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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你在做什么?”

    胤奚仅慌茫了一瞬, 便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胛,在女郎审疑的眼神中,他轻睇水眸, 矜持地递出手背。

    “女郎看这颗朱砂痣好不好看?我在保养它。”

    没有人比他更会顺水推舟了。

    谢澜安定在他脸上的目光轻轻一晃。

    她自己猜中是一回事, 但听胤奚操着那把甜美清腻的嗓音, 如此一口承认, 一点惊悸还是蹭着她的心尖掠了过去。

    听说过有人保养脸, 有人保养手, 唯独闻所未闻,有人会精心保养一颗痣的。

    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劳她深想,胤奚看了女郎一眼,挪垫坐近,含着笑理所当然道:“这是女郎的痣啊。”

    棋子在手心升了温,谢澜安心头一跳,冷声警告:“胤衰奴。”

    “嗯,衰奴在。”胤奚妙丽的眸光融进暖黄的灯影里,蕴秀的姿态轻易将警告回应成了呼唤。

    他并膝跽坐在谢澜安的面前, 索性将两只手都伸在女郎眼皮下的小棋几上。

    并着腿,伸着肘, 倾着身, 这姿势就像佛寺壁画上犯了律的人在引颈伏法, 只待一副木枷, 锁住他脖颈。

    以至于他露在袖口之外的, 那对纤白腕子上的青紫伤痕,都多出一种凌虐又乖软的意味。

    谢澜安口干舌躁,指根的薄玉戒指碰在瓷盏上,发出颤鸣的一声响。

    方知杯中茶水已干。

    “女郎为什么不看看它?”胤奚虔诚地看着她, “我之前见女郎喜欢这颗小痣,所以日日保养,想要它漂亮一点,这样女郎看到时,心情便会好一点。”

    他说:“没有事先与女郎交代,是衰奴的错,只是我以为赏花的人是不必知道种花浇水的过程……我是不是惹女郎生气了?”

    谢澜安无力地捏了下扇柄。

    她知道他敏锐细腻,却没想到他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他知道自己喜欢听他的声音,便千方百计读书给她听;他也看出她每逢雨天心情不好,便会及时地撑上一把伞;如今,他连一颗痣的玄机也看透了,并在不知多少个夜里偷偷滋养。

    谢澜安简直要怀疑重生的不是她,而是胤奚。

    她已将前尘事抛开不念,但这个人只用小小的一粒朱砂,就把她的百年执念拉了回来。

    她在百年之间,想再看一眼仙人掌中痣而求不得。

    今日他捧手送到她眼前,问,为何不再多看一眼?

    胤奚见谢澜安许久不语,神情又带几分让人看不透的疏沉,眼神静了静,蹙起眉:“这颗痣……果然让女郎生气了,不如女郎狠狠惩罚它,消消气,好不好。”

    他说着,将虚蜷的右手一点一点向前蹭,大有谢澜安不开口,他便一路将这罪魁祸首塞到她的手里,任她把玩的意思。

    “啪”地一声。

    胤奚那只腕子被一只修长的手稳稳扣住。

    肌肤相触,是柔云化腻雪,分不清何者更白。

    胤奚被捏住了跳如鹿撞的脉搏,之前设想的发展一刹都改了辙,他颤颤抬起眼。

    谢澜安神情中那种短暂的、难以招架的无奈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不在焉的掌控感,她似笑非笑:“让你几个子,便觉得可以吃掉我的棋了,是么?”

    寻常人遇到捉摸不定的事,下意识会退一步,以此保护自己——可谢含灵怎么会退?她自己教的人,再像只狐狸,终归还没成精呢。

    胤奚愣了下,仓皇摇头,冰凉的玉扇随即挑起他的下颔尖。

    谢澜安慢条斯理瞥着他那张小嘴:“不是挺能说吗,接着说。”

    胤奚被迫微微仰头,红润地嘴唇徒劳地噏动,“女郎,我没……嗯……”

    他声音猝然低溢,因为谢澜安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光明正大地摸上了那颗痣,漫不经心把玩起来。

    胤奚的皮肤本就纤薄敏感,加上这一天他在校场,筋骨摔打得酣畅淋漓,痛快并存,他全身气血都处在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只是在谢澜安面前,他才收敛起一切不得体的气息。可现在……太痒了。

    那种若即若离的触碰,像羽毛的绒端,划开他的皮钻进他的髓,勾起胤奚浑身的酸痛,唯独虎口方寸间,痒得他束手无策。

    “女郎别——”

    他左手勾着掌心忍不住要动,谢澜安撩扇打上去,眼珠剔透冰冷:“不是让我罚吗?躲?”

    “我、我不躲……女郎消气……”胤奚于是卸了劲儿,只剩小拇指节轻轻勾着桌沿,可怜地望着她。

    谢澜安心中哼笑,还这么能说会道,“再说一次,这颗痣是谁的?”

    “女郎的。”胤奚睫毛下的脸泛出红扑扑的色泽,咬死不改口,“是衰奴为女郎寄养在我手上的,女郎要看,要玩,随时随地……”

    谢澜安狠狠往他手上揉了一下子。

    胤奚打了个哆嗦,颤到骨子里。

    耳听一阵珠玉零落的碎响,谢澜安抬手拂乱了棋局。她敛袖起身,没了笑色,垂眸注视胤奚:

    “复盘出来,一个子都不许错。”

    她要出门透口气。

    胤奚便没有起身,低头去捡棋子。直到门扉发出开合的响声,他才轻轻转眸,瞧了瞧已看不见人影的门口,这才敢细细打量自己的手。

    女郎将他红痣周围的那片皮肤都揉红了。

    他爱惜地点了点自己的小功臣。

    ·

    谢澜安一走下木廊,便长长吁出一口气。

    夜风吹来,脸上不热了,指尖上却仿佛还遗留着细腻柔滑的触感。

    谢澜安搓了搓指腹,尽量不去回想那比羊脂玉件还趁手的温腻手感。

    “咳。”

    跨院的随墙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谢澜安听出来,自己也清了下喉咙,这才面不改色道:“阿兄,你还没休息?”

    谢策听她开口,这才走进妹妹的院子。

    “出来看月。”谢策应了句,目光自然落在她屋里灯影曛曛的纱窗上。“从前说是香火情,如今呢,一天到晚带在身边,多高的香也烧断了吧?”

    谢澜安失笑,她便知道,初一哪来的月色,阿兄若无事,轻易不会来找她闲聊。

    “香火情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算,师生情。”她找了个说法,“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亦吾所愿,所以我收他做了门生,阿兄不是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谢策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只是朝令夕改,前言折变,不像你。”

    谢澜安默了一瞬。

    她处事向来干净利落,也只有在胤奚的事上,多了几分沾泥带水。

    像方才的事,换做别人,那只不老实的爪子决计是保不住了。但她一对上胤奚那双水润黠慧的双眸,听他说几句歪理,可气可笑都有,却不觉可恨可恶。

    幸而是及时打断了他,否则再让他说下去,谢澜安自己都会迷惑:是啊,他只不过想让一颗小红痣更漂亮罢了,他有什么错呢?

    一个容貌绝美的男子身上,又有这种半遮半掩的诱惑人心的潜质,谢澜安如若当机立断,便该将他远远地打发。

    可同一时间,她的心里又被这种隐隐的失控感,激出一种降伏的斗志。

    她就是要证明即使将他放在身边,自己也可以尽在掌控。

    “兔子扮狐狸,我难道还会输他么。”

    谢策见她低声咕哝的样子有趣,没有听真,笑问:“什么?”

    自从阿妹做了官,从立士林馆、建学堂、建校场,再到查凶案,他眼见阿澜一日比一日忙,一日比一日成熟,像这样偶尔流露出的年轻小女娘的灵俏,真真如鸿泥雪影,越发不多见了。

    谢澜安没解释,谢策余光一动,饶有兴味地往她房门口一指:“有三更半夜从家主房间红着脸出来的门生吗?”

    谢澜安随兄长所指看去,便见胤奚推门出来,溜着木梯的一侧悄蔫蔫地下阶。

    他那原本垂在鬓边的两缕风情发丝,这会儿也规规矩矩地绾回去了。

    看见他们,眼尾绯红未褪的胤奚有个明显凝滞的停顿,而后,他远远行了礼,便往幽篁馆的方向跑了。

    第42章

    棋摆得还挺快。

    谢澜安不用亲眼去看那盘棋, 都知道他定然复盘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这么黑的天,哪里看得出脸不脸红。

    她听出阿兄在逗趣,可这就怪了, 谢家大郎并不是一个喜欢说风月闲话的人。谢澜安看向谢策, “阿兄特意来找我, 是有别的事吧?”

    谢策还在想阿澜是怎么欺压人家了, 把人吓得受惊兔子似的, 闻言一笑, 收回神思,“最近城中乱糟糟的,白日里经常找不见你的人,所以我过来问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上阿妹的忙?”

    谢澜安微怔,没有想到谢策是来说此事。

    她十分了解谢策,她这位堂兄性格沉稳,看似与二叔的风流外化截然不同,其实骨子里继承了二叔的清高闲逸, 宁与字碑黄卷为伍,也不愿涉入权斗以自污。

    正因为了解, 所以她从策划扳倒外戚开始, 便不曾将堂兄算在帮手之列。

    谢澜安笑说:“我人手够用, 暂不用阿兄操劳。我知阿兄不喜权斗倾轧, 也看不惯外戚的作为, 只因信任我的缘故,这些日子才忍下不少心疑。许多事时机未至,含灵不便多言,今日我也只能说, 阿兄不会信错我。”

    “待我——”谢澜安在这尘氛静谧的清夜,举目望天,“待我还阿兄一个清明世道,到时侯即便阿兄不想出山,我都会请阿兄一展锋芒,经世济民。”

    谢策沉默小许,“原来阿澜是这样看我的。”

    “阿兄何出此言?”

    谢策注视他天才绝伦的小妹,轻声道:“在阿澜眼里,谢神略便是只会拓碑清谈,无胆无谋,终日只是坐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小妹妹去平氛定乱,然后再大摇大摆走出来,坐享其成的吗?”

    谢澜安诧道:“我非此意……”

    “那为兄又何需你庇护铺路?”谢策没有一丝火气,说道,“我的确不喜你投靠太后,因为我知道你选择这条看似为人诟病的路,一定所谋必大。我也确实不喜阴谋算计,但你若以为我不能为自己的家人放下清高,入世做为,便是看低了谢神略。

    “我是谢氏之子,护好家门与家人责无旁贷。做兄长的想为你分担一些,你却与我见外吗?”

    谢澜安静了一会。

    谢策道:“怎么,小玄君在想着如何驳倒我?”

    谢澜安失笑,“不是……阿兄既这么说了,我还真想起一件事,阿兄是最适合的人选。”

    谢策问:“很重要的事?”

    谢澜安正色点头:“很重要,需要出趟远门。”

    谢策问都不问是什么事,背过手悠悠道:“你手底下能人辈出,人手够用?暂且用不着我操劳?”

    谢澜安再迟钝,也听出谢策心里头有气了。

    她连忙笑着一揖到底,大礼赔罪:“阿兄恕罪,怪含灵不知天高地厚,轻觑兄长了,海涵海涵。”

    谢策无奈轻叹,“你呀。”伸手扶起她来。

    谢澜安以扇遮口在兄长耳边低语数句。谢策听罢,神色顷刻变了变。

    他凝眉看着谢澜安:“你做的事……日后史笔……”

    但他说完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又把余言咽了回去,低头忖了忖,不再多言,只与谢澜安敲定了出发时间。

    庭燎昏黄,蛩鸣渐寂,兄妹分别时,谢策忽又想起一事,提醒说:“今日忠勇侯府请媒人来向五娘提亲了,他家的小郎,比五娘还小一岁,却已迫不及待。可见金陵因近日的庾氏之案,人心浮动到什么地步,你正受太后器重,忠勇侯府是想攀上你啊。”

    “此事我听山伯说了。”谢澜安语意深长,“五娘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

    “你到底帮不帮我们?”

    第二日,谢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城郡主上一次来,是给谢澜安送金甲,这一次却是领着平北侯千金成蓉蓉登门,要谢澜安帮她的好姐妹拒掉进宫为妃这条路。

    陈卿容嘴上总说因为谢澜安的欺骗讨厌死她了,可小郡主哪回上门也不见外,对“旧情人”提起要求来,也带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娇憨:“反正你说的,你欠我的情,一笔笔都是要还的!”

    谢澜安确定她没说过这个话,不过仍是含笑看着脸颊粉粉的陈卿容,满眼宠色,让她先坐。

    她转而看向客座上一直没开口的成蓉蓉,“成娘子自己怎么想呢,如今京中形势乱,陛下大选要经过太常寺与礼部,不会仓促在这一时。”

    “我阿父……”成蓉蓉面对这位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娘,都同样冰姿玉润的谢娘子,口齿紧张,轻声细气地说,“阿父说……庾家死人,关陛下选妃什么事?成家有太妃娘娘在宫中,阿父有意疏通……不经礼部,让我先入宫随侍圣驾……我也不知该如何,我有些怕……”

    “侯爷还真是,性情中人。”谢澜安闻之失笑。

    这却也侧面说明,庾家把一个出阁女之死弄出国丧的阵仗,在金陵横行无忌,已引起诸多王公的不满。

    她见成蓉蓉柳眉细蹙,脸孔雪白,容色可怜可爱,让管事给她多上了几样甜浆饮子和霜脯糕果,温声安抚:“既然还没想好,咱们便先不嫁,这事我管了,不怕。”

    成蓉蓉万分感念,陈卿容看着蓉蓉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精致甜点,不开心了:“我的呢?”

    谢澜安淡淡看她一眼,眼神没有力道也不见锋芒,却是让安城郡主一下子乖了。

    虽还嘟着嘴,却不敢吱声了。

    束梦忍着笑,将家主特意吩咐用冰镇过的樱桃酥酪,奉到郡主案前,陈卿容眼神一亮,这才矜持地抿开笑靥。

    会客厅外,陆续来了几人等着向谢澜安回事,都排在廊檐下乘荫。

    胤奚穿过长廊过来时,正看见何羡和靳长庭在前头各自抱着几撂账簿,后面带刀的贺宝姿,再其后是二管事。

    天边白云如缕,他今日也穿了身卷草纹白色裼衣,洁净尘俗之外。

    他近前,先问了靳主薄与二管事要回禀的事,得知不是急事,便说会代为传达给女郎。二人都知这位小郎君是女郎的亲信,便不再空等,各自去忙了。

    胤奚轻易不与外头的女子多接多言,所以只与贺宝姿点头致意,转问何羡的事。何羡与他是老熟识了,说了账目上的事,胤奚听得细,在心中默默梳理出条缕。

    等安城郡主走后,谢澜安传人问事,他便入内,详略得当地将几人的事报给女郎。

    他先筛过了一遍轻重缓急,话也说得明白,谢澜安不用再从头一件件问,省了不少精力。

    她从夔纹案后抬眸看了眼胤奚。

    人前清清爽爽的一个郎君,冠发梳得不苟,交领束得严实,仿佛昨晚那个妩媚横生的人只是灯下幻出的虚象。

    她目光下扫,他的右手也被垂下的衣袖遮住了一半。

    胤奚清峻的眉峰微微下压,显得正气又认真:“梦仙说他根据现知的账册反推,朝廷曾拨给石头城一笔加固城防的款项,与当时的工期与匠作人数不符,应有亏空,且贪墨的不是小数目……”

    谢澜安心中有数,“石头器械不会凭空变出来,钱亏空了,那看起来厚石重垒的女墙必藏着薄弱之处。近几年是没什么叛乱,这帮蠹虫就胆大包天,在金陵这道最要紧的防线上也敢动手脚。”

    她唇角轻勾,眼神含着冷,“攻守之形见于外,则可乘隙,这是他们自毁长城。”

    众人忌惮庾松谷,便是因为他手下有石头城的八千守兵。石头城这个外可御乱贼、内可援禁宫的地理位置,占尽地利,京中但有风吹草动,很难绕过其耳目。

    但金汤城池有了弱点,就另当别论了。

    胤奚斟酌道:“若能得到那次修缮的工部档书……”

    谢澜安:“五叔公曾任工部尚书,现今工部仍有他的故吏。你去让山伯办此事,他知道找谁。”

    胤奚垂手立在谢澜安案前,答应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正好韦陀寺正殿的金身佛像,是庾洛神借太后之名走宫里的账铸成的,可以借查案之由与工部交集,便不会惹人怀疑。”

    他心思缜密,谢澜安点了点头。

    正事说完,胤奚轻轻看她一眼,“女郎还生气么?”

    谢澜安侧颔平淡,气什么?气他争气上进,这才多久便将她分派的事料理得上手,还是气他书读得勤,棋下得好,学功夫也无一日偷懒,在此之外还有闲心胡乱琢磨,保养一颗小痣玩?

    生气怎么样,再惩罚他一回?

    想得挺美。

    “没事就出去做事。”

    “嗯,女郎若无吩咐,我这就去校场了。”胤奚低声说,慢慢从大袖里掏出一个画轴,轻轻放在女郎的案沿边。

    “这个,我不懂保养书画的方法,怕潮坏了,想请女郎帮我收着……”

    “若没地方放,扔了也行的。”

    谢澜安轻挑眉心,才疑问他那袖子筒里怎么藏进一幅画的,眼前的人便转身跑走了。

    “……”谢澜安无言一瞬,放下玉管,展开那幅未裱的画轴。

    因猝未及防,迎面一名乘云凌水的白衣秀面郎撞入她的眼帘。

    是之前胤奚答应松隐子作的肖像画。

    松隐子不知如何构想,竟是拟作仙人图,将胤奚画成了采莲仙师的模样,画中人身上所着,恰是一身白绉麻的云裳。

    丰神俊秀。

    谢澜安看了半晌,故意不怎么怜惜地将张脱俗纯澈的脸卷起来,面无表情地想:怎么摹形不摹神,没把他一兜心眼子画出来呢。

    ·

    “这位郎君可是迷路了?”

    拨云堡,楚清鸢徘徊在一片丰密无涯的枫竹林外,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随和地询问。

    楚清鸢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此地景色甚美,不觉流连。倘是犯了主家什么忌讳,还望海涵。”

    那管事笑道:“没什么忌讳,只是这林子连着后山,平时没什么人烟,无甚好看的。”

    楚清鸢点点头,在这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离开了。

    实际上他在熟悉了士林馆的地形后,便盯上了这片枫竹林,觉得其中有些门道。今日有人出面拦阻,更使他确定了猜测。

    楚清鸢嗅到了些不同寻常。

    最近金陵城中最大的事,无非是因庾县主之死,激发了庾氏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楚清鸢借着谢演这个阶梯,出入于士林馆中,每日少说多听,收集了不少信息。

    这件事中,谁得利最大?看似是有人将“庾氏无道” 的说法推出水面,世家得利,可随即庾氏又大张旗鼓地敲打世家,两方谁都没得着好处,反而是不声不响的谢澜安,得到了冘从营的控制权。

    就好比上一次,那场同样震动京城的遇刺案,看似是谢澜安性命受到威胁,过后却也是她,擢升了骁骑营的中领军。

    没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大多数人尚未摒弃成见,觉得谢娘子之所以走到今天,要么是靠着谢家,要么是依靠她二叔在荆州的声望影响,总之对一个女子做高官不那么当真。

    楚清鸢却不这样认为。

    当今天子年少,皇权不振,金陵貌似只有外戚与世家两种势力,他却觉得还有一种——

    便是横空出世的谢澜安所倾向的那条道。

    因为在前两者此消彼长的时候,谢澜安却隐在他们背后稳步高升。

    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今士林馆中,“投庾”和“反庾”两种对立的声音愈演愈烈,让楚清鸢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他不可能永远做谢演那个草包的捉刀客,他想借着这个踏板再进一步,就一定要站对队伍。

    他也只能选择一次。

    ·

    庾松谷回驻石头城之前,回了趟国公府。

    “阿父,我以为谢含灵有二心。”

    庾松谷对靖国公道:“她那日帮着郗府阻拦我便不说了,还撺掇姑母将我调回石头城。原本按我们的计划,这次定要让世家伤筋动骨,结果她从中斡旋,仅仅伤其皮毛。她毕竟是世家女,会不会……”

    庾家檐廊上的丧幡白绸已经撤了,庾奉孝精明强干的脸上也一扫丧女的愁苦,听了儿子的话,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狼牙扳指。

    庾奉孝道:“只有朝中主政的是太后娘娘,是个女人,这位小谢娘子才能在太极殿有立足之地,失了这个依傍,她还能张狂什么?且不理她,只要你守好石头城,你我父子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说,待儿子走后,庾奉孝还是唤来亲信,附耳与他吩咐一事。

    有些事情,是要早做准备了。

    ·

    庾松谷回守石头城,不忘令他的副手盯着内城动静。

    没隔几日,副将来回报,有些吞吞吐吐:“将军,属下听说一事,不知重不重要……”

    庾松谷不耐烦地问是何事,副将道:“属下听说,忠勇侯府向谢五娘子提亲了。”

    “什么?!”庾松谷猛然转头,阴鸷如蛇的目光落在副将脸上。“谢含灵不是将她的幼妹看得宝贝一般,不肯松口让她早嫁的吗?”

    副将嗫嚅着,这世家女郎的闺中事,他何从晓得。庾松谷不由焦躁起来,此事虽无关大局,但他一直视谢瑶池为自己囊中之物,岂容他人染指。

    可偏偏他胞妹新丧,按大功之礼,他最短要服衰九个月,才能议婚娶。

    九个月,足以让如花似玉已至嫁龄的谢瑶池,随时嫁作他人妇。

    庾松谷越想越不能空等,寻了个日子,将谢知秋约了出来。

    谢知秋是谢五娘的亲父,自从他被谢澜安赶出乌衣巷祖宅后,整日被夫人数落无能,日子也不好过。

    只要他恨谢澜安,庾松谷便有收买他的筹码。酒楼的雅间中,他特意卸下铠甲,换了身宝蓝色织锦襕衫,为眼前的中年儒瘦男子斟满杯中酒。

    “听说令嫒五娘近日在议亲,小侄对五娘的心意,世叔父是知晓的,就连太后娘娘也曾有意下旨赐婚,却不知世叔如何作想?”

    谢知秋知道他的来意,喝了口酒,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天理应当。但将军也当听说过我家的事,五娘的终身,如今全由我那个能耐的侄女一人说了算,我纵为五娘的父亲,说句不怕让将军笑话的话,插不上手啊。”

    “世叔此言差矣。”庾松谷忙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无妹妹的婚事要一个当堂姐插手的道理。

    “现今你父女二人不在一处,自然使不上法子,可若世叔寻个身体小恙之类的借口,难道五娘子会不来探病吗?只要将五娘子留在身边,她的终身大事,还不是世叔一言定之?”

    谢知秋眼神微动,故作沉吟,“只是将军如今在丧期……”

    庾松谷道:“不急着成亲,可以先定亲。只要咱们两家结成亲事,世叔您便是我的岳丈大人。那谢含灵不过我姑母身边的一条狗,还不是听我庾家摆布,到那时,待小婿与姑母进言几句,保证让岳丈大人重掌谢氏,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如何?”

    谢知秋等的便是这句话,举杯笑饮美酒,耐人寻味地笑道:“将军如此诚心,下次我便诓出五娘来,让她与将军当面说话,亲自为将军把盏奉酒,谅她不敢不从我这个父亲,如此可好?”

    庾松谷闻言,便知谢知秋是个上道的。

    他眼前已浮现出那个娇意无限的小娘子被他揽在怀中,千羞百媚的场景,只觉下腹躁热,志得意满。

    待到席散,宾主尽欢,只剩杯盘狼藉。

    谢知秋在窗边,看着庾松谷在牌坊下骑马得得而去,眼里全是晦气,那里还有笑意。

    包厢的门再次推开。

    一名颀姿玉貌的女郎摇着折扇进来,长眉凛凛,不怒而威,正是谢澜安。

    “含灵,我都照你的意思说了。”谢知秋见了侄女,马上说道,竟有些拘谨的模样。

    “那个……你之前说秋娘的脉象是男胎,当真么?她一切都好吗?三叔都听你的了,你看,是否让三叔见一见秋娘?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是。”

    他这些年被袁泠君管得严,身边没有莺莺燕燕,人过中年只得一子,他是做梦都想再得一个儿子。

    当初谢澜安不知如何发现了他安置外室的宅院,将刚有身孕的秋娘藏了起来,谢知秋暗中查询许久都找不到,本已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谢澜安忽然主动找他,说起这事,他如何能不对自己的骨肉上心?

    谢澜安正是深知三叔的弱点,才拿捏他设下今日之局。

    她说:“只要三叔下次再将庾松谷约出来,按我说的做,我便答应三叔。”

    谢知秋目光大亮,“你保证?”

    谢澜安见他神态振奋,忽地笑了声。壁联下的青瓷仙人承露盘上燃着清幽的线香,她的眼神便像那缕漫淡的雾气。

    一个亲哥哥,在胞妹尸骨未寒的时候急于女色。

    一个亲生父亲,一心只顾未出世的儿子,却对乖巧懂事的女儿不闻不问。

    人心之丑恶,哪怕过去百年,也从不让人失望。

    可只要看透了,用起来便会很顺手。

    第43章

    几只黑尾雨燕落在乌衣巷高垣相连的蝠纹瓦当下, 叼梳羽翎。王家的书房,四窗皆闭,焚香清幽。

    “父亲, 太学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不是咱们的门生, 是个三流门阀出身的血性郎君, 姓杨。”王道真对王翱低声道。

    坐在红木独榻的王翱品了一口茶, 眼里露出宁静悠远的笑意。

    “太学生, 本就是天下读书人之口舌啊。此时不发声, 如何对得起他们终日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

    雨燕倏尔展动剪翅,从王氏飞入了对巷相邻的谢家阶庭,那对漆亮的鸟目俯瞰着黛瓦粉墙环水连林的五进宅院,映出议事厅的倒影。

    议事厅——如今不知被谁第一个戏称为“文杏院”了,只因这三房院落中植有成片的文杏树,一入仲秋,枝头繁茂的扇形叶片由碧色变为金色,炫耀眼目。文杏裁为栋梁,又是极好寓意, 所以在谢府任事的大伙便叫开了。

    阁中有沙盘,其中插竖的旗帜已比两个月前复杂很多。

    谢澜安立于沙盘前, 手指东边方向, “青州已克, 北府军在渡黄河时遇到胡兵阻击, 大司马不回报军讯, 折损尚未明确,但据阮伏鲸传回的消息,过河的大玄军队仍在向虎牢关进发。大司马存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但,战线拉得过长了。”

    崔膺凝眉。

    半晌, 先生方道:“虎牢关是洛阳城东边门户最重要的一道关隘,此关之于洛阳,正如石头城之于金陵。大司马骁悍莫当,深入敌腹,可破北胡胆气。”

    然而,拓跋氏早已不是百年前披发左衽入关的野蛮人了。胤奚心中接口。

    北地朝廷这些年力主汉化,学汉人的王霸之道治国,颇成气候。褚啸崖先前带兵攻拔的速度迅猛怖人,一因袭敌不意,占据先机;二因北府精骑由他悉心训练,养精蓄锐多年,有出锋之锐气;三是粮草提前筹备得当,后顾无忧。

    但随着大军越深入,后续的补给便将越困难。

    如今虽是丰收之季,但据战报,驻守青州的胡人在撤离前坚壁清野,烧毁粮仓,留下了一州饥馑之民。

    是以南朝虽打下了青州,却无法因粮于敌,相反,大玄打出仁义之师的名号,便要收人心,抚百姓,只怕还要从军资中分出口粮来济民。

    补给之外,又有攻城之难。

    虎牢关被誉为天下雄关,易守难夺,兵力在十倍以上可围之,五倍可攻之,若双方人数旗鼓相当,便是攻方吃亏了。

    胤奚垂眉思索着,没有多嘴多舌。

    谢澜安在京中也只能做到尽量通览北方的战况,多谈无益。离开文杏院后,她便回上房处理庶务。

    胤奚安静地在一旁磨墨。

    谢澜安看重成效,对下,不容敷衍懈怠、语焉不详的属秩,自己做起事来也是心无旁骛,颔首伏案间,英昳的容脸淡薄似雪。

    胤奚悄无声息,将自己轻敛成一团不会打扰她的空气。

    将近午时,谢澜安小憩,也只是在蒲席上以手支额假寐片刻。

    胤奚直到此时才轻喘一口气,无声侧头,凝望着女子即便休息时仍清俊漠世的长眉渌鬓。

    “眼睛不老实?”谢澜安闭目未睁,丹朱色的唇轻轻启合。

    胤奚桃花形的眼一瞬瞠圆,水气更润。

    见女郎没有睁眼,便抿唇没有挪开眼,柔声说:“女郎好厉害,什么都能发现。”

    半困半醒的谢澜安眉梢挑动,胤奚忙又道:“女郎莫睁眼,睡一会吧,有事衰奴唤你。”

    昨天小扫帚在学舍贪凉食多了瓜果,导致上呕下泻,胤奚去照料了她一夜,晚上便未回府。不知女郎昨夜是不是也没休息好,嗓音里带了些沙意。

    谢澜安听了,嘴角轻抬,心说难不成我还要听你的。然午日昏热,她昨夜又被噩梦缠身,眼皮子渐渐发沉,终也懒得睁眼挤兑他一句。

    她是从一阵脚步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掌心传来一片柔软温腻的触感。

    她醒神转头,恰好胤奚乌润的双眼也正望过来。他仍是她小憩前的坐姿,那只右手却不知何时虚虚塞到了她的掌心下,老老实实垫在那里,使她的指腹正巧落在那粒小朱砂上。

    不是趁她睡着轻薄她,而是送上门来请她“轻薄”。

    谢澜安初醒的眼神自带一抹疏人的冷恹,仿佛在确认此世何世,看人也漠然无情。

    胤奚承接着她的目光,笑得温醇,动作隐密地拱了下手背。

    谢澜安指尖往那颗痣上捻了捻,眸光慢慢回温,拍开那只撩拨人的爪子,望向门廊,“山伯,何事?”

    若非大事,岑山不会打扰家主休息,老管家回说:“娘子,刚收到的消息,户部扣下了最新一批北伐军资。”

    谢澜安一下子困意全消,长身而起,转瞬即想明白:户部自己做不了这个主,必是受人主使。

    多半是靖国公心疼庾家出的那四百万钱,临阵反悔,想逼褚啸崖自己掏腰包补上这亏空。

    可青州已经坚壁清野,即便手里有钱轻易也弄不着粮,谢澜安目光冷了下去。

    靖国公玩弄这上屋抽梯的招数,坑的却是在阵前搏命的大玄儿郎。

    “备车——”

    她才说两字,玄白奔进来道:“主子,太学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学子有感于近日金陵城之乱局,指责庾氏把持朝政,狼子野心。随即一份慷慨陈词的《为黎元讨庾氏檄》,在太学流传开来。

    谢澜安快步往马车走的时候,玄白取出一张抄录的檄文递去,“主子您看。”

    太学哗变非同小可,谢澜安步履带风,接过来边走边看,才看两行便冰冷一笑。

    “文采斐然。”不减当年。

    玄白问:“主子知道是谁写的?”

    谢澜安未语,随手将檄文撂开,仿佛那是什么脏手的东西。胤奚接在手内,细读这篇文章,只觉骈韵简明上口,理直气盛,堪称雄文。

    他目光不由深沉。

    女郎不轻易夸奖人,她就从未这么直接了当地夸过他。

    但他也从没见过女郎这样绝寒的眼神。

    太学之前,已有一支近百人的带刀甲卫到场,来捉拿生事者。衣冠胜雪的太生们聚在学府门前,哄嚷激奋,杨丘站在最前方,叫道:

    “凭何抓人?议论时事乃天子特允太学之权,尔等凭何抓人?”

    为首的虎贲营右护军一拍佩刀,黑脸狼目里全是凶狠,“中伤太后娘娘的母家,对靖国公不敬,也是天子教你的规矩吗,给我拿下!还有那个写檄文的是谁,自己站出来!”

    “且慢。”一道老迈的声音从人群后方急切传来。

    荀尤敬在学生的搀扶下走来。太学生们见到荀祭酒,立时肃穆地道分两旁。

    荀尤敬挡在学生与虎贲卫之间,厉色道:“文道乃国之重器,南渡以来尚无太学士下狱之事,纵使要定罪,也应经由三司,你奉谁的命令抓人?”

    谢澜安一下马车便听见老师的声音,神色一紧。玄白头前开道,谢澜安穿过人众走到老师面前,先看了看老师面色,方俯首轻问:“老师,没事吧?”

    她现身之后,人众短暂地寂了寂。

    她曾是备受三千太学士钦慕追逐的金陵雅冠,如今襕衫换雪裳,那把三拍成诗的玉骨扇却仍在手。

    她自从投靠了太后,在人前便与荀尤敬断了往来。扶着荀尤敬的是谢澜安的二师兄关璘,拂开她的手,阴阳怪气道:

    “又来了一只爪牙。老师,学生早已说过此女欺瞒老师,有辱师门,早该剔除学名了!”

    关璘一直深嫉谢澜安的才华,更妒忌她得老师偏心,上一世,便是他带头跪逼荀尤敬,想要将谢澜安的名字从学籍划除,让她身败名裂。

    荀尤敬一时未语。

    谢澜安不睬关璘,胤奚沉敛地跟随在女郎左右,视线扫过去,记住了这张脸。

    见老师不曾受惊,谢澜安才转身,神色浮淡地睨了那为首的虎贲卫一眼。

    适时肖浪带着一队骁骑卫赶来,两边禁军一碰面,便将太学前头的广场黑压压挤满了。

    肖浪在谢澜安身旁低道:“吴笠,虎贲营的。”

    吴护军看见这位挟风而来的谢娘子,呆了一瞬,自然要卖她几分薄面,哂笑道:

    “都是为太后娘娘办差,请谢直指莫为难卑职。”

    谢澜安淡笑,“今天这出,不是太后的谕旨吧?”

    虎贲营很早以前便脱离了天子隶属,归庾氏调遣。吴笠奉的是靖国公之令,与太后娘娘也没什么差别。

    吴笠没退让,与名义上比他官大一级的谢澜安赔笑:

    “上头有令,咱们当差的不能不从不是?直指放心,卑职只拘带头的人,”他向杨丘一指,“就是这人!还有个写文章的……”

    正说着,他的两名下官夹制一人走来,“头儿,抓到写檄的了。”

    被二甲卫制住之人着一身惨绿华服,竟是谢演。

    “放肆,我乃谢氏子弟,岂敢辱我……我不知情……”谢演人在楚楼吃酒,祸从天上飞来,怎一个郁闷了得。

    虎贲营只认指令不认人的作风他亦听闻过,心中没底,一看见谢澜安,眼神雪亮,顾不得过往嫌隙叫道:“阿妹救我,什么檄文……真不是我!”

    吴笠转着眼珠看向谢澜安,“原是令兄所为,怪不得直指着急赶来。”

    谢澜安未看谢演,转眸向学士堆里环扫而过。谢演见她见死不救,心凉了半截,偏生这时那热血郎君杨丘高声道:

    “谢郎君不必谦虚,此檄与那篇大名鼎鼎的《北伐论》行文用典近似,虽未署名,必是郎君大作无疑!郎君高义,岂于发声,令吾侪敬佩之极!”

    谢演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咬牙切齿,便要道出一人名姓。

    不想就在这时,人群外远远有一人开口:“这篇檄文,是在下写的。”

    街面上人声陡静。

    胤奚眉心霎时拧动,他先看了眼女郎,见她面无表情,而后转头,便见一个布衣素舄的男子走来。

    不饰纹样的素袖在此人臂间轻拂,荦落而清朗,他周身唯一的玉饰,是发上那只芝形白玉簪,玉质温润,恰如玉簪主人泰而不骄的气质。

    “在下楚清鸢,草字潜心,一介寒人。不齿外戚误国,故舍微命以示民,锥肺腑而嗟叹。连累旁人非我本愿,请释无辜,楚生在此。”

    他面对令人胆寒的虎贲甲卫,坦荡地说出这番话,一身素衣与冷硬的铁甲形成鲜明对比,十足是不畏强权的风范。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唯独言讫后,透过人群凝望了谢澜安一眼。

    太学中人经过短暂的惊诧,不可思议地打量此人,若说檄文是出自他手,那么那篇脍炙人口的《北伐论》,难道也是……

    杨丘几乎热泪盈眶:“不意天地中竟还有如此隐士高杰!好!一心为国的大玄子民岂可戕,岂可害,要抓先来抓我!”

    吴笠未料还真有敢承认的,气笑出声,冲身后挥了挥手:“不必谦让了,通通带走!”

    楚清鸢被推搡了一下,枷锁即至,太学生同气连枝,抱团阻拦。荀尤敬要保护这些年轻学生,与虎贲卫极力争辩。

    谢澜安怕老师受伤,挡在老师左右,冷声下令:“骁骑抽刀,隔开虎贲甲,谁也不许妄动!”

    虎贲卫尚且未露刀芒呢!吴笠生出了薄怒:“女子休张狂,你还敢抗命不成?”

    “我这便入宫,面请太后定夺此事。”谢澜安盯着他,“在此之前,此处的太学生一个也不能少。”

    真被这帮虎狼把人带入诏狱,这群肤弱骨柔的学生哪个是经审的,到时候随便将罪名安在庾家想清算的世家头上,胡乱让他们画了押,便是一场党锢之祸的开始。

    “不必麻烦——”吴笠说着要抽刀,肖浪眼锋一动,挺身护应,“兄弟,都是当差,不用这么较真吧。只是等一等而已。”

    一道离弦低啸的镝声隐没在这片混乱中,允霜耳廓微动,忽然道声不好,一道箭光从高处疾射而下。

    允霜只来得及抬剑轻磕,那支冲着楚清鸢心口去的羽箭被磕偏半寸,扎入楚清鸢左肩。

    另一支与此箭同发的箭簇,从杨丘心脏透体而出。

    连珠箭!

    “玄白!”谢澜安喝声的同时,玄白已纵身循着那箭射来的方向追出。

    胤奚迅速抬眼,寻找四方高处能够藏身又视野开阔的所在,挪步站在女郎可能遭受偷袭的方位,全身肌肉紧绷。

    虽然他在电光石火间已想到,这两箭多半就是冲着太学生来的,为的是激起兵与士之间的矛盾。

    鲜血与尖叫同时涌出,片刻前还慷慨激昂的杨丘,此时已成一具气绝的尸体。

    楚清鸢被那一箭的力道带翻在地,虽未伤及要害,失血加疼痛依旧让他顷刻脸色苍白。

    他捂着肩膀,怔怔望着那仰躺在地,死不瞑目与他对视的杨丘,胃里翻涌痉挛。

    人命如此脆弱,这便……死了吗?这样的死亡,方才离他也只有三寸……

    谢澜安望着地上血染白衣的年轻人,收紧掌心,不忘挡住荀尤敬的视线,“王巍,带人送荀夫子离开。”

    关璘脖颈一梗,犹有话说,但谢澜安的话是命令不是商量。

    她的眼尾露出一抹极浅极亮的锋,一些太学生因这突来的变故,偃旗息鼓,吓得当场蹲下身,却也有被同窗的鲜血刺激出血性的,愤慨道:

    “当街杀人……他们竟敢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庾氏窃国,戕害学士!庾氏窃国,戕害学士!”

    举着刀的吴笠也懵了,他此来根本没带弓箭手,谁射的箭?

    上头只让他抓人受审,这出了人命,可就棘手了。

    他面上不露怯,凶恶道:“闹嚷什么?谁再犯禁,此人便是前车之鉴!”

    太学生气愤难平,挺身涌上来,眼看又要乱,谢澜安当机立断:“封院!”

    “肖浪王巍带人将太学生遣回府院,封锁太学!吴护军看清,我是在给你收拾烂摊子,再死一个人,你也担待不起!在我从宫里回来之前,虎贲勿动!”

    她是骁骑营的首领,按理无权指挥虎贲营,吴笠却被她的气魄所摄,心想:这娘们疯了吗?他尚且知道把人抓回去审,就是因为太学是朝廷培养未来宰辅的清贵所在,等闲不能轻犯,封太学——只怕靖国公来了,轻易也不敢发此令,这是要被天下读书人戳着脊梁骂的!

    太学士们震惊不已:“吾等天子门生,你想禁食禁水软禁我们不成……谢……你为虎作伥,祸国殃民!”

    谢澜安不为所动,胤奚峻丽的腮颔切齿棱起。

    女郎将人赶回太学监里,是怕再有暗箭伤人,防不胜防,所以才将他们集中保护起来。

    可此时明说,血气上头的书生们谁能信?

    “诶!伤药总得给啊,还有人受伤呢!”

    楚清鸢被几个好心的太学生搀起来,有人敬佩他风骨,殷勤地问他伤势。

    他唇色灰白地摇摇头,第一次与胤奚的目光对上,轻吐字音:“怎能向恶犬低头。”

    胤奚乌黑的眼眸从楚清鸢的唇型,移到他的脖子上,忽然泄出一抹寒笑。

    这一箭,成全他了。

    “出几人将这位书生的尸身送回家。肖浪、王巍守在此地。衰奴,别看了。”谢澜安说完即迈步登车,向皇宫去。

    马车驶出大街,遇到无功而返的玄白。

    玄白喘着粗气,扯了下破开一道箭尖割痕的衣襟,懊丧道:“是个硬茬子,我没追上,让他跑了。”

    ·

    长信宫殿门闭阖,谢澜安没能见到太后。

    崇海公公守在殿门外,肥胖白嫩的脸让那分笑容多了虚假:“娘娘在午歇,今日恐怕传召不上娘子了。”

    谢澜安身姿亭直又松散,问:“真的不见吗?”

    崇海公公说:“娘子你听,这殿外的树上是不是没有蝉声了?太后娘娘呀嫌这阿物的鸣声不中听,聒噪得很,便下令将此物杀绝。今日午眠,只怕要多歇些时候了。太阳这么毒,娘子便莫等了。”

    他这是在告诉谢澜安,太后已知太学之事,但默许了靖国公给那些出言不逊的狂妄学子一个教训,她便是求情也无用。

    高阳之下,谢澜安无声一笑。

    她眼里漆黑一片,从杨丘死在她面前开始,她便镇静得反常。眼下她也不纠缠,只意味莫明地说了句:“好,那我便不等了。”

    她返身离去时,彧良隐在廷殿角落的须弥座后,看得分明。

    但他做为皇帝的内侍,不能在长信宫露面,谢澜安从长信宫前头广场出来时,彧良快速折身,自宫墙相隔的甬道绕行;谢澜安经过永福省,彧良从西堂穿过;等到谢澜安临近神兽门时,眼前一道黑影闪出,彧良一个滑脚,摔跪在了她的面前。

    “哎哟……”满头汗水的彧良公公伏身,“奴婢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而他压根不曾碰到谢澜安一片袍角。

    谢澜安低头看他一眼,目光微微闪动,弯身扶起他。

    “明日便是中秋,宫中夜宴还有许多事宜要公公盯着,摔伤了可怎么好。”

    ·

    出了宫门,胤奚在马车下等。谢澜安登上车,考校他,“怎么看?”

    胤奚回答之前,先望了女郎一眼。他能感觉到,女郎在那名士人中箭死后,便有一股气息被压在平静的外表之下。

    她越是镇定,那片封在渊眸之下的凉焰就越灼烈。

    “太学生哗乱不似偶然,他们突然针对庾氏,无疑是被那名带头的郎君鼓动了,此人背后,应有人在推波助澜。”胤奚徐声分析,“庾家出动虎贲营,恐吓之意昭然,既是已经不在意清流名声,出面抓人了,就没必要再放暗箭。衰奴愚见,鼓动那名带头学士的、和放箭杀他的,也许是同一人。”

    目的便是为了激起外戚与清流的敌对情绪。

    若真如此,胤奚暗中打了个寒战,这背后推手的用心,比庾氏还要险恶。

    他问:“会不会影响女郎的计划?”

    女郎很多事都未曾告诉他,但她将他带在身边,就是让他看的。所以胤奚能隐约揣摩到女郎有些谋划,只等万事俱备。

    今日这场变故,也许就是东风。

    “时机刚刚好。”谢澜安轻敲两下扇柄,眸锋雪亮。

    想起那些太学生骂她的话,她冷然勾唇。

    她从未自诩是好人。

    但明日之后,求你们,骂我骂到点子上。

    ·

    将圆的皎月下,一簇紫色烟火点亮南面的夜空。

    陆荷在何府看见,旋即回报程夫人。

    这晚就寝时,程素宽衣上榻,向对着她仍有些拘谨的何琏道:“明日中秋,我想亲自下厨,请阖家用顿团圆宴。将大伯夫妇,长公主与驸马,都请到咱们屋里,可否?”

    何二爷庆幸妻子终于想开了,他甚至有些遗憾,庾洛神那贱人为何不早些死。

    他忙不迭应道:“好好,只要是你说的,大兄一家子定然应允!”

    ·

    谢知秋收到一封密笺,在灯下看完,记住其上的时辰地点。

    身后突然传来袁泠君的声音:“郎君在做什么?”

    谢知秋目光闪动,将纸笺在灯苗上烧化,转头笑说:“没什么。”

    ·

    一只海东青迅疾地划破夜空,翩然敛翼,落在郗府少主的臂缚之上。

    ·

    他的弟弟郗歆,此时却在紫宸宫内寝。

    陈勍命彧良将寝殿的灯只挑剩至一盏,灯色阑珊,一光独明。

    这名从出生伊始便困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未握住过至尊权柄的少年帝王,身着玄锦寝衣,赤足望着窗外天边,听彧良回禀白日谢澜安的话。

    他低声道:“明晚,满月了。”

    第44章

    太后死了侄女, 偏逢中秋,正是天上月圆人不圆,失了大办宫宴的兴致。当晚除了长信、紫宸两宫的天家母子一起用了晚宴, 席间并未请王公贵辅入宫同乐。

    不止宫里萧索, 庾家为表哀思, 连城中也禁放烟火, 六品以上京官家宴, 皆不许奏乐。

    如此一来中秋不似中秋, 倒像中元,怪不得那帮太学生影射说,庾氏之丧有如国丧,庾氏有陵替皇室之心。

    长公主陈乔薇有时候也不懂母后的心思,说她纵容舅氏吧,可她的亲生儿女都姓陈啊,百年之后入皇陵,受的也是大玄子孙祭享香火,哪有偏疼庾氏兄妹多过她与皇弟的道理呢?

    想不通她便不想了, 今日宫中无宴,何家却有一场久违的阖家团圆宴。

    自从出了庾洛神吓死何继修的事, 长公主夹在母家与夫家之间, 两头难做人。如今好了, 驸马的二婶从道观归来, 愿意冰释前嫌, 她再也不必一见何家二叔伶仃沧桑的神态,便替庾氏感到愧疚。

    膳厅中灯火通明。

    长公主同驸马到时,惠国公夫妇已经锦服佩玉,穿过上房院落的行廊过来了。

    今日程素做东, 她换了身云岫色的襦衫曲裾。这袭素色与中秋的喜庆格格不入,但看在她失子多年的分上,谁也不忍苛责她。

    “二婶气色好了许多,这是本宫带来的御酿,可助宴乐。”

    长公主笑着寒暄,程素神色淡淡,垂眸谢过。

    众人入席,酒肴陈列满案。其中一道酒酿牢丸正是程素亲手所做,她话不多,却也平静淡然,无出格之举,留心关注妻子的何琏这才放下心来。

    第一杯酒,由惠国公何兴琼致辞祝节。

    第二杯酒,二房当家何琏说话。

    到了第三巡,一直沉默的程素忽然执壶起身。

    她环视在场的赫赫国公贵眷,含眉莞尔,露出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笑容。

    “今夜多谢诸位赏光,程素便以这杯酒,送各位一程。”

    这话一出,无论国公爷还是长公主都愣了愣,后背莫名生起一片寒粟。

    他们举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在这空当,四名道袍打扮的女冠各自捧一只瓷盏,鱼贯入内。

    何兴琼看见这些灰扑扑的道袍,登时扫兴,顿下酒杯:“谁许闲人进来的?弟妹你这是何意?”

    “诶,兄长莫气,定是阿素口误,口误了,你们四个退——”

    何琏一语未了,四女脚下同时动作!陆荷纵身掠至惠国公身畔,铁妞儿卡住何琏,纪小辞与同壇同时制住长公主与驸马。

    周遭婢仆来不及惊叫,四人身形到时,手掌已从盘底摸出了一柄开锋窄刃,瓷盏在食几上摔出破碎刺耳的声响,纪小辞以刀抵住长公主雪白的喉管,对奔入厅中的府卫道:

    “勿动!上前一步,长公主死!”

    这声石破天惊,震慑住何府上下。何止长公主受挟,两位家主和少郎主的脖颈上也同样搁着刀。

    众人冷汗浃背,无人敢轻举妄动。

    “谋、谋逆……”长公主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这般惊吓,她双腿发抖,被贴在皮肤上的冰冷刀锋吓出眼泪,“本宫是当朝长公主,尔等何人,怎敢挟持我……”

    “程氏!你引贼入室……”何兴琼还算镇定,脸色却也白了,难以置信地注视程素,“弟妹心中有冤有气,不妨直言,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果真疯了不成?!”

    陆荷将落在何兴琼喉前的刀锋紧了紧,要他少说废话。这姑娘圆眼薄唇,一开口居然在笑:

    “何家的媳妇谋害身为长公主的堂侄媳,要是诛九族,咦,岂不诛回长公主头上了?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的账,是不是这么算的?”

    纪小辞眼锋冷冽胜刀锋,低道一声:“勿要玩闹。”旋即神色漠然地推着长公主往厅门走去。

    纪小辞本是杀手出身,在她刀下的是长公主还是地痞流氓,对她来说没有分别。过往二十年,她都在做见不得光的鬼,只要东家出得起钱,便能买她出手,但这一次的东家,给的有点多——对方没有付她一文钱,却许诺可以让她重新当回人。

    涌入庭院的府兵随着此刺客女子步步前,咽着唾沫步步退。

    到得厅门,纪小辞一只响哨发上天际。

    何兴琼忍不住颤声道:“你们究竟何人……要做什么?”

    同壇扣着驸马肩膀的指爪力沉如钳,疼得驸马两股颤颤,痛不欲生。她说:“我们要的,是何府今晚什么都不要做。”

    铁妞儿不擅言辞,在三人身后重重点头:“嗯!”

    她们只有四个人,惠国公府的兵丁府卫却何止百千。可只要她们手里攥着四条最尊贵的性命,府卫们投鼠忌器,注定不敢上前。

    程素面色无比平静,仿佛场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慢慢地仰头饮尽手中的那杯酒。

    “修儿,娘亲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响哨发出后,蹲守在惠国公府外隐蔽处的武婢当即上马,回辔直奔京畿禁军大营。

    禁军大营宽敞的校场中,夹道的火把猎猎燃烧,宛如两条蜿连成势的火龙,吐焰冲天,火油熏起的黑烟迷离了穹顶皎白的圆月,如诗如雾,又如肃如杀。原本可以容纳数千禁军的营盘,此刻空无一人。

    快马被营门口的拦马栅子拦住,骏马的两蹄高高扬起,马上传来一道低促的女声:“钟玉回报!”

    音落,牙门将验证了来人身份,即刻有几人出列将栅栏挪开。看那几道身形,竟是女子。

    钟玉打马入营,一路所见的值兵无一男儿,皆是武婢。

    到得主帐前,她下马请见,门外立枪把守的二十余名护卫,仍是女子。

    “传。” 贺宝姿英毅的声线自中军主帐传出,又是女子。

    钟玉入内,但见营帐中四方敞舍,通明如昼,壁上悬有一幅蜀绣京畿布防舆图,营帐当中置着一张长案,放置笔墨、文书、签令等物。案后的胡床上,叠腿漫坐着一人,乌发利落长挽若男子,却着一身银朱流霞长裙裳。

    这红裳,红过金陵的枫,厌胜灼灼的火,衣簪之下冰肤雪颜,令人不敢久视。

    亦是女子。

    谢澜安抬起清湛秋眸,钟玉低首抱拳:“报——惠国公府已被牵制。”

    偌大主帐中,谢澜安身侧唯胤奚,贺宝姿,肖浪,允霜四人。她听后点头。

    既然是她一手策划,目光自然了无波澜,谢澜安捻着玉骨扇发令:“东府城,添火;允霜调冘从营,救火。”

    “是。”二人同时应声,出帐而去。

    胤奚立在女郎身后,凝望着这镇定昳丽的背影,眼底衍雾生岚。

    他按住微微激动的指尖,知道今夜才刚刚开始。

    ·

    金陵的东府城与青溪埭,皆是皇室宗亲聚居之地。

    好好的中秋,只因庾家的晦气事,太后便下令不准宴乐,这些享福惯了的王公贵族谁能乐意?大多都是关起家门来阳奉阴违,拨弦吹管,言笑晏晏。

    却不知从哪户先起的火光,等到坊中这些高宅大院察觉到的时候,那焰影儿已窜上了高墙。

    而且不是一家,是东城的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皆有火起。

    “走水了……快通知司煊队,走水了!”

    宗室公卿府中的护院敲锣高喊,提水灭火,司煊队在望火楼看到火势,立刻出动。

    同时警觉地派人通知禁卫军:“这火起得蹊跷,快令禁军驰援!”

    冘从大营,一路跑来的允霜找到冘从卫领军张九和,粗喘着道:“东城起火,谢直指调冘从卫火速去救火。”

    那张九和认得来人是谢娘子身边的人,有些迟疑:“今夜是骁骑营巡城吧,为何调冘从营?”

    他麾下兵卫如今看似归谢澜安执掌,其实是专查庾县主命案的,归根究底,还是直隶太后指派,与死心踏地跟着谢澜安的骁骑营大不相同。

    允霜微微挤眉,压低声音道:“张将军想,那住在东城的都是什么人物,冘从营去救火,正是趁机露脸的好机会啊,我们女郎有意让冘从营的兄弟立这个功——”

    他话音一顿,张九和的心跟着一提,便听允霜话音拐了个弯:“冘从营不愿便罢,那就让骁骑营……”

    “且慢且慢。”张九和转着眼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所谓先来后到,骁骑营是先来,他们是后到。肖浪那帮人早已被谢澜安收服,昨日在太学门口都敢和虎贲营硬碰硬,谢澜安自然不需要再费心笼络,她这是想拿救火的事,向冘从营收买人心呢。

    反正是有利无害,送上门的立功机会,不要白不要!

    张九和忖定,向允霜颔首致意,随即调拨出在值的一半营兵,赶往东府城。

    允霜与他一分道,便不喘了,沉定地望了眼东方被火光舔舐的夜幕。

    要说今日御中禁坊间灯会,不开夜禁的好处,便是街上无行人,这场火不会殃及无辜百姓。

    那便烧得越旺越好。

    ·

    “东府城失火?还有青溪埭的司空府也走水了?”

    东城的火情传到靖国公庾奉孝耳中,他眸光英鸷,捻着扳指想:“这事不对,火起得太巧了,邦谷,你带人去探一探情况,小心些。”

    长子庾松谷正驻守石头城,次子庾青谷随大司马的北伐军出征,靖国公让自己的三子去了解情况。

    庾邦谷带人前脚才去,亲卫慌忙来报:“公爷,出事了,惠国公府进了刺客,惠国公与长公主皆被挟持!”

    “什么?!”纵使庾奉孝老成持重,闻言也不禁悚然一震。

    那个从何家赶来报信的侍卫被进来,满面惶急地回话:“禀国公,是程夫人带回来的人……不承想皆有功夫,挟持了我们府公、长公主与驸马!现今府兵围在厅外,顾忌府公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庾奉孝沉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女子……”

    屋里头一静。

    庾奉孝瞠起鹰目,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那侍卫岂敢说笑,欲哭无泪:“就是四人,可她们手里皆有匕首,而且训练有素,伏在屋顶的弓箭手意欲取其首级,可她们都有意识避在人质身后,实在无从下手!”

    庾奉孝脸色顿时阴沉。程素带回的人……他步履沉重在地心转圈,她一个避世多年的妇人,想要做什么?

    不,关键是她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狠角色?她近日接触过谁?

    除了何琏去过那道观,便是谢澜安奉太后之命去查问——

    庾奉孝心中蓦地一跳——谢澜安!

    “阿父,我怀疑谢含灵有二心。”——长子的话回响在耳边,庾奉孝助力太后把持朝政二十载,思虑何其之快,便知谢澜安针对何家,恐怕真的要反他们,当机立断:

    “速令松谷带兵入城!”

    ·

    庾松谷此时却怎么会在石头城?

    今日一大早,他便接到谢知秋的邀请,说要兑现之前的承诺,带谢五娘前来与他共贺佳节。

    谢知秋在中秋将女儿接到身边过节,天经地义,纵使谢澜安也没有阻拦的理由。故而庾松谷不疑有他,提前一个时辰澡身膏发,刷齿剃面,沐浴后,又特意换了身崭新的锦绣华服,驰马赴会。

    还是上回的酒楼,还是上回的包厢,为免唐突佳人,庾松谷只带了十来名亲兵。

    上楼之前,他想了想,卸下佩刀,含着春风怡荡的笑气让亲兵在楼下等候。

    这座酒楼已提前被谢知秋包了下来,所以楼中寂寂无声,唯有加倍点燃的鸾凤红烛,光亮旖旎,看起来甚有几分洞房花烛的情韵。

    庾松谷心中更乐,他登上最后一级梯,谢知秋的詹事恭敬地为他拉开门扉。

    庾松谷走进,便看见谢知秋坐在窗边的位置,一个身披观音兜黑斗篷的少女,面墙跽坐在角落。

    虽不见人,幽香满室。

    谢知秋看见庾松谷的目光扫过去,忙道:“小女不成器,我让她来面见将军英姿,她竟害羞了……将军先坐,先坐。”

    他不知是否太过高兴,细辨声里微微发颤。

    庾松谷在谢知秋脸上驻停一瞬,又凝目多看了那羞于见人的谢瑶池几眼,笑着打哈哈,“小娘子腼腆的性子我晓得,并不打紧。”

    他说着,面朝房门的方向缓慢坐下。

    谢知秋咽了下喉结,道:“五娘,今日是成你好事,还不给将军奉酒?”

    少女兜帽轻颤,像是点了下头,颤颤起身向庾松谷走来。

    她的身姿绰约如露,多半张脸仍隐在风帽之下,唯见露出的一点颔尖,雪样凉白。

    庾松谷看着她走近,自己拿过一只杯子倒满了酒,笑得极柔:“不必劳烦小娘子,你坐到我身边便是了。”

    少女离坐席还有五步。

    她又向前一步,谢知秋不由自主屏起呼吸。

    三步,庾松谷眼神霍然一变,转杯倾腕,将酒狠泼向黑衣少女脸面。

    酒线似水刀,溅入斗篷少女的双眼。少女促然避头的同时,抽出腰间一双峨眉刺向庾松谷刺去。

    “果然如此,老贼算我!”庾松谷怒喝拍腰,才想起佩刀已卸,当下滚地避过这一刺,呼喝一声。

    楼下亲兵先还因着将军的好事将近,在楼梯下挤眉弄眼,说些浑词,闻声便知生变,立刻登楼。

    赫然却有数道黑影从四周壁障后跃出,将石头城亲兵团团围拢。

    双方一刹交上手,埋伏在此的黑衣人招式狠厉,如果肖浪在场,便会发现这些人的功夫路数,不是在秦淮横桥边“刺杀”谢澜安的那伙刺客又是哪个?

    二楼,秋婵一击不成,甩落斗篷挺身再刺。

    庾松谷却也是从小被靖国公延名师悉心教导过,在校场上历练过的,非同一般酒囊饭袋,被这场杀局刺激出了血恨,避其锋芒,出掌寻她破绽,不落下风。

    二人相斗之时,谢知秋溜着墙边躲在角落,脸上惨无人色。

    他那个机谋百变的侄女之前只说,要骗一骗庾松谷,还说什么都交给她便是,可没说过是这种出人命的骗法啊!

    他的初衷,不过是想见秋娘母子安好而已,不想被谢澜安坑了!如果国公世子有个三长两短,二兄从荆州回来能保谢澜安,却舍得保得他吗?

    从前谢知秋得知谢澜安赐白绫给五叔,以为那时的她最疯,今日始知,那不过是开胃小菜。

    这个女娘的想法根本和正常人不同。

    然而后悔已晚,眼前案几狼藉,秋婵举刃将刺庾松谷心窝,忽想起上峰交代要活的,准头偏移一分,便是这瞬息变化,被庾松谷抓住机会,一把攫住她纤细的腕子狠折而断,没有一丝犹豫,抽出峨眉刺捅入她腹部。

    秋婵闷哼一声,若不知疼,惨白着脸反锁住他手臂,顺势撞上。

    另一只手甩出尖刺,正中庾松谷琵琶骨。

    “我来助你!”这时从谢府训练出来的几名黑衣死士破门,合力擒住了庾松谷。

    “尔敢,吾乃石头城首领——”庾松谷身上也有轻重伤势不一,话未说完,已被堵嘴蒙上了头套。

    死士侧眸扫视,才发现秋婵发丝纷乱,满身血迹,右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纵是铁血男儿看到这一幕,也不免齿寒,道:“还能走吗?”

    秋婵紧捂着腹部,无声点了点头。

    祖帅教的,只要还剩一口气,便要完成上峰的指令。

    ·

    谢澜安之前悉心提拔出的这批谢府部曲,其中精锐中的精锐,被派去擒拿庾松谷,余下近二百人由玄白带领,趁夜摸到了城西石头城垒的外围。

    入夜是偷袭的好时辰,可惜今夜月亮太亮,好在女郎早已为他们制订了对策。

    玄白手臂下挥,谢氏部曲整齐划一地矮身伏在一片土冈后头。

    玄白令身边的池得宝放下背着的铁质弩床,这就玩意儿,常理需要十人合抬一床,这池女娘一人便能背起来!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也好在有她,为这支队伍省下不少人力,又隐蔽了动静。

    寂白月色下,玄白指向前方城墙根的一处所在,对从积弩营调来控弩的兄弟低道:“看仔细了,便往那攻,只往那攻,射穿即撤!”

    能用上小型弩床的巨弩自然也是特制,威力巨大。按照常理,想在短时之间射穿护城墙,并非易事,可若是射穿一处被贪掉了修葺银子,仅是一层石皮的墙垛,却是手到擒来了。

    谢氏部曲之后,又有从立射营调来的二百弓箭手,玄白叮嘱:“你们只管往瞭望楼射,不求伤人,只求快,不要断,让他们乱,仓促间分不出脑子思考咱们有多少人。”

    而后,扭头吩咐谢氏部曲:“吹角!”

    既然偷袭不成,造势佯攻便是。此夜此地的兵士,事先皆得了谢娘子许诺每人五百两赐银的重赏——五百两啊,比他们的身家性命还要值钱,反正是卖命,卖谁不是卖!

    石头城中的守兵这晚趁着主将不在,又是过节,正在营里喝酒的喝酒,耍钱的耍钱。

    忽听城外角声雷动,叫嚣震天,众人惊诧之下,第一时间竟非整军,而是头脑空白:“什么声音?”

    “攻城……贼人攻城……”

    “胡说!这里是金陵!何人敢不要命?”

    待守兵披甲登上城楼,迎面箭簇如雨,却看不清城外情形,登时大乱,“真有敌人来袭,快点烽火示警!庾将军,庾将军呢?”

    “将军进内城了啊!”

    主将不在,石头城一盘散沙。靖国公府派来请兵的亲卫到时,正值石头城内外交乱。

    他远远地吃了一惊,东城起火,怎么此处也乱了起来?

    别说调兵驰援内城,便是这里都自顾不暇了。

    忽听轰然一声,城根底下传来坍圮之声,女墙上的守兵随着墙体倾斜栽了一栽,绝望地喊道:

    “城墙塌了,塌了!”

    ·

    皎月寸寸偏西,京畿禁军大营。

    “报!东府城已乱,冘从营分半数兵士前去救火。”

    “报!石头城已乱!”

    “报!庾松谷已被擒下。”

    谢澜安端坐主帐中,扇不离手,一道道回禀有条不紊地报到她面前。

    随着最后一声通报落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影被押进来。

    两名黑衣武卫将他死死压跪在地,见女郎身边的胤郎君无声点头,武卫掀开那人的头套。

    庾松谷眼前豁然通亮,但觉刺目,他偏头适应了一阵,抬目看向上首之人。

    一张绝丽脱尘又面无表情的脸,逐渐在眼前清晰,那身红衣,比火光更刺眼。

    庾松谷先是不敢置信,继而胸口大幅起伏,且惊且怒:“谢澜安,谢含灵……真是你,你要造反不成?!”

    谢澜安置若罔闻,先看向跟着进来的秋婵,她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血流仍未止住。谢澜安问:“怎么样?”

    “死不了。”女子容颜清冷,低道。

    谢澜安知道这是她性情使然,不以为忤,令人带她下去治伤。而后,才转向庾松谷,“造反?我怎敢效仿你庾家勾当。”

    她凛目含霜,玉手摇扇,轻描淡写:“在下比不上庾、何实力雄劲,难免精打细算了些,只用十几人将将军擒来,将军不会介意吧?”

    庾松谷被当头折辱,悲愤交加,偏头吐出口血水:“你这妖女,究竟要做什么!你别做梦,城中有禁军六大营——”

    谢澜安垂睫下视,冷声道:“醒醒。外戚之祸流毒甚久,今夜,收网了。”

    她从筒中抽出两支狼毫,甚至都不避忌庾松谷,当他的面发令:

    “肖浪,率骁骑营绊住虎贲营。”

    “贺宝姿,率立射、积弩营牵制住游击营。”

    “再将石头城之乱报与冘从营剩余部曲,命其火速出城支援。”

    她说话的同时,双手落笔下帖,左手蘸墨书楷字,右手挥毫写行书,声音落,手书成,折起分别交给亲卫:

    “这张送去亲仁坊荀府。”

    “此帖速送郗少主手中。”

    五令齐发,一霎而成。

    女子双袖飘荡,如丹鹤唳,如谪仙人。

    第45章

    胤奚看着女郎不动如山的背影, 感受到的却是振衣千仞冈的气魄。

    外戚手里兵多势广,靖国公府的府兵、惠国公府的府兵、庾松谷统领的石头城、庾青谷所在的白下城,再加上握在太后手里的禁军……想要对付这样的庞然大物, 不能一口鲸吞。

    女郎的老师曾想晓之以理, 骨鲠上书求太后归政, 换来的是清流被打压;

    世家曾有心联合起来对抗外戚, 但在绝对的刀锋凌威之下, 也无功而返。

    女郎便是看透了这一点, 知道不制衡住外戚手中的兵马,费再多口舌也是无益,所以从一开始,她便在兵权上打主意。

    她派四人制服住惠国公何府的掌权者,四两拨千金封住了何家的兵势助力,等同断去外戚一臂;

    她再早早谋算着将庾松谷调离石头城,令今夜城中群龙无首,兼以箭雨扰乱视听,则石头城八千人不敢擅自离营入城, 庾家便又失一大助力。

    这两手手筋棋,是一困一断。

    她再用手里的骁骑营对上虎贲营——回溯布局伊始, 却是四月时她自导自演的那场刺杀, 因骁骑营护主失利, 女郎得到了骁骑营的指挥营, 顺手收服了要被治罪流放的肖浪。

    胤奚来得晚, 未曾亲眼见过女郎控御人心的风姿,但他听闻,当时肖护军对着女郎连磕三个头,染红了宫城的砖墁。

    她再以立射、积弩两营拦阻游击营——追根溯源, 是女郎在收服拨云堡,建立士人馆一事上为太后排忧解难,立了功,于是女郎趁热打铁将贺宝姿安排入营。

    其后贺宝姿苦磨武艺,力挫营中儿郎,以此服众。加上女郎用扣下的庾氏送与大司马的助军钱,重赏勇夫,才换得这看似闲散而无关紧要的两营为她效力。

    掌骁骑营,是以威服之;控立射营,是以利动之。

    用三营围吃两营,这一手,是兑子。

    只剩下一个冘从营是喂不熟的,于是一半被调去了东城救火,另一半人手此刻已赴石头城,亦不会节外生枝。

    这是调虎离山。

    说什么京畿六大营,至此,已然全部蚕食消无。

    女郎今夜坐在这里,身不离席,决断于外,看似举重若轻算无遗策,但这只是结果,她最初的落子,远比旁人意识到要早得多。

    她不是凭天运偏爱,才走到今日,她是精骛八极步步为营,方经营出这个局面的。

    胤奚白皙平静的面孔下,胸中翻涌着沸腾的热血。如同一道阳光刺破万古长夜,让眼盲的人看见了新的天地。

    她越是多智少情,冷绝无双,他便越移不开眼了。

    ·

    “她这筹谋,不是一两日了……”

    当得知城中的禁军防御已经瘫痪,庾奉孝终于反应过来:“谢澜安想方设法拿到两营的指挥权,就是为了今日!她从投靠太后之日起,已经打算反太后!”

    那洛神的死会不会是……

    谢澜安突如其来的反水,给庾奉孝的震撼太大,他心中一瞬掠过万千惊疑,眼下却都无从计较,转身果断地吩咐心腹:“速去宫里通报太后,宫中羽林卫皆是太后把持的,只要宫内不乱,控制住陛下,就不妨大局,不妨大局……”

    所谓孤掌难鸣,谢澜安今夜敢这样做,定是已与皇帝暗中联合,意欲除掉庾氏。

    庾奉孝意态老成,按着兽骨扳指令自己冷静下来:还有谁是她的帮手?郗氏?王氏?

    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对门边严阵以待的左卫下令:“元常,你立刻带五百府兵去乌衣巷谢府。乌衣巷远离都城中央,她今夜要通观京城局势,令行速达,定不会在家,她断本公后手,我便取她家人!”

    “是!”左卫领命而去。

    庾奉孝嘴角露出一抹冷锐笑意,“小丫头,本公真正的后手,岂会被你探到?”

    这些年来,他一直秘密培养着一批私人军队,与明面上的府卫不同,那是真正可上战场厮杀的铁甲私军,足有六千人众,再加上他府里的兵和所豢死士,便有近万之数。

    这件事连太后都被他蒙在鼓里,谢澜安哪里会得知?

    小女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以为将禁军控制住,便可以断他臂膀?殊不知如此一来,京城的防御便瘫了,他正好带领兵甲,长驱入皇宫。

    只要挟皇帝在手,这天下,还不是庾家说了算。

    庾奉孝养军是为以防万一,他本想等到将荆州的羁縻之权慢慢经营到手,再谋其余,并不想这么快图穷匕见。可半路杀出一个不按常理揣度的谢澜安,他退无可退,只能放手一搏了。

    “纠集六千铁甲军,以平乱护驾为名,直入宫城!”

    ·

    “靖国公手里有私甲兵。”

    谢澜安坐在帐中,轻磕扇尖对胤奚道。

    前世那场由楚清鸢策划,联合世家灭庾的清剿,靖国公便动用了自己的私甲军,最后虽然成功平复了外戚,伤亡却也不可谓不惨重。

    谢澜安在决定扳倒外戚后,便在查庾奉孝藏匿私人军队的地点。

    按理说那么多人,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露,可允霜玄白摸查了几个月,竟未找出所在。

    “找不到……也无妨。”谢澜安又勾勾唇,仿若半点不担心,“引蛇出洞,他自己会现出真身。”

    “你在说什么……”庾松谷狼狈地匍匐在地,听到这句话瞪大眼睛,“什么私甲,你想构陷我爹?”

    谢澜安轻飘飘地看他一眼。

    在几人接令各自散去后,她身后此时只剩胤奚一个了。二人一站一坐,玄衣红裳,恰如苍山流火,高下相宜。

    她奇道:“原来连你都不知道啊。”

    那么她现下有些好奇,宫中的太后娘娘,知不知道她信重的好兄长暗中囤兵聚甲呢?

    “呵,呵呵……”经过短暂的惊异,庾松谷又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粗喘着气道:“如果我爹真有私甲军,那你死定了!宫里是我姑母做主,宫外有我父……你输定了,识相的赶紧放我!”

    庾松谷瞠着猩红眼目,吃力地扭头看看这座空营,以及零星守在帐门处的武婢,不屑至极:“这是要唱空城计吗,凭这几个阿物,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胤奚冷漠地看着垂死挣扎的庾松谷,谢澜安当下空闲,随口道:“蛤貘要活蛇要饱,看谁快喽。”

    而后她神色清敛,侧头换了种醇缓语调:“莫觉得书上耳熟能详的话便不在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是空话。”

    胤奚在女郎转头时,便已低身,鬓颜挨近她的耳畔。知道她在教他,他道了声“是”,认真地听。

    谢澜安道:“两方交战,凭的是兵多将广吗?也许。班声动北风,剑气冲南斗,绝对的兵威压制是毋庸置疑的实力。可真实的战场,并不时时都势均力敌,曹军八十万雄兵何以夺不下小小赤壁,在于地利兵势有长短。知己长短,知敌长短,方能以长制短。”

    胤奚点头,想了想,低声问:“我会扬长避短,敌人也会。我用己方长处优势的时候,敌方不与我硬接,避我锋芒,我欲隐蔽劣势的时候,敌人又专攻我短处,女郎教我,那当如何?”

    谢澜安瞧了眼很会举一反三的玄衣郎,微微一笑。

    她记得她深色的衣衫很少,不知怎么被他捯饬出这件来了。胤奚今夜跟着她,在帐中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闲话,没做过一个多余的举动,看来让他亲身经历一场风云变幻,可磨轻浮气,挺好。

    她耐心地说:“我方有劣势,何不故意壮势出击,让敌疑心而退?我方有优势,何不故作靡弱露出破绽,诱敌深入其中?”

    胤奚眼前豁然明朗,“懂了。”

    长短之术,变幻无穷,全在人用。

    譬如今晚攻石头城,分明没有多少人,却因提前从工部的密档得知了石头城城防漏洞,劲弩毁墙,便令那里的守兵如临大敌;

    又譬如此刻内城防御空虚,靖国公自以为无人挡他,胜算在手,其实,真的是这样吗?

    城中形势严峻,他二人却有闲功夫在这里灯前月下,教学探讨。庾松谷冷汗湿了背。

    看着那女子镇定自若的姿态,她忽然恐惧:“你还有后手?”

    不可能……难道她联合了其余世家?可这些世家未必心齐,世家部曲也顶多是乌合之众……荆州的人马?更不可能了,谢逸夏早已带着部下北上伐胡……她还能用谁?

    谢澜安挥挥手,“黄鲲,许印林,乙生,舒砚,将这位聪明绝顶的庾大将军带往骁骑营。”

    她所唤之人,便是曾经在肖浪面前做戏刺杀她,受了重伤又养好伤势的几名武士。

    当日谢澜安说过,只要活下来,她会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她从不食言。

    “骁骑营……”庾松谷闻言却狠吃一惊,他是被蒙着头套带进来的,看到篝火大帐,下意识便以为这里是她的老巢骁骑军帐——如果这里不是,那么这是哪儿?

    庾松谷不甘地扭动起来:“谢澜安,你的后手是什么!是什么!”

    男人很快已被拖了出去,凄厉的吼声淹没在夜色中。

    ·

    “谢澜安需要一个指挥四方的地方,不会离都城中心太远,一定在骁骑营。”

    靖国公府朱红的中门洞开,庾奉孝已披甲上马,得知潜匿于鹿隐山中的私甲军已齐聚,他道声好,又分出五百骑,命令前往骁骑营去捉拿今晚的设局之人,谢澜安。

    她想分势蚕食,我只擒贼擒王。

    天才非是长寿材,珠光碎后玉光埋。芝兰玉树?明月之珠?归根结底,女人而已!

    “随我入宫!”

    ·

    乌衣巷月色皎皎。

    谢丰年带着武丁部曲,严守在紧闭的大门之内。身旁的随从举着火把,映出他年轻而英气的面孔。

    他的左右两边,分别站着祖遂与周甲。

    老将老矣,尚能一战!

    谢丰年紧握着剑柄,阿姊在外做大事,就交给他守好门户这一件小事,他一定不会令她失望。

    东院里,折兰音哄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宝吃月饼,这位谢家长嫂的目光柔婉无惊色,温柔说道:“小宝乖,阿父很快就回来了。”

    甘棠苑,青崖守着四娘子的门扉,声音一如既往地沉实:“娘子别怕,我护得住你。”

    谢晏冬在屋内抱猫饮茶,心中道:我信含灵。

    忽然墙垣外响起细微的动静,一个身影兔起鹘落翻墙进来。谢丰年瞬间拔剑,正欲命射,那人影开口:“公子是我!”

    谢丰年看清是玄白,松开眉峰,道:“你去帮阿姊,家中有我。”

    玄白带着百来号人从石头城归来回援,累得直喘,到谢丰年跟前说:“这是主子提前交代的,要我撤退后便回家,主子不会让家里出事的。”

    ·

    五百靖国府兵去往乌衣巷的时候,又有五百铁甲赶赴骁骑营。

    他们奉主上命令,去取骁骑营中主将性命,结果到了营地,才发现骁骑营竟空空如也。

    “快看!”一个重甲兵眼尖,剑指辕门旗杆上。

    众兵抬头,昏暗的火光中,只见那里高高悬着一人,双腕被绳索紧缚吊在高桁之上,身体摇摇荡荡,像一条被晒起风干的鱼脯。

    “救,救我……”一柱香前被转移至此的庾松谷艰难开口。

    “是国公世子。”有人认出他来,旋即数人出列,往辕楼奔去救人。

    须臾之间,几声轻微的弦响生于暗夜,疾若闪电的箭簇从高处向他们袭来。骁骑营校场大门訇然阖闭。

    有埋伏!

    “瞭望台上有弓手!”、“避!”、“先掷刀斩断绳锁救世子!”

    甲兵配合调度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有人道不可,在躲避箭矢的间隙急怒道:“你们看那旗台下。”

    原来在庾松谷被吊起来的下方,一方乌黑色的巨大铁钉板铺在地上,若是绳子断了,人摔上钉板性命也就不保了。

    这场在庾奉孝的计划里直袭敌首的行动,在谢澜安那里,叫做围伤打援。

    ·

    夜渐深了,亘古无声的月亮照着禁宫殿宇翚檐上的鸱吻,造型狰倨的辟邪兽在如纱月光之下,也显得温驯静默。

    太后在铜镜前卸下簪珥,才要就寝,忽然内官来报:“娘娘,彧良公公过来说,陛下突然呕吐不止,咳里还带着血丝。”

    太后闻言微惊:“可传了太医?叫彧良过来回话。”

    彧良趋步入殿,道已传太医,太后却仍不放心。她虽与皇帝不甚亲近,可毕竟是母子,再者国君的龙体直接关乎社稷,她想了想,披衣起驾,亲自去紫宸宫看一看。

    清夜无尘,内官提着鹤臂宫灯在前引路。

    庾太后到了紫宸殿,却见皇帝坐在外殿的禅榻上,几名医丞立在那处,其中一人正为皇帝把脉。

    “皇儿,你如何?可是晚膳进坏了东西?”太后在众人的行礼声中走近,细观皇帝面色,不知究竟,“为何不去内殿躺着?”

    她说完,自己先愣了下,晚膳是她与皇帝一道用的……一念未完,内殿里突然传出履甲之声。

    太后眉梢轻跳,一群御前侍卫倏如潮水涌出,将外殿团团合围。

    太后身边的崇海方才留候在殿门处,眼见突变,转头便向殿外尖声喊道:“羽林何在!”

    “阉奴!”陈勍抬起一双清隽的眼眸,哪里有丝毫病气。

    他碾齿恨道一声,披着月白绉纱常服的身姿长身而起。

    “皇帝,你诓哀家。”太后转瞬即明白过来,看着眼前故作老成的儿子,却不是作怒,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她说话的空当,羽林军已在皇上寝殿之外集合包围。

    太后这么多年来控御皇宫,便连皇帝身边也都是她的耳目。反观陈勍,能放心用的,也只有今夜伏在殿中的这区区百余名亲信。

    羽林军效忠太后,见状便要闯殿,御前侍卫面冲殿外,刀皆出鞘,喝道:

    “止步!太后娘娘与陛下在此,尔等敢犯上作乱不成?”

    阶下的羽林军迟疑了一下。

    这百十来号人他们当然不放在眼里,但正如四婢能制住惠国公府,羽林军投鼠忌器,万一他们冲上去,这些御前侍卫破罐破摔,调转刀锋伤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到时难道还敢反陛下不成?

    至少得先弄清陛下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太后娘娘?”羽林中郎将高声向殿内请示。

    太后深沉的凤眼环扫眼前形势,没有急着发令,而是带着几分不明又无奈的神色,注视皇帝,轻叹一声:“上一次,你已经玩过一场小把戏了。勍儿,你为什么就这么着急呢?”

    她看待皇帝的眼神,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陈勍低眸笑了笑。

    他自问:“是啊,朕着什么急呢?朕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做在母后施舍给我的龙椅上,乖乖听您与舅舅摆布呢?”

    太后眉心微皱,听这少年又道:“母后,你看一看,这宫城内外唯知有太后,不知有天子。您能调用羽林禁军,而朕能用的,唯有这百人而已。”

    陈勍走上前,轻轻牵起太后的手。

    庾太后身体一僵,她已不记得上一次与自己的孩子拉手是什么时候,这种陌生的温暖让她恐惧,本能要甩开,却被陈勍握紧。

    “母亲,今年中秋无歌舞,你我母子便一起看场好戏吧。”

    小时候,是您教朕的,权力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最好用。

    皇帝拉着太后在榻边坐下。那几名太医面如土色,想不通自己不过是当个值,怎么就摊上了一场宫变?羽林军得不到太后指令,面面相觑,只得踞在殿阶前,与人数稀薄的御前侍卫对峙。

    众寡明显的双方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一声警报,打破了这种平衡,把守阊阖门的侍卫奔入后宫,到帝寝外,被这黑压压的阵势惊了一惊。侍卫惊慌道:“陛下,今夜城中坊里四处调兵,仿佛有变!靖国公未得召令带着大队人马来至宫门,即要硬闯!”

    陈勍凝眉,太后先他惊讶道:“靖国公因何入宫,他带了多少人,是哪一部的兵?”

    “回太后,很多呀!至少有……有好几千人,黑漆漆的看不到头,这些人所着黑甲不是京城大营的,像是、像是……”

    “像是私兵吧?”陈勍在殿中缓缓接口。

    他清澈的眉眼转向太后,在灯下罕然显出几分锐利,“太后的好哥哥,朕的好舅舅!”

    “怎会如此?”太后脸色发白,她从未听说靖国公蓄养私兵,心中不信。她坐不住,意欲起身,手腕却还被陈勍握着。

    太后以前一直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此时对上那双眼睛,忽然有些没底了,“勍儿!你今夜究竟与谁里应外合?哀家是你的母亲,不是你的仇人,哀家这些年兢兢业业为大玄,自问不曾对不起陈氏祖先,你要取哀家的性命吗?让我去问清你舅父,他不会胡来……”

    “西胡爱珠,若得好珠,劈身藏之。”陈勍厉色道,“今天下就如宝珠,靖国公有探手取珠之力,母后便如此信他吗!”

    太后当然信任她的兄长,他万事都与她商量,怎么会无缘无故带兵闯宫?她不与陈勍啰嗦,道:“去传谢含灵,让她带骁骑卫入宫见驾!”

    陈勍忽然轻笑一声:“呵,谢含灵。”

    庾嫣在这声笑里,莽然意识到什么。

    她从昨日谢含灵在太学前拦人,联系到今夜宫中的种种变故……

    她瞳孔微颤,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着稳坐龙榻的儿子,“……谢含灵?”

    庾奉孝的铁甲军得令后,从城西长平陵直奔皇宫,庾奉孝带领府兵到得凤阙时,双方正好汇合。守城士兵不及抵抗,庾家军如入无人之境。

    庾奉孝过大司马门,直入端门,再往前便是两省六部外的宫道了。他眸中带着猩红的血丝,正待一鼓作气攻上紫宸宫,端门外响起一声断喝:“靖国公,你私藏兵甲意图谋反,可想过后果!”

    庾奉孝鸷目转头,便见郗符带领郗家的府卫、与原氏部曲、卫氏部曲合兵而至。

    只是借着火光扫去一眼,约摸不足千人而已,都被他的精兵拦在端门之外。庾奉孝冷笑一声:“我这是私兵,你们世家蓄养的部曲又算什么,最藐蔑皇权最无视君主的,便是你们这帮门阀!也配说我?”

    半个时辰前,郗符接到谢澜安密信,信上要他入宫勤王。

    当时阿父还七上八下地拦了拦他,问他就这样相信谢澜安?郗符当时说的是,他只信自己的判断,今夜若能拨乱反正,他郗家就是为陛下清君侧的功臣,他为的是郗氏谋。

    所以他接信后,带上集结的郗家全部府卫,直奔宫城。可此刻,郗符望着眼前铠甲刀枪配备精良的铁甲军,心中陡然一沉。

    人数太多了,他们根本拦不住这些人。

    ——可谢含灵怎么会是让他来送死的?

    两方人马在狭长的宫道上刀兵相接,庾奉孝留人抵御,自带余下精锐奔向紫宸宫。

    紫宸宫外的一百零八级白玉阶墀上,羽林军还像一根根柱子似的戳在那儿,忽闻杀伐叫嚣之声从后传来,庾家军眨眼即至。

    羽林军一瞬绷紧神经,抽刀列阵。

    庾奉孝大摇大摆地从军队之中走出,叱道:“对谁拔刀,不识本公了吗?”

    高殿之中,太后听到这道声音,眼底骤然漫上一层阴霾,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与皇帝并肩走到殿门处,那些御前侍卫便谨慎地护在陛下身前,亦步亦趋。太后隔着雕柱与台阶向下望,看见她信任深重的兄长那一刻,这雍容的老妇人神色空茫,开口,沙哑的嗓音:“国公……你如何带兵闯宫?”

    庾奉孝在兵甲簇拥中抬眼,看见太后与陛下竟是手挽手的奇怪光景,嗤笑一声:“此时再叙母子天伦是否太晚了?妹妹,此子暗联谢氏,有灭庾之心,你还顾念母子亲情吗?今夜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便可以再扶植一位听话的新君!”

    “母后,”陈勍在太后耳边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阿妹!庾家已无退路,速做决断!”庾奉孝在阶底大喊。

    太后在两方情绪的夹击之下,呼吸急促,往日的心机智谋一时间通通想不起来。她望着兄长狰狞的面目,察觉到的却是儿子握在她手上的温度,已经冷了很久。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羽林卫,护驾。”最终,太后沉声如是道。

    “大玄姓陈,勍儿是哀家之子,哀家从未想过改易。兄长,退吧。”

    庾奉孝闻言恼怒,仰天叹道:“终究一介女流,紧要关头妇人之仁!”他已行至此处,岂会言退,眼前是内围御前侍卫、中间羽林军、外围庾家军的奇诡阵势,人数依次递增,庾奉孝只消一路拼杀上殿便是。

    他挥刀下令,紫宸殿前刹那被血气冲染。

    就在此时,殿前广场的地面微微颤动,一人高呼:“臣陈稚应在此!领会稽三万郡兵入宫勤王!”

    陈稚应!会稽王!当今天子的堂伯!

    一支披坚执锐的军伍黑云压城涌入帝宫,会稽王手持环首斩马刀,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他道:“陛下勿忧,大玄王室福祚绵长,岂容宵小作乱。”

    在他身后的兵队中,有一个长衫郎君脸色疲倦,风尘仆仆,双眼却含着沉稳正直的气质,正是谢策。

    他带着阿妹的嘱咐,去会稽拜见这位藩镇一方的王爷,终于在随军昼夜兼程数百里后,在中秋这日回到金陵,遏止了这场宫变。

    皇帝在这一刻,终于松开了太后的手,握紧冰冷的掌心。

    他眼中浮现一种似笑,又比笑深沉万千的神色,心中只有一句话:

    她未骗朕。

    ·

    谢含灵算算时辰,终于从立射营主帐中央的胡床上站了起来。

    三更已过,丑牌时分,月更凉,夜更深,台城厮杀震天,这里平静如水。

    金陵一夜,是谢澜安眼中的棋盘,胤奚则不断在心里复盘。女郎言传身教,今夜他能学到多少,都是他的。胤奚看着她整个晚上都未离开过那张胡床,此时亭亭立起,裙角宛如飞舞在夜风中的扶桑。

    “差不多了,端来吧。”谢澜安向帐外的武婢吩咐一声。

    胤奚俊眉轻动,未解其意,直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送到帐中,他愣在当场。

    整个晚上都镇定沉稳的男子,此刻露出懵懂怔忪的神色。

    女郎心中布着这样严峻的一个局,居然还记着给他喝牛乳。

    谢澜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小呵欠,负手回眸:“今晚你睡不了四个时辰了,喝完,带你进宫赏月去。”

    胤奚直直望着她,喉结轻划,又轻咽。他忽便想起,女郎今朝离府之前,对家中人说的一句话。

    “给我留块月饼啊,我爱吃胡麻馅儿的。”

    这便是他的女郎。今夜这场对当局人来说生死一线的巨变,于女郎而言,不过如同掰食一块月饼。

    掉在地上的糖饼渣,已够他学一辈子的了。

    “嗯。”良久,胤奚轻轻应声,接过那碗牛乳。纵观此夜,他最无用,却有奖赏。

    但只要是她棋盘上的子,便无无用一说。胤奚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安然喝完。

    经过一夜的兵荒马乱,皇宫终于平静下来。

    会稽王的到来扭转了局面,庾奉孝被生擒,乱党尽数伏诛。

    王丞相在胜负已定的尾声,带着家中府卫姗姗赶来,痛斥靖国公野心,声称要保卫陛下。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曦照入宫殿中,太后银鬓若雪,面容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陈勍换上了十二章纹玄锦龙袍,勒玉带,冠冕旒。他站在昏晓相割的黎明中,在阶墀上放目望着眼前。

    广台上的血还没有清洗干净,陈勍心知肚明,他虽然化险为夷,但这个险象环生的夜晚,没有任何一支军伍,是出自他的调动。

    这位年轻皇帝眼中所见:是后党有兵,门阀有兵,藩王亦有兵!

    好一个天下!

    外围的护军忽而分道,一个肃颜如雪,眸若晨露的女子飒步风流走来。

    陈勍看见她,沉淡的眼里终于多了点活意。

    还有好一个谢含灵!

    第46章

    “臣谢澜安参见陛下。”

    谢澜安身上还是那身霞色裙裾, 不避阶上血迹,至皇帝下首,致叶揖之礼。

    与上一次在长信宫外雨中的生疏不同, 这次谢澜安声色朗朗, 下拜得很快。陈勍却不敢坦然受之, 立刻下阶相扶:

    “卿家平身。乱党图谋不轨, 幸得卿家, 朕方得以转危为安, 含灵你有首策之功。”

    先称卿家,便是不否认谢澜安的朝臣身份,再唤表字,更是进一步与她亲近之意。

    殿阶下还留驻着许多勤王的臣辅未散,目睹这一幕,再看谢澜安的眼神,便不由多了几分敬惮。

    首策之功,这四字何其之重。听说昨夜倾覆外戚的政变,全是由这女郎一手策划。她将禁军指挥于股掌, 挽狂澜于将倾,从虎口下保陛下安然, 又一举倾灭了横行多年的庾氏。

    她虽未直接参与救驾, 却已隐隐流露出运筹帷幄, 策定乾坤的能力——而这个女郎才不过二十岁。

    在这些人神思各异地望着谢澜安时, 陈勍的目光同样落在她脸上。

    莫说旁人不知昨夜会稽王会率兵入宫, 便连他事先都不知情。

    那些大臣以为是他与这名谢娘子里应外合,暗中联手除去外戚?不是的,在此之前,陈勍与谢澜安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从未向他密呈过手书、暗信之类的东西,更无私下向他陈情表忠,呈禀过计划。

    他们中间一直是由郗氏兄弟传递消息。

    可即便对郗氏兄弟,谢澜安的态度也慎之又慎,只用“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之类模棱两可的暗语,仿佛既不十分热衷于争取他们的配合,又极度防备留下被人反咬的把柄。

    她给陈勍一种感觉:她不是在向他这个皇帝投诚,而是代他拨乱反正,恢复庙堂间本应有的秩序。

    连母后都骗过的人,他也难测高深。

    谢澜安不在意被人侧目,她目光平静,与冕旒后那双眼一触而分。

    这时谢策忽然迈出一步,向陈勍跪拜下去。

    他的身姿清如松竹,气格稳重:“请陛下治臣僭越之罪。策闻靖国公有不臣之心,为防陛下有失,秘请会稽王入京勤王,唯恐事泄,故不曾提前向陛下请旨。虽事急从权,亦是不敬。”

    谢澜安目光轻动,知道阿兄这是怕皇上疑她,要揽在自己身上。

    陈勍道:“谢氏护驾有功,何罪之有,神略快快请起。”

    谢策却未动,揖手坚持:“求陛下治罪。”

    他为人规行矩步,朴重无锋,若非为了小妹,一辈子也不会行此出格之事。

    可既然做了,他就会担当到底。谢策不是真的求陛下发落他,而是想让陛下对澜安放心,对谢氏一族放心。

    谢澜安微微动容。陈勍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笑了笑,顺口说:“好啊,神略拓碑一绝,朕便罚你献上两幅东正寺的碑帖,何如?”

    谢策这才谢罪起身。

    会稽王这会儿在前边重排禁卫军布防,分守宫门各处,处理宫变的尾声,不曾在这里。纵使他在,也不可能像谢策一样自陈罪过,把一桩天家欠他的人情变成自己的把柄。

    说到底,南渡以后江左兵制混乱,稍有实力的门阀豪强皆有私兵,朝廷屡禁不止,何况是正二八经挂陈字旗的藩王。

    但不是谁都能和宗亲相提并论,郗符乖觉,也向皇帝张了张嘴。

    未等他开口,十六岁的龙袍少年神色肃然,冕旒轻撞出珠玉之声:“朕非昏庸,能辨忠奸。你们皆是有功之臣,不必多言。”

    他言讫,转头看向仍坐在殿内神思游离的太后,“母后,含灵来了,您可有话要问?”

    第47章

    庾太后微微浮肿的眼皮一抖。

    昔日雍容果决的老妇人变成失了牙的雌虎, 谢含灵三个字,就是硬生生从她口中拔掉的最鲜血淋漓的一颗獠牙。

    她曾在谢澜安身上感受到的君臣相得、大展宏图的壮志雄心、以及那种年轻锐气带给她的不知老之将至,在这一刻通通还了回去。

    太后就仿佛一棵被吸干了精气的枯树, 那双皱纹明显的眼中, 包裹着苍老, 干瘪, 无助。

    若说靖国公令整个庾氏巢覆卵破的逆举, 让太后感到了万事皆休的空茫, 那谢澜安的背叛,无疑是一记直击她灵魂的重创。

    她还有话要问吗?

    太后扯动唇角,颤巍巍挣扎起身。

    她身边的崇海和溱洧已被扣押,紫宸殿的御前内侍忙上前扶她,被太后拂开。

    她整好衣襟,面无表情地徐徐步至殿门处。

    衮服祗肃的陈勍立在那里,神色疏离,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便高大了许多。

    太后的目光转向阶下的谢澜安, 此时恰有一道破云的朝光自天下来,照射在谢澜安身上, 将那身在众多玄绛青白衣色中独树一帜的红装, 渲染得绚丽无比。

    谢澜安站在朝阳下, 眉眼清冷如旧。

    太后开口, 声音嘶哑:“假若昨日哀家见了你, 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当着皇帝的面这样问,谢澜安在旧主与新君之间,根本不用字斟句酌,镇静地注视太后道:“娘娘, 今日的结果已是最好的结果。”

    昨夜太后在最紧要的关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保住了自己仅剩的体面。

    太后怔忪片刻,点了点头,不愿再与这个女郎多说一字。她转头看着皇帝,疲声道:

    “我累了。陛下,哀家还能回长信宫吗?”

    “母后哪里的话,大玄以孝治国,朕自然奉养母后至天年。”陈勍答着,伸手托住太后的手,“朕送母后回宫。”

    一对母子不似母子,君臣不似君臣的背影转往后宫,谢澜安收回视线,这才仔细地朝风尘沾襟的阿兄脸上看了看。

    太后睥睨自负,并非无治国利好之心,是输在没有一个好哥哥与她一条心,反而拖了后腿。谢澜安看了谢策一阵,忽然欣慰地抬手揽了揽他的肩膀。

    这个老成的动作,倒像长辈嘉奖小辈似的,谢策被她拍得直愣,无奈失笑。

    “半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谢澜安眨眨眼:“认得是认得的,只是阿嫂和小宝想你,我先代她们关怀关怀阿兄。”

    ·

    长信宫的殿门映入眼帘,太后松开了那只细长而冰冷的手。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交权。”太后自嘲一笑,难掩憔悴,“哀家老了,你长大了,你既觉得已能胜任这江山之主,这社稷的重担便交由你了……”

    “母后可拭目以待。”陈勍道。

    长信宫已被清理得空无人烟,新的宫娥还要等皇帝发令调配。太后在这空洞的殿宇,忽然回身握住皇帝的手臂,一双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他:“谢含灵此人不可不防。”

    陈勍目光略深。

    太后:“她看似恭谨,实则野心桀骜。陛下可用她,却万不可给她大权在握的一天!”

    握住权力便不想放手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陈勍默了默,看上去还是雅静清隽的模样,说 :“母后多虑了。”

    庾太后凉笑一声。

    她已想明白,谢澜安的反水根本无关于昨日自己让她吃了闭门羹。谢澜安算得这样准,藏得这样深,只怕她从第一次踏入长信宫开始,已经计划着今日。

    太后耳边回荡起兄长被擒前,那声凄喊:“不想我赫赫庾氏,竟输于一小女子之手!”

    庾嫣心酸地闭了闭眼,她记起来,除了谢含灵第一次来拜见她的那个春日,向她跪拜,在那之后,那个女郎的背脊是越站越直啊。

    正是这份不谄不媚的风骨,投了庾嫣的心头好,让她从未怀疑过谢含灵的忠心。那时她以为,这个谢家女娘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一把能用的刀——可如果从一开始,谢含灵便是虎豹之子,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呢?

    那么谁才是刀?

    雕花殿门阖闭之前,庾嫣与陈勍说了最后一句话:“龙可降而驯之,然有逆鳞,触之则杀人。”

    ·

    “谢家立下辅君剿叛的大功,可喜可贺。”

    紫宸殿外头,知道陛下之后还要召见他们,所以这些主要参与中秋剿叛的臣工都没有散。

    王丞相走到谢家兄妹身旁,笑着说了一句。

    谢澜安浮淡一笑:“比不上丞相,踩着鸣金收尾的时机进宫,谁赢帮谁。这份儿本领,晚辈再修炼十年也拍马难及。”

    王丞相面色微变,他养气功夫再了得,被一个小辈打脸也做不到云淡风轻,沉声道:

    “果然是功高得意,少年轻狂了,神略,谢氏教出了好子弟!”

    “含灵不可无礼。”谢策轻声说了一句,将话头接过去,谦和地与王丞相打机锋,还小妹耳根子清净。

    郗符适时凑过来,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帖,正是昨晚亥时他收到的那一封。他骈指夹信,朝谢澜安晃了晃。

    “不愧是你,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倒授太阿示人。你便如此笃定,我会如你所想带人入宫?”

    谢澜安瞥他一眼,连续两日两夜不曾睡觉的女子仍旧精神饱满,只是眼神嫌弃,仿佛在说,就郗府那些人,有你无你能左右大局?

    “今日之后郗家便是天子信臣。”谢澜安语气冷淡,“我说过,别得了便宜卖乖。”

    这好处是她送到郗家手上的,郗符何曾不知这一点。他心中也佩服她的胆略,但让他在口头承认,那无异于要掰开死鸭子的嘴。

    郗少主憋了半晌,轻瞟左右,低声道:“留神些。”

    连他都看得出来,这一仗过后,谢澜安锋芒太露了。

    即便谢策揽过了暗通藩王的事,可她攻石头、调禁军、养武婢、挟公主,将京畿布防玩弄于股掌,哪一桩不是功过一线之间?

    谢澜安笑笑,黛长的柳眉如两弯窄刃。

    太后会对皇帝说什么,她多少猜到了。

    若小皇帝软弱无能,丝毫不起疑心,反而不值得辅佐。疑又怎么样呢,外戚倒了,陛下便能高枕无忧了吗?他身边若无一个强硬的臂膀,世家门阀很快便被蜂拥而上,到时这些人重摄政权,龙椅上头,傀儡还是傀儡。

    皇帝想将皇权集中到自己手里,对抗门阀,推行新政,便只有她能助他。

    谢澜安从不做锦上添花的事,即便雪中送炭,也要在对方即将冻毙之时伸手,让他明知热炭灼手,也不得不全力握紧。

    疑不疑心是皇帝的事,能不能让疑心之人容下她,才是她的本事。

    这一点,前世的楚清鸢便学了个十成十。

    上一世陈勍任用楚清鸢,未必是多看重寒士,而是在那个群狼环伺的环境中,只有楚清鸢这个疯子敢于为最无胜算的皇帝谋划。

    楚清鸢求一展才能,青云直上,陈勍求摆脱外戚,独掌大权,那是一对破釜沉舟的君与臣,谁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从结果上来看,谢澜安也不得不承认,楚清鸢的确有独到的眼光和狠决的手段。

    这却不是他背叛她的理由。

    还记得楚清鸢揭穿她的身份时,与谢澜安说过一句可笑的话,他说:“女郎,我不得不叛你。”

    因为谢氏有不得党争的祖训,楚清鸢的一腔雄图被这个训诫禁锢,他若服从她,便一辈子无缘于三公九卿。

    然而他不是在投入谢氏之后,才知道这个训诫的,楚清鸢若想做天子门生,成一番事业,可以不入谢家门。事实是以楚清鸢当时的境遇,除了在春日宴上获得谢澜安的青眼,他找不到更好的阶梯。

    他不过是先借着谢氏的东风,学谢氏的籍艺,闻达于天子,再在背主后用一句无可奈何,粉饰他的野心。

    是的卢,注定要妨主。

    谢澜安暗暗吁吐一口气,回头用目光寻人。

    胤奚这会儿被留止在便殿的云龙门外了,离得远,看不清他表情。但看见那身墨衣静如处子地候在朱门边,谢澜安眼底的寒峭便消弥几分。

    “怎么带了这个妖精来?”耳边传来郗符的嗓音。

    谢澜安一下子笑了,“你管他叫什么?”

    郗符看见女子眉眼瞬间生动,不复方才的冷情,更没好气:“白脸儿红唇水蛇腰,不是妖精是什么?上回——”

    和一个庶人记较显得他狭隘,郗符索性不提上回胤奚给谢澜安打伞,那个回眸挑衅的眼神,只提醒她:“这里是皇宫大内,莫太出格。”

    谢澜安闻言,又向胤奚看去一眼。不知胤奚是否有所感,隔着广阔的殿廷,乖巧地抬起衣袖挥了挥。

    羊肠巷挽郎出身,无功名无身份的胤奚站在天子寝宫之外,既没有殿上诸公的从容风度,也不像周围扫洒残血的奴婢那像小心谨慎。

    他只是安之若素,踩着皇宫的地砖,还没有在女郎的院子里拘谨。宫阙再高,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那袭红衣,只知道他是女郎带来的,便等着她领自己一道回家。

    谢澜安含笑:“你看不顺眼?将来会越来越多的。”

    郗符心中微微一跳,“什么意思?”

    谢澜安讳莫如深地看着眼前高殿。将来寒士跃龙门,天子在殿前亲试文章,读书人不再有士庶贫富的限制,可不就能迈过那道宫槛了?

    “陛下召诸位大臣觐见!”这时,彧良在殿前高唱一声。

    第48章

    众人奉谕入殿, 会稽王与几位宗亲居先,其余只有王家父子,谢氏兄妹, 郗、卫、原氏郎主等几人。大家都绷着精神撑了一夜, 进殿后, 陈勍即命内侍送上热茶。

    “诸位卿家除奸有功, 辛苦劬劳。”陈勍端坐于上座道。

    收回实权的第一日, 少帝没有摆架子长篇大论, 其他事都可以慢慢归整,当务之急,是商量如何给外戚孽党量刑定罚。

    谁都不曾想到,庾奉孝那六千私甲兵的藏匿之处,是在长平陵西面的鹿隐山中。

    庾奉孝将守皇陵的士兵皆换成自家心腹,就在陈氏列祖列宗的眼皮子底下,蓄兵囤甲,此公是真不怕先王的神灵降下天谴啊。

    由此也可见,靖国公的猖狂与野心到了何等地步, 若不是今日谢澜安引蛇出洞,消灭叛乱于萌芽, 等他来日成了气候, 想想便令人后背悚寒。

    弑君谋逆, 当处以极刑, 靖国公的性命决计是保不住了, 这也是太后败势后,只字不曾替兄长求情的原因。

    但余下的庾、何两氏族人又该如何定罪?这里头牵扯到太后与长公主,不乏中表亲戚,旁的不说, 连长主公的一双儿女,皇帝的亲外甥也姓何,难不成要一究到底?

    一些人的眼梢不禁瞟向会稽王,指望这位辈份最高的宗亲给个说法。

    陈稚应却心道:一张嘴就断了几百条性命,傻子才出这个头哟,拈着下巴作苦思冥想状。

    谢澜安没有什么顾虑,直接了当先将何羡那一脉从何家里摘了出来。“陛下明察,何梦仙出身旁支,常受何氏本家冷落,与此案并不相关。”

    陈勍点头道:“既是谢卿作保,朕信谢卿,应允不究。”

    谢澜安又上言:“臣以为,秋主肃杀,本是阴聚凝寒之时,再大肆诛杀九族,易致人心惶乱,不如只追首恶与直系,在三司审查后释放无辜,少兴杀戮,犹不可连坐妇孺、女眷。”

    陈勍听后,沉吟片刻,又点点头:“大兴杀伐非朕所愿,朕有祖先福佑,有皇伯父与诸忠卿辅弼,逢危化安,岂是恶逆所能伤?无辜不罚,有罪不赦,是当然之理,便依谢卿之言。”

    王翱见谢澜安说一句,皇帝便应一句,全然一副听她主张的姿态,心想这还了得?他急忙张了张嘴,却快不过谢澜安,只听这女子神清气正地又道:

    “如今大军北伐,户部关乎到前线军粮的调配,惠国公待罪期间,户部不能无主事。臣斗胆向陛下推举一人,便是何梦仙,此人精通数术,曾参与核算户部的军粮账目,对户部可谓熟悉。”

    这便是明目张胆地往六部安插自己人了。这下子,连谢策亦微微侧眸。

    郗符忍不住清了声喉咙。

    不同于为太后谋事时的察言观色,谢澜安在皇帝面前,隐见一股恃功而骄的强势。

    谢澜安是刻意如此为之,她已在除外党一事上露了底牌,再装温良恭俭让,也不会有人信,所以用在太后身上的那一套待时而动,已不适用于皇帝。她不如直言不讳,表露一点自己的私心。

    自古皇帝不怕功臣有私心,只怕功臣高风亮节浑无破绽,无处可拿捏。

    陈勍没有明显的表情,眉宇清敛地思忖小许,又要点头,王翱终于抢出间隙,阻拦道:“陛下,不可!”

    “户部是掌管朝廷的钱粮口袋,选任需慎,如何能凭谢澜安一面之词便定夺。再者,”老丞相面沉似水,“陛下仁慈,只顾及臣下的功劳,却忘了谢娘子昨夜派死士以刀挟持长公主,又命麾下攻扰石头城,甚至动用重弩损毁城墙,实在是不择手段,无视王法!她纵使有功,却也功过相抵,老臣以为,此女不适宜再留明堂,参议政事了。”

    谢澜安嘴角微微轻勾,果然来了。

    谢策立刻接言:“照王公的说法,若昨夜不挟制住何家,放任惠国公派人相助靖国公,也不管石头城,任由那庾松谷带着守城兵将进城,那锄奸可会如此顺利,又会平添多少生灵涂炭?

    “所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我谢家不求有功,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不要冤屈了舍妹。”

    谢澜安这时慢慢放下手捧的茶盏,抬头道:“陛下,臣……”

    “含灵不必多言,是丞相言重了。朕此前受困于深宫,耳目不达,许多事态无法及时施令,谢含灵立断决行,护卫京城护卫朕躬,并无不妥。”

    陈勍一力回护,不等谢澜安自辩,他已帮她想好了借口。

    说完这番话,陈勍余光掠过王翱,看向谢澜安:“朕有意拜谢娘子为少师,群卿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谢澜安眉梢微挑。王翱却心头一紧,纵使知道皇上已不悦他,也不得不再次开口:“不可。陛下三思,自古从无女子为天子傅师的前例!”

    陈勍舒眉道:“之前也从无女子为绣衣直指的先例啊,谢澜安不也做得了吗?”

    王翱据理力争:“此前是太后娘娘一意孤行,尚不免御史台争议不休。陛下为贤明圣主,更不应任情恣心,罔顾国法,开此先河。”

    这已是很严重的口吻了,阁中一时无声。

    谢澜安只是安静垂眸站着,既不开口辞谢,也不与丞相争辩。

    少帝无声地按了按袍袖下的指节。

    这种压迫感他很熟悉,过去每一次的大朝会上,不是他王翱,就是靖国公,要么便是母后,谁都能滔滔高论,谁都能对他指手画脚。

    他好不容易才迎来转机,怎能允许故态复萌。

    陈勍看向会稽王:“皇伯如何看待?”

    “啊?啊……”陛下亲询,陈稚应不能再装傻了。他怎么看?他看着那英姿丽色,从容淡定的小女郎,心情很有些复杂啊。毕竟从前自家女儿稀罕谢澜安嘛,逮着机会就在他耳根子旁边念叨,说此生非谢家玉树不嫁,使得会稽王这些年来,虽然和谢氏没什么深交,却一直把谢澜安当成半个女婿看待。

    加上半个月前,谢家大郎带着谢澜安亲笔写的信来关说他,会稽王看过那信,对于谢澜安的心机胆略,着实佩服。

    要他看的话,凭谢澜安的功劳,足以当得起一个少师的官职。

    但陈稚应无意和王丞相闹僵,打了个哈哈:“谢娘子有功是铁板钉钉的了,至于如何赏,全凭陛下定夺。”

    ·

    两盏茶的功夫后,大臣们陆续退出紫宸殿。

    当先而出的王丞相喜怒未形,面沉如水,他身后的王道真却明显地流露出几分担忧神色。

    众臣走的是殿宇中轴线上的宫门,只有谢策往云龙门上看了一眼,一个人拐到这边。

    胤奚玄深的衣色像一块石头雕成的塑像,等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大郎君过来,他才挪步向侧方避了避,眼睛仍往殿阶方向寻觅。

    谢策不由好笑,“别找了,你女郎被陛下单独留下说话,大约还得一阵子。”

    胤奚微微一愣,收回视线。

    谢策打量胤奚那张看着温纯静默的脸,忽问:“怕不怕?”

    胤奚抬起乌黑的眼珠看向他,仿佛不解其意。

    “方才在殿中,”谢策已有几个昼夜奔波未休了,这会看见胤奚,起了点玩味,话说得很慢,“陛下有意封澜安为少师。”

    胤奚的瞳孔凛然深黑。

    少师,与少傅、少保并称“三少”,历来为太子老师或天子信臣所居的清要官职。皇帝不可能与一个杂户庶人同拜一师,所以如果女郎成了皇帝的老师……便不能再教他了。

    胤奚仍是那副沉静温吞的模样,留意四下无人,他缓声道:“我看过一本秦汉职官制度的书,‘少师’常设为虚衔,不参与朝中谏议。今叛党初定,百事待革新,陛下若真看重女郎,便不会仅赐虚位,这应是陛下投出的问路石。”

    谢策眉心一动,不料此子游离庙堂之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他才跟了澜安多久?

    “你看的那本书我知道,上面眉批是我写的。”谢策说着,声音忽而转肃,“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妄议政事,揣测宸心。你家女郎便是这般教你?”

    胤奚反应了一下,无辜地看着他:“女郎教我,处野草之身,不可轻忽看小,视庙堂之人,也不必高捧看大。女郎还说,唯有人心不披华服玉簪,不能鎏金镀银,无贵贱别……”

    谢策心中没奈何,这的确是无法无天的小妹说得出的话。

    他微笑:“学得挺好,住口吧。”

    胤奚短暂现出一抹笑,眼睛又目不瞬睛地转向那座高殿了。

    他不止想到了这些,在等待的时候,他还想过,万一陛下对女郎一见倾心,要她入主中宫,该怎么办?

    毕竟女郎惊才绝艳,举世所稀,谁能过宝山而空手归?

    可再一想,陛下最恨外戚,如今他才重新掌权,头一桩忌讳的就是后宫干政,只要皇上想任用女郎辅佐他,便不能要女郎。

    ——他也要不到,女郎才不喜欢他。

    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是被女郎青眼相加,悉心教导的标准。

    想都不要想。

    ·

    皇帝留谢澜安叙话的时候,玄武大道上,太学封闭的大门缓缓开启。

    里面的太学生昨夜听见外面兵戈铁甲的声音,整夜惴恐不安,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学监大门一开,众生见外面秋阳灿烂,仍是太平景象,不由有恍若隔世之感。

    荀尤敬亲自来接学生,众人一见祭酒老夫子,顾不得饥渴疲惫,连忙恭敬行礼。

    荀尤敬身边的弟子华羽,就将昨夜庾氏如何叛变,谢澜安如何临危调度,会稽王又如何入宫勤王,使陛下化险为夷等事娓娓道来。这些太学生听得面面相觑,匪夷所思。

    “什么?靖国公果然心怀不轨,竟然敢囤兵闯宫!”

    “这样说来,那谢……谢娘子便是潜伏于太后身边,实则暗中为陛下除奸的贞才良臣了?”

    “可是她昨日下令封太学……”

    这时,一个面色苍白的素衫青年,捂着肩膀咳嗽数声,越众而出,正是中箭受伤的楚清鸢。他气息孱弱道:“想必,谢娘子是怕再有暗箭伤人,又无法令虎贲卫放行,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是为了保护大家吧……”

    经他如此一点拨,众人恍然,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昨日痛骂谢澜安的学生,不由惭愧,以往轻视谢澜安投靠外党的士子,也嗫嚅失语。

    半晌,不知谁小声道了一句:“谢娘子如此委曲求全,顾求大义,还要蒙受谩骂冤屈,实在是……实在是不该。”

    楚清鸢敛住眸底的光芒。

    毁誉褒贬由来只在一线间,明目张胆为非作歹的,人们便骂,一朝发现其中有隐情,风评又会转骂为赞。比起敬仰一个人更死心塌地的,便是在误解一个敬仰之人后,所生出的悔恨之心。

    今日之后,遗忘了谢澜安曾被誉为“金陵第一人”的人,会重新记起这一点。

    谢澜安断送了他的前途,可是楚清鸢并不恨她。相反,她能凭铁血手腕除掉外戚,就证明楚清鸢之前的看法没有错,谢澜安果然是非常之人,她怀有匡时济世的大抱负,而他,庆幸自己赌对了!

    那篇发在庾氏倒台前夕的《讨庾氏檄》,真是再合宜不过了。

    她不屑一顾于他的文章,没关系,他会用自己的本领让她不得不听到、读到。

    楚清鸢会让那位谢娘子知道,她当初选错了人,她最该选择扶植的门生,是他。

    第49章

    荀尤敬看见这些年轻学子对谢澜安的态度转变, 心中五味杂陈。

    昨天澜安那孩子在这里被骂得那样狠,还想着稳住大局,他这老头子碍于表面上的疏远作态, 还不能维护她。

    昨日回府后, 荀尤敬越想越难受, 思及含灵的处境, 便动了夜访王宅的心思, 想说服王丞相相助抗庾。

    即将出门时, 却接到含灵遣人送来的信件,上面只有一句话:“老师勿忧,敬请勿动。”

    荀尤敬信任自己的得意弟子,便未出门,一觉醒来,才知金陵已经变天了。

    好在今日云开雨霁,他从人群中寻到楚清鸢的身影,关怀地问:“你便是那写檄文的郎君吧,伤情如何了?”

    有天下文宗荀祭酒这一问, 楚清鸢觉得自己受再重的伤也值了。

    他左肩中箭,昨日被关入太学后, 有个胆子大的太生帮他拔下箭矢, 学中没有金疮药, 只得先胡乱地包扎止血。楚清鸢失血过多, 唇上没有什么血色, 依旧落落大方回礼道:

    “劳先生挂问,小子无碍。”

    荀尤敬读过那篇雄文,对此子才气颇为欣赏,心中却有些奇怪:含灵既是假意作戏, 按说应该会暗中送些伤药进去啊……或许是昨日事关重大,头绪纷乱,忽略了也未可知。

    华羽见老师关怀后辈,便主动问楚清鸢可需帮忙送他到医馆。

    楚清鸢心中欣然,不愿被人看轻,道谢婉拒,说可以自行去疗伤。

    众太学生就此分别,各回各家,一边走还不停议论着外戚做乱的事。

    楚清鸢身上虽痛楚,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即将被士林传诵,便又志气踌躇起来。

    他凭着一口精气神支撑,拐过两道街口,正欲找间就近的医馆,眼前忽然罩下一片暗影。

    楚清鸢身边恰有一面酒幡遮挡,他下意识抬眼,对上一双狠利阴冷的眼睛。

    谢演。

    楚清鸢心中一沉,不等他后退,双臂就被从后贴上来的两个壮汉钳住。

    他肩上伤口瞬间裂开,渗出殷红的血色。

    “我说没说过,你千万不要打着借本公子的势,往别处攀援的算盘?”谢演这两日恨得心都长了草,注视楚清鸢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你非但敢骗我,还敢自曝代笔之事,害我丢尽了脸面!”

    “救——”楚清鸢才喊出一个音节,嘴巴就被堵住。谢演沉声道:“套起来带走!打残算我的!”

    ·

    紫宸宫,宫娥内侍皆退,只剩下陈勍与谢澜安一君一臣。

    谢澜安松弛地立在织锦地衣上,垂着两手,神容静雅。

    陈勍看向这一早上没说多少话的女郎,开口道:

    “朕知你的顾虑,朕不妨对你直言,朕被掣肘多年,做梦都想求得君臣相须,鱼水相得。朕想要南朝中兴,想求一个海清河晏的大玄,想有朝一日在洛阳太极宫中祭祖先,而非在这伪造的江南宫廷中,做个行尸走肉!为此,朕愿日新勉励而求贤,而非杯弓蛇影以疑人。”

    谢澜安不动声色,只恭谨地应道:“陛下志存高远。”

    锦绣文章或骈丽言辞,她看的听的够多了,没有哪个帝王初临大宝时,不是志高气盛,一心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仅凭三言两语,还不足以令她刮目。

    陈勍摇摇头,知道这是敷衍的客套话,谢澜安显然还与他隔着一层谨慎。

    少帝长身而起,旒珠轻碰,他走下阶。

    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轻,他比她更年轻。

    陈勍双目炯炯,在谢澜安面前,以九五之尊行弟子礼,一躬到底。

    谢澜安目光倏尔深沉。

    “朕自幼景仰娘子之才,曾求父皇请娘子做东宫侍讲而不可得——那时候的谢娘子,还是谢郎君。今天不负我,重逢贤才,想来我虽德浅,应不至冥顽不可教化。”

    谢澜安掌心收紧于身侧,注视那袭向她垂首的龙袍,泰然受之,并未避让。

    陈勍便笑了,抬起头,眸光灼采动人:“女郎以北伐教母后,敢问以何事教我?”

    谢澜安直到这时才退身避了避,同样以大礼回拜,她面无惶恐,声音清沉:“臣不敢当陛下大礼。上有问,臣斗胆直言,当务之急,应行土断、去府兵、开策举。”

    行土断,便是重新测量田地,重修黄册,收回世家豪族手中强占的田泽,还于国民。

    去府兵,便是削减门阀中大量荫庇的部曲,避免庾奉孝蓄兵之乱再次发生。

    开策举,首先要废除实行了近百年的九品官人法,打破世家举官的垄断,给寒人以入仕的途径。

    税制,兵制,官制。

    每一条都是针对世家的章策,每一条,施行起来都可预见其中的艰难与阻力。

    陈勍直视着谢澜安的眼睛:“世家根深,何者先来?”

    谢澜安一听这话,便知这小皇帝,可不是只会礼贤下士的无谋少年。

    她知道皇上真正问的是什么,笑了笑,唇角弯起的同时眼底温度冷却,道:

    “陛下放心,我谢家先来。”

    ·

    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神色如常,胤奚却反常地有些沉默。

    谢澜安瞅他一眼,他便抿唇将视线移开,她瞥开眼,他再看回来。反正她不开口先问,这人便磨碾着自己的唇肉不说话。

    谢澜安和少帝周旋了一早上,也没有这么烦的,她抬指敲了敲双腿交叠的膝盖。

    “有话就说。”

    “女郎,”胤奚开口就是带着鼻音的哑声,把谢澜安吓了一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亏谢澜安昨夜见他举止若定,风范沉稳,还心夸他长进了,此时尘埃落定,怎么还活回去了?

    她问谁说的,胤奚眼珠乌黑水润,“大郎君,他说陛下要拜女郎为少师,衰奴自是不配了……”

    他说着,指尖小心搭在谢澜安垂落的衣袖上,蜷指勾住,轻轻的:“女郎,别不要我。”

    谢澜安直头疼,大兄去了趟会稽,怎么也有逗人玩的闲情逸致了?

    那小皇帝的确结结实实地向她行了弟子礼,眼下这般,谢澜安也不能提了。她捏着眉心说:“阿兄吓唬你,我不曾——”

    话说一半,谢澜安反应过来,抖搂开袖子睨着胤奚:“又找打呢?”

    还敢告大兄的状。

    赖他这张天生纯良的脸,总让谢澜安一不留神就忘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四六不懂的小挽郎。

    若胤奚连这点事都看不透,她便真要清理门户了。

    胤奚没有被拆穿的心虚,不折不挠地将手背塞到谢澜安掌心底下。

    他漫不经心垂睫的神态,竟学得两分谢澜安的影子,温驯而佻达。

    “不骗女郎,衰奴害怕。”

    谢策问他怕不怕,殊不知他怕的另有其处。

    这个中秋夜,他看着女郎威重令行,山河入她眉眼,覆手便可翻云,某个瞬间忽产生了一种不确定的念头:

    也许女郎骨子里的那片孤冷,根本不需要别人去暖。

    惟其孤傲冷绝,才成就她独一无二的气度与坚不可摧的盔甲。

    只有无知的凡夫俗子,才会忧心天人不染七情六欲,怕她高处不胜寒。

    胤奚害怕这是真的,那么,他就不能再因自己的私心多靠进她一步……他所有不堪一提的小心思,便都成了匍匐在高山下的蝼蚁。

    他不怕做蝼蚁,他怕自己妨碍了她。

    谢澜安掌心里不防蹭进一片温软,她眸光轻霎,随手捻了把那片腻脂般的皮肤。

    熟稔地做完这动作,她自己愣了愣,又抬手无情拍开。

    叛乱初平,城中处处有禁卫军戒严,挂着谢氏家徽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车停府门前,谢澜安刚下车,盯着太学那边的允霜回来,低声与主子禀了一事。

    谢澜安听说楚清鸢被谢演套着麻袋掳走了,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想登青云梯,就要付出代价,他当初选择谢演,便该对那人刻薄狭隘的心性有所防备。

    以为写出一篇檄文便能青云直上?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允霜是附耳与主子回报的,胤奚站在旁侧,只听到“太学……楚……演郎君……”几个字。

    可女郎脸上的笑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星寒水冷的眸子里,分明泛出了愉悦。

    胤奚知道女郎针对外戚设局已有几个月之久,其中大部分事情,都按女郎计划的发展,唯有那个在太学写檄文的人,不是女郎安排的。

    但她如此留意他吗?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女郎进了家门。

    谢澜安看见一夜未睡还在紧守门庭的谢丰年,眉心舒散,拍了拍少年肩膀,向他交代了几句,说已无事了,安抚府内众人,让大家都去歇息。

    胤奚看了眼女郎回房的身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又去湢室简单地冲洗一番。

    而后他从换下的衣服中,摸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页,坐在书案前细细端详。

    姓楚那人写的檄文。

    好文采啊。

    ·

    王翱父子心事重重回到府内,王道真怀有一丝侥幸,问父亲:“陛下独留谢澜安在内堂,会不会是……瞧上她了?”

    王翱沉声道:“瞧上倒好了!你看陛下像色令智昏的样子吗?他才经历过外戚之祸,怎可能让谢家变成第二个庾家。太后败了,陛下下一步,只怕要用谢澜安对付世家了……”

    谢澜安做皇后有什么可怕的,皇后困于后宫,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只金丝笼中雀。

    王翱只怕,陛下今日公然拜谢澜安做少师,是虚晃一招,若小皇帝铁了心将她安排进两省要位,才是棘手。

    “阿父,我王家当如何是好?”

    “莫慌。”

    王翱眯了眯眼,“世家扎在土里的根深着呢,凭谁想撬动,无非先要在田籍荫户上打开口子。庾、何倒了,谢、郗、卫、原投诚了,金陵城的这些世家在天子脚下是闹不动了,如此……你去联络江左本土的大姓士族,与他们通个气。虎未成文,已现食牛之气,皇帝年纪轻轻,胃口却不小,眼下不同舟共济,更待何时?”

    第50章

    王家急于应对的时候, 谢府中一派安闲悠然。

    刬除外戚如此顺利,离不开谢澜安手下各部的默契配合,陛下要论功行赏, 家里也要论功行赏。

    谢澜安让大家休整了三天, 第三日将夜, 在府内大摆筵席, 给阿兄接风洗尘兼庆功。

    她说话算话, 按之前许诺的下发赏银, 只多不少。除此之外,又给拨云校场的武婢们每人锻造了一套趁手兵刃。

    华灯初上,开宴之前,山伯又到宴厅中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席位安排,杯盏灯烛等细事。谢策与谢澜安并肩从一道回廊转过来。

    透过敞窗,谢策望着厅内的锦绣华灯,“如此大张旗鼓?”

    谢澜安知道大兄担心什么,她道:“立功庆贺是人之常情,收敛太过, 反而让人疑心城府过深。这笔花销和赏银,用的是之前从庾氏嘴里抠出的那一半助军钱, 账是暗账, 但明眼人未必猜不出来, 所以这就是花出去让人看的, 花在明处总比藏在私库让人放心。等大司马回来再向我讨要, 我也没有了。”

    谢策颔首。的确,伴君之道,不在于面上如何,小妹的锋芒如锥处囊中, 藏也藏不住了。

    “陛下心思不浅,等着用谢家他山之石以攻玉。”谢策微微沉吟,“你既在御前表态,谢家要以身作则,这些武卫……”

    谢澜安随手玩转扇柄:“削减世家不是抄家,定额之内,谁家不留些护院近卫?这批女子武卫在中秋剿叛时露了底,那便大方启用,我为自身安危养些武人,难道犯律?再加上之前选拔出的谢府原部曲百余人,留下这些人,算算既不出格,也便够用了。”

    “够用吗?”谢策轻笑,左右望顾一番,眨眼低道,“那拨云堡的一千人马?”

    谢神略是正直沉稳,不是心无成算。

    谢澜安闻言,展扇遮面,只露出一双弯如月黠如狐的眼眸:“大兄,看破别说破呀。”

    以身作则有以身作则的底线,这些门阀家主个个都成了精,她不给自己留后手,下场便只有等着被暗留后手的世家主算计。

    前车之鉴犹记,手里无兵无人,她连觉都睡不踏实。若谁以为她是谨守天地君亲师伦理纲常的人,便是看错了谢含灵。

    人讲仁义,她还仁义;人出钢刀,她的刀锋只会磨得比对手更利。

    “族老们那里你莫担心,有我顶着。”耳边传来嗓音,谢策很坦然。“其实谢氏家风清正,加上你上回预事于先,重修家规,清查族内旧账,这次革弊对我们谢氏的影响算是最小的。”

    纵使宗族里定会有人不理解,以为澜安为了讨好陛下而自毁家业,但谢策心思清明,知道小妹所为,是利在当下,功在后世的安国之举。

    他会尽力让她后顾无忧。

    ·

    西跨院里,一众武婢收到新打的兵器,正兴奋不已,心爱地擦拭摩挲着。

    连最不苟言笑的纪小辞,将那柄由陨铁锻造,开刃如柳叶的长剑横于膝头,眼中也少有地流露出痴迷的神情。

    贺宝姿一身绛色束袖劲装,腰间佩着崭新的环首刀,靠在廊柱上笑看这群女孩,说:“别认呆了,你们手里这些兵刃用的好料子加起来,青溪的宅子也能买下两套了。”

    “谢娘子待咱们好,我早就晓得了!”池得宝嗓门如洪钟地接口,将手里两把重逾百斤的厚脊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

    女郎非但厚待她们,还尊重人咧。最开始匠坊制画图纸,让她们上报擅用的兵器式样重量时,那祖老儿非要自作主张,将她的杀猪刀换成一对板斧,说历来载于史册的名将,就没有使杀猪刀的。将来遇到真正的对战,不等出手,还不先笑死对手了。

    可池得宝又不要载于什么史册,她这辈子,只求能吃饱饭就行。

    只不过她怵祖遂,争不过他,最后还是谢娘子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这点小事,特意交代说,让她想用什么便用什么,池得宝才得以收获这对心爱的双刀。

    玄白在月洞门外头,朝跨院里羡慕地张望两眼,拍拍跟了自己快十年的佩剑,“允霜,你发现没有……”

    允霜不等他说完,便冷静地点头。

    早看出来了,比起对他们这等糙汉子,主子对女孩儿家格外赏惜。

    不过这事从出生时便定了,羡也羡不来。

    他余光里经过一道荷华敛秀的身影,连很少叹气的允霜也不由郁闷一瞬:这个人是例外。

    “诶,手下败将!”

    池得宝看到路过的胤奚,唤他一声,得瑟地举起自己的新兵刃,“你有没有啊?”

    胤奚闻声,耐心地在门边驻了驻足,淡然摇头。

    今日家宴,他穿了一身荷花白宝相花纹直裾,不是平常在校场上麻衣绳履,泥地里摔滚的样子,也敛起了那股势若惊猿的冷淡狠劲,显得温文尔雅。

    院里所有女武卫都拿他当过靶子,听见池得宝的问话,有闷声发笑的,也有看着焕然一新的胤奚微微发愣的。

    他身上的衣袍,是谢澜安十八岁生辰时穿过的,当时筵上名流云集,称赞“谢家有子,仙才荦落,非尘俗人”。

    今日胤奚服之,颜若菡萏出水,亦不遑多让。

    “手下败将”的说法无非是个玩笑,这里人人都清楚,胤奚在校场上输多赢少,是因为她们合力围攻,方能勉强将这个看似讷言,实则身姿灵巧的家伙逼入绝境。

    她们以他磨刀,他一人又何尝不是以她们做磨刀石?

    听说他是被祖老儿相中的好苗子,所以祖老儿一直在耐心夯实他的底子,连套入门身法都传得谨慎,不肯教偏了他。

    纪小辞转眸看了胤奚一眼。

    这便这意味着,他一个人能摸清所有人的武功路数,而她至今还未见过此人进攻的招数。

    一抹秋水般寒凉的剑光陡然袭去。

    胤奚正抬脚欲走,耳侧闻得劲风,眼不去看,先拧腰避闪。纪小辞侧撩剑锋再攻,胤奚皱眉,不正面攫其锋芒,竖掌以刁钻角度击向纪小辞内腕。

    纪小辞本是带着功夫加入谢氏麾下的,一击不成,招式频出。胤奚手无寸铁,也能与她过得五招,当又一剑横面袭来,胤奚仰身下腰,白裳飘逸若云,躲避途中却还是不慎被剑风削下了一缕鬓丝。

    “纪小辞!”一柄环首大刀搪开剑锋,贺宝姿轻喝,“干什么!”

    这杀手出身的女子平素在校场独来独往,喜欢剑走偏锋便罢了,贺宝姿却没料到她在今天这个放松欢庆的场合,也敢胡来。

    院中的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笑了。

    纪小辞收剑,道:“果然是好剑。”

    胤奚所停之处,恰在一盏灯笼底下,他脸面半低,鼻翼两侧洒下暗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剑锋再偏一分,他便破相了。

    别的都无所谓,但他这张脸是给人留的。

    他侧挑眸尾,声音低沉:“拿我试剑?”

    贺宝姿看见一向泥菩萨脾气的胤奚慢慢卷起袖管,上前一步,察觉不好。她才要说话,忽听人唤了声:“女郎。”

    胤奚眼中的狠色瞬间浮散。

    他点足后撤,与这群女子避开距离,后退的方向正是谢澜安走来的那条卵石子路。

    谢澜安只见一道鹤臂蜂腰的飘逸白影来到眼前,停在她身畔,转了个身,带起的清风惊动了她髻上绒花。

    “女郎。”胤奚的声音比风还轻。

    谢澜安很少见胤奚在她面前展露功夫,眼神微亮,再看院子里神色都不大自然的众女,“这是比划什么呢?”

    一院武婢齐齐屈膝而拜。

    容颜冷峭的纪小辞亦放低剑鞘,没有犹豫地跪拜下去。

    谢澜安未动声色,语声平静道:“我不知谁和你们说的规矩。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便没有吗,起身,不用跪我。”

    众女起身,贺宝姿惭色上前,“娘子,怪我管束不严……”

    属下犯错,自然是她这个头领失职。谢澜安拂了拂手,她方才听到了两句,再往纪小辞身上看几眼,多少也猜出来了。

    听闻军中新兵多刺头,她手底下要是没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她反而会有巾帼不如须眉之憾。桀骜之士,谢澜安喜欢,有这等不服管的,自然就有有本事压服的。

    她看胤奚一眼,抬指往人堆里点了点,带着玩笑意味:“纪小辞,池小宝,还有陆小荷,听说就属你们几个爱欺负我的人。”

    胤奚腼腆地退到女郎身后,吸了吸鼻子。

    与方才翩若惊鸿的风采,判若何止两人。

    陆荷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女郎说啥了,他笑得这么不值钱的样子?

    池得宝不敢在女郎面前造次,连忙收起杀猪刀,拘谨地站直身体,忍了半晌,还是蚊子似地小声纠正:

    “女郎……我叫池得宝,谐音吃得饱,要是变成池小宝,吃小饱,那是万万不成的。”

    这句话把院子里的人都说笑了。贺宝姿肩膀松弛下来,笑着上前:“方才大家在说有兵器没兵器的话,娘子偏心,送了这些姑娘,却没舍得给胤郎君锻一把。”

    谢澜安负手望向胤奚:“别急,剩下的边角料都给你留着呢。我问过祖将军,他说你现在尚未选定趁手的兵刃,等以后用上,我给你锻把好的。”

    她今日被五娘打扮了一身绯色繁丽的曲裾纤髾,长发挽成个簪花髻,五娘还说这衣裳颜色有个说法,不是绯色,叫什么朱颜酡,谢澜安也不懂那许多。总之不比平日图轻简的襦袖裙裳,十分勾勒身形,这一负手,便显出梳背纤腰的婀娜。

    胤奚目光脉脉:“多谢女郎。”

    “嘿!边角料也这么开心?”弧形月门外探进一只脑袋。

    在院外瞧了半晌热闹的玄白毫不留情地嘲笑胤奚。

    胤奚一点也不生气,“我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女郎这是顾念我。”

    玄白受不了他,直接掀个白眼缩回脑袋。池得宝还傻呵呵地想,这胤郎君果然和她一样,都是知恩念报的人啊。

    纪小辞看着地上那道一点点朝女郎倾身的影子,冷色还是冷色,却隐约有些明白了,此人方才为何发怒。

    纪小辞自知仗了兵器之利,道:“方才……”

    “下次再切磋。”胤奚淡淡说,眼睛不看旁人,比手请女郎先行。

    他陪着谢澜安,沿卵石路往大厅去,醇声轻道:“眼看就是深秋,大司马攻虎牢关僵持不下,南人不适应北地严寒,入冬后只怕会休战了。”

    谢澜安腰间组佩叮当,“你担心大司马得知太后倒台后,失了联盟,不肯班师回朝,会起异动?”

    胤奚想想,谨慎地说:“青州这块位于两朝边陲的乱治之地,被大司马攻克下来,大司马未必肯松嘴。青州临海,有水利之便,兼地产丰富,若能戍军防北胡反攻,用心经营,好处很大。”

    谢澜安却摇头:“青州固然紧要,你要明白,京口才是褚啸崖立根之本。若他滞留青州,后方粮草一断,他那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便如无楫之舟,无异水上飘萍。正因金陵局势变易,他不赶紧还朝重新树立威势,才会落于人后。”

    从一开始,谢澜安推动北伐的目的,便是以调离外戚援手,顺利灭庾为重。

    在此根基上,保证前线兵将不因她的算计而折损,是她费心邀来崔膺、靳长庭、何羡等人,统算行军路程与资粮的原因。

    崔先生对这场北伐寄予厚望,但她从没想过大司马可以一举攻下洛阳。

    北征三个月,如今能打下青州,已经很够本了。衰奴有句话说得不错,青州接下来由谁主理,如何整治才能顺利融入南朝版图,才是重要的事。

    她转头,看见胤奚认真听教的神情,弯弯唇:“文武两道,你是对兵法战略更感兴趣,决定从武了吗?”

    世人夸人,动辄爱说文武全才,其实人的精力有限,要走哪条路到底要有个侧重。

    或以文佐武,那便是儒将,或有武艺傍身的醇儒,练武只为了健壮体魄,不至于案牍劳形。

    现阶段谢澜安什么都教胤奚一些,不给他框设限制,是为了他全面了解六艺九流,自己选择擅长的道路。

    胤奚眉间却逸散出一瞬情切,咬着重音:“女郎,我也在学写文章了……”

    恰好这时,山伯恭请家主入厅,准备开席的声音传来。所以谢澜安没有细究,胤奚话中为何要说那个“也”。

    武婢们在西院这边用膳,立功的精锐武卫自在外庭,里头宴厅,便都是自家人了。

    今日是胤奚进府以来第一次入正席。

    虽落在末座,也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过他仿佛不知有人看,跽坐在席,蕴藉安静。

    谢氏兄妹如今几乎习惯了谢澜安身边跟着这么个人,别人看两眼也罢了,谢丰年却促狭,见席间摆着一道逐夷酱,胤奚却一筷未动,不由笑问:

    “这逐夷酱是以河肠肉蜜渍而成,鲜美无比,胤郎君怎不尝尝?”

    他这一问,除了晏冬浅笑不语,众人目光不由都看向胤奚。

    胤奚抬起眼,目光掠过主位,正好问出来:“何以女郎案上没有?”

    原来方才婢女们将这道菜分送于各人案前,唯独忽略了谢澜安。宴厅两端座次离得远,胤奚人在末座,居然留意到了。

    谢澜安听了一笑:“我从不吃水物,你且尝鲜。”

    水物含灵。

    胤奚心中默念女郎表字的出处,明白过来,低下眼睫没说什么,也始终没动那道菜。

    谢丰年眼尖,盯了胤奚好一阵,就笑起来:“胤郎君呀胤郎君,你学我阿姊也无用,这醢酱寻常难见,过时不候,你真不吃?”

    谢澜安知道这小皮猴没恶意,随他们闹去。谢策笑着数落弟弟:“属你没个正形。”

    胤奚被揭穿心事,色亦如常:“奚还是更想尝尝饴糖粽子的滋味。”

    他这机锋一般人不懂,谢丰年揶揄不成,反被揭短,登时磨牙讪讪,“嗐,多久的事了,还记着呢。”

    绿袍少年不睬这讨厌鬼了,转头与人拼酒,指着案上兴致高昂:“暹罗酒,秋露白,西风烈,任选其一,谁能把小公子喝倒我就服谁!不过可千万别混着喝啊,混酒劲烈,谁也顶不住三杯,别说小公子胜之不武!”

    他今日如此得意,全因他的阿姊为陛下除贼立功,享誉金陵,谢丰年心里头跟着痛快,这也情有可原。所以也无人太过拘束他。

    崔膺的高徒在旁搭腔:“那足下该等阮郎君凯旋时与他斗酒啊,听闻吴郡阮郎雄膂姿器,千杯不倒——这次回来,也该立功升官了吧。”

    胤奚眉宇轻轻一动。

    文良玉是席间最安静的,不管别人怎样笑谑,他只举杯向好友敬一樽酒:“含灵,心中大不平,今可消弥几分?”

    那片声音婉约清浅,并不与人争高,却仿佛除了他,再无人堪称谢含灵知己了。

    胤奚练功练五感,目力耳力都大有精进,不偏不倚将这句话听在耳中。

    他盯着案上的莲花纹酒壶,尚未喝酒,已觉腹内烦躁起来。

    他不会喝酒。

    上一次喝酒,还是在他八岁那年。那时爹娘还都在,阿爹接了场大活高兴,晚上吃饭便用筷头蘸了点酒水逗他。只是两三滴,结果那一宿他也不记得怎么过的,只知道次日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半晌了。

    他睁眼便见自己整个儿黏在娘亲怀里,娘亲正无奈地搂着他,见他醒了,唤声祖宗,哭笑不得地说他昨夜缠着她撒娇了一晚上。

    胤奚自己却一点记忆也无。

    自那以后他便知道,他是喝不了酒的。

    筵席上首,女郎正含笑与她的琴友知己同饮。胤奚在昏暗的角落,看着她,抬手将三种酒水混到一壶里。

    漫不经心饮了个干净。

    喝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谁知道呢?

    宴散时已经很晚了。

    谢丰年身形打晃,俊面熏红,硬是说自己没醉。谢澜安浅饮几杯,稍觉熏然,她令家仆好生将大家送回庭馆,又命人将武卫们安顿妥当,留清醒的护院看好门户,而后自回了上房。

    她前脚才进院子,身后便有一道斜逸如梅的颀影,跟随了进来。

    束梦先发现了他,连忙低呼:“郎君,你走错院子了吧?”

    谢澜安赩眼回眸,那片胜过月华的雪白一下踉跄过来,几乎凑到她的鼻尖前。

    酒色染上他的眉弓,男子嫣红的眼睑上荡漾起一池水汪汪的醉泉,他伸手就勾过谢澜安衣袖,小拇指顺势爬上她的手背,勾勾挠挠:“我今晚睡哪?”

    这声鼻音呢哝的清甜浅喃,直接让谢澜安醒了酒。

    他迁就俯着身,脑袋快要抵到她颈窝上,谢澜安被一片混着酒香的呼吸喷吐在耳窝,后脊酥麻。

    她眯眼侧头躲开,凉薄地开口:“胤衰奴,又装?”

    束梦在旁目光晶亮地不敢言声,心说胤郎君这是喝了多少呀,能醉成这样?还有娘子,手,手,您是不是忘记把手也躲开了!

    小庭溶溶月,胤奚双目迷离。他牵着谢澜安的手轻轻晃,看看前方点灯的屋子,又迟缓地转头,看着旁厢那间漆黑的屋子,仿佛在辨认。

    那间屋子是阮伏鲸之前住的地方,自从他入伍,此屋便空置了。

    谢澜安嘴角微动,懒懒盯着胤奚,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很快,胤奚确定下来,他低头注视这个女子,心中不知为何万分欢喜,嗓音又软又黏人:“衰奴想住这间……伏鲸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束梦瞬间把嘴捂上了!

    小婢子悄悄倒退而走。

    谢澜安眼瞳放大,继而欲言又止,她愁得抽出手在胤奚眼前晃了两晃,“你叫人什么?莫非真醉了?”

    幕天夜色,月光柔和地缀在梢头,雪白的襟领束得胤奚喉咙发渴。他偏脸儿扯开交领。

    迟钝地寻思两秒,他郑重点头:“嗯!”

    嗯完有些失神,低头找了半天,又把她的手抓回手里才安心。

    谢澜安另一手淡薄地勾起他的下巴,审视那双寻不着焦点的琥珀瞳仁,那张脸因染了酒色,有种不自知的纯媚。

    仿佛真是醉了。

    左右无人,谢澜安忽然压低声音:“那你该叫我什么?”

    胤奚迷惑地顿了下,软声:“女郎。”

    谢澜安:“女郎姐姐。”

    谁知胤奚听后很慢地眨了下眼,直接笑倒在谢澜安肩上。他笑得胸膛震颤,一脸不好糊弄的神气,歪着头与她咬耳朵:“我比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