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楼下,外婆要擀面条给她们吃,几人担心把老太太累坏了,不肯,外婆非要,说她们难得来一趟。
“尝尝我的手艺,一般人可没这机会。”
孟新竹主动提出帮忙,说学会了回去做给暴暴她奶奶吃。
外婆说行,看一圈,点了程意,让她去隔壁院子再找块面板过来。接着回头跟竹子闲聊,“听你那意思,这世上也是没什么亲人了,跟我家满满一样。”
竹子吩咐周醒把面粉袋子抱院里,“我不知道满满什么情况,我十几岁双亲就车祸走了,我后来住在周家,一直是暴暴奶奶照顾我。”
昨晚小院那场游戏,外婆旁边默默听她们说话,这么多年跟别的老太太村口侃别人家闲篇练出来的,零零碎碎,东拼西凑攒出个完整故事。
“然后你就跟你那前女友,也就是暴暴她堂姐好了是吧?”
手背掩唇,孟新竹直笑,“您老人家还挺敏锐的。”
她不否认周凌一家曾经对她的好,“我跟她的关系,我努力过,但最后实在是走不下去了。而且感情的事,光靠一个人努力是不够的。”
周醒抱了面粉,孟新竹又让她去摘葱,她不走,假装在那忙,把面粉袋子从左挪到右,又从上挪到下,瞎忙活。
“我跟暴暴现在这样挺好,她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她很有趣,很可爱,她身上的热情感染了我,她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质恋人,我发誓爱她一万年。”
孟新竹坐到面粉袋子对面,看着周醒说。
嘴角快咧到耳根,小牙白晃晃,周醒笑得满脸不值钱,“那我去摘葱了。”
“好孩子,真勤快,后院堡坎底下有片菜畦,多拔两根。”外婆叮嘱。
回头又跟竹子说话,“以前那个不知道什么样,这个确实挺有意思的。”
孟新竹笑笑,她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周凌再怎么样都跟她没关系了。
程意在厨房搜了半天,没找到外婆要的面板,不好意思回去问,正要喊人帮忙,沈新月跟江有盈前后脚下楼。
面板搁在冰箱后面那个小夹角,程意说怪不得半天找不到。
江有盈把板子拿出来,没让她接,“我给外婆送过去吧。”
也好,程意落后几步,满脸精怪拉着沈新月说话,“昨晚怎么样,我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听见动静啊。”
“你想要什么动静?”还竖着耳朵,沈新月送她白眼,“人家伤心着呢,就纯聊天,而且我们还没和好。”
“没和好也不耽误睡觉吧。”程意胳膊肘捅她,“真睡了个素的?”
“关你屁事!”沈新月一把推开,“瞎打听什么,好事精。”
被推得趔趄几步,扶墙站稳,程意撩了把头发,“要不我帮帮你。”
“用不着。”
沈新月闷头走出几步,转身,“咋帮?”
程意伸腿踹她,“你还跟我装!装得道貌岸然。”
沈新月跟程意其实没谈多久,两人在一块还没半个月就分手了。至于为什么,说出去惹人笑,撞号。
那天是在酒吧,丁苗这个大忙人也难得到场,很晚了不好打车,也不安全,程意就说在附近酒店休息一晚。
都是成年人,话里什么意思懂的都懂,沈新月洗完澡出来,看到那人正趴在床头试指套,她当时脑子嗡一声,进房间穿上衣服就走了。
尴尬,浑身只有尴尬,沈新月当着人面直接打开门走出去,搭上车才想起来给人发短信,简单说明情况。
程意好脾气,没怪她,还表示理解,事后不知是为挽尊还是内心真实感受,说我对你其实感觉也一般。
在车上,沈新月给丁苗打电话,说怪不得心里那么别扭,跟她之间总有层隔阂,亲近不来。
丁苗很意外,“这半个月就没人提过?”
沈新月恋爱经验不算丰富,当时也是程意先搭讪,她就顺势跟着往下走。
出于礼貌,她没问,谁知闹了个大乌龙。
丁苗说那你也没必要打车走,来我房间不就行了。
沈新月说算了,车都快开到家,留在那第二天碰面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大胖小子事件后,沈新月伤心了挺长一段时间,跟程意相处,起初是觉得别扭,但没深究,后来只剩好笑。
谁知后来程意竟主动联系她,约她出去吃饭,她应下,趁机给人赔礼道歉。
一来二去,两人发展成朋友,都觉得做朋友比做恋人状态舒服得多,事业上互帮互助,平时约饭打球。
所以沈新月一直觉得人跟人之间是讲究眼缘的,当然不排除日久生情的欢喜冤家组合,但对她个人而言,第一眼感觉尤其重要。
再一次不免想起乡道上那惊鸿一瞥,沈新月低头笑,程意挨过来,“看不出来你还挺纯情。”
“我一直纯情。”沈新月没好气。
“是,洗完澡出来直接打车跑。”程意旧事重提。
沈新月挺胸,“我守身如玉,我光荣。”
丁苗在院外不知道跟谁打电话,笑得挺贱的,把她家院门口一小片墙皮都抠没了。
“你干嘛!”沈新月急忙上前制止,在她手背打了一巴掌。
丁苗吃痛皱眉,跟电话里那人解释,“我朋友,不是别人。”
“你再抠我剁你手。”沈新月警告。
“没乱抠。”丁苗跟人说:“抠墙皮,不是抠别的。”
程意在旁边笑得颠来倒去。进院之前,她拉着沈新月说话,“一会儿你看我怎么对付她。”
沈新月点头,“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此女心机深沉,手段歹毒,被整别怪我没提醒。”
程意比个“OK”,“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model圈里妖魔鬼怪大把的。”
周醒一天到晚围着她家竹子姐转,竹子跟外婆学擀面,她在旁边忙活得起劲,又是拿鸡蛋,又是撒面,干完了活儿还要人夸夸,“我做得对吧。”
“暴暴很棒。”竹子一边揉面一边还得抽空哄她。
江有盈送来面板,左右没什么事儿,在旁围观。
沈新月经过,劝她,“你别看了,越看越难受。”
江有盈没动弹。
周醒闲不住,“姐姐你等下,我给你弄弄头发,挡眼睛了。”
孟新竹把头歪过去,周醒重新给她扎了头发,“滑滑,还好香。”
“好了吧?”
“好了。”
“你肚子饿不饿。”
“饿。”
“那你先找点东西吃,垫着。”
“我不,我能忍,我要吃你做的面。”
“那我快些。”
“没事你慢慢来。”
江有盈终于明白沈新月为什么会说“难受”了。
她不仅难受,她还有点恨她们。
她们关系好好啊,凭啥我没有,大家都是人,老天爷为何厚此薄彼。
程意进院,问沈新月她房间在哪儿,想换件衣服。
江有盈回头,沈新月抬手指了个方向,说哪哪哪,程意搂着她胳膊撒娇,“你带我去,人家找不到。”
“我还得喂鸡。”沈新月让她自己去。
“好吧。”程意嘟嘟嘴巴,扭着屁股上楼。
江有盈木着张脸不说话,还好外婆给派活儿了,说院里那个水龙头老滴水,让她给看看是不是接口松了。
靠墙有个水池,池子里贴满小小的彩色瓷砖,池子平时洗衣服洗菜,浇花啥的,方便。
江有盈检查过,“确实老化了,我那边正好有一个新的,拿过来换上就是。”说完转身出去,回家拿工具箱。
门口丁苗还在打电话,不抠墙皮了,改抠青苔,手里捏根小树枝,把墙角那一溜青苔全刮个干净。
江有盈盯着她背影叹了口气,院里二楼程意跑出来,在那喊“嘟嘟”。
沈新月是真好喊,一喊就应,问“干啥”,上楼去了。
江有盈回小院在一楼拿上工具箱,刚要走,手攀在楼梯扶手,拧眉脑瓜里不知琢磨了些什么,肃着张脸上二楼。
后面小露台可以直接望进沈新月房间,她把工具箱放地上,顺手抓来花架上一把剪刀,脸朝窗户方向,弯腰假装修修剪剪。
床上扔了几件衣服,看不到人,说话声音也模模糊糊,只依稀分辨出在笑,嘻嘻哈哈,推推搡搡。
江有盈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恰在此时,窗前一道人影晃过。吓一跳!心脏猛地一缩,江有盈飞快下蹲,躲到花盆后面。
不知是弯腰时候动作太大,还是衣角不当心挂住花枝,一只红陶花盆从她头顶顺着后背翻滚下来,“砰”地落地,碎了。
“谁?”沈新月听见动静,跑去窗口。
跪趴在地,江师傅满头的花和土,狼狈不堪,担心被人发现,连连往后退。
可有句老话怎么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撤退途中,她慌慌忙忙的,又碰倒两个花盆,露台嘁喳一顿响。
“什么?”程意也跟着凑到窗边。
花枝缝里瞥见片熟悉的衣角,沈新月没忍住偷笑一下,说“没事”,就要把窗户关上。
“等等。”程意手挡着,眯眼,“对面是民宿二楼的露台吧?连着你老板房间。”
“你看错了。”沈新月还是挺给人留面子的。
可程意是什么人,瞪大眼睛,“你老板在那监视我们?”
她噗呲乐了,“干嘛,抓奸呐,抓奸不成摔个大跟头。”
“去你的。”沈新月推着她往外走,“不许看了。”
程意提议,“我们抓她去。”
沈新月停在房间门口,有点心动,继而想到某人上次翻墙把自己摔得满身伤,又心疼了。
“你别欺负她。”
不用人欺负,江师傅自己把自己欺负得够惨,满头满身土,脑袋还给花盆砸了下。
第72章
江有盈重回小院是二十分钟后。
沈新月一直忍耐着没去看她,不想让她尴尬。
她换了身衣裳,还洗了头发,半湿的状态披散双肩,手里提着工具箱,一言不发直奔水池。
竹子和外婆的面团盖着保鲜膜等发,趁着空闲,她们几个聚到外婆房间看沈新月小时候的照片。
沈新月估计她们是翻到大胖小子了,屋里笑成一团。
丁苗终于挂了电话,门边招手,“嘟嘟你快来啊,你来看!”
“看你个头。”沈新月才不要自取其辱。
她挨去水池那,看江有盈把池子旁边阀门关了,水龙头拆下来,打算换新。
沈新月倚在水池那看她干活,有好一晌没出声,手几次抬起来,又缩回去。
“我没事。”江有盈倒是主动认了。
沈新月听着碎了好几个花盆,“真没事?”
她低着头,说“没事”,扳手圈圈拧,新的水龙头装上去,才发现忘缠生料带,还在滴水。
“怎么?”沈新月也注意到了。
江有盈简单解释一番,“我回去拿。”
擦身之际,沈新月拉住她手腕。
别扭得很,受了委屈不肯说,还强撑,沈新月拉她到板凳坐,扒开她头发看,“我听见花盆砸了,还砸了好几下。”
江有盈皱着眉挣,“就一下,后面两下不是砸头。”
“你承认砸头了。”沈新月摸了半天没摸到伤口,想来也不严重,“还说没事。”
她两手比划,“就倒下来,碰了一下,顺着后背滚到地上才摔碎的。”
于是沈新月又去摸她后背,“疼吗?”
“不疼。”她摇头,真不疼。
“那你去吧。”沈新月放她走,“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料带,不然就替你去了。”
“我自己去。”江有盈说着就要走。
刚起身,二楼围栏边,程意一根柳枝条似软趴趴搭在那,挥挥手臂,“你们楼下干什么呢,笑得那么大声,房顶都快给你们掀塌了。”
到底是模特,身段好,窄裙裹身,腰是腰腿是腿,胸型自然好看,屁股虽小,也够翘。
她踩着高跟鞋拎着裙摆慢吞吞下了楼,沈新月面前转个圈,“怎么样?”
裙子是沈新月的,单看款式挺素净,白底碎花,很有弹性的棉质布料,换沈新月穿不至于绷那么紧,程意骨架比她大了一圈,加上姿态妆容什么的,这条裙子给穿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好看。”沈新月真心实意的,“好看是好看,但我没想到,这裙子能穿得这么骚气。”
她夸她来着,性感嘛。
程意个儿高,裙子只能盖住大腿一半,她咬唇搔首弄姿,撩拨裙摆,没骨头似往沈新月怀里倒,不知又从哪儿翻出盒新的穿戴甲,十根手指尖尖,挑起她下巴,“女人,我美吗?”
“你肯定美啊,你靠脸吃饭的。”沈新月老实说。
“我身材也好。”程意伸腿。
“是,你身材也好。”沈新月配合。
江有盈从板凳上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程意松手站直,跺跺脚,理理裙摆,小声,“怎么着?”
沈新月摇头,“不知道啊,深藏不露。”
程意说不可能,“真会藏就不会给人发现了,我听响起码三个花盆。”
沈新月点点头,“确实是三个,但要真全藏起来了也不行,总得留点破绽,给人拿个什么东西撬。”
丁苗跑过来问:“你们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程意摸摸她头,“乖孩子,上班去吧。”
丁苗确实是出来上班的,回房要找她的电脑,说昨天太着急,文书写错了,得改。
“这人上班都上魔怔了。”沈新月看丁苗急吼吼跑出去,“我以前也差不多这样,不是公司破产实在走投无路,不会回来。可住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再也适应不了城市里的快节奏。变懒了,变笨了。”
程意屁股歪在池水边,叹了口气,说可不是,“但要完全摆烂也挺难的,我电话也不少,都催着我回去,我关机了,可心里一堆事悬在那,也不能做到完全放松。”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听见门前脚步声响,程意“哎呀”着又往人身上靠。
沈新月不防她突然倾身,没站稳,趔趄两步,手撑水池边缘。一张烈焰红唇贴近她耳根,“要不再试试我,尝一口回头草,反正你现在也单着,咱俩做对那什么,临时爱人,先快活两晚。”
话音刚落,门口江师傅去而复返,“麻烦让让。”
她提着扳手来插队,硬要往人中间挤,蛮力挤开,“检查水管。”
沈新月退后几步。
程意跺脚,“干什么你,没看见有人。”
“看见了。”江有盈拿扳手重新旋开水龙头,“那么大一坨。”
心中警铃大作,沈新月疾疾退后,程意毫无所觉,还跟人往前凑,“看见了你硬往我身上撞,干嘛,喜欢我呀?还有你怎么能用‘坨’来形容我呢,听起来圆滚滚软趴趴像个面团,我是‘条’,细长条,一根也行啊。”
江有盈手腕快速拧了一圈,水龙头“哐当”掉进池子里。
激流喷涌,管子里的水拳头一样打出来,程意躲闪不急,被浇得满头满身。
她一顿吱哇乱叫,鞋跟在青石板踢踏乱响,连连后撤。
担心面团被打湿,沈新月迅速接替了程意的位置,用身体遮挡。
水流在青石砖上汇成小溪,江有盈迅速关闭了水闸,指尖动作快速灵巧,她睫毛扑扇,诡计得逞,满怀欢欣。
半个小时前才洗过澡,现在又弄得满身湿,江师傅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还偷乐。
“咋回事。”沈新月摸了把脸上的水,叉腰问。
“忘了关闸。”江有盈迅速在管口缠了圈胶带,水龙头重新拧上。
不到半分钟,完事。
“好啦。”
好啦,啦,啦啦啦——
外婆从房间里拿了条毛巾出来,递给程意,“擦擦。”
周醒探头,“怎么了?”
孟新竹跑去面板边,“还好还好。”她的面团没遭殃。
江有盈提上工具箱转身出门,沈新月跟在后头,撩了把湿淋淋的额发,“我里面内衣都湿了。”
在一楼放了工具箱,洗手,两人前后脚上楼,又前后脚进了房间。
沈新月换了室内拖鞋,直接去柜子里找衣服。
她其实挺喜欢江有盈穿衣风格的,要说衣架子,程意当然,但江有盈也不差,沈新月觉得自己也不差。
同一件衣服穿不同人身上,不同感觉。
沈新月早看上江有盈柜子里那种宽松的像太极服一样的绵椆衣服,她挑了身麻白色的,刚取出来要扔床上,一转身,撞上柜门,往后推了半步。
江有盈就在身后,靠得很近,湿发贴腮,低垂着眉眼,也许是因为淋湿了,看起来有点难过。
“怎么了。”沈新月歪了下身子,把要穿的衣服先放过去。
以为她要走,江有盈急忙捏住她手腕。
站定,沈新月在两扇柜门之间,柜子里很香,全是她的味道,苦中带甜,不是平常只能靠近才能闻到的那种丝缕的气味,很霸道,像一张网,兜头把人网住。
她唇也淋了水,泛起晶亮,沈新月忽然有点渴。
“你答应我不跟她好的。”她不开心地蹙着眉,有点埋怨,因此音色低哑,“说了五在前,四在后。”
是,她是这么说过。
“可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再说我也没答应你。”沈新月想看她如何应对。
她果然挫败,不甘咬唇,抬头,“那你喜欢她吗?”
抛出问题,却并不期待回答,又问:“还是喜欢我更多。”
肯定的句式。
沈新月笑一下,“按照你五四三二一的逻辑排序,你觉得呢。”
小小欢欣,她眉峰舒展,“那还是喜欢我更多。”
当然,她淋水我都没管。沈新月默然不语。
她脱掉外面那件衬衫,然后是背心。沈新月脚步微错,手指扣上柜门,随即手腕被抓,面前人带着她的手往下走,隔着长裤,身体完全倾靠过来。
“我很想你,我们分开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很想你。”
没什么恋爱经验,不懂撒娇也不会往人耳朵边吹气,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辣耳朵的,江有盈只能把自己内心最真实感受告诉她——她的身体很想念她。想被刺穿,被进出,被她完全占有。
心跳陡然乱了,沈新月气息变热,她的唇若即若离,偏不吻来,只是带着她手自顾自忙。
后背抵着柜门,她柔软馨香的身体盈得满怀,趴在那小声地喊,贴着她蹭。好不讲道理。
像一条摆尾的鱼,岸上自顾扑腾一阵,如愿入了水,江有盈湿漉漉地抵着她,抬起亮晶晶一双满足的眼,不好意思笑笑。
“我今天表现好吗?”
沈新月头发乱乱的,衣服乱乱的,心也乱乱的。
“你表现什么了就。”
“我在示好。”此人有理有据,苍白的脸颊晕染一抹飞红,真是太久没做,这次到得很快。
她意犹未尽舔唇,追问:“表现好吗?”
“不好。”沈新月诚实回答。
“那你罚我。”她笑容狡黠,靠在人肩头平复,细长手指在锁骨那一圈圈打转,“我不如人家聪明,又不如人家漂亮,乡下大姐一个,实在没辙了。”
沈新月恼她任性,是真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认定的事十牛头都拉不回来。
可也因此见识到她急了眼没羞没臊的另一面,底线一退再退,快要守不住了。
“我就是欠收拾。”她继续进攻,“真的特别可恶,坏事做尽,你收拾我。”
第73章
乡下大姐还有两副面孔。不,是好多副面孔。
沈新月被她手指撩得痒,俯身欲吻,她在人怀里一仰,轻巧躲开。
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眼睛亮亮,饱含期待,嘴角微翘,衔着那么点小俏皮。
沈新月何曾见识过。
原来人被逼急了,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不急着去哪,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沈新月自认有很好的耐心,却还是忍不住计较眼前的得失。她都没亲到。
“这就是你的示好?”
江有盈两条软软的手臂勾着她脖子晃,“你先答应我嘛。”
“想吃白食?”沈新月一眼看穿。
“没呀——”她偷笑,又嗔,“我一大早饿着肚子,吃什么了。”
沈新月腾出只手,按在她刚才牵着她去的那地方,施加压力,“你想赖账。”
她立即变了模样,前一秒还满脸深沉盘算着怎么给人下套,忽就软倒,像只被人强搂在怀里的小猫,毫无威胁的力道扭身挣扎着,哼唧出一串媚调。
乡下大姐好手段,沈新月情迷俏寡妇无法自拔,哪怕被人扇巴掌。
不知如何动作,猛一把掀开纱帐就滚到床上去,帐子云般铺盖她半身,沈新月居高临下,隔纱凝望,其下曲线曼妙,风情荡漾。
她勾勾手指,唤狗一样,“来。”
沈新月拨开云雾,鬼使神差,脖子上好像套了根绳,被迫一步步靠近。江有盈目光变得柔和且迷离,揽住她,让她贴近自己的心脏,“你听一听我的心跳,她也说需要你,不能没有你。”
沈新月有一双纤浓的眉,那代表正直和纯洁,江有盈爱极,一遍遍抚。她的眉不算稀,只是淡,心思敏锐,顾虑重重。
小时候找人批过命,说她少小离家,六亲缘浅,远离故土才可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如今看来,那道人倒是没唬她,测算全都应验。
失去的,上天入地也拿不回来了,到手的蛮不讲理使劲甩开过,老天怜她凄苦,还留有一线机会,供她挽回。
“对不起。”江有盈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遍,但还是要说。
经此一事,她明白个道理,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别藏着,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不能离开你,每分每秒都需要你,更不愿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
说完之后,她捧起对方的脸,“你会不会觉得肉麻。”她自己觉得肉麻,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爱就是需要很多庸俗的表达。
“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爱你。是你让我说的,你教我的,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过去经历的一切,好的坏的,遇见的所有人。我说完了,你不能不要我。即便是跟我置气,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
沈新月觉得自己太没骨气。
是,她扛不住了。
她就是一条狗,人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双眼如有漩涡,深不可测,回想她们初见,对她一无所知,尚且难以抵挡,只一眼就沦陷。
此时此刻,她种种示好,轰炸表白,铁打的心也融化。失守,跌落在女人温软的怀抱,随即那唇舌来绞,沈新月理智尽失。
呼吸相融,蜜样浓稠,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江有盈听见床头抽屉开关时发出的砰响,她冰凉的皮肤似有火星溅落,她不知道下一个会落在哪里,每一次都激得她浑身抖。
“你想我吗?”想跟她说话,江有盈在她低头整理装备时抽空问。
沈新月用行动回答。
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想,就有多狠。她想要就给她,做错事总得受到惩罚,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掌心接得淋淋一汩,沈新月低头去看,不由眼眶发红。灵巧将其翻转,如愿收获她一声低叫,返回温巢,泉眼本无声,捣得咕叽。
吵架那些日子欠的都补上。
烟花在眼前炸开,腰肢抬高,痛苦和欢愉界限微妙,江有盈连连往外推。
沈新月吻得又凶又急,额头有细汗,捏住她下颌,“不是要道歉吗?才几次。”
她趴在凉席,浑身汗湿,像条任人宰割的鱼,累极,连眼皮都睁不开。
好可怜。沈新月心里软软一汪,再次去吻她被咬红发肿的唇,万分柔情。
“你爱不爱我啊——”她睁开眼,不知何时,眼眶竟蓄了汪泪。
沈新月惊惶,亲吻她颤抖的睫毛,“对不起。”以为是自己太粗暴。
眼泪颗颗滚,江有盈握住她手贴在脸颊,“你不爱我,就真的没人爱我了。”
沈新月急忙将她身体扳正,柔抚去她面颊乱发,“怎么会,还有星星,外婆她们呢,别胡说。”
“那你呢?”她用力看她,双眼剔透无比,“为什么没有你,你不爱我。”
该怎么说,沈新月抿唇。
她更加绝望,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掩面大哭,“你不爱我,睡了我,却不爱我,只是馋我身子。”
什么话!沈新月怎么能接受这种污蔑,她拿开她手,“我爱你,我当然爱你,我睡你,你还不是睡我了。我早跟你说过,我这人特别洁身自好,从来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把我想成那种人。”
这位江师傅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十四岁爸爸就走了,住到别人家,天天受人白眼,十五岁又没了妈妈,我在监狱,那些人看我年纪小,个个都欺负我,又见我长得好看,想占我便宜,里面不许打架她们就掐我,得不到我,骂我是祸水,还踢翻我的饭。”
沈新月震惊,之前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都是女人,她们为什么?”
“女人里面,也分好人和坏人。”她哭得停不下来,“……我又不是个物件,我是个人,你根本不知道那里面有多乱,太多你想象不到的事了。”
心疼,沈新月赶紧抱住她,凉被包裹她身体,“别怕,都过去了。”
“她们都有家人看望,我没有,从来没人看望过我。”
活鸡店的钱多多跟她并不相熟,她有她联系方式,却不敢跟她通话。
她眼泪止不住,沈新月擦不完,一时无措,只能先哄着她,顺着她。
“那你怎么不联系她,她肯定会去看你的。”
江有盈忽然不说话,呆望前方。
“嗯?”沈新月晃晃她。
许久,江有盈才怔怔道:“她大概以为我跟妈妈已经顺利逃跑,去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上安稳的生活,我不想破坏她心中那份美好幻想。”
那的确是一份美好的幻想。
新闻铺天盖地,钱多多怎么会看不到。但确实没什么充分的理由,一定去看望她。
“如果是我,我会去看你的。”沈新月设想,哪怕她只是她的一位同学。
“真的吗?”她抬起脸,泪汪汪。
沈新月用力点头,“我初三那年,有个同学因为偷盗被抓,我听说以后,确实有看望过他。”
同学是她的同桌,家境不好,寄宿在亲戚家,父母外出打工,寄来的钱却被亲戚克扣。
学校资料费要得勤,每次学委来收钱,他都闷头不说话,十分窘迫。后来,沈新月听他说起家里的情况,就大方替他把钱交了。
他收到学委发下来的资料,十分意外,沈新月忘不掉他当时神情。
喜悦,又伤心,庆幸,又难堪。
“他被抓,我带了些零食去看他,他只是缩在墙角抹泪。后来上高中,不在一个学校,没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大学,一次我跟同学聚餐,是他来送的。我当时没发现,他走了以后才给我发短信,说再没偷过东西,自食其力。”
沈新月捧起她脸,“如果,那时你是我的同桌,我听说你的消息,一定会找机会看望你的。因为我了解你的为人,我知道你有苦衷。”
江有盈相信她说的话,沈新月一直是很好的人。
她紧紧扣住她手,开始幻想,已逝的狱中岁月再翻起,少了份铁锈味的冷,尽管那只是*一种假设。多少年,她都是靠在那点可怜的幻想过活。
“为什么我们不能早点遇见。”眼泪又颗颗滚。
沈新月耐心去哄,“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可你现在不喜欢我了。”
她哭得停不下来,“是我自己作孽,我坏事做尽,活该受罚,没人爱我,也没有人去看望我……在这世上孤零零,小时候算命的跟我讲,我还不相信。”
她手往外推,哭迷眼,什么也看不见,虚空中乱摆。
“你走吧,你朋友还在楼下等你,我自己待着,一会儿就好了,晚上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我去做。”
她哭得这么可怜这么伤心,沈新月怎么可能丢下她,即便没有那些事,亲密结束后也该好好抱抱她哄哄她的。
“你不爱我,是对的,我不值得被爱,我太糟糕了,我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欺负你,害你伤心流泪……”
她皮肤薄,还很白,毛细血管膨胀,脸和鼻头红红,眼泪是屋檐下的雨,串串掉。
沈新月被搅得稀里糊涂,“我怎么会不爱你呢,我不爱你,哪会时时留意着你的情绪,从昨晚,你说第一句话开始,就满肚子小心。后来又跟你去河边散步,听你说好多,被蚊子咬,再回小院,留在房间陪你,直到把你哄睡着……”
挫败极了,她怎么会以为她不爱她。
沈新月却说不出责备的话,她眼泪把衣服把都打湿了。
“真的吗?”抹泪,江有盈深深凝望着她,视线探究,小心。
“当然。”沈新月坚定。
“那……”她再去握她手,“你只是跟我赌气,对吧,气我伤你心。”
显而易见。
沈新月点头。
“我要你说。”她抽泣着。
“我当然生气,换谁不生气,人家好好跟你讲那么多,你一句不听,固执死了。”
沈新月鼓脸,“现在想起来还生气呢。”
“是我错了。”她爬起,吻她唇,轻缓温柔,含情脉脉。
又抓来人家手贴在湿湿热热的脸颊,“原谅我好吗?”
“我那时候只是太害怕了,万一你知道实情不要我,我本就凄惨,亲眼目睹至亲惨死,将我抛弃,我只是害怕被抛弃……”
凉被半裹,她像只纯白的小兽,从被里钻出,完全依偎在沈新月怀里,与往常形象极致反差,这般示弱示好。
亲密的肢体接触,低柔的话音,满目浓情眷恋。
天大的气,也消了。
“是人都会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知道你心好,别跟我计较了。”
蜘蛛一样,会吐丝的女人。
沈新月浑身上下,被裹缠得密不透风,“那,那你以后,不可以再推开我了。”
“你不要推开我,我就感恩戴德,我怎么敢。”她乖乖靠在她肩膀,头在肩窝那蹭蹭。
沈新月不自觉回蹭,傻乎乎,晕头转向,“我没有推开。”
第74章
沈新月换衣服收拾好下楼,小院就剩丁苗和程意。
暴竹出游从来不带电灯泡,外婆很忙,要打牌,要直播PK,还要满村给人断案,谁家狗丢了,谁家两口子打架,谁家小孩把作业本扔河沟里……
丁苗根本只是换个地方上班,树下噼里啪啦敲键盘,不时接听电话,回复消息。
程意那身裙子没换,摇椅躺着,差不多晾干。她没对象,目前手边也没工作,直嚷嚷无聊,“我无聊死了!”
“上班去。”丁苗头也不抬。
程意挺身坐起,“你给我拍照。”
“拍照算什么工作。”丁苗外行。
“我的工作就是拍照。”程意拽她,“说真的,跟我去荷塘拍照,我要发美照。”
丁苗让她撒手,“没看见我正忙着,你让嘟嘟跟你去。”
“忙忙忙,早晚猝死。”程意伸腿,脚趾夹了她大腿肉,用力拧。
丁苗痛叫,抱着电脑躲去一边,“你怪不得单身,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程意不服,“那也好过你!我看你就是个猪脑子,拎不清事情的,就你这样还当律师,一点眼力见没有。”
面条下锅的时候,丁苗注意到院里少了两个人,好朋友,她真心朋友,满院喊“嘟嘟”。
得亏程意发现得早,赶紧把她从隔壁小院拎回来,不然肯定坏事。
丁苗扭头想再理论几句,电话响了,赶忙接起。
沈新月推开院门走进来,换了身宽松的绵绸衣裳,江有盈的,她一直很想穿的,有宽松的大袖和裤腿,像《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潇洒随性。
为搭配衣服还专门梳了条辫子,也是江有盈给她梳的。沈新月惊奇小妈宝女竟学会梳辫,江有盈笑着说都是用星星的脑袋练出来的。
昂首大阔步,神清气爽,精神抖擞,沈新月面带微笑,浑身上下写满“快活”二字。
“呦——”程意立即弹起,“大变样啊。”
面板收了,沈新月直接进厨房,外婆给留了两人份手擀面装在小簸箕,她洗了面锅重新烧水,碗里下调料。
程意跟进厨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沈新月装傻。
程意歪过半边身子去看她脸,白的白,粉的粉,眼珠子也水当当。
“吃好了。”
“没啊。”沈新月手指一下面锅,“都还饿着肚子呢。”
程意让她别装,沈新月才不会把自己闺房事拿出来讲。
“别这样,显得特别油腻。”缓了缓,想到什么,“你很寂寞吧,连小苗儿那样的工作狂似乎都有恋爱迹象了。”
“呵——”程意双手环胸,“你在嘲讽我吗?”
沈新月指天发誓,“绝对没有。”
回头又劝,“再等等吧,正缘说不定就在哪猫着,等你也是等得心焦。你看我前几个月,就回家之前,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成想那么快就谈上。”
程意听出她意思,“和好了?就这么轻易和好了?”
轻咳一声,沈新月往面锅里丢了把青菜。
“当然没有,但她既然主动跟我认错,我不好一直绷着。而且她真的很可怜,她的身世,她的过去,我心善,你知道的。不说完全和好,隔壁邻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有事我不能不管。”
程意表情复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我知道。”面锅开,往里添半碗凉水,再开面就可以捞起来了。沈新月拌好面端着碗出去,“麻烦让让。”
累极,又不太想睡,江有盈散着头发躺在床上玩游戏。
她不戳消消乐了,新找着个种地的,得时不时上田里收割水稻甘蔗,还要盖房,养牛,喂鸡等等。
沈新月把面碗搁在小桌,坐床边歪那看一阵,亲亲她脸,“老婆,吃饭了。”
江有盈“嗯”一声,皱眉抱怨,“糖老是不够用,甘蔗四个半小时才成熟。”
沈新月撅个腚,下巴枕在她肩膀,“我在你身边还不够甜吗?”
手一顿,江有盈扭头看她一眼。
沈新月也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哎呀”打掉她手机,又“啵唧啵唧”没够去亲。
“吃饭吃饭,一会儿面坨了。”
辣椒搁得往常的量,江有盈南下数年,早就习惯了口味,但今天是个例外,沈新月发狠,她在床上吃了不少苦头。
嘴唇被噬咬红肿,她难受地蹙着眉,唇瓣辣痛,微微颤。
本是面对面一个坐沙发,一个坐蒲团,沈新月赶紧挨去她身边,“怎么了!”
“嘴疼。”江有盈去找自己的茶壶。
沈新月抢先给她端到面前,“我重新给你煮一碗。”
狱中食物珍贵,江有盈不舍得浪费,“我慢些吃,适应就好了。”
沈新月思索几秒,“那我去给你泡柠檬水,再搁些蜂蜜,好不好?”
不等人应,“嗒嗒”跑下楼,几分钟后她端来大杯冰镇柠檬水,“快喝!解辣。”
柠檬水蜂蜜搁得足足,酸甜可口,江有盈很给面儿喝了大半杯,再抬头,冲她莞尔一笑,“谢谢嘟嘟。”
手臂挽起,头依偎在肩,江师傅简直温顺得像只小猫,“我真幸运。”
沈新月立即就晕乎乎了,还在吃东西,不好去亲她,只是拉着人家手,一下下摸手背,“没事的,都是我应该做的。”
“嗯嗯”点头,江有盈娇滴滴偎在她怀里,垂眼默了几秒,“那你在楼下,你的朋友们问起,你是怎么说的,有说我们和好了吗?”
沈新月笑容僵在脸上。
和好了吗?当然!
多大事儿值得费心记那么久,江师傅是有苦衷的嘛,她身世多可怜,她又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被抛弃。
再说,她也道歉示好了呀,干嘛还死揪着不放,小气鬼!
然后呢?程意问了,她怎么说的?
她说“当然没有”!
“我知道了。”
江有盈慢慢脱离她怀抱,不吵不闹,继续小口吃面,喝水。
什么意思啊,沈新月一颗心被揪紧,泛出汩汩酸苦。
像断了线的风筝,她失去牵引和方向,风里晃荡几下,直直坠落。
“你怎么了。”沈新月跪坐在她身边。
牵线那人转身就走,不闻不问。江有盈抬头勉力一笑,“没事。”
杯中水一饮而尽,她收起面碗,说“我吃好了”,要拿下去洗。
沈新月伸手去接,她躲开。
状态明显不对,沈新月怎能甘心,追到楼下厨房,“怎么了嘛。”
水流冲刷,白瓷碗洁净如新,江有盈仍是垂头沉默不语。
碗筷搁在沥水架,装柠檬水的玻璃杯也洗干净,水龙头关闭,却还有大颗晶亮的泪珠砸在她手背。
沈新月顿时慌神,将她身体扶正,“你到底怎么了。”
“所以你还是嫌弃我,觉得我给你丢人了。”又开始哭,江师傅这招真是百试百灵。
“她们家境优渥,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个个都善良温柔,自然不会当着我的面流露太多。但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比不过她们一个小拇指,我是孤儿,杀人犯,坐过牢,甚至还试图通过婚姻,来跟人换取些什么,比如钱和房子,甚至只是因为可以迁户口,再也不回到出生地。”
这些都是她心中真实顾虑,尽管早就时过境迁,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的怯懦和卑劣。
难堪,太难堪了。
把自己完整地,彻底地剥开,天光下几乎寸缕不着。
“所以你心中的芥蒂,我完全理解。”
是示弱,是手段,可这种自毁的方式来请求原谅,终究太过残忍。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人家心里是不是真的那么想。
由她亲口说出,比被人戳着脊梁骨桩桩件件指出来受伤要轻得多。
“或许这段感情对你来说,确实太拿不出手,跟我这种人扯上关系,让你在朋友们面前很没面子,你不愿意和好,在情理之中。”
把自己贬入尘埃,江有盈最擅长,她是真真切切在烂泥坑里打过滚的人。
这些话不全是赌气,事实如此,世俗标准来看,她劣迹斑斑,确非良人。
“时至今日,我不再奢望什么,爱情本就不是生活必须品。”
抹去眼泪,她似乎顿悟,决定停止追逐。
面面相对,听她自我沉浸状态噼里啪啦讲了一堆,沈新月是何感受?
愤怒,她出离愤怒,擦身之际,一把擒住江有盈手腕。
“你别走,说清楚。”
“什么叫‘丢人’、‘拿不出手’,什么又叫‘没面子’。”
沈新月将她大力拽来身前,“江有盈,你把我当什么人,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我想错了吗?”刚哭过,她眼眶隐隐泛红,眼神却倔强,“我只是陈述事实。”
“可那只是你自己的看法!”沈新月真是百口莫辩。
她其实不擅长跟人吵架,更多时候是有感而发。被误解,她想说不是,可证据呢?该从何说起。
江有盈把她绕糊涂了。
“谁瞧不起你,只有你自己,再说只要你自己满意自己,别人说什么都是放屁,根本不重要!”
沈新月脸都气红,好冤枉。
她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她什么为人,江有盈不懂?
“那就是我小人之心了。”
又开始,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神情,江有盈冷冷道:“是我自己瞧不起我自己,我不能放过自己,我不能当那些事完全没发生过,杀人的是我,关在看守所等法院判决的是我,坐牢的是我,出狱后答应给人家生小孩,就为了迁户口或者说霸占人家祖宅的也是我。”
说出来,全说出来了,并没有好受多少。
隐瞒不报还可以欺骗自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自信强大,可以修理一切,生活中无所不能,有自己的小院,过着都市牛马人羡慕不已的半隐居生活。
实际呢?她跟十五那年的自己没差别。
她只是一名逃犯。
“沈新月。”江有盈很少连名带姓去喊。
她手掌按压在心口,那似乎痛极了,气管里呛了辣油一样,吐不出咽不下,灼烧感几乎燎穿血肉。
“有时我真恨不得去死,在你心中就只有伤心和遗憾了,所有恶迹被疼痛掩盖,如果你内心会为我的死有所动容的话,那些坏的都不记得,只有我的好。”
“你说得对,我不自爱,我讨厌自己,恨自己。也不该奢望你能原谅我,我自己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话至末尾,江有盈彻底哽住。
说出来,她反而更坏了。为了挽回这段感情,她把自己血淋淋片得满桌都是,摊给她们看。
“爱你让我感到痛苦。”她说。
第75章
——“爱你让我感到痛苦。”
沈新月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当时反应。
当胸一拳?如遭雷击?
她以为自己听错,这话该换她来说吧。
是谁在痛苦,被引诱靠近,爱得全无保留,又被狠狠一脚踹开。不不,不止一脚,踹了好几脚呢。
她也是真难踹,为摆脱她,累坏了吧?
胸口剧烈起伏,面颊愤然滚烫,她听见自己太阳穴连带脖颈处血管的沉闷激跳。
她一瞬不瞬看着她,目光死盯在她脸。
那双脸上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是眼睛。
江有盈有一双幽深复杂的眼,初遇时,冷冷戏谑,相熟后,柔情鼓舞,对峙间森然冷漠,更有此刻的凄苦、绝望,甚至是心如死灰……
那眼中情绪,炽热充沛,是火可以带来温暖,也能将万物焚毁。
其次是那张嘴,总能说出那么多气人伤人的话。
她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对待感情反反复复,到底是谁在痛苦啊?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
不假思索,沈新月上前两步,双手捧起她脸,恶狠狠咬住那唇。
毒舌犀利,也会温言相劝,比石头还硬咬一口牙都崩掉,又花瓣一样软,甜美的蜜露诱使人贪婪汲取更多。
喉中发出可怜的“呜呜”声,江有盈连连后退。
穷追不舍,沈新月扣住她后脑,直到她后腰抵在厨房料理台边缘。
这个吻可称残暴,也许是太过紧张,也太过突然,她忘记呼吸。
沈新月不由想起她们的初次,在房间后面的小露台,帐篷里,她的胆怯瑟缩。
那是她的初吻。
事后,她小心翼翼求证,不是自愿,可以称之为初吻吗?
沈新月回答“否”,教她如何在接吻时也能保持顺畅呼吸。
爱与恨交织,情潮汹涌,短暂分离,腾出空容她喘息。
她们额头相抵,江有盈大口喘气,双手握拳松松抵在她身前,被亲得脊背发麻,使不出力气。
沈新月再度埋首,缴她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防备的高墙久经细流冲刷,轰然倒塌,意志被点点蚕食,面前这具身体变得很重,几乎压垮她。
站立不稳,江有盈身体虚弱至极,只是被迫承受索取,她的心终究背叛她。
她很爱她,需要她,离不开她,放出的狠话真心也好,试探也罢,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让她情绪失控,让那个威风凛凛的自己变得敏感多疑。
只有沈新月,轻而易举就撕破她伪装,看穿她面具。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舌尖尝到铁锈味,沈新月分离,凝视她唇。
唇周一圈泛着红,唇瓣被蹂躏得红肿,甚至磨出了血,水淋淋,泛起着股诱人的艳色。
她身体软绵绵,滚烫至极,轻薄夏衫难以阻隔,把温度透来,不知足,沈新月安抚去吻,动作轻柔。
同时感觉她抖了一下,被亲怕了。
沈新月心中好笑,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继而威胁,“还有什么话说,再胡言乱语把你嘴咬烂。”
江有盈浑身软绵绵,站也站不稳,睫毛还挂着未干的泪,沈新月索性将她打横抱回房间。
她最近瘦很多,怀里掂量一下,好轻,沈新月抱着上楼不费劲。
亲老实了,她乖乖横在那,手臂本能勾缠在脖颈,嘴疼吧,刚才还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现在闷闷的,一句话不讲。
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沈新月像小时候照顾洋娃娃那样。
江有盈两只拳头攥得小小的,紧紧的,大概一直想找机会薅她两拳的。
“你说啊,继续说。”沈新月双手叉腰。
她浅白一眼,小床上背过身去,腰臀起落出妖娆曲线。
沈新月沉了口气,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单腿斜搭在床,双手撑膝,“接着说。”
“你走。”嘴唇打不开,她细细声。
“走哪儿去?”沈新月不走,“你说得没错,是我让你说的,我逼你说的,甚至还四处找人打听。你说了,全跟我说了,过程艰难,所以我体谅,我会负责到底。”
她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不敢说什么不计前嫌,高尚无私,只是单纯不想被误解。
“首先,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什么丢人拿不出手,我从来没那么想过。还有,我的朋友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并非人人都是富二代,哪儿来那么多富二代,她们跟你一样,目前所取得的成就,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凭借自己努力。”
“但我完全理解,你习惯把人和事都想到最坏,我也会,小时候学习不好,总担心回家挨揍,一路煎熬,但我妈并不是每次都揍我,是我只记住了挨打的时候。”
“至于你说恨不得去死,一瞬的念头,谁都会有,我也想过。员工来讨薪,公司大门口拉横幅,明明我前一晚答应想办法筹钱。我被他们围堵在办公室,也恨不得从三十多层高楼一跃而下。”
“最后,你说不自爱,那又如何?谁都会有自哀自怨的时候。我们是人,人是情绪动物,内在状态,外在决策,情绪几乎掌控我们的一生,被情绪所困是人之常情。”
“最后的最后,你说痛苦……”
沈新月陷入沉思。
“那只能说明,你太爱我了。我相信,我们承受的痛苦是相同重量,推开我,你跟我一样,痛不欲生。”
沈新月始终记得初到秀坪时,江有盈向她提供的一系列帮助。恶作剧是鼓励,为逗笑她,快些转移注意力,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细致温柔,连她没有洗脸巾用都注意到了。
每次她摔得满身烂泥,哭得死去活来,都是她把她接回小院,洗涮干净。
“我们刚分手时,我确实恨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又把我抛弃。”
沈新月说她那时不懂,确实不懂。
之后呢,听完她的故事,一个正常人的正常思考方式……
“那我还能怎么办,只能原谅你,你都那么惨了。我爱你,不敢说可以成为你的救赎,至少,不要成为负担,成为你头顶的另一片乌云。”
“我的期待,是我们彼此支撑对方走过人生的至暗时刻,你很厉害,你做到了,我确实得到治愈,工作、钱,规律的生活等等。”
所以,无论她说什么,沈新月坚决不会在这种时刻抛弃她。
“我不能输给你。”
冷静分析,江有盈真的伤害过她吗?她们之间当真就无法挽回了吗?
到底多大的仇怨,有闹到对簿公堂,甚至两方大打出手需寻求法律帮助吗?
人脑前额叶皮质30岁仍在发育,它影响人情绪、计划,分析和决策等等,此刻恰是人理性决策黄金期。
“我不想做只会索取的那一方,要你来安慰我,哄我,给我煮饭,甚至提供稳定的经济支持。”
抛开情绪问题,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在小厨房里那番话,沈新月认为更多是试探。
“如果我那么容易被推开,我想,你恐怕会对我彻底失望,我不配站在你身边。”
她口中的过去,讲述得再是详细,也没人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还有,人不能忘恩负义。”
她的顾虑、担忧,沈新月逐一反驳,见她横卧在床,一动不动,不满推搡两下。
“喂,跟你说半天,有没有在听。”
没动静。
沈新月扳过她肩膀。
偷偷躲在那哭,眼泪布得满脸。
“问你话!”沈新月使劲晃。
江有盈终于动了,回头看来,目光哀怨。
“肿么舒——”
嘴唇完全肿起,成电影里的欧阳锋。
沈新月哭笑不得,哀叹一声,踢飞鞋子爬上床,从后抱住她腰肢。
“我们不要吵架了,屁大事吵来吵去,好累啊。”
午后蝉声聒噪,老电扇吱扭扭,左右摇头,纱帐随风而起,鼓一阵,歇一阵。
江有盈握住她手,颈后是沈新月温热绵长的吐息。
启唇,有话要说,忍不住痛嘶一声,她手指碰碰,结痂的伤口再次渗血。
“我看看!”沈新月已翻过她肩膀,爬到她面前。
伤势严重,沈新月皱眉盯了会儿,哼一声,“谁让你乱说话,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
她低垂着睫,风情内敛,沈新月后知后觉意识到,江有盈所有失控和眼泪,都只在她们之间发生。
外人面前,她始终孤傲,不假辞色。
她们之间的碰撞从来不是单方面的。
避开受伤的唇,沈新月亲吻她冰凉的腮,“你骂我好多,我也骂你好多,我们扯平吧。”
重新倒下去,拥紧她,嗅闻苦甜发香,肢体接触胜过言语万千。
半梦半醒时分,楼下传来喧嚷,沈新月睡得迷迷糊糊,只依稀分辨出是几个男人的声音,语气似乎不太友好。
江有盈率先翻身坐起。她蹙眉,竖耳默辨,下床打开门走出去。
“怎么了?”沈新月扭头,心跟着一紧,也赶忙爬起追出。
赶至二楼围栏边,见小院不知何时竟挤满人,三男一女,其中两个男人看着也就二十来岁,剩下一男一女,已是花白头发的中年模样。
几人来势汹汹,老男人坐在院中茶桌旁,老女人张口叫骂,言语污秽,两个年轻男人竟冲进厨房,把碗筷家电抱出一通打砸。
“你们谁啊!”沈新月喊了一声,跑出几步,回房找手机给刘武打电话,说有人闹事,让他火速赶来。
刘武似乎丝毫不意外,“你们就在屋里别出去,我马上带人过来。”
沈新月跑出房间,探头往下看,江有盈去工具房提了电锯出来。
“她下去了!”
“拦着点!”刘武大喊。
沈新月赶紧往楼下跑。
第76章
大概一周还是两周前,沈新月网上收到私信,对方询问民宿具体位置,说一家人想来度假。
她拍视频为记录生活,分手那段时间给自己找点乐子,顺道宣传秀坪,试图炒热民宿房价。
往常私信的也不少,那人古怪之处在专门截取了视频里江有盈正脸,问这人也是你们那的吗?
沈新月当时没多想,荷塘重逢,她内心自然是喜悦,情感浓烈,内容相较以往似乎更能打动人心。
视频发出去,评论好多人夸漂亮,说秀坪风水养人,她以为对方只是单纯觉得江有盈长得好看。
当时没往深处想,她手比脑子快,消息发送,说“是”,还教他怎么在网上订房。
楼下三男一女,来势汹汹,一进院就嚷嚷着“姓江的滚出来”,沈新月记得江有盈说过,王志勇兄弟姐妹不少,跟他关系最好是王志刚,王志刚下面又有两个儿子。
人数对得上,八成是王家人找来了。所以那次江有盈才会发火打掉她手机。
把自己婚姻大事草草安排,只为迁离户口跟过去彻底划清界限,江有盈好不容易摆脱……
沈新月心口没由来一阵揪着疼,她太粗心了,当时竟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王家几口子八成就是短视频招来的。
可她一开始没打算发。江有盈突然闯入镜头,她当时心里就盘算,不删也不发,夜深人静时候自己躲被窝偷偷看。
是江有盈主动要求发的。沈新月倒不是推卸推责,探究背后根本原因,江有盈或许曾考虑通过外力推助。
但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勇敢,她一直坚强勇敢,最终选择亲口说出。
可一早埋下的雷,引线还是烧到了头。
几秒钟时间,沈新月脑子里过了一堆,心慌着急是免不了,好在她也算经历过一些大场面,比如被员工揪着衣领子手戳鼻尖骂。
很快冷静下来,她当即给刘武去了电话。
刘武的态度,让她更加确信是王家人找上门闹事,下楼,江有盈正好提着电锯走出工具房。
沈新月简直要被她吓晕,赶紧从后把人抱住,“不能杀人,不能杀人!”
王志刚进门就把自己安顿在树下小桌,摇椅上地主老爷姿态,还自顾取杯斟茶,当自己家一样悠闲自在。
他的两个儿子生得矮胖,活似陀螺满院滴溜溜转,门口花盆碎了几个,蓝雪花花瓣黏在青石砖,厨房里的碗筷和微波炉也被他们抱出来摔。
他老婆扯脖踮脚,挥臂斥骂,一会儿又跑到院门口,拍着大腿喊:“来人呐,来人呐,快来看杀人犯呐,十五岁就杀了她爹的杀人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电锯“嗡嗡”作响,江有盈胳膊一抬,茶桌缺了个角。
强震掀得满桌茶具乱抖,茶水溅洒,桌边王志刚一蹦三尺高,跳回院门前。
他两个儿子被堵在厨房门口,“姓江的你有胆,有胆就把我们全杀了!”
江有盈提着电锯一言不发走过去,沈新月就是这时候冲过去抱住她的。
她真杀过人,他们到底是怕,抓紧机会撤离厨房,冲至院门口。
“我来处理,好吗?我来,听我的。”
沈新月摸到电锯开关,再一根根掰开她手指,连拉带扯把人推到屋檐下。
日头毒辣,她们刚吵完架,虽然沈新月觉得自己其实安抚得差不多,但此时她心绪未平,还是小心为上。高温会加剧她内心烦躁。
异常冷静,江有盈表情淡漠,音色平直,“杀光就好了。”
她想法极端,情绪反复,最擅长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话哪怕只有五成的可能性,不,哪怕三成,沈新月都不敢不重视。
稍侧过身,完全遮挡她视线,沈新月尽量保持语气轻快,“我给刘武打了电话,他让我拉着你,他们人多,短暂优势,我去拖着,等人来好不好?”
“我一个能顶三个。”江有盈死盯着院门口那几人,恨意布满眼眶,通红。
沈新月“嗯嗯”点头,“你厉害,我当然知道你厉害,可你也得为我考虑不是,我是说过如果我们早点认识,我一定会去里面看你,但我不想你真的进去!”
三条人命,即便是对方挑衅在先,她早不是十五岁的江有盈,恐是免不了花生米伺候。
劝服有效,江有盈缓和了语气,“我是吓唬他们的。”
她表情严肃,“嘟嘟,不能软弱,软弱就会被人欺负,他们会蹬鼻子上脸。”
二十出头,她刚出来,被人堵在巷子里打,只想逃。
狱中几年,与社会完全脱节,她没办法。
现在不一样,她成长了,也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这些家伙,八成是来要钱的。”江有盈分析道。
几人千里迢迢赶来,总不能真是为伸张正义,再说王志勇都死了多少年。
“见我过得还不错,想讹一笔。”
她真是机敏。
王志勇人品虽低劣,或有些生意头脑,才佑得王家富贵,他死后,余下资产下面几个兄弟姐妹瓜分,这十几年,王志刚手里那些钱估计败得差不多。
“所以更不能让他们得逞!”沈新月握拳。
王家几个想要钱,又没胆进院,中年女人竟跑到隔壁小院拍门,冲着院里敲电脑的丁苗喊话:“你家隔壁住了个杀人犯,你知道不知道?”
丁苗一早听见动静,正忙着打电话,抽不出空,这时挂了电话走出小院,左右那么一看,事情明白个大概。
“干什么,想闹事?”
“律师来了,律师来了!”沈新月干脆拉着江有盈上楼,把她推进房间,“你回屋待着,我让丁苗处理。”
手指紧抠在门框,江有盈放心不下,“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怎么还想着暴力解决,这年头不兴打架的,打赢进局子,打输进医院,不能逞一时之快。”
沈新月想了想,也不强迫她进房间,“你要不放心,就站楼上看着,真打起来再冲下去也不迟,相信我好吗?”
目光惴惴,江有盈钝钝点头,“那你一切小心。”
丁苗走进小院,见满地狼藉,竖指冷声警告,“第一,我可以告你们非法入侵她人住宅;第二,告你们寻衅滋事,故意损坏她人财物;第三还可能涉及故意伤害。数罪刑期叠加,想坐牢是不是?”
“你谁啊?”王志刚老婆跳她面前。
“我是江有盈女士的律师。”丁苗拿出手机开始录视频,“保留证据了我说,可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又回头冲着沈新月喊:“报警。”
沈新月刚给暴竹和程意打了电话,暴竹在荷塘那边散步,程意恰好也在,应该是去拍照的。
派出所在镇上,但村里有警务站,报警电话接通,两边都会派人过来。
“律师又怎么样?”王志刚推开他老婆站到丁苗面前,“我告诉你,这房子里住的可是*一个杀人犯!我完全可以控告你包庇杀人犯!”
丁苗显然是经常跟这种蠢疙瘩打交道,说好的,“那你快报警,让警察把她抓走。”
“我当然要报警!”
王志刚猛一挥胳膊,指他老婆,“你报警。”
沈新月走过去,“不用了,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
王志刚两个儿子文化程度显然不高,智力也一般,一下没了主意,傻不愣登杵在后头。
他左右无招,气得猛踹儿子。
又没本事,又好面子,他大儿子气得涨红脸,“我都说了,根本要不到钱!”
果然是来要钱的。
沈新月冷笑,王志刚不管,又指向沈新月,“你让姓江的出来说话。”
“你算老几,你让她出来就出来。”
沈新月真是佩服这些人的脸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大老远跑来闹事,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她回头把院门关上,叉腰拦在那,“有本事从我身上踩过去!”
“上。”王志刚招呼他儿子。
大儿子挨了踹,觉得丢人,鼓着脸不动。
年轻人到底要理智些,小儿子看看哥,又看看他爸,“你咋不上。”
气得王志刚又一顿猛踹。
他老婆最是离谱,拉着过路游客,“欸你知不知道,这里头住了一个杀人犯,十五岁就杀了她爹,还杀了她妈!哎呦小小年纪,不得了嘞!
路人惊惶不已,什么杀人犯不杀人犯的不知道,面前倒有个现成的精神病,疯狂甩袖,落荒而逃。
沈新月拿这种泼皮无赖实在没办法,丁苗举着手机走过去,对着她拍,“我来给你普普法,言语、文字,包括图像,任何方式的公然侮辱,我们都可以向法院起诉你。”
中年女人一把打掉她手机,挺起胸脯把她怼到墙角,“那你去起诉我!赶紧去!以后我天天来你们家闹,你们别想安宁。”
“你敢摔我手机!”丁苗指着她。
中年女人掰她手指,“你再指!”
沈新月刚要上前帮忙,旁边突然冒出个人,插进两人中间空隙,“就指就指就指!”
是周醒来了,身后紧跟着孟新竹和程意。
“你又是哪里来的,少多管闲事!”中年女人推了她一把。
周醒“哎呦”一声躺倒在地,耍无赖她最擅长,周凌那样的冰山都能被她逼疯。
“哎呦打人了打人了,好痛好痛!”她躺地上抱着中年女人小腿,腾出只手学人吆喝,“快来看呐,走过路过别错过,都快来看呐!”
谁成想被倒打一耙,中年女人情急之下伸腿踹她。
“你干嘛!”孟新竹尖叫一声,扑上去。
本不想打架,人越多越乱,局势一时竟难以掌控。
江有盈二楼紧张观望,楼下闹将起来,她再也沉不住气。
程意趁乱推开院门走进去,一把拉住她,“你现在不能出现,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
她放水淋她,她竟还愿意帮忙,江有盈惭愧,小声道歉。
“对不住。”
程意展颜,“有那反应也正常,我没生气。”再说她本就为了好玩。
门外闹得厉害,江有盈看不见,担心真打起来她们受伤。
程意这时候还有心情调戏人家,拉着人手摸来摸去,“放心,有暴暴在不会出问题,也不会让那些人踏进房门一步,她对付极品有一套的,因为她本来也是个极品中的极品。”
咬唇,默默抽回手,江有盈退后两步,保持距离。
程意掩唇娇笑,“瞧你吓得。”
“那我回去。”江有盈转身上楼,高处看得清楚。
所以,就像沈新月说的那样,她们是很好的人,温柔善良,充满怜悯,把她好好护着,紧紧护着,不让她再受到丁点伤害。
树上蝉鸣不休,小院外喧嚷不止,江有盈手撑围栏,树影和院墙把纷争筛滤,她眼前一片夏日浓翠。
心跳平缓,她不再恐惧。
新认识的朋友都在帮她的忙,李致远说得没错,她运气真是很好很好的。
也许,这是上天对她的补偿,她开始盘算晚上给她们做什么好吃的。
刘武带了几个店铺里的兄弟过来,兄弟又喊了兄弟,乌泱泱十几个人,开了四五辆车。
远远,瞧见小院门前横了好几个,他心一跳,还以为出人命!
刘武满头的汗,赶至近前,才瞧见一个个胳膊腿都齐全,只是横在那耍赖皮,你扯着我衣领子,我扯着你裤腰带,乱骂。
周醒四肢朝天,嘤嘤假哭,“痛啊,痛死我啦,啊啊,快叫救护车——”
王志刚他老婆有样学样,巴掌连连拍地,“杀人啦!杀人啦!”
刘武庆幸,还好外婆不在,否则局面更加混乱。
念头才起,老太太扒开人缝,冒出个脑袋,“这是干啥呢?”
第77章
王家几口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跑人家门口撒泼打滚,叫骂几句引动舆论压力,就能吓得对方乖乖掏钱。
江有盈起初确实有这个顾虑,在坦白一切之前,烧烤夜游戏之前。
或者更早,跟沈新月恋爱之前。
她从来没想过隐瞒自己的过去,少女时代曾有过一场短暂的逃亡经历,重压下彻夜难眠,食不知味,头发大把大把掉,甚至想过轻生,那份煎熬她不愿再体会。
狱中劳作,部分薪资按管理制度强制性储存,在服刑人刑满时发放。但那些钱支撑不了太久,隐瞒身份或许能帮助她更快走进人群,她仍选择坦诚。
正视自己,接受自己,是大多刑满释放人员重回社会的重要一课。江有盈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也多亏她的坦诚,否则就不会有之后跟星星和陈阿婆的缘分了。
但那份坦诚并不适用所有关系。
当爱悄悄降临,自卑胆小的人,会选择用面具伪装自己,辛辣的言语和行事风格保护自己。
抓取到目标,更有心机深沉者,在爱里百般试探,甚至推离,察觉到对方的恐惧瑟缩后又苦苦哀求挽回。如此反复。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难以克服。可每一面的她,都是真实的她,如同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缀合成年。
幸好,幸好,她遇见了一位很好的爱人。
她的爱人有一颗善良、温柔、细腻,愿意包容一切的心,像一朵云,一床被,把满身冰棱的她柔柔裹住,体温融化锋芒。
“外婆来了!外婆来了!”沈新月振臂大喊。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本事,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但谁说认识那么多厉害的朋友不算是一种本事呢?
说明她人好,大家都愿意跟她玩,身上老些优点是当局者迷,自己没发觉。
程意推开院门走出来,撸起并不存在的袖管要加入战场,沈新月回头,“我家满满怎么样。”
“自己去看。”程意扫了一圈,指,“那个大胖子也是我们的人吗?”
沈新月点头说是,“满满她哥,在长水做生意的。”
现在外婆和刘武都回来了,她们人多势众还占理,“我们必赢。”
院外有人帮忙,沈新月中途撤出战场,跑回楼上,江有盈急奔到楼梯口接。
她们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鼻头冒酸,江师傅又眼眶红红,沈新月松手去抱,哄小孩似的,连连拍背,“哦哦哦,没事没事,我在呢。”
她自然不是因为害怕,是感动,拧眉思索片刻,“我真要一直躲着吗?”
“这不叫躲。”沈新月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好吧,即便是躲,那又怎样?以前没人保护你,你什么都只能自己扛,现在有我,我的朋友们,刘武,还有外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们会替你把坏人赶跑的。”
眼睛亮亮的,总算能为她做件实事,沈新月一顿拍拍哄哄,笑盈盈挨近,“给我亲亲小嘴。”
外头好多人呢,万一被看到,江师傅这方面还是挺保守的,朝后躲了下。
沈新月故意嘟嘴不满,“你嫌弃我?我在外面给你打仗呢!”
哪儿敢,江师傅只得把脸贴过去,“那你亲吧。”
沈新月杵那不动,“我要你自己过来亲我。”
她双手环胸,脚尖点地。
江有盈笑出声,快速在她唇角蜻蜓点水一吻。
沈新月手戳脸蛋,“这里。”
“那你还跟我生气吗?”江有盈事先确认。
“咦?你跟我谈条件!”沈新月霎时瞪圆眼,“我在外面给你打仗呢。”
“两码事。”江有盈淡声。
好你个邪恶小寡妇,沈新月正要发火,面前人骤然逼近,手掌覆盖住她的眼睛,苦甜的橘子花味道铺天盖地。
眼前骤然变暗,唇被吮,湿热感觉,克制也缠绵。
她们之间,日常大多时候是沈新月主动去吻,她不否认自己好色,但江有盈也绝非什么良善之辈——太会钓。
浑身一股热流,沈新月顿时软了半截。
江有盈手掌拿开,眼角眉梢尽藏笑。
“嗯?”她再次确认。
“哎呀行了行了。”外头还在打架,沈新月不好一直躲着跟人亲嘴,一口气跑到楼梯拐角,站定回头,“和好了!”
和好了和好了——
她跑到树下,第二次回头,树影间,她的脸娇若玉兰。
不是对手啊,沈新月心口还热热痒痒的。
外婆久经沙场,打牌回家一看,不需得人讲,前因后果自己组织了个大概。
年轻小娃不敢动手,怕惹上麻烦,躺地上耍赖,她没这个担忧,闷不吭声,回家抓来扫院的竹笤帚,双手操起,冲着王家人劈头便打。
“我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打死你们这些狗东西!我打死——”
王志刚两个儿子见爹娘挨打,当然不能干站着,可冲上去一看,怎么是个老古董。
这玩意儿轻易可碰不得,一碰就是好几万呢。
刘武喊一帮人是来镇场子的,也不能动手,可东弟是个急脾气,大老板被人欺负,他怎么能忍,招呼一声,“上!”
“上什么上?”刘武赶紧把人拦下,“法制社会这是!”
东弟同他干瞪眼,“那你叫我们来干啥?”
刘武急得浑身汗,“保护,保护她们不被伤害。”
“我们不需要保护。”沈新月说。
“来个人拉着点外婆!”程意在那边喊。
刘武带人冲过去。
丁苗捡起手机,发现完好无损,十分遗憾,问沈新月,“要不墙上磕两下。”
“你想起诉?”沈新月问。
丁苗点头,沈新月想想还是算了,“出气确实能出气,可那就有得纠缠了。他们时间不值钱,我们不一样,再说满满情绪肯定会受到影响。”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沈新月更倾向保护她心灵健康,维护她日常安宁,快刀斩乱麻,一次性解决。
丁苗赞同,“跟这种人纠缠,纯粹浪费时间。”
那边打起来,王志刚老婆终于舍得从地上爬起来。
周醒也爬起来,孟新竹把人拉到一边拍灰。
刘武拦下外婆,让她别打了,王家几个被东弟带的人堵在墙角,不动手,只用胸脯互相撞来撞去,颇有些暧昧。
外婆到底年纪大了,挥几下扫帚,给累够呛,中场休息,回院里。
沈新月跟进去给她找了茶壶,外婆问“满满呢”,沈新月说没事,“楼上歇着,我不让她下来。”又叮嘱外婆慢些喝。
“你是对的。”外婆放下茶壶,看小巷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得亏人多。”
沈新月也庆幸,“再迟几天她们走了,就我们两个,我还真担心自己对付不了。”
外婆搁了茶壶,冷哼一声,“没有对付不了的,多的是办法对付,人多有人多的办法,人少也有人少的办法,即便你朋友不在,也有你陈阿婆。”
她摇头“啧啧”,“得亏她不在,否则今天这些家伙就要倒大霉了。”
沈新月想起来了,是啊还有陈阿婆呢,李致远他奶奶,星星她太奶。
“感觉挺久没见了。”
“市里带孩子呢。”
外婆皱脸,“那个老太婆可不好惹,彪悍得很。”
刘武一开始确实怕她们吃亏,才喊了这么多人过来,现在又怕她们惹事,拦了左边拦右边。
他撩起衣摆擦了把额头的汗,露出雪白浑圆的大肚子,心想还好,这个老太太是有文化,讲道理的。
出千虽为人所不齿,可也侧面印证其算数优秀,脑瓜灵活,善于变通,文化老太秀兰还算可控。
但有句老话怎么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江启明昨天下午考完最后一门,跟太奶商量着今天回秀坪,俩人一大早就收拾好行李出发。
秀坪是个小地方,王家人来闹事,几分钟前就传开了,说哪里哪里打架,停车坝里还有辆警车。
陈阿婆跟警察是一块到的,秀兰刚把茶壶放回去,门外就叫嚷开。
“干什么干什么!哪来的野狗在我家门口狂吠,日你祖宗的活腻了!王八羔子,挨千刀的……”
在场众人,皆是一凛。
陈阿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还送了两次,一次是儿子媳妇,一次是她亲孙子。
一个好好的家,天降灾祸,四分五裂,当时那种情况,要不是还有江有盈,以及芦苇荡里捡来的江启明,老太太真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这样一个经历过重大失去的年迈老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家人。
手一撒,陈阿婆进厨房直接拎了菜刀出来,“来啊!来啊!谁敢踏进我家门一步,我砍不死他!”
刘武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是真怕她们再出点什么事儿。
亏得警察也来了,劝老太太别冲动,“虽说是一把年纪了,可同样要负刑事责任的呀。”
“满七十五周岁了吗?”丁苗旁边问。
刘武愣了一下,点头,“满了。”
“那没事。”丁苗让他放宽心,“七十五周岁以上老人大概率是不吃花生米的。”
“你——”刘武无言以对。
江启明跑上楼扑进妈妈怀里,抿着嘴唇不说句,只瞪着两个大眼睛。
“没事。”江有盈摸摸她头,“这么多人保护我呢。”
“我也保护你——”小孩还是哽咽了。
“不哭。”江有盈捏捏她脸蛋。
她嘴一瘪,“就哭。”
“一会儿你嘟嘟姐上来了。”江有盈看沈新月从隔壁院子出来。
“那我不哭了。”江启明变脸超快,“我小孩姐的冷静睿智形象不容破坏。”她才不是哭包呢。
王家四口,最后是被警察保护着离开现场的,秀坪这地方,排外,护短,外地人来闹事,以往类似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结果呢,还不是被乱棍打出去。
刘武带人跟到停车场,看着他们上了警车,“估摸以后都不敢来了。”
沈新月点点头,大概数了下,女的男的各一半,不算警察,前前后后来了二十多个人。
“王家四口别说闹事,我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得亏没出大事。”刘武惊魂未定,“星星太奶拿刀出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
刘武让东弟他们先回去,改天请吃饭。
“我在这儿多待两天。”
沈新月跟他顺着小路往家走,“你还怕呐?”
刘武叹了口气,“就是经历过才怕,我不想让你们再经历一遍。”
沈新月点头表示理解,“我们也不是没分寸的人,不来点狠的,他们不会怕,下次再来怎么办?”
“那老不死还说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真不知道谁才是刁民,搞笑呢。”
刘武说刁点好,“瘟了要被欺负。”
沈新月昂首,“就是!”
这天晚上,江有盈请所有到场的人去村口饭馆吃火锅,也是沈新月提议的,要做这么多人的饭,心疼她忙不过来。
江有盈带头走在路上,知道事情大概经过的村民问她有没有受伤,几个跟外婆关系好的老太太围上来,叽叽喳喳的。
她在秀坪住了好几年,村里大事小事,能帮上忙的都尽量帮,是什么为人,大家自己长了眼睛会看。
途中,卖咖啡的小安和做泥瓦的小曹也赶来,只是迟了半步。
“一起去吃饭。”江有盈招呼。
小安一口答应,“那好,你们详细跟我说说,现场到底什么情况。”
一帮人热热闹闹坐了四五桌,沈新月忙着点菜,买酒和饮料,江有盈坐在靠窗位置,到现在还有点恍惚。
好多人啊,好多人……
都是来帮她的,不是今天这件事,她都不知道自己人缘这么好。
王家人还会再来吗?大概不会,但即便再来,也无需恐惧。
江有盈静静靠在椅背,看周醒跟小安和小曹绘声绘色描述,刘武还在安抚星星她太奶,“万一刀被人夺走?”
老人家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谁动我家人我砍死他。
外婆笑她,“你可真威风”。她说我当然威风。
江启明被程意和丁苗她们拉着说话,夸她眼睛大,长得好看,提及她身世,难免唏嘘。
“那些亲生的,没我过得好的多了去,我跟妈妈关系可好,我们像姐妹一样,什么都说!”江启明骄傲。
“那你以后也会变成女同吗?”程意见一个撩一个,“你好帅气,好勇敢,好智慧好冷静,简直天菜,我好喜欢——”
“哎呀你这人。”江启明双手捧脸,“你把我说得都不好意思了。”
江有盈视线慢慢滑过在场众人,直到沈新月点完菜回到身边。
“哎呀累死我了。”
给她倒了杯椰汁先喝着,沈新月察觉到她异样,歪头,“想什么呢?”
江有盈笑一下,轻轻摇头。
累啊,是真累啊,吵架吵得累,也在笑着,喊着,开心的累。
其次是幸福,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平凡的幸福。
第78章
热闹持续了很久,像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从饭桌顺着石板路抛撒得遍处都是,叮叮当跳进院门,蹦跶上楼,直到进房间终于安心歇下。
沈新月摔在房间小沙发,老电扇吱扭扭左右摇头,她掀起衣摆,让风摸遍全身,仰望天花板,长出一口气。
“可累死我了。”
陈阿婆腿脚不好,跟江启明的房间在一楼,江有盈在下面给她们收拾,周醒还兴奋着,院里蹦蹦跳跳,“阿婆好厉害,拿菜刀把坏人吓得吱哇乱叫!”
“你要不要洗澡啊?”孟新竹楼上喊。
周醒抬头,夕阳渐沉,天空半冷半暖,“时间还早呢。”
“满地打滚浑身弄得脏死了,赶紧给我滚上来。”人说完就走。
“哎呀你凶什么,我就来了嘛!”周醒还是老实。
刘武吃完饭,小曹约他去野钓,假期接近尾声,丁苗和程意说没体验过,跟着去了。
沈新月沙发上躺了会儿,走出房间,又走出办公室,手撑栏杆往下看,院里就剩外婆和陈阿婆,还有星星。
她返回卫生间,先洗把脸,又重新梳了头,对镜整理个差不多才下去。
“这是嘟嘟姐。”江启明跑来牵她手。
沈新月揪着衣摆慢吞吞走过去。
“小家子气气。”外婆白眼,恨铁不成钢。
江启明跺脚说“太婆你别训她”,把沈新月牵到太奶面前。
“阿婆。”沈新月傻笑,“好久不见。”
小时候她常来隔壁找李致远辅导作业,老太太开玩笑问“你是笨妞妞吗”,连两位数加减法都算不来,她记仇,在人背后做鬼脸。
命运啊,谁成想,她将来有一天跟老太太孙媳妇勾搭上了。
“是嘟嘟啊。”陈阿婆跟她还是有几分旧情的,“长这么大了。”
“你坐,你坐。”江启明在旁边张罗。
沈新月小心翼翼落座,外婆越看越气,朝她后背就是两巴掌。
“干嘛!”沈新月痛扭成一团。
“哎呀别这样。”江启明展臂护着。
“你好好的嘛。”外婆说。
沈新月反手抓背,“人家陈阿婆都没说什么,你又唱又跳的,我不要面子了!”
外婆冲她使劲眨眼。怎么说呢,我自己家小孩,再不对,我来教训,我抬手先给她两巴掌,打老实,外人就不好再动手。
可老辣如陈阿婆,又岂会看不出,“就别在我面前装样儿了,都是千年的狐狸,跟我玩什么聊斋。”
外婆冷哼,干脆挑明,“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就算你不同意,暑假结束,你也得回市里带孩子,管不了。”
“我说管了吗?”陈阿婆侧身看去,“我什么态度,你又知道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不了解?”外婆指着自己鼻尖,“我们在一起生活几十年,我不了解?我不了解谁了解。”
陈阿婆嘴角微嘲,“别说只是邻居,两口子天天搁一个屋睡觉,还有个成语叫同床异梦呢。”
“你想跟我睡一块?”外婆问。
沈新月眯眼,啥意思。
“我没说跟你睡一块。”以前大概是睡过的,陈阿婆缓了缓,补充,“那是老房子下雨漏水,没得办法。”
东拉西扯,几十年前的旧账翻出来,沈新月渐渐听不懂,只觉暧昧。
比东弟带的那帮人跟王家几口胸贴胸脸贴脸还暧昧。
江有盈收拾完房间,抱着换下来的铺盖出来扔洗衣机,沈新月弯腰站起,左右瞄一眼,见两个老太太吵得火热完全没注意到她,才大着胆子起身小跑离开。
“可以了。”江启明冲她挤眼。
这是通过的意思吧?沈新月点点头,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陈阿婆“欸”一声又把她叫回去。
陈阿婆走到院门口招手,“你跟我上屋外头来,我跟你说两句。”
沈新月下意识看向江有盈。
“没事,去吧。”江有盈道。
沈新月放下心,跟着老太太出院子,反手把门带上。
不走远,屋荡头菜畦那,陈阿婆顺手在棚子底下抓了把小镰刀,闲不住,野草贴地一把把割下来。
沈新月想帮忙,是个讨好卖乖的意思,手伸出去,被老太太拨到一边,“不用,地上怪多泥的。”
“哦——”沈新月抓抓脸蛋,有点尴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老太太要逼她们分手,就像外婆说的那样,她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一世?
已经分过一次,好不容易和好,不可能因为老太太不同意再分第二次吧?她铁定不干呐。
至于江师傅的态度……
沈新月一时拿不准,反正先把自己态度表明。
“我没不同意你们谈恋爱。”陈阿婆知道她担心什么,先把话挑明。
沈新月一听,果然来劲,快走几步跟上去,“我会对她好的。”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你一直都是跟女生谈恋爱,你妈就是嘛,当年你妈离婚,闹得多大,那些事我都知道。”
菜畦尽头,有张不要的木板凳,陈阿婆走过去坐那,小镰刀放在一边,花白头发夕阳下泛金。
沈新月衣摆绞出两个大疙瘩,穿一双塑料凉拖站在田坎边,哪里还有半分初到秀坪时的都市俏佳人模样。
嘟腮噘嘴,活脱脱村口二傻子。
“你长得挺老实的。”陈阿婆评价道。
沈新月一时分不清是夸是贬。
说正事,陈阿婆轻咳一声,“满满以前那些事情,你都知道吧?”
下意识挺背,沈新月表情严肃,“以前不知道,但最近我们关系有进展,她就全告诉我了。”
“什么进展?”陈阿婆立即问。
完了,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沈新月从不撒谎,打算从头说起,不过在此之前先摆明立场,“阿婆,我是真的很喜欢她,才想更深一步了解她,我的事她都知道,可她的事我……”
“所以闹分手了。”陈阿婆打断。
看来老太太什么都听说了。
沈新月闭嘴,点头,又张嘴,“但现在我们和好了,今天王家人来闹事就是我摆平的!”
顿了顿补充,“还有我的朋友,她们都觉得她很好,支持她。”
陈阿婆静静看着她,目光审视。
沈新月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冷不丁对上她视线,小辈子对老辈子本能的敬畏,不说了,给自己嘴巴拉上拉链。
陈阿婆冲她招手,“别紧张。”
沈新月很难不紧张,心里乱得很,懒得费心去猜,“您老人家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陈阿婆没应,只道:“准确讲,江满满从小到大是第一次谈恋爱,她以前……”
话讲一半,老太闭眼,长叹一声,“算了”。
她起身拍拍沈新月肩膀,“人嘛各有各的福气,你是个好孩子,多的我不说了,你自己能懂。”
沈新月似懂非懂。
她回房间沙发上趴着,琢磨菜畦里两人那番对话,总结出两点。
首先老太太并不反对她们在一起,所以把她叫出去,是想交待两句;其次就是交代的内容,说了一半又不说了,不知是碍于她们的邻居关系,还是江有盈过去的经历实在不好重复……
总之是个提点的意思。
江有盈忙完回房间,天已黑透,她打开房间大灯,沈新月冷不丁被刺了眼睛,坐起来。
“怎么了。”江有盈摸摸她头,“闷闷不乐的。”
沈新月抓来她手贴在脸颊,那触感温润,“没,老太太人挺好的。”
“她不会反对我们在一起的。”江有盈在她身边坐下,“叫你出去,是想跟你交代几句,我的事你也知道,她是好心,怕我被人嫌弃。”
“我怎么可能嫌弃!”沈新月受不得被冤枉,拔高音量。
江有盈笑着说“知道”,“你最好了。”
“即便没有苦衷,你日常言行,我自己观察判断,也肯定你是一个好人。”沈新月相信自己的直觉。
沉了口气,江有盈沙发上摆正身体,“就像你说的,她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跟星星一样。她对星星好,对我也好,星星上小学那年,问我要不要改嫁。”
那时候江有盈还不知道有沈新月这号人物,她们一家三口搬去市里,她最多也就去长水门店里看看,不怎么回秀坪。
不然她们早就遇见了。
“那你没答应吧。”沈新月目光警惕。
“你猜。”江有盈脸上惯常那种戏耍人的笑。
沈新月撇嘴,“猜你一胎十八宝。”
“母猪也生不了那么多。”江师傅始终游刃有余。
“什么意思嘛!”沈新月大声表达不满。
“没有没有没有!”江师傅也恼了,“处子之身!完璧归嘟!”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新月踢飞拖鞋,笑倒在她大腿。
完璧归嘟,太可爱了。沈新月开心得直蹬腿。
江有盈手指绕她头发玩,“都说知足常乐,我那时候想,还缺什么呢?钱有了房子有了,不用经历生育的辛苦,小孩也有了,我什么也不缺,老天欠我的都补给我了。”
“现在还有你。”她视线低垂,眼中无限温柔,浓如蜜,“人生完美。”
“可是可是……”太幸福了,幸福得让人害怕,感觉不真实。
沈新月开始作妖,“可是我还没有同意和好呢!”
江有盈目光始终柔和,配合她玩耍,“娇嘟嘟大小姐,还有何吩咐呢?”
沈新月暂时想不到,“反正我还没完全消气。”
江有盈大方说“没事”,起身倒了杯水,“我们来日方长。”
放下水杯,回头,“对了,你那个前女友呢,怎么晚饭后就没见人。”
“跟刘武钓鱼去了。”沈新月不假思索。
“哦——”江师傅表情意味深长。
沈新月愣了几秒,啊啊大叫着扑过去,“不许!你只能喜欢我!”
第79章
也许是白天事情太多太杂,江有盈前半夜睡得昏昏沉沉,快天亮开始做梦。
她总是梦见妈妈离开后,她逃亡至江城那段日子,不知警察什么时候会找来,不知还该不该听妈妈的话,继续跑,跑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
梦中的自己,短暂蜗居在江边小旅馆,房间昏暗拥挤,只有一扇小小圆圆的窗。真是巧,旅馆房间竟有这样一扇窗,一轮永不欠缺的月亮。
窗口正对江面,房间可以听到货轮悠长的鸣笛声,日夜不休。
她无法入睡,一旦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反反复复是飞溅的血液、脑浆和碎肉。缀挂在她的睫毛,眼皮沉甸甸怎么也睁不开。
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梦中奋力挣扎,睁开眼,看见王志勇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他的尸体还压在她身上。
哭喊着醒来,尖锐鸣笛声刺穿耳膜,抬头看见房间的圆窗户,绝望潮水般涌来,直至灭顶。
不是早就自首伏法了吗?怎么回事,不是早就长大了吗?为什么。
她连连往后退,那具尸体好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怎么也推不开,开始剥夺她的氧气,汲取她生命的能量,试图重生。
窒息,快要窒息。
身体自我保护机制,终于,江有盈大喘着睁开眼睛,噩梦中挣脱。
金色晨光,隔窗更筛滤得温柔,老电扇吱扭扭尽职转动,纱帘云雾飘飞。
鸟儿啾鸣,树儿沙沙,大风从山峦、田野和小河边刮过,房间里打了个转,问候。
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清晨,目下清朗,身边熟睡。
“是你啊——”江有盈没有发出声音,指尖触碰在沈新月红润饱满的腮。
不是鬼压床,是嘟压床。
感觉有点痒,沈新月自然睁开双眼。舒适的环境,平稳的心情,身上睡得热烘烘软绵绵,哼唧几声,她脸贴在她心口蹭蹭,隔着揉皱的棉质睡裙咬,鼻尖依恋相蹭。
不经意抬起脸,视线却捕捉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沈新月登时清醒大半,分膝趴跪在她身前,“你怎么哭了!”
眼泪在鼻梁那积了一小洼,江有盈偏过脸,全倒在枕头。
“你压着我,吓到我了。”
沈新月不明所以,却不敢忽视,以为自己真把她压瘪,急忙去揉她胸口,像捏两朵棉花糖,试图复原。
“哎呦走开——”江有盈被她弄得又哭又笑,“大早上,耍流氓。”
“我没有。”沈新月认真解释,“你说压到你嘛,我帮助你回弹。”
钳住她双手,不许乱动,如把玩一只超大号抱枕,江有盈双手把她抱在怀里,手脚交叉搂得死紧,“是做噩梦了。”*
沈新月听她细细讲来,原来她常做类似的梦,每次都吓得浑身的泪和汗,多年来饱受折磨。
“要不要看心理医生呢?”沈新月提议。
江有盈摇头,“我可以自己调节好。”
自己能调节好,怎么还时不时做噩梦,沈新月猜想,她或许是怕麻烦,也不愿把心事过多暴露。
“那我们去江城吧。”沈新月又道。
“故地重游,这次有我陪着,我们用好的记忆覆盖掉坏的记忆,如果你再做噩梦的话,梦里说不定会多出一个我,那样我就能保护你了。”
她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如质地上乘的和田墨玉,珍贵难寻。
江有盈再次落泪,泪珠滚落在耳鬓。
“哎呀不哭不哭。”沈新月噘嘴想亲又不太好意思,掩唇笑,“我还没刷牙。”只有手指轻轻替她抹去。
“民宿怎么办。”江有盈带着哭腔。
“外婆,阿婆,还有星星,不行我们村里雇个临时工,打扫房间。”这些很容易解决。
起床,上午煮馄饨吃,沈新月把招工的任务交给外婆,周醒听说她们的安排,很高兴,“那我们可以一起走!路上就不寂寞也不难受了。”
几天下来,诸人感情愈发深厚,尤其经过昨天那场战役。
丁苗哀嚎,“我不要上班啊——”
程意用小勺从她碗里偷了两个馄饨,“你这几天也没闲着。”
丁苗说那不一样,“有你们在身边嘛。”
“秋天我跟暴暴找机会再来。”孟新竹很喜欢这里,“我们去打野,秋天山上肯定好多野板栗。”
“还有野核桃,拐枣和野猕猴桃。”江有盈冲她笑一下,“期待你们再来。”
都得走了,几天下来工作积攒一大堆,纵有万般不舍,也要各自回归生活。
下午外婆带来一位四十出头的大姐,笑吟吟,面目和善,江有盈带她参观民宿,简单交待工作内容。
“订房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女儿,她懂很多。”
江启明坐在办公室电脑前玩植物大战僵尸,拍拍胸脯,“我是小老板。”
大姐看她脸貌,眯起眼睛,感到熟悉,“你……”
预感到什么,江有盈拉着人继续,“我带你去看洗晒床单的地方。”
楼下,沈新月正把被打碎的几盆花重新栽种,江有盈给她递了把小铲,“你忙完带星星去采些荷花吧,送到镇上,给朋友们寄回家去,她们到家,花正好也到,插在花瓶里,漂亮。”
沈新月“哇哇”喊叫出声,“这么浪漫!”
“你都有她们地址吧?”江有盈又问。
沈新月“嗯嗯”点头,“我们经常互相寄东西,你心真细。”
“嘘——”江有盈竖指,回头看一眼楼上,“别让她们听见了。”
沈新月悄悄上楼喊了星星出门,江有盈继续带大姐参观。
大姐回头看一眼院门口一大一小,尴尬笑笑。
小院里里外外看个遍,江有盈最后领着大姐去了办公室聊待遇,工钱不低,如果沈新月在现场,肯定要闹。
起初,江有盈给沈新月开的工资确实不高,有故意把人留在身边慢慢还债的意思。邪恶小寡妇城府颇深。
现在嘛,沈新月工资不变,但提成高,她也不是傻的,常变着法要钱,说什么床上补贴,还有精神损失费。
大姐连连点头,日薪完全在她预料之外,“我肯定好好干。”
江有盈最后补一句,“既然在我们家干活,心就得向着我们,这不难做到吧。”
她话里有话,对面一下就听懂了,犹豫半晌,嗫嚅着,“就是,你家那个小姑娘,叫星星对吧?还是什么启明的。”
江有盈倏地转过脸,面色阴寒。
“哎呀——”她一拍大腿,“孩子亲妈,就住我家隔壁,暑假回来了。”
一个是邻居,一个是老板,大姐也为难,“反正你注点意。”
“让她来。”江有盈淡淡收回视线。
经过昨天那场闹剧,她的威名十里八乡恐怕都传遍。
“让她试试,有胆就来。”
沈新月开着三轮带星星去采荷,刚把小船放下去,有个女人朝她走过来,问能不能帮她采一朵。
“当然没问题。”荷花粉的白的都有,沈新月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女人穿一身白裙,看着也就三十出头,脸圆而小,眼睛却很大,颧骨处小块的妊娠斑,应该已经当妈了。
沈新月忍不住仔细去看她脸,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熟悉。
女人察觉到了,将鬓边碎发勾去耳后,冲她腼腆笑一下。
“你是本地人吧。”沈新月跳上小船,准备往荷塘深处走。
女人追到岸边,不知怎么想的,竟也跟着跳上去。
她站立不稳,沈新月扶了她一把,猛一下想起什么,“你是小莲吗?”
对方惊诧抬头。
沈新月确认了,“真是小莲啊,我是沈新月!秀兰阿婆家的!”
“娇嘟嘟?”小莲认出她。
沈新月欢喜同她抱在一处,“真是你,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
是幼时的玩伴,常相约去小河边摸鱼,水田里捉青蛙,果林学孙悟空摘桃,吃一个丢一个,干了不少坏事。
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大概有二十年没见。
沈新月忘了带剪刀,叫星星回去拿了,也不着急,拉她在船上坐,回忆小时候那些趣事,又询问她近况。
“小莲你过得好吗?”
“还成。”小莲说她结婚了。
意料之内,沈新月看她精神面貌还不错,“那你幸福吗?”
小莲轻轻点头,又面露紧张,“听我妈说你破产了,还欠很多钱,要紧吗?”
沈新月满不在乎摆摆手,“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现在过得比以前开心呢!”
小莲欣慰,“开心就好了,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沈新月邀请她晚上去家里吃饭,“我下厨做啤酒鸭,我的拿手菜。”
“嗯——”小莲犹豫,“我还有家人。”
沈新月阔气得很,“一起叫来,几双碗筷的事情。”
小船漂浮在水面,没有方向,也不急着寻找方向,她们一番畅聊,说得最多还是小时候那些事,欢声笑语摇晃在碧叶间。
直到岸边传来呼唤。
“嘟嘟姐,娇嘟嘟,你去哪里了!”
“哎呀,我闺女找来了。”沈新月翻身坐起。
“你也有小孩啦?”小莲惊奇。
“白捡的,嘿嘿——”
沈新月摇浆靠岸,“她回家给我拿剪刀去了,等我给你剪上一大捆。”
池水拍岸,浮萍荡碎,江启明手里握个甜筒正舔,迫不期待把另一个递过去,“要化了,快。”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们快二十年没见,真没想到今天能碰上……她叫小莲。”
沈新月率先跳下,船绳固定在岸边木桩。
江启明顺势看去,视线在半空交汇,她忽然愣住。
船上小莲也怔怔看着她。
第80章
沈新月接过甜筒撕开包装开始舔,快乐得像个孩子。
她身边那位真正的小朋友却神情凝重,手里剩的半截甜筒皮发软发棉,吃不下,扬手丢进鸭棚。
“你好啊。”小莲提裙落地,笑盈盈主动跟江启明打招呼,“我姓宜,宜人的宜,单名一个莲字,你叫什么呀。”
江启明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沈新月蹲在田坎边吃甜筒,她跑过去搂住她脖子,大声喊“妈妈”。
小莲尴尬,沈新月满脸惊奇,“干嘛,吃错药啦。”
往常都是喊“嘟嘟姐”,沈新月一下适应不过来,“别叫妈,把我都喊老了。”
江启明把脸贴在她肩窝,小嘴一动一动,“我叫你妈妈,说明认可你呀,你还不开心呐?”
“开心呀,开心,哈哈——”
沈新月傻乐一阵,继而想到什么,“你不会是想跟我要钱吧?我可没钱,我零花钱都是你妈给的,找你妈要去。”
顿了顿又想到什么,“按理说不应该呀,你是小网红,肯定比我有钱。”
江启明手指玩着她头发,“你也是我的妈妈呀,我可喜欢你了,妈妈喜欢你,太奶喜欢你,如果李致远在也保管喜欢你。”
沈新月唇周一圈白白的奶油,从她随身的小包里摸出张纸擦了,笑得,“那你妈真就实现一妻一夫了。”
“你不是我亲妈,却比我亲妈还亲。”江启明贴着沈新月耳根,话却不是说给她听的。
小莲紧紧咬唇,起初的震惊和怀疑过后,是羞惭、懊恼。
江启明一下就认出她,那么聪明,只一眼就确定。她却没勇气认。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没钱。”沈新月咬了口甜筒皮,她这个是脆的。
“我没跟你要钱!”江启明气得捶她。
“那你想干嘛。”沈新月快速啃完甜筒,提着剪刀要下水剪荷。
泄气,这个妈妈好笨。
江启明摇头,“我不干嘛,就是太久没见面想你,我们一起吧。”
沈新月站起来抻抻腿,把江启明搂怀里冲着小莲笑,“我家小孩黏人。”
“妈妈我爱你。”江启明死死环住她腰,仰脸,眼睛睁得大大圆圆,“我最黏人了。”
沈新月跳上船,给小莲剪了一大把荷花,“那说好晚上来家里吃饭,我下午还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
小莲身材也小小,怀中花束几乎压垮她,她说家里放不下,最终只取一朵。
沈新月过于热情,使劲往她怀里塞,她不肯要,江启明旁边开口,“太多就是负担了,人家不要你干嘛还强塞啊。”
小莲霎时脸色惨白。
沈新月一点没听出小孩姐的言外之意,被训,老实巴交说“好吧”。
“我家里放不下……”小莲弱弱解释。
“我知道啊。”江启明扒拉下额头碎发,“放不下就丢了呗。”
小莲垂眸不语。
“没丢。”沈新月指一下船上剩余的荷花,“待会儿我们拿去镇上寄,给姐姐们。”
江启明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
只可惜沈新月没瞧见,捡了船桨要去剪花。
“等一下!”小莲快走几步,脚下布鞋陷进塘边烂泥。
江启明平静看着她。
沈新月回头,“怎么了?”
“不是要去采花,快点划,再耽搁快递站下班了。”江启明催促。
话音刚落,又听见小孩喊“妈妈”。
沈新月好奇探身,田坎尽头,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举着胳膊跌跌撞撞跑来,后面还跟着个男人。
“你丈夫啊?”沈新月问道。
小莲退后几步,江启明背过身去。
“妈妈。”小男孩扑进妈妈怀里,习惯性动作,小莲顺势将他抱起。
沈新月送的荷花落在那小孩手里,花瓣被扯掉两片。小莲低斥,说“不可以”,小孩犟,继续撕扯,好好一朵花没几下就摧残得不成样子。
“你还要送人家花,你看她在乎吗?并不是所有人都爱花怜花的。”江启明烦了,“快点走行不行。”
顾忌她情绪,沈新月不再啰嗦,小船消失在重叠摇晃的碧浪间,人声渐渐远了。
“她那小孩太熊,跟你比差远了。”沈新月可惜了那朵花,她千挑万选的呢,“我不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好。”
毫不意外,再次收获江启明白眼。
“男孩子可以传宗接代嘛,你懂什么,人家有皇位有继承的。”
沈新月奇怪,“你老瞪我干嘛,还有,干嘛冷嘲热讽的,你讨厌小莲吗?”
“懒得跟你讲。”江启明小包里掏出另一把剪刀,“赶快干活了,你不是还要下厨请人家吃饭,做啤酒鸭。”
两人采够花开着小电三轮去镇上,赶在快递站下班之前把花寄出去。
回程路上,沈新月发现车没电了,在芳芳姐饭店门口接了插线板充,芳芳姐听说她在卖花,央她下次带几朵来。
沈新月爽快应下,芳芳姐开玩笑,“不收我钱吧。”
“你整天到处送人家花,人家都不要,还硬送。”江启明拆台。
芳芳姐分了她们两把瓜子,下午没生意,店门口闲嗑,“你俩关系好。”
沈新月说之前还可以,“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怼我。”
“因为你蠢呗!”江启明没好气。
沈新月摆摆手,“我最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又问芳芳姐,“最近生意怎么样?”
芳芳姐笑着说“还行”,捏捏她肩膀,“你最近呢,瞧着晒黑了些。”
沈新月“啊”一声,上下摸脸,“不能吧。”
芳芳姐说确实黑了,“但瞅着精神,有劲儿,比你刚来那时候看着招人喜欢。”
沈新月一向好哄,“听起来还不错。”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变化,外人看来却几乎换了个人。
芳芳姐还说一直担心她待不长,“没想到一晃就是半年。”
“岂止半年,还有半辈子呢。”沈新月看小三轮充个差不多,够回家,插线板给她放回店里去,招招手走了。
开车回秀坪,到小院已经是下午六点,沈新月带了三只市场上宰好的鸭子,进院先把鸭肉倒盆里泡泡血水,让江启明出去买几罐啤酒。
“看你二妈我今天大展身手。”
“逛菜市场的时候干嘛不一起买。”江启明摇椅上躺着,不乐意去。
“是娇嘟嘟家吗?”门口小莲来了。
“妈妈我去买啤酒了。”江启明抬屁股就走。
沈新月“嘿”一嗓子,“变脸够快的。”
擦身而过之际,小莲喊了声“星星”。
头也不回,马尾飞扬,江启明转眼就在巷口跑没影。
“星星!”小莲追出几步。
“有事吗?”身后清冷女人声线。
小莲回头,江有盈提着菜刀站在院门口。
“咦,你来啦,还要杀鸡吗?”沈新月跟出来看。
“你不是买了鸭。”江有盈进院,菜刀摔在茶桌,叮哐响。
沈新月一点没看出来江有盈情绪不对,“鸭子砍好的呀,你以前还在活鸡店打工呢,这都不知道……我跟你说,鸭子好吃,肥!鸭子油多,炒出可香了。”
她给两人分别倒茶,“我介绍一下。”
“不用。”江有盈大刀阔斧往那一坐,“江启明亲妈,宜莲,我跟她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你深。”
一个亲妈,一个养母,中间连着个小孩,确实关系匪浅。
沈新月现在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小莲?小莲你……”她不知该说点什么。
“去把门闩上。”江有盈吩咐。
沈新月依言照做,闩了门回头,见江有盈脸色不善,以为她要把小莲按地上揍一顿,转念一想,不对,江启明出去买啤酒了,应该是怕她待会儿回来撞见。
“孩子认出你了,跟我说你晚上要来,所以我来见见你,你有什么诉求,可以直接跟我说,户口上,她是我亲生女儿,我是她合法监护人。”
江有盈不啰嗦,直接亮底牌。
“啊?”沈新羽满脑袋问号,“啥时候认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怪不得一整天,江启明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凑近些,细瞅,“你别说,长得是像,尤其眼睛。”
小莲始终低垂着头,不说话。
“你要跟我们抢孩子吗?”沈新月不懂就问。
“可你不是已经有孩子了,那个男孩,你现在的丈夫估计也不同意吧。”
“她们同不同意有用吗?”
江有盈冷嗤,“跟我抢孩子,我可是杀人犯,不想活了大可来试试。”
“我没有想跟你抢孩子!”小莲忽然大吼出声。
她眼泪扑簌扑簌掉,“我知道是你,是你捡了她,河边芦苇荡,我们见过,我也一直知道你住在江城,后来又回秀坪开民宿,你把她养大她就是你的,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条件……”
说不下去了,小莲“呜”一声,脸埋膝盖。
“我只是没想到,她都长那么大了。”
孩子给人家养得又聪明又漂亮,她自己不要的嘛,芦苇荡江有盈问过她的。
——“欸,你还要不要。”
小孩皱巴巴,血了呼啦,野鸭满地生蛋还知道孵,她下那就不管了,听见动静,提起裤子躲到一边去。
“可那时候我才十九岁,我没有能力,我妈也不管。”
她十指收紧,死死抓头,忽地起身,“噗通”一声跪到江有盈面前。
“哐哐哐”三个响头,让人猝不及防,随即起身哭喊着拨了门闩跑出去。
江启明蹲在外头,塑料袋里的几罐啤酒搁在脚边,低头,正抠着自己凉鞋上那朵布艺小花。
再一次,她们视线相遇。
小莲额头沾着灰,眼泪粘黏发丝,脸上乱糟糟的。
她忍不住朝她走过去。
江启明提起塑料袋冲进院门,一头扎进妈妈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