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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秦淮水的南岸建有瓦官寺, 西边则是大市,往常这个时辰,正是伽蓝敲钟, 商船卸货的时候。今儿个和尚也不念经了, 商铺也不做生意了, 都聚在朱雀桥边看热闹。

    “最近什么风水, 才出了位谢娘子, 又来了个贺将军, 这些女人们怎么就喜欢扎堆扮男人玩?”

    “玩?你没听到她有军职在身吗,这是欺君砍头的罪!”

    贺宝姿神色刚毅,双肩担着薄铁虎兽肩吞,披下的发丝散落其上,在围观中岿然不动。

    忽见僧俗士女自动分道,留出当中一条过路,原是谢澜安已至。

    贺宝姿手中刀未归鞘,玄白允霜见了,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谢澜安眯了眯眼, 只见这名武服女郎身高过人,雄肩窄腰, 露在外面的手腕与脸颈皆是小麦肤色, 一双眼睛如同点漆, 分外明厉。

    谢澜安抬手令二卫退后, “你便是贺校尉?”

    贺宝姿亦在打量她。

    剑脊般的长眉, 星水般的秋瞳,男人的嗓音,一笑不激不扬,天然无方。贺宝姿点头道:“你便是谢娘子。”

    “是我。”谢澜安目光明亮, “不意金陵之中尚有此人,足下好英气。听说你要与我比比,怎么比法呢?若是武比,我不如你,若是文比,不是我针对足下,江左平辈以内谁站在我面前也不中用啊。所以怎么比呢?”

    贺宝姿犹豫一下,谢澜安眸光在她脸上流盼,声音和和气气:“你若想一鸣惊人,该在昨日现身。昨日是敝人生辰,备受瞩目,无论出名还是造势,都是最好的时机。但你厚道,不想破坏我的好日子。且你既已在校事府任事五年,都相安无事,何必在今日自曝身份,自讨苦吃?我想想。”

    谢澜安折扇一下下轻扣手心,阳光下,鬓边的细绒熠熠生辉。少顷,她哦了声:

    “端午之后,便是吏部迁升考核的日子吧,校事府……我不大熟,仿佛还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吧。

    “校尉距这个位置一步之遥,校事府却不止你一名校尉,同职之间倾轧,彼此查些阴私,捅些刀子,都是老生常谈了。查来查去,查到你的身世上头,你有暴露之险,只好兵行险招。”

    贺宝姿听得悲凉,长叹一声。

    “谢娘子不在朝中,尽知朝中事。不错!女子入仕有违国法,查出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实走投无路,想到与谢娘子经历相似,便来一试。”

    她坦荡地注视谢澜安,咣当扔掉佩刀,抱拳低首:“娘子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我何曾妄想胜得过‘谢家玉树’,只愿以微薄之力,助娘子再扬芳声,好投娘子麾下,为全家求一线生机。”

    这高挑爽利的女郎说着眼眶已红,屈膝便拜。

    谢澜安回扇去扶,一搭手便觉对方力沉,想是有真功夫在身,忙低低道:“快起,我可禁不住你!”

    贺宝姿起身,谢澜安余光散淡四望,扫过那些伸长脖颈瞧热闹的人,“多少闲人等着咱们互撕脸皮,看女子的笑话呢,何必成全他们?玄白。”

    玄白应命疏散围观之人,贺宝姿见她为人如此疏朗,宛如拨云见青天,颤声道:“娘子愿意帮我?”

    “物伤其类,帮人帮己罢了。”

    谢澜安问,“你方才说替兄顶职,可是有家里人逼你?”

    贺宝姿摇头,“怎会?我自小好动爱武,家中请了教头教兄长习武,我也不甘落后。五年前兄长病逝……”

    她目光黯淡,“家族这一支便只剩了我一个小辈,若无事业,家产便要被几个从伯叔接管去,我当然不能坐视,那时年少气盛,是我主动提出来冒名顶替。”

    “自己情愿,”谢澜安目光渺远,轻道,“那便很好啊。”

    此时,碧空白云间陡起一声鹰唳,一只水墨相间的海东青俊疾飞来,到朱雀桥上空时向下急坠。

    玄白抬头看着眼熟,还愣了一下,见它扑扇着长翅往主子身上扑,心道不好,忙嘬唇打个响哨。

    谢澜安已呼哨一声,抬高手臂。她未戴架鹰的膊套,那只海东青落下时乖觉地收起爪尖,神气盎然地立在谢澜安小臂上抖搂翅毛。

    “郗少主也太乱来了!”玄白吓出一身白毛汗。

    谢澜安从海东青足爪的信筒上拆下一张纸笺。

    她与郗符未分道扬镳时,两人闲来也鼓捣过一些玩意儿,这只信隼也不算郗符养的,也不算她养的,只是训成识得两人气味,作为朋友之间的玩笑之物。今日突至,必有缘故。

    她展开纸,只见上书:“廷尉已前往朱雀,拘贺。”正是郗符笔迹。

    旁边又有一行蝇头小字:“不是助你,所欠生辰礼补上,你我两清。”

    旁边又有几个墨团,是写至一半又被抹去的。谢澜安见信半点不急,反而举笺迎着日光,非要看个究竟,勉强辨认出五个字是:

    “他文乐山能——”

    谢澜安哈哈大笑,团了纸团,放了飞隼,转头对贺宝姿说:“校尉信我,你先去谢府暂避风头。我这就入宫求见太后,先将你身上的欺君之罪销了。”

    这便是贺宝姿女扮男装和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不同之处。

    谢澜安之事影响甚广,但她至少不是官,律法便管束不着她,反观贺宝姿东窗事发,便很可能赔上性命。

    天大的祸事在谢澜安嘴里,却也不过尔尔。贺宝姿眉开目霁,重声道:“大恩不言谢,娘子救我全家,我以性命为报!”

    谢澜安再令肖浪带上骁骑兵,去往贺府,严防事情解决前官署去寻衅。

    将分道时,她看看贺宝姿的头发,抽出自己头上的长玉簪,冲她拢拢手。

    贺宝姿微怔,迟疑一下,就着她的手低头。

    谢澜安指尖灵活地收拢女子一头乌发,帮她挽成个髻。

    有时候万句剖心言语,不如一个暖心举动。足有五年未敢与生人接近的贺宝姿眼皮子轻颤,终于在此刻,放松了肩上的千钧重负。

    原来不止有她一个与世俗扞格不入的女子,走在这条路上。

    谢澜安挽得,抬目欣赏了几眼,满意地点头。随即乘车入宫。

    “昨日主子过生辰,也未见笑得如此开怀……”留下的玄白望着车舆远去,摸摸鼻梁,莫名跟着开心。

    转眼看见贺宝姿,他真乐了。

    贺宝姿若有所感,拾起地上长刀作镜,一眼望去,满心激荡的情怀都……沉默了。

    她头顶的那团黑鬏鬏,说士冠不像士冠,说女髻不是女髻,扎实实地扭成一团,倒是不怕钉钉子找不到锥子了。

    谢娘子真是事事别具一格,深不可测啊。贺宝姿横刀如是想。

    ·

    在谢澜安入宫以前,一大清早,庾洛神已进宫告过一回状了。

    当时庾太后方盥漱毕,听侄女忿忿不平地说了半晌,扶着溱洧手背看她一眼,慢声问:“哀家让你主持宴会,你便是这样用心的?”

    庾洛神声音一滞,赶上前搀扶姑母,眼里见了泪光,“侄女不敢邀功,但侄女操办筵席的规格,酒水馔肴,丝弦歌舞,并未亏待那谢澜安。只是一时兴致,想给宾客们助助兴罢了,没想到谢娘子非但不领情,还抢侄女的人,打侄女的脸面!侄女失了体面不打紧,可侄女背后是姑母,她可有将姑母放在眼里啊?”

    庾太后神色莫明,“你待如何?”

    庾洛神足足恨了一宿。那个让她一想起心就痒的漂亮尤物,倔了这么久,还不肯让她上手,却敢胆大包天跟别人走!

    她早在进宫路上就想好了,此时轻声细气道:“侄女受些委屈无妨,只是经此一事,不放心谢澜安的居心,有意替姑母试一试她。前几年,侄女便想要北城远郊拨云堡的那块地,建个汤泉别业,听说那堡中有座天然温泉眼,沐之可袪病清秽,想建成后孝敬姑母,受用受用。谁知那地主人脾性执拗,我出重金竟拿不下来。”

    庾洛神眼梢留意着姑母的脸色,“正巧近日兄长送了一批昆仑奴给我,还缺个角抵操练的地方——何不让谢澜安去拿下这块地?她办成了,才证明对姑母言听计从。”

    太后皱眉,“你可知,御史台近来颇有对外戚侵占民田的弹劾?”

    庾洛神忙道:“那些酸腐之人的酸话何曾断过,姑母是女中英豪,主掌社稷!岂可受儒生口舌掣肘?姑母莫忘了,那谢澜安之前可是荀祭酒的学生,您要用她推进北伐大事,怎样考察也不过分啊。”

    “住口!”

    庾太后却突然沉下脸,“洛神,哀家教与你听,儒士迂酸不假,却胜只知清谈的名士不知几何,若无儒士,谈何治国?哀家视谢含灵,不同于你对待你后院那些燕燕莺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相报’,你不解事,这句话却总该听过!”

    “姑母……”

    庾洛神花容失色,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

    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撒娇求告没了用武之地。

    溱洧姑姑察观太后的脸色,对庾洛神温声劝说:“二小姐,您先回去吧。”

    庾洛神知道轻重,不敢当真惹怒了姑母,含着委屈地告退。

    她走后,太后长长叹息一声。

    她不气昨夜庾洛神在夜宴上耍心机,而是气她的气度小得不似庾家人。

    争锋输筹,就要认。谢含灵都知道拿肖浪做死活棋,自家亲侄女却如此肤浅,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溱洧,你道那谢氏女,究竟有无将哀家放在眼里啊?”

    溱洧低头回答:“尖牙利爪,听话则用,不听话,则折。”

    ·

    谢澜安来到长信宫时,这场风波已经过去。

    今日不是大朝会,太后卸去了镂金义甲,在书案后临大字。谢澜安见礼后,主臣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芳辰宴上的小插曲。

    谢澜安向太后回禀了贺宝姿之事,太后也感惊异。

    她停笔看了看纸上的字,眼角笑纹深沉:“今年的年份好,百谷无雨不生,谁说阴盛阳衰便一定是坏事?”

    谢澜安分神想着别的事,随口应对:“雷之发声,万物同应,是以有雷同一说。全赖太后娘娘金声玉振,才有下头人不平则鸣。”

    她是个会说话的,把太后为庾洛神生的那点气全哄熨帖了。太后道:“无独有偶,这贺氏女能在校事府潜藏五年,升至校尉,可见是个人才,为兄继志,其情亦可悯。只是这身份,再在官衙不合适了,便免去官职,且先跟着你吧。”

    “太后胸怀宽广,慈悲容才,臣女敬服。”

    “娘娘,”这时溱洧姑姑入内,低眉敛息地说,“陛下方听谢娘子入宫,打发了人来,召娘子去紫宸殿,说是想请教些学问。”

    先帝在世时,确实曾有意让聪颖早慧的谢澜安入宫,做太子侍讲。

    当时谢澜安的祖父以谢家有祖训为由辞绝,保护了她,没有令她过早涉入皇室之中。

    否则谢澜安便会是有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太后不语,深邃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谢澜安面不改色:“陛下召令,臣女惶恐,原不敢辞,只恐臣女裙钗之身,于后帏之内,面君不合礼制。”

    太后一笑,对溱洧道:“谢娘子昨日生辰饮多了酒,今晨是撑着醉体来向哀家拜谢的。就派宫中的那架云母辇,送娘子回府吧,皇帝便会明白了。”

    谢澜安道谢,这逾制的车辇太后赐得起,她便坐得住。

    告退时,她见太后摊在案上的雪宣上,是走笔精神的“绣衣”二字,向太后讨了这副字。

    庾太后笑着注视她:“这两个字,有些烫手。”

    谢澜安道:“臣女接得住。”

    紫宸宫,陈勍坐等许久。

    等来内监回报,谢娘子已乘太后宫辇出宫,他白净隽气的脸上没有表情。

    郗歆作为陪伴少帝长大的伴读,心中不忍,可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名冰玉女郎,耳根发红,忍不住替她辩白:“陛下,谢娘子她的经历特殊,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少帝只似笑不笑地说了两句话。

    “良禽择木,忠臣择主。”

    ·

    谢澜安回到府中,贺宝姿被岑山引至正厅,正坐立难安地等着。

    谢澜安步伐飒沓,见她便说:“没事了,太后保你,免官不治罪。你若愿意,暂且跟着我做事,不然回家安生休养一段时日也好。”

    五年的提心吊胆一朝落地,贺宝姿几乎喜极而泣:“虽是太后娘娘开恩,我知道若无娘子求情,必无贺宝姿生路。宝姿愿追随娘子,为娘子鞍前马后。”

    谢澜安弹指一笑,迎日的瞳孔隐隐发亮,“鞍前马后不用,但确实用得着你。宝姿,有无兴趣为我训练一批武婢?”

    武婢?贺宝姿一怔,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她,露出一点生涩的笑意,“娘子想学孙夫人,帐前武婢百余人。”

    “不止守门户。”谢澜安声色铿锵。

    我谢府训练的兵卫,无论男女,皆要上马能战。

    经历过身边无人可用的绝境,她方知手中有兵,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虎可以无翼,鱼却断不能失水。

    至于是不是僭越,门阀之内家家藏私,人人皆争之世,她抱守仁义道德退一步,才是输。

    “别急,再过半个月吧,”谢澜安道,“不敢说让宝姿你官复原职,至少不会比原先更低。”

    听她一口一个宝姿唤得亲热,贺宝姿高大的身不由挪近一步,问:“半个月?”

    谢澜安一笑,校事府要升迁考核,京畿六大禁卫营便不考核擢任了吗?

    骁骑营没有中领军将军,从前只有左护军肖浪,与右护军雷挺分庭抗礼。军中的老例,无领军将军则以左为尊,可肖浪派给了她,便无缘此次晋升,可他愿意眼睁睁看着右护军捡漏,骑在他头顶上吗?

    十五日,尽够了。

    不过这一算,谢澜安也发觉,如今她手底的人手真是不太够。肖浪领兵去了贺府,允霜手里的人守在羊肠巷,余下近期升为部曲的一批武士,还不成气候……

    思及此处,她让贺宝姿回家与家人交代一声,好让家中放心,再回谢府待命,自己则去找舅父借几个人。

    岑山一直等着向娘子回禀事情,见娘子说完正事,又匆匆往内院去了,便又退回廊角。

    贺宝姿久久凝视着谢娘子的背影。

    “真是动如风火,难知如阴啊。”

    她爱惜地摸摸头顶的别致发髻,贺宝姿,以后便又是女儿家了。

    不远处的美人阑柱后,听说府里新来了一位姐姐,好奇来看的谢五娘,满脸纠结地盯着那只四不像发髻,难堪地捂住脸。

    阿姊又骗人,她根本就没有好好练习!

    ·

    阮厚雄听说谢澜安问他借几名军伍出身的将领,帮她训练精锐之士,没有半点含糊,一口答应。

    现任的吴郡督军司马是他从前部将,几个人而已,举手之劳。

    “不过莫说舅舅没提醒你,那些大老粗可狠啊,练兵都是往死里练,为的是够格上阵。你只想玩玩,我看玄白那俩小子带人小打小闹的,也够看了。”

    谢澜安一听便知自己拜对了山头,当即把脸昂起,“谁要小打小闹,就是动真格的!”

    ·

    谢澜安从阮厚雄那里回屋,换衣净了手,喝盏香茶饮子,岑山方寻见个空儿回事。

    “娘子,那位胤郎君的身世,仆已遣人打听着了。”

    谢澜安指尖被薄瓷茶盏的杯沿烫了一下。

    她总算想起从宫里回来后,心头上像缺了一点的事是什么。

    那个总爱低着头,下颔线却紧致雪白的小郎君,这会儿应该踏踏实实到家了吧。

    谢澜安心不在焉啜着茶,“嗯。”

    岑山脸色却显得古怪,他做谢府长史这么些年,还是头回听说世家里头有这么跌价的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位胤郎君,祖辈住在羊肠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贵人家生前死后皆讲究体面,帝王家办丧事,尚选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个模样,据说他自打十三岁练成嗓子,便只接达官贵户的丧席了。非如此,也不会与庾二小姐有交集,被她盯上。”

    谢澜安的眸子被茶气朦上一层雾,冷却成点点霜色,“什么时候的事?”

    岑山说:“大约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掳进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来,自此,他便断了唱挽维持的生计,城中没有殷实门户再来找他。贫人家办事用不着挽郎,便是请了,也给不上几文钱。

    “这胤郎君不得已,又没别的营生,硬是自学了认字写字,去寺庙抄经糊口。但没过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条命令,不许给这个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后来又去山中砍过柴,集束到草市上卖,结果夜里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烧了个家徒四壁,还险些波及邻里……”

    岑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觑见女郎发寒的眼神。

    “庾二。”谢澜安跺下那杯冷透的茶,“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个贵家女,干出市井无赖的勾当。”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她。

    “此事到此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后莫再查人家了。”

    谢澜安想说那小郎君敏感,即便不知道,也应该不愿被人背地里这样嚼弄。话还没出口,岑山惊讶:“胤郎君这时在幽篁馆,不曾归家呀。”

    谢澜安瞬间抬头,“你说他在哪?”

    岑山也迷惑了,将胤衰奴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女郎。

    谢澜安听后默了片刻,笑出声。

    她眼底阴霾尽散,“他这么说,山伯便信了?”

    岑山这时才回过味来,哭笑不得,“那……那老仆这就让人送他——”

    “不必了,”谢澜安起身,“我去看看。”

    ·

    谢澜安轻捻折扇,从正房的抄手游廊拐出去,经过一个拔选力士的跨院。

    院子里有一水穿着单靴皂袍的府卫们聚堆,阮伏鲸和玄白正盯着他们依次尝试三石的石礅、两石的硬木弓、一石的沙袋,记录过关者。

    她向表兄道乏,来到幽篁馆。

    胤衰奴好像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谎话很快会被戳穿,连屋门都没进,就坐在那屋前的台阶上。

    他的一双长腿在矮石阶上显得无处安放,不敢箕坐,并拢双膝窝着,后背却挺得板板直直,两手虚握成拳,垂在两只膝盖上。

    谢澜安一眼看见万绿丛中显眼的这一点白,还是这么个老实模样,嘴角便压不住了。

    一直留意着月洞门的胤衰奴立刻站起身。

    风穿竹叶,万窍婆娑。胤衰奴垂低的眼帘中,随着她步履聚散成花的裙裾,渐渐走近。

    “好久不见,小郎君别来无恙?”才过半日而已,她停在他面前,比风还轻扬的语调,应该是在揶揄人。

    胤衰奴目光落在那只持扇的玉手上,屏息听着竹叶响。等啊等。

    没等来一句戳穿质问。

    谢澜安笑靥盈盈,倒是等着他什么时候会抬头看自己。

    半晌,胤衰奴张口:“不敢欺骗女公子,昨夜未敢尽信自己有幸得遇贵人,心存提防,今朝对女公子……多有无礼。回过羊肠巷方知,女公子为我出人出力,待衰奴恩重。衰奴人微,但知恩不报,不是耶娘教我的道理。”

    谢澜安看着他忽闪忽闪的两对睫羽,不得不承认,不知他的经历时,与得知他的经历后再来看待他,是两样心情。

    谢澜安瞟过他的手背。

    这双柔软无瑕的手,也曾被山间的荆棘划伤么?

    一念前尘,可供想起的事却太多,她的语气忽然有些谈:“恩,因心而已。因心起,就会因心灭,此物最不值钱,我也不信。以后不必再提。”

    胤衰奴顿了顿,抬起乌黑的瞳仁看她,“记下了。”

    谢澜安眉尾轻动,方才还说得千钧重,这便应了?

    当作幻象记了百年,支撑她度过无数幽冥岁月的仙姿人物,本人的反差却如此大相径庭,让她有些不适应啊。

    是不是太……乖了点。

    谢澜安的心情莫名有点好。

    可是胤衰奴又看她一眼,突然一言不发地往跨院走去。玄白正在那里选人,乍见一道白影儿飘进来,走到一只石礅前。

    “唉你——”

    从后面跟来的谢澜安迈进月洞门,抬手拦住玄白。

    胤衰奴弯下身,两手握住石礅的抓手,“我听……府中人说……提起这个就可以……留在……内院……不算奴籍……”

    他一面使力一面说话,满院子儿郎都停下动作,瞧新鲜地看着一张俊俏小白脸眨眼间涨得血红。

    那两根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竟然真就一点一点把那死沉的石坨子拽离了地面。

    一寸,两寸,五寸过关。他娘的,居然有人出狠力时脸都不狰狞,还桃红脸儿黛柳眉,更……显味道了!

    “咳,行了。”等到一合格,阮伏鲸单手拎过胤衰奴手里的石礅子,撂在地上。

    胤衰奴轻喘细细,眼尾含着水红的赩光,立即回头找谢澜安。

    静静看完全程的谢澜安,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不让他念恩,他是不是就以为她不肯留他了?

    “想留下。”她收了扇,望着男子在衣袖下隐隐发抖的手臂,入鬓的长眉透着漫淡,“想凭本事留下,做我的私卫。那是你保护我呢,还是我保护你呢?”

    胤衰奴抿住唇,没有说话。

    “之前我已说过,你我以朋友论交,你想在府里客居多久便住多久,原来小郎君是没信啊。”

    一句戏言,如何敢信。

    胤衰奴眼底的水色闪了闪,柳暗花明只在一瞬,“女公子的话,我都听,都信的。”

    玄白开了眼界,这马屁拍得太过,他主子可从来不吃阿谀奉承这一套哟。

    他上前去检查他的骨头,“没练过就敢上手,等着明天醒来抬不起来吧。”

    他的手还没碰上,胤衰奴向后一躲。

    玄白顿时不乐意了。

    却听胤衰奴轻道:“晦气的。”

    谢澜安目光轻抬,忽然记起早上他没接过的那杯茶。

    是这个原因吗,嫌自己碰到别人会传染晦气?

    这都是谁教他的?谢澜安气笑着走过去,在他袖管上实实一按,招来个人,“找府内的医令到幽篁馆来,给他看看。”

    她瞥胤衰奴一眼,后者顺从地跟她走出随墙门。

    谢澜安想起来,“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女公子。”

    “女郎。”胤衰奴改口,唇柔齿白。

    两人离得有些近,胤衰奴的袖子还被人扯在手里,男子侧脸的轮廓峻利却不伤人,谢澜安一瞥眼就能看清他纤密如扇的睫毛,天然地弯曲上翘。她忽道:“你可听过,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

    胤衰奴着实怔住,停了步接口下言:“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这是我家传的挽词,女郎怎知……”

    “我没听清。”

    胤衰奴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珍珠落玉盘的嗓音,流转在谢澜安耳边,带着隔世温度,为那场尸骨无存的冷雨撑起一把伞,渡了归人。

    谢澜安内心餍足地舒畅一口气,说:“没听清。”

    胤衰奴便将语调放缓,耐心地咬清每一个字音:“仲秋之长夜兮,晦明若岁;魂一夕而九逝兮,月与列星。”

    然后,他听见女郎笑着自语:“这么美的词,怎会晦气。”

    风轻云淡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就像她昨晚不容置疑地,让他挑选一辆马车跟她回家。

    ·

    四月初五,逢五大朝会。

    太后照例垂帷听政,只是今日她身后的位置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一件大红底亮翅仙鹤刺绣官袍,长发高挽,戴一只三品访贤乌纱冠,玉簪玉带,绣裾绣靴,细若腻雪的容颜,透出与胸前白鹤一般无二的睥睨神气。

    “今日朝会,太后娘娘懿旨特封绣衣使者谢澜安,廷中听政!”

    崇海公公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太极殿。

    绣衣使者!

    皇帝锐利的目光向太后身侧那道笔挺的身影射去,含带不可思议。

    殿中文武震动,这个官职本是汉时所置,又称绣衣御史、或直指绣衣内卫,在古时乃天子直隶近臣,有督察百官之权。

    绣衣持节杖,可杀权贵!

    可当朝并无此前例。

    众宰臣不由自主看向吏部尚书,用眼神质疑他是否提前听到了风声,配合外戚演这一场好戏!

    吏部尚书冤得跳河的心都有了:太后娘娘垂帘摄政那日,难道提前和各位打过商量吗?

    谢澜安将众臣工神色尽收眼底。

    幸而托某人的福,她这几日都睡得安枕饱足,攒够了精神。

    不怕舟中之人尽敌国。

    “臣有本启奏。”

    偌大殿堂中,只听她一人声音清樾出群:“陛下,太后,臣伏请朝廷点强将精兵,整甲秣战马,北上伐胡贼,克复神州。”

    第18章

    朝堂轰动。

    臣工们知道太后一直想和北朝开战, 却不承想会由谢澜安说出来。

    大玄有朝以来,尚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何况上来就是一个三品督察!

    可要质疑绣衣使者的合理性, 便等于质疑太后的权威。

    喧嚣议声中, 终于有第一个人站出来。朱御史手执笏板:“启禀陛下、太后, 臣以为私设绣衣使一职不妥。此官职废置已久, 不合时宜, 且未经过中书、尚书审驳, 无权上朝听政。”

    太后凤目下视:“先朝时,亦有因时机宜而任命的督官。如临战之监军、查税之巡按,都是临时而设,事后则蠲。绣衣使者,便是为北伐一事特设。”

    太后今日身披大玄色星月文章海崖朝袍,头顶无旒之冠,凤仪赫赫,不怒自威,一开口底下便静了。

    她手指谢澜安, “论才,此女家学渊源, 冠绝一时;论出身, 陈郡谢氏为上品高门, 世代簪缨;论师从, 她拜在天下文宗荀夫子门下, 名列前茅。众卿还有何指摘?怪她是个女人吗?”

    谢澜安立身在太后宝座之后,颀昳的身姿透着一股不动如山的稳。

    一个初次入朝听政的人,一个女人,紧张或亢奋在她身上都没有出现。她适应这里, 安然得像殿中梁柱上盘踞的那条金龙,仿佛已经静静注视眼前山河陵替上百年。

    她怎么能这么稳呢?

    惠国公何兴琼仰视着站位在他之上的谢澜安,忽然想明白了,那日在斯羽园看见她,觉得别扭的原因。

    ——这个明明和他女儿辈年龄相仿的小女娘,身上却有一种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站得比他更高的气象。

    恰如此时。

    中书令举笏道:“老臣以为,眼下并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如今我朝风调雨顺,四民安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不宜妄动刀兵。”

    谢澜安淡淡看向他,开口便金声玉振:“敢问老令公多久没有出过京师了?金陵城内,浮光掠金,安稳是真的安稳,金陵之外,却是流民旷于郊野,土断之令不行;兖州常年被胡蹄侵扰,青州几经沦丧,匪乱横行;名士清谈游宴,黎庶苦于税调,是谁在安居乐业?

    “淮泗以北,北胡正在大力施行汉化,掳我汉人学我汉俗还要灭我汉室,贼心一日未死。如今不是北伐时机,南朝还要一叶障目到何时?”

    中书令涨着脸反问,“我未出过京师,难道你这女娃娃便走遍天下了?自恃舌尖嘴利,实则纸上谈兵!”

    “不错,战不得啊。”兵部侍郎附议,“太仓促了,眼下兵马未备,粮草未筹,补给运送的路线未规划明晰,对付胡人的骁兵铁骑也没有一击致胜的把握,一切都要从长商议。”

    “从长个三年,还是五载?”谢澜安笑面之上,隐透冷厉,“北府常年枕戈战备,朝发令夕可行,何谓兵马未备?大司马所训练的骑兵,专门克制北骑,何谓无致胜之道?至于粮草补给,中书令大人方才还道我朝风调雨顺,国库丰盈,谈何筹措费时?”

    “这……你……”兵部侍郎一噎,掌户部的何兴琼立即接口:“臣已合算过,现有的粮草足以支撑大战。”

    靖国公庾奉孝朗朗道:“臣亦支持北伐。”

    主战的皆是太后党羽,宰执们心中有了计较,果然太后要用大司马,进一步巩固权柄了。

    这两人一个坐镇于内,一个跋扈在外,若真联起手来,对世家门阀的冲击可想而知。

    今日殿上这许多人,争的哪里是什么北伐与不北伐,而是想着怎样才能抑制住太后一家独大的态势。

    反正那胡人远在洛阳,中有淮水线戍兵抵御,再不济还有长江天险相拦,打也打不到金陵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弄险?

    文臣队伍中,郗符抬起头,望着那袭繁丽夺目的绣衣。

    触动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一场胜负难料的战事。

    谢含灵,你到底在想什么?

    主和派的人道:“谢含灵私德有亏,她所提之议,不可取信。”

    郗符正晃神,下意识反驳:“此言差矣,她有什么私德不……”

    忽然想起春夜宴上,谢澜安带走的那个美色男子,郗符心里窝火,舌头转个弯:“历来不因人废言,眼下议的是北伐,何必扯到别事上。”

    他余光瞥过那道气定神闲的朱衣倩影,生硬地找补:“臣亦不赞同贸然北伐,此举是拿国运做赌注。”

    “谢荆州何意?”

    太后沉吟片刻,曼声询问。

    众臣恍然,方才所受的震惊接二连三,他们险些忘了,谢澜安的叔父谢逸夏亦在殿中,一齐望过去。

    若说谢荆州和大司马配合作战,东西水陆两路,齐发北上,胜算的确便大大增加了。

    可如此一来,陈郡谢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又要压过多少宗氏?

    所以有时候明知可战,可赢,可复的国土,一掺杂进利益得失,不愿点头的也大有人在。

    谢澜安同样看向二叔。

    只有她知道,二叔直到昨日还住在东庐山,今早直接乘车回城参加朝会,他们并不曾通过气。

    连她成了绣衣使者,二叔只怕也是在丹墀上看到她的那一刻才知道的。

    谢逸夏面色从容,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习气:“臣听大家吵来吵去,觉得两边都有道理。臣领荆州兵甲,不战则勤兵战备,战则披肝沥胆,总之皆听从陛下圣裁。”

    此言看似圆滑。

    谢逸夏却是第一个提到听从皇帝圣断的人。

    大殿上诡异地静了少顷。

    从坐上龙椅便未说过一句话的陈勍,自冕旒后看向谢逸夏,然后那双年轻蕴光的眼,又依次看过太极殿中,每一位已习惯忽略他的大臣。

    他开口:“朕每忆先祖曾登山望北而泣,言‘何日复我山河’,三叹而止。中原之失,朕夙夜匪忘,然倾全国之力于一役,非同小可,当从长绸缪。”

    ·

    下了朝,谢澜安与二叔并行在一条御道。

    她那身绣衣极为显眼,无人能将肃穆的朝服穿出菱肩楚腰的风致,她偏能,于是不时引来周遭的视线。

    叔父不看侄女,玉笏扎进腰带,念念叨叨:“出息了出息了,孩子大了有主意了,打不得骂不得……”

    谢澜安卸去了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劲儿,学二叔目视前方,散漫负手而行:

    “要翻旧账么,二叔溜去别业偷食五石散的事,我还没说。唉,白做了个家主,没本事没本事,家规约束得住小的,管不了长辈,了不得了不得……”

    “用词注意,什么叫偷。”谢逸夏说完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不对,你没看见的事不要空口污蔑啊。”

    谢澜安:“呵呵。”

    谢逸夏看向侄女净润的侧脸,收起玩色,忍不住想问她,到底有何全盘计划,就敢在朝上如此笃定地支持北伐。

    打仗会死人,她见过死人吗?

    要他平心而论,北伐有利有弊。但真正的利弊其实不在战场,而在于丢了半壁江山、偏安在江左的士人心中。

    他们已经快要忘记或说假装忘记了老家被贼人偷去一半,已经乐呵呵地过起了新生活,这时突然有人过来踹他们一脚,让他们重新想起了那些屈辱的日子,他们会怎么想?

    他有心提醒含灵不要太出格,目光落在那件已经出了大格的女子朝服上,谢逸夏神色一顿。

    又转了话风:“不要不要命。”

    这句有点无稽的话,谢逸夏是面带严肃说出来的。

    谢澜安微微一笑,散漫不羁,“二叔放心,我啊,最惜命不过了。”

    汉白玉广场上,王道真看着那对叔侄言笑晏晏,忍不住问父亲:“阿父方才为何不反驳谢氏,真由着他们启战吗?”

    王丞相盯着前方谢荆州尚还青壮的背影,说:“急什么。北伐,是多大的事,且有得磨呢。”

    ·

    谢逸夏出宫城,便又回东庐山了,打定主意对谢澜安鼓捣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玄白驾车等在台城外,问主子去哪。

    “去挨骂。”谢澜安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袍,难得犹豫一瞬,还是没换下,只摘下纱冠,让玄白驾往亲仁坊。

    她老师的府邸在那里。

    车到荀府,谢澜安却没能进得门去。

    门房进去通报许久,便再没人出来了,谢澜安晒着日头在外站了近一个时辰。

    期间荀府大门旁边的角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黄裙垂髫女童试探地露出脑袋。

    看见门外那个她过去叫着“大哥哥”的人一身红衣,女童发了会呆,忽然对她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粉嫩牙床。

    然后小女孩又探出两只手,勾爪放在腮边,张大嘴巴做老虎吃人状,指指自己的嘴,再指指门里边,仿佛在给谢澜安通风报信,说她的爷爷这会正生气呢。

    谢澜安眼神温柔,弯着眼回以一笑。

    她伸出左右食指,从眼睑向下轻划不存在的泪痕,又转腕虚虚揉眼,把黄裙女童逗得捂住嘴巴,闷声发笑。

    角门关上,谢澜安站在府门外的杏花树下,想起年少求学时,老师明知大师兄和小师弟都不爱食酸,每次还是把最红的杏子留给自己。

    她在心中默诵一篇老师教过她的文章,打道回府。

    ·

    回府后事情也不算少。

    谢澜安才进门,贺宝姿便从里迎出来。头次看见娘子穿官衣,她眼神亮了亮,手里拿着一沓武婢的人选名单,请她过目。

    此事从说起才不过三日,谢澜安喜于贺宝姿的高效,一目十行地翻过那些信息,点头应允。

    岑山随后又来回禀,说从吴郡请来的教习将军不日将至,具体下榻事宜,他已安排妥当。“只不过那位松隐子先生,几次过来求见,非要见娘子一面不可……”

    长史话音未落,一道鹑衣百结的身影从厦馆那边赶来,殷勤呼唤“谢娘子”,不是松隐子又是何人?

    垂花门处有府卫驻守,不容面生的人靠近家主,松隐子半道被拦下来,只好大声喊:“求谢娘子开恩,抽空给老夫一天时间,不、三个时辰,让老夫为娘子作一幅肖像画吧!”

    谢澜安啼笑皆非,认真论起来,这位在隐士间颇有名望的松隐子,足够她称呼一声前辈了。

    她忙令府卫放行,委婉地说:“我真抽不出这个空,作画讲求灵感,求人不如求己,先生别执着了。”

    “小娘子的容貌就是我的灵感!”松隐子手舞足蹈,焦急如狂,“就差一点,那日我见娘子钟灵毓秀,便觉天骨舒张,瓶颈松动,就差一点啊!”

    此言其实十分冒犯,但放在一个画痴身上,也只能解释为性情中人了。谢澜安才要拒绝,忽然想道:“先生画技一绝,那么画些山川形势、战场舆图,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转眼暗暗合计,松隐子却以为谢娘子不肯赏脸,四顾茫然,忽地眼睛一亮,指向对面,“噫,他也行!他这骨相也算儿郎行里万中无挑一的了。”

    谢澜安下意识随着松隐子口中的“他”看去。

    便看见了站在二门台阶下,辛夷花丛掩映中的胤衰奴。

    江南气暖,这个时节,辛夷花开得云蒸霞蔚,姹紫嫣红却压不住他素白剔净的一张脸,只能沦为配色。

    眼中之景,确实入画。

    谢澜安的目光在那花木上定了片刻,略侧过身,挡住松隐子见猎心喜的眼神,下朝回家的心在此刻放松下来,声音含着点松弛的懒:

    “原来先生见个美人便求画啊,那您这灵感未免不矜持了些。他不成。”

    这么腼腆的小郎君,被人盯上个把时辰,脸皮还不被看薄一层?

    谢澜安步子轻快地来到花树下。

    那张脸在近处放大了惊艳,眉眼像点了水墨,无声胜有声。

    谢澜安乍一见,只是无字可形容,想了想,问:“郎君住得可还习惯?”

    他已在谢府小住了几日,只是谢澜安总有事要忙,总有人要见,两人不怎么碰得上面。

    她身上繁复飒沓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将这举世无二的女郎衬得气宇轩昂,锐气逼人。

    胤衰奴垂眸说习惯,不看她身上那只鹤。

    “哦……”谢澜安漫应一声,心想他的话还是不多。这时又有人在那头禀告,“女郎,何家郎君登门,道是来借书。”

    谢澜安的眼神鲜活起来,转头吩咐:“梦仙来了?我还帮他挑了三本书,请他到花厅坐,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请胤衰奴安心住下,踅身而去。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胤衰奴才在繁密花枝间,完全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

    她身边永远围簇着许多人。

    她可以与那名英气的娘子把手言谈,可以与鹑衣老先生谈论作画,也可以给别人找书……

    每个人被分得的目光都不算很完全,但每个人依旧敬仰她、信服她、追随她。

    但对待他,她却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一句,他住得习不习惯。

    胤衰奴回到幽篁馆,文良玉正在亭子中用桐油保养他的琴。

    见他回来便问:“看到鹤了吗?”

    方才他说想去养鹤台看鹤,文良玉便为他指了方向。

    “嗯。”胤衰奴说。

    他与文良玉对门住着,却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公子交谈不多,实际上除了带他回府的谢澜安,胤衰奴除了日常向照应他起居的仆婢道谢,几乎不与人说话。

    今日胤衰奴却主动上前,问文良玉怀中的这把琴是什么琴。

    提起心爱物,文良玉便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与胤衰奴说这把琴的门道。胤衰奴听得认真,耐心等他尽兴,方问:“方才我听说有客上门,公子知道,梦仙是谁吗?”

    “唉,不要叫公子,唤我乐山就好。”文良玉想了想,“何羡何梦仙啊,是何氏子弟吧。”

    他将何羡的身份大概和胤衰奴说了说,不好提人家的隐私,只是难免说到何羡是何家末支弟子的事。

    文良玉本着宽慰之心,对这个看起来十分内向的郎君道:“你看,含灵对人一视同仁,不在意士庶分别的,合脾气呢便当作朋友,所以你不必这么……不放松。”

    胤衰奴露出一点笑,向他道谢。

    是,那名心怀万象的女郎不在意士庶身份,他漫淡地想,原来连这一点,他都不是特别的。

    ·

    隔日的朝会上,依旧分作两派,为当不当北伐争论不休。

    该急的人急了,谢澜安却在丹墀上舌灿莲花,借力打力。那清谈常胜积下的好口才,惹得少帝都忍不住侧了一回脸。

    辰初下朝,到了薄暮,在书房中处理完文卷,才得了空闲的谢澜安便听束梦在外道:

    “女郎,胤郎君求见。”

    天渐热了,更换了古玉色禅衣常袍的谢澜安抬起头,松展一下肩膀,请人进来。

    胤衰奴已知道入室脱履的规矩,履靴留在门槛外,他踩着一双绑束整齐的雪白纱袜走近,在距书案两臂远的地方停下。

    他身上是旧衣,长身玉立,说明来意:“寄居书香之府,我想……读一些书,不知可否请女郎推荐几本?”

    谢澜安先愣了下,才说,“好啊。”

    之所以怔营,是这声诚恳的口吻,让谢澜安忽有些恍惚,想起那个喜欢提携上进青年的谢含灵,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一世她只选用已成的人才,不会再费心费力从头教起一个人了。

    当然,帮他挑两本书是举手之劳。

    她记得山伯提过,他为了抄经自学过写字,便先问他都读过什么书。

    胤衰奴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做挽郎,不是只唱就好,也要懂些诗、礼经、丧仪、风水墓穴之类的杂学。小时候先父都囫囵教过,只是唯知大意,不求甚解。”

    他说话时,腔调自成一股风韵,举止并不落俗。谢澜安心想,若是他从小便入学塾读书,过上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也许便不会遇到庾洛神,也不会有这些坎坷了。

    可转念又一想,当朝的风尚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穷人家的孩子纵使读书,亦无进身之阶,白读了书又没有其他生存本领,便要饿死。

    久而久之,恶性相循,底层百姓自然绝了读书之念,上层公室自然依旧由世代相袭的士族把持,上下不得流通,这朝廷,这天下,早晚会成一滩死水。

    分心两用的女子指尖在案沿上敲了敲,起身从自己的书架底层翻出《毛诗》、《孟子》两本书。

    温润纯良的启蒙经义,适合他。

    “上面有注解,可从头细细看起,字斟句酌也不妨,不懂处只管问文乐山,反正他清闲,脾气好。”

    谢澜安把书递给他,教他读书之法。

    胤衰奴接过书,却没动。

    他忽闪着柔密的睫毛,声音低落下去,“听说女郎为何家郎君挑了三本书。”

    “嗯,我帮他……”仿佛与他相处时,总是不自觉便放松了,谢澜安随口接话到一半,察觉不对。

    她往胤衰奴垂着眼皮的脸上看了两眼,又瞅瞅他手里的书。

    没由来想起小时候,给五娘和谢登分糖,丰年那小子举着手心里的两颗麦芽糖,奶声奶气地说:“阿兄你分了五姊三颗糖,我只有两颗!”

    只不过区别在于,那个小霸王的语气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眼前这个,可怜兮兮。

    橘红色的夕晖将从窗棂上消没下去了,书房中的光线稍显暗昧,却又未到掌灯时分。

    谢澜安盯了他好一阵,牙尖磨着唇瓣里侧的肉,忽然笑了声,“是,给他挑了三本,怎么了?”

    胤衰奴很轻地摇头,唇角微动,仿佛想说“没怎么”,却没能发出声响。

    他手指捏着那两本书的书脊,指节泛出苍白,衬得虎口处的朱砂痣更艳了。

    作孽。谢澜安心道一声,迅速转过头去,在积卷如山的书架上扫来扫去,“给你挑的这两本没有难度,适合现在的你。想要再进益些的,我得进一步了解你的水平。”

    话到这里,便当真上了两分心。指尖挑出本汉赋,她随手翻到一章,回手递过去,“这里头有些生僻字音,看你认得多少。来,念一念,我听听。”

    胤衰奴兢兢地接过,一笑,说好。谢澜安一指书案对面的蒲席。

    胤衰奴微微迟疑,听话地坐下,捧卷诵读。

    他的声音很好听。

    谢澜安可以确定自己最开始绝无私心,可听着听着,她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拐到他的声腔上去了。

    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男子的变声期,一把绵润清澈的好嗓子,听起来真是享受。

    谢澜安手支着额角,无意识地眯眯眼。

    却听胤衰奴的声音越来越低,念到最后,突兀断住。

    谢澜安疑惑地睇过去。

    只见坐在蒲团上的小郎君,逆着沉沉光线,也正手足无措地抬头看向她。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丰富的情绪,交织出闪烁的碎光。

    四目相对,谢澜安反应过来:哦。

    她随手翻到的赋词,是司马相如的美人赋。

    胤衰奴读不下去的那句,是“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

    年轻人,理解能力很强。

    不过少见多怪,定力欠佳。

    谢澜安在心中给他定了初步的考量评语,镇定地起身,“行了,我有数了。那么你可以先看……”

    胤衰奴也站起身,他红着脸走过去一步,用好学的目光看着她,低缓地说:“刚才读得不好,我能不能再给女郎读一遍,纠我错音。”

    谢澜安侧眼挑了挑眉。

    她怀疑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好听,她很爱听。

    第19章

    再读一遍就不必, 人有瘾便有软肋,她不是二叔。谢澜安想了想,从博古架最底一层取出一部春秋左氏传, 这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启蒙书, 拍进胤衰奴怀里, 冷酷地说:“第三本。”

    一碗水端平了。

    胤衰奴被拍得往后轻轻一趔, 洗软的白麻旧衣随他的身骨飘动, 像落进水里的月, 无声漾出几圈白。

    他表情仿佛有些遗憾。

    听见女郎淡淡补充,“有不通处来问我。”他马上抬起晶亮的眼睛。

    手里这本书的封皮有些年头了,泛着陈年墨香,胤衰奴小心翻开。

    谢澜安的目光几乎无意识地,随着他那根白玉似的指头流连,倏地一顿,“等等——”

    才想起那上头的批注是她儿时所书,当时正是被阿母逼着练字的年纪,每日少说要挨上十个手扳。戒尺够硬了吧, 她更硬,挨多少打也要固执地完成功课, 肿萝卜手写出的东西, 难免歪扭。

    她也是没想到成名已久后, 有一日还会在初出茅庐的小子面前, 有些颜面包袱。

    正要给他换一本, 胤衰奴已轻轻道:“女郎的字真好看。”

    ……行吧。

    谢澜安心里嘀咕,脸皮这么薄的人,拍起马屁张嘴就来。

    不过看他抱着书本视若珍宝的样子,欣喜是真欣喜, 谢澜安便不与他计较了。

    仔细想想,世上像他这般有心读书,却无书可读、读来无用的人又有多少?

    门阀世家垄断宦途太久了。

    谢澜安漫不经意地开合着折扇,推行新法,势在必行。

    胤衰奴从那些她经年抚摩过的字行中抬睫,发觉她在走神时,神色都带了种散淡无情的凛然。

    他渊海一样的黑眸里光芒细碎。

    ·

    朝会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延及太学,给太学生们添了挥墨博辩的材料。谢澜安闲时也爱听听书生谈兵,当作一乐。

    这日休沐,朝堂上与她针锋相对的郗符突然下帖子,邀她去东正寺吃斋。

    这个节骨眼上,传信的又不是海东青。谢澜安看着请帖,在那张措辞简练的纸笺上弹了两弹,思索片刻,决定赴约。

    她换上一件浅色轻容襦裾常服,带上了贺宝姿。路过中庭时,一棵古槐后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学问长进了多少难说,单说咬字句读,倒比那日流畅了不少。

    谢澜安搭眼往那边瞥去,读书的人被树干挡着,没瞧见,却是上房的婢子们三五成群悄悄聚来,有的躲在廊角处,有的守在花坛边,相同的是都伸长了耳朵脖子,偷听偷看。

    若能瞥见那嗓音清润的小郎君白如雪的面容一角,这些岁在妙龄的小姑娘便红着脸,激动地捅咕一下身边的同伴。

    贺宝姿失笑。

    她与谢娘子相处了一段时日,知她不是古板严肃的性情,说:“还未到盛夏,娘子院里便招蜂引蝶了。”

    谢澜安觉得挺好,小孩子们活泼泼的,正院里也添些活气儿。

    她都跨出了院门,身后的余音仍落珠不绝,温绵入耳。谢澜安不是没定力的人,所以她忍了忍,倏尔还是一个折身,返回去,绕过那棵虬壮的古树。

    她洞若观火的眼珠盯着胤衰奴。

    想是没料到她会回来,那张昳丽的脸一时有些呆。

    胤衰奴捧着书后退半步,惊掉肩上的一片翠叶。

    “书不是读给别人看的。”谢澜安意味深长,点了点自己额角,“往这里读,明白么。”

    被看穿了。

    男子的双眼如晨花雾露,好半晌,听话地点头:“我记住了。”

    谢澜安一哂,大步流星地走了。

    胤衰奴慢慢从那道潇洒逸荡的背影收回视线,低头将一张纸垫在书页间,不敢弄脏原书,就用细炭笔在纸上记录。

    他握笔的姿势不似贵族子弟信手拈来,生疏中透着认真。

    纸上所写,也不是读书心得,而是一种似字非字的奇怪符号。

    与古琴的减字谱类似,这是他们挽郎用来调整音腔节奏的方法,用来达到更动人的歌吟效果。

    ·

    谢澜安一出府门,肖浪便自觉地带手下随行护送。

    一路至东正寺,郗符守时,已在后殿的精舍中。小沙弥趺坐在蒲团上为贵人煮茶。

    谢澜安进门看见那张八百个不情愿挂在脸上的面孔,展扇轻笑一声,“见佛祖都敢不给个好脸,郗云笈不愧是郗云笈。”

    郗云笈本就面冷如冰,反应了一下,才省悟她口舌机锋了得,一语双关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脸更臭了。

    小沙弥分出两杯茶汤后,起身离去,走前识趣地关上房门。

    门扇一阖,阻隔了里面的视线,守在外头的肖浪眯了眯眼。

    他身边一个小旗凑上来,低声问:“头儿,要不要报告太后娘娘?”

    肖浪眼梢微乜,看着抱臂凛凛地站在廊道另一侧的贺宝姿,吐出一口气,“再看看。”

    那小旗也有些忌讳那个长得比他还高的娘们,又不吐不快,压着声说:“头儿,咱们见天就干这点迎人送往的事吗?端午后就要考核官绩了,卑职听说,右护军那帮人近来志得意满得很,趁您调走,可着劲踩咱们弟兄。那姓雷的,还和这次主管升迁的吏部官暗有礼往……”

    肖浪被他一提,心也烦起来。

    骁骑营是六大营之首,为太后娘娘鞍马,本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谢澜安给骁骑卫安排的活儿很有计较:

    初二那日得罪庾二小姐时,她把他顶出去;后来派人把守羊肠巷,她又只用自己的亲信;贺宝姿女扮男装事发,廷尉要到贺府拘审,她又用骁骑营的人和官署对峙;谢府二院以里的巡务,她又安排自己的人,外人半根针都插不进去……

    太后用他,谢澜安防他。盯梢琐碎的事他干了,顶缸挨骂的事他也干了,末了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别说了。”肖浪烦躁地一揉鼻子,“中领军的衔儿,是他雷震想得就能得的么,之前叫兄弟们查的东西,给我备着。”

    禅房,郗符也往门口轻瞥,看着安之若素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冷笑:“如今去哪都有条狗尾巴咬着,心里不痛快吧?这就是你投靠太后的善果,欢喜吗?”

    谢澜安充耳不闻这前后矛盾的话,惬意品茶,“不是请我吃斋吗,火气这么大。人家尽职尽责地保护我,被郗少主说成一条狗,太伤人心了。”

    郗符一听她满口玩世不羁的语调,就恨得牙痒。他所识的谢含灵,是君子端方,从前连在酒色丛里玩笑一句都不肯,哪似这般浮浪。

    他索性不看她,没好气道:“要不是有人求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私约你!”

    话音落下,东墙角遮着暗黄幔帘的耳室里,一个面白唇红的年轻郎君现出身形。

    他望着蒲团上女子英丽的身影,手握帘布,讷讷道:“谢娘子。”

    郗歆。

    郗符发现弟弟逐渐变红的耳朵,气得暗骂他没出息。

    谢澜安只看郗歆一眼,便知这位御前通直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她目光淬雪,怡然爽笑:“郗云笈,你要害死我啊!”

    两盏茶的工夫后,谢澜安推门而出,神色如常,仿佛真只是与老朋友喝了盏茶。

    又片刻后,郗符拂袍而出,脸色阴沉,倒像是不欢而散的样子。

    “回府。宝姿上车来。”谢澜安吩咐一声。

    肖浪敏锐地往棂门半开的精舍中巡视两眼,没发觉什么异样,随即跟上马车。

    谢澜安挑了条人烟稠密的热闹衢坊,让随从途中到铺子里买些雪花霜糖和蜜脯,给家里几个小的。

    人声掩过车厢里的话声,谢澜安对贺宝姿低语:“庾二初三那日进宫,撺掇太后,让我去强占城北拨云堡的产业。你去查查那座堡坞的底细,避开耳目。”

    贺宝姿心惊,皱眉想了半天:“是郗少主告诉……不对啊,太后稳制宫城,连少帝也压制住了,长信宫里的话,如何透出的风?”

    谢澜安神色玩味,回想起前世有胆量起用寒士楚清鸢,不惜以中毒换太后入彀的少帝陈勍。

    她轻轻一笑,“看来宫里有人不甘受人摆布了。”

    ·

    贺宝姿从前在校事府做事,没少接触宗室间明争暗夺的脏事,手段自然有些。

    她很快查到拨云堡的底细,风风火火地回来报告谢澜安:

    “娘子,我查到拨云堡的堡主周骞,出自义兴周氏,最早是岭泽豪强起家,后来疏通州中正的关系,得到个三品官位,便举家迁入金陵,建起宗氏堡园。但地头蛇压不过龙胄凤裔,他在义兴的那一套在金陵吃不开,家道没有中兴,反而有中落之势。”

    贺宝姿道:“但拨云堡中有一样奇景,便是有一口与外山温泉水相通的泉眼,冬夏不涸。庾洛神喜爱猎奇,便盯上了这个。那周骞脾气却也硬,不肯出让,一赌气填死了泉眼。”

    谢澜安眼中的温度有些淡,轻挲下颔道:“庾二那属狗的脾气,得不到新鲜玩意儿还在其次,谁要敢折她的脸面,非得睚眦必报。她兄长是石头城守将,手握兵力,纵着妹妹,我猜周氏能消停到如今,应该没少出血疏通关系。”

    “娘子猜得不错。”贺宝姿点头,她查到周堡主这些年为了保住家业,暗中往石头城送过几回孝敬,家底折腾进去不少。

    谢澜安翘叠着腿,指头敲了敲案沿,蓦地笑了。

    这着闲棋,倒是意外之喜。

    “俗语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看来拨云堡苦庾久矣。这样,你替我去和拨云堡谈个交易,就说谢含灵愿意帮他们保住家宅,但要借那里,开个士林馆。”

    贺宝姿一时没听明白。

    谢澜安便招她附耳,教她如何关说。

    “娘子这是为了……”贺宝姿听罢,好似明白了点,更多的还是迷糊,她知道谢澜安近日在极力推进北伐,被太后推出来作箭靶,与大臣们争得热火朝天。

    可这桩闲事,仿佛和娘子的大事没什么关联。

    这一手既不像和陛下里应外和,也不像为了讨好太后啊……

    庭院高树多荫凉,藏在叶底的螳螂,正伺机捕蝉。谢澜安望着厅外的好天气,晃着手心的扇骨,“我么,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

    “乐山,什么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幽篁馆,胤衰奴读书读累了,去对面串门。

    他现在已差不多摸清了文良玉的脾性,确实是个不拿架子的人,不喜欢别人叫他公子少爷,他从善如流。

    “这是围棋之语啊。”文良玉正好练琴也练疲了,见屋中有棋盒,顺手取了来问他:“你从前下过棋吗?”

    胤衰奴摇头。

    文良玉想了想,与他讲了围棋的基本规则,然后捻出一颗白子,放在棋盘正中心的位置,“你看,若要围住这颗棋子,需要几条线?”

    他才开了个头,胤衰奴瞬间便想明白了。

    棋子下在中间,围住它需要四条线;

    若下在边线,围子便只需三面;

    可若是下在边角,那么仅仅两颗黑子,便足够困住一颗白子。

    所以是金角,银边,草肚皮。

    那日在堂厅外,谢小郎君质疑女郎为何投效太后,女郎回应的话,他记得很牢,此时一句挨一句回响在耳边。

    女郎给他的史书比诗经有用,当日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如今已隐约能琢磨出一点了。

    下棋先下边角,是为了借势省子。

    借谁的势?太后。省下的是什么?自己的实力。

    她若只是谢氏家主,即使在宗族之内说一不二,却登不上龙殿,发不出雄议。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既然能达,为何要守穷?

    借来的势未必要还,走棋也未必要成全别人的势。

    那一身绣衣。

    “懂了。”

    胤衰奴学着谢丰年当日的话,却和谢丰年的意气风发绝然不同,带有一种沉入渊壁的深敛。

    那几乎是一种无望。

    陈郡谢氏的门楣,这么高啊……

    他们姐弟二人不过一说一应,话不说透半分,谢小郎君却在弹指之间,便明白了她的所思所想。

    这便是大族里的智计默契。

    所以谢小郎君会用那种虽不喜,却也不屑的眼神看他,因为知道即使他的人迈进了谢府门槛,不代表他的心智与阶级,也能随之跃升。

    他无恶意,只是狂傲,而那些有恶意的人,譬如庾氏之女,会把他当成杂货摊上的泥人来揉圆搓扁。

    住在羊肠巷的人,在住在东府城的人眼里,猪犬而已。

    只有她不是这样……

    文良玉有些惊讶,看着垂低眸子的胤小郎,恍惚觉得这人和他平时看到的样子……不大像了。

    他的侧脸没有表情,却刀削斧凿地逼出凌人的峻朗,把他平时的温驯都盖住了。

    文良玉看着他,忽然有点冷。

    “懂什么了?”

    谢澜安从没关的房门踱进来。

    她墨鬓长裙,扇子垮垮地拎在指尖晃荡,一副谢二叔见到都会捻须笑一句“肖我风流”的轻姿佚态。

    文良玉眼瞅着胤郎君脸上的冷恹,眨眼如春风化雪,褪了个干净。

    在他开口之前,胤衰奴轻轻起身,唤了声:“女郎。”

    咦,好像有什么不对。

    文良玉挠挠头,见到谢澜安也就忘了别的,乐呵呵地解释:“胤小郎对下棋感兴趣,可惜我不擅长这个。含灵你不是棋中高段手吗,不如收个学生。”

    说者是玩笑话,胤衰奴目光稍静,谢澜安听者有意,神色也顿了顿。

    记性太好有时也是一桩麻烦事,不知多久远以前的记忆翻涌出来,那时候,那个人也很听话,笑着请求她:“女郎教我下棋吧,清鸢一定认真学。”

    收过了。

    然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了。

    谁一开始不会温顺恭良,谁一开始就是忘恩负义的?

    此念才起,谢澜安眼帘中只见那麻衣小郎君动作利索地收起棋盘,口中道“女郎忙的”,回身到水盆边仔细地洗了三次手,还用上了澡豆。擦干净后,他回屋取来茶团,为她煮茶。

    那一脸慎重的表情,让人错觉他要煮的是什么琼浆玉酿。

    茶成,胤衰奴斟出一盏,又不直接与她相触,而是小心地放在桌上,请她喝。

    谢澜安心头的戾气忽便散了一半。

    她拿起来尝了一口。

    曾经风霜蚀魂无饥无感,她早已没有那些士族的挑剔讲究了,仅平心而论,是挺涩的口感。

    像他那份不娴熟却一板一眼的认真。

    余光里奉茶的人还紧张地看着她,谢澜安唇角微勾,说了句:“还成。”

    小郎君紧抿的仰月唇立刻舒展开来。

    文良玉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看清屋里的装饰他又清醒过来,不对,这不是我的房间吗?

    所以胤小郎、借我的地方、用含灵的茶叶、来殷勤招待含灵?

    他还怪聪明的嘞。

    第20章

    江南下起了绵绵细雨, 楚清鸢一大早便来到丹阳郡官署,却连太守身边的詹事都没见到。

    接待他的是一个主簿,站在衙门口的阶子上, 手打一把油布伞, 遗憾地说:

    “本来凭郎君的才学, 今年的清定评品, 太守大人怎么也能留一个秀才的推荐名额给你。可惜斯羽园春夜宴后, 人人都已知晓你是被谢直指弃选之人, 以太守大人的身份,总不能拾他人敝履,便不好再向中正推举郎君了。”

    谢澜安如今是三品直指绣衣使者,单独听太后调遣,所以这丹阳主簿敬称她为“谢直指”。

    台阶下,楚清鸢唇色纸白,身上的暗蓝长衫被牛毛细雨濡湿。

    他不习惯在这种无才无德、唯依家世便有官做的小吏面前低头,默了片刻,艰涩地开口:

    “秀才无望, 孝廉也可。可否让小生面见太守……”

    “你父母皆已亡,还孝的哪门子廉?”小主簿不耐烦地打断他, 看见楚清鸢骤然变色, 他顿了顿, 换了种怜悯的声腔, “郎君别怪我说话难听, 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心比天高却傲气得过了头。

    “那日你来求见大人,太守大人惜才,好心提携你一程, 带你同去那谢直指的生辰宴会,可原来你不是诚心要做太守大人的门生,而是想另攀高枝啊。”

    说到这里,小主簿讥讽地俯视雨帘里的人,“攀就攀吧,我们太守也说过,年轻人上进些不是坏事,可你总该胸有成竹再去毛遂自荐啊。谁能想到,谢直指宁要一个小奴,为了那人不惜与庾夫人争执,也不要你,不曾看你的诗文一眼。

    “如今别说京中,便连周边郡县都传遍了此事,路边的叫花子都编成莲花落唱了开来,你自己不曾听得吗?太守大人被你带累了颜面,你倒还有脸来求见,还孝廉!”

    落在身上的雨,变成一根根尖针刺入楚清鸢的皮肤。

    朝廷三年一清定,每一次选才,各州郡可举孝廉三人,秀才比孝廉更难得,每郡只有一个名额。对于没有家世荫袭的寒门来说,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直说吧,你以后在仕途这条道上,就别指望了。”主簿说完这句冷冰冰的话,阖上了官衙大门。

    关门声落在楚清鸢的心上,狠狠震疼了他。他站在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中间,连皮带骨,淋落成泥。

    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先是白颂,如今又是一个奴。

    远处的伧仆要上来为郎君打伞,楚清鸢避开。他腮骨棱起,抬起比雨还冷的漆黑眸子,盯着面前那扇门,神色沉静得邪气。

    “一个奴是么。”

    ·

    细雨转骤,桃花落尽生桃叶。拨云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一身玄锦红绫的劲装打扮,腰佩一柄环首刀,宽肩高个,却是个英武女子。

    她如今没了官职在身,但被当朝第一位女子御史收在麾下的消息,亦传得沸沸汤汤。堡主周蹇亲自迎出,设座奉茶,听贺宝姿说明来意,是要借他这堡坞。

    “真是咄咄怪事。”周堡主心中一沉,话却说得不客气,“拨云堡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左一个也来抢,右一个也来借?听说谢娘子如今为太后娘娘做事,庾谢成了一家,这一借还有个还吗?”

    贺宝姿茶未动一口,身姿笔挺地跽坐在方席上,正色道:“周堡主听真,庾是庾,谢是谢。正因我们娘子听说了庾二小姐的所为,大不赞同,才愿为周堡主转圜一二,结个善缘。地契我们不要,只借贵宝地开一所士林馆。”

    周蹇沉思不语,似在权衡她话中真假。

    贺宝姿沉淡一笑,又道:“贵宗自从迁入金陵,一直想改武从文,融入京城世家,只是一直不大顺利吧。儒林是何等清要的所在,不用我说堡主必然明白,乌衣巷谢氏又是何等声名,有谢家牵头,这座士林馆将来成了气侯,便会和周氏的名字息息相连,贵宗还愁子孙将来无法与金陵子弟把臂同游吗?”

    话不必说满,周蹇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此事若成,便无异于将全族都抬高了一个等级。

    可正因心动,他更狐疑不定:“无利不起早,好处说得都是拨云堡的,那位谢娘子图什么?”

    贺宝姿按谢澜安教她的话,悠悠接口:“大家不过都混口差事,谢娘子为太后谋事,多招些贤士儒生,开言路作美言,岂不也是功劳一件。”

    周堡主听到这里哼笑一声,“原来谢娘子也知道,如今太学里多有骂她为虎作伥,坚持开战就是劳民伤财的么。拨云堡若在骂声中让渡出去,难说将来是美名,还是恶名哪。”

    贺宝姿寒声一笑:“是啊,庾洛神欲夺堡主的家业,朝野无人执言;谢娘子意欲讨伐匈奴,太学里便人人激愤,想必庾洛神便是个天大好人,我家娘子便是个恶人了!”

    周蹇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全家上下在庾氏的阴影中担惊受怕了这些年,最知道那位靖国公独女如何跋扈。若庾洛神是好人,这金陵城的百姓只怕都就法活了。

    他正要找补,贺宝姿腾地起身,撂下一句:“斯羽园的前车之鉴犹在,周家或兴或亡,堡主一念而已。谢家是谁,想找个地界立馆,还用上赶着求人么?”扬长而去。

    周蹇没想到她说走便走,怔怔地跟随到厅门,神色含悔。

    幕幛后的谋士跌手而出,“堡主,这是多大的机遇!那谢娘子若和庾洛神是一路人,何必此来费口舌,堡主大谬啊!”

    周蹇喃喃,“我只想探一探真假,哪知这女郎脾气如此暴烈……”他如梦初醒,“快追,快追!”

    ·

    “娘子,周堡主点头了。”

    贺宝姿穿过庭中的雨雾走入堂厅时,谢澜安正支颐在书案后犯懒。

    博山炉中香雾缓重,仿佛也被这雨渗进了几分潮气。

    她一到雨天兴致便不高,不喜欢冷雨粘在身上的感觉,能不出门便不出去。

    听到回报,她散漫地嗯一声,没有意外神色,问道:“雷护军哪日请考功部的人吃席?”

    玄白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从门外探头回说:“主子,就是三日后。”

    谢澜安挥散缭绕在四周的香气,“东风已备,那就再添把火吧。”

    搭眼瞧见玄白那没正形的样子,她招招手,“你来。”

    玄白看清主子拿起了手边的玉扇,一句俚语突地迸上心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连忙立正站直,抱屈:“主子,我没干什么呀!”

    正说着,府中二管事带一名府里养的裁缝经过抄手廊外围,往谢策那院子去。谢澜安看见,随口问了声:“怎么这天气裁衣?”

    二管事忙在廊檐下停步:“回娘子,原本是山伯请来裁缝,要为幽篁馆的胤郎君量身做几身衣裳。那位郎君却婉拒了,说不好花费府上的银钱,还说……若他衣着不合体统,他可以去买一身合适的成衣,总之是不肯接受。正好少夫人想为长个头的小公子裁夏衣,便唤仆等过去。”

    “这样啊。”

    谢澜安了无温度的唇角翘起半分。

    玄白奇异地发现,主子身上那万事不入心的薄懒气,莫名消失了。

    他转头看看天,哦,原来是雨渐小了。

    ·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持续了两日,雨过天晴时,胤衰奴回了趟羊肠巷。

    带他回家的女郎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他出门时需有四名府卫随同,以免被庾洛神寻隙找麻烦。

    尽管他不觉得自己会被那个恶霸如此看重,但女郎做下的决定,无人可以左右,胤衰奴便尽量不出府去,以免给人添麻烦。

    但是羊肠巷中那个无人给她做饭,自己又惫懒贪玩的小家伙,让他有点担心。

    走出青石铺就的笔直长巷,他忽然停步,有感应般扭头看向街角。

    对面的酒旗下头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青衣襕袍,眼神逆着光线莫名深邃,仿佛正在审视他。

    府卫尽职尽责,顺着胤郎君的视线望去,问:“郎君认识的人?”

    胤衰奴一动不动地回视那人。

    那日他给人倒酒,这人就站在女郎的身旁,不卑不亢,那么干净,符合他对读书人的一切想象。

    胤衰奴垂下眸子,“不认识。”

    ·

    小扫帚正如胤衰奴所料,这段日子没有他帮忙开灶,东邻西里地吃百家饭混日子。

    一见到消失了好些日子的人,小扫帚眼睛立刻亮起来,喊着“小胤小胤”跑过去。

    她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上面有一个不仔细看已经快愈合的水泡,以此力证,她不是懒,只是生火做饭真的很危险啊。

    胤衰奴无声一笑,帮她擦干净手,熟门熟路地走进她家,将袖子折了两折,通开灶膛,做出能多存放几日的干粮。

    小扫帚围在灶台旁,瞅瞅他身上的麻褶衣服,又看看他空空如也的袖囊,忽然踮脚,拢着掌心说:

    “小胤,他们说你去好人家做赘婿了……什么是赘婿,好人家不给你钱花吗?”

    胤衰奴被烟气呛了一声,低头,“别胡说。”

    又问,“他们是谁?”

    左右是些邻里,那些一看便是大户出身的侍卫日日杵在这里,羊肠巷多的是闲汉,打听打听也够东拼西凑出不同版本的故事了。

    小扫帚很忧愁,“小胤,下次你再回来——你还会回来么,会不会以后看见我,你都装作不认识我了?

    小孩子心思最灵敏,她直觉小胤和从前仿佛不太一样了。

    如果她见过胤衰奴把自己关在屋里,连日苦读,昼天夜烛的样子,大概便会知道那种变化叫做文气,可小扫帚不知道,只觉得……

    小胤有点不像从羊肠巷走出去的人了。

    胤衰奴听到这种孩子话,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我又没痴傻,为何会不认识你?”

    他想了想,“小扫帚,如果有一个读书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去?我也不确定一定能帮到你,只是先问问你的想法。”

    “读书?”小扫帚睁大眼睛,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她连做饭都嫌麻烦哩,读书做什么?

    “我读书有什么用啊,吃都吃不饱啦。”

    “这样。”胤衰奴纤黑的睫毛垂下来,忽听外面传来惊急的喊叫声,“娘,娘!你怎么样!”

    胤衰奴猛地一抖,那一瞬息,一种熟悉的噩梦感攫住了他,令他顷刻冷汗浃背:庾家又派人来找麻烦了!

    但瞬息之后,一道摇着玉扇、永远气定神闲的人影从他心头浮现,帮他驱走了那片黑暗。

    胤衰奴很快清醒过来,这是住在巷尾的小七的声音。

    他眸底的黑雾沉沉隐去,恢复清明,走出门。林小七正背着他娘要去找郎中,一看见胤衰奴如见救星,“小胤哥救命!我娘又厥过去了!”

    这个年轻精瘦的少年背上的老妇鬓发苍白,脸上泪痕未干,已经晕厥不醒。

    胤衰奴忙掀袍下阶,缓声稳住他:“别急,把大娘慢慢平放下来。”

    他蹲身在老妇人鼻息前试探了一下,俊眉微松,让小扫帚回屋倒碗温水来,照着老妇脑后的几个穴道,仔细推拿三遍。

    便听老妇喉间“咯咙”一声,眼还未睁,一偏头,一口秽物呕在胤衰奴袖上。

    胤衰奴没在意,反而松了口气,把那只手往后撤了撤,轻声问:“大娘,听得见我说话吗?”

    林大娘悠悠转醒,睁眼便是一声哭腔。林小七见娘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哭起来。

    “今日是大哥的忌日,我娘伤心,在家哭着哭着就人事不省了。小胤哥,多亏你……”

    胤衰奴并不懂治病,只是他阿父懂的杂学多,邻里有些疑难老毛病,看不起郎中的,便来找他阿父碰碰运气,他便跟着学了点皮毛。

    “五子,我苦命的儿……”

    林大娘被勾起伤心事,有气无力地呜咽:“五子当年被征走,连尸骨都留在了北地无人收,如今又要打仗!难道要把我的小七也抓去吗?谢、谢澜安,就是她蛊惑皇帝老爷打仗,天杀的……”

    胤衰奴眉宇蹙动,站起身垂视老人家,“为什么要骂她?”

    “现在外头很多读书人都在骂,说她不顾国情,逞强要打胡子给自己添功。”旁边围观的邻里七嘴八舌,“嗐,自古就没听说女人做官的,这不是胡闹嘛?”

    有人扯了扯说话人的袖子。

    听说这胤家的小子,便仿佛与那谢家有些瓜葛。呶,巷口的兵没瞧见么,那就是从乌衣巷来的。

    被扯的不乐意了,嚷嚷:“怎么,有人仗着生了副漂亮脸蛋,忘了自己是从哪走出去的了?那打仗不又得加赋、征丁,不是要逼死老百姓了!”

    胤衰奴长得好,小时候父母在世时,邻居们还只是夸他俊秀有福相。等他一年年长大,那张出落得比女人还扎眼的容貌,便成了嚼舌根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两年前胤家起的那场大火,险些殃及邻里,更有人深信这个克父克母的小子是个祸害。

    说不准就是狐狸精托生的。

    可是火灭之后,胤衰奴没日没夜地找活挣钱,也加倍填补上了邻里的损失。

    有明眼人知道这孩子是个有担当的,那人的嘴就又被捂上了。

    胤衰奴眸色很静,慢慢向这些人看过去。少年人不知不觉抽条长起的身量,已经比这里大多数人都高了。

    他说:“我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这样说她,她不会罔顾百姓的。”

    他轻软的声音听着很是好脾气,但目光触上的每一个人,都莫名不太敢与那双黝黑的眼珠对视。

    袍脚忽然被轻轻拽住,胤衰奴低头,林大娘请求他:“小胤啊,你帮五子招招魂吧,今天是他冥忌,你不是会这个么?”

    所谓招魂,是楚越间流行的一种祭奠亡者的仪式,在胤衰奴父亲那辈还可以举行,但后来坊间淫祠太多,便被官府严令禁止了。

    胤衰奴是学过的。

    他犹豫了一下,看见老人婆娑的泪眼,点头说:“好。”

    他不知道“招魂”是否真的可以安人之灵,但除了这场被禁忌的仪式,他想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安慰这个失去了儿子的老母亲的心。

    “招魂”需要上到那户人家的房顶,用死者的旧衣挂在木杆上,向四方招摇祝祷。

    胤衰奴回家换了身洁净衣裳,换衣时,他的目光无意掠过那半壁被烧黑的屋墙。之后他净手焚香,登梯上屋,举臂晃动着长衣,口中念道:

    “乃至少原之野兮, 赤松王乔皆在旁。念我长生而久仙, 不如反余之故乡。”*

    他瓷白无瑕的脸庞在当空骄阳下熠熠生辉,这一刻,没人会觉得这个操持贱业的年轻郎君身份卑贱。人们屏息抬头,敬畏地看着他举臂与天接,灵与神巫通,如痴如醉地听着那如同古老咒语般悦耳的清吟。

    ·

    “含灵以为,此次伐胡不可再加征民税,增添百姓负担。可以令各大世家出‘助军钱’,以壮军威。”

    长信宫,身着刺绣官衣的谢澜安正与太后商讨北伐细节。

    神姿清英的女子眸尾透着股干练,说:“我谢家愿为表率,先出三百万助军钱。”

    这便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啊,同时也堵住悠悠之口。太后点点头。

    她由来不喜世家经营私利,荫蔽隐户,与国家争利,这举措一施行,既在民间得了贤名,又能削减世家气焰,一举两得。

    太后满意之余,便留谢澜安在宫里用膳。谢澜安没有推辞。

    出宫时天已擦黑了,谢澜安照常登上马车回府。车辆驶过秦淮河的横桥,几片厚云遮住月影。

    一阵横风吹过,那马车突地一颠,掌驾的玄白警醒地一勒缰绳。

    数道黑影从堤下跃蹿而出,玄白瞬间惊喝:“有刺客!”

    谢澜安在车厢中撑几坐稳,抖开折扇。

    刀锷摩擦着出了鞘,随行护卫的肖浪没想到有人敢截从宫里出来的车架,一愣神的功夫,那群黑影已扑将过来。

    这些刺客个个带着拼命的架势,骁骑营久居安城,是养尊处优的大爷,何曾遇过这等命换命的厮杀,根脚先乱了。

    谢府的私卫却拼死保护家主,团团围在马车四旁。玄白大刀阔斧,杀得最凶。

    当他和一名逼近的刺客互换一刀,同时斩在对方胸口,那喷溅起的鲜血溅在肖浪脸上,肖浪脑子一嗡。

    ·

    胤衰奴才回到谢府,便听说家主遇刺。

    谢府里齐齐乱了,灯笼惨郁地在屋檐下摇晃,把恐慌映在每一个进出之人的脸上。

    听说玄白是被抬回来的,身上的血洒了一路,直接被抬进主室。胤衰奴有一瞬忘了呼吸,跟着惶惶的人影往里跑,跑到上房庭外,被守门的拦下,“家主院中戒严,不可进。”

    胤衰奴认出是允霜,一把握住他双臂:“女郎怎么样?受伤没有?”

    允霜被他拽得不稳,诧异地看他一眼,“郎君自重,主子发了话不——”

    “我是内院的人!”胤衰奴看到了凝在木廊上的血,脱口而出。

    允霜挑眉,眼中的神色变冷了几分。他说:“郎君,别开玩笑了。”

    胤衰奴神色倏地一静。

    他的心随着这句话也冷下来。

    是了。

    救他于水火的女郎,貌似给予了他很大自由。事实却是,没有她的命令,他连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让人进来。”

    乱影映窗的内室,一道清冷散淡的声音响起。

    胤衰奴眉心打开。

    他进门时,束梦正帮忙往外端一盆血红的水。刺得胤衰奴眼皮子一跳。

    紧跟着,他便看见了谢大郎君和阮郎君,好整以暇地分坐在厅子两边,镇定得门神似的,用同样蹙眉探究的神色,看向他。

    安然无恙的谢澜安折扇遮唇,掩住了那抹笑,露出一双微微弯起的眼。

    他方才那声“我是内院的人”,屋中人无疑都听见了。

    胤衰奴愣了三息。

    三息以后,他放平呼吸,轻轻松开掌心,避开了那双连促狭都过于明媚的眼睛,垂睫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理智直到这时方回笼。

    她是谁,她是金陵第一人,怎会让自己落入险地。

    问自己,蠢不蠢?

    “诶?”换了身干净衣服,从耳室走出来的玄白看见他,有点诧异,随即皱眉嫌弃,“都说了用鸡血别用猪血,腥死了!还有,为什么非得是我受伤啊。”

    门外允霜接口:“你的武功不如我,这样比较合理。”

    二门外,肖浪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挡在外头,除了看见里边人影惶惶,肖浪什么情况也摸不清。

    怪谁呢?他们没出死力,一是事发突然,反应慢了,二是吃皇粮的京兵本就不擅搏命厮杀。那帮刺客又狠又滑,居然一个活口都没扣住。

    “谢府的人伤了几个?我们的人伤了几个?”肖浪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旗腿上挨了一刀,呲牙咧嘴的苦相:“头儿,除卑职挂了彩,咱们兄弟们都是轻伤。他们……倒下的起码五六个,那个最能打的近卫被透了胸抬进去的,这会儿死活还不知道……”

    也就是说骁骑营的人屁事没有,谢府侍卫损兵折将。

    这他娘的……

    肖浪心肝颤了颤,牙关一咬,屈膝在二门槛子上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