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鸠占鹊巢的人很嚣张。
谢澜安有法子治他, 道:“我找人用软辇抬你回东屋。”
胤奚躲避视线望着帐子顶,好像那里有朵花,“突然觉得四肢无力, 好困, 好想睡。”
谢澜安嘴角不自觉轻弯, “那我去侧厦睡。”
胤奚严肃地打断她:“女郎体分尊贵, 怎能不爱惜自身, 侧室是给家主住的吗?这床榻么, 宽得很,女郎平日睡觉旷不旷?不如你上来,试试看今晚还会不会做梦?”
男人胡说一气后,平摊一只手,无辜地叫她看:“你瞧,我现下什么也做不了……”
昔日被谢澜安判为“男手如绵,一世好命”的手掌,如今已有了握枪磨出的薄茧,显露出筋骨强劲的棱角。
可是轻轻勾一勾, 依然比猫爪还软地搔在人的心坎上。
谢澜安不怕胤奚敢做什么,就是怕他像这么着得意忘形, 与她同榻不免动手动脚, 不利养伤。
此前, 她与胤奚两人无论胡闹到多晚, 都不曾同床共枕过, 都是各自回屋安置的。
但一想到今日他再晚回来一步,她都决心要去找他了,谢澜安心里的那点原则又消散了。
不像在迁就他,反似想放纵一回忍不住靠近他体温的自己。
“说好了, ”谢澜安眸中有明月,“我过去,你不许动。”
胤奚笑了,似捕完食的野兽回到巢穴泄出慵懒的惬意,气音低酥:“我抱不了你,你来抱我。”
谢澜安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疑似在说某人不要脸皮。她没召侍婢进来,自去熄掉多余灯盏,又从纱橱中取出一只枕头。
玉雪色的襕裾擦过放下的帘帐,纱缕飘动如雾,模糊了两具身体间的楚河汉界。
谢澜安弯身将那只棉丝枕搁在胤奚枕头的外侧,没发觉某人被子下的足尖晃了晃,像极一只得意狐狸在翘尾巴。
胤奚偏过来的目光灼灼。
谢澜安不是扭捏女子,面不改色地在他注视下脱了外衣,又褪去短靴,只余一件月白单衣在身上,躺上榻。
胤奚只觉帐子里更香了。
女子脑子里却走着神,勾织出不合时宜的画面,是以前有几回胤奚为她脱衣——与其说脱,不如说剥,剥掉后猴急地用手指和唇齿在她皮肤上留下痕迹。那烘出来的热气,氤氲濡热,让她第一次知道男人的体温原来可以这么烫。
此时,胳膊外隔着一层衣布传来的体温,和从前那熟悉的热度一般无二。
谢澜安为了让自己显得光明磊落,往榻边上挪了挪,在昏沉浮动着药气的帐子里问:“表兄如何?”
“过来,要掉下去了。”胤奚一开始就破戒,右手指头走小人来到女子柔软的手心,又越过手臂,勾住那一抹兰柳腰,往自己身边拨了拨。再拿起她的手摆在自己肩上,做出谢澜安依偎着他的姿势,才道,“表兄和姓褚的过招都是碰硬碰,暗伤也不少,幸未伤在要害。”
他顿了顿,眉眼静在夜色里,“没有他,我回不来。”
“表兄让我给女郎带句话,‘我在青州听表妹之命,金陵有不敬者,我持斩马刀还。’”
谢澜安沉默一阵,心中感激表兄,赞他勇武。
胤奚也不嫌脖子酸,保持着平卧却侧头看她的姿势,问:“皇帝如何?”
“还能如何,居紫宸宫‘养病’而已。”谢澜安侧过身对着胤奚的脸,能看见他眼里闪着星星的碎光。
这样临睡前与人脸对脸说小话的光景,谢澜安很陌生,她儿时没有被母亲拍抚哄睡过,也没有机会与姊妹同床共眠过,不想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分享着心事的安谧在静昧的空间滋生,伴随眼皮发沉的踏实。
宫破的那个黎明,皇帝被她逼到无路,激生出跳台殉国的决然。
只是陈勍勇又勇不彻底,跳到一半反悔了,摔下两级台阶被贺宝姿一把捞住衣领,却是崴断了脚踝,这下假养病也成真养伤了。
“有禁军守着紫宸宫,太后便不敢妄动,外臣也不敢冒进。”
谢澜安挠了挠胤奚的下巴,让他的手别不老实解她小衣系带。
“女郎心软。”
胤奚眼神冷了一瞬,不耽误他手底下窸窸窣窣的动作。换做是他,断不会留着这昏君的命。
“那姓楚的……黄门侍郎如何?”
“嗯?”酥山在滚热的掌下软绵如波,谢澜安低呻了一声,捞出他姿势别扭偏这么有瘾的手,打了一下。走神想一会儿,才想起被她忘在脑后的楚清鸢。
忘了三天还是四天前,肖浪向她回报,禁军接掌宫城后为防藏匿隐患,在前宫后苑仔细巡查了一番,于内司监的净事房中发现了楚清鸢。
找到他时,人还被绑在长凳上半昏不醒,下身血色淋漓,已经去势。
“是陛下做的?”走下宫阶的谢澜安听后意外片刻,捻散飘落在掌间的浮絮,也不过淡应一句知道了。
既然楚清鸢以为陈勍是他的青云梯,这一世她便放任楚清鸢投靠皇帝。她冷眼看着这一对不成熟的君王与太心机的臣子互相刃靡,既不插手也不援手。
她只是旁观着楚清鸢的命运,连一丝心情波动都欠奉。
因为那个人,早已不是玄武湖畔值得她一眼青睐的青衫郎了。
胤奚嫌她想的时间太久,眉心幽幽团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想他做什么?我在你身边,你便不肯分些想念给我了。”
哪怕话题明明是他挑起来的,胤奚心头也不痛快。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单对这个人耿耿于怀,就像是前生宿敌,楚清鸢的存在本身就令他憎恶。
谢澜安拍拍那张细嫩的脸,容忍了受伤之人的无理取闹,改回平躺的卧姿。“京中诸事尚安,没有值得你操心的了,要问什么明天再说,睡了吧。”
“我打败褚啸崖,还没听你夸我。”
“啊,衰奴好棒,睡。”
“那有没有……”
“睡!”
胤奚叹了口气,他不想睡。他想看月亮,看白白圆圆的月亮。
不过看到了又怎样呢,老天捉弄他,在他生龙活虎的时候不给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同躺一张榻上,他又不好动作。难不成让女郎像喂粥一样,主动俯身喂到……不能想下去了,想来想去遭罪的还是他。
谢澜安忽然发觉身边的胴体热得异常。
她一惊,立刻想起医士的话,莫不是胤奚的伤口发炎烧起来了?
她支臂起身,披散着的长发如凉滑的水藻滑到前襟,她伸手探进胤奚衣下。
原本胤奚在包扎完伤口后,因穿衣不方便,上身的衣服只是浮遮在身上。谢澜安的手毫无阻碍,摸摸他脖颈,再探一探胸膛,不大确定,又从一粒粉樱摸到另一粒,让怀疑她借机谋私的胤奚难受得上不去下不来,无奈轻叹:“再摸,真睡不了了。”
发紧的音色,是七弦琴中最粗的宫弦拨出的余韵,低沉而隽永。谢澜安根据过往经验,很快了悟,放下心的同时着恼道:“那你随便热什么?”
胤奚:“……”
胤奚自认理亏地闭上嘴。
本以为这一夜会睡不习惯,不想谢澜安一枕黑甜。
翌日卯时三刻醒来,她都回想不出昨夜是如何睡着的。
一个梦都没有做。
乌黑云鬓凌而不乱地堆在枕上,衬着女子精巧雪白的脸,一片均匀的鼻息在颊边扑出茸茸暖气,谢澜安偏过头。
只见榻侧多出的人,微微侧躺对着她,自帐外透进的浅熹天光落在他阖着的睡睫上,比睁眼时更为浓密鸦黑,也更为乖巧。
凭着这副精致绝俗的五官,胤奚的睡相也极是好看,鼻梁笔直而挺拔,血色薄淡的唇角微微上弯,仿佛画中的云官雨师舒然假寐,看不出丝毫伤病的痛苦。
他睡得很熟。
泗水边枕戈待旦的那些夜晚,胤奚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这份强悍的精力在回到最信任的人身边后化为乌有,归巢的头雁在窝里卸下了全部心防。
谢澜安用目光静静描摹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转掀被角去看他的伤口。
这一低头,鬓边的头皮微微扯紧。
谢澜安眉梢轻动,才讶然发现胤奚压在两人枕间的那只手里,蜷握着她的一缕发丝。
而且在睡梦中亦握得牢,谢澜安试着移动,竟抽不出来。
一时间,谢澜安的心也如同被几缕青丝缠绊住,说不清是何滋味。
她不知道其他人情窦悸动是什么感觉,在她这里,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只要有胤奚在身边,她连骨头缝里都是放松的。
这自然有前世吟歌仙人的印象加成,再加上今生这鲜活小郎君的矫揉颦笑,带着天然的吸引力,予她灰蒙天地间唯一活泼的草绿。
更别说他惑主的手段、不尽的蜜语、舌尖的甜津,时常引得她七情上脸,都有些不像她自己。
可这个当下,谢澜安心头却又泛起一股奇异的怜爱——胤奚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不守着她气息便睡不安稳的孩子,他不再像昨晚把她抵在窗边那样,充满了强势和逸荡,而是如此无害,纯稚,美若琉璃,让她不忍抽离他缠指的青丝,吵醒他的美梦。
素来卯时即起,行程紧凑的谢氏女君,也不知搭错哪根筋,又挨枕躺了回去。
睁着眼无所事事地数着滴漏。
沾着晓露的迎春花在枝头昂首,丹顶白鹤从养鹤台扑棱着羽翅掠过飞檐,谢府的仆役与铛厨晓起,各院陆续都活动起来。束梦和青嫋晓得主君屋里是今日不同往日,多了一个人,所以女郎破天荒地晏起,二婢也不敢催促。
辰时正刻,金乌高起。来接谢澜安去内阁议事的贺宝姿跨步走进上院,看见束梦她们守在紧闭的门扉外,而屋里半分动静都没有,贺宝姿脚步微顿。
她下意识放低声音:“怎么,女君还未起吗?”
这些日子,谢澜安的出入行止皆是由贺宝姿贴身护卫,她知道女君每日卯时准时起身,卯时二刻盥洗用膳毕,三刻便动身入宫。若是前一日眠浅,多出来的时间便去文杏馆摆弄一阵沙盘,长身立在将明未明的黎明下,独自思量着什么,却从来也无耽搁的时候。
今个怎么破例了?
外边一响起人声,胤奚眼皮警觉地动了动,跟着就醒了。
他睁开眼,先被迷朦的晨曦霎了眸子。
待看清眼前一张黛眉入鬓的粉雪脸庞,胤奚琥珀色的双瞳登时泛出光彩,他自然地倾身在谢澜安额上印上一吻,慵懒地笑:“早上好,女郎。”
第122章
往常这个时辰, 谢澜安人已在内阁了,哪里还早。
可落在眉间的暖意,化解了她睁眼空等一个早上的无聊。她的目光在胤奚那张笑脸上定了定, 伸出一根指尖, 将人推回平卧的姿势。
自己坐起来, 检查他的伤口。
“少爷好睡啊, 醒来就又乱动。”
她嗓音亦是懒懒的, 含着晨起的低靡, 又有一层漫不经心的纵容。
胤奚喜欢听她用慵懒的调子念他,浑身舒泰,又笑了一声。
耳根酥麻麻,谢澜安只作不闻。寝衣云袖从男子腰侧擦过,雪缎子的凉滑,让胤奚说不出哪里痒,忍不住捉住一截雪袖,晃着问:“做梦没有?”
“做了。”谢澜安见那纱布上没有渗血的迹象,松了口气, “梦见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顽童,手指缠着我的头发不许我走, 力气还不小。”
胤奚不知他自己睡时无意识握着谢澜安的发, 只当她编出来打趣他。
他配合地点头:“如此无礼, 该教训的。只是他生得如何?若似我这般, 能入得上人青眼, 也可酌情减罪。”
生得如何且不论,脸皮绝没你厚。谢澜安嘴角已快仰起,转看他时,又捺了回去, 睁圆漂亮的眸子:“油腔滑调。”
“对不住。”
胤奚低低一叹:“实是这样一个与你一同醒来的早晨,我……开心过头了。”
这人要认真说情话,铁树石心也会为之动摇。谢澜安又想起昨晚胤奚的一连两个“对不住”,以及与他温文话语截然相反的狂浪行径,眼底泛出一点细碎的光泽,背过了身,趿舄下榻。
将要起身了,她忽又转回头,俯下来在胤奚脸上轻轻一印。
胤奚静了下,然后眼睛就跟星星似的,一递递亮起来。
他们之间更激烈的缠绵也有,可这纯情无欲的一吻,还是轻易地让甜蜜涨满胤奚的胸口。女郎一定和他感觉的一样,觉得这个第一次同眠共起、睁眼便有对方在侧的早晨是如此美好,应该留下点什么,来记念这种美好。
“啊,”他抓紧机会与她咬耳朵,“忽然浑身哪哪儿都不疼了,原来女郎就是我的药到病除。”
谢澜安这回真起身了,贺宝姿还在外头等,不能胤奚一回来,她就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她站在脚踏上理好领口,唤进束梦,让人请宝姿到厦厅稍候,随口搭胤奚的话:“那尊驾这就下地走两圈,再给我展示展示你大胜大司马的英姿?”
“‘英姿’吗?”胤奚右臂回弯垫在后脑勺底下,惬意噙笑。
谢澜安察觉自己言语不谨,不小心赞了他,这人又在那美起来了。
她不再理他,在束梦的服侍下更衣。五娘也是个小机灵鬼,知道她房中有人,今日便不像往常那样跑来热衷地给她鼓捣发髻。谢澜安自己坐在妆台前,没甚耐心地用牙梳刮了两把头发,随手挽成一个士髻,簪了根玉笄子。
躺着无所事事的胤奚,视线自然随澜安而转。
透过轻薄的帐幔,他望见那把渌云般的秀发被如此草草对待,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虽然女郎如何打扮都好看,但这也太过暴殄天物了,下意识要起身。
“动什么。”
谢澜安在镜中瞥见一道身影子晃动,低声发话。胤奚一应洗漱之事,也只叫婢女代劳。
束梦在旁看着胤郎君难得憋闷的脸色,忍俊不禁。
果然只要胤郎君在家,哪怕只是多了一个人,这屋里便增添了许多人气啊。
上房里热闹的时候,甘棠院也没闲着,谢四小姐早起,亲命厨房熬了鲫鱼花参汤,送到澜安院里。
谢澜安不吃鱼,一看这汤,就知是专给伤员补身的。
上回胤奚受伤,姑母送的是名贵补品丹药,这回送鱼汤,看似寻常,但这家常里透出的亲近,反而意味更深长。
谢澜安让胤奚趁热喝。
“姑母爱护之心,我真无以为报。”胤奚这回没恃宠生骄,递出擦脸帕子,却有些为难,“只是……我不吃水族之物……”
“不吃水族之物的是我。”
谢澜安看透他,似笑非笑地噎回去。
她记得胤奚从前是吃鱼的,有一回家宴上他听谢丰年道出她的忌口,知道了她的表字含义出自“水物含灵”,从此才随她口味,忌口不吃。
这事无意间被阿兄得知,还笑胤奚有一段痴气。
可养伤期间,身体最大,哪还容得这么矫情。谢澜安道:“行游僧偶馋酒肉,还说酒是般若汤,鱼是木梭花,你就当成花参汤,闭眼喝了吧。”
胤奚小声辩解:“酒肉和尚算什么正经和尚?”
“哦,”谢澜安说,“你就是个正经人了?”
“女君。”
两人说话间,池得宝在外头廊上禀道:“二爷回来了。”
谢逸夏在宫廷易主后,没有急着回荆州,带亲兵接管了北面的石头城,替侄女监视金陵城的四方动向。他这个时辰到府,必是昨晚收到了胤奚回城的消息,天没亮就从石头城动身了。
谢澜安微怔,起身迎出去,一看见风尘仆仆进院的叔父,便失笑:“二叔,您可别说您是特意为胤奚赶回来的。”
谢逸夏未着骑装,一袭宽衫逸袍,意态风流,青襟间还夹着枚驰道上飘落的桃花。
他甩腕将马鞭抛给庭边的女卫,笑道:“那褚啸崖可不是无名之辈,这小子为谢家除去一大患,和阮家郎君一样是立了功的。又为此重伤,怎么不当慰问一番了?”
他不便进女娘家的闺阁,听胤奚已被妥善安置,便放下心。
谢澜安知胤奚在里间听得到,雪白鼻梁矜起一道细微的褶痕,“嗯,他爱听人夸他,得二叔这么看重,伤都能好得快几分。”
又问二叔,用过朝食没有,正好一道吃。
谢逸夏摆摆手,“我回府另有一事。”说着微一沉吟,“褚啸崖的尸身,我做主送回北府大营了。他终究曾为朝廷抗击胡贼,既杀之,身后不宜再辱之。不然,被敌国忌惮的大将落得如此下场,岂非我朝自贱?哪怕为安抚北府将士,这份身后哀荣,给便也给了。”
所以说,胤奚和阮伏鲸立下的功劳,高是真高,赏却不能明赏。
毕竟接掌北府的人,仍然姓褚。
褚啸崖死亡的真相,如今尚有一层遮掩,倘若直接昭告天下他是被胤奚所诛,那些忠于褚啸崖的亲部,不会甘心受命,必群起而反叛。
谢逸夏特意回来这一趟,正是为了给胤奚一个态度。
他知道胤奚会受些委屈,但这决策是他下的,也只能为了大局,日后再补偿于他。
“我心中有数。”谢澜安点头。
“你是女君,自然事事有数了。”谢逸夏微笑着心想。
如今上到京中禁军,下至谋客亲随,都已统一口径称谢澜安为“女君”。新的宏图已经展开,某种更替呼之欲出,连谢逸夏也不能再单纯地将含灵当作家中后辈看待了。
谢澜安要送他出院,谢逸夏含笑请她留步吧。谢澜安目送二叔出了月洞门,返身回屋,却见胤奚已下了榻。
他披着件衣带宽松的中衣,墨发披垂,正站在她梳妆镜前,单手掌着汤盏。两道清晰悍瘦的筋络,从那修长的手背透出,胤奚仰头喝了鱼汤,缠着纱布的另只手,轻点她才放下的檀梳。
镜中映出倩窈人影,不等她骂,胤奚莞开粉白的唇解释:“躺得僵了,还是动一动好。放心,不会牵扯到伤口。”
毕竟昨晚人回来时,还有力气托抱她。乖乖躺一早晨,是为了不让她担心,胤奚却不做由人伺候的废物。
“姑母的补汤,二叔的宽慰,叫我受宠若惊,本应亲去领谢的。”
胤奚慢吞吞展开飘逸的双袖,带起一阵清幽药气,“只我这样……容我过后再谢恩吧。”
其实不出门的真正理由是,谢二爷知他受伤见不到他面,自然心存怜惜,可等亲眼看见他从女郎的内寝出来,那就好比岳丈看小婿,背后夸得再好,也难免看不过眼。
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儿,小郎君精着呢。
“北府的事,你更不须为难,”胤奚明亮的眼眸落在谢澜安脸上,“我什么功赏都不要。”
除了她,一切都不在他的欲求中。
他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的霸占,只差没有宣之于口:我只要你。
没人敢用这样直白的眼神□□女君,谢澜安眸光晃了下,迎着胤奚的目色近前一步。
“扶植褚盘,是眼下最大程度保留北府军备的选择。”她道,“他自身势弱,必然依靠谢氏,他又姓褚,在排外的北府将领面前至少站得住脚。否则换谢氏嫡系强势入驻,北府营哗变崩盘,就在瞬息。
“但我并非没疑虑过,此子当时眼看嫡兄死在面前,还能若无其事回到京口,可见心机深沉。
“你是他的杀父仇人,若有朝一日褚盘重兵在握,与你同处朝堂,未必是好事。”
二人身高有差,她呵出的气息又痒又热,尽落在胤奚喉结处。
胤奚嗓音有些发哑,镇定地摇头:“正因他心机深沉,才能收服褚家那几个庶兄。这人能用。”
一个从小在父亲冷眼和兄长欺凌里长大的人,隐忍至今,所渴求的不就是强权在手,扬眉吐气吗?那么对他可予可夺的女郎,便是褚盘唯一的青云梯,是他必须效忠的君主。
“他确是目前看来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我……”
胤奚垂下被朝光映得剔透的睫梢,笑笑,“我能杀他老子,就能盯住他。”
绝不令此人成为下一个褚啸崖。
他说这话时,目露锋芒,落拓了得。
谢澜安轻嗯一声,很难说清她是不是故意的,似一个满意的上位者忽然软下来的婉呻,一下撩中胤奚的心尖。
昨晚被她掐住的颈肤,忽然发起痒来。胤奚突然抱住谢澜安,带她的手胡乱摸自己轻栗的喉结。“咬我一下女郎,这里。”
语气带着克制的催促。
谢澜安得逞一笑,让他受着伤还发魅勾人,她照着胤奚凸起的喉结吹一口气,随后,轻巧地脱出他怀抱。
“好了,我要进宫议事了。你,回榻躺好,乖乖养伤。”
看着她走得轻盈而不留恋的背影,胤奚叹息,一点法子没有。
是得快点把这破伤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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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任褚盘继任大司马的圣旨,从金陵快马加鞭发至北府。
褚盘接旨五日后的下午,褚啸崖的遗棺由军车载回了京口。
北府的一干重将,原本对那道圣旨持观望态度。京城里乱了套,皇城内外由谢氏把持,他们群龙无首,人马被排挤到外围,谁知这会儿皇帝是死是活,这份指不定出自谁手的“圣谕”,又有多少斤两?
待看到褚啸崖的遗体,北府营直接炸了锅。
他们先前只道少帅头颅被枭,大司马这才带兵赶往北边,传回来的消息真真假假,没个准信。可褚啸崖在众将眼里,是不败的神话,谁也不信大将军真的会折戟沉沙。
而今亲眼目睹,就如同支撑北府主心骨的天塌了半边。
各营将领不能接受,集结到褚盘的军帐外讨问说法。
“说什么大司马是中了北胡埋伏,被尉人所杀,谁亲眼见到了?杀他者何人?为何又是荆州军送回来的?”
“人人皆知胤奚杀少帅褚豹,不但嚣张地扬名承认,还将少帅挂在朱雀桥头,方引大司马出兵追击!究竟谁才是害了大将军的真凶?”
“褚盘,圣旨是你接的,这重重疑云不讲清楚,想接掌北府,葛某第一个不服!”
叫嚣响遏行云,眼前的军帐始终鸦雀无声。
葛烈脾气火爆,提着军锏阔步上前,一把掀开营账。
却见帐中空无一人,摆设简单的营帐中央,只见一卷玉轴圣旨,与一个年头久远的生锈银盘,安静地搁在案几上。
“人呢?!”
人正在褚犀的帐中,煮茶叙话。
“四哥猝见父亲灵柩,伤心难免,只不过还要打起精神,与弟共商此后入葬祭奠等种种事宜。”
褚盘握着茶舀的那只手,腕上袖管几折,露出一段略显细瘦的冷白皮肤。
这样看去,这个没穿甲的年轻人与这黄沙糙粝的军营格格不入,宛如一个文人雅士。
对面的褚犀却眼含戒备。
褚犀是褚啸崖的第四子,生母是豫州小官之女,在父帅那里由来不算受宠也不算受气。褚犀从未将这个生来便如猫崽一样孱弱的弟弟,看在眼里。
“这话从哪说起?”
褚犀身披薄甲犹可见胸肌鼓胀,坐在胡床上,便如一座小山,语气透着冷漠:“上头还有三哥,你又是谢丞相钦定的,轮也轮不到我操心。”
“三哥啊。”褚盘笑了笑,低眉将一舀冒着热气的茶汤倒进粗陶盏。“其实我知道,小时候四哥你并不想和三哥他们一起欺负我,只是你不做,你也会落得和我一般下场。明哲保身,弟弟心里从未怪过你。”
褚四的目光落在褚盘手腕上方,那里刻着几道早已变成浅褐的交错刀伤,心中越发惊疑。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他稳着声,“我只问你一句,父亲的死因,你知不知晓?”
“大哥三哥欺我,是讥辱我出身不详。”褚盘不紧不慢地将那杯茶推向褚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话匣里。“可他们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只可惜了兄长的那位伊人娘子。”
褚犀眼皮一跳。
他从前有位爱妾,名叫伊人,楚楚婉约,令他爱若珍宝,还生出过扶为正妻的念头。几年前伊人因郁病而逝,褚犀伤感不已,此刻听褚盘的意思,竟似另有隐情,拍案而起。
“你莫绕弯子,直说来,她怎的了?!”
“难道她的死,与……与三哥有关?”褚犀声音微颤,不敢往下深想。
“不是三哥。”褚盘抬起眼,那双似没有杂质,也没有人气的澄明浅瞳对上褚犀的怒目。“是三哥和大哥。三年前的七月,趁你带兵去海岸巡防。”
伊人的身体变得每况愈下,正是在三年前他巡防回家之后……褚犀才经父亡之痛,再听此言,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父帅好御美人,麾下官员敬献来的女子源源不断,父姬赏子,兄弟之间侍妾互换,这些在褚家都不算稀奇事。褚四自诩不是什么君子,只是对伊人的爱护之心决无半分掺假。为了护住她,他还特意将她置在军营外的一处民镇,没想到……没想到……
“你亲眼见到了?”褚犀嗓音嘶哑。
褚盘顿了一瞬,“亲耳听到的。当时不敢声张,恐引来他们报复。”
那时候他的懦弱,就如同褚犀在少时为了自保拿起刀子割伤他一样。
“如今大哥死了,你还有意为他报仇?三哥不服我,难道你愿意看北府的兵权落入他手?”褚盘听着褚犀粗急的喘声,徐徐加码。
他的眼里,并不蕴含奸猾的算计神色。生母的亡逝,一直是褚盘心中最深的痛。每当看到褚啸崖大胜后斩美人头下酒,褚盘便会想起他悄无声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娘,便感觉十分恶心。
他的心曾受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有多少好女子,被迫陷进褚氏这个火窟里?北府军的军纪严明只在战场上,褚家的私德,实在一言难尽。所以褚盘是有些敬佩那谢澜安的,这个女人不是被权利迷眼的上位者,她有了地位后,还愿意帮助没有地位的女子站起来。她眼睛里能看到活人。
服膺于这样一个人,褚盘认。
也许他体内流淌的果真不是褚家人的血吧,否则明知父亲的死与谢家脱不了干系,他何以还能为“仇家”效命。
褚盘只知道,他再也不想被人踩进泥里,体会那种生不如死的屈辱。
“四哥……”
“老四!”营帐忽被掀开,从练兵场赶回的褚三带着一身混着燥沙的汗味闯进来,目色通红,“父帅灵柩停在主帐,老五必和谢氏有勾结,你——”
他话音比人快,说到这里,才看见褚盘就在铃阁内。
褚兕看了看这两个兄弟,神色变幻,冲向坐在那的褚盘:“告诉你,那圣旨上的屁话老子一个字也不认,就凭你个病猫崽子,也想袭爵!怎么的老四,你们还想联手?”
在他手指将碰到褚盘之际,褚犀忽然抬掌拨开褚三的手。
褚犀腥红的双目瞪着褚兕:“我问你,伊人是怎么死的?”
“什么?谁?”褚兕只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半晌也没想起是谁。
他鲜少见四弟这般狰狞模样,脑子转了几转,终于灵光闪现,迸出一件陈年往事。
“哈……”褚兕再看面容平静的褚盘,了然地点点头,气极反笑了,“一个贱娘们而已,你听信这野种胡说?现在是你爹没了!老四,你脑子给我拎拎清!”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褚盘依然是那副澹然的神态,他呷尽杯中最后一口茶水,拂袖起身,几步走到褚兕面前,笑脸盈盈:“三哥莫恼,弟也知自己难当大任……”
他温和地说着。倏然间,褚兕瞳孔大睁。
从褚盘袖中滑出的匕首,已经捅进他的腰里。
腥腻的液体渗透褚盘干净的衣袖,褚盘面无表情抽刀,在褚兕反应过来前,毫不犹豫再捅一刀。
血肉呜闷的声音痛快极了,褚盘抬脚将意欲还手的三哥踹倒,回转那道颀瘦的身影,对发愣的褚犀轻轻一笑。
“放心,捅了腰子死不了的,只不过治好也难带兵了。三哥手下的那些亲骑,不比大哥的白马义从死忠,小弟做主就编入四哥的骑队,好吗?”
褚犀倒退两步。“你……”
“你……野种……”褚兕喉咙喀喀作响,不可置信又惊悚地盯着褚盘手里的刀,捂着后腰吃力地往帐门方向挪蹭。“来人!副将……”
褚盘遗憾地叹了一声。
他都已经把二位兄长的龃龉摆在明面上,褚三人都进了褚四的帐子,他看上去脾气暴烈的四哥竟然还想只用声音高低,讨问公道。
那他只好再推一把了。
褚盘圈指嘬唇,一声哨响,军师周天池即刻领人将这处帐营团团围拢,在帐外高声回应:“主帅!”
亲兵外围,是谢逸夏派来助褚盘处理军务的两千兵甲。黑甲如云,声势浩大。
“叫个军医来吧。请王、刘、宁三位老将军与几位持节将军,到我帐中议事。”褚盘低头将带血的匕首在自己掌心揩了揩,瞥了眼残喘的褚兕与地上蜿蜒出的血痕,不忘对褚犀报以一笑。
“兄弟心齐,才是继承父亲伟业,告慰英灵的道理。四哥说是不是?”
褚犀的目光微微发颤,好像第一天认得他。
……
春分春色盛,褚啸崖却在这时节埋骨北固山,依最高军礼规格下葬,全营降旗,缟素一片。
褚盘重创褚三笼络褚四后,周天池不遗余力游走在各位老将的帐下,不是找那些将军游说,而是先说服他们手下的幕僚参军。
修纵横术的读书人脑筋对路,能看到表象背后的利害。
“荆扬之争,彼进则我退。北府以大将军为天不假,可这北府也是像你我这样的人共同造就出来的北府。”周天池眼透锐光,画灰议事,“眼下局面,是弄清是非曲直重要,还是北府依旧姓褚更重要?”
众人只知为大将军讨公道,却忘了北府一旦易旗,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顺势而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而今谁还看不出这南朝的“势”已经归谢,谁就是瞎子。
褚盘重修了北府军纪,花费三个多月心力,才让军镇上下基本落入他这新任的督帅掌握之中。
其间也并非没有波折。一部分不服的,由谢氏的监军加上褚盘笑里藏刀的阴冷手段镇压;另一些人见褚五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腕,倒肖似老帅作派,反而认同下来。
情绪偏激如葛烈之流,什么花言巧语也不信,一心只想为褚啸崖报仇,趁夜带兵哗变,进京杀向乌衣巷。
收到探报的谢逸夏提早在白石垒布防,两方兵戈相接,叛军尽数被斩落水中。
还有只知效忠褚啸崖,而不知有皇帝丞相的心腹北府将,眼见大将军一代枭雄草草归埋黄土,大势已去,不愿留下来听一介弱冠小儿吆五喝六,离营或投山林落草自立,或匿于东海做了水寇。
封如敕这个前山匪之王收到谢澜安的手书,奉命带人去剿。
他本山越帅出身,在从林水战中独具优势,围击堵截,打得这些逃将七零八落,成不了气候。
北府以损失数位能打之将为代价,终于平复了褚啸崖之死带来的余波,这时朝中的内阁也磨合得大差不差了。
三月,谢澜安代天子祭谷神,劝农耕。她一现身,便打破了朝局混乱的谣言,收到朝廷资助种苗的农人欢欣鼓舞。
谷雨时节,她又借“立皇太子”的名目,行大赦令,除十恶死囚以外均减刑一等;赐鳏寡孤老米二斛,帛二匹;抚恤牺牲军士家小。
四月,谢丞相生辰的芳华宴,更是直接设在太极殿举行。
南面上首之席虽空,谢澜安却居于群臣之首,身披蟒绣星章礼服,神采奕扬,款宴诸公。
第123章
唯有皇帝的千秋宴, 才能在前朝正殿中举行。
这一动作透露的含义,不言而喻。
眼下军镇渐安,朝政有序, 民间也多是对谢丞相所施的仁政感恩戴德的声音。可以说, 谢澜安接手国政后, 非但没有被北尉的诡计和京内的动乱拖累, 反而以不容抗拒的魄力, 弥缝军民, 启贤任能,平稳地过渡了下来。
这让一干清流有心维护正统,都无从挑刺。
老臣们唯一还能暗戳戳争持一下的地方,就是在女官入仕这种细枝末节上了。
一开始,被选入内阁参议的女官,只有考中进士榜的高稼一人。
她这个新授的秘书监侍郎,加上未封官却受谢澜安器重的百里归月,再加上跟随谢丞左右的禁军校尉贺宝姿,便凑成了谢澜安要的三名女官之数。
这就是吏部给她交上来的差, 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这些官宦其实觉得连这几名女子已经算多, 毕竟给她们分配些文书抄录工作, 也就是了。
入内阁需要经年的资历, 更需眼界智识, 这些刚入门的女子实在不够格。
高稼小小的身板就夹在一群士大夫中间, 粉黛不施,身上是略显宽大的靛色朝服。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她沉得住气,敏而好学地听前辈议事。
谢澜安看在眼里, 不动声色。
她可以下一道指令,让臣工对女官加以优待,可这法子治标不治本,真正的尊重,唯有靠她们自身的本事赢得。
议完粮户大计,谢澜安捻开扇子,瞧着高稼道:“女子十八而嫁的改策,也算与你切身相关,高侍郎怎么看?”
此事在先皇后故去后由谢澜安提出,如今太子都会翻身了,内阁仗着是件小事,一拖再拖。
一时间,十几双眼一齐看向高稼。
年轻脸皮薄的女娘心跳失序。
注视着她的这些人,可是代表这个国家最位高权重的一群公卿啊。然而,一想到不能给女君丢脸,高稼就掐着掌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高稼今年十七岁,放在家乡是不订婚会被人耻笑的年纪,可听女君说十八而嫁,她就有些莫名的高兴,好似自己占到了什么大便宜。
她理了理垂下的袖摆,思索片刻道:“下官不及诸公睿智,只能想到一点愚见。之前谢丞相允女子参加恩科,以此为始,计划将女学开遍州郡,令女子能同男儿一般自小入塾学习。可朝中响起反对声音,说风俗难改,女子十五岁及笄嫁人是天理,出阁前,自然将精力放在女红等闺事上,恐此事难以普及。
“而今提高嫁娶年龄,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女子多出了三五年空闲光阴,不必急忙嫁人生子,正可以求学修身,以图成材!
“且这也不止是从女子角度考量,试想,一个男女皆读书上进、求知明理的国家,会比一个只有男儿考取功名,而女妇却懵懂无知的国家来得更孱弱吗?欲国富强,先启民智,这是个漫长却重要的过程。”
高稼说到这里,礼部尚书一个劲儿拿眼暗示座旁的何羡。
谢澜安组成内阁后,罢掉了一味拿国库空虚搪塞人的原户部尚书,由何羡顶上。
丞相上任三把火,提拔心腹是人之常情,阁老们看在何羡确有术算之能的份上,容忍了他的年轻根基浅,没去触谢丞相的霉头。
可这会儿一见何尚书仍笑眯眯听着,没有反对的意思,坐不住的礼部尚书不得不越俎代庖,出声打断高稼。
他反驳此律一行,必影响国家人口增数。
高稼摇摇头,“大人担心改策会使户口降缓,可要知道,妇人生产犹如走一遭鬼门关,新妇年龄越小危险便越大,妇人夭折数多,才更会影响后嗣啊!只有女郎本身体质康健,配合朝廷对生育者以资嘉奖,才是久图之法。”
在大庭广众下陈说生育之事,让高稼有些难为情,但在谢丞相鼓励的眼神下,她坚持把自己的想法说完:
“若说担心影响征丁的人数,影响抗御北胡的胜败,可即便今年施行新法,新长成的一代也要等十几年后了。十几年,气象几番新,到那时,在谢丞相的英明领导下,大玄难道还没能驱逐胡虏,克服中原吗?那,那——”
少女语调里夹着一点湘潭口音,一不小心情绪激昂,一时词穷。
谢澜安心说,这妮子莫非和胤奚学过马屁功夫?她笑了一声,接口:“那兵部都该提头来见了。”
话是笑言,可响在落针可闻的堂阁,却无人敢笑。
女君对北朝用兵之心,和她与日俱增的威严一样没有遮掩。
兵部尚书原本惧怕大司马,可等褚啸崖死后,他才发觉,褚啸崖至少还受诏听宣,而手握真权不循常理的谢澜安,才是令人无从揣度。
兵部尚书今日可一个字都未多言,无故遭受敲打,结舌之际,中书令出声:“高侍郎之说不无道理,此事倒也可议……只不过,这律令改了,谢相,改元之事便请再议吧。不然朝令频繁更改,难免让百姓生出议论。”
“改元?”
谢澜安收扇看过去。
此事百里归月才拟交两省,还没来得及与谢澜安汇报。
入了春犹穿夹襦的百里娘子颔首,“是,微臣与楚子构等几人合议,更改一个年号,为陛下病体祈福。”
名义上为皇帝祈福,实则是这班从龙之臣想为女君的登基造势。
更改年号不是小事,在国有胜功或大庆祈福时,尽管也有过改元的前例,但更多的情况下,只有在改换国君时,才会改元。
老臣们不愿,自然讨价还价。
谢澜安念头一动就明白了,百里归月心有执念,这必是她起头的主意。
百里也不负所望,立即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张纸,上面已拟好了几个备选的年号,请女君过目。
凤翚、汉兴、元始、长宁。
都是寓意嘉吉的好年号,都和祈盼皇帝病愈没半点关系。谢澜安嘴角轻扬,眼风从纸面上掠过。
大臣们的心跟着提起。
却听谢澜安话风一转:“北尉收到我朝檄书后,有何动静?”
北朝收到南朝“退回阴山,归还中原”的回敬,自然笑他痴人说梦,好一番不屑。
国师拓跋昉推测这话是谢澜安口吻,紧接着,谍子回报,说玄朝大司马已死!国师再三确认,确定消息无误,不由精神大振。
“太后娘娘此计甚妙,一封佯装求和的国书,便搅乱了金陵格局。褚啸崖已死,还有谁能抵我朝百万雄师?”
他们虽还未收到南边改朝换代的风声,但按常理,金陵这会儿必定大乱套了。
尉迟太后在龙庭上牵着孙儿的手,一对紫色东珠在耳畔晃映生辉,笑意深深:“久闻金陵风水养人,有浮金纸醉,酴醾酒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哀家有生之年若能狩猎于秦淮,将之纳入大尉版图,便是生平头一件快事!”
不怨尉朝上下如此提气,实是先前被谢澜安算计纥豆陵和反叛在先,六镇失控在后,这口郁气憋得太久。
然而针对是否立即对南边用兵,朝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派以为,朝中内乱未平,六镇出走的鲜卑兵将至今还在白马津一带作乱,合该先平内祸,趁南朝自顾不暇,加紧恢复自家元气,不能再穷兵黩武。
主战派却道,南朝战神陨落,正是天神赐下一统天下的良机,就应该倾举国之力,一口气吞下南玄,成就不世之霸业奇功。
两方各说各的道理,皇太子亭历浅蓝的异瞳里光泽谲烁,有锋芒之色。尉迟太后稳坐龙椅,深思不语。
下朝后,紫微宫的一名内官匆匆跑到尉迟太后宫中,跪禀:“太后娘娘,陛下吐血了!”
如同一道焦雷当空劈下,尉迟太后惊问:“好端端的,怎会吐血?”
北尉帝先天不足,常年缠绵病榻,实在称不上好端端的。但他身患咳疾,却也从未到呕血的地步。内官吞吞吐吐,在尉迟太后的逼问下如实道:
“回娘娘,是陛下听到风言,说……说皇太子出身不正,并非龙种,所以天神启示双瞳异色……陛下一时急火攻心,就——”
话未说完,尉迟太后身旁的拓跋亭历神色一变,生生捏断了腰带上的镂花玉佩。
……
“丞相,伪朝兵列边关而不进。”
谢澜安收到边关传回的战报,心说稀奇,对方竟能忍住不趁着北府失将大举来袭。
莫非是知道大玄哀兵严整,列阵以待?还是在酝酿发兵的良机?
她叮嘱谍探继续侦查,戍卫加紧边防,军府练兵不怠。
之前在内阁,谢澜安对改元的事未置可否。
只因比起在江南龙袍加身,她更期待与那位尉迟太后会猎中原!
谢澜安如今稳坐江东,守在中原之南经营好自己的小朝廷,并非难事。朝中的温和派劝谏她,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启战端。可她却清楚拓跋氏族骨子里流淌的狼性,对方今日只是还没腾出手来,期待一只恶狼不吃眼前的肥肉,是弱者做的美梦。
除了强大自身,别无他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谢澜安就是好战冒进的,她同样明白,经历了政权重组的南朝也需要过渡的时间。
春夏乃耕桑之时,如果秋收之后北尉仍按兵不动,其在冬天发难的可能性便很小,那么经过一年新法改革的大玄,今岁可无忧。
等到明年……谢澜安捏了捏眉心,战局推演一事,除非真正发生,否则永远没个尽头。
她下朝回了府,思绪还占着,一进庭院,阳光下浮动的柳絮拂到脸上,谢澜安才恍觉芳菲四月已尽,倏忽又近端午。
庭中花木扶疏,风铃清响,这惬意的光景,比起朝堂上的案牍劳神俨然两个世界。
她听见了一阵悠扬的笛声,那是文良玉在幽篁馆畅叙心怀。假山上空,斜斜飞着两只蝴蝶风筝,谢瑶池和常乐身着轻薄夏衫,正咕哝商量着如何让风筝在浅风下飞得更高。
“阿姐回来了!”
谢澜安笑着摆摆手,让她们继续玩儿。
走回自己院落,她见一条黄藤躺椅横放在连接主屋与东厢的连廊中间,一个大的躺在上头,两个小的围在旁边。
躺椅前摇后晃,好不悠哉。
藤椅上的人穿着件简单的白纻轻袍,阳光洒在上面,那片白便成了天上行云,地上流水。
谢澜安脚步缓缓,随着视野拉近,屋檐荫凉下,露出一张阳光晒不到的秾丽面容。
这人一双桃花眼半懒半眯,像只午后饱困的猫儿,正听着两个小儿背诵赋词。
谢澜安笑了声,一个个的,都比她会享受。
“女郎。”胤奚分明看见了谢澜安,却不起身,没骨头似的躺着颔首,就算见礼了。
这份养尊处优的矜贵劲儿,比谢府的真少爷还少爷。
要不是初二过生辰时,胤奚坚持下厨给谢澜安做了一碗色香俱全的长寿面,她还真信了他行动不便。
谢方麟和小扫帚比某人懂规矩得多,一齐给家主见礼。
问完了功课,就有眼色地跑走了。
关于给府里的孩子开蒙,谢澜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忙于朝政,这些事一直都是胤奚代劳的。
之前荀胧还在,小丫头中意胤奚的脸,请教学问数她积极,自打谢澜安与老师关系僵了,荀胧也不再来了。小扫帚好不容易有个混熟的玩伴,突然分离,失落了好些日子。
“待我伤好,亲自去荀府给先生赔罪。褚啸崖是我擅自杀的,女郎不得已才起事,罪责在我。”
胤奚知谢澜安的心结,曾如此说,被谢澜安想也不想给否了。
她的老师想维系皇权正统,而她囚皇帝,设内阁,太极殿庆生,桩桩件件都不是谁来替过便能抹平的。
谢澜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过错。
她好几次乘车过荀府,不敢上去叩门,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可以消融老师的失望。
“方才厨司送了两盏酥酪来,给你留了一盏。”
晒阳阳的胤奚手里转着杆竹管羊毫,歪头眯着眼睛说,“趁没化快些吃啊。”
这倒反天罡的语气让谢澜安长了见识,“我谢谢少爷百忙之中还惦记我。”
胤奚眨眨眼,示意不客气。
他人年轻,伤口上个月就长好了,除了还有些细痒没别的妨碍。但谢澜安听从郎中的建议,怕他内腑留下伤根,定要他养足三个月。
真是甜蜜的负担。
谢澜安走到躺椅边,越过敞开的窗子向屋里看去,案几上果然镇着一盏水果酥酪。只见顶上的樱桃嫩红饱满,上头还挂着晶莹水珠,引人垂涎。
她看看胤奚,没动酥酪,抽出冰碗底下压着的纸。
纸上字迹熟悉,透着疏懒狷狂:允元。
谢澜安眸光一深,回过头。
胤奚撑开了散漫的桃花眼,泄出寒水般的星泽。他修长的手指敲敲笔杆,仰脸儿说:“这个年号,勉强衬你。”
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他懂她的雄怀大略,他知她的志在中原,这是他为他的君主拟定的年号。
允元,又有允许有德之人上位的意思。胤奚的野心比百里归月那些人更明目张胆,他相当于把这两个字拍在内阁老臣的脸上,告诉他们:你们要跪就给我跪老实了,别想玩儿身在曹营君臣博弈那一套,还做着复辟陈氏江山的美梦!
谁若因改元闹事,他的伤已好,又能拿得起刀,为她再杀一场。
满院飞絮凝浮空中,愈发轻柔。胤奚的心声不必出口,谢澜安在那双眼里看得清清楚楚。
犹记得上一回,胤奚也是在纸上写下了两个三甲名字,还说要为她争个第三。
结果他为她争回个状元。
谢澜安在书道大成后,有“笔落惊风雨”之誉,她教出来的人,原来也不遑多让。
她接过胤奚手里的笔,在纸上画了个圈,拍板:“就这个了。”
年号定下的消息传到百里归月耳中,这多谋女子沉默片刻,叹道:“北府方平,女君之前担心改元再引异动,说要考虑一下。结果他一说,便定了,怎么不算三千宠爱在一身呢?”
第124章
楚堂正摆弄文杏馆里的冰鉴, 让冷气离身弱的娘子远一些,一听这话就笑了。
在他们心中谢澜安早晚要称天子,将胤兄比作宠妃——倒也算不上辱没。
正院里谢澜安叫人递完话, 端起酥酪尝一口, 对胤奚说:“我也有样东西给你。”
她探囊抛出一物。
胤奚没防备, 反应却是不慢, 抄手接个正着。
那东西入手沁凉, 胤奚认了出来, 眉心轻动,慢慢坐直身体。
“阿鸾替我除去恶獠这么大的功,却碍于北府晋不了官,叫我于心何忍哪。”谢澜安颊边笑意浮现,眼神又蓦然沉静,“精锐营是你的了。日后,你不必再因借别人的兵而瞻前顾后、舍身忘死,这些人,尽归你调配。”
胤奚从躺椅上站起, 满身落英纷扬坠地。他凝视着那枚兵符,眼中情绪复杂。
他答应过她, 再也不会离开她远行, 留她一人独自入眠。
可他也立过誓言, 会为她守住国门, 不令一兵一卒来犯。
胤衰奴只有凡身一具。
也想为王前驱。
也想悦我为容。
“你别错想了。”谢澜安如何看不出胤奚在纠结什么, 她负起手,没换下的猩红朝袍绣着威赫蟒纹,如一种图腾,凛凛的注视着白衣郎君。
“梦中假象, 奈何我不得,无极长夜,于我也不过眨眼瞬息。我曾教过你,只要眼中见我,眼前便是真不是梦,同样的,只要知晓你身在何处,兵马几程,即便你不在身边,我亦心安。”
她知道胤奚在她上朝时,背着她取来缺了豁口的鸾君刀,偷摸挥动。还有两次祖遂来府里,这师徒俩躲在东厢嘀嘀咕咕,多半也是商讨武艺之事。
让一个受伤的武士一百天不碰刀枪,手会发痒,而任谁和褚啸崖那样的强手战斗过后,再让他熄灭胸腔热血,心会更痒。凡夫尚且如此,何况是这样天资独到的儿郎。
二叔说胤奚自习武以来,经历的大战小斗未有不胜,乃卫霍之材,她纵然不比汉武,亦不会埋没这柄宝刀。
谢澜安给出精锐营,手上还握着三万禁军、两千部曲、山越帅部曲,还有二叔让渡给她调遣的荆州军,以及一干女武卫。
精锐营不是她旗下人数最多的,却顾名思义,是她精心挑选磨砺的一支队伍,她想赏人,本可以将同等人数的拨云营交给胤奚。
但她要给,便给最好的。
看见胤奚迟迟不语,谢澜安忽又一脸凶色地揪住他衣领:“我给你的,你敢说不要?”
女君不想给的东西,谁也讨不来,女君一定要给的,也没人能辞得掉。
“不敢。”胤奚松了口,握着被掌温捂热的铜符,心田里也氤氲起层层热浪。
她对人好起来是这样的好法,不仅许他睡她的床,还让他领她的兵。他想要鱼也想要熊掌,她便让他两者兼得。
忍住将她立刻抱进屋里,紧贴在身下的冲动,胤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女郎相信鸾君,鸾君不负女郎。”
手却忍不住,拉过她纤纤玉指,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她指缝里,俯脸蹭她嘴角。
谢澜安往后仰头,推他坐回躺椅。“诶,刚才不是起不来吗,接着躺啊。”
从琴馆飘来的笛声俄而转调,俏皮轻灵,似调皮的孩童在偷笑。
水缸里的金鲤鱼在荷叶下对食,尾巴甩得正欢。
“这年号有何不好吗?”
文杏馆,楚堂看着百里娘子没有松开的蛾眉,洞若观火,“百里娘子对胤郎君仿佛……有些微词啊。”
天气暖和,百里归月的咳嗽就好些,不过等到仲夏暑日来临,她又该身子慵乏了。这两日百里归月喝着封如敕从东海郡寄来的枇杷蜜,嗓音不那么沙哑,她直言:
“我敬佩为女君效命立功的胤参军,也心服独占鳌头的胤状元,但女君的枕边人如此美色,又能一语定乾坤,不值得担忧吗?”
楚堂险些忘了,她学的是辅佐帝王之术。
君王偏信内宠,以致国家乌烟瘴气的例子不算少见,怪不得眼前虽还没到那步,百里已经预事于先。
这也是这名女子神思耗费太过,以致显出早衰之相的根源吧。
楚堂比她来得早,见识过胤兄与女君相处的不同,说道:“可娘子想过没有,如果女君自己不想,是没人能够说服她的。胤郎君的为人,你我都看在眼里。”
他笑了笑,“再说,情这一个字,用到至深,可胜山海盟誓,娘子不信吗?”
百里归月不语。
情?人生漫长,人心难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有多牢固?三年五载的爱慕,十年八年的忠心,也许可以,可男人的野心是会随着时间而增长的。
女君是无上的智人,她该使用最坚不可摧的驭下手段,那样安全过枕着一把刀。
她未明言,楚堂已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在山上耕读十年,情窦至今没开过一回的青年文士温润垂眼,看法比她乐观些,心想:“也许你只是还没遇到那样一个人。”
再牢不可破的控驭手段,都有破绽,唯独“色授魂与”,才是心甘情愿,无隙可乘。
·
谢澜安不知晓百里归月的担忧,她白日赠符,夜晚睡前,照例检查一遍胤奚的伤口。
原本胤奚在回来的次日就下了地,他为了不被轻看,都忍痛做好了被谢澜安赶他回东厢的准备。
可精明的女郎仿佛忘了这茬儿,晚间依旧容他留在内寝。
从春到夏,胤奚便这样成了主屋里的常客。
开始时胤奚也曾为女郎的声誉踌躇过,但他很快醒悟过来,他才是没名没分需要再接再厉的那个啊。他沾沾自喜,跃跃欲试,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谢澜安眼里等同一个瓷娃娃,还是碎了一半的,这不让动那不让做,只能接受谢澜安单方面的摆弄。
今夜也是如此。
胤奚解下兵符搁在枕旁,熟练地敞衣平躺,袒露肚皮,等着谢澜安查看,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等待主人抚摸的狗。
还是连伸舌舔她都不许的那种。
白天也是,亲也不给亲一下。
缝针的桑皮线已经融进了肌肤,说一点不留疤是不可能的。谢澜安神色专注,俯下脸,伸出手,胤奚一边观察她眼里有没有嫌弃的神色,一边忍受她喷在脐间的轻浅呼吸。
谢澜安指甲的尖端,轻落在那条狰狞剑痕上。
胤奚呼吸微窒。不管已被她摸过多少次,玉指下的皮肤还是迅速而细微地战栗起来。
她垂落下来的发丝也来捣乱,若有若无地搔着他。
比夜烛映照的纱帐还朦胧,比皮肉愈合的痒还痒。
“好了罢?”胤奚声音闷沉。
显然没有。谢澜安余光轻瞟,手指绕着他的疤痕不疾不徐画起了圈儿,仿佛很好奇这块垒分明的肌肉为什么会跳动?
再往下一寸,便是勒着胤奚窄腰的裈裤系带。
一只大手猛地将她的手指收拢,胤奚乌黑的眸海聚积着潮雾,语气危险:“玩够没有?”
她就是有逗他的癖好,她就是享受看他有劲儿没处使的憋屈模样。
他都知道!
胤奚一下子将只穿单衣的女郎拉到自己身上,屈腿颠了颠,目光居低临上:“看得这么仔细啊女郎,到底哪里好看?”
第125章
谢澜安压得心惊胆战, 想要下去。她一动,胤奚立刻将她的月要扣紧。
谢澜安觉得下面垫的是一块硬铁,不, 是烧起来的炭。她冷清的眸子里酿出一汪水, 对上下面那双仿佛要把人精魄吸走的桃花眼。
“恼了?”她撩开男子虚掩的衣襟, 慢慢抚上去, “不让碰?”
胤奚仰头深吸一口气, 神色佻挞:“可太让了, 接着玩啊。”
他学谢澜安的口吻,“只我身家清白,由来是为人守身如玉的,女郎想玩儿尽兴,一点甜头也不给,没这等道理吧?”
他迫不及待抬起唇颔,舌尖勾她唇缝,露出的喉结色气昭彰。
谢澜安迟疑张唇,给他尝了。甘雨才初润旱土, 她扭动月要身,还是要下来。
她道理上知道胤奚的伤已经愈合了, 可她亲眼见过胤奚腹部血肉模糊的场景, 一日日见证那道可怖的伤口慢慢复原, 结疤, 就总觉得那处很脆弱。
平时调戏一下可以, 但像这样整个压上去,十分不踏实。
“别动了,我禁得住你!”胤奚急得火儿起,在她脸上轻咬一口。
这些日子留宿内寝, 禁玉是基本要求,他头半个月还好说,后来皮肉愈合了,上复连着下复的痒,女郎还要严谨地遵医嘱,他过的都是什么守活寡的日子。
单薄寝衫不堪揉,半皱半垮地挂在玉肩。
胤奚气息凶猛,帐幔震起縠纹,满眼旎色中,他手指带着滚热的汗,一路向下滑。
“你才别动了,你硌到我了!”谢澜安指尖按在他锁骨底下,低声控诉。
这可不是熄火的话。
反而在干柴上添了一把火油。
胤奚蓦然静止,随即一个翻身,将人困在身下,重重在那蘼艳红唇上吃一口。
“是不是就想看我这样……折磨死我了,女郎。”
头顶笼罩着黑影,盖住了外头绢灯的微光。谢澜安眼耳鼻舌间全是他的气息,阳刚男儿散发的热气铺天盖地,不讲道理。
谢澜安并没想惹出他的火,她只当和每晚一样,一个点到为止的睡前小游戏后便熄灯歇了。她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缓慢地,安抚地抬手在男人肩膀顺着捋了捋。
“疼你还来不及,不折磨你。只是伤要好全,再养养吧,今日……困了,睡觉。”
她睫毛一眨不眨,淡泊如水,没有玉念。
如果忽略她印着红痕的肩膀还暴露在外,像堕凡的神女,无声引诱着胤奚的话。
胤奚一动不动凝了她良久。
兀然气笑半声,撤身躺回去,意味深长地碾牙:“行。”
有一种疼,叫女郎觉得你疼。
可她若真知道他此刻哪里疼,才叫她识得他的厉害呢。
怎么感觉……有点危险?谢澜安狐疑地看过去,胤奚已经在旁边四大皆空地闭上眼睛。
可他刚刚那个眼神,分明像用目光从上到下吃了她一遍。
有种把食物攒到充足再大快朵颐一顿的错觉。
谢澜安收拢好衣襟,往上拉了拉丝被,胤奚如老僧入定,在窸窣声中不动如山。
除了才回府的那天晚上,胤奚因不好挪动睡在床里侧,谢澜安睡在外侧,之后便一直是谢澜安睡在里面,胤奚在榻侧守着她睡。闹过的帐中余味未消,却已经静了,谢澜安裹着比袍衫厚不了多少的夏衾,转了个身,脸对墙面,提防着一肚子鬼主意的胤奚趁她不备突袭。
背后的人呼吸平稳,却似真的睡着了。
香尽焰冷,月过枝梢,草虫在木廊底下喁喁私语,谢澜安也睡着了。
事实证明谢澜安对胤奚的了解很透彻,事实也证明她防备心放下得太早。正睡得迷迷蒙蒙,谢澜安恍惚觉得背后压来一物,如一具大火炉烘烤着她。
时气已经开始热了,贪凉快的人家夜间都已搂着竹夫人。热源不去,谢澜安梦吟颦眉,又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在她颈窝间拱动,窣窣地喷薄着喘息。
细汗沁出雪肤,生生给谢澜安不耐烦地热醒了。
睁眼,是黑漆漆的一片混沌,不知什么时辰,总之还没到黎明。怀抱她的人荼蘼体香被混乱冲散,即便在暗夜,也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胤,衰,奴,不睡就给我出去!”
一阵低闷的笑,胤奚把她闹起来了,才正大光明地低头啃了她一口,摸黑抱着谢澜安坐进自己怀里,往下一按,嗓音低沉:“你说我的伤好全没有?好没有,好没有?”
谢澜安罕然的不是清爽干练,她披头散发,人还困着,双臂懒懒攀在胤奚肩头,分不清这夜魔星是睡了一觉又醒了,还是压根就没睡;他那是消火后又起了,还是压根就没收兵?
总不会是后者吧,随着胤奚故意挺月要,没被谢澜安坐下去,反有抬头之势,丁页在褪心,让她一下子瞌睡全无。
“有完没完了,你。”谢澜安感觉挨着的那里烫了起来,但她要维持见多识广的风度与主导者的颜面,说:“混账。”
她并不排斥胤奚的亲昵,也只允许他这般无法无天地对她。容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留在卧榻之侧,谢澜安难道真是为色所迷吗,不,只是相比危险,她更感到安全。
她信任胤奚就像军匠信任自己斫出来的刀。
她天性喜欢权力与掌控,体验过那种感觉,排在其后的男欢女爱便并不让谢澜安如何期待了。她期待的是胤奚。
胤衰奴风月常新的花招,永远不令人失望。
所以谢澜安被胤奚分褪拉坐在身上,清醒后也没有后退,黑暗里的嗓音惑人:“你要以下犯上吗,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在这么黑的地方……”
胤奚应激地溢出一声,“呲”一下,裂帛响,终于忍无可忍地撕开谢澜安的寝衣。
她说他是妖精,其实真正玩弄人心的高手是她,每一张捕兽夹都设在他最薄弱的心防上,而她袖手看戏等着他踩进去。他连趁她熟睡后做点恶劣的事,心关上都过不去,只能等她醒,再把自己猴急的狼狈现眼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定力不俗,能够安生地过完这个夜晚。
可闭上眼就闻到她的芳香,转个身便看见昏暗中丘峦起伏的玲珑,谁要坐怀不乱?
胤奚用两根手指堵住谢澜安的嘴,低头用嘴衔住她的珠果。果有两枚,嘴只一张,左怜右顾,好不繁忙。
“我在泗水边的时候,想过,如果再也不能回来见你,真是比死还恐怖千倍万倍。今日倘若没有兵符,我本想讨别的赏……”他嗓音含糊又霸道,“你说要疼我的,我疼,堂堂女君说话算不算数?”
那片薄薄的布即使没坏,也根本挡不住这横冲直撞的热情。
谢澜安坐不稳了,险险溢出声来。
咂咂的水声中,还没忘他说疼,想他是伤口疼吗,手指摸索到伤疤那儿,才张嘴要问,胤奚的双指探进去,拨弄她的香舌。
这是做什么……谢澜安不明其意,从舌蕾传出的异样感直达头皮。
胤奚感受指尖源源不断拨出的津液,心里唾弃自己,“我是混蛋,我不要脸,但我可以更卖力地伺候她。”
等她醒来的漫长须臾,他就在想,男人做皇帝有后宫三千,等女郎御皇极,她如果后院清净,只有自己陪伴,岂不是显得谢含灵不如古往今来的皇帝气派,令后人笑话她终究未脱女子窠臼?
如果他只是谢含灵的臣子,摒私而论,胤奚希望她事事万全,一代女王就是要扩充后苑,雨露均沾,方显帝王本色。
然而他非但有私玉,而且都快撑爆了他,他连想一想谢澜安有嫔嬖满宫,分夜召寝的情景,都恨不得立刻将她挟上马去,驰骋到天涯海角不被任何人找到,又或将她困在这黑暗床笫,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所以他得使尽浑身解数地,让女郎舒服了,想不起别的了,问题就解决了。
胤奚埋首峦间,眸底闪过几分浓郁的占有之色,吐出一口气:“不是那疼,往下。”
谢澜安的手缩了回去。
此刻她连出声都难,摇鬓低呜,想甩掉口中那种奇怪的侵入感。胤奚没有过份,抽出了手指,越过她摸向榻头的屉槅。
谢澜安意识到什么,扳回他的手臂,“不准点灯。”
胤奚还用一手搂着她的背将人固定在怀里,谢澜安按住的正是他左臂上留有剑伤的地方。如今伤痕已平,偾张的青筋在玉掌下跳动了下。
胤奚:“不是嫌黑?我点的也不是灯。”
他凭着记忆抠指一拉,榻头存放妆奁物什的一个小屉随之敞开,一片冷碧柔光,顷时泻满床帐。
谢澜安过生辰谢丰年送来的夜明珠,有拳之大,被她收于内室。胤奚在这屋里住得久,早把收藏的地方摸透了。
明珠之光,温柔倾泻,胤奚的心心念念,皆在眼前一览无遗。
他怀中女子眼尾微红,发黏唇瓣,长发凌乱如墨,呼吸失序起伏,加上唇角还溢着可疑的水涎,不复白日里无欲无瑕的清冷。
胤奚眼底的情潮被他自己弄出来的这副场景,瞬间点燃。
谢澜安也终于看清了胤奚的目光,沉在这夜色里,深晦得那样迷乱……
她不肯让他这样盯着自己,横过一臂,又拉衾帛。下一刻,她遮汝的手被向外一拉,胤奚一言不发胡乱将凌乱的衣带缠住谢澜安双手,摁在头顶,看了个够。
谢澜安拿脚踢他,晃了春色。
美丽圣洁之物越挣扎,越激人去破坏……胤奚一个激灵,暗骂自己一声,又胡乱地将缚她的丝带解开,胡乱亲亲她的唇,紧绷的脊背却没有松懈,说:“我要做坏事了。”
风干在皮肤上的口水印,泛出些凉和痒,谢澜安不知道胤奚哪来这么多奇怪的小动作,但触及胤奚邃若深海的目光,她有种直觉。
之前对他的那些捉弄,要一次偿清了。
谢澜安掌心发潮。
不该在这种时候走神的,她却想起了生辰那日从宫里回府,姑姑请她过去,送了她一只精致的香檀雕花匣。
谢澜安打开,看见里面并排摆着的东西,薄如蝉翼,色近透明,状如指筒,不知做何用。
问姑母,谢晏冬说此名“鳔衣”,而后附耳与谢澜安低语几句,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谢澜安不曾遮掩留宿胤奚的事,却也没想到姑姑已经想到这上头去了。但谢晏冬很严肃,她还一直为澜安月事失调的事自责,想侄女对这方面少些女子的敏感,她有义务保护好澜安的身体。
当时谢澜安只有一个想法,可千万,千万不能叫胤奚看到这东西。
否则,与邀狼入室何异?
胤奚的手指已沿着她平坦的小复,没进凌乱的裈衣,谢澜安忽然扣住他手。
胤奚本就紧张,一滴汗顺着鬓角滴进峦沟。
她若不许,他就停下……
“现下政务纷繁,我不能怀妊。”
听她这么发话,胤奚愣了下。
谢含灵三个字是什么分量,他本来也没敢妄想那一步,撑着不上不下的姿势哑声问:“别的,都行?”
谢澜安矜然想,别的还能怎样,让他一回就是了。可也有些奇怪,被胤奚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她只觉有股陌生的热潮向下游走,不自觉并拢起双月退。
可胤奚的手先于她挤了进去。
谢澜安猝然低訷,一下子睁圆双眼。
再次用力抓住他的手。
“不……葵水……”
胤奚看见女郎眼中闪过迷茫耻色,还极力推他,也唬住了。他迟疑地勾出一手水光,怔了怔,失笑着咬上谢澜安耳朵,“女郎,这是欢愉啊。”
同时他心头闪过强烈的懊丧与怜惜,原来从前他吻她抱她,还不够劲,竟然从未让女郎有过这种感觉。
好在,今晚她是满意的吧。
不再让她有机会说不,修长润玉钻营娇气花芯。
夏夜喜雨。
云积得厚,难抑的呜声与低沉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被心高气傲的女子听见,用力闭紧唇。
湖心的扁舟偏加快摇橹。
舵手不紧不慢地引导:“哭出声来,也行的。”
“……休想。”
一声轻叹。舵手低下头颅,让高贵却凌乱的船客看着自己。
胤将军此夜,饮马长城窟。
第126章
翌日, 谢丞相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再次失灵。
她是饮食清爽,起居清爽,手段也清爽的人, 今日睁开眼, 却觉得眼皮也黏, 身下也黏。
昨晚结束后, 胤奚打来水为她清理, 当时天色已将亮了, 胤奚为了不惊动守夜的丫头,光脚蹑声进出湢室取水的样子还有些滑稽。
可那种酸胀的感觉还是很明显。
那一脚他挨得不冤。
谢澜安睁眼发了会呆,转头,一阵令人熟悉的头皮轻绷感。
胤奚微微上翘的睫羽安静地覆着,手心缠着她一缕发,上身赤裎,被子有一半没一半搭在身上,要遮的全没遮住。
谢澜安看见了他肩头的牙印,背上的掐痕, 还有接近心口的位置,凸显的肌理上一道浅红色指甲划痕。
谢澜安露出宿醉般的头疼表情。
胤奚掌心发丝一滑, 牵动他感观, 立时醒过来。
那双曜石般的眼瞳起初慵淡无绪, 等聚焦在她脸上, 胤奚一下露出笑, 神清气爽地凑上来,“早上好,女郎。”
他仰月唇红得艳。
不合时宜的画面连同昨夜窗外的沙沙雨声蔓入谢澜安脑海,她躲开他的嘴, 面无表情。
胤奚笑着捞回她,半张脸侧压在枕头上还是好看,说悄悄话:“都漱过了,还嫌弃么?多的,我都咽了。”
谢丞相恼火地在他嘴皮子上咬一口。
不过唯一令她庆幸的是,尽管潮狂浪涌,滋味难言,她理当没发出奇怪的声音。谢澜安从未在人前哭过,若是在胤奚面前栽了,岂不成了难以抹去的败笔。
最后来,忍不住溢出来的那一声,调子转的不像她……是哼,不是哭,也没什么。
至于胤奚扒下她的手不让她捂,发出的那些细碎闷咛,更不能算数。她想胤奚也是没听清的。
同一时间,胤奚沉浸地回味着昨晚的声色,回想无所不能的女郎在他舌尖泛滥,颤栗,直至失控,嘴唇一阵阵发干。
昨晚是他第一次听见女郎哭,那天籁之声胜过他的歌喉,胜过世间一切仙音妙乐。他的心脏被她因愉悦产生的泪围绞住,猛烈跳动,和鸣着她,久久地醉在那片桃花源。
“想什么呢?”谢澜安觉得他神色古怪,“不准想了。”
胤奚眸光内敛,说保证不想,柔情软语说了一箩筐,总算哄过女郎亲昵一番。
只是也不知怎么的,无论怎样亲密,胤奚都觉得差点意思。啮过了甘美的水草,单纯的触碰已经不太能满足他。他忽然气闷地埋进谢澜安颈窝,用鼻尖戳她:“你什么时候娶我?”
“什么?”谢澜安调动视线,惊奇地看过去。
“……入赘么,你是老大。”胤奚语气理所当然,只是脸有点红,腰在那里扭来扭去,“娶我。快娶我吧。”
这和那种仗着自己的身段姿色,仗着有过肌肤之亲,博怜邀宠的祸水有何区别?谢澜安在他身上的眼界真是开了又开。
她还真不曾分出多余精力来考虑成亲这种事,少有的哑然。
这时,早晨的那种不便,伴随着耳鬓厮磨从胤奚的体内苏醒。方才话一脱口,其实他便悔了,怕女郎觉得他轻浮扫兴,又怕她以为他别有图谋。
其实他只是贪恋她床榻另外半边的位置,想求谢含灵亲口许他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分。
结果女郎不理睬他。
过了夜,就不认人。
身体再勃发下去,也是徒惹人烦,胤奚抿着唇,准备像昨晚一样自去浴室解决。
谢澜安在暗中松了口气。这要命的狐狸精要是再多来一下,她可就招架不住了。
胤奚撑臂起了一半,瞟见谢澜安红晕隐现的耳垂,想起今日是休沐日,忽又倒了回去,牵过她的手。
谢澜安不明其理,却不妨碍眉头若有警觉地一跳。
“不是看过了吗?”胤奚眼波流转,样子坏透了,又夹杂一丝美滋滋的羞涩,轻声咬唇,“帮帮我吧。”
谢澜安满脑子官司打架,浮出点模糊的概念,空着的手忍不住点他脸,“我是供出了一个祖宗吗,你的胆子是不是越来越大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唔。手被带过去,谢澜安还在想,她所谓的看过,不过是那回灯下一瞥,她调戏小郎君旨在攻心,并没看得那么仔细。
谢澜安对这种亵玩并不感兴趣,只是一忽儿记起昨晚,身摇神迷不听使唤,不禁迸出个念头:他的感觉也会和她一样吗?
女子眯起滟淩淩的眸子。
这倒是个扳回一城的好机会。
于是无聊变作期待,换了船家摇橹,情况却有些不同。昨日是顺水行舟,水到渠成,今朝却是虬龙缠柱,强悍勃跳。谢澜安后知后觉,她手之所触和眼之所见是不一样的,它还在变化,圈掌难握。
谢澜安反悔了。
胤奚眼睛一眯,先一步扣住她手腕。
盯着她嫣红的唇,男人呼吸发浊,调整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女郎别折磨我……这会儿,打不了退堂鼓了。”
男人的志向也许千差万别,但有一种骄傲却放之四海皆准,为了在心上人面前显出自己本领,胤奚刻意收紧精关,延捱时间。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谢澜安给自己梳头都没有这样的耐心,忙里偷闲地想:看来伤真好了……好了,便不能再惯着他,就算自己不发声音而听他频频失声,是一种享受,可手也太酸了。
谢澜安颦着眉加重力气,“好了没?”
胤奚的喘声喷在她脸上。
他这模样并不野蛮丑陋,反而春色上脸。他耍无赖,让她自己想办法。
登徒浪子。
谢澜安轻咬牙根,在治人一途绝不落下风,眼珠轻转,贴着胤奚耳边吹气:“郎君,你把我弄脏了……”
胤奚喉结闷滚,就是一麻。
闷下脸持续了一会,淋漓褥上,齐上,手上。
睁眼,四目相对。
在谢澜安发火骂人之前,餍足的男人自觉地钻进被底,分开她,帮辛苦的女郎婖干净。
……
谢澜安头一回这么名副其实地过了“休沐”日。
等她沐洗得干干净净,罩着件云缎袍裾从浴室出来,胤奚已经收拾好床铺,溜回自己屋里洗澡去了。
谢澜安头发还没干透,就吩咐束梦立即将那倒霉的夜明珠收进库房。
休沐一过,中书省毫无准备地接到更改年号的指令。
“允元?”
谢相拿定的事不可更改,内阁之人却无法无动于衷:年号改了,那么离改国号,是不是也不远了?大玄国祚,要在这一次次潜移默化的改动中,成为明日黄花了……
“惇德允元,蛮夷率服,这两个字是谁拟的,意思有些重啊。”下了朝,一名阁老低声请教中书令,“依明公看,我朝今年会跟北方开战吗?”
后者摇了摇头。
中书令与谢家那位贵主同朝共事两年多,姑且算了解她三分。北府方安,上个月蜀王因皇帝幽居内宫养病之说生疑,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在西蜀囤兵自立,谢澜安派同是宗亲的会稽王去平镇,来个以藩制藩。
其实谢氏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但谢澜安太精明了,她没有急着立刻上位,反而打出“尊王攘夷”的名目,收尽民心。这就使得谁反她,谁才是乱臣贼子。
等年号一改,朝野无风波就是幸事,恢复稳定也需时间。至少年内,在南朝的谢丞相和北朝的尉迟太后之间,谢澜安应当不会是先发兵的那个人。
“可咱们不妄动,大司马、哦,前大司马已死,伪朝岂会放过这个乘隙之机?”
“你急什么?”中书令优容地抖拂袖摆,“谁杀了那武屠,谁就去堵窟窿啊。”
·
郗歆走出宫门,失魂落魄地踏进马车,坐下后喃喃:“我还是觉得‘凤翚’好。”
“凤翚”是郗歆选的年号。对面等他下值一起回府的郗符,闻言无奈一叹:“皇帝还没山陵崩呢,还凤飞九天,有点脑筋的都不会用这么明显的字,何况她那么精。”
他这个傻弟弟,那点子私心都不知道遮掩。
郗符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弟弟,“云亨,今非昔比,你的心思……歇了吧。”
郗歆苦笑。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何敢肖望天上之人?他与当今有总角晏晏的情谊,道义上不该再侍二主,他已经很为自己感到羞惭了。好在谢相留下了陛下性命,这已经很好了,他还能有何求。
纵然想求——
郗歆落寞低头:“她的眼里……是看不见我这号人的。”
辩才无碍的郗大公子一时也不知如何措辞。
郗歆,痴心,可别被这个名字误了吧。郗符比弟弟想得远,既然谢含灵当得起“凤翚”二字,待新朝立,采选内御也是顺理成章的。阿歆若不求唯一,未必没有一线机会。
然而一想到某张嚣张夺目的脸,郗符终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展开折扇给弟弟扇风:“不想的好。这年头装纯良的吃香,像你这种真纯的,到时候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趁着风色好,身心滋润的胤奚带着鸾君刀去了趟城北校场,半道莫名打了个喷嚏。
第127章
但这也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人逢喜事哪,策在马上都像要飞起来一样,看什么风景都那么悦目骀荡。
碧色竹叶与茂密枫枝交织, 形成校场外围天然的屏障, 胤奚一路所过之处, 操练的兵士纷纷停下动作, 对他肃然起敬。
胤奚现下无正经武职在身, 但外人不知道, 这些直属的部曲岂能不知褚大司马是怎么死的?
那段战斗细节在跟随胤奚回来的甲士们口中流传,真是荡气回肠。
凉棚底下,正砥石打磨暗器的陆荷见到胤奚,一下跳起来,圆圆的眼睛弯成俩月牙。
“呀,胤奚郎君今日是骑马,不是乘车来的,看来身体无恙了。”
五丈外的操练场上,正切磋比武的戏小青和纪小辞听到陆荷的笑语, 才知胤奚到来,刀剑交错一抵, 对上视线, 同时收兵, 赶来见过胤奚。
“胤统领。”
胤奚接掌精锐营的风声早前便透出了, 他是二人的新长官。胤奚指指两人手里没来得及收鞘的兵刃, 笑问:“什么情况?”
“还能什么情况,小辞姐不服戏营尉的武功,便约定与他比武分个雌雄,她若赢了, 好去女君跟前自荐顶替戏营尉喽。”陆荷脆声解释,补加一句,“我也觉得小辞姐的武功更好嘛。”
纪小辞不喜欢被人压住一头,只是这半年来女君做的事利害攸关,她的心气再高也高不过主君,故按捺私心,配合战友,勤勉做事。
眼下风波平静,才又显露出争强好胜的一面。
这对于昔日独来独往,视同伴如无物的纪小辞来说,已是极大的改变。可见谢澜安当初把她扔进精锐营的决定颇有远见,珞石圭角,不琢不器。
戏小青一张娃娃脸上浮现无奈,“姑奶奶,我也没输过啊。”
是没输过,两人比试过几次,都打成平手。
胤奚听明白了,觉得这两人有点意思。他看向戏小青:“此营的统尉原本是你,我是半路来的,你若不服,咱们也可以过两手。”
戏小青忙不迭摆手,“诶,胤统领考验我不是?小青对您一千个心服,一万个心服!”
他和纪小辞分别跟随胤奚参与过鏖战,亲眼见过胤奚排兵布阵的本领,他又是手刃大司马的人,没有不服的。
胤奚颔首,令戏小青将精锐营的人集结到此。
不消半刻钟功夫,除了在外执行任务的,北校场中的营兵悉数列在胤奚面前。
胤奚目光环视众人,取出兵符持在掌中,开口道:“即日起,精锐营更名为‘凤翚营’,我是你们的统领,但女君的命令永远高于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境,皆须无条件服从!”
他今日过来,身着一件浅青色半旧襕衫,袖上破损处还缝补着几片竹叶。没有铠甲托衬,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从男子随意提刀的姿态中流露出来。
营兵齐声应诺。
“戏小青是之前女君钦点的,今为副官。”胤奚转向纪小辞,“这位置,还争吗?”
纪小辞静了一刹,道:“争。”
她没有官瘾,也自知她杀人在行,统领超过百人便很勉强了。但凡事都可以学,她不能忍受她比别人弱。
“好,那我出个主意。”胤奚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说道,“以后每出任务,你与戏小青各领半数人手,哪一队立功更大,便推队长为凤翚营副尉,直至下一次行动,再重新比过。”
二人欣然同意,胤奚目光又沉沉一凝:“只是我有两条铁律说在前头。第一,每次两队带领的人手都要打散,随机分配,第二,不容许出现给对方故意使绊的情况,全营一体,休戚与共,让我听见谁对袍泽使阴招,立刻踢出去!”
他言罢轻拍腰侧,原来除了他的刀,那里还悬着一柄铁鞘古朴的宝剑。
“我新得了一口宝刃,正好作为立功之人的奖赏。非止是他二人,各帐的旙长,旗长,伍长,若有脱颖而出贡献军功者,皆有机会得到这把屠鲵。”
大司马的屠鲵剑!
赳赳男儿们齐声叫好,热情空前高涨。
一股浓郁的酒气在喊声中散开,祖遂不知何时捧着他的扁银酒壶来到了校场,听完胤奚恩威并济的训示,点点头。
这样一来,既避免了营兵结伙抱团,形成派系,又能促进这支人数不菲的军伍间的配合。
戏小青和纪小辞自然也对那把剑眼热,只是心绪澎湃过后,戏小青忽而琢磨过味儿来,挠挠下巴,“怎么听着像胡萝卜?”
“哈哈哈,不是磨盘就不错了!”池得宝越众而出,转腕耍着自己的宝贝杀猪刀,弧刃在骄阳下折出一闪一闪的亮芒。
“跟着女君有肉吃,吃得饱,有仗打,打得赢!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
她扬起紫膛脸儿,冲胤奚一乐,“胤郎君,哦不对,胤统领大安啦?要不要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池得宝和陆荷一样隶属于女君亲卫,与调入凤翚营的纪小辞还不同,在胤奚面前少了那份拘谨,还能开开玩笑。
胤奚注视着她手里一双沉重短刀,点头:“可以试试手。”
“啊?”池得宝本是说笑的,她知道胤奚为救秋婵重伤初愈,哪能真的全力和他打。
胤奚却已经不紧不慢挽好了衣袖。
他解下屠鲵,投进兵器架,抽出未及修补的鸾君刀。“来。”
真来啊?池得宝还在犹豫,对面的飘逸青影已抢先攻出。池得宝瞳仁骤然缩紧,仿佛有风在眼睫前被拦腰斩断,她错步格挡,一交手便觉力道沉坠,和胤郎君从前的起手有些不同。
胤奚手上和池得宝练着,脑子里却在回忆褚啸崖使剑的招法。
养伤期间,他手停脑不停,一直在琢磨,褚啸崖身体沉硕,所用的又是重兵器,为何手中剑能快过他的鸾君,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胤奚以为,对方有丰富的大战经验积累,以及能提前预判对手的变招,是其一;其二便是心眼手的极致合一,类似于挥斧削灰,庖丁解牛。若能找到那种玄妙的手感,重便成了轻,好比裹挟石头卷起的疾风,石头越沉,风速反而会越猛越快。
祖遂望着那道青衣快雪的身影,渐渐凝目,壶嘴儿送到嘴边也忘了喝。
上回他去谢府探伤,这小子就与他讲过几句改良刀法的事,只不过是做贼一般背着女君说的。当时祖遂听得语焉不详,没想到今日一见,胤奚的进益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胤奚和池得宝点到为止。祖遂上前,挥散一群围观的营兵,看着胤奚感慨:“看来你融进去了不少东西。”
这世间不乏名将,有人是天才型,有人是勤奋刻苦型,如果一定要给胤奚分个类,那他绝对是个货真价实偷师型的天才。
他能从每一个强大的对手那里汲取精华,再化为己用。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一次次腾空自己的水桶,蓄进新的水源,去肥沃自家的那块田。
胤奚将刀收进鞘中,心想:“我拿半条命换来的经验,如果不能得点什么,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在营盘露过面后,胤奚将鸾君刀送到锻匠手中,提出这般添料那般修补的要求,而后去祖遂的宿舍,向老将军讨教兵事上的见解。
这一谈不觉就过去了大半日时光,不过无论多晚,胤奚都是要赶回府里的。
早前祖遂还不懂,校场与乌衣巷相隔一北一南,这边也不是没屋子,胤奚天天练了一身臭汗下来,干什么非要回谢府,次日再起个大早来?
原来,真有人等着这个有福气的臭小子。
散发澄黄光亮的灯笼挂在庭廊,有这一盏灯在,在外的人,自然踏着星星也要归家。
密布的星子在夜空闪烁,习习风静,铁马无声。胤奚进院时,谢澜安正坐在美人阑上乘凉,摇扇看着玄白将二叔命人从石头城送来的几尾鳆鱼,投进东窗下的鱼缸里。
谢荆州无论在何地坐镇,都改不了这悠闲浮生,赏花垂钓的兴致。不过这也说明了京畿安定,四野无忧。
那口敞肚漆沿水缸,向来是五条金鳞鲤鱼的天下,今天忽然来了外来户,横行霸道的金鲤护家护食,鱼尾甩得噼啪作响,溅起的水花曳动莲叶。
四小姐养的花狸奴围着水缸优雅踱步,嗅见食物的腥香,翕动着猫须以逸待劳。
“女郎这么好的兴致。”
看见胤奚,谢澜安将压在手里的一张信纸递过去。
胤奚身上有尘,隔着阑靠站住了,伸手接过信,借着庭燎的光亮快速浏览了一遍,松了口气,“西蜀控制住了。”
西蜀的地势特殊,西临西域外邦,东接荆州,可以在战时做为荆州的后盾与粮仓。
蜀亲王想趁皇帝失位起事,触动了谢氏的根本利益,愚蠢至极。
会稽王离京之前,得到了谢澜安承诺永不削会稽藩爵的口信,他信女君一言九鼎,这才去讨伐同在族谱上的堂侄。
但仅仅靠陈稚应的藩兵,还不足以将事态平息得这样快,多赖谢丰年从荆州大营带五千轻骑前去掠阵,方辖制住蜀王与其部下。
“下一步,女郎想做什么?”
胤奚折起信笺望向谢澜安,知她已有新的谋算。
“我原以为北尉六镇的反兵是一时乌合,在尉廷的镇压下撑不过半年,现下看来,倒是料错了。”
谢澜安仰望夜空上的北斗,掌间玩着扇子,“北尉想钻我们的空子,我们也想寻北尉的薄弱,我算计他们将士失和,他们还我一手攻心计离间君臣。如今,就看谁能先换过这口气。
“我准备去信青州,请崔刺史想办法联络六镇的叛兵头目。”
胤奚目光轻动。
他在校场还和祖老将军提到了敌国内乱,与谢澜安的想法不谋而和:“敌人之敌就是盟友,六镇叛军在北尉国内牵制他们,胜过我朝隔江打牛。他们兵力顽强却难获粮草,入冬的黄河冰封千里,不寻外援,他们也捱不过下个冬天。”
不过想拉拢这支异族的虎狼之师,没有实际的好处,喂不饱狼。要提供的粮草至少要以十万石计,逾百万钱。
“是啊,”谢澜安若有所思,“粮草。”
胤奚人在府里,也知道上半年朝廷发放种苗,抚恤孤贫,国库的仓储几近见底。在谢澜安不同意提高税赋的前提下,为防出现突发变故,后手不接,谢家还自出一部分私产填补了常平仓。
朝内东挪西调的军粮,自然要先紧着边防各处。
再退一步说,就算丢出了这块肉,又如何确保六镇叛兵是真心合作,不会出尔反尔?
胤奚一边思索,一边绕上来牵住谢澜安的手,脚步习惯性往屋里迈。
他要先洗个澡才好抱她,抱着她进了温衾软帐,脑子说不定就灵光了,能想出条妙计来。
谢澜安扇尖在他身前一点,“走错了,你的屋子在那边。”
胤奚顺着她扇头所指,看到漆黑一片的东厢。
目光再转回来,对上谢澜安含谑的笑眼。
“伤不是好了么,那便请回自己屋子安歇吧。”谢澜安说。
她是受不了每天都在湿漉漉中睡去和醒来的,太耽误正事了。胤奚养伤时听她的话不乱动还好,一朝活蹦乱跳,还不得极尽诱惑之能事?
她不准备考验自己的定力。
所以白天胤奚一去校场,家主大人便命人将他的衾枕卧具搬了家。
怪不得白天打了喷嚏,原来是乐极生悲!胤奚愣了片刻,憋屈得发笑,“女郎,好狠的心。”
谢澜安对他的一唱三叹置若罔闻,扇柄往男子雪白的颈儿上缠了半圈,留下一颗甜枣,“初一十五,可以破例。”
说罢回了屋,关了门。
缸里的金鱼和草鱼好似商量好了边界,终于消停了,狸猫在水缸外吃不着腥,急得直踮脚。
胤奚望着那扇门,片刻后,低头无奈失笑。
东厢当然也有水,当然也能洗澡,但别处的水,怎能比得上她的水。
谢澜安回屋后喝了半盏茶,束梦趺在书案边研好磨,她便静下心书写给崔膺的信。
无人打扰的时光过得很快,谢澜安文不加点,写好后又另写了一封给阮伏鲸的家书,放笔等墨干的空当,她转头看了眼屋门。
夏虫在外唧唧低鸣,那人真的回房了,他有这么乖?
将两封信盖上私印,收入信封,谢澜安洗漱一番,换上中衣,亦准备睡了。就在这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谢澜安唇角勾出一抹弧。
束梦转头看了看家主,走去开门,不意外看见一张冠玉之容。
束梦在内服侍,很知晓女君与郎君之间的事,最近换下的床褥都是她洗的呢。方才听女君说初一十五什么的,她就寻思,这不是话本子里皇后才有的待遇吗?
此时小婢子把着门,故意问:“天晚了,郎君有何事?”
胤奚清润的声音直接从门口传进来:“你出来一下。”
豁,连声称呼都敢不加了!值夜的池得宝抱臂坐在罩房瓦顶上,轻啧一声,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铁妞儿,压低声说我敢打赌,说一不二铁面无私的女君肯定不会……
她还没说完,房门内现出一道翩衣玉影。
池得宝张开的嘴巴能吞掉一只鸡蛋,不敢再窥,两名女卫默契地在房顶背过身。
实心眼的铁妞儿不忘留出一只耳朵,倾听着门廊处的动静,尽忠守好女君的安全。
胤奚回屋洗了个清爽,鬓角还是潮湿的,看见谢澜安佯作不耐的神情,他莞尔,也没做别的,只是隔着门槛倾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谢澜安闻见一点淡淡的澡豆清香,眉心发痒。
“刚才忘了这个,晚安,女郎。”
·
改元的诏令一经颁布,还真如胤奚所言,钓出点不大不小的风波。
六月的清晨,京兆府前的登闻鼓一声震响,敲鼓的不是别人,是乌衣巷的老邻居,昔日王家家主而今黜官赋闲的王道真。
自从王翱死后,王氏一族搬去横塘夹着尾巴作人,一度已被遗忘。
突然听说朝廷要改元,也许是觉得终于抓到谢澜安的把柄,也许是始终难忍杀父大仇,王道真这日头缠白巾,身披缞服,手握鼓槌,当街列举谢澜安揽权害国的十条罪状,大加痛斥。
消息传到谢府时,谢澜安正坐在镜子前由着胤奚给她梳头。
可并非谢澜安自食其言,原本是胤奚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练拳,一身青衣,潇洒不羁,连一滴汗沿鬓流下的角度也刚好折射一缕朝阳,泛出男子气概的光。
谢澜安嫌他风骚,往外撵人。不想胤奚脚下三蹭两蹭,反而闪进了屋里,非要给她梳头。
原当他心血来潮,一上手,竟也有模有样。
问他怎么会的,这人大言不惭地说小时候看娘亲梳头,这些日看束梦给她梳头,看也看会了。
“我早有严令,妄议国事者以死罪论。”谢澜安眼风不动,叫宝姿点上几人过去,“将王道真拘入囚车,拉到牛马市示众三日,三日后斩。”
发完话,她对上镜面里那只修长的手。
属于男人的指节,根根分明,有灵活的一面,也不能忽视其中的力道。谢澜安无端想起个画面,越想忘掉,越挥之不去,连同背脊也热酥酥地发紧。
“别动,没梳完呢。”
胤奚含糊地说,略低下身,鼻息呵在她耳朵后,视线与镜中的谢澜安视线平齐。
他认真地调整挽出的发髻形状,手指勾下叼在唇间的凤头钗,给她簪好。
口齿清晰了,他才匀出空回头问:“敲伸冤鼓,以民告官,总要有个名目,他嘴里不干净了?”
二人都没将这小小插曲太当回事,王氏失势,已经翻不起大风浪了。只不过是昔日高高在上的显贵,突然掉落泥潭,再怎么能隐忍,也无法咽下心中的不平。王道真半世公卿,未必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螳臂一击,说不定已存了必死之心。
胤奚想,敢对女郎不敬,死也要割了他舌头。
回话的长史在外堂间,说王道真列出了家主十条罪状,其中有一条,拿谢澜安力行科举说事,指责她根本不是为国取士,而是早早地为自己培养党羽。
“……还拿出胤郎君考中状元的文章,说当初规则是不避君讳,这文章通篇却不见女君的姓名、表字等字样,是有意避讳。这便是女君早有不臣之心的证据之一。”
胤奚动作微微一顿。
谢澜安原本当笑话听,闻此,透过铜镜望向避开眼色的胤奚,忽然福至心灵。
她挥退长史去传令,对束梦道:“去,到胤郎君房间,把他从前的策论习作取过来。”
胤奚张了张嘴,发现没有阻拦的理由,只好又闭上,继续为她簪发。
神情明显的心不在焉起来。
几步路的功夫,束梦很快从隔壁取来了胤郎君的一匣子旧作。胤奚有分门别类整理书架的习惯,很好找。
文章送到谢澜安手上,她看了眼镜子,低头一张张翻看起来。
屋内一时只有沙沙纸声。
胤奚从前的习作,她都看过,每一张上面还有她用朱笔圈点的痕迹。然而就算算无遗策的谢澜安,也不曾留意到,胤奚在作文时避用她的名讳。
如果说一篇状元文还是凑巧,那她手里这厚厚一沓纸上,近十万字里,无一澜、安、含、灵。
一副精巧的偏梳髻梳成,胤奚松开她的发梢,无声往后退。
“胤衰奴。”谢澜安叫住他,盯着镜子里的影儿。
“嗯?”胤奚目不斜视,退到小几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咬着杯沿把鼻尖埋进去,装傻。
谢澜安从前就知道他有些无关紧要的小执拗,比如,永远只穿她的旧衣,比如,私闺里无论怎样胡闹,他坚持不肯叫她一声“姐姐”,又比如,他口中从不唤她的名字,仿佛那几个字是神箴,不能亵玩于齿间。
明明更不敬的事都做过……
此刻谢澜安明白了,胤奚心中早已视她为君,才会在她还未显露峥嵘时,便开始于笔端避讳。
纸上无一字澜安含灵,心上无不是澜安含灵。
他奉行的那么理所当然,若不是她今天想到查他的文章,想必胤奚一辈子也不会提起这件“小事”。
谢澜安摇头一笑,不知是笑无情冷情的人怎么就教出了一个多情深情,还是笑这郎君的一身心眼都长在她身上了。
扬着他的旧作在绣凳上拧过身,谢澜安看着胤奚,神气地促狭:“从没听你叫过我名字,叫一声来,我听听。”
就知道躲不过。
很无奈似的,胤奚叼着盏沿抬起上眼线,又风流又坏:“谢含灵,我好爱你。”
第128章
谢澜安对王道真拘而不杀, 游街示众。在她跟前说的上话的大臣,心知王道真的犯律给了女君敲打朝堂上下最好用的铁柄,
从委婉地求情, 到不敢再求情。与谢晏冬和离的王家七郎, 为了救大兄长跪在宫门外, 直到磕头磕昏过去, 也未获见女君一面。
次日晌午, 王老夫人进宫求见谢澜安。
议事阁里新置了一口卷缸大小的斗形鎏银冰鉴, 在暑日里散发着丝丝清凉。谢澜安坐在书案后,右手边堆放着近尺高的公文,眼不离折子,道声传见。
候在殿门外的王老夫人,只听内侍通传一声,进去,见阁门处守卫森严,宫娥敛气,搴衣入内, 便见谢澜安端坐方席上,朝服挺括, 蟒绣煊辉。
这样的法度, 比之真正的君王, 已是样样都不差了。
老妇人心中长叹一声, 垂首伏拜。
“老身拜见谢相。昨日吾家恶儿失心狂言, 中伤命官,非议政事,老身来向丞相请罪。”
“老夫人年事已高,免礼吧。”谢澜安说着, 人却不动,待宫娥将王老夫人扶起,才撂笔看向她,目询来意。
其实双方心里都如明镜,王老夫人这是来赎人的。
想赎人,就要拿出诚意。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乱的王老夫人,经历了丈夫辞世,儿子收监,家族落败种种波折,依旧不损她身上出自士族的那种雍和与骄傲。她向谢澜安呈上携来的两只木匣,开门见山道:
“这一只匣里,乃乌衣巷祖宅以及王家在金陵的五处田庄地契,另一匣里,是王家名下两间质库的钥匙,今愿奉与国库。”
打从谢澜安登上凤阙那日开始,王老夫人便知王谢之间必定要有个了结。这半年来,她一直训诫族人低调行事,明哲保身,却不料到头来犯蠢的是自己儿子,在谢澜安如日方中的节骨眼顶风作案,不顾家族死活。
谢澜安鞫人后不下狱,反而游街示众,她在等什么,王老夫人心知肚明。
棋差一着,就只能愿赌服输。
谢澜安眼风掠过两只匣子,端起菊花饮子呷了一口,“用这些买儿子一条命,好大手笔。”
“不,”王老夫人冷声道,“老身买的是王氏一族余下人的命。”
“哦?”谢澜安放下茶盏,有些意外,“老夫人竟不是来为令郎求情的?”
王老夫人神情悲涩,道真被拉到大市上,如冠猴任人围观,纵使他还能被放回家,依这孩儿的心气,断是无颜苟活了。
这个儿子保不住,她却还有其它儿女、孙子、孙女。子孙都是债,她这个风烛残年之人一时半刻闭不上眼,便只能卖了脸面,为家族最后谋一程。
“谢相剔透玲珑,老身就直言了。俗语说‘自恨枝无叶,莫怨太阳偏’,吾夫失算,吾子失足,皆是计不如人,怪不得谁。王氏族人只愿余生做个平安普通的老百姓,还请谢相高抬贵手。”
“老夫人是明白人,人不犯我,我向来不会犯人。”谢澜安道,“话说到这份上了,好,看在舍姑母曾称您一声婆母的份上,我卖老夫人这个颜面。王道真死罪可免,不过三日拘押还是要小惩大诫的。”
王老夫人猝然抬眼,对上谢澜安言笑晏晏的目光。
——这女子分明已经算准,道真受此折辱,已不能活!
这就是这位女君的手段,既把好处拿了,规矩立了,又能显示她宽仁大度的胸襟,手上不沾一滴血,而得罪她的人,也必死无疑。
王老夫人转瞬低头掩住眼底的郁愤交织,咬牙拜谢:“老身多谢丞相宽宏大量。”
谢澜安注视着这位壮士断腕,能舍能忍的老夫人,忽对她生出一丝敬佩来。
家有这样一宝,琅琊王氏,也未必从此就消声匿迹了。
待王老夫人告退,谢澜安即命人将两只匣子送到何羡那里。
这笔资财蔚为可观,不充国库,也不入她的私账——之前谢澜安正愁拿什么和六镇叛兵谈合作,王道真这一通鼓,给她解了烦难。
迈出宫门的王老夫人,一个急火攻心,身形向前趔趄,若不是被等在宫门口的王娴迎上搀住,便要摔在那白玉墁砖上。
“祖母保重。”王娴忍泪哽咽,“家中已是如此,您千万不能再有事了。我父亲……他……”
王老夫人喘息咻然,无言以对。半晌,她才哑声道:“王家还有女郎……娴儿,你去参加两年后的科考,我王家门楣还、还不曾绝……”
王娴茫然道:“可是科考……世家子弟不能参加啊。”
王老夫人唇角扯出两道苦涩纹路,转头回望浸在浮光掠金中的巍巍紫宫。“哪里还有世家了……”
“世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
暗无天日的诏狱,身披囚服的邝逢辰借一星油灯,向铁槛外的楚堂深揖到地。
“这些时日学生想了许多,高天金乌,非我能议,非我可撼。谢娘子当初破除世家成见,擢举寒庶,本是为造福百姓,学生却因一时意气,在此蹉跎岁月,实在愧对所学,愧对参考的初衷。大人曾让狱卒传话,说小子若想通了可求见您,我……没想到大人还记得我这号人。”
楚堂站在油灯昏晦的光影下,问道:“真想通了?”
邝逢辰抬起头,消瘦的脸上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学生想通了,想求见谢丞相,愿以此罪身为坊邻乡里做此实事,哪怕是守仓浚渠,启蒙学童,也好过在此百无一用。”
楚堂道:“既是如此,秣陵县县令一职现有空缺,你若愿意,出去收拾收拾,接了文书上任吧。谢相事忙,也不必拜见了。”
邝逢辰呆住。
如果只看学名,他以甲等进士第四的出身授任县令,官还低了。但经历过凤台顶撞一事,他只以为,他即便有幸被放出去也会被剥夺学籍,已经做好了从最底层做起的准备。
没想到是县令,一县主令……
邝逢辰刹那间心绪万千,忽拾掇面目,面北深深一拜。“学生必不负谢相深恩!”
楚堂含笑:“孺子可教也。”
·
七月流火,会稽王赶在末伏的最后一天回到金陵,将作乱的蜀王及其部下移交给廷尉。
谢澜安下诏,废蜀王为庶人,巴蜀之地削藩为郡。
她需要一名信得过且德高望重的臣工,赴任蜀郡太守,放眼朝堂斟酌了一圈,最终决定请朱御史走马上任。
以朱御史的岁数,要他远离京都远赴西北,实是不小的挑战。但朱公心知眼下正是女君用人之际,新一批入朝的后生还没有成长起来,老一派臣僚又各怀私心,国朝的西北门户是重中之重,既得女君信任,老御史便笑呵呵地露出象牙接的门牙,拱手遵命。
朱公受印出京那日,胤奚护送谢澜安,亲自到城门相送。
“老臣何德何能,女君快请回吧。”
朱公俯身揖手,两缕胡须飘动在秦淮畔的睛风里。“老臣此去,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只盼女君善待幽宫太子。”
谢澜安答应。
朱公便乘水路西行,船过江城,他却意外看见了提早在此等候的阮厚雄。
钱塘阮氏家主为当年踢断朱御史门牙的这桩公案,在岸边负荆请罪。
朱公没有下船,拱手一笑而过,这是后话了。
却说荀府,在一场洗去溽热的骤雨过后,府门外杏树上最后一茬果子也熟烂了。
果树的主人不像往年那样采摘下来做成果酒果酱,任由软杏坠在地上,被邻里小童们捡去解馋。
原是荀尤敬从二月一病到今,门下弟子轮流侍疾,夫人卫淑也无心园治。
这段日子,学生们在荀府走动时越发敛气屏息,眼神交流时欲言又止,仿佛共同瞒着老师一个秘密。
荀尤敬穿着泛白的布衣,倚着床榻软枕喝完一碗药,疲乏地笑笑:“最不济,便是她登基为帝了,值当你们一个个夹脚猫儿似的。说罢,外面怎么了?”
荀祭酒伤心避世,了解外事全靠学生们带来的消息。元鹭庭暗道老师在病中还这么敏锐,与师母交换个眼色,只得慢慢吐露:
“老师,是……王家家主,敲登闻鼓指控小师妹罪状,日前在家中……绝食而亡了。”
“不是师妹下的命令,是他自尽的!”华羽怕老师误会,在旁边补充一句。
荀尤敬听他们仍称她为师妹,沉默片刻。
“我先前不许你们参与策举,后来又不许你们做新朝之官,”荀尤敬微叹,“你们心中觉得委屈吧。”
“岂敢!”
“当然没有!”
两个郎君异口同声。
元鹭庭观察老师烁动的目光,其中并不是一味对谢师妹的失望,也含有复杂难言的其它情绪,他帮老师调整了一下枕头,退后在榻前跪下。
“老师,学生腹有数言,若是惹老师生气了,便请老师责罚。”
荀尤敬点头让他说。
元鹭庭道:“二月二的前夜,学生驾车送老师过去……当时我真以为天要塌了。但半年过去,金陵的天非但没塌没陷,反而比从前陛下在时更井然有序。
“学生听说,谢丞相完善律法,惠布庶人妇女,又提高军人待遇,屯军田,勤练兵。学生还听说,她正积极地与吐谷浑谈互市,和东北辽东国谈马政,务本力穑,内修外攘,她操生杀之柄,却也课群臣之能——”
说到这里,元鹭庭抬起眼:“敢问老师,这样的朝廷,当真不值得效力吗?”
荀尤敬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他张口欲语,却先爆出一串咳嗽声。
坐在小书桌旁练字的荀胧吓了一跳,起身要给祖父端水,华羽先她一步上前为老师抚背,同时低唤一声“师弟”,冲元鹭庭微微摇头。
在这些学生里,除了早年出师后去乡游历的大师兄,他们老师最疼的是谁,不用言说。与其说老师与谢师妹二人政见不两立,这更像一个循规守正的父亲在与叛逆的女儿赌气。
老师尚且没有从含灵幽逼天子、一意孤行的打击中缓过来。
“老师别动气,是弟子顶撞了。”元鹭庭臊眉耷眼地说。
荀尤敬摆摆手,叫他起来。等喘匀了呼吸,他转看向榻边一言未发的妻子,吃力地倾身拉住卫淑缝衣的手,声音浑哑:“你一向最疼她……怎么不说话?”
“哎,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再抻着你。”卫淑忙挪近握住荀尤敬的手,说了句公道话,“这屋里最疼她的,并不是我。之前因女子参考,金陵士人骂她‘无天无祖宗’,在家跺脚大骂狗屁的人也不是我。你问我有何话,我一妇人,知道什么,只有一句——无天无祖宗,对也是错,有民有社稷,错也是对。”
荀尤敬掌心轻颤,怔忡失言。
小荀胧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她捧着脸,有些想念谢府的白鹤,甘棠院的小吃,好看的小胤哥哥,还有一展扇便丰神俊朗的小师姑。
不知道小扫帚背书时没有她提醒,会不会挨胤哥哥的脑瓜崩呢?
·
时入八月,秋高马肥。
丹渊口的对面,北尉边军开始频繁换防,在几番混淆视听的调动后,终于在中秋集兵南侵,强攻淝水。
尉人意欲试探失去褚啸崖后的北府,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褚盘接任后夙夜匪懈,磨合兵将,防备的就是这一日,立刻率五万骑奔赴淝水应敌。
胤奚亦率领凤翚全营人马,由巢湖北上加入战局。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只在头几日至将军岭眺望敌情,当得知这回来的不是北朝大行台赫连朵河,便从容而归,放手让儿郎辈施展拳脚。
敌方主将是一名年过四旬的越姓胡将,在谢澜安所写的尉将谱上,榜上无名,打法中庸。两军鏖战三日夜,北府军锋芒强劲,而凤翚营调动灵活,人数虽少却神出鬼没,收割人头毫不手软,胡将自负兵力强盛,竟寻不出可以突破的间隙。
江南地域水网密布,与沃野平原的战法不同,胡将首攻不克,引兵后撤五里,蓄力进行二次冲锋。
胤奚和褚盘这边则战线严密,严阵以待。
十日后,胡虏冲击又败,久克不下徒耗粮草,终于在二十日后,铩羽退兵。凤翚营在后追斩敌首五百余。
水波不兴的巢湖北面,军甲服色不同的两营兵士在打扫战场。
褚盘将染红的头盔拎在手里,听副将回报伤亡情况。副将走后,他转过头,看向站在水边擦刀,背影沉静的胤奚,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不可一世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在他人手里,褚盘一直不让自己去细想这件事。可此战中,他亲眼见胤奚一面发令行旗,急于星火,一面身先士卒,酷胜秋霜——胤鸾君明明是主将,却冲锋在第一线,那快疾悍厉的刀法,让褚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还有,北府向来独立出兵,不需要其他营队配合,褚盘此番有信心应对敌袭,也并未向朝廷要增援。胤奚却带凤翚营不请自来,是示威?还是督战?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披挂甲胄的胤奚没回头。重新改良的鸾君刀很趁手,他端详着拭亮的刃芒,说:“想杀我,只有一次机会。”
要报仇现在就动手,他还要赶着回家。
褚盘浅色的瞳孔缩了缩,下一刻,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我为女君效命,百死无尤。你我是袍泽,胤统领不用疑我。”
胤奚抬手抹去干涸在脸颊边的污血,侧眸看向褚盘。
年纪不大,这么能忍啊。
褚盘坦诚地迎着对方的视线,余光落在那把雁翎形的鲛皮刀鞘上,寂静了须臾,还是询问:“屠鲵剑何在?”
胤奚没有回答,转头看向行营外,正在分别点算杀敌首级数的戏小青和纪小辞。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传回金陵时,京中已下了几场秋雨。
谢澜安见到捷报,心中落定,不等下朝便让允霜回府传话山伯,从窖里起出百坛好酒。
两坛等二叔和胤奚回家后共饮,余下的犒赏军士。
“北府此战速却敌军,算是给朝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百里归月在侧席,放下军报后,这性情冷寂的谋士难得露出些笑意,“这是女君监国后的第一仗,好教南北知道,我江左离了褚啸崖一样能打胜仗,那些对女君的非议就站不住脚了。”
谢澜安抚案也笑:“哪个说年青将领不牢靠?雏凤清于老凤声,我朝军中尽是好儿郎。”
等到下朝时,又是近黄昏。
青缯马车的朱轮辚辚滚过乌衣巷口雨洗的青石砖,玄白忽然“吁”地勒停车驾。
“何人挡道?”
只见马车前方,一个身穿旧蓝色夹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人影跪在路中间。
听见车马声,青石路上的人抬起脸,露出一双微微凹陷却透着冶亮光芒的眼睛,凝视车门。
“学生楚清鸢,拜见女君。”
车里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听见这道声音,睁开眼。
她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第129章
谢澜安没有露面的意思, 玄白代为发问:“你有何事?”
楚清鸢比半年前瘦了很多,他紧盯那扇关闭的车门,刻意压低的嗓音沉哑而古怪:“早想来求见女君, 只是腌臜之身, 不养好伤, 不敢污君眼目。”
当初破宫后禁军清点掖庭, 受刑的楚清鸢被肖浪找到, 按谢澜安的意思, 将人逐出宫去自生自灭。一同与他放归的,还有一批填充□□日子过得艰难的太监奴婢。谢澜安要控制大局,这些细枝末节过耳便忘了。
她视他如过眼云烟,这半年对楚清鸢来说,却锥心刻骨。
他至今还记得那条净身凳上的冰凉触感,他被绑在上面,堵住嘴,那把剜钩小刀一刀下去——
污血四溅的同时,楚清鸢剧痛的脑海如被劈裂一般, 浮现出谢澜安用发簪刺入他咽喉的一幕。
那一瞬,他万般绝望。
原来他上一世当真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他终于再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 全都记起了他是怎样一步步谋叛家主、断她后路、逼她作自己的爱娈……
初时慕她为天上月, 最终却践她在泥沼中。
辱身断体之痛, 都不敌那一刻的悔痛锥心。失血的楚清鸢脸色惨白, 在那片混乱的城坊间,几乎是凭着一口气爬回了小长干里。仆翁看见他鲜血淋漓的身体,怔忡之后恸声大哭。
“郎君生平从未做过恶事啊,为何……先受箭伤, 后残手臂,祖坟也掘了,廷杖也挨了,如今、如今连楚家的香火都没了……苍天,天理何在啊?”
楚清鸢在老仆的哭声中,感受不到身上的疼,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可他又蓦地躺在榻上怪笑起来,笑得胸膛都一下下顿挫。
天理昭昭,原来最是不爽。
天底下最恨他的人是谢澜安,可天底下最不会杀他的人也是谢澜安啊,他知道,她是要让他活着受尽心灵的千刀万剐!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到底何事?”玄白摆出不耐烦的脸色,心想着下去把人驱开。
“楚某受暴君虐刑,已成残缺之躯,幸得女郎所救,当以身投报。”楚清鸢跪姿笔挺,孱白的脸上露出偏执的渴求,“女郎天人之资,入主天下乃当然之理,楚清鸢,求请内侍总管一职。”
看着他在车下摇尾乞怜,她心里一定很痛快吧。
就是这样,让她看着他曳尾泥涂,解她心头之恨,也让他永远跪在她身边,就这样折磨他一辈子吧。
谢澜安却像听到了一件极好笑的事,求官?到了这步田地,楚清鸢居然还想要往上爬。
这个人的野心和狠劲真是敲骨抽髓都打不断啊,前世想做朝臣里的头子,这辈子哪怕变成了太监,也要做太监中的头子。
可谢澜安对这捧烂泥已经了无兴趣,多听他一个字,都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她指敲厢壁,示意玄白走。
玄白领命,驾动马车。车轮滚过楚清鸢身边,几近轧到他的衣角。
楚清鸢盯着地上的落叶,忽然笑了:“郎主,这不公平。”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谢澜安耳中。
谢澜安霍然叫停,抬手推开车窗,凌厉地俯视楚清鸢:“你叫我什么?”
终于看见了那张梦寐以求的脸,楚清鸢下面陡然幻觉般一痛,屈辱地提醒着他,他已经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
可这不要紧,他依旧目不转睛地,贪婪地望着她,不在意女子冰冷的神情,轻声喃喃:“如果从前你便入仕,我会心甘情愿辅佐你施展抱负,何至于转投他人,但你没有……今世你又偏偏违背祖训,入了官场,还选了他!
“我才是对的人,只不过错了时间……可凭什么偏我来时不逢春,凭什么啊,郎主?”
谢澜安走下马车。
秋风吹动女子朝服袖底凛冽的云雷纹,玄白无端打了个寒噤。
谢澜安眼风扫过去,玄白立刻会意,与前后侍卫退避到三丈之外。只是眼睛还留意着那跪地之人,手掌搭上剑柄,谨防他对主子不利。
一双重云靴停在楚清鸢面前,踩住晚霞投在青石上的斜影。楚清鸢抬起头,谢澜安垂下眼。
听他方才的话,他分明是记得前世之事,可这不对,谢澜安在重生之初就试探过他,确定他的状态是白纸一张。何况楚清鸢如果记得前世与她所学,科举时的文章上会有所体现,也不会只有第三的水平。
谢澜安眼里风雷隐隐,嘲弄地瞥着他:“你记起来了?”
楚清鸢对她艰难一笑。“阿澜,好久,不见。”
前世,他们两败俱伤,他合该千刀万剐不错,可今世的楚清鸢却是一个新的人,他并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谢澜安的事。所以让他留下,让他补过——“你看我这样子,对你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就让我……”
“楚清鸢。”谢澜安打断他,“你不知道凭什么吗?”
从他叫出那声“阿澜”开始,她眼底便起了戾气。带着从鬼域趟出来的冷戾凉薄,谢澜安走近两步,掐住楚清鸢的下巴。
她轻轻笑了出来,将一股子邪气撕扯成恣睢的轻狂。
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前世我被你逼至绝路,把簪子刺进这里时,你也并没给我哭诉不公平的机会。”
“谢澜安之所以是今日的谢澜安,全是拜你所赐啊。”
楚清鸢双瞳猛然缩紧,继而,他膝行向前,在砖路上蹭出两条血痕,眼眶猩红道:“那你就更该用我了!你知晓我的野心,我只臣服于最强大的人,此生此世,我只会紧紧依附你!”他喉咙轻哽,说着只有死人才听得懂的话,“高处不胜寒啊阿澜,你走得越远,要防备的人就越多,谁都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只有我再也不会了……我改了……我用一生向你赎罪,好不好?”
谢澜安嫌脏似的甩开他,袖出丝帕擦拭手指。
他不是改了,上辈子他叛她投靠皇帝,这辈子他叛帝转投于她,都是审时度势,挑拣高枝,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发现自己没人要了。
天地都不要的人,留在世上也无用。谢澜安目光变冷,转身道:“玄白——”
“你以为你重新选择的人就一定与你一条心?!”
抓不住她的背影,楚清鸢仓惶地笑出一声,踉跄着站起来,“堂堂谢含灵,竟也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你只见他文夺魁首,武率千兵,就以为他是个好的了?这样的聪明,你不觉得熟悉,不觉得可怕吗!”
说到激动处,他不惜拍着胸口拿自己开刀,“六年,你教我六年尚且看不透,你与他才认识多久?此人在你身边,便如褚啸崖之于玄帝,早晚一日,霸臣反骨,阿澜——”
他伸手够向她的衣角。
一杆缨枪霍然飞来,枪尖破风,穿过楚清鸢的发冠将他钉在地面,入石三分。
车边侍卫瞬间拔刀围拢到女君四周,警惕地望向枪来的方向。
“小混账,”唯有谢澜安,还没看见人影便是一哼。她眼底的狠煞还未褪去,颊边的无奈已经浮起,糅出一派独一无二的风神,“在我面前也敢舞刀弄枪。”
枪尾犹在颤动,随着谢澜安的话音,一道逆着夕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带着满身才下战场的肃杀,男人望着谢澜安走向她。玄青色的披风在他军靴后猎猎生风,身上的肩吞铠甲泛着玄铁的冷光,让人错觉上面还浸着血气。随着那沉稳的步伐,宽敞的车道都陡然变得逼仄起来。
及近,胤奚依军礼在谢澜安面前单膝跪地,低下锋峻的眉眼。
“女君久候,胤奚回了。”
谢澜安身前的护卫“刷”地分开左右,让出一条路。谢澜安视线上下逡巡胤奚一遍,是全须全尾,其后她的目光停在他脸上,走出两步,虚抬掌心。“胜了。”
“大胜!”胤奚抬头,眼里的光一瞬迸发出来。
他站起身,深深地凝视谢澜安片刻,迈步走到她身后,缓缓拔出楚清鸢头顶的枪。
这一枪精准地擦过楚清鸢的头皮,用巨大的惯力将人带倒,滴血未沾,是因为他不想让女郎眼前见血。胤奚低下视线,在背对谢澜安的地方,神情迅速地沉郁下去。
“那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还有,什么‘六年’?”
谢澜安眉心簌地一跳,耳朵是真灵。她当即转头唤玄白,“把这疯子塞住口,带走处理。”
“哈,哈哈……”披头散发的楚清鸢笑起来,两次试图起身,都被胤奚抬脚踏住胸口碾了回去。楚清鸢呼吸不畅地翕嚅,仍极力偏头追逐着谢澜安的衣角,怪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胤奚皱眉,眸光愈发阴晦。
玄白过来,他就是听得再糊涂,也明白主子不准备留着这人了。他棘手地看着挡在前头的胤奚,试图绕过去将人拖走,“诶,主子发话了……”
不想胤奚错身将玄白震退两步,脚下加力,一字一顿地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他回了城马不停蹄地往家赶,驰到巷口下马便听见楚清鸢的话声,前言不搭后语,胤奚却直觉那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
重要到他若不知,心里便隐隐生出戾气。
“阿……咳、你看到了吧……”
楚清鸢嘴角溢出一口血沫,却还在笑。他当然不会说了,那是他和阿澜两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休想知道。
他只不过要让澜安看清楚,看吧,他现在就不听你的话了,这样野性难驯的人,日后……
“阿鸾!”谢澜安轻叹一声,“过来,也不怕脏了脚。”
胤奚背影顿了两息,慢慢挪开靴子。
他最后乜楚清鸢一眼,转身又是一张温润清俊的脸庞,走回谢澜安身边。
玄白即刻上去用布团堵住楚清鸢的嘴,反剪双臂,将人提溜起来。
“呜,呜呜!”
楚清鸢不甘地挣扎,谢澜安却在望着胤奚身上的征尘,“出征前告诫过你兵忌急躁,不许为了早去早回,急于冒进,这是又急行军回来的?”
虽这么说,训斥也不像训斥,她抬起手背让他扶,“上车。”
今日收到捷报的好心情,已经被楚清鸢的出现破坏了,不过胤奚的凯旋,足以弥补这份扫兴。至于不愿意苟活的人,就痛快地去死吧。
楚清鸢目睹携手登车的那两道身影,被天边火红的云霞烧红了眼。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会这么轻易杀他的,他最了解阿澜,她那么恨他,拟定了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计划,就一定会留着他受尽折磨地活一辈子!
怎么可以连恨都没有……怎么可以连惩罚他都不屑一顾……
楚清鸢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不!他还有话要说,再让他多看她一眼!
然而,楚清鸢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领玄青披风将那轮天上月遮得严严实实,不许旁人窥探分毫。
头被套上布套之时,那年春日玄武湖畔的明媚桃花,仿佛又飞舞到楚清鸢眼前。
那一天,他原本是去赌一个前程,当时并未料想,他见到谢澜安的第一眼,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也误了她一生……
后悔吗……
……
车门关上,胤奚与谢澜安并着肩坐。
等了一刹,谢澜安没开口,胤奚便什么都不问,神色如常地向她汇报淝水战事的详情。
他可以用手段去逼问楚清鸢,但对女郎,她不愿说的事,他此生不疑,永不相问。
他在乎的,只有她高不高兴。
只有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不是他。
谢澜安在男人语气停顿的空隙,凑过去含住他的唇。
胤奚滞了下,眉间的冷肃散开,随即放松后背靠上厢壁,像个卸了甲的惫懒将军,什么都不做,只是微微张唇,任由女郎的香舌滑进来勾缠。
待谢澜安退开,胤奚抬手轻捻落在她耳根的绯霞,扯出一个笑:“敷衍我。”
“是哄你。”谢澜安说,没闻到熟悉的荼蘼香,鼻间都是硬朗的金戈铁甲气息。
方才就在胤奚质问楚清鸢的时候,谢澜安心口突然发紧,她才意识到,她不想让胤奚掺和进那些往事。
不是怕他知晓她有前世,而是怕他得知她前世的结局、得知上辈子是他亲手埋葬的她……这个人,会哭吧。
怕,对谢澜安来说是多么陌生的字眼。可这条名为胤衰奴的软肋就是不讲道理地长进她身体里了,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楚清鸢发表了那么一番长篇大论,他却不明白,她不需要提防与猜忌胤奚的用心,因为人人的心都藏在肚皮里,唯独胤奚的心,是袒露在外随时供她把玩的。
“闭眼。”
谢澜安说着,自己先阖上睫羽,贴上去研磨那两片丰柔的唇瓣。
她教过胤奚很多,唯独这件事,是胤奚教会她的。
胤奚这种时候从不闭眼,他喜欢看着她。男人的呼吸由缓变重,忽然搂住谢澜安拉到自己腿上,仰头用力地回吻,纾发小别一个月以来的思念。
巷路路程太短,胤奚在车里就有些失控了,马车堪堪停稳在阀阅下,他便抱着谢澜安下车。人经风一吹,忽记起她不许别人横抱她的规矩,只得又放下。好不容易跄急地穿过重重庭院进到屋里,胤奚一把关上门,托起谢澜安的臋将她顶在门上,震得门缝簌动。
“帮我解甲。”
他一边压着她亲,一边含糊吐字。
谢澜安完全腾空,后背抵着门,两腿勾在他腰上的样子很失体统,胤奚却不让她下来。
“先给我放下……”
“夹紧。”
就这样,谢澜安一边被亲得后仰,纤细雪颈不自禁仰出一道秾丽的线条,一边勾着胤奚,一边胡乱解开那质感粗括的披风系带。
将军的披风坠落,女君的玉簪抽去,兽首狰狞的肩吞落在博古架前,长长的云鬓渌发如瀑披散,护心甲掉在书案边,精钢打造的腰带被胤奚带着谢澜安的手指,按住机簧“嗒”一声解开,沉闷地甩在脚踏上,磕掉了花梨木一角,也无人理会。
冷铁尽卸后,露出胤奚身上荷花白的旧衣。
男人尚且衣冠楚楚,女君上身的襦袔已经堆垮散乱,如同那一地的狼藉。
胤奚揉捏掌下的两团绵软,眼底酝酿着漆黑汹潮。
什么六年,女郎六年前不过十六岁,能与那阉人有何干系?
阿澜、阿澜,谁都别想这么叫她。
“喂!”不知是否捏狠了,谢澜安睑下漫出两片酡红,手指拢上他脖颈。
打了这么多天仗也不嫌累,一回来就撒野,天色还亮着呢。
“我知道,没洗澡。”胤奚瞳孔峻黑,温柔的语气透出强烈的侵略感。
他再急也知身上不洁净不能碰她,可要撇下她先去浴室,却万万不能,索性抱着谢澜安一道去洗。洗也草草,胡乱淋冲擦拭一通,胤奚依旧用先前的姿势抱她出来。
两个中衣半湿的人胸膛贴在一起,谢澜安只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坐在一根横生的枝干上悠荡。就算他此时松开手,那强悍的根枝仿佛也能擎住她的重量。
衣底下定是方才没顾上擦干,才会水泞泞的,谢澜安不服地挪了一下,想离那烫人之物远点。
胤奚手指探了下,无声地笑,好心帮她擦,磨磨蹭蹭,反而越擦越湿泞了。
谢澜安声音闷在喉咙,一口咬上他肩膀。“别急,与我说说战场缴获……”
这连沙带哑的嗓音摩擦在耳廓,胤奚哪还有心思说别的。仗打完了,该轮到犒赏了。
“嗯,生俘三千余,具马五百副,凤翚营下两个方队此次赢的是纪小辞。还有,好多水……我是说大军列阵的河岸……”语气正经的人坏极了,滚热的唇跟着落在谢澜安锁骨上。
在战场上骁勇桀骜的胤奚,回到闺阁深处,就是那狐狸样的风流公子,不会在她面前展露一分割手的锋芒。只不过他骨子里被刀与血淬炼出来的张扬,终会从偶尔不羁的姿态中泄露出来,与其说藏不好尾巴,不如说这一刻的胤奚,才更接近于真实的他。
吻着女郎沁出汗的颈窝,胤奚眼前闪过楚清鸢伸手够她衣角的一幕。
柔情与戾气在眸底交织,忽尔便觉与怀中香躯还不够紧贴,还不够亲密无间。
他忽然颤声唤声女郎,谢澜安“嗯”地低头,胤奚忽动,隔着布料,让她吞进半指。
谢澜安猝不及防,发出耐心寻味的一声呻。
两人倒进褥间,胤奚右手稳稳护着谢澜安的后背。胤奚不知深浅,也不敢过于放肆,撤出带茧的手指,见她明显一颤,问了声“疼?”一边深深唾弃着自己,一边跪在她双月退间,埋下头。
可凯旋而归的将军并未更温柔,今日的胤奚急得反常,鼻峰丁页着,舌尖刮着。
她却是躲,他越追逐,他所有的反骨,都不过想让她舒服而已。
谢澜安在绵密不断的冲刷下,宛如浮游云端,雾蒙蒙地想,难不成他真被那无关紧要的人刺激到了?
思绪未完,一道白光掠过灵台,谢澜安难以言喻地睁大水蕴雾笼的眸子,变了音调:“住口……你快住口阿奴好阿奴!”
急呻的呜腔戛然而止,谢澜安十个脚趾陡然在锦被上勾紧。
骤雨浇在胤奚脸上,顺着他眉心淌下。
胤奚定住了。
他抬指沾了下额头,眼里蓦地绽出比斩杀千军万马还兴奋的光采。“原来之前是我技艺不醇,女郎,好厉害……”
一缕泪湿的鬓发粘在女子朱唇边,韵律久久不歇,谢澜安攒出最后一丝力气,一巴掌挲进男子发顶里揪紧,让他闭嘴。
……
那日过后,胤奚没再提过楚清鸢的事,好似真的忘了。
谢澜安十天没理他。
这日在内阁,允霜趁午歇的时候向谢澜安回报一事:“……前两天不但去小长干里暗访,还托何尚书调出了户部的档案查看,胤郎君应是在查楚清鸢的生平。”
允霜不是特意监视胤奚,他负责监察女君身边人的动向,是职责所在。就算他同胤奚有交情,可胤奚做的这些事不遮不掩,允霜想当作不知道都不行。
他也是不懂,那楚氏子已被处置,世上从此没有这号人了,胤奚查他做什么。
谢澜安听后,了然地动动唇角,扣上朱砂砚盒,对允霜道:“此事不用盯了。”
小狐狸压根没想背人,这是有意让她知道呢。
他还敢耍小心眼,怎么不担心那日他害她丢脸丢的那样惨,她消气了没有?
更可气的是,第二天胤奚一改劣态,贤惠地下厨房熬什么雪胶燕窝,一大盅粘稠的汤汤水水,让她补补,把谢澜安好不容易快要忘掉的场面重新勾了出来。
被撵出去也是该。
谢澜安不怕胤奚查,她这辈子和楚清鸢没有渊源,胤奚就是再怎么查,也注定一无所获……正想到这里,某个模糊的念头从她心里一闪而过。
仿佛是个极为久远的画面,可消失得太快,谢澜安没抓住。
她不禁皱起眉。
谢澜安一向头脑清晰,不会出现不相干的杂念干扰思绪。她前世从生前到死后,从南朝到北庭的各种见闻,可谓浩如烟海,这让她可以从中提取有利的事情改变现状。
比如,她就曾利用庾洛神的死,获得禁军的指挥权,又比如,她对北朝有实力的将领如数家珍,记录成册分发给边关守将,南朝便有可能取得制胜先机。
刚刚那灵光一闪,是何启示?
“想什么这样出神?”
一道清朗嗓音在阁门处响起。谢澜安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却见门边的果然是胤奚。
允霜方才见女君沉思,便无声退了出去。映进窗中的日光已偏移了一个棂格,谢澜安自己没察觉,她陷入过去的幽冥长河中回忆线索,已经兀自想了半刻钟头。
这使她眉睫之间无形多了分威沉的霜色,与那日迥异。
胤奚往她面上看两眼,款款走近,俯身呈上手中的信。
“青州崔刺史才寄到的信,盖的是私戳,送到了府上。我担心是急事,便给女君送过来。”
从泗水回京后胤奚进宫很少,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内阁。
身在女君的务政之所,这位凤翚营主帅身上既无床上的浪色狂行,也不似事后贤夫模样,端的气度清隽,琉华玉质。
人家是为正事而来,谢澜安清了清嗓子,从那张过于正经的脸上转回视线,拆开信看。
一目十行地看完,她将信递到对面。“你也看看。”
胤奚接信,手指轻轻擦过女君的指节。只见崔膺在信上说的是同六镇叛军联络一事,刺史书道:“三月前接丞相书信,臣即命诵和打探联络六镇头目。尉之起义兵勇,常于白马津一带游弋,头领高世军为人谨惕多疑,难觅首尾,诵和与其帐下一都将交涉,反兵防备甚重,无果。臣欲再觅良机,亲与高世军晤面,向其游说丞相合盟大计。崔膺敬呈。”
第130章
胤奚不由肃色。
女郎之前去信青州, 并无一定能拉拢六镇兵的预期,所以才写的私信,只是令崔刺史多加留意。
但看崔先生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 他似乎察觉到这条线有可能改变南北僵峙的局面, 甚至不惜以身冒险, 亲自去与尉朝反兵对谈。
青州在南朝疆土的最北, 散出去的探马最多, 比金陵更能直观地嗅出一些变化。
也许崔先生是作出了某种判断。
胤奚视线停留在信上:“出粮草支援六镇兵, 将尉朝内患的豁口捅大,坐视北庭分裂,固然是条绝胜计。然而这只是最乐观的预想,兵无常势,瞬息万变,我们对六镇兵尚不十分了解,崔刺史却是青州的定海神针。”
“得不偿失。”谢澜安点点头,打开砚盖,执笔蘸墨。
千军易得, 良士难求,在有十足把握以前, 她不可能用崔膺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她这就写信给崔膺, 嘱他不可以身涉险。
笔已提起, 谢澜安的手腕忽然又悬住。
想起来了。
——刚刚那个影绰绰的念头, 是一件前世发生在北尉的事。
北尉拓跋氏, 发迹于草原,这个以马鹿为图腾的民族信奉天神,有着年关时祭天却霜的传统。那一年,是她收下楚清鸢的第四年, 从江北传过来一件奇事,说是北尉的一个万人镇,一夜之间成了死城。
原因不是天灾,而是北庭生祭一万条人命献给天神,为久病的拓跋大君祈福。
这消息传到金陵,褒衣博带的士大夫们不过空骂几声残暴,当时不是战时,自然无人想到以此作些舆情文章,依旧沉溺在清谈服散的逍遥快活里。
而彼时的谢澜安,同样无心参政,正准备让楚清鸢在接下来的春日宴上一鸣惊人。
所以她听后皱皱眉头,过耳也忘了。
此事放到今日,却大有文章可作!
谢澜安眼底泛起一片波澜,那一年……按未改年号来推算,是修平十三年,也就是明年初春。她记起的及时,尚有可供谋划的空间。
料想是她近日一直思虑着六镇的事,方才又听说胤奚调查楚清鸢,思绪发散,才从识海里钩起这桩陈年往事。
北尉上层贵族信巫访术,贪逸享乐,已经从治国的根本上走向混乱了。六镇府兵就是因为长期受到打压剥削,才奋而起兵,北庭却还想滥杀无辜,用万骨枯换君王一命。
贵君则轻民,民愤则国乱。
高世军拒不合作,无非是不信任南人。可如果南朝的兵救了北朝的民,那么六镇义军的矛头,是否能更加坚决地对准不拿人命当命的腐朽王朝?
“女郎?”
胤奚眼看着一滴饱满的墨珠坠落,洇进信纸,征询地望向谢澜安。
谢澜安徐徐看他一眼。
亏她方才寻思无果的时候还疑心,是不是最近和胤奚亲腻太过,以至于她乐不思蜀,连脑筋都变慢了。
看来恰恰相反,偶尔尝试不同的体验,有触类旁通之效。
不过她没忘记这郎君最是敏锐,连一个死人都要翻出祖宗十八代,这宗尚未发生的事,她不能与他说起。
谢澜安若无其事地换过一张纸,道:“我在想,中秋一战北尉并未举全国之力,仍是试探居多,是以虽胜,不可掉以轻心。崔刺史自青年时便有收复中原之志,想是见战况胶着,才不惜以身入局,为国分忧。纸上言轻,要仔细措辞,不好寒了国士之心。”
她心中想:“这一世的许多事情都已发生改变,我纵能先知,也无法确定前世的屠城一定还会上演。纵然发生,我的手又该怎样伸到敌国国境内?”
关键的是,那个城镇的名字在记忆里过于模糊,她得先想起来在哪里。
“北尉未倾全力,我军也未全出。”浑不知自己差点被归为祸水的胤奚说,“二爷壁上观,荆州军也在防线后严阵以待。”
在哪呢?谢澜安凝眉敲指,丹唇轻启:“南北之间必有一战,能取一分巧,少死很多人。”
硬碰硬地打谢澜安最是不怕,无非是拼弓甲之利,兵马之锐,拼人拼钱。可若只剩下硬仗可打,那便是她这个当家的没本事了。
谢澜安不想要一个用无数死人堆出来的王座。
她要找到用最小的代价撬动巨石的方法。
是了!
谢澜安目光一亮,想起前世那场屠镇发生后,二叔从荆州回京述职,曾对她感叹过一句:“人命如芝麻,枉自信佛家。”
说的是尉迟太后笃信佛教,却纵许这等杀生害命残忍至极的生祭,吃斋念佛也是枉然。
芝麻,芝麻镇。
胤奚垂眸,看见女郎敲案的指尖停了下来。
他便问,是否有何新的计议。
女郎此刻这神采奕扬的神情,他太熟悉了,不正是要搅起一场大浪的前兆吗?
谢澜安笑得意味深长,却说:“没什么。”
胤奚一默。
他反省自己,是否有些太敏感多思了,听那腌臜人物随口说句疯话,也要去查探个究竟;见女郎稍有深沉神态,便怕自己不了解她在想什么,失去与她心有灵犀的共鸣。
像个小媳妇。胤统领发愁地想。
心思各异的两人,隔着书案寂了须臾。谢澜安急着去找中原疆域图,查芝麻镇隶属哪一州哪一郡,她只希望不要是青州,否则这条消息便没用了。看胤奚还痴痴戳在那儿,她好笑道:“你午后有何安排?”
“回女君,臣稍后预备去校场练兵,晚上好早些回家。”
话到这里,胤奚便知他该告退了,只是离开前,他又低声补了一句,“今天是初一。”
谢澜安被他提醒,挑起眉。
胤奚莞尔:“臣的意思是,十月朝,寒衣节,今晚阴气盛,不宜在外逗留太久。”
不经意间,他少年时做挽郎的气质流露出一分来,那通身的隽气,一时也似通了玄,揖手轻问:“可需臣在宫外等女君一道回府?”
谢澜安摆摆手,让他自便。
胤奚出阁时,恰见过来回事的户部尚书与中书省的两位臣工。
三人皆是第一次在内阁看到胤奚,讶了瞬息,何羡主动与胤奚打了声招呼。
论起关系,何羡与胤奚有谢府藏书楼同窗、文杏馆同学之谊,他印象中的胤统领平易近人,性情极好,待他也一向客气。
只不过这种客气,偶尔也让何羡感觉有几分生疏。后来他经楚堂指点,才知原因竟是他得了女君许多算学珍本相赠,又与女君多说了几句话,落了人家的眼。
肚中全无弯弯绕的何羡听得咋舌,很是不信。那宫里天天有人向女君禀事的、得女君赏赐的,胤统领真有那么小的气量,还不早就气炸了?
胤奚未穿朝服,就着一身常服与三位见过,行的是文人揖礼。
何羡特意往他面上看了一眼,分明是落落大气,行礼如仪嘛。
这边胤奚出宫,那厢三人在通传后走进议阁,向谢澜安回报军饷抚恤发放与官吏考功等事。
谢澜安换了个放松的坐姿,耳中听着,口里应着,笔下写着给崔刺史的信,心中琢磨芝麻镇之事,完全不同的四事,做起来却丝毫不乱。
待臣工退,她去了崇文馆。
崇文馆的守值文掾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廊柱数枫叶,忽见谢相在四名女卫的扈从下到来,连忙立直了身子,随即又躬下去见礼。
谢澜安进馆,命文掾找出标注最细致的中原舆图,铺陈案上,不假他人之手,在那密密麻麻标记着尉国地名的羊皮卷上寻找。
终于,在秦州武阶郡治下,她找到了那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
原来在秦州……这也说得通。北尉皇室行此逆天之举,也要避忌些,不可能放在繁华中心城镇,引发争议。武阶郡在边远的西南边,再往南,便是大玄巴郡的嘉陵江了。
嘉陵……
谢澜安指尖落在那条纵向蜿蜒的江河线上。她可以遣一支精锐,由此江溯流而上,潜入北尉边境,待芝麻镇起乱,便现身救人,捅破拓跋氏的残暴面目,再由谢丰年带兵在丹渊口接应会师。
至于人选,肤光胜雪的女郎弹了下袖,眼前浮现方才才在她这儿开过一回屏的家伙。
各地的常驻守备军不能擅调,唯有凤翚营宜守宜袭,机动性最强。
可是仍有些细节需要考量,比如这一世北尉的六镇兵提前造反,皇室为泄愤,也可能将生祭的地点放在怀朔、柔玄等六镇中选择,若是那样,潜入芝麻镇的营队便会扑空。
还有救人的时机把握,倘若玄军露面太早,尉人的铡刀还未落下,那些镇民自然不信朝廷会屠戮同胞,说不定会反戈击敌。可若等尉人开刀见血,罪恶是无从抵赖了,却要用无辜生命做注脚。
北尉平民的性命,不也是性命吗?
再进一步,就算玄军顺利救下了镇民,不将他们带离当地,等待他们的犹是灭口的屠刀。若要带离,军队行速,妇孺行缓,如何将这一万人全部带回江左?一个接应不及,那些精锐将士的命,不更是性命吗?
再想想。
谢澜安慢慢卷起图轴,透过复道望向挂在当空的金乌。谢含灵,再仔细想想。
她坐拥江左,调动八方,看似比两年前依附庾太后的时候运用权力自由得多,她可以在一国之内大刀阔斧,但想要涉江而行,翻覆风云,接下来的每一步,却必须走得更小心。
治大国如烹小鲜,身在其中,才越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秋婵等四名女卫候在庭中,仰望着那道临窗沉思的身影,不敢高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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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云校场的枫叶仿佛一夜之间落了霜,白马寺外的白梅竞相开放。其后两月无事,边关暂且平稳,与西域的互市有序地推进着,朝内初仕的进士吏员处理公务渐入佳境,数名女官在阁臣的冷眼中也渐渐敢于发声,磨合日见圆融。
期间谢澜安让胤奚带兵往广陵道与江湘道分别跑了一趟,提出昼伏夜行,裹甲衔枚,一日至少行三百里,不惊当地守备的要求。
胤奚以为女郎有意练兵,领命前往,山水兼程地砥砺,赶在腊祭之前回到金陵复命。
腊月初八的腊祭,是一年到头重要的岁终之祀。天子还在“养病”,这个重大的责任,自然便落到了摄政相国的身上。
初八这日清早,谢澜安朝服明肃,外罩日月星辰十二章纹氅衣,乘宫辇来到太庙前。
她代天子入太庙,拈香敬祝,腊祭百神。
几名阁老叉手恭立在后,偶尔交换个眼色,见证着立朝以来第一位走进大庙的女人,却是无人提出异议。
新年已经翘首可望,老百姓会在这一日酿酒生火,煮腊八粥,人们用烟熏走老鼠,清扫灶台,向神仙祈祷来年的丰收与福气。
宫里则在祭祀过后,在乾元殿设宴,群臣咸集。
华灯与簇锦相辉,谢澜安毋庸置疑地坐在首位上。北府褚盘、褚犀也参加了这场宫宴,这是褚盘接任大司马以来,第一次参与如此高规格的朝宴。
虽说至今在许多人眼里,不管褚啸崖身后功过几何,唯有他才是“大司马”的代名词,但褚盘在淝水战中的出色表现,还是不免让许多人对这个承袭北府衣钵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胤奚避让北府,没有出席。
同样缺席的,还有入冬体弱的百里归月。
不过此二人尽管低调,群臣却不会等闲视之。郗符就曾当众说,此二人一个有将星之兆,一个有隐相之资,左辅右弼,皆非池中物。
好事者听闻,同好脾气的郗家老爷戏谑,说令郎的拍马之术旁人真是拍马难及。
何则?既然这二人是王佐之才,那么他们襄辅之人,自然便是帝王之姿。
灯燎华彩,不及座首女君俊眉星目的璀璨;珠玉锦绣,不及她袍上钩龙镂凤的流纹。谢澜安含笑举杯:“丰年多黍多稌,高廪为酒为醴。今晚不论秩序,大家且满饮此杯。”
她的光采令人不敢久视,众臣称诺,起身同饮一觥。
“微臣等敬祝女君!”
一觥罢,筵席西侧响起一片清婉悦耳的女子祝酒声,原是来自女官的席位。
这些娘子们也是今晚筵席的亮点,只因她们身上的服饰别出心裁,既非平日里沉闷的朝服,也不是襦裙飞髾,而是采用了谢晏冬的提议,用精致的彩玉带束出圆领裾袍的腰身,下头的膝襕又分出裙褶,头上戴着莲冠与闹蛾,刚柔并美,材貌兼备,行走之间便成一道风景。
用谢四小姐的话说:“女儿家做了官也不必舍弃闺阁的美丽,为何非要像那些男人整日灰扑扑的?”
半殿老臣半殿新。
谢澜安含着笑容放目望去,满殿气象,青蓝冰水。
宴到后半晌,殿外突然燃放起烟火,一簇簇流光旖彩,次第不绝,却非内庭提前准备的节目。
僚臣们好奇观望,未见其人,先听一道意气风发的声音传进大殿:“称彼兕觥,万寿无疆!阿姊万福金安,丰年来迟了!”
从荆州大营赶回来和父兄与阿姊过节的谢丰年,得知宫宴还未散,直接策马入宫,为阿姊准备的烟花也索性命宫人们就地燃放,大家同乐。
他还给谢澜安带了两只自己猎的香獐,分炙就酒最是味美。
谢澜安佯怒,数落他纵性无礼。谢丰年嘿嘿地摸着鼻子告罪,不以为意。
自然有那打圆场的、赞谢小将军玉树临风的、殷勤让座的,将宫宴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这且不算完,筵散后回府的路上,精力旺盛的谢丰年挤进谢澜安马车,商量着回去后要拉着全家再吃一席,再喝一轮。
他拿出一套说辞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可不尽兴?”
胤奚等在阀阅下,待谢澜安一下马车,便将手中镶了风领的大衣披拢在她薄氅外面。
呼吸相近,他闻到一片暧暧的梅子酒香。
“女郎饮得尽兴。”他轻捏了下谢澜安的手指,关照她脚底下的路,夜下呵出一口浅淡的白气,倒是清爽。
谢澜安眸中泛着赩赩水光,转眸轻睇,笑笑说:“可惜看不着小郎君喝醉了。”
胤奚眉宇无奈一剔,听这话音,倒似真有些醉了。“小心门槛。”
谢丰年在阿姊后头下车,看见胤奚,用眼睛比量了一下他的身高,挫败地撇撇嘴,面朝谢澜安倒行进门:“上次送阿姊的夜明珠可还喜欢?这次匆忙,没物色到什么好东西,等过年,过年时小弟一定给姐姐送些新鲜玩意儿。”
胤奚眼波曼转,说道:“很是喜欢,多谢你了。”
谢澜安步履微顿,在大氅下狠掐了他手背一下,而后回头,正色叮嘱又长高一截的少年:“别当我不知道,你在军营里众星捧月一般,二叔麾下的那些老将都纵着你。领兵临战需戒臊气,切不可搜奇罗珍,靡费受赂。”
“阿姊,你想哪去啦!这些都是我用自己私房钱、咳……”
想起胤奚还在边上听着,谢丰年不好揭自己的短,转头撒气,“我和我阿姊说话,你……”
话说半句,还是不大对,他如今也不好太撅这个人的面子了。只好转而派亲从去大兄、姑母院里请安,并请山伯点亮灯火,置办酒席。
谢策得知弟弟回来了,一边拢着外氅沿月洞门过来,一边笑骂:“属你最能起高调,你阿姊天刚亮时便去宫里主持腊祭,操劳了一大天,你倒让她歇歇,一回来却让全家宠着你玩!”
说虽如此,他也未阻止山伯乐呵呵的在暖厅里支上锅子,忙活着摆肉传菜,预备羌煮。
谢逸夏还在石头城,得年根底下才回来。谢晏冬不参与小辈们的玩乐,命使女给他们添了两道下酒菜。
折兰音,谢五娘,文良玉闻讯皆至,连倚枕温兵书,还未歇下的百里归月被谢澜安邀了一回,也穿裘姗姗而来。
女子入厅,颔首见过大小谢郎君,被让到最靠近薰鼎的坐席落座了。
于是一桌八人,围着两口翻滚着鱼眼一样白汤的铜锅。其余大大小小的管家使女,另在屏风那头摆了两方食几,分了肉肴一同过节。
换过常服的谢澜安接过胤奚递来的清水,漱了口,慵懒支颐,漫笑着拿扇尖轻点幼弟:“有酒不能无令,今日是谢丰年起的兴,你仔细了,接不上来,我们七个灌你。”
其余的人难得见她如此松弛闲洒之态,一齐笑了。
谢丰年拍胸脯保证他一人力战群雄,不过前提是,阿姊不能上场。
折兰音双眼璨璨地轻弯着,感叹真好,“还有半个多月才是年,咱们家却先有围炉守岁的味道了。”
谢澜安听到这话,眉宇凝寂一息,转瞬消散。
那边谢丰年已经盯上胤奚,与他拼起酒令来。
百里归月熬不住,吃了两片烫熟的菰菜,饮了半盅酒,便告辞而去。迈出膳厅时,还听谢小公子催着众人说出自己最爱的诗经句子,他打了头,是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轮到胤奚,他却不语,含笑自罚一杯酒。
百里归月在檐灯底下回头,看了眼胤郎君身上的旧襕衣,微微作笑。
他纵使不说,屋里又有几人不知是那句“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谢澜安见胤奚自己罚酒,也笑,她吃不下什么肉了,素酒又喝三五杯,拈箸敲盏:“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一道笛声应歌而起,文良玉在对座吹奏柯亭笛助兴。
悠婉的竹管之声宛若天籁,一扫膻腥酒气。座中宾容色触动,各生感怀。
谢策在桌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心想这样团聚无忧的良辰,当真难能可贵,可惜父亲今日不在,未能一道相聚。
谢丰年回想着方才谢澜安口中的那首周王视朝的诗句,遐想他日龙庭上景象,不觉胸怀激荡。
谢瑶池整个晚上陪着兄姐笑乐,却有一半心神不在其位,走神想着之前在宫宴上,她中途出殿透气,遇见一个不认得的锦衣男子凑上前来夸美搭讪,走脱不开。幸有一个披挂薄甲的人摇晃走来,撞开那登徒子,昂眉喷他一脸酒气,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替她解围。
五娘在暗淡的灯影里未看清那人正脸,是个将军总不会错了,这件事,也不知该不该告诉阿姐一声……
胤奚一直看着谢澜安。
他见她醉意三分,在灯火旁敲箸漫笑,发丝如水,面容也似蒙上一层光晕。便想起那年初次相见,也是这样星河乍泄的夜晚,她裙袂飘飘,仿佛他自幼所学的问仙歌中凌波御风的仙人,降凡在他眼前。
“诶,鸾君兄轮到你了。”
谢丰年酒晕上脸,把盏催促,“说自己最爱之花,配四六诗一首,别耍赖拖时,快些!”
胤奚垂下柔软的睫宇,恰谢澜安这时扬目看来。
他望着她的目光一笑,说:“昙花。”
嗬,昙花一现,谁会喜欢这种意头啊?不过谢丰年也不评判他人喜恶,嘟嘟囔囔的,醉倒在大兄臂上了。
“女郎。”胤奚在谢澜安面前蹲下,看着她也有些迷朦的眼睛,低声道,“今日算我逾越,我抱你回房吧。”
直到谢澜安被胤奚拦腰拢进怀里时也没分辨明白,他说的到底是“逾越”,还是“愉悦”?
“你真的喜欢昙花?”
谢澜安觉得天上星子转,眼皮不想睁开,困倦地问。
“原来女郎没醉。”
胤奚笑,脚下走得稳当。他抱着谢澜安走进主屋,对等候的束梦摇摇头,回身以脚尖将房门拨上。
当然喜欢。
昙花只有一现,正是在他们相遇之日,世间所有的昙花已在他眼中开尽了。那种猝不及防的美是命运的恩赐,一刹即是永恒。
“你当然希望我醉了,”谢澜安声音越来越小,“我醉了……你好做坏事。”
胤奚轻柔地将女子放在床榻上,探探她酒热的脸颊,回身拧来温热帕子帮她拭面。“今天不做坏事,我陪女郎好好睡一觉。”
家宴结束时月已西移,同一时间,甘棠苑的屋子里灯光零星。
谢晏冬沐浴出来,身着曳地素色襦衣,指尖淡淡抚上青崖的脸畔。
长相平凡无奇的男人睫毛轻动,从桌上的檀盒中取出一只鳔衣。
他低头认真地戴好,而后反手用布帕绑住眼睛,轻轻抱起四小姐,走向即便不看他也不可能会迷路的那张香榻。
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对谢府的每个人来说,如果能一觉到天明,都会是一个完美的冬节。
然而当梆鼓敲过四声,一名快马驿卒敲响谢府的大门。
门房、二庭、内院的石燎依次亮起,铁妞儿接信后匆匆在女君门外叩首:“女君,边关急信!”
半刻钟后,谢澜安屋里,谢策院里,百里归月的跨院,还有甘棠苑陆续点亮灯烛。
“哪儿?哪儿?”谢丰年酒也没醒透,睡也没睡透,凭着行伍本能从漆黑的屋里破门跑到当院,闭着眼睛往身上套甲衣,喊亲随备马,“哪打仗了?”
屋门吱呀一声开,谢澜安一边掖襟领一边迈出来。光线从她身后涌出,在那双剔亮的眼周衬出一层深影。
紧随跟出的胤奚禅衣宽荡,往她肩头披氅。谢澜安摆手拨开,吸进一口冰冷空气保持清醒,接过密信,利落地豁开封口。
只见上书:六镇军受困于碻磝,断缺粮草,冰雪大作。高世军派心腹向巨野泽求援。阮伏鲸带五千兵马应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