。”
说着,他顺手取了箭筒里的羽箭,又兀自拿了顾淼放在身侧的角弓,挽弓对准远处的靶台。
箭在弦上却未发。
他扭头望向顾淼的拇指,轻声道:“今日来得急,忘了戴扳指,将你的骨戒借予朕。”
顾淼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不由升起一丝不快,但他既称“朕”,她仿佛不得不从。
顾淼默然地摘下了拇指上的扳指递给了梁从原。
“多谢。”
他笑着接过,戴在了自己右手的拇指上。
羽箭离弦而去,状若白星,正中靶心。
日影缓缓西斜。
日落过后,宫中的华灯次第亮了起来。
戌时将至,仆从端着一盅汤药,轻手轻脚地进了寝殿,跪地拜道:“参见陛下,此药膳是娘娘特意为陛下熬制,奉奴端来。”
宫里只有一个贵妃娘娘。
月余以来,贵妃娘娘总会亲手为陛下熬制汤药,令人奉来。
梁从原时而喝,时而不喝。
今夜,他如同往日一般,已经早早地上了榻,然而他却并未像往常一般,令人将瓷盅留在帘外。
他起身,掀开竹帘,披头散发地立在了仆从身前。
仆从捧着瓷盅,心头大惊,只敢默不作声地垂首,又道:“奴拜见陛下。”
忽觉掌上一轻,皇帝已经端走了他手里的瓷盅。
不过小半刻,他的耳边便是嗡地一响,继而是一声怒喝:“放肆。”
瓷盅应声落地,碎了满地。
仆从大惊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他抬起眼帘,见到面前的一双赤足,脚背的青筋暴起。
他的声音沉沉,夹着暴怒:“放肆,大胆谢氏,竟然在汤中下毒,意欲毒杀朕,此等毒妇,其心可诛!”
仆从浑身发抖,接连磕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此间必有误会,此汤乃是安神汤药,如何……如何会有毒……奴实在不知,冤枉啊……”耳畔忽如风过,他的眼前,银亮的光芒突地一闪。
他心头大骇,连忙抬起头来,方见梁从原手持一柄利剑朝他挥来,他的喉咙只觉一痛,便见自己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袍。
“梁……”
仆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死了。
当夜,谢贵妃便因“投毒”被皇帝囚在了宫中,禁足半月,不得外出,留待查证。
隔日,谢朗便到了朝安殿,然而,一同来的,还有顾闯与高恭。
高恭并非独自前来,他与高檀一同入殿。
皇帝见到众人,笑道:“许久不见,高将军能与二公子重修旧好,实在是一桩美事。”
高恭谦道:“陛下见笑了,臣的家事劳陛下挂念。”
梁从原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鎏金扶手。
那一枚白骨扳指因而格外显眼。
高檀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扳指之上。
第116章 诵经
话音落下,朝安殿中静了一瞬。
谢朗坐在木轮车中,忽地开口道:“今日臣来,是为贵妃娘娘求个公道,昨夜之事,实在太过突然,陛下何以笃定,投毒确是贵妃所为,那宫侍已死,死无对证,汤药也洒了,此案要查,委实难办,不知陛下打算如何查证,如何还贵妃一个公道?”
梁从原脸上的笑容淡去:“丞相是在疑朕?贵妃是谢家人,丞相难道不该在此刻避一避嫌?”
谢朗面色未变,又道:“倘若是寻常案件,臣定当避嫌,可贵妃已有身孕,事关江山社稷,非同小可,臣不能袖手旁观,还请陛下明示,此事如何查证。”
高恭心中冷笑一声。
谢朗言辞虽未犯上,可是态度依旧咄咄逼人。
昨夜之事,诸位心知肚明,谢贵妃既没胆子,也没必要,毒害皇帝。
倘若已经生了个儿子,那么皇帝死了便死了。
可眼下,皇帝活着,于她才是好事。
梁从原突然发作,是在敲打谢朗。
况且,小葛木就快要到康安了。
皇帝兴许是真的动了联姻的念头,要拉拢北项人。
高恭只听梁从原轻笑了一声,问道:“此事顾将军有何高见?”
顾闯拱手道:“依臣之见,陛下定要彻查,宫闱之中,最忌讳阴私手段,有毒的汤药昨夜能奉到榻前,便知背后之人已是嚣张至极,若不彻查,只恐陛下日夜难安。”
谢朗斜睨了一眼顾闯:“将军如何知晓,那汤药真有毒?”
顾闯立刻答道:“陛下说了有毒,便是有毒。”
蠢材。愚不可及。
谢朗反而笑道:“将军高见,那依将军所言,如何彻查?”
顾闯随之一笑:“自是将宫中有干系的人,一个又一个盘查到底,听闻贵妃殿中有许多谢氏的旧仆,还望丞相大人见谅。”
谢朗颔首,默然了须臾,转而道:“此番北项人南下康安,听闻顾将军也派了人在邺城相迎,一路护送南下,果是朝中栋梁。”
顾闯再度抱拳:“忠君之事,顾某人义不容辞。”
高恭听罢,这热闹也瞧够,便朝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可否愿某加派人手,往北迎一迎小葛木,前些时日,虽有护送之军,但南下一行仍遇到了为难的强匪,若是小葛木有了什么闪失,此和谈想来便也不必谈了。”
前几日,小葛木一行遇到了强匪,虽无大碍,可也着实出人意料。
来和谈的路上,横生波折,料想也会令他怀疑南越和谈的真心。
梁从原表情淡漠,只微一点头道:“高将军思虑周全,如此,便令人也去迎一迎吧。”
“臣遵旨。”
梁从原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默然而立的高檀面上。
他背脊挺直,神色漠然,发顶的黑玉冠沉如玄墨。
“高檀,你如今身无官职,不若朕封你做个少将军,如何?”
高檀一笑,拱手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梁从原朗声而笑:“好好好,朕有赏。”说着,他扭头吩咐一侧的宫人道,“将朕前日偶得的那一盆雪铁奉来,赐给少将军。”
“是。”
不过片刻,一株长在绿瓷盆中的雪铁便被奉到了高檀面前。
实在儿戏,此“少将军”的封赏儿戏,此雪铁盆栽更为儿戏。
高檀接过:“谢陛下。”
梁从原笑意愈深:“少将军,须知雪铁以疏瘦为美,枝杈不可太密太盛,时常修剪,方是料之道。”
夜幕落下前,朝安殿中已是人去楼空。
还有三日,小葛木便要进康安了。今日的争执,并无结果。
谢贵妃依旧被软禁在宫中。一切要待到北项人来了又走之后再说。
顾淼从宫人的嘴里听说了此事。
她不信谢宝华真会给皇帝下毒。
就算谢朗有心,眼下也不是好时机。
只是不晓得为何皇帝要在此时为难谢氏。
她想了一阵,无果,便也不再想了。
她今夜在藏书阁当值,要在此处守夜,顺道书册。
阁中最里处的几方旧书架要换新的,上面摆着的竹简都要由油布包裹,另觅去处。
顾淼搬出竹简,在灯下细看,发现都是佛与道的竹简。
她用油布,细致地将它们一一包裹。
不知不觉,宫廷深深,夜幕漆漆,檐下的纸灯被晚风吹得东摇西荡。
忽地,一阵夜风吹过,骤然吹开了窗户,吹灭了阁中燃点的铜雀烛台。
室中倏然昏暗,几上的矮烛仅余了半指。
顾淼连忙起身,打算让人将火折子送来。
她探身往窗外望,阁外的仆从不知何时起就已经消失了。
四下无人,唯有惨白灯影摇晃。
她心头一凛,伸手去摸腰间的短刀,冰凉的刀柄贴着她的皮肉。
她侧耳倾听,一道清浅的脚步声果然由远及近而来。
顾淼闪身立到窗后,只听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来人丝毫不躲藏,推门跨步而入。
借着门外檐下的灯火,她见到了他的身影。灯火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身上漆黑的深衣,混入了门外的黑夜,可是他发间的玉冠流光。
他的面孔半明半暗,眉眼凌厉,正是高檀。
她忽地松了一口气,转念又想,高檀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里是皇宫,是皇帝的庭院。
他堂而皇之地,趁夜而来。
顾淼不再管他,转身走回了几前,复又包裹竹简。
她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高檀进入阁中,朝她缓步而来,一时却没答话。
他的脚步停在了她的背后。
顾淼虽未回头,却觉如芒刺在背。
她忍不住回头,又问:“你来做什么?”
高檀的神情淡然,一双眼晦暗不明,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不答反问道:“你的扳指呢?”
顾淼这才注意到她空空荡荡的左手,前日梁从原取走了她的扳指,尚还未还。
她蹙了蹙眉,不耐烦地答道:“这与你何干?”
高檀却低笑了一声,人随之俯身而坐。
他的目光自她的手移到了她的脸上。
他的一双眼倒映着她的脸庞,他虽在笑,可是顾淼却本能地觉察到了一种危险。
顾淼起身要走,高檀却猛地拽住了她的脚踝,又将她拖回了原本的跪姿。
她的罗袜被拽落了一截,露出了一截光/裸的小腿。
她浑身一颤,反手便要去推他,却被高檀挡开,两人连过了几招。
高檀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顾淼低喝道:“你放手!”
高檀轻笑一声,朝前倾身,二人咫尺之距。
顾淼紧紧皱了眉:“你疯了是不是?”
“我先前与你假意和解,本打算徐徐图之,可你却进了宫,转而投入他人怀抱。”
“你放……”
高檀唇边的笑容愈深:“我自然不能再与你慢慢周旋了,你本就是我的妻,夫妻二人,至亲至爱,岂容旁人肆意插足。”
他左手用力地拽了一把她的脚踝,藏在她腰后的短刀,叮铃一声落到了青砖之上。
顾淼猛然挣扎着,要脱开他的钳制,欲去摸身后的短刀。
“高檀,你放手!”
“如何放手,自你一开始说,一见公子玉树焚风起,我便不能罢手离去。”高檀的目光扫过几上的竹简,“你不是被拘在宫里读书么?看来是学道又念佛?”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漆黑如点墨,“既如此,我便诵一首诗予你。此诗是说,求佛之人原本不系因缘,可最后到底脱不开红尘,放不下尘缘。”
“你住口!”顾淼不由大怒。左手终于挣了开来,便去捉他的左手。
他死死按住了她的脚踝,如同捏住了蛇的三寸。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第117章 因与果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藏书阁中。
顾淼只觉耳中嗡嗡乱响,被他按住的脚踝处宛如火烧。
她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一直被冰冷包裹的心,突兀地跳快了一瞬。
她愈发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她伸手往后,摸索那一柄跌落的短刀。
高檀直直地盯着她的一双眼睛,黑沉沉如阴云,如雾霭。
“你为何如今如此软弱了?”
顾淼的太阳穴突突一跳:“你闭嘴。”
“你从前的勇毅果敢都去哪里了?”高檀抿唇,似乎笑了笑,“你左右为难,徘徊不定,终到头来困住的唯有你自己。”
顾淼脚下一动,朝高檀蹬去,他并未闪躲,松开了她的脚踝,捉住了她的另一只脚。
“你回了将军府,你问了顾闯,他不肯告诉你,是么?他既不说,你便不再问。你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你胡说,倘若我不敢问,为何又要进宫来!”
“哦?那你自进宫来,半月以来,齐良肯告诉你么,你想知道的事情,如今晓得了么?还是说,你觉得他还是从前的齐良,你留在此地,便觉心安,便可以将顾闯,将旧事抛之脑后。”
顾淼的手指终于碰到了短刀,她猛地朝后一仰,握住了那柄短刀,手中一翻,抵住了高檀的侧颈。
他依旧不躲不闪,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你是为了你阿爹?还是为了你阿娘讨个公道?你想做什么?”
顾淼心中的怒意陡然翻滚,怒浪滔天,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居然恨极了高檀。
没来由的怨恨。
不,绝不能是没来由的怨恨。
她其实,其实一直都在怨恨他。
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怨恨他。
哪怕重来一次,极力掩埋过去,装作过眼云烟,形同陌路。
可是,可是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无辜”的高檀,他就是那个高檀。
托付了性命,错付了真心,纠缠了一生的高檀。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与你何干?你有何颜面来质问我,甚至有何颜面来见我!”
高檀眼帘微垂,唇边的笑意淡去:“我的确……没有任何颜面来见你。”
几上的矮烛随风轻轻摇晃了一下,终于熄灭。
周遭骤然暗沉了下来,无人出声,黑沉沉的书阁宛若空室。
不过顾淼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她捏着短刀,纹丝不动地抵着高檀的侧颈。
乌云散去,清清冷冷的月色透过半开的轩窗投照进来。
借着一点微幽月色,她清晰地看着他的轮廓。
高檀的声音又沉又缓:“我曾经想要的,无非是斩断你与顾闯的父女恩情,据为己有。想要的,无非是,我与他之间,夫妻,至亲至爱,你心中的第一位是我。”
顾淼闭了闭眼,不禁紧紧地握了握拳。
刀尖由月光染亮,银芒一闪而逝。
高檀低笑了一声:“而后,我才幡然悔悟,你心中的第一位该是你自己。顾淼,你不该总想着旁人。唯有你,唯有你,才是最为紧要的。”
顾淼怔愣片刻,耳边只听他徐徐道:“你从前为了你阿爹,你为了阿诺,甚而是为了我,进退失据,取舍两难。我从前自私,顾闯亦自私,他自然是求名利富贵,而我求的是你的一心一意。是顾闯的贪欲,也是我的贪欲。”
她胸中沉沉一落:“你眼下说这些,又有何用?”
高檀不答反问道:“你还不晓得那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
“你自裁之后的事情。”
“我并不想知晓。”
高檀笑了一声:“你不想晓得我是如何死的,我还以为你会解一二分恨。”
顾淼心中一跳,抿唇不语。
“你刺我的那一刀避开了要害,我的确没死。可也伤得不轻,罢朝半月,朝中便有了些动荡。我康复过后,便去寻了几个道人,听闻他们,有的通晓招魂之术,有的能借尸还魂,不过都是江湖骗子罢了。”
顾淼依旧不语,一双眼扫过他暗沉的轮廓。
她晓得高檀并非撒谎。
“后来,我便去了邺城,冬日的湪河结了冰,我策马渡河,跌入了冰河,因而死了。”
顾淼皱紧了眉头:“阿诺呢,阿诺又如何了?”
高檀轻声一笑:“我还如何顾及他人?”
“他是你的骨肉!”
“是又如何?”高檀抬手捏住了她的短刀,“我虽心中有愧,却也不悔,倘若不死,何来重逢?”
顾淼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鲜血自刀刃往下滴落。
“你放手!你走罢!”她硬声道,“就当你今夜从未来过。”
高檀捏着刀刃,未动分毫:“你想留在齐良身侧?这康安皇宫,你还未厌倦么?”
顾淼欲收回短刀,他却不肯放手。
“梁白鹤,是青州白氏之女,与粱羽白是青梅竹马,年少夫妻。你爹,不,是顾闯要她委身于他,我猜,你娘要么是自尽而死,抑或是被顾闯逼死。”
“你住口!你如何晓得她就是我娘,你如何这般相信何璇的话,你还是想要我与我爹决裂?”
高檀摇头道:“你与顾闯如何,我已不在意。我说给你听的,便是我查证过的旧事。何璇如今便在康安。孔氏的旧人见过她,她便是真的何璇。”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瞬也不瞬:“你若半分都不肯信,怎会在此地?顾闯为何不肯明言,为何不肯告诉你,你难道心中不懂?”
高檀低声而叹:“青州白氏,尚有一技之长,善用毒,你见过的‘坐忘’便是白家的‘毒’,我想顾闯之所以服丹,不过是旧疾发作,无法预料。梁白鹤兴许早已给他下了毒,可是他命大,并未死,只是染上了此瘾。此毒发作时,人便会失去心智,形如野兽。当年榔榆之困,想来,他便已身中此毒。”
榔榆之困。
碧阿奴。
高檀的娘亲死于顾闯之手,却是,却是因为梁白鹤?
顾淼不由怔然,手中一松,短刀终于应声落地。
皎洁的月色愈亮,窗外的蕉影摇摇晃晃。
顾淼缓缓问道:“你从前,你从前便晓得碧阿奴因何而死?”
“从前,只知是他,却不知因何缘故。”
“弑母之仇,你欲杀他,也实在是伦常。”顾淼垂眼,“若真如此,这前因后果,你我之间,恩恩怨怨,实在也说不清。”
“这又如何?”高檀伸手而来,顾淼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偏头一躲,却听他又道,“你无须顾及旁人,最紧要的唯有你一人,旁人的恩怨,不须你背负。生之恩,养之情虽是天经地义,可是顾淼,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你的恩情,早已还完了,你再也不必苦苦陷在这个泥团里。”
顾淼笑了一声:“所以呢,你的意思便是让我抛下所有,远走高飞。我先前不就是这样做的么,可是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我,若不是遇见何家人,我又怎么会回来。”
“今夜我们便可以走,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康安。”
顾淼摇了摇头,语带戏谑:“你之所以会回来,是北项要败了,谢朗在此地只手遮天,你舍不得康安,你舍不得天下,你从来便是如此,说再多的话,真也罢,假也罢,其实高檀,你从来就没有变过。你舍不得天下。”
高檀一时并没有说话。
宫中的更鼓忽然响了半声。
顾淼浑身一震,朝窗外望去,立刻站起身来。
月光之下,忽然像是有了几丝红光。
她警觉道:“你要杀齐大人?”
高檀一笑,随之起身:“我如何杀得了他?”
高檀能在夜中堂而皇之地来,如何不能杀齐良。
顾淼牢牢地盯着她,窗外的红光更盛。
他缓声道:“我猜是谢氏,梁从原敢杀人嫁祸谢氏,以谢朗的脾性,他自然要吃点教训。”
第118章 相配
夜色仍旧深沉。
窗外的红光似乎终于消散了去。
谢宝华出声地瞧着外面模糊的窗影,她身边的丫鬟青环终于回来了。
“娘娘,寝殿的火终于扑灭了,所幸陛下无碍,听说是厅中的烛台被风刮倒了,点燃了纱帘,因而才起了火。”
“这样的鬼话有人信么?”
青环吓得立刻伏地道:“娘娘,慎言。”
谢宝华不信,偌大的宫殿难道就没有守夜的宫人,一盏小小的烛台就能轻易引火
她自嘲地笑了两声,前日梁从原才寻了个莫须有的由头,将她囚在宫中,而夜中忽然起火,他肯定会想到谢朗。
谢宝华不禁抚上了小腹。
青环见她久久不语,不由劝道:“夜深了,娘娘还是早些安寝吧,娘娘如今身子贵重,可不能再这么熬下去。”
谢宝华回身,朝寝殿缓步走去,复又问道:“除了忽而起火,殿中可还有旁的?”
青环摇了摇头:“奴婢只能远远地瞧上几眼,旁的也打听不到了。”
梁从原将她囚在宫中,原先谢氏的人也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宫中,中用的只留下个青环。
谢宝华闭了闭眼,可是,谢朗不会放弃她,为了这个“龙嗣”,谢氏也要保住她。
这一场火,便是有意激怒梁从原,他也不敢将她如何。
然而,青环不知道的是,大火过后,朝安殿前不知被谁留下了数只死鼠。
血淋淋的,尸首分离的死鼠。
比夜火更令人生忧。
梁从原面色铁青地上了朝。
殿上,宫中禁卫慌忙来报,昨夜孔聚跑了,被囚在别院的孔聚忽而消失了。
梁从原听罢,旋即起身,不由大怒道:“派人去寻,城门内外,严查往来之人。”说着,他的目光扫过立着的群臣。
谢朗不在,他今日称病不朝。
孔聚跑了,最坏便是他一口气跑回了潼南,起兵再反,可如今康安势力虽然四分五裂,可兵强马壮,再捉一个孔聚,亦非难事。
他只是想不透,为何谢朗,抑或是康安的任何人偏偏要在此刻将孔聚放了。
这一点其实就连孔聚自己,也暂未想通。
孔聚突然重获自由,虽不是全然的自由,但也比拘在小院子里,吃喝拉撒,都由人看着的强。
他们早已出了康安城,却也未走远,只是往山野中去。
他们并不策马,反而是从僻静的密林步行而去。
孔聚并未被束缚手脚。
他索性一面走,一面编起了耳后的小辫。
天光大亮,身后未有追兵。
孔聚侧目又看了看身侧的武人,见他腰悬长剑,步伐轻盈。
“听说你叫肖旗?你是高二公子的忠仆,从前在湖阳就为他卖命?”
肖旗自然不答。
孔聚也不觉自己讨了个没趣,自顾自又问:“你为何要替他卖命?姓高的那么多,在湖阳时,高恭,和高大公子不都比他强?”
肖旗扭头望了他一眼,依旧不答。
孔聚编好了耳侧的小辫,随手轻扬,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是哑巴,怪不得,没人比哑巴更能守得住秘密,不过从前我哥哥也有个哑仆,最不好的是,便是他能手握笔墨,高恭抢了我嫂子,便是这个哑仆报了信,你说,可笑不可笑?”
肖旗面无表情,徐徐道:“原来,你也肖想你嫂子。”
孔聚陡然一噎,不由地狂咳了起来,直到咳得额头发红,才渐渐平息。
他瞪大了眼瞪向肖旗:“好生无的笑话!”
肖旗转回了头,淡淡道:“我胡说八道罢了,你勿要当真。”
孔聚心头一凛,高檀是个人精,他身边的人当然也都是人精。
可惜身上并无刀剑,他又不想在此时与肖旗起了风波。
孔聚索性闭上了嘴。
三日过后,小葛木进了康安城。
北项的车架绵延,十数匹宝马犹为显眼,身覆彩鞍,三花耀眼。
城中热闹至极。
皇帝的皇辇亲自去了城门相迎。
何家人趁此时机特意去瞧梁从原。
何璇带着何卫隐在道旁的客栈二楼。四下无人,轩窗半阖。
金轮皇辇在楼下徐徐而过。
皇帝端坐其上,虽面垂旒珠,却能见其貌。
何璇凝神去细看,心中想道,他果然生得不像梁献阳。
何卫沉不住气,低声问道:“像么?”
何璇摇了摇头。
何卫不甘心地又问:“那太子妃呢?”
何璇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像。
皇辇行远了。
何卫皱紧了眉头,低语问:“婆婆是说,他是假的?”
何璇沉吟片刻,答道:“倒也不尽然,这天底下不也有生得既不像爹,又不像娘的孩童么?”
可是,一丝一毫也不像的,确也少见。
他们隐在窗后,默默看了一会儿,直到皇帝的车辇再也望不见,他们才转身而走。
城门之前,小葛木见到皇辇临近,便翻身下马,抱拳朝来人一拜。
他既是来和谈的,那么架势自然是要做足的。
“久仰大名,某与父王好生仰慕。”
梁从原笑了半声:“小王爷客气了,有客自远方来,是孤有失远迎。”
小葛木随之而笑。
报官将他带来的礼单念了个遍,一行人便直往皇宫而去。
北项队伍的最末,是一辆红顶青布马车。
先前礼单里的东西,似乎并未有一件在此车之中。
诸人于是心知肚明,此车之中,便是北项送来联姻的,老葛木的小女儿。
她的名字唤作衣茹儿。
身为殿前侍奉的读书郎,顾淼在朝安殿中再一次见到了衣茹儿。
她比上一回顾淼见过的她,还要更加青涩几分。
她同小葛木一般穿了北项的赤色长袍,唯一不同,便是发上希了一串金色的小珠子,额前坠着一轮银色的月亮。
她生得美,不是南地的美,是北项女子一般,饱满,生机勃勃的美。
曾经的顾淼,曾经嫉妒过她。
那时的她看衣茹儿,嫉妒的是她的单纯可亲,无忧无虑。
衣茹儿随小葛木盈盈而拜,然后上前数步,将手中的裂唇青铜马牌献给了梁从原。
她的声音清脆:“这十数骑马儿是父王亲自挑选,献给陛下的,此马牌亦是匠人打造,献给陛下。”
宫人双手接过。
梁从原笑了笑:“有心了。”
小葛木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他毫不避讳地细致地瞧他。
这个新皇帝比他预料得年轻,倒也不是一桩坏事。
他的视线一转,落到了阶前顾淼的身上。
瞎子?
他愣了一瞬,立刻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
顾淼想,他大概是认出她来了。
不过这也没关系。
梁从原早就晓得她见过小葛木。
小葛木眼见时机正好,便上前一步,将此番和谈来意又说了一遍,最后又细说了衣茹儿和亲一事。
“若有两姓之好,从此南北相安无事。”他笑道。
殿中诸人早有预料,面色未变。
高恭,顾闯各立一侧。
谢朗依旧称病未来。
梁从原缓慢扫过诸人,朗声笑了数声:“你们的好意,孤心领了,只是和亲一事实在为难。”
小葛木倒不惊讶:“不知有何为难?”
梁从原答道:“北项贵女入宫,若要结成两姓之好,便要为后。”
小葛木怔了一怔,虽然他们的确如此打算,可是由梁从原亲口说出,足见他对于此次联姻,并不敷衍。
眼下康安皇宫之中,听说唯有一个“犯了错”的贵妃,听说先前居在宫里的康安贵女们,前段时日,也被皇帝打发出宫了。
“自该如此。”小葛木颔首道。
“可是,此便是为难之处。”梁从原脸上的笑意未减,“孤的皇后,孤心中早有人选,除她以外,再不是旁人。”
第119章 双欢
此言一出,虽不能说是石破天惊,但也实在出人意料。
小葛木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南越皇帝不似敷衍,不似搪塞,竟像是真的早已有了皇后的人选。
他转而生了怒,姓高的,是不是又蒙骗了他?
他千里迢迢地从北项来了,竟又是被他哄骗了?
厅中诸人面色各异。
顾闯嘴角轻颤,竭力掩饰住面上的得色。
高恭的眼风早已瞄见了他的异常。
怎么?他和梁从原商量好了,顾氏女真要做皇后?
只是,那个顾氏独女,不知身在何处?
顾闯未免天真,谢氏岂能容他?
高恭想到这里,不免又微微放下心来。
皇宫禁军三千,又有多少是梁从原的心腹。
顾闯手中有兵,可他亦有兵。
谢朗不仅手握顺教和私兵,更麻烦的是,他有声望。
谢氏抬手,一呼百应。
他是丞相大人。
高恭心头冷笑,坐山观虎斗,更何况其中一只还是一只纸老虎。
厅中无人言语,衣茹儿侧脸,疑惑地看了看小葛木。
小葛木只好又道:“和亲一事到底关系重大,实在不必操之过急,且待陛下好生思量。”
日影升至中天。
宫中特意设宴,为小葛木一行接风洗尘。
宴饮席间,众人间仿佛一扫先前的剑拔弩张,宾主尽欢。
金辉坠地后,顾淼才回到了居所。
一方朱漆的托盘静置在屋中的圆桌之上。
托盘之中躺着一枚碧玉。
双欢碧玉,两只野雁首尾相环。
饶是顾淼再迟钝,她也晓得这一枚碧玉的含义。
此双欢玉,堂而皇之地被奉来。
偌大的宫中,除了梁从原,应该没有第二人。
顾淼只看了一眼,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双欢玉”,她的确不能收,也不该收。
梁从原来得很快。
不过半刻,他便已到了顾淼的居所之外,殿前读书郎的居所就在朝安殿的偏殿之后。
他依旧身着白日里的紫衣,发上的冕冠却不见了。
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萦绕身侧,可是他面色如常,并不见醉意。
顾淼抬手抱了抱拳,耳边却听他问道:“你喜欢此玉么?”
顾淼抬眼,只见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她的眉心一跳,缓缓地摇了摇头。
“臣不能收此玉。”
“为何?”
顾淼抬手抱拳,答道:“臣是殿前读书郎,顾远,自然不能收下此玉。”
“顾远?”梁从原低声一笑,“你知道我是自何时起便知你不是顾远么?”
顾淼回想了一会儿,齐良究竟自何时起知晓她是女儿身,她其实并不知道。
仿佛是自某一天起,他便察觉到了她的身份。
齐良向来敏锐,因而她也并未多想。
顾淼摇了摇头。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是你入营的第三日。我见到你在溪畔梳洗,你未束发,长发披肩,满面水珠,我一见你便知你是女郎。”
“原来如此。”
他并未再开口,周遭静了下来。
窗外夕阳将落,室中尚未点灯。
梁从原走到烛台前,挽袖点亮了烛火。
此一隅骤然生辉。
顾淼看清了他的紫袍角边的江牙海水纹,几星浅红的果酒渍洒落其上。
她垂首看了片刻,却听他开口又问道:“你似乎从来都未曾打算亲口告诉我你是女郎?”
顾淼回想了一阵,她确实从未想过,齐良从前与她,亦师亦友,可是她在他面前一直是“顾远”。
而此一回,是因为“梁从原”。
她尚未答,只听他似乎苦笑了半声。
“你从前可有半分真心待我?”
他的语调,他的言语令顾淼顿时生出了不快。
她待齐良,真可谓赤诚一片,从前她在城门之下,冲入乱马群中,是为救他。
此一回,她亦对他敬重有加。
她抬眼问道:“何谓真心,陛下口中说的真心是什么意思?”
梁从原双眸愈亮,正要开口,顾淼却自顾自又道:“坦诚以待,将真实身份据实以告,才是真心么?朝夕相处,真诚相待就不是真心了么?”
她笑了笑:“既如此,不如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梁从原么?”
梁从原唇角将扬起的微笑,凝固在唇边。
他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在意么?康安城中,有人在意么?”
他们说是,他便是。
顾淼沉默了片刻,最终缓声道:“我在北项之时,遇见了一群强匪,自称是青州何氏,陛下可曾听说过?”
梁从原答道:“略有耳闻,他们是粱羽白的旧部。”
顾淼点了点头:“他们也是如此说的,并且……”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并且其中一人,晓得我的阿娘。”
梁从原皱起了眉头。
顾闯早逝的妻子?
“他们说我并不是我阿爹的孩儿,我娘到邺城之前,便已有了身孕。她原来姓白。”
白氏。
梁从原心头沉沉一落,青州白氏。
顾淼将他骤变的脸色尽收眼底。
“所以……你也晓得白氏?她嫁人过后,便是梁白氏。”
“住口!”梁从原低喝一声,人也退了半步。
顾淼又道:“倘若你真的是梁献阳的儿子,若我……若我真是粱羽白的女儿,且不说杀父之仇,你我亦是亲缘。”
梁从原蓦地睁大了眼,耳中似有嗡鸣。
他从来都没怀疑过顾淼的出身。
他原以为她女扮男装,隐在邺城大营已是最为离经叛道的事情。
可是……他却万万没料到,顾淼兴许根本不是顾闯的女儿。
“你为何要告诉我?”她倘若真是粱羽白的女儿,最不该告诉的人便是他。“你为何要告诉我?”她倘若真是粱羽白的女儿,最不该告诉的人便是他。
“因为我信你。”顾淼扬唇笑了笑,“我想,便是你想保住皇位,你也不会杀我,齐大人。”
这一声“齐大人”,齐良明白了顾淼的意图。
在她的心目中,他一直是“齐良”,一直是“齐大人”,或是知遇之恩,或许“兄弟之谊”。
顾淼待他,从来不似他待顾淼。
顾淼看他的神情,也从来不是她看高檀的神情。
梁从原胸膛几起几落,他的声音低沉:“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幽深的宫殿,回音荡漾。
顾淼扪心自问,终究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该如何做。”
她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以顾氏女自处,如此一来,顾闯还是他的阿爹,她依旧还是长在烛山泊的顾淼,进了邺城大营,顾将军麾下的“顾远”。
养育之恩,恩重如山。
可是……可是……
倘若……倘若她真是粱羽白与鹤娘的女儿。
她的阿娘死于顾闯之手,她又该如何面对?
她不能为母报仇,她绝无可能下得去手,为母报仇。
况且,顾闯似乎早已染上了丹毒。
她难道也要眼睁睁地看他凋零,看他执迷不悟么?
齐良走近了一步,复又问道:“你真不晓得?”
顾淼闭了闭眼睛,摇头道:“齐大人,我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做,不如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齐良沉默了须臾,他如同从前一般负手而立,又来回踱步。
他思量过后,徐徐道:“我若不是梁从原,但若你是梁羽白的女儿,梁氏遗孤便是你,这偌大的康安皇宫便是你的宫阁。”
顾淼抬眼看他,他的表情恭肃,分毫不像作假。
他来回又踱几步,步伐越来越快。
“你不想做皇后的话,也可以做皇帝?你便是女帝。”说罢,齐良感觉到胸中一直沉重地压着他的大石轰然落地,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他的双目遽然亮了起来,他一步跨到顾淼身前,语音颤道:“对,从此往后,便由你来做皇帝。”
“齐大人……”顾淼怔愣原处。
如此“大逆不道”!
第120章 寺中
“你……你难道真疯了不成?”
夜色深沉,屋中人影晃动。
桌上一灯如豆,将跳跃的人影在窗纸上拉得老长。
孔聚本能地要往后退,面前的刘蝉却咄咄逼人地又近半步:“你答不答应我?”
孔聚只觉幽兰一般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他头皮一阵发麻。
怎么答应?
如何答应?
他的确是想杀了高恭,可是……
刘蝉,到底是高夫人,并且是做了几十年的高夫人。
前几日,肖旗将他安顿在了此处寺庙,原本他以为只是换了个地方暂时拘着他,没想到今夜忽有一客,踏月而来,却是刘蝉!
孔聚扯了扯嘴角:“我早听说了女人心狠手辣,没想到高夫人,真想谋杀亲夫,做了这么久的将军夫人,做腻了不成!”
刘蝉紧紧地盯着他,烛火跳跃在她的眼眸:“你明明晓得,你明明就晓得是为何,只要,只要能为了他报仇,我可以杀他百遍。你,你不想为你哥哥报仇吗?”
想啊,做梦都想。
孔聚敛了笑意,语含嘲讽:“这么多年,你不想替哥哥报仇,如今却忽然又想了?”
刘蝉垂下眼帘,岁月并未在她身上流转多少痕迹。
她的模样与从前相较,仿佛只是多了几分轻飘飘的郁郁寡欢。
她抿唇,轻轻笑了:“情之一字,不会咬人。甚而,有时你还会淡忘,只是,只是它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在你最疼的地方,狠狠蛰你一下。不论过了多少年,年年岁岁且如此。”
她抬眼问他,“你以为我没试过么?你以为我早不想杀了高恭?”
她初到高府之时,时时刻刻地,都想杀了他。
高恭为人阴险狡诈,他提防她,她杀不了他。
后来有了高宴,她有了软肋,杀不了他。
现如今,高宴远走高飞,她就算死,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孔聚凝望着面前的脸孔,思绪却已飘远。
杀高恭。
联合刘蝉杀高恭。
高檀把他救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了高恭么?
高恭不是他的亲爹么?
他就这么恨他么?
刘蝉。
孔聚深深凝视着她的眼,抬手轻轻拢起耳边的辫发:“嫂嫂,莫不是在骗我?”
“若有半分虚假,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窗外落下了急雨,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齐良负手来回踱步,他的脸上被雷电映亮,映射出一道诡异的白亮光芒。
他像是捉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道:“此乃万全之策,顾闯必会拥立你,高氏,若是往后高檀真做了主,他也不会动力,难缠的,唯有谢朗,可是倘若高氏,顾氏联手,未必不能压制他……”
齐良走到顾淼身前,脸色莫测,可是嘴角却露出了笑容:“梁氏遗孤,你才是真正的梁氏遗孤。”
事情显然脱离了顾淼最初的预计。
她简直想不通齐良的想法从何而来。
天真,疯狂,毫无凭依。
且不说,她不愿意做什么“皇帝”,更何况,如何证明她就是“梁氏遗孤”。
在她真正成为梁氏遗孤之前,说不定,她便被人悄悄杀了。
她此番入宫,不是为了做什么皇帝,而是为求一个真相。
她摇头:“齐大人,多虑了,我从前就没想过要真地做什么梁氏遗孤,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依今夜所见,我想,你兴许真不晓得我究竟是与不是,你大概也不晓得,你自己是与不是。”
齐良皱紧了眉头,顾淼又道:“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做傀儡,便不是傀儡,也不再想深陷于康安的是是非非。只要我爹能改,我便带着他回邺城,永不回来。”
“哪怕他与你有杀亲之仇?”
顾淼下定了决心:“哪怕他与我有杀亲之仇。”
漆黑的天边滚过又一道闷雷。
夜雨未停。
高恭做了一场噩梦。
他梦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孔桥。
他第一次见孔桥是在廉州,他的身畔是刘蝉。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女郎。
他也见过无数美人,可是无一人像她。
不单单只是美,夺人心魄,他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故意走到了他们身前。
她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她只是凝视着孔桥,眉眼含笑。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一定要得到她。
刘蝉嫁给他的那天,高府张灯结彩。
他梦见自己小心翼翼地,雀跃无比地掀开了她的红盖头,可是红盖头下的刘蝉七窍流血,满脸血泪。
一双眼,血淋淋,空洞地呆望着他。
高恭猛然惊醒,惊出了一头冷汗。
扑通扑通扑通。
他的心跳依旧很快,隔了一小会儿才渐渐平复。
他翻身而起,绕到屏风外,提了一盏灯,便往外走。
守在门外的仆从立刻迎上前来:“将军?”
“夫人呢?”
“将军忘了?夫人白日便去山中寺庙念佛了,明日方会折返。”
对了,刘蝉今夜不在府中。
可是将才的噩梦太过惊悚,高恭心中升腾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的预感。
迎面的夜雨吹打,雨珠飘落面颊,顺着他的脸庞滑落。
须臾之间,他下定了决心,问道:“夫人是在哪一处寺庙?”
雨下个不停。
山中的浅溪混合雨声,哗啦啦地流淌。
天色似乎将明,寺庙外响起了沉重的马蹄声。
寺中的缁衣僧侣前来报道:“夫人,外面是高将军的坐骑。”
高恭彻夜奔来,风雨未阻。
他来得太快了。
刘蝉有片刻的心慌,以为她的计策败露了。
面前的孔聚一瞬之间,也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情。
刘蝉握了握袖中双拳,沉声对孔聚道:“你信我么?”
孔聚左右而望,屋中的僧侣足有八人,步伐轻盈,手缠佛珠。
看样子,他们应该和高檀身边的那个悟一和尚是同一个路数。
他轻轻点了点头:“某自然信嫂嫂。”
寺门被人撞响。
轰隆几声过后。
寺门缓缓拉开。
高恭坐在马上,见到两个披着雨笠的僧人,立在雨中,双手合十道:“施主,忽至此地,所为何事?”
随扈答道:“迎将军夫人回府,叨扰诸位了。”
高恭沉默地注视着寺门中的楼阁。
风雨飘摇,檐下的灯笼东摇西晃。
东边仿佛映出一点微薄的天光。
高恭翻身下马过后,便被僧人引向阁中歇脚的厢房。
刘蝉的一个贴身侍女自内室转出道:“禀将军,夫人此刻尚还未醒,将军稍等片刻。”
高恭心中稍安。
刘蝉无碍。
他果然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过了小半刻,内室传来了刘蝉的呼唤声:“将军。”
高恭缓步入内,他身上的雨笠早已摘下,只是半竖的发髻依旧湿润,雨水溅湿了他身上的天青色深衣,一双皂靴也溅了泥污。
他的腰间悬了一柄羊首铁剑,是他惯用的铁剑。
刘蝉似乎将醒,身上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梅纹衫,乌发半挽,脸上未施粉黛,却是我见犹怜。
高恭心念微动,一步上前,揽住了她的腰身:“夫人不在府中,想煞我也,因而特意早些来接夫人。”
刘蝉顺势靠在了他的肩头,她的乌发落进了他的颈窝。
“将军待我,向来真心。”
高恭笑了一声,抬手抚摸她的秀发:“夫人知我心便是。”
刘蝉“嗯”了一声,双手轻柔地抚过他的小臂。
高恭只觉手臂酥麻,他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光,时辰尚早,风月犹在。
他手中一转,解下了衣上的腰带,羊首铁剑随之落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
他追着她的脚步,转入了纱帐之后。
刘蝉双颊飞红,挣脱他的怀抱,压低声道:“佛门清净之地,将军莫要放肆……”
高恭不应,只将她一推,二人滚落到了木榻之上,青色的纱帐软软地落在了他光/裸的膝上。
刘蝉扭头看来,忽而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将军,小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