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幸讷离收了功法, 额上全是汗。

    奇了怪了。

    燕拂衣……守夜人就可以拥有强度这么夸张的神魂吗?

    他明明是在给他治病,把记忆往更“好”的方向引导,可光是神魂下意识的拮抗, 就把他逼得使出浑身解数, 好不容易才达成目标。

    更不要说最后压制的时候——要不是明知道他是个不到百岁的小修士, 还以为是什么修行千年的老妖怪呢。

    还有啊,那个应玄机……

    幸讷离斜着眼,看见“应玄机”把封好记忆的小守夜人接在怀里,感觉这位老不要脸的金仙, 从神色到动作, 都怪暧昧的。

    不对, 一定有什么他还没领悟到的内情。

    竹子精又偷眼去看谢陵阳,试图从那张冰块脸上分析出什么玄机。

    当然还是失败了。

    李浮誉按一按心口, 按下去一点翻涌的血气, 低声对那个魔族护法说了句:“有劳。”

    “没事儿,我也没做什么,”幸讷离摆摆手,“还是玄机仙切入点找得准嘛, 不然, 还要多费好多力气。”

    今天施展的法术,是幸讷离作为一只高阶妖族,生来便拥有的天赋, 但这天赋说强也强,说弱也弱——要是找不准施术对象最根本的症结, 便很难施法治愈。

    还好……有应玄机在这里。

    作为一个闭关千年的老神仙,他实在过分了解守夜人了。

    夜柳看见师尊疲惫的脸色,一步蹿上去挡住竹子精的视线。

    “五护法, ”女医尊笑得甜甜蜜蜜,“有些医道上的问题,能不能跟你讨教一下。”

    “呃,这位师姐……”

    “怎么就师姐啦,”夜柳笑吟吟的,不接他话,“哪怕按修成人形的时间看,你也比我大吧?”

    幸讷离退了半步,讪笑道:“是在下唐突,久闻丹鼎真人有妙手回春之术,在您面前献丑了。”

    夜柳挤着他便往房门外走,幸讷离伸着脖子,眼睛黏在某人身上,可碍于人家师尊师姐都在场,连叫都不敢叫。

    夜柳又斜跨一步,把他往那方向的视线也挡住了。

    “瑶台清修之地,”女修笑里藏刀,“别乱看呢。”

    “砰”的一声,被用过就扔的魔族护法刚一踏出门外,房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房间里只留下两个清醒的人。

    李浮誉看看谢陵阳,对方垂着眼睛,不与他对视,拂尘微垂,一副清净修心的老神仙模样。

    李浮誉琢磨出点什么味道,可他对千年之前的事情并不了解,如今全副心神又都系在燕拂衣身上,更没心思了解。

    “……陵阳,”最后他只能假作威压,用“该有的”语气淡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量。”

    “是,”谢陵阳微微躬身,双手为礼,“弟子谨记。”

    李浮誉想了想:“上次让你找的那个女孩儿,找到了吗?”

    谢陵阳不由微微一笑。

    “他……守夜人的眼光,当真是极好的。师尊有所不知,并未需要徒儿费力去寻,那女侠在修真界已声名鹊起,是个很惊才绝艳的散修呢。”

    李浮誉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叫什么?”

    “如您所想,”谢陵阳道,“关女侠,关凌渡。”

    李浮誉怀抱着燕拂衣,心里微微发出一点如释重负的喟叹。

    虽然不愿意那样想那个很聪明勇敢的姑娘,但他在这之前,也一直很警惕,生怕燕拂衣再所遇非人,生怕他再受伤。

    万幸万幸,这一朵小花,是好的小花。

    她也脱离了她被既定的悲惨命运,这一世,不会遇到那些以爱为名施加的伤害,有很多人会护着她。

    谢陵阳说:“我已嘱咐门中弟子相护,之后若她愿意,随时可来山中修行。”

    李浮誉点了点头:“将找到的那些书卷,都搬到瑶台来吧。”

    谢陵阳一扫拂尘,又躬了躬身。

    “守夜人的神魂与众不同,瑶台也早先备好了可以使用的身体——但那一位,只是万丈红尘中的普通过客,要想让她从一丝残魂的状态复活,恐怕不容易。”

    从师尊把燕拂衣带回来起,虽然一直都守在那人床前,但其余的很多事,也都没有落下。

    比如说,有关燕然的复生。

    李浮誉太知道什么会是燕拂衣最关心的事,甚至,是谢九观最关心的事。

    恐怕在他心里,燕然才是这整个布局中最大的变数,是被牵扯进这神魔恩怨的,最无辜的人。

    虽然若是那姑娘自己在这里,大抵也只会在儿子脑门上弹一个脑瓜崩,让他不许多想。

    燕然作为母亲从来温柔,作为爱人从来洒脱,她会说那是她自己选的路,从未后悔过。

    但是怎么办呢,李浮誉那么了解燕拂衣,知道他会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得帮帮他。

    “不要紧,”李浮誉说,“我会翻遍所有古籍,试遍所有阵法,在他醒来之后,还一个活生生的娘给他。”

    谢陵阳提醒:“守夜人再醒来后,未必还记得多少从前的事。”

    “但心底深处的渴望是不会变的,”李浮誉说,“我知道他。”

    或许在这所有的努力之中,还有着一点点自私的谋划。

    李浮誉想,这就算是,作为他自己,为燕拂衣做的一点事。

    燕拂衣会高兴,又会觉得欠了他——既然欠了他,当然是要还的。

    李总思索起这种谋夺人心的事,其实很坦荡。

    他从前是个商人,商人想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惜以任何方式去交换。

    他嘴上说得再无私,终究到底,不希望燕拂衣就那么忘了他。

    至少,要给他一个能有借口陪在他身边,努力的机会吧。

    谢陵阳点点头,低声说:“仙魔两界,短时间内应该还能维持住平衡,但要彻底消除隐患,恐怕还是得在正面击败魔尊。”

    李浮誉已经翻开了一本书卷,他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内容,试图从中找到合适的方法。

    “这件事情,”他说,“我会操心。”

    应玄机主修的并非武道,让他在正面战场上战胜魔尊,其实有点勉强。

    但如今,相阳秋血肉之心已生——九十九步都已经走完,最后一步,李浮誉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在自己手下出了差错。

    再说,他若想让燕拂衣无忧无虑地、好好活下去,这最后一关,也不得不过。

    他不会再让燕拂衣用自己的命,去担当所有的责任。

    有些事情,他也可以帮着做。

    谢陵阳说完那些公事,又看看师尊怀里揣进吊坠的位置,似乎还有什么话,纠结在松不开的眉目里。

    但他欲言又止,看见他师尊眼底的冰冷,微微一顿,还是行礼离去。

    李浮誉将一枚星月郑重地放在床头,然后捉住昏迷的人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现在,什么都不用操心,”他轻缓地说,“拂衣,你只需要醒。”

    从面色上看,燕拂衣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

    幸讷离的封印,让他眉宇之间郁结不去的那些阴霾消散了,他好像沉浸在一场还算不错的梦里,唇角甚至好像微微翘起来一点。

    ……燕拂衣梦到了他的母亲。

    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极少能拥有的梦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拂衣一直都很惶恐,因为他发现,自己快要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了。

    可能是他做得不好。

    他只能这样想。因为他弄丢了母亲的遗物,好像也没有长成母亲希望的人。

    所以母亲生气了,一次都不来梦里看他。

    母亲希望他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已经很模糊的儿时的记忆里,有人会抚摸他的头顶,带着香气的长发垂落下来,蹭在他脸颊上,很痒。

    印象中女人的声音总是开朗又快乐,尾音都扬起来,好像总是在笑。

    她说:“拂衣答应娘,要成为世界上最快乐最快乐的宝贝!”

    可我没有。燕拂衣惶惑地想,我失约了。

    他只能握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吊坠,让冰晶尖锐的轮廓刺痛掌心,让那种他最熟悉的痛觉,来提醒他不要忘记。

    可是这一次,好像有熟悉的灵魂在梦中接近,他竟又见到了燕然。

    燕拂衣很无措。

    他原本是站在山谷里的小木屋前,因为知道身后的小屋里有师兄,所以心情也很安然。

    但一个轻灵快活的女子从花田中走来,他便一下子慌了神,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燕拂衣拼命想:我应该笑。

    我应该告诉娘,我现在很快乐很快乐,我有好好听她的话。

    可他娘带着轻快的表情站在他身边,纤长的手指捏了捏他的鼻尖。

    捏得不重,但突然好酸好酸。

    燕拂衣明明在想:我应该笑的。

    可他笑不出来了。习惯性能够摆出的、让人放心的表情突然间都土崩瓦解,他的脸垮下来,怎么都忍不住,脸上湿漉漉的,偏偏连擦都来不及。

    有人叹了口气,一个很温暖的怀抱,把他拉进怀里。

    “在娘面前不用这样,”那个声音说,“以前欠下的快乐,也可以以后补上。”

    都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没有人对他说过:完不成任务也不要紧,之前没有完成的,可以慢慢补上。

    杳远的声音,像是从更远的记忆中传来。

    燕拂衣的视线模糊,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变得很矮小,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但有人蹲下来,让视线与他平齐,对他露出快活的笑。

    他娘将一串漂亮的星月,挂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娘最重要的幸运符,”她说得很认真,“我爹说是我娘留下的——今天送给我自己的宝贝,祝宝贝生日快乐!以后也天天快乐,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燕拂衣好高兴好高兴。

    但在高兴的同时也没有忘了,他好像还有个弟弟,弟弟也是今天生日,应该也要得到礼物。

    他这样说的时候,娘好像愣了一下。

    “嗯……宝贝说的对,”有些粗枝大叶的女修一拍脑门,“这事怪我,我给忘了。”

    她在身上翻翻找找,总算在另一个“孩子”玩回来之前,找到另一串礼物,于是大大松一口气。

    “本来答应做来送给你爹的,”燕然大大咧咧地揉了儿子的脑袋一把,“嗐,反正他用不上了,给小霜也好。”

    她把那条冰晶也用精致的盒子包起来,又对儿子露出很狡黠的笑。

    “不要告诉小霜哦,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燕拂衣很开心,他仰着一点头,在小孩子的视角下,看着那个比他高许多的女人,一直看一直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其实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的。

    母亲已经不在了。

    可她的面容终于如此清晰,香香的味道萦绕在鼻端,就连手也是记忆中的触感,很用力地揉着他的头发,还把他抱在怀里。

    可燕然揉着揉着,叹了口气。

    她很怜惜地捧着儿子的脸看,燕拂衣是小小孩童的形态,可灵魂却如此斑驳,即使是幼年体也掩盖不了深藏的伤痕。

    “你一定受了好多苦,”燕然的眼睛里有莹莹的闪光,“有好多人欺负了娘的宝贝。”

    燕拂衣很想反驳,很想笑一笑,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母亲,他一切都好。

    可喉咙被又热又硬的东西哽住了,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连母亲的面容都开始变得模糊,不管怎么慌乱地擦眼睛,都看不太清楚。

    母亲就是这样的存在,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就会让人变得特别软弱起来。

    燕然握住了那双小手,笑着点他的鼻子。

    “怎么这么大了还会哭成小花猫呀,看到娘这么委屈吗?”

    燕拂衣其实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很少哭,他好像生来就是个过分懂事的孩子,别的小孩儿还在为了一点磕碰嚎啕大时候,他就会牵着母亲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对花、对树、对天空露出懵懂的笑脸。

    他天生就爱这个世界。

    但也有很少的时候,小小的孩子也会赖皮,摔倒了就坐在那里不起来,偷偷去看不远处的母亲。

    燕然接触到他的视线,便会捂着嘴偷笑,故意当做看不见,一直到余光发现小孩儿就要开始真的委屈了,才赶在他嘴角向下撇之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燕然把孩子抱起来,就会嘲笑他:都是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要娘亲抱,不给抱就会哭成一只小花猫。

    但她也每次、每次都会快乐地跑过去,从不让小孩儿真的哭起来。

    这些记忆好鲜明,好珍贵,可在燕拂衣的脑海中回来荡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毕竟他失去这个特别特别好的母亲的时候,只有五岁。

    可如今在梦里,梦里可以任性。燕拂衣想:我想要多一点新的记忆,我可以把母亲多留一会儿。

    他赖在那片温暖里,就像小时候赖在地上一样,不想起身,不想放手。

    可还是能感觉到,那道影子虽然一直在抱着他,可温度在缓缓降低,影子也在渐渐透明。

    燕拂衣垂下眼睛,看见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快能被穿透,看到下面的草地。

    他又抬起眼,发现了温柔笑容下的一点忧伤。

    “宝贝,”燕然轻声说,“在娘心里,没有什么会比你更重要,娘也永远不会怪你,不会不理你。”

    “你是大孩子了,但没关系,不管长到多大,都是娘的宝贝。”

    周围的景色在飞速旋转,燕拂衣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眩晕,那珍贵的一点温度在离他而去,他很努力很努力地伸出手,想在彩色的漩涡中抓住一点淡淡的光。

    可是光从他的指缝间漏过去,燕然已经收回动作,站在他面前,笑容中的忧伤更加明显起来

    他不知何时长得很高,已经必须低头,才能与他的母亲视线相对。

    燕然伸出两根手指,点在儿子向下撇的嘴角,给他往上拉去。

    “笑一笑,”她含着泪快活道,“笑起来比较俊。”

    她说着,又抬起眼,好像在看燕拂衣身后的什么人。

    确实有人走上前来,在燕拂衣空闲的肩膀上,搭上一只手。

    那是一个比他还高些的家伙,身上的气息也很温暖,会用温热的手心,很熨帖地抚着他的后颈。

    “还算可以吧,”燕然勉勉强强地说,“你占了大便宜。”

    李浮誉便轻笑着接上:“我明白,我很珍惜。”

    燕然做了个鬼脸,眼睛弯弯,用手指轻点了点燕拂衣的鼻尖。

    然后一阵风吹来,她也和那些鲜艳的色彩一起,被风卷走。燕拂衣踉跄了一下,想追上去,可他的腿太软,只走了一步,就差点跌在地上。

    师兄把他接在臂弯里,又一用力,把他整个人都打横抱起来。

    “别担心,小月亮,别担心。”

    “你娘不会走,还有我呢,我陪你去找她,一定把她找到。”

    是可以相信的声音。

    心底有本能在这么告诉燕拂衣,他睫毛微颤,抬起眼睛,看清楚那张英俊的面孔。

    李浮誉的眼睛是温暖的栗色,好像被太阳烘烤过,暖融融,亮堂堂,被他这样注视的时候,也好像会分薄到一点温暖的阳光,

    “睡吧,”一只手盖住燕拂衣的眼睛,“睡醒以后,就一切都好了。”

    于是燕拂衣就真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他陷入一片甜暖的黑暗,不用担心道路通向何方,也不用担心前方的荆棘。

    有人抱着他,都不让他脚落地,他们一起向前走,永远都不会再孤单。

    开始有香气真的萦绕在鼻子旁边,透过薄薄的眼皮,有被过滤成暖橘色的光晕照在眼球上。

    李浮誉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们走下了那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窄窄小路,开始往宽大的主路上去,磨脚的砂石和冷风都被留在身后,发出不甘但无用的怒吼。

    他们离那些肮脏的东西越来越远。

    ……李浮誉伸手,把床榻前的那扇窗又打开了。

    燕拂衣的情况很平稳,在幸讷离施法之后,他的神魂便渐渐稳固下来,只要再温养一些时候,想来就能很顺利地放进准备好的身体。

    神魂现在不会再怕冷风,不会再被外界简单的声响刺激,于是就可以开一扇窗,让阳光和花香都重新进来。

    李浮誉知道,燕拂衣喜欢那些的。

    他琢磨着,也许可以在院子里种上更多的花——芍药虽然美丽,但开花的时节太短,再过不久,就要看不到那些美丽雍容的花冠。

    拥有着金仙的能力,李浮誉当然可以让院子里的任何花常开不败,但他记得很清楚,燕拂衣不喜欢这样。

    燕拂衣喜欢的,是四季分明的节气,是什么时节就去做什么事,不要用不可违逆的外力扰乱人间生机。

    燕拂衣不喜欢的,他绝不会去做。

    李浮誉的手又翻过一页古籍,他看着那些字,心思却不完全在上面,而是像少年时上课开小差,时不时看一眼燕拂衣平静的睡脸,又想着还有什么花好种。

    要又漂亮,又有香气。

    想着想着,好像便对上一双漂亮的眼。

    李浮誉的心脏蓦然漏跳一拍,他已经依着惯性把开小差的眼睛落回书上,然后才迟钝地意识到什么,又慢慢地、慢慢地调转视线,转向床榻。

    燕拂衣果然又睁开眼睛,那双眼里还有些散不去的雾,但很专注地看着他,像是要在他脸上琢磨出一朵花来。

    李浮誉呆在那,一时间忘了该干嘛。

    一阵风倏然吹过,把无人翻动的书页吹得哗啦啦一阵响,可此时没人在意那个,李浮誉的手都不由离开了书,他很轻地呼吸,就好像怕吓走了一只停在花上的蝴蝶。

    最终,还是燕拂衣打破了那仿佛凝固一般的沉默,很轻微的弧度——他的嘴角向上翘了一翘,眼睛又弯了一弯。

    是可以信任的人。

    有快活的声音在心底里告诉他:是母亲承认的人。

    李浮誉的心就又一下子跳得很快。

    他都能听见“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像有什么很饱胀的东西,从里向外用力地撞击他的胸腔,把肋骨都撞得微微酸痛,却一点都不想停下来。

    李浮誉咬了好久的牙,终于试探着伸出手,在燕拂衣的肩膀上碰了一碰。

    是完全醒过来的燕拂衣,或许对他没有记忆,但如果抗拒他的动作的话,应当可以很明确地拒绝。

    李浮誉很小心翼翼,动作轻轻的、慢慢的,但凡燕拂衣露出一点勉强或者不适,他就能像被火烫着一样,飞快地把手缩回去。

    可是没有。

    燕拂衣就那样看着他,深黑的瞳孔静静的,没有抵触,也没有害怕,那双眼睛甚至又弯了一弯。

    李浮誉就握住那单薄的肩骨,很轻地叫了一声:“拂衣?”

    他看到一点因此而生的茫然,心尖又不由一拧,不由加重一点力道,小心地问:“还记得我吗?”

    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

    燕拂衣犹豫了一会儿,像是陷入什么艰深的思索,然后他又弯弯眼睛,很肯定地眨了一眨。

    “……师兄,”他小声开口,声音哑哑的,像是刚从一场深长的噩梦中醒来,就见到自己相见的人,“师兄。”

    “嗯嗯,师兄在。”李浮誉连忙答应,又往近凑一点,认真地看着燕拂衣的眼睛。

    确实不一样了。

    那竹子精,有点本事——先前燕拂衣每次醒来,李浮誉都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底,布满裂纹的灵魂被压制在最深的深渊里,上面盖满暗色的污泥。

    可是现在,那双眼睛终于又重新清透起来,虽然还很脆弱,还有很多伤口,但只要能看到,就是好事。

    李浮誉把窗又推得更开一点,好能看到园子里更多精心布置的景色。

    “看看花,”他像邀功似的说,揽住薄得硌手的肩膀,把人软软的身体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看看春天,多漂亮。”

    燕拂衣额上又渗出一点冷汗。

    他感觉很疲惫,就像跑过了一段太多长的距离,因此连气都喘不太顺畅,身上也都酸软。

    可心里很平静,靠在师兄身上,眼前一片美丽的繁花,他轻轻眨了眨眼,感到很满足。

    燕拂衣只是有些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那好像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现在正发生着的一切,仿佛都是从前渴望过,却都不敢多想的美好。

    第92章

    渊灵站在瑶台院子外面, 挡住了他火急火燎的五师弟。

    “你现在过去,添什么乱。”

    “我怎么是添乱呢!”金霞真人很急眼地绕着他大师兄团团转,“我一千年没见过师尊了!再说, 我徒弟还在里面呢!”

    渊灵:“……”

    这个师弟被师尊一起从魔界带回来的时候, 也受了蛮重的伤, 被夜柳按着在屋子里躺了几个月,每天都在想方设法越狱。

    可有夜柳镇压的时候,他不敢造次,现在夜柳把注意力放在瑶台这里, 这人自己的伤好了没两天, 就又开始作妖。

    不过比起这个, 渊灵更想知道,再一次见到那个被单方面收下的“徒弟”, 五师弟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不会当你徒弟的。”渊灵意味深长地说, “死了这条心吧。”

    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金霞对他大师兄怒目而视:“我们在魔界的时候,他已经答应了。”

    渊灵:“先不论真假——就算他答应了,师尊也不会答应。”

    “这关师尊什么事!”金霞大惊失色,“不对, 难道老登见猎心喜, 要跟我抢徒弟!”

    渊灵:“……”

    金霞越想越有可能:“在魔界的时候他就怪怪的……对,小师弟有跟你们说吗?那个时候我就看见师尊的魂儿飘在小燕子身边了,不过那时候他好像失忆了, 不记得我。”

    他露出有几分阴险的笑容:“我可是亲眼目睹了他怎么对小燕子嘘寒问暖,这才一千年, 他怎么对得起剑仙!”

    “不成,来年天祭,我要把这事儿烧给剑仙。”

    渊灵:“…………”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 小师弟会对“安排五师兄”这件事,避而不见了。

    渊灵强行转移了话题:“我听说你去山门口闹事,怎么,见着‘那些人’了?”

    金霞立刻露出愤怒的表情:“那些人渣,怎么还有脸到不弃山来,要不是怕刺激了小燕子,真想把他们都打包了去喂六师妹的灵兽。”

    渊灵微微眯起眼睛。

    金霞:“那个问天剑疯疯癫癫的,门口弟子拦着他,他竟一意要闯进来,李清鹤也跟着凑热闹……我当年怎么就瞎了眼,会把这么一个冒牌货收进了山门。”

    “无所谓,”渊灵轻道,“这些事你来处理,打不过的话,就叫小师弟一起去——不要让一点声音传到瑶台来。”

    金霞摆手:“当然,当然,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好的。”

    他终于停住围着大师兄转圈的脚步,叹了口气:“不让进算了,真是伤心。”

    金霞想了想,开始从乾坤袋往外掏东西,掏来掏去索性拿出另一个乾坤袋,把那一大堆东西通通装进去。

    “那大师兄,你把这些帮我带给小燕子,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师尊活了那么久,都快活成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想来一天就知道弄些丹药,用些灵力,不会用这些哄小孩子的好东西。”

    渊灵顿了顿:“他……守夜人,也并不是个少年了。”

    “可他几乎就没有当过正经的少年啊,”金霞说:“孩子小时候受过罪,小小的就会看着很老成,但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长大的,心里总还住着小孩子,很容易受到伤害——不信你看小师弟。”

    渊灵听着有几分道理,这次没有拒绝,从他手中接过小小的袋子。

    “所以。”

    刚正经了片刻的金霞又凑到大师兄耳边,鬼鬼祟祟地问:“小师弟不告诉我,师尊为什么对小燕子这么亲近,剑仙不能真会生孩子吧?”

    渊灵神色一滞,默默摸出一根晶莹剔透的丝线。

    金霞立刻向后跳去,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不问了,不问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嘛,我懂我懂。”

    “好好说话嘛,别用傀儡术啊!我不想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不老泉洗澡了!”

    ……

    李浮誉扶住燕拂衣的肩膀,带着他慢慢下地。

    燕拂衣没有说出口,但他就是能看出来,他很想去外面看一看,或许近距离闻一闻花草的清气,或许用手摸一摸柔嫩的花瓣。

    小问题,安排。

    “会痛吗?”

    燕拂衣在尝试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李浮誉马上很紧张地加了点力气,恨不得用法术让人悬浮起来。

    “如果痛,要跟我讲。”李浮誉很认真地叮嘱,“有任何事,都要跟我讲。”

    “记得吗?师兄是可以信任的人。”

    燕拂衣眼里是很柔软的神色,他很乖地点了点头。

    但身体还是僵硬的。

    他痛过太久,那痛又太烈,以至于身体简直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痛苦,在如今完全被治愈后,仍然残留着不正常的幻痛。

    燕拂衣知道这不对,他明明很健康——他已经答应了他娘,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李浮誉让人整个靠在自己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借助法力。

    神魂虽然已经很稳,但他不想出一点差错,不想让燕拂衣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受到一点不该有的惊扰。

    因为贴得太近了,李浮誉能够感到那清瘦的身体微微的颤抖,感到因为冷汗而造成的潮湿,燕拂衣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可仍是僵硬而冰冷的,像一只被勉强粘好的玉瓶。

    李浮誉生怕他一个不稳,走着走着就又碎掉。

    他把燕拂衣整个人圈在怀里,让他一点一点调动自己的肌肉。

    可不知为什么,李浮誉总微妙地感觉,他这样做之后,燕拂衣好像更僵硬了。

    那只无力地垂在他胸前的手,甚至做出有点疏离礼貌的姿势,将他往外推了推。

    他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就好像有一道冰冷的雷,从天空一直劈到了头顶。

    “……月亮?”李浮誉的声音在抖,他很轻很轻地问,“我让你不舒服吗?”

    燕拂衣的眼睛里有些茫然,他慢慢眨了眨眼,偏移了一下视线。

    他一时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看师兄的表情,好像因此有点受伤了。

    怎么可以伤害师兄呢?

    “不……”

    李浮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听见微弱的声音伴随气流,被那双苍白的嘴唇念出来。

    “不该,这样。”

    燕拂衣不是太有力气说话,但还是试图断断续续地表达:“我自己,自己可以走。”

    原本悬在半空的心,好像被粘浆缀上的气球,忽悠忽悠的,一点点沉到谷底。

    李浮誉的一只手在燕拂衣背后,攥得骨节发白,他明白自己心底涌上的那种火焰是什么,可又实在不敢深想,更不敢让火焰泄露出来一点,很怕把怀里的人灼伤。

    李浮誉想了想,用很讲道理的语气,慢慢地跟燕拂衣说。

    “可你现在很虚弱。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扶着你,帮帮你,师兄帮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就把我当做一根拐杖,或者一只神兽,”李浮誉的脸色也白了,但声音还努力显得很快活,“我负责看着你不摔倒,摔倒就会受伤,你一定不想受伤。”

    是的。燕拂衣愣愣地跟上他的话,心里想:我不能受伤。

    他现在并没有太多的逻辑思维,去处理哪怕是自己的每一道幽微的想法,只能跟着那些浅表的指令,很容易被带偏。

    李浮誉这么说,他便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心安理得得靠在师兄身上,并告诉自己,还能再靠一会儿。

    好像从……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即使知道是不对的,燕拂衣心知肚明,自己也会因为这样靠近师兄而窃窃欢喜。

    但那是不对的。

    燕拂衣一时想不起来,那为什么是不对的,好像与一些争吵、一些痛苦的往事有关。

    师兄在与他的父亲争吵,他们吵得很激烈,甚至动了手。

    过后燕拂衣远远站着,看见师兄站在一片竹林里,晨雾沾湿了他的肩膀,他站在那里,整夜都没有动弹。

    燕拂衣也跟着站了一夜,他那时好惶恐,很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师兄和他的父亲之间出现什么问题——他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应当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太阳出来以后,他就想悄悄退走,但还没来得及动弹,师兄一转身,就看见了他。

    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光里,连肩膀上都好像铺着灿烂的光晕,他脸上本有些郁色,看清是燕拂衣之后,那些乌云就全被阳光驱散了,对他露出很惊喜的笑。

    师兄走过来,用力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燕拂衣身上还有伤,他刚被李安世惩罚过,衣服盖着的身体上青青紫紫,李浮誉的手一挨上来,他就痛得一颤。

    李浮誉的脸色就变了。

    他的眼中像聚起了电闪雷鸣,极其阴沉,极其不甘,想要随手杀个什么人才能解气。

    可碰到燕拂衣的视线,又得强做温和,用光风霁月的表象把那些阴暗的杀气都压下去。

    “对不起,月亮,”李浮誉说,“我早该带你走。”

    燕拂衣看进他的眼睛里,他好像从没见过师兄这个样子,因为什么事情而很痛苦,栗色的瞳孔里燃着火海。

    他不想让师兄那么痛苦。如果可以的话,燕拂衣不希望任何人因他而痛苦。

    ……但有人对他说过,他离师兄太近,好多人都会不开心。

    那些画面已经太远,思绪中又有一片仿佛覆盖了一起的薄雾,燕拂衣又想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师兄和掌门为什么要吵,为什么会不开心,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在他心里,牢牢地记着,不可以离师兄那么近。

    他想得有点头疼,于是任性地把这个问题放下,准备晚些时候再去想。

    这样,在这段短暂的偷来的时间里,他就可以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好跟师兄待在一起。

    他们走进一片春光的园子里。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

    瑶台是整个不弃山仙灵之气最为浓郁的地方,外界修士们传言,若在这里修炼,速度能有外面的十倍百倍之快。

    可现在,这大片大片的仙灵之气里,只养着一位已经无需再简单累积灵力的金仙,一个根本没办法修炼的神魂,谁都用不到。

    灵力累积着,无处可去,于是只能用来养花。

    李浮誉种下的花都是凡种,但架不住生长环境过于超群,一朵朵被滋养得容光焕发、灿烂锦绣,花瓣上仿佛都葳蕤生光。

    这些花随意摘出去一朵,未必比上等的仙草灵丹效果差。

    可现在它们就只是装饰,李浮誉扶着燕拂衣,让他慢慢走到一片花田中间。

    接着随手召来软榻,让已经没什么力气的人能舒服地倚靠在上面。

    就这么一 小段路,就已经耗费了燕拂衣好多力气,他呼吸有些急促,被扶着坐下时,脚步已经有了微微的不稳。

    李浮誉用自己的肩膀给他当靠背,一点一点用轻柔的力道,揉捏那双轻轻颤抖的腿。

    他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一种健康而灵力充沛的生命力,那种力量传导到神魂身上,让燕拂衣垂了垂眼帘。

    好不容易舒服一点,他便开始犯困。

    可他又不想睡。

    感觉已经睡了很久很久,现在应该醒着,醒着才能看到这么美丽的风景,才能看着让他安心的人。

    如果沉入进梦里去……

    燕拂衣无声地打了个哆嗦。

    他说不出来,梦里究竟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事,但本能就是这么告诉他,那里特别特别可怕,再也不要去。

    李浮誉的手法很专业,过了一会儿,已经明显感到燕拂衣僵硬的肌肉松缓些许,苍白的面部甚至出现一丝润色。

    他暗中紧咬着的牙关,也松开了。

    他很安静地靠在软榻上,看看天,看看花,似乎很安静,像一只冬天偷偷摸摸跑出巢穴的小动物,看什么都新鲜,却还随时准备着缩回去。

    暖暖的风静静吹着,拂动了长长的发丝,燕拂衣盯住一株开得很盛的鹅黄色芍药,心里想着,不知道不同颜色的花,会不会有不同的味道。

    他突然嗅到一股很近很近的香味。

    神魂明显惊了一下,连忙抬起到处看的眼睛,然后发现,一簇柔嫩的花瓣就蹭在他颈侧。

    李浮誉将那朵盛开到最好的月色花冠在燕拂衣发间比了比,趁他不注意,将花梗与发丝一起别在他耳后。

    如他所料,容色与花色同辉,令人目眩。

    尤其是看见燕拂衣抬眼,像是愣住了,却也没有害怕,他很慢很慢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耳边的花瓣。

    “漂亮的,”李浮誉低声哄道,“香香的。”

    燕拂衣只是摸了摸,胳膊便有些没力气地垂下来,但他微微眯起眼睛,那双狭长上挑的弧度,闻言便弯了一弯。

    不是之前那种,无所适从的时候惯性摆出的笑脸,月亮一样跳跃的笑意在他眼中也浮现,他翻转落在膝盖上的手掌,对着李浮誉摊开了手。

    李浮誉马上振奋起来。

    “什么?”他一边猜,一边观察着燕拂衣的表情,“要花吗?”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就更深了,燕拂衣攒了攒力气,然后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李浮誉就也忍不住跟着笑,他根本抗拒不了这样的燕拂衣,心绪都被他一个最微小的动作牵动,忽悠忽悠地乱转。

    他低下头,在满地的花里很认真地选了选,找到那株燕拂衣刚才注意过的鹅黄色。

    硕大的花冠终于如愿到了燕拂衣掌心里。

    他很认真地盯着那朵花看,凉滑的发丝从颈侧垂在腰际,上面似乎也沾染了淡雅的清香,发梢拂在李浮誉掌心,很痒。

    那确实是一朵太过美丽的花儿,花冠有掌心那样大,重重叠叠,有着令人见之心喜的鲜嫩的黄色,蕊心儿却红红的,像从朝霞中升起的一轮耀阳。

    李浮誉有点被晃了眼,他看着燕拂衣捧着那朵花,笑意浅淡,无忧无虑,正在恢复健康。

    他的心因此胀得满满的,简直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幸福的事。

    即使拼上他的命,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事破坏这样的情景。

    一朵花被轻按在李浮誉脸上。

    他从那种飘忽的感觉中清醒过来,发现视野被挡住了,过近的花冠充斥着他眼前,连鼻子里都是一时间浓郁起来的香气。

    李浮誉愣了一下,那花儿又掉下去,燕拂衣看着他,拿着花,似乎有点歉然。

    他的小月亮垂了垂睫毛,很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歪……歪了。”

    李浮誉福至心灵,突然反应过来。

    燕拂衣的手又无力地垂在膝盖上,他现在的身体只是堪堪没有散架,就连对普通人来说最简单的动作,做起来也有些勉强。

    但没关系。

    “没关系,”李浮誉说,“师兄帮你。”

    他就握住那只瘦削的手腕,触手温凉,燕拂衣僵硬了一瞬,这次却没有抵抗。

    李浮誉于是放心地用了点儿力,牵着他的手抬起来,扶着那朵还被握在掌心里的花。

    他握住燕拂衣,让他一起,把那朵花插在自己襟前。

    深黑色的瞳仁静静亮了亮。

    李浮誉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又一路抚过长发,按在背上,轻轻拍着。

    他说:“很漂亮,谢谢月亮。”

    燕拂衣这次很放心地窝在他怀里了,那张脸上表情依然不是很多,但李浮誉能读出很高兴的意思。

    柔软白皙的脖子垂在他肩上,燕拂衣碰了碰那朵几乎要碰到自己鼻尖的花,又碰了碰,像是很满足。

    然后他的眼皮终于又坚持不住地沉重起来,这一次,燕拂衣很放松地接受了那股柔软的倦意,未加反抗,便被拉扯进一场温柔的睡梦。

    梦里也很暖。

    没有刚才担心的那些噩梦,没有挥之不去的痛苦和阴霾,他沉在一片温热的水里,飘飘荡荡。

    有人托举着他的背,是最可以放心的人。

    因此可以安心睡去。

    李浮誉维持着那个最让怀里人舒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燕拂衣躺在他怀里,就像是落在眉梢的一片雪,那么轻,那么薄,好像稍不注意,就会被阳光或人类的体温化去。

    李浮誉就看着他的睡脸,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不在燕拂衣身边的那些年,时间在那张脸上残忍地雕刻出了棱角,现在的燕拂衣,看上去与十八岁时变化并不大,但只要用心去看,轻易便能看出眉梢眼角之间,深藏在熟悉线条下的料峭春寒。

    但还好现在,月亮又落在他怀里了。

    李浮誉轻轻碰了一下燕拂衣的睫毛,那长长的眼睫微微地颤,可主人睡得很熟,一点都没有被打扰。

    在这些年里,燕拂衣曾有几次,有过这样放松惬意的深眠呢?

    李浮誉用力去想,哑然发现,似乎一次都没有。

    他总奔波在路上,总在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因为总是承担最多的那个人,要顶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以至于都忘了,人总该休息。

    李浮誉指尖缭绕出金色的灵力,往那深沉的梦境里,又加进去一束光。

    从今往后。他想,光明要永远在你梦里。

    ……

    相阳秋的心头倏然一跳。

    他在一片血海便停下来,抚住自己的心口,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这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身为魔尊,相阳秋从不觉得自己身体会出什么问题,从诞生有意识开始,他唯一感觉到的心跳,就是与燕然在一起的时候。

    可燕然死后,那颗不知是否与人类同为血肉的心脏,便再也没有跳过。

    但现在,不容错辨的,在他胸腔中来回鼓动,散发出那种酸软情绪的,就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心。

    相阳秋似有所觉,豁然抬头,望向远方的云端。

    是不弃山的方向。

    他想:莫非是……燕拂衣,出了什么事?

    但不应该,那孩子现在处于应玄机的庇护下,应玄机那人招人嫌,但看他那日的反应,是有把人护在心里。

    相阳秋想不出来,自己的儿子,是在何时与不弃山开山老祖建立了那样深厚的情谊。

    但他不知道也正常,毕竟在燕拂衣生命成长当中,除了五十年的痛苦,他什么都没有带给过他的孩子,也从未陪在他身边过。

    相阳秋闷哼了一声。

    那颗不常用的心脏更酸疼起来,竟比前些日子,他最疯狂的时候,去乌毒体验燕拂衣曾受过的那些苦刑时更甚。

    相阳秋咬着牙,没有理会自己应受的惩罚,抬手一挥袍袖。

    血海咆哮着翻腾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然后就像被人用一把大刀劈砍下去,生生朝两边分开,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狭谷。

    一个乌黑坚固的刑架,从海底缓缓地升了起来。

    几天前还清贵无匹的魔界少尊,双手悬空被吊在刑架上,黑发全被血腥沾得湿透,在身后糊成一团,粘稠的血水不断从他身上滴下来,也不知是血海中被带起的波涛,还是从遍体鳞伤的身体中流淌出来。

    相钧耷拉着头颅,无声无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魔尊一弹指,一道血光被打入相钧胸口,他全身一震,缓缓醒了过来。

    “被一刀刀拆成碎肉,又被血海生生弥合起来的感觉……”

    相阳秋对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流露出残忍的冷酷表情:“好受吗?”

    相钧费力地抬眼,竟然牵起嘴角。

    他放弃了曾经的那些谨小慎微、虚伪讨好,看着原本以为也是他父亲的男人,露出一种几近癫狂的笑。

    “我才知道……”他说,“我是你……分裂出的神魂。”

    已经快看不出原本英俊容貌的青年桀桀笑起来:“所有你亲手施加的伤害,你都得等比遭受同样的痛苦。”

    “不如问问自己——好受吗,”相钧舔了一下唇角不知是谁的血,“‘父亲’?”

    第93章

    相阳秋眉头都不皱一下, 凌空而起,悬停在相均边上。

    青年抬起头来看他,与他肖似的眉眼, 看起来那么可恶。

    “不许这么叫我——”

    “父亲, ”相钧讽刺地笑, “你还没找到能杀死我的方法吗?”

    骨肉被生生撕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身体中流窜,相钧喘息着,却只觉得可笑。

    他从前曾以为,自己是堂堂魔尊生命中的一个污点, 是他可能在无意识的时候, 犯下的一个错误。

    因此在被告知了燕拂衣的身世, 与自己体内所流着的血时,害怕被抛下的恐惧、生来不同命运的不甘、与出人头地的巨大野心一起翻涌, 让他只犹豫了半个晚上, 便用了迷烟,偷走那枚吊坠,偷走了属于燕拂衣的身份。

    这么做是错的。

    相钧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不避讳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燕拂衣, 如果可以,除了生命,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偿还。

    可对于魔尊, 他除了深深的忌惮,从无半分愧疚。

    相阳秋才是一切的源头, 他才是那个最先做错事的人——相钧觉得,从某种方面上讲,燕拂衣自己, 也不会希望拥有这样一个父亲。

    就像他,也不希望。

    最最可笑的是,到头来,相钧所自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竟并非那个人的儿子,而是那个人的“一部分”。

    他没有娘。没有一个可以中和掉罪恶血脉的凡人母亲,没有一个会从出生起就无条件爱着他,期盼他长成一个好人的人。

    所以。相钧想:我不是个好人,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世上所有人都能斥他狠毒,厌他虚伪——相阳秋自己,又凭什么呢?

    他们本都是出生于泥沼的怪物,同为一体。可相阳秋自己生出了心,开始厌恶这一部分污浊的恶魂,就硬生生将他撕下,成为另一个来这尘世受苦的生命。

    他凭什么这么擅自决定?又凭什么还来谴责被他抛弃的魂魄?

    相均挑起眉梢,他样貌本就是那种刻薄的英俊,这样沾了血,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就仿佛将浓浓的嘲讽全都蕴含在眉眼里。

    “你如今来怪我,”相钧轻声说,“想想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相阳秋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气血,没有答话。

    相钧问的,他最清楚不过。

    或不如说,这些事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从那一日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痛苦中煎熬,试图用肉|体的苦难稍稍减缓灵魂的崩溃,却收效甚微。

    他对燕拂衣做了什么,那些东西想都无法想,被层层禁锢在记忆的最深处,碰一下都会痛到眩晕。

    找到相钧以后,相阳秋第一时间就施了夺魂之术,从另一个角度,事无巨细地翻找了他与燕拂衣有关的全部记忆。

    那时五蕴翡都不曾记录过的,属于他的孩子,曾经幼小的时光。

    还那么年幼,那么稚嫩,就已经很坚强。

    ……小小的燕拂衣就已经会把伤口藏在衣服下面,努力不让人操心,也会把珍贵的食物全都让给两个“弟弟”,骗他们说自己早已经都吃过。

    他们一起走过那样多的城镇,也在夜晚,聊过那么多孩子间幼稚的话。

    燕拂衣宽慰了从噩梦中惊醒的“小真”,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说,娘还在的时候,每晚都会这么哄他入睡。

    他说,他也没有爹,但听娘说,他爹也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

    小真很奇怪:“那样的话,他怎么会抛下你娘和你呢?”

    小燕拂衣也不知道,他的笑容顿了顿,好像有无形的耳朵在头顶上垂下来。

    然后他努力想了一会儿,说:“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不想那样做。”

    幼童回忆着母亲曾断断续续说过的话,在深夜漏风的破庙里,跟另一个狼狈的孩子说起他编织的梦。

    “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强大,又很心怀苍生的英雄,因此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护。”

    小燕拂衣抱着膝盖,编得很认真:“那样的话,我们就原谅他了。”

    小真抿一抿唇,没有说话。

    燕拂衣眯着眼,火光跳动在他脸上,染出一种很温暖的快活。

    “我长大以后,也要当个大英雄,”孩子白皙的脸颊有点红了,但仍很坚定,“保护好多好多人,种下好多好多花。”

    小真问:“为什么要种花?”

    “因为娘喜欢,”小燕拂衣笑起来,“她看到好多好多花,就会很开心,开心的话,也许就会回来看看。”

    他的笑好有感染力,连昏暗的破庙都好像因此一亮,小真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

    相阳秋头疼得厉害,他试过各种方法,始终都无法消灭相钧,这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一部分,仿佛也具有了属于他最强大的能力,不死不灭,怎么都干不掉。

    很奇异的,千年之后的魔尊,开始烦恼与千年之前的那些金仙们,相同的事。

    “我倒是有个主意,”没想到,相钧竟还敢主动开口,他睨着相阳秋,用那种有点疯狂的语气说,“既然你我本为一体,不如……再将我收回去啊。”

    相阳秋某中深冷,只是动动手指,相钧便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悬吊着的身体颤抖许久,才又堪堪喘过气来。

    相钧低低地笑起来:“怎么,无所不能的魔尊,也会害怕吗?”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赤红色,像两颗携带诡异诅咒的宝石,牢牢钉在相阳秋身上。

    “你在怕我,”相钧轻道,“你怕压制不了我,怕我这个被分出去的外来者,再进入你的身体之后,占据了上风。”

    “你引以为豪的爱竟如此浅薄,还怕胜不过区区一个恶魂的执念吗?”

    血海翻涌,整个空间中都充满了肆虐的强大魔气,任何一个尊者之下的修士站在这里,怕是都会被那罡风撕成碎片。

    而在风暴的正中央,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他们明明有着截然不同的长相,又一个安然站着,一个被锁链穿透,可一打眼望去,却仿佛融为一体的阴阳鱼,在波涛中流转,完全分不出彼此。

    相阳秋突然轻声说:“你曾有过机会的。”

    相钧面上原本全是邪肆,可听见这一句,却突然有些发愣。

    他仿佛意识到相阳秋要说什么,蓦地挣动了一下,将锁链拉得哗哗响。

    “你懂什么叫机会!”相钧嘶声道,“你以为——”

    “我当时听说有疑似燕然血脉的行踪,赶到那座小城时,想的是,谁能让我找到他,我保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相阳秋慢慢地说,他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话题,可手在袍袖中紧攥成拳,要撕裂掌心。

    “这么多年,凡是提供有关她的线索,不论是人是魔,全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

    “即使带来的是错误的信息也没有关系——深渊所有魔都知道,我喜怒无常,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从不发火。”

    “我不敢赌,”相阳秋说,“因为恐惧而被藏下的一条模棱两可的线索,会否就是最关键的那一个。”

    他说:“我与天道相搏,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不论当年的小真想要什么,比起冒名顶替,再日日活在恐惧里,其实若不那么做,他会得到更多。

    燕拂衣若真成为魔界少尊,那当然好。

    相阳秋明显会更喜欢那个真儿子,而他便是少尊最好的朋友,修炼上的资源一点不会少。

    燕拂衣若从最开始便抗拒,那也无妨。

    相阳秋是不忍心勉强他,也不会伤害他的,那时相钧再做一个从中调停的角色,也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甚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把听到的消息都烂在肚子里,一路跟着燕拂衣,前往昆仑山。

    那么以他的天赋,不难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正道少侠,便是一朝堕魔,也与百里神一样,会从开始就获得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可他偏偏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

    没有人逼他,没有人替他,会有今天的结局,全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相阳秋走近剧烈颤抖的相钧,一只森白修长的手张开五指成爪,按在他血肉模糊的头顶上。

    “我当然会吞噬你,如果这是唯一的解法。”

    相阳秋深红的瞳孔中似有旋涡在飞速旋转,魔气翻腾着鼓起他的袍袖,发丝飞散,血海中猩红的液体一震,突然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凝聚成一条极深、极亮的血丝,都往相钧眉心钻去。

    “我会打碎你的神识,消解你的灵力,哪怕拼着让这一部分魂魄消散不要,也不会再留着你。”

    相阳秋说:“我的罪孽,我自己来赎。”

    ……

    金霞带着一群高阶弟子,站在山门之前。

    那些弟子各个手持高阶法宝,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凛然气势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

    他们虽然都不过是元婴的境界,可都修炼了不弃山最核心的心法,与护山大阵一起联合起来的时候,便是尊者,也未必能成功闯进来。

    金霞于是很有底气地站在最前方,驱赶冥顽不灵的几个人。

    “都走走走,师尊可没空见你们,更别想见到小燕子,别脏了我徒儿的眼。”

    “真人,”商卿月上前一步,放低姿态道,“我们别无他意,只是想见见他,看看他还好不好,与他说说话。”

    金霞被这伪君子的话恶心得一哕:“他好不好?你觉得,他从那种地方被救回来,现在状态会很好?”

    商卿月面上一滞,几乎是哀求道:“拂衣是我的徒弟,他若受了伤,也定然很想见我。我不求其他,只求您与他说一声,师尊在这里。”

    “今后,师尊会护着他。”

    金霞:“……”

    他几乎要气笑了:“如今不是你全天下发檄文的时候了?”

    “做他师尊,你也配!”

    商卿月讷讷的,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可也不甘心就那么离去。

    他不是没想过硬闯。

    可不弃山的护山大阵好生厉害,这五十年余间,他自己又心有杂念,无心修行,功力虽还没有减退,但也万不可与从前灵台清净的问天剑尊相比。

    这几十年间,商卿月忙于在各大门派奔走,那些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与鄙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摧折他的傲骨,他已经尽力不去在意,可仍做不到全然无视。

    从前清高自傲的问天剑尊从未想过,千夫所指,竟是这样难受的事。

    碍于他尊者的实力,各大门派总算在表面上仍能对他保持尊重,但那些同一等级的尊者,便完全不假辞色了。

    除不弃山外,第一个在明面上与商卿月闹翻,禁止门下弟子与他往来的,是万丈点星斋。

    万丈点星斋的老道尊从来最是嫉恶如仇,当年在仙魔战场上,便是他首先帮着燕庭霜,将“心狠手辣”的问天剑一掌打得吐了血。

    他门下首席弟子桓永,更是从来以燕拂衣的知己自诩,即使当年燕拂衣被打压得最厉害的时候,桓永也在不厌其烦地向他认识的任何人解释,燕拂衣不会是昆仑檄文中,所描述的那种人。

    只可惜,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也没来得及找到燕拂衣,对那个人说上一句:我相信你。

    昆仑的那一大堆腌臜事爆出来以后,这脾气火爆的师徒二人,都险些气得杀上门去——尤其再牵扯到李安世当年使计娶到手,又很快香消玉殒的点星斋圣女。

    她是庄和光最漂亮的师姐,也是桓永的亲姑姑。

    若不是修真界还笼罩在魔族入侵的阴影下,恐怕万丈点星斋,就要亲手掀起一场门派大战了。

    商卿月在这种情况下找上门去,自然是自讨苦吃。

    昔日的问天剑闭了闭眼,想把那种逐渐累积的羞耻感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我……”商卿月低声道,“我必须要见到他。”

    金霞没了耐心:“那就问问我这些弟子的宝贝吧!”

    在他身后,将近百位元婴弟子已拉开阵势,金色光芒威严地萦绕在整个大阵上空。

    不弃山山门前原本还有些其他修士,此时也都很有眼力见地跑开了去。

    只留下一个人。

    李清鹤从商卿月身后走出来,冷道:“师叔,如今这种情势下,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如果说商卿月只是失去了一身清华,那么李清鹤,与从前相比,变化就太大了。

    他的一只眼睛被眼罩遮住,露出来的另外半张脸上,也有不少刀疤。

    完全不同于过去的华贵艳丽,李清鹤站在那,红鞭缠在腰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浸饱鲜血的利刃一般的阴郁。

    金霞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别开眼睛。

    可李清鹤还是对他拱手行了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徒儿不肖,还望您见谅。”

    金霞狠狠甩了甩袖:“我从不曾想收你,滚远一点,莫要叫我。”

    李清鹤一哂:“我自是知道,您心中只有拂衣师兄的。可如今,您却不知他被缺失了什么东西?”

    金霞终于豁然转身,死死盯住他:“你说什么?”

    “我们要见他,”李清鹤娴熟地负手而立,与金霞谈条件,“无论他此刻伤得多重,想必补全所缺失的,都于病愈有益。”

    李清鹤不去看他过去师尊的脸色了,转头看向商卿月,目光沉冷:“师叔,你说对不对?”

    他那么平静,从声音到表情,倒比阅历更丰的商卿月表现得更沉稳。

    可若仔细看,便能看出平静表象下隐藏的癫狂。

    李清鹤的瞳孔很亮,亮到有些诡异起来,他站在商卿月身前,倒更像是两人之间的主导者。

    商卿月用颤抖的手抓住袍袖,看上去竟有些无助。

    “清鹤,我、我不想……”

    “不想在这里说出来?”李清鹤笑道,“你当年做得出,如今还怕说吗?”

    金霞察觉到什么,狠狠皱起眉头,却还是把将要爆发的脾气吞了回去。

    “什么东西?”他看看商卿月,又看看李清鹤,“你们把他害成这样,究竟有多不要脸,竟还要用他的健康相要挟?”

    他问:“他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们?”

    李清鹤的瞳孔重重颤了颤,他的眼神不肯与金霞对上,好像那样就能否认他的质问似的。

    他……他只是想见到燕拂衣,想亲口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他有什么错?他已经做了那么多事,赎了那么多罪,甚至逼着商卿月一起来,要把当年拿走的东西还给他。

    他已经尽力在弥补了!

    李清鹤硬邦邦地道:“我们是为了他好——”

    金霞气得手抖,正要狠狠骂回去,忽然听见一阵风声,穿过林海松涛而来,他心中如同被拂尘扫过,突然一清。

    一个身穿道袍的的身影,落在隐隐成对峙之势的两方之间。

    谢陵阳背对着金霞,淡道:“大师兄不是说,打不过就叫我?”

    金霞:“……谁打不过!哪有打不过!我们金霞峰的阵法超厉害的好吗!?”

    谢陵阳并不多言,清瘦的手指执着拂尘,像给植物洒水那样,向前方一扫。

    无数绵密的白丝突然之间喷涌出来,见风狂涨,在空旷的林地间顷刻间组成两个巨大的茧,将商卿月和李清鹤牢牢控制在中间。

    还有细小的丝线凝成针状,威慑性地停留在他们恐惧收缩的眼珠近前。

    谢陵阳仍是那副清清静静的道长姿态,衣不染尘:“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他看向一动不敢动的商卿月:“问天君,你偷了燕拂衣的什么东西?”

    ……

    李浮誉就着烛光,一字字地给燕拂衣念古籍上的记载。

    自从燕拂衣好些了以后,除了在园子里看花,他们便会一起读读那些书——多数时候都是李浮誉来念,燕拂衣便静静地听。

    他也很想自己看,可师兄不许,怕他会太累。

    他们便约定着,燕拂衣可以不用人扶着,能自己绕着房间走一圈的时候,就能自己看书了。

    师兄对他保证,等他们把这一屋子的书全部看完,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喜。

    燕拂衣好期待。

    他不知道那惊喜是什么,但很轻易地被狠狠勾起了好奇心,每天都在琢磨,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师兄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神情,眼中却藏不住亮闪闪的笑意。

    原本很空旷的卧房里,到处堆着的都是书卷,从上古时期保存很完整的卷轴,到这几年修真界才流行起来的、能把一整本书刻印进去的小小的符石,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把目之所及都填得满满当当。

    谢陵阳听从师尊的安排,把不弃山藏书阁上下捋了一遍,但凡与肉身复生有关的记载,全部都搬来了瑶台。

    李浮誉看书很快。这是成为金仙的其中一点好处,对于许多卷轴,他只需用神识扫过,便能将其中的东西,都一丝不差地记进脑子里。

    但想要得出结果,却尤为艰难。

    燕然不是燕拂衣,没有一个曾属于金仙的魂魄,当年能侥幸被保下,又藏进冰晶,多少也有种种机缘巧合的帮助。

    恰好那冰晶是她为冰系的爱人所做,其中融合了一点相阳秋的本源之力,又恰巧是相阳秋燃烧神魂,保住她没有当场消散。

    但即使如此,前些日子相阳秋生生捏碎冰晶,也给了其中温养多年依旧孱弱的魂魄重重一击。

    若不是李浮誉当时也在场,又受到应玄机身体的“召唤”,他们两个,一个都活不下来。

    如今想要她复生,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具能容纳神魂、不产生任何排斥反应的身体。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藏在瑶台最深处、那具等着给燕拂衣用的肉身,是当年得知谢九观的计划之后,应玄机耗费了无数天材地宝,又在其中融入了谢九观本人的心血,才生生造出来的巧夺天工之物。

    然而如今,就算天材地宝仍能凑齐,却缺少了燕然本人的精血。

    精血为肉身之本,若与魂魄不能相容,便极易生出排斥,甚至会对魂魄造成更大的伤害。

    以燕然魂魄的强度,他们连一次失败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办呢?

    退而求其次的话,没有她本人的血,至少也要有血脉至亲的血。

    可是如今,燕然的生父紫薇老祖已死,燕拂衣的身体也已经消散,燕庭霜……李浮誉愣了一下,才想起这个几乎已经陌生的名字。

    他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就好像他从没存在过,燕拂衣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是《传承》的副作用。

    李浮誉阅读了那么多不弃山珍藏的典籍,对于这独门秘法的使用规则,自然心知肚明。

    可即使他用金仙的神识强度,硬生生突破法则,想起来了这个人,燕庭霜的血,也是不能用的。

    他违规用了《传承》,背弃污染了血脉,连天地法则都不再认他是燕拂衣的亲人,自然也就不是燕然的亲人。

    那还有谁?

    李浮誉冥思苦想,这是他多日以来,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除了至亲血脉之外,其他想法都太过冒险,他实在不敢用。

    一根手指打断了他的思路。

    李浮誉回过神,发现燕拂衣正抬起一只手,很认真地戳在他眉心。

    “……”李浮誉连忙把正在思索的问题放下,捉住那只冰凉的手,用温热的掌心搓了搓,“怎么了,月亮?”

    他一边问,一边回想燕拂衣的动作,连忙舒展了眉眼。

    “没关系,我没有遇到很不好的事,只是在想事情,所以皱了眉。”

    他很认真地保证:“没有瞒着你,没有不开心。”

    燕拂衣眨了眨眼,终于认可了这个解释,便眯着眼睛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掌心勾起来。

    这些天来,比起之前那段日子,神魂康复得很快,但或许是因为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快点好起来,分配给其他动作的能量,就理所当然地减少。

    燕拂衣变得很“懒”。

    懒得动弹,反正不管想去哪里,李浮誉都会稳稳地抱他去。

    也懒得说话,反正不管想说什么,李浮誉都好像能听见他心里想着的一样,会给出正确的回答。

    燕拂衣很满足,又因为这样的满足,而有些惴惴不安。

    他总觉得,不该这样依赖着师兄,不该总赖在师兄身边,让他的眼睛,始终只看着自己。

    为什么呢?

    好像是、好像是有人对他说过什么。

    燕拂衣的心突然在胸腔里沉了沉,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可本能感到不好,本能地对“与师兄亲近”这件事,感到理亏和瑟缩。

    偏巧李浮誉正低着头,在渊灵拿来的大包裹里翻找,没有注意到他眉宇间细微的无措。

    那是渊灵早些时候送来,说是金霞专门整理的“心意”,里面装着很多人间有趣的玩意儿,还有各式吃食,李浮誉感觉燕拂衣会喜欢,便让他留了下来。

    包裹里有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叮”的轻响。

    李浮誉一愣,从里面拿出一枚玉质梅花笺。

    他隐约记得这个东西,有段时间,燕拂衣竟然背着他,悄悄雕刻什么。

    李浮誉那时表面上假作不知,其实心里好奇得要命。

    他自认是小月亮最亲近的人,燕拂衣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小秘密。

    是什么事情,竟要连他都瞒下?

    可但凡他一追问,藏不住事的青年剑修便会脸红。

    李浮誉失笑,逗弄他问:是不是在做什么定情信物,是不是有了心爱的姑娘。

    可燕拂衣脸通红,还是什么都不肯说,问得急了,就说他以后会知道,再问得急了,便转身就跑。

    李浮誉被留在身后,表面上微笑摇头,说小月亮长大了,心里却止不住涌上酸涩。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什么时候变了质,也很惶恐,也很忐忑,正夜夜睡不着,都在纠结,要不要说,怎么说。

    可都还没纠结出个结果,燕拂衣竟先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只有在最隐秘的心底深处,李浮誉才敢有过太大胆的期待,他在夜里辗转反侧,最狂妄的时候,会忍不住想:有没有可能,有没有一点可能,燕拂衣正做的东西,也有可能是要送给自己的?

    他这样一想,便又赶紧把这妄想压下去。

    记得前世看过什么网络传言,太渴望的美好事情,反倒不能多想,若想得多了,想得太真切了,便很可能不会实现。

    李浮誉便抓抓自己热得发红的耳朵,警告心中那个躁动的小人:不许多想。

    不许把实现愿望的小精灵吓跑了。

    再后来,燕拂衣的梅花笺雕刻好了,李浮誉偷偷瞧见,是有两枚。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最渴求的野望。

    正相反,不知为何,最后那段时间,燕拂衣甚至开始与他有些疏远起来,简直像在刻意避着他,整日见不到人影。

    李浮誉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也从不是怯懦的性子,彻夜不眠几天之后,便决定直接去问。

    只是很可惜,话还没有问出口,他就死在了燕拂衣突破金丹的雨夜里。

    ……

    燕拂衣也愣愣地,看着师兄手指之间,那枚被雕刻成梅花形状的玉笺。

    他好像,有点想起来了。

    不能缠着师兄,不能总离师兄太近,因为……

    神魂双眼迷茫,竟又有些闪烁起来,李浮誉连忙放下玉笺,一把捞住他,心急如焚地触了一手冷汗。

    他听见微弱的气流从燕拂衣口中淌出,他低低地重复着一句话,好像要把那话刻在心里,又好像想从语言的魔障中挣脱出来。

    燕拂衣很沮丧地,慢慢地说:“师兄……不,喜欢,我。”

    第94章

    李清鹤浑身被雪白的拂尘须缠着, 一动不能动。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陵阳在他面前眯着眼,探查一阵,只是弹指的工夫, 那枚被他暖在心口的玉笺, 就自己跳出来, 跳到谢陵阳掌心。

    李清鹤嘴唇都要被自己咬破了:“还给我!”

    “还什么给你,是你的东西吗?”

    金霞没好气地上前,一拍脑门:“对,我怎么给忘了, 这家伙身上还有小燕子的信物!”

    他不理会李清鹤, 恶形恶状地走到脸色苍白的商卿月面前:“问天君, 这东西,是你偷小燕子的吗?”

    金霞问着这话, 心里简直要吐血。

    就是这个!当年他错过他的宝贝徒儿, 就是因为这个!

    那一年,四师兄宝库中的混元天机伞生了灵智,竟趁弟子洒扫时悄悄出逃。四师兄忙于炼器,一时走不开, 便拜托了正满天下游历的金霞。

    金霞真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刚巧带着两个道童,游历到廊边山附近,感受到了那伞的气息。

    堂堂金霞真人, 尊者境界,擒个伞妖, 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然而真人忘记了身边的两个道童,都还是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

    清风清来不慎被混元乾坤伞的幻境困住,眼看有性命之危。可金霞正与那伞妖相斗, 一不能进入幻境救他们出来,二又不能直接把伞妖打死——那他两个弟子的神魂也要完蛋了。

    就在金霞焦躁两难的时候,只见一道银色剑光竟从他身后来,直直纵往幻境中去。

    清润的声音留于身后:“道长莫急,我来助你。”

    那就是燕拂衣。

    燕拂衣当年只有十八岁,但天纵之姿已初露峥嵘,金霞在外面牵制乾坤伞,却也能看到幻境中的画面,那少年舞起剑时,他竟能看到几分多年之前所见,剑仙一剑破万法的气息。

    那次萍水相逢,金霞见猎心喜,就缠上了他认定的“小徒弟”。

    他这个人,惯爱到处收徒的。

    有不弃山真人的名声,掌管金霞峰不老泉,又有尊者境界的实力,金霞在外面乱收徒,从来无往不利,就连那些本就出身名门大派的天之骄子,也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可偏偏燕拂衣就不。

    ——当时,金霞都还没知道燕拂衣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师承何处,那少侠带着遮住全脸的斗笠,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他,甚至虚心表达歉意。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心痒。

    堂堂真人坚信烈女怕缠郎的千古名训,就纠缠在人家小少侠身边,不厌其烦地推销自己,两个小徒弟还在一旁帮腔。

    最后燕拂衣实在不好意思,明明露出有些意动的模样,却又说家师管教甚严,怕会不喜。

    金霞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他亲自登门拜访,操心那些官面文章——就算屈居他原本的老师之下也没关系的嘛,只要小徒儿肯跟他回山修炼几年,打击一下每日炫耀徒弟的大师兄便好。

    金霞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年轻小修士的心思他一猜便知,见燕拂衣就要却不过,反而放缓攻势,很有高人气度地让他花几天好好想想。

    可似乎是师门突然有急事召唤,那天晚上,燕拂衣匆匆离去,只来得及歉意地留下一封梅花信笺。

    上面说他师承昆仑,若道长实在盛情,日后可来昆仑剑峰做客。

    ……

    金霞回想到这里,就感觉气郁难消。

    当时他不明白,如今知道了商卿月干的那些好事,如何还能不知,为何只是另拜一个挂名师尊这样的小事,燕拂衣都要瞻前顾后,左右为难。

    委实是原生师尊太不是东西。

    我也是个猪头,金霞磨着牙想,李清鹤哪里能比得上小燕子一根头发丝儿了,他怎么就会那么粗心大意地认错?

    当年要是能成功把小燕子带回不弃山,没准也不会再出后来那一摊子事儿。

    他没真的看出来小燕子是守夜人,把人带到小师弟面前,那人精还能看不出来吗?

    不过,千错万错,还是商卿月和李清鹤,这些混蛋竟敢偷信物的错。

    谢陵阳冰冷的眼中也似有暗火在烧,他提起拂尘,缠绕商卿月和李清鹤的白丝一时更紧紧勒进肉里,皮肤在细丝的压力下崩开,将他们的衣服染得血迹斑斑。

    商卿月明显很理亏,又不想承认,可在场的人都逼视着他,当年做下的事情,根本无从抵赖。

    他闭了闭眼,倒像是含冤受屈。

    “也并非是偷,”问天剑尊低声道,“我、我是为了他好。”

    “狗屁!”金霞火冒三丈,一下跳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子,“我老人家是什么脏东西吗,你徒儿沾不得?”

    他说完,马上又“呸呸呸”几声:“早就不是你徒儿了,你才是脏东西!”

    他身后,谢陵阳却已反应过来。

    不弃山掌门垂下眼睛,神识探入那张素笺,果然发现被小心藏在其中的几个字。

    “不若与君绕遍,瑶阶玉树,同淋雪,常观月。”

    他的心尖似乎被人一刺,便很酸软地颤了一颤,再看商卿月时,已染上些冰冷的杀意。

    商卿月偷了这个东西?

    他竟敢偷这个东西?

    感应到主人心绪不稳,拂尘顿时缠绕得越来越紧,商卿月闭了闭眼,脸上显出忍痛之色。

    他咬着牙,坚持说道:“情|欲一念起,有碍修行,我怕他步了他娘的后尘。是……为他好。”

    李清鹤竟反应更大,他根本不顾是在几位尊者面前,任何一个只要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把他碾碎。

    他红着眼挣动着身上的束缚,不顾被那些坚忍的丝刃割得鲜血淋漓,像一只被裹紧的蝉蛹,豁出命要往谢陵阳的方向扑去。

    “掌门,掌门,求你,把它还我……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那是我的,那明明是我的!”

    “他是要送给我哥哥——我哥哥不在了,那就是我的,那是燕拂衣要送给我的!”

    金霞也看见了那其中的字,猛一拧眉,不客气地抽出一支粗壮的笔,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抽去。

    “是你的才怪,不要脸,关你屁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把你那臭眼珠子放我宝贝徒弟身上!”

    “还敢提你哥?你哥若在这里,更恨不得把你抽筋剥皮,或自扇几个耳光,怎么能有这么个傻|逼弟弟。”

    若是往常,他古板的冷面小师弟定要皱眉,斥他一句“道门清修之地”。

    可谢陵阳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他拂尘微扬,死皮赖脸的两个人便被高高抛起,从漂浮在空中的山门处扔了出去。

    “凡此二人,”只余冰冷的声音,响彻在浮空仙山每一个角落的门人耳中,“不得踏入本山,上下方圆,千里之内。”

    ……

    谢陵阳到瑶台时,李浮誉正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试图纠正燕拂衣的错误观念。

    “师兄怎么会不喜欢你,”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看,这指控简直荒谬,“我爱你还来不及,要不是怕吓着你,我早就……”

    早就什么,李浮誉抿了抿唇,却仍是没敢说。

    如今小月亮就已经对他这么抗拒,若是说出来,真把人吓着,往后事情变得更糟可怎么办。

    燕拂衣被他抱在怀里,没什么力气地垂着眼,对他所说的任何话,都没有反应。

    他没有那个时候的记忆了,可潜意识里却都还用力地记着“事实”。

    师兄见了他的梅花笺,不要说一点他曾痴心妄想过的惊喜或回应,反而视若无睹,像是要用与平日无异的举动,彻底将那件事捻灭、抹平。

    可说出口的话,怎么抹得平。

    ——即使燕拂衣现在没有失去记忆,他也无法想起,在年深日久的相处之中,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对师兄的感情,似乎并不是那么单纯。

    其实燕拂衣自己没有经历过,也没有人对他说,他对“那种感情”,本就懵懵懂懂,是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把它与其他的情绪分清楚。

    他看见师弟师妹们整日腻在一起,看见有人结成道侣,出双入对,可以光明正大地牵手、相拥,有时也会觉得羡慕。

    燕拂衣想:有时候,我是不是也会想,去牵师兄的手。

    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完全没有犹豫,也并不觉得不安,仿佛那是太过自然的事,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可他随即转过一个弯,在后山柳林尽处,瀑布飞流旁,看见一对眷侣,正相拥亲吻,微风扬起他们的发梢,沾染了晶莹的水汽,如梦似幻。

    剑峰清冷收礼的大师兄一个踉跄,仓促转身时险些跌进山崖,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燕拂衣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那种感情”,是要做“那样的事”。

    那、那……

    他都不敢在心里想,得用手按住乱跳的胸腔,努力平复呼吸,急促地走过人群,把自己藏在最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才敢小心翼翼地把问题又掏出来,每多想一个字,都要更脸红一点。

    他想:那样的事,我也想与师兄做吗?

    第95章

    燕拂衣又想了很长时间, 他要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师兄。

    他想,很多师妹说,这种事是要讲究契机的, 不能在某个很平淡的时间点, 就那样说出来。

    要经过精心的准备, 得让对方明白自己用了心思。

    燕拂衣当然愿意对他的师兄用心思,除了剑以外,师兄是那个几乎占据他全部生活的人。

    他想啊想,有时候会胡思乱想, 想师兄如果不答应怎么办, 师兄若是讶异于他竟有了这样的心思, 以后不理他了怎么办。

    不会的。燕拂衣告诉自己,师兄不会不理我, 即使不愿意接受, 他那么温柔的人,也只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想法带出某种可能,让他跳速过快的心脏又滞了滞。

    师兄可能会不愿意接受……他对我好,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师弟。

    他可能会更喜欢漂亮的女孩子, 会像那些凡人一样, 期盼顺顺利利的夫妻白首,子孙满堂。

    其实即使在修真界,两个男子结为道侣, 也是很离经叛道的事。

    燕拂衣不知自己怎么便起了那样大的勇气,要一次性把昆仑所有的规矩, 都破个干净。

    他心中有了牵绊,那几日练剑,都感觉进境不如以往。

    可是很快, 没有告诉任何人,燕拂衣又自己将那道坎跨了过去。

    他想,就算师兄不喜欢他,就算师兄拒绝了,也不要紧。

    他自然会退回该在的位置,努力让自己不要再打扰到师兄的人生,祝福他娶到最心爱的姑娘,拥有最温暖的家。

    那也很好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只要那个人能永远让他看到,能获得幸福,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想通这件事以后,燕拂衣便又振奋起来,他对师兄总有种没来由的自信——反正无论结果如何,师兄总是不会离开他的。

    燕拂衣不常有这样的自信,他手中能紧紧握着的东西,总是很少。

    但李浮誉用了很多很多年,很多白天和夜晚,很多诗歌和酒、鲜花和陪伴,让他相信这一点。

    于是燕拂衣开始用他最宝贝的剑,选了在秘境中找到的最喜欢的玉料,去雕刻两枚梅花纹样的素笺。

    十八岁的少年带着他隐秘珍藏着的心思,想了许久,又羞于说得太直白,思来想去,才决定用这样的方式,为他们两个求一个未来。

    “同淋雪,常观月”。

    当携手雪染双鬓,月华满身,当能看作修仙之人另一种意义上的白首。

    他一笔一划,虔诚合掌,在两块温软的玉石上,许下了白头之约。

    师兄从来是最了解他的。

    燕拂衣不担心他师兄会看不懂,那些诗词本也是师兄不知从何处记来,在一言一语中告诉他,每次说到这些的时候,师兄的眼睛便也很亮。

    燕拂衣想,师兄大概是对那些浪漫的语句别有偏好,竟记了那许多,又不厌其烦地与他说。

    所以,师兄看到那些话,便会明白他的意思,他会在梅林中备着好酒,一直等着他来。

    燕拂衣自己想着他的计划,就忍不住要欢喜,那段时间连易歌师弟都看出来,纳闷地问他怎么总自己在笑。

    燕拂衣的脸便猛然烧热起来,可摸一摸自己的嘴角,仍是忍不住要笑。

    柳易歌还待继续问,很快被更有眼色一些的祝子绪拽着耳朵拉走了。

    燕拂衣自己留在原地,又忍不住摸出那好不容易雕刻好的梅花笺来看,拍一拍发烫的脸颊,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要那么没出息。

    按照凡间的历法算,他就要成年了。

    很久以前母亲说过,成年之后,就可以有自己的道侣,可以和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一生……

    那么漫长的时间,都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过,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燕拂衣就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把梅花笺放在了师兄案上。

    ……可他在梅林等了一夜,没能等到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反倒等来了师尊。

    商卿月冰冷着一张脸,质问他:是不是对掌门心怀不满,因此要把他最骄傲的儿子也拖下水,就高兴了?

    师尊说,就因为他,师兄与掌门的关系愈发紧张,时常爆发争吵,为什么他一定要每个人都那么痛苦。

    师尊说,因为要照顾他,师兄都耽误了自己的进境,再这样下去,将再无前途可言。

    师尊说,说如果他还有一点良心,就最好放过师兄,离他远一点。

    师尊说……燕拂衣,你都不知道羞耻吗?

    好像那之后不久,李浮誉便与他父亲,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他们甚至动了手,将整个云之巅搅得鸡犬不宁,李浮誉当然是打不过已经是尊者的李安世的,但众目睽睽之下,李安世总不能杀了他。

    燕拂衣当时在外游历,刚刚结识一位执着于收徒的道长,便被师弟师妹们万里传书,火急火燎地喊了回来。

    掌门很少发那么大的火,师弟师妹们都很害怕。

    其实,燕拂衣也很害怕。

    他总害怕李安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在外威严持重的掌门,就是他心中最深的噩梦。

    以至于到了后来,只是看见那张脸,他都会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心脏很没有规则地快速跳动起来,尖叫着要他快逃。

    连见到正常状态的李安世都是这样,更不要说发怒的他。

    可那时候,燕拂衣是弟子中辈分最大的那个,他该挺在前面。

    燕拂衣上了云之巅,正巧李浮誉被一掌打得向他飞退而来,他连忙运起玄功接住,两个人一起,竟都被那过大的力道向后震去,撞在山崖上。

    师兄在他怀里,喷出一口血。

    李安世站在后面,整个人站在逆光的阴影里,燕拂衣分明从他身上,感受要仿佛妖魔一般邪异的气息。

    燕拂衣顶着那种威压站起来,把昏过去的师兄藏在背后,他努力想要更挺直一点脊背,好能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不要怕。

    没什么可怕的。

    你要保护师兄,要保护师弟师妹,要勇敢一点。

    不要怕。

    李安世用那双仿佛已经癫狂的眼睛盯住他,一步步走来。

    他用了百纳千重身,无数重影子如同鬼魅,将猎物围在最中央,单只是散发出的威压,都足以将一个还未结丹的年轻修士压垮。

    “燕拂衣,”他用那种魔魅一般的声音问,“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你一定要把他害死,才开心吗?”

    ……

    李浮誉捏碎了床边那方上等琉璃台。

    他实在控制不住,实在被冒火的心冲得快要爆开,很想拧下哪个家伙的脑袋来消消火——最好是那位道貌岸然的问天剑尊。

    “……那后来,”可他好歹记着不能吓着燕拂衣,是好容易又把人哄得沉沉睡去,才用嘶哑的声音道,“东西怎么会落在李清鹤手里?”

    谢陵阳的声音中也含着怒气:“我问过金霞,也查了五蕴翡,当时应当是在这件事情之后,燕拂衣出外游历,留给他另一枚梅花笺,他要靠着那信物去昆仑找‘徒弟’,一路招摇过市,想来被那些人得了先机。”

    是他们的错。

    当年金霞真人把混元乾坤伞送回宗门,就拿着那枚梅花笺到处嚷,说他寻到一个比大师兄的更棒的好徒弟,说他的小徒儿天下第一棒,马上就带回来闪瞎他们的眼。

    可竟然谁都没有太在意。

    应玄机那位排行第五的弟子一向不着调,又生性爱收徒弟,金霞峰的弟子数量简直要占据不弃山大半江山,一向善于计数的渊灵,有时都会忘记自己到底有多少位师侄。

    他们竟都没想着跟去看一看,或至少,把玩一下金霞那么宝贝的梅花笺。

    如果我看了,谢陵阳想,我一定能认得出,那被吾往一剑一剑,精雕细琢出的纹画。

    然后……然后,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他们七人会倾巢出动,会摆出最大的阵仗前往昆仑,从那个恶魔手里,为五师兄救出他该最宠爱的徒儿。

    那时李浮誉也还在,他可以早早把师尊接回来,让他回归正身,他们会有更多、更不那么惨烈的办法,来面对魔尊。

    ……或许,大轮明王阵,都不会被那么早破掉。

    他们至少还会来得及让燕拂衣长大,让他不必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便被过于沉重的责任推去最前面,经历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折磨。

    最少最少,他们也会识破李清鹤父子的阴谋,把梅花笺归还给它该有的主人,那么即使一切未来都无法被改变,燕拂衣也会知道,他的师兄,没有不喜欢他,没有不想爱他。

    “……师尊,”谢陵阳的视线向下,看着那个在昏睡中仍然拧着眉心的神魂,轻轻说,“您爱他,得学会告诉他。”

    李浮誉愣了一下,猛地抬头。

    “他在这件事情上,虽然当时没有得到很好的结局,却比您勇敢很多。”

    谢陵阳看着他:“从千年之前起,我从一旁看,便很为您焦急——您现在或许没有那时的记忆,但在放弃了神道长生,不惜封锁记忆前往异世,洗涤神魂瞒过天道筛查,去陪伴在他身边前的那一夜,您告诉过我,您有多爱他。”

    “告诉我有什么用,”谢陵阳叹气,“告诉他啊。”

    第96章

    谢陵阳离开以后, 李浮誉看着燕拂衣并不安稳的睡颜,沉默了许久。

    谢陵阳的话,已经非常明确地为他指向一个事实——他好像, 并不是什么趁虚而入、鸠占鹊巢的世外幽魂。

    他竟然真的, 是那个千年之前的应玄机。

    李浮誉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他倒对自己前世是什么样并不感兴趣, 但在之前,占据在这个属于金仙的身体里,难免要战战兢兢。

    他一直有些害怕,如果“原主”的魂魄还在, 有一天苏醒, 问他要回自己的身体该怎么办。

    那样的话, 就不能陪在燕拂衣身边了。

    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 都会令他坐立不安。

    难怪, 之前他还在“李浮誉”的身体里,甚至是身为幽魂状态的时候,那个强大神魂,始终不曾有片刻稍离。

    因为, 那就是他自己啊。

    一种不知是喜是悲的情绪涌上来, 李浮誉一时有点无所适从。

    谢陵阳刚才有讲,应玄机在进行这些所有事情之前,曾与他有过一次密谈。

    在那一整个晚上的密谈当中, 这位最后的金仙除了安排往后的千年之战,说的最多的, 就是谢九观。

    他说,谢九观这个人,天赋全用在了剑道上, 其实笨得很,从来都不会照顾一点自己。

    他说,谢九观不敢与我明说,可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才不让他彻底如愿。

    他说,我喜欢他,本想温水煮青蛙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让他也喜欢我。

    ……李浮誉捞住燕拂衣的一只手,拢在掌心里,一边暖,一边贴在自己额头上。

    他的心绪那么乱,纷纷扰扰的都是些碎片一样的东西,以至于都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

    他只知道,只是这样握住燕拂衣的手,看着他的脸,心脏就会像被人挤压那样酸疼起来,浓郁的后悔像是空荡荡的罡风,吹得他胸腔也生疼。

    李浮誉想,他当年怎么就那么愚蠢,以至于看不清燕拂衣的心意,又怎么会那么冲动轻信,让李安世那些人,肆无忌惮地搅乱他们本该更顺遂的命运。

    如果他不怀揣着没用的忐忑矜持,早一点偷偷去看看燕拂衣的信笺就好了。

    如果他早就知道,日夜不停地跟着燕拂衣,能看见他亲手把信物放进自己的房间就好了。

    如果他在燕拂衣外出游历时及时发现他心情不好,死缠烂打跟上去就好了。

    或者……最有效的,若是他早一点听从自己的心,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直接把心爱的人抓在怀里,给他一个吻,就好了。

    ……

    我怎么那么自大,又那么妄自菲薄。

    李浮誉想,小月亮当然不会喜欢除我以外的人,我看着他长大,难道还能不了解他。

    其实即使是当年,李浮誉也隐约察觉到一点端倪。

    他觉得燕拂衣情况不对,却没能往那方面去想,还以为是李安世又作了什么妖,冲动之下,便前去质问。

    其实,那时候李安世就已经魔气缠身,精神状态明显有些不正常的癫狂。

    也或许从那时起,李安世就自觉修魔的机密泄露,已经对他这个“儿子”存了杀意。

    后来……后来的那天晚上,是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开出的最坏的结局。

    李浮誉至今还记得,当时燕拂衣身上有伤,仓促间偏又到了冲击金丹的关键时刻,他守在一旁,片刻都不敢离开。

    可李清鹤出现了。

    李清鹤突然出现在燕拂衣房间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看见兄长的时候,明显很慌张。

    李浮誉眼尖,看见他袖中那薄薄的玉片上,似乎有燕拂衣前几日在雕刻的梅花。

    他那时只感到一种几乎要烧毁一切的火,嗖地从心脏里窜出来,烧上了喉咙。

    他看着那露出一角的玉笺,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怎么会在李清鹤手里。

    燕拂衣前些日子那么用心、那么遮遮掩掩,难道就是为了给李清鹤准备礼物?

    当时的李浮誉还想不到,他的“父亲”和“弟弟”,能恶心到什么地步。

    他站起来,挡在正在关键时刻的燕拂衣,沉声问:“你来做什么?”

    可他的目光就忍不住要飘向那玉上的梅花,李清鹤察觉到他的视线,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哥哥,”他说,“拂衣师兄约我来,他没告诉你吗?”

    好像有人在心上敲了一记重锤,李浮誉喉结动了动,尝到一种无法容忍的苦涩。

    “他约你来?”他下意识重复,“不可能。”

    是啊,他多少还算存了一些脑子,又很了解燕拂衣,李清鹤那样拙劣的谎言,除了能造成一些不舒服,其实并骗不过他。

    他与燕拂衣,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在一起,对彼此多了解,又对那种了解,有多么坚固的信心。

    其实……他们之间根本不该存在误会的,只要时间不曾那么狭促,只要那天晚上没出那么惨烈的事,李浮誉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在燕拂衣晋级金丹后,明天一早,就跟他把所有事情都说开。

    他不会再让燕拂衣在昆仑那个泥潭中挣扎下去,他要带着他的月亮离开。

    如果,还有机会,或燕拂衣也不是那么抗拒,或许,他可以很小心地问一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换种方式相处。

    比如说,其他都照常不变……就偶尔能亲个嘴。

    李浮誉想入非非得太好,以至于都没有发现,他弟弟的眼睛里,满满都烧着嫉妒与偏执的火。

    “是啊,不可能。”

    李浮誉诡异地笑了笑,慢慢地重复他的话。

    他轻声说:“可你不想知道——哥哥,拂衣师兄心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吗?”

    须臾片刻,李浮誉的呼吸都停住了。

    李清鹤慢慢后退,退到门边时,便突然跃起,朝后山诡秘幽暗的林中飞去。

    “父亲叫我来寻他去,”李清鹤的声音远远传来,“哥哥,不想他受伤的话,你不来亲口与父亲解释吗?”

    李浮誉的脚本能地跟上半步,可又回头看一眼双目紧闭的燕拂衣,实在不放心就这样离开。

    他心中激烈地挣扎,既不能冲动地跟上去,又无法放心地留下。

    ——这时候,李清鹤所说的什么心上人,反倒成了次要的事。

    可李安世竟叫李清鹤来喊燕拂衣,如果没有动作,难保不会将他引来,得到更坏的结果。

    李浮誉面色阴沉,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做出了日后让他最后悔万分的一个决定。

    他在燕拂衣身边布置了最顶级的防御阵法,在开始淅淅沥沥飘下来的雨中,往李清鹤离开的方向追上去。

    我怎么会那么傻。

    日后李浮誉无数次在想,自己是如何被猪油蒙了心,才能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他是关心则乱,是身在局中,万万没有想到,对燕拂衣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自己更可怕。

    那是一个针对他本身的局,可他一心牵系在燕拂衣身上,竟没能看清。

    ……

    那枚迟到了许多许多年的梅花笺,被李浮誉握在手心里,他的手绷得很紧,手指却不敢用一点力。

    那么精致漂亮的东西,看上去费了很多心血,也美到脆弱,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薄薄的玉片捏碎掉。

    小月亮是个那么内敛,在情爱一事上,又那么懵懂的人。

    他们之间,在这件事情上,明明他才是应当作为引领者的那一个,明明他才应该担起责任,最先把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挑破。

    李浮誉不能不想起来,就在前几日,连神魂都飘忽不稳的燕拂衣,在一次醒过来而看不见他时,陷入了怎样的恐慌。

    “是我的错。”

    他握着那只手,像对着自己的神明,虔诚祷告:“我不该离开你,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

    他想,在连记忆都不全,甚至无法靠自己坐起来时,燕拂衣是鼓起了怎样的勇气,对他说出那一声“别走”。

    燕拂衣在睡梦里,眉头依然微微蹙起来,他睡得很不安稳,不知在梦境之中,又遇到了什么事。

    李浮誉顿了一下,将他软绵绵的身子捞起来,额头碰着额头,试图用自己眉心的温度,去熨平那些碍眼的褶皱。

    “傻瓜,”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瘦削脊背上倾落的长发,一边轻声道:“我就好傻,你怎么比我还傻?”

    “我当然爱你,一定从千年之前起,就没有改变过心意。”

    “你的爱|欲,也从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我从来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就只怕自己不够好,会配不上你。”

    李浮誉的声音倏然停住,他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刚才酝酿好久,才终于能够说出口的话,也一下子卡了壳,消失了声息。

    房间里很安静很安静,仿佛只有他一个人醒着,可分明有水珠落在他的锁骨上,小小的一滴,像穿越千年的熔岩一般烫。

    天啊。

    李浮誉不敢动,像有一朵花在他的指尖颤巍巍盛开,他能感到微微颤动的睫毛,似睁似阖地扫在他面上,就好像扫在他心上。

    天啊。

    他想,我竟让他为我流了泪。

    只是一句“爱你”,那么轻飘,又那么沉重,竟会跨越一千年的时光,越过重重生死轮回而来,在此刻化作一滴泪,滴在池塘中,催开一朵莲。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日日说,时时说,说那些迟到了很久的话,扔开任何不必要的顾忌,只需告诉你,我爱你。”

    “要说多少遍。”李浮誉从自己的颈窝中捧起那张苍白的脸,用手指很珍惜地擦掉那条泪痕,指尖触到湿软的睫毛。

    说多少遍,才可以偿还这一滴眼泪。

    说千千万万遍,说一辈子,都没问题。

    第97章

    李清鹤恍恍惚惚地走进拂衣崖。

    那一片山谷, 早已不是他记忆中最后的模样——没有了那些被灼烧得光秃秃的丑陋泥泞,也没有了噩梦一般扭曲的树木遗尸。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这里重新被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 流淌着一条被浩荡妖力引来的清澈小溪, 山谷最尽处, 建造了一件古朴又漂亮的小木屋。

    李清鹤站定在谷口,突然间哆嗦了一下。

    他好像陷入某种噩梦里。

    被扔出不弃山之后,一些从未有过的记忆就像彻底被解开封印,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识海——李清鹤从前都不知道, 他竟还有这么多没能想起的过往。

    或许, 是自欺欺人, 不愿想起。

    他一时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一时沉进过去, 一时又被推到现在, 归来的记忆像是被烧红的锋刃,将他所有的理智都搅成黏糊糊的一团。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害死兄长的罪魁祸首,其实归根结底,是他自己啊。

    最开始的时候, 他把一切都怨怪到燕拂衣头上, 打着为兄长复仇的招牌,做了那么多无法挽回的事。

    而后来,他又心安理得地把所有错处推给父亲, 在那个雨夜发生的所有事中,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过是懦弱胆怯的受害者。

    但……但不是的。

    他没法再骗自己, 没法再装作什么兄友弟恭的好弟弟。

    他从最开始,就想他哥哥去死。

    是他害死了李浮誉。

    是他巧言令色,把兄长骗去功法失控的父亲身边。

    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李浮誉震惊的眼神像一根滚烫的锥子,死死刺进李清鹤的眼球,他大叫一声,捂住自己的眼睛,痛得翻滚在地。

    他当时也是这么痛……这么痛,那个被叫做父亲的人,发狂地杀死了兄长之后,还要把所有事情都栽赃给他。

    李清鹤也想起了自己那时的恐惧,他浑身都被灌满了冰冷的铅水,一动都动不了,要面临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可、可是,燕拂衣来了。

    燕拂衣来挡在他面前,燕拂衣救了他。

    李清鹤匍匐地跪在泥土上,疯癫的神情中,闪现出一丝扭曲得可怕的笑。

    “拂衣师兄……”

    他喃喃地道:“你为何要救我?”

    那一丝笑意越扩越大,李清鹤的唇角诡异地咧开,就像拙劣的画家画出的图画,他高高翘着嘴角,眼中却是疯狂的嫉妒与不甘。

    “你是喜欢我,”他自言自语地说,“你喜欢的是我,所以才会救我。”

    剑修瘦削的身影似乎又出现在眼前了,李清鹤急促地向前爬去,猛地朝臆想中的燕拂衣一抓。

    他只抓到一把松软的花泥。

    “他不在了,”他突然发了怒,不知在向谁吼道:“他已经不在了!你看看我,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

    不远处,透明结界隔绝着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高挑女侠,双手叉腰,紧皱着眉头。

    “这脏东西跑来这里发什么癫。”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面容英俊,气质却有些阴郁。

    男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衣,手里握着一双闪着寒光的长刺,额上有两道丑陋的疤痕。

    唯有那双闪烁着魅惑紫光的眼瞳,才能勉强看出一点属于妖王血脉,尊贵华丽的影子。

    邹惑冷声道:“我去把他赶走。”

    关凌渡一抬手,绷着脸道:“免了。要滚一起滚,你也没比他干净到哪儿去。”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却只是低了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关凌渡从乾坤袋中拔出一把巨大的剑,运起灵力,向前平平一扫。

    劲力越过透明的屏障,砰的一声,将匍匐在地上的李清鹤像扫垃圾一样扫出去。

    她迈出结界,走到瘫软在地的李清鹤身旁,居高临下。

    “你也配到这儿来?”女侠说,“滚远点。”

    李清鹤愣愣地抬起头。

    他不认得这张陌生的面孔,却认得那熟悉的剑招。

    “师……”李清鹤痴痴地看着面前逆光的影子,眼神恍惚,“师兄……”

    “呸,”关凌渡又举起剑,“看清楚姑奶奶是谁。”

    她毫不客气,举剑就劈,深厚锋利的灵力萦绕在剑锋上,李清鹤瞳孔一缩,即使在不清醒的状态,他也能感到,这一剑若不躲,恐怕会要了自己的命。

    可他被那浑厚的剑意锁定,一时间竟连身法都用不出来,只能狼狈地在地上一滚,却还是被扫中后背,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为什么,”李清鹤勉力挣扎着想要起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是真的感到迷茫,头疼欲裂之下,刚才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记忆旋涡又消失了踪迹,他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仍身处几十年前的昆仑,他悄悄跟在兄长后面,看见师兄很难得的笑脸。

    师兄看见他,却突然不笑了,冷着一张脸,对他举起剑。

    不……不是这样!

    师兄最疼我!他怎么会对我举剑?他明明——明明该喜欢我的!

    拂衣崖结界之外,其实也有不少前来瞻仰“守夜人故居”的散修,他们都看见李清鹤在那里自导自演,嘴里还说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早有人想出手教训他,可没想到,今日关女侠出手竟这样快。

    “这就是昆仑那个背叛师门的弟子?我听说他早疯了……”

    “活该!他和他爹一丘之貉——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人渣。”

    “据说当年,就是他把这儿烧毁的!”

    “他有病吧,燕师兄对他那么好,累死累活为他们家铺路,他转身把人往死里害?”

    “关女侠!杀了他!”

    “……”

    嗡嗡嗡的声浪汇聚成大潮,撞击在李清鹤耳膜上,他的头更疼起来,简直像要炸掉。

    他想扑上去,撕咬那些满口胡言的人的喉管,让他们的血喷在自己脸上,好把要僵死肌肉暖和过来。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怎么能懂?

    谁都不曾像他与拂衣师兄相处地那样近,谁都不曾有过他那样的机会!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钟在脑中震响,李清鹤迷迷蒙蒙,被那句话震得一哆嗦。

    他曾……有过机会的。

    即使拂衣师兄最喜欢的不是他,却也曾把他当做亲人看待,他如果能和兄长在一起,他们就也是真正的亲人。

    那么,他就还会有很多很多机会,会有很多很多年,可以待在师兄身边。

    他原本可以。

    李清鹤偏执地钻进了那个由自己混乱的思维塑造出的死胡同,那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地响、反复地刺激他的神经:

    我原本可以。我原本可以……

    可他又是那么一个贪心不足的烂人,他把那一切,全都毁了。

    倾盆大雨蓦然在记忆深处降落下来。

    李清鹤仿佛又趴在那一夜的泥水之间,他身后是亲兄长的尸体,身前是陷入魔障,要让他承担一切的父亲。

    雨水那么冷,地上雪化成的泥水也那么冷。

    只有挡在他身前的师兄身上还有一点温度,于是他拼命想要靠近,像一截吸血藤,紧紧攀附在燕拂衣身上,要用他最后一点还没凉透的血,让自己能稍微暖和一点。

    “别怕,清鹤,不要怕。”

    燕拂衣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腰腹之间全是黏腻的血腥,但他与一个发狂的尊者对峙,竟还能抽出空来,抚摸李清鹤的发顶。

    “你哥哥……不在了,以后,师兄保护你。”

    “不要、不要保护我……”

    李清鹤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想拼命地对着那个痛苦的人影喊,想把自己紧攥着他的手掰开,他崩溃地在这么久以后的幻觉中尖叫,想告诉当年那个燕拂衣:离他远一点。他不值得。

    可他改变不了一点,他只能看着,看着当年的自己眼中,深藏在恐惧的表象之下,那有如毒蛇一般,阴狠的餮足。

    他明知道无法拥抱月亮,就想着把月亮拉进泥潭。

    透着寒气的剑锋抵在了李清鹤痉挛的喉咙上。

    “再敢来这,”关凌渡的目光比剑锋更冷,“我杀了你。”

    李清鹤的瞳孔涣散,仿佛听见了那句话,又仿佛没听见。

    邹惑走到关凌渡身边,修长的骨刺从他指节中生长出来,闪烁着蓝盈盈的幽光。

    “让我来,”他说,“如果需要的话——你剑下斩了这种人的头颅,他会不开心。”

    关凌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利落地将长剑归鞘,转身便走。

    “那你把他废了,扔远一点。”

    邹惑点头:“遵命。”

    他本语气平平,可关凌渡豁然转身,那萦绕着熟悉灵力的剑又顶住他的喉咙,女侠绷紧的声音一字字响起:

    “不许那么跟我说话——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同意,与你契约,即使是最下等的奴契,我也绝不会用在你身上。”

    邹惑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不敢那么想,我只是……”

    “所以,不许把我奉为主人,”关凌渡说,“你对不起的,从来也不是我。”

    邹惑咬着牙,低下了头。

    “我只是,只是想帮他保护你。”

    “我需要你的保护吗?”

    关凌渡轻蔑地一挑眉:“除了最开始那两年,这之后有哪次,你能不被我按在地上打?”

    她当初与外婆一起,躲在拂衣崖里的小秘境,燕拂衣不辞而别,却留下了足够详细的秘籍,与足够她外婆延年益寿,能让她一直修炼到元婴的丹药。

    可小花从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她绝不可能安安生生的,躲在秘境的庇护下,一直修炼到元婴。

    她只是刚筑基时便强行从内破了阵,还小心着没将结界弄坏,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一条很面熟的蛇。

    ——小花永远忘不了,当年在漠襄城,是谁不要脸地抢了她师尊的功劳,又逼迫蛊惑那些愚蠢的城民,伤了师尊的心。

    那条蛇长得很大、很丑,像一条破布袋一样盘踞在谷底。

    可小花也记得,她们刚进入秘境时,外面的山谷满目疮痍,如今出来,却已经种满了迎风摇曳的花。

    那蛇看见她,眼中暴射出欣喜若狂之色。

    他额上有两个很恐怖的血口——后来小花知道,那里曾长出两只龙角,是曾经与仙人魂魄结契带来的机缘,让一条蛇妖觉醒血脉,得有缘化蛟。

    可邹惑日复一日盘旋在拂衣崖,除却精心养护谷底的风光,便是一头一头地撞向尖锐的崖壁,向一缕早已离开的魂灵说对不起。

    关凌渡不明白这种自虐有什么意义,将那龙角撞断了,她师尊也不会再回来。

    那之后,邹惑便以一种更令人迷惑的执拗,偏要给她当妖奴。

    有病。

    开始时关凌渡打不过那只成长起来的大妖,没法强行将他赶走。后来她修为愈来愈强,能把化出原身的邹惑按在地上揍个半死,可再怎么打,那蛇但凡有一口气,还是会死皮赖脸地跟上来,让人烦不胜烦。

    这一条还没解决,今日就又来了另一个疯子。

    关凌渡心中焦躁,真想拔剑将他们都杀了。

    可还不行,听说师尊被救回来了,如今正在不弃山养病。

    她要好生修身养性,将浑身杀气褪地差不多了,再去见她的师尊。

    沉住气,沉住气,不要因为垃圾功亏一篑。

    关凌渡转身,最后一次对邹惑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我绝不会代替他原谅你,更不可能带着你去见他。”

    “我师尊总是很容易心软,”女孩斩钉截铁,“可即使他不与你计较,我也要代他记住,有些人,不值得原谅。”

    第98章

    最近, 不弃山有很多人来拜访。

    这些人不同于之前的那一批,不能简单粗暴地都扔出去,但渊灵跟谢陵阳密谈过后, 还是把人都拦在了瑶台之外。

    只是这一回, 要客客气气地, 给他们地方安排着住下来,等师尊那里的情况好一点,才能慢慢地放进去见人。

    但闲着也是闲着,他们愿意的话, 可以“自愿”去帮三师妹的灵药园除除草, 给四师弟的炼器房烧烧火, 或者给六师妹的灵兽谷做点猫饭。

    精打细算的大师兄感到非常满意:不弃山从不养闲人,除非是师尊。

    或师尊的老婆。

    渊灵盘算着这些杂事, 每日例行去给瑶台送药。

    院子里原本种的芍药都已经过了季, 如今变成了一片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还新挖出来许多池塘,各式各样的莲开得绚烂,鱼儿游弋其间, 不是甩起一片晶莹的水花。

    渊灵在满空气花粉中打了个喷嚏, 揉着鼻子进了屋。

    他看见一个颤巍巍站着的背影,一袭质地柔软飘逸的白衣,瀑布一般的长发垂落在背上, 随着微微摇晃的动作,发梢也在忽悠悠地摆动。

    再往下看, 那人分明没有穿鞋,就赤着脚踩在云朵似的堆叠着的锦缎之间,肤色苍白, 能看到脚背上青色的……

    宽大的袍袖一扬,打断了渊灵脑中流畅的欣赏。

    他整个人一凛,很有眼色地倏地抬眼,看向满脸严肃的师尊。

    李浮誉竖起一根手指,跟他比了个“嘘”。

    渊灵一动不动,束手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鼻尖,大气也不喘。

    真是糟糕,他想,小师弟就不该那么早提醒师尊——之前师尊失着忆,每天还得小心翼翼地跟他们装,日子多好过。

    如今好了,明明记忆也还没有回来,可验明了正身,装是不装了,愈发摆起谱来了。

    燕拂衣的神魂已经被放进那个为他准备好的身体,他这时还没发现有人来,专心地把注意力放在走路上。

    他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虚弱,但毕竟躺了太久,又使用的是全新的身体,就好像失去了对于肢体的掌控能力,如今只是简单地走上几步,便已有些气喘。

    李浮誉站在他身侧,一手虚虚拢在他胳膊上,却并不触碰,由着他努力自己走。

    燕拂衣一定坚持,他今天状态好,定能自己绕着屋子走一圈。

    然后按照约定,师兄就不能再限制他看书了。

    他走得很努力,很认真,上挑的凤目中,闪着同从前练剑时一样,那种专心致志的光。

    李浮誉看着他,心下很软。

    那一日,偶然冲破封锁,在李浮誉肩上流泪的燕拂衣,就好像是幻觉。

    李浮誉握着他无力的手指,给他看那枚晚了许久才收到的梅花笺,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师兄看到了,师兄很欢喜。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可燕拂衣在他怀里,到最后,那双漆黑的眼睛竟然浮现出一点笑意。

    李浮誉难以形容在那个瞬间,他是感受到如何一种巨大的情感波动。

    他那么想要就直接俯下身去,亲吻那双眼睛,或……更过分一点。

    可他还是控制住了。

    他得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论燕拂衣偶尔流露出多么如过去一般的神情,不论他在瞬间显得多么正常,他现在也还并不是完整的他。

    他想亲吻自己的爱人,需要对方的同意。

    现在这种无意识的默许,不能算同意。

    那一日过后,被掀开一角的过去如同一个小小的插曲,只每日摇荡着李浮誉的心湖,却仿佛没有在燕拂衣脑中留下什么痕迹。

    他一日日地好起来,神魂一日日地稳固,终于到达能承载一具肉|身的程度,于是终于重新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他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自然也不记得自己曾怎样失落过,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准备退后。

    可有人从背后拥住了他,挡住他刚刚向后抬起的脚,不许他退。

    燕拂衣都不记得,只是从那天之后,他对李浮誉那种微妙的抗拒,似乎消失了不少。

    他现在能思考的事情不多,便只能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最重要的东西上。

    比如说,要靠着自己,在房间里走上一整圈。

    他要快点养好病,快点好起来。

    师兄答应了他,等他足够健康的时候,就能看到母亲了。

    燕拂衣心中很隐秘的角落在悄悄告诉他:母亲已经不在了。

    可他不想理会,很用力地把那个声音又重重按回去。

    师兄答应他的,一定不会食言。

    师兄怎么会骗他呢?师兄永远不会骗他。

    燕拂衣想着,正在走的一步用重了力,脚下一空,突然间踉跄了一下。

    李浮誉的心也跟着他漏跳一拍,堂堂金仙,差点因为心跳过速而出一身的冷汗。

    他很用力地控制住自己,才没有把燕拂衣直接抱起来。

    不可以。李浮誉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忍住那种过度的保护欲,很认真地告诉自己:不可以。

    小月亮在很努力地康复,他不能拖后退。

    燕拂衣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弱者,他是那个站在最前方,保护所有人的人,即使在这样虚弱的时候,也不需要别人来为他做决定。

    他实在无法坚持,会理智地自己停下。而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人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在一旁干预他的努力。

    李浮誉很清楚这些,也在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可想要出手的欲|望还是一阵阵翻涌着,实在很难压抑。

    燕拂衣晃动了一下,抓住一枝突出的烛台,稳住的身形。

    那双凤目弯弯,稍带着得意的神气,笑了一笑。

    李浮誉便跟着他笑了一笑。

    “真棒,”他轻声说,“月亮好厉害。”

    燕拂衣的眼神就更神气,他额上沁着一层薄汗,要扶住什么东西才能自己站稳,但很笔直地站在那儿,看上去似乎又是个风华绝代的剑客了。

    ……渊灵把自己隐在门边,试图和木板融为一体。

    他看见师尊这样子,就觉得很感慨。

    玄机仙不以善战闻名,但脾气从来不好,他从前和剑仙站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更像两个人中杀伐果决的那一个。

    可这样的师尊,如今居然也会柔和着表情,放轻了声音,花一整天的时间,陪着另一个人,在瑶台小小的房间里走上一圈。

    啧啧,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不弃山辈分最高的两个人,便这样屏着呼吸,站在夏日的微风里,看着燕拂衣一步一步,往更远的地方走。

    燕拂衣走最后几步的时候,腿已经在止不住颤抖,好像很难有足够的力气支撑起身体,汗珠从他额上渗出,又缀在睫毛上落下,在锁骨上闪着润泽的光。

    但他摇摇晃晃,竟然真的坚持着把最后一步踏完,才一瞬间松懈下来,倒进李浮誉早已准备好的怀抱。

    “怎么这么棒啊,”李浮誉摸摸他的头,“居然真的一次走完了诶,我都从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人。”

    体力耗尽的人连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但听到夸奖,好像还是很高兴,努力睁着眼睛看他,唇角一直在笑。

    “睡一会儿,好不好,”李浮誉哄他,“出了这么多汗,稍微歇一下,再去洗干净。”

    燕拂衣很乖巧地扇一扇睫毛,听话地闭上眼。

    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神魂,神魂没有实质性的躯体,即使会有一些模拟出的反应,却不需要真实的清洁。

    而刚被放进身体之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格外虚弱,夜柳说最好不要着风见水,因此李浮誉就一直给他用着清洁的符咒。

    但这一次,小月亮又有了很大很大的进步,天气也格外和暖,他想,或许可以出去走走,接触一些不同的东西。

    洗个热水澡,会很舒服,也该会对燕拂衣恢复正常有好处。

    不过,还是要等一等。

    李浮誉用一方细绢,仔细地擦掉燕拂衣皮肤上的那些汗——这样出去,被风吹到一定会冷,还是要等汗落一落,才能动身。

    渊灵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师尊就要忘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了。

    “……师尊?”他从门板中|出来,压低了声音,“您前日让我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李浮誉确实忘了现场还有另一个人。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有些烦躁,但也只是动作顿了顿,便抬了头。

    “你找到她的母亲了?”

    他交给渊灵去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寻找燕然的血缘亲人。

    如今万事俱备,眼看燕拂衣也一天一天好起来,李浮誉很迫不及待,要还给他一个活生生的娘。

    可偏偏就卡在肉身塑造上,这些日子,他试过许多不同的天材地宝配伍,试图规避那一条“亲缘血脉”,可反反复复,总是失败,似乎并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思来想去,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燕然那个神秘的“娘”。

    据徒弟们回忆,燕然的父亲,昆仑上一任掌门紫微剑尊,既从没有成过亲,也没听说他有过什么心爱的女子。

    他的独女燕然,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突然间就有了这么个人。

    当然,以剑尊的地位,也没人会不长眼地到他面前去问。

    千年前仙魔大战后,剑仙陨落,应玄机闭关,紫微又是那种很不善与人交际的性子,不弃山与昆仑的来往愈来愈少。

    因此关于事情始末,应玄机的几个徒弟,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到了现在,燕然复生唯一的希望,就是她的生身之母尚在人世——至少能找出个坟墓也好,即使没血可用,也总比她父亲和儿子灰飞烟灭的躯体有用。

    渊灵踌躇了一下,脸色变得很复杂。

    “……弟子还没能查到燕然女侠的母亲,”这位老谋深算的不弃山大师兄纠结着措辞,“但我发现,紫微……嗯,应当也不是她的父亲。”

    第99章

    李浮誉愣了一下。

    好在渊灵已经继续说下去了:“那个问天剑, 现在基本上已经废了,我很容易就攻破他的心防,问了当年李安世弑师的事。”

    说到这个, 渊灵也有些沉重, 毕竟紫微曾与他们相交, 算得上是朋友。

    故人身上竟发生这样的憾事,他们多多少少,也会因失察而觉得愧疚。

    “以李安世当时的实力,即使是趁虚而入地偷袭, 应该也很难控制住紫微——商卿月对这一段的记忆并不算太清晰, 但他的记忆中, 李安世有提到‘师妹的身世’,他对紫微说:‘她父母若是知晓了您的所作所为呢?’。”

    李浮誉紧蹙着眉:“那怎么不直接去看李安世的记忆?难不成他现在还能抵抗?”

    渊灵失笑:“师尊, 他早就疯了。”

    他摇摇头:“小师弟的手段, 您是知道的,李安世落在他手里,如今离神魂俱灭,也就差被硬吊着的那一口气。”

    李浮誉一手拍抚着燕拂衣的脊背, 一边露出思索之色。

    他很肯定地说:“谢九观的徒弟, 肯定不会行什么卑劣之事,可燕然的身世能被李安世用来威胁,其中定然大有文章。”

    “是, ”渊灵应道,“我想, 应当是与紫微相交甚深的人。”

    有时候,好人也会犯错,之所以犯错, 是因为太过在意,心中考虑太多。

    紫微将事情瞒得那么严实,甚至连孩子的父母都不告诉,只能说明,至少在他的判断里,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渊灵接着道:“之后,我便查了紫微的交际圈——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到,他实在是个闷葫芦,整日待在雪山上练剑,百年不曾下山一回,若说相交,除了年少时和我们几个,恐怕就只有昆仑山巅的雪,还有他的剑了。”

    事情好像陷入了死胡同。

    李浮誉眯着眼睛,把所有事情当做幻灯片,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过。

    玄机仙擅推衍,他自问在之前的那一世中,也没少学过分析各种蛛丝马迹,有个模模糊糊的灵感好像就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扎着,一时间却无论如何都抓不到。

    燕然的身世无疑是个秘密,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她那边能提供的所有线索,便是父亲说是母亲留给她,她又留给燕拂衣的那枚星月吊坠。

    李浮誉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为什么是星月?”

    渊灵:“什么?”

    “她手里的信物,”李浮誉好像稍稍抓住了一点边,他努力将那一丝灵感攥在手中不放,飞快地说下去,“那枚星月吊坠,看起来只是普通材质,竟能传承过漫长的岁月,甚至在魔界日日受到侵蚀,而无丝毫损伤——还有那冰晶,是她自己所做,究竟是用了什么样高深的技法锻造,竟能收拢她与我的两个魂魄,甚至日日温养,连在近旁的魔尊都不能察觉端倪?”

    他这样一说,渊灵顿时也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

    可他却没出声,见师尊仍在思索,眼眸深处竟闪过一丝慌乱。

    师尊如今没有记忆,一时想不到,可不会、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李浮誉冥思苦想半晌,终于还是困于没有关键线索,懊恼地败下阵来。

    “你帮我找一些炼器材料方面的典籍,”他最后只能吩咐渊灵,“我再查查,你可去问问你四师弟,他沉迷炼器,兴许能帮上忙。”

    渊灵很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拱手行礼:“诺。”

    他便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李浮誉没有察觉到,渊灵一走,他的所有心思,就又回到燕拂衣身上。

    他们刚才在谈话,燕拂衣就一直乖乖巧巧地闭着眼,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参与到交谈里,便很努力,不要打扰到别人。

    他实在太累了,一直闭着眼,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现在呼吸也已经变得平稳,脸蹭在李浮誉怀里,看上去很安心。

    “月亮,”李浮誉轻轻叫他,“天气好好,要不要去外面泡泡水?”

    也不是不能再用一张清洁符,可燕拂衣今日去走那一圈之前,也很认真地立下豪言壮语,说他已经能出门了,绝对不再用什么清洁符。

    那东西方便是方便,但很多时候用了都像没用,身上是干净了,还会总感觉不爽利。

    李浮誉很能理解。

    燕拂衣打小就爱洁,从前昆仑的冬天无论多么冷,他在夜里练完了剑,也总要认真洗浴一番,才肯入睡。

    甚至到了在外游历时,人在秘境里,和妖兽战得一身是血,更受不了不更衣拖过夜。

    只要伤势不太重,就受不了只用清洁符,总要寻片洁净的水,把自己洗干净才好。

    如今神魂逐渐稳固,又重新有了身躯,虽然记忆海模模糊糊,但那种洁癖死灰复燃,也是很正常的事。

    果然,一听见他唤,原本已经很困很困的燕拂衣,立即睁开一点眼睛。

    燕拂衣刚从梦里醒来,睡得还有些蒙,只觉得眼皮好像被粘在了一起,重得厉害,怎么睁都睁不开。

    他窝在师兄怀里,正是一个特别舒服的姿势,身上暖暖的,软软的,愈发不想动。

    可是,得去洗干净。

    这样说着的声音嗡嗡响在耳边,燕拂衣有些任性地觉得烦,可又实在没法儿忽略掉,这声音一旦响起来,他就愈发觉得身上黏腻得难受。

    算来,自从有了身体,他还没有真的去沐浴过。

    那很可怕了。

    燕拂衣被这一认知刺激得稍微清醒一点,思想上很想醒来,身体上又很诚实,甚至转了一下脸,把眼睛都埋进师兄衣服的褶皱,好挡住讨厌的光线。

    李浮誉被他拱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没原则的某人就着姿势把人抱起来,柔声哄着往外走,“你先睡,师兄抱你去。”

    他这样一说,怀里的人便缩得更心安理得起来。

    燕拂衣今日是累坏了,他第一次达成了阶段性的小目标,很值得自豪地庆贺一番,因此让师兄抱着他去沐浴,就也是很自然的奖励。

    嗯,是这样。

    ……

    应玄机作为不弃山开山立派的老祖宗,他的居所瑶台,自然也有最顶级的温泉引入。

    那是一片被苍翠的植被完全掩映起来的池群,最外围是一大片冷水湖,蓝天碧草在镜子一般透亮的湖水中映着,美不胜收。

    而越过那片湖,便是大大小小冒着热气的汤池,云烟缭绕,恍若仙境。

    李浮誉怀里抱着燕拂衣,站在最大的池子旁边的时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不对。

    “……月亮?”他轻声叫,“你自己洗,还是我给、给你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浮誉感觉自己头顶上都在冒烟。

    一个问题很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这样、这样算不算趁人之危?

    可他也没想做什么,就是,就是想让小月亮舒服一点,以至于没能考虑得那么周全。

    温泉水温高,站在池边的时候,也感觉格外热,李浮誉顷刻间便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抱着燕拂衣,感觉手心都要打滑。

    燕拂衣在他怀里偏了偏头,这次竟仿佛比刚才睡得更熟,眼睛连一条缝隙都没有睁开。

    手里攥住他胸前的一点衣服,试图把自己埋进去。

    “很、很困的话,我也……我也可以帮你。”

    李浮誉结结巴巴地说,心里一时分不清是想燕拂衣醒来,还是不想。

    他站在那里兀自僵硬了一会儿,心里头天人交战,另一个却睡得正香,丝毫不知道师兄马上就要变成清蒸师兄。

    李浮誉等了很久没等到回应,终于还是艰难地迈出第一步,走进了那汪热乎乎的水。

    他不断念清心咒: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帮病人洗个澡,他可以把自己当做高等护工嘛……外面雇一个也不知道多少钱呢。

    ——清心咒就演变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其实很没有必要,燕拂衣如今用的这副身躯,原本便是应玄机一点一滴炼出来的——即使没有记忆,那也是他。

    也就是说,这身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早就已经都一寸寸见过,甚至亲手描摹过。

    但那还是……很不一样。

    李浮誉吞咽了一下,在白玉砌成的池边,找了适合倚靠的位置,自己先靠上去,让燕拂衣也靠在他身上。

    水波悠悠,以他们为中心,散发着层层叠叠的涟漪。

    两人质地轻薄的衣衫浸泡在水里,原本的纯白就变成了半透明的颜色,衣角荡荡地漂上水面,身体接触的地方也变得更热起来。

    热气熏染上来,让燕拂衣苍白的脸上也似是有了一丝红晕,他闭着眼,鸦黑的发丝在侧颊沾着一缕,垂下的睫毛微颤,人却突然间抖动了一下。

    李浮誉也跟着一抖。

    他方才有的一点点旖旎心思消散了个彻底,因为燕拂衣忽的一下睁开眼,抓住他前襟的手指也用了力,整个人浸在温水里,却像掉进冰窟窿那样瑟瑟发抖,掀开的眼帘中睡意还未曾完全褪去,就被浓烈的恐惧淹没,像被溺进挣不脱的水里。

    “不要……”他挣扎着想要离开水面,“不要水……”

    李浮誉脑海中蓦然飘过乌毒的那一片水牢。

    燕拂衣在那个由水构成的炼狱,多少次重伤濒死,多少次在受刑时力竭晕过去,又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因为窒息而不得不挣扎着醒来。

    他的心狠狠一沉。

    第100章

    李浮誉马上把燕拂衣抱离水面, 却没有离开那方池子。

    他很小心,没再让燕拂衣沾到一点水,甚至用了法力, 把他身上所有的液体都清干净了。

    “没事了, 没事了, 看看我,是我啊。”

    李浮誉已经能很熟练地安抚恐慌起来的人,他用最舒服的姿势抱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躯,很轻很缓地抚摸他的背。

    “你看, 月亮, 没有人要伤害你, 这里只有我。是好的水。”

    燕拂衣开始时还挣扎,很快被温柔但强硬的桎梏弄得迷惑起来——他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那些疼痛。

    他浑身还僵硬着, 像一只浑身都炸了毛的猫, 爪子都伸出来,柔韧的筋骨绷出所能达到最大程度的抗拒。

    可李浮誉一下一下,捋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那些很温柔的话, 一点一点驱散噩梦里尖锐的爪牙。

    那一片漆黑的要将人溺死的水里, 就又伸进来一只发着光的手。

    燕拂衣其实不大清醒,他正陷在那些刻印在本能里的噩梦,虽然不记得那些可怕的水从何而来, 不记得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恐惧,但他醒不过来, 每一条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

    会……很痛很痛,痛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又不得不接着忍耐。

    忍耐着, 却又永远看不到尽头。

    他缩在很小的角落里,很渴望地盯着那只手。

    好想抓上去,那看上去像是真的来救他的东西,抓上去,就可以被带离这汪令人窒息的冰水,抓上去,就能逃离这场噩梦。

    燕拂衣试探着伸出手,很慢很慢,指尖也在颤,他沉在水底,想向水面上伸进来的一只手抓去。

    可手伸到一半,又僵硬地停住了。

    万一……是骗子呢。

    燕拂衣想到这个可能,心很紧张地皱了皱,手指微蜷,又有点想收回来。

    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些折磨他的人,总是花样百出,喜欢给绝望的人一点希望,又亲手将希望在他面前击得粉碎。

    那之后往往跟着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残酷,那些黑色的影子,围观着他崩溃、尖叫,发出恶心到让人心脏发麻的笑声。

    “这就是那些人族的希望吗?一个柔弱易碎的花瓶?”

    “哈哈哈哈哈,尊上太高看他了,早该让破房山大人出手……”

    “你们瞧他,折磨这种正派道君最有意思了……真可怜,很快就该求饶了吧。”

    “啧,还得小心别弄死,真是麻烦,真想把这漂亮脑袋砍下来,摆着一定好看。”

    “……”

    不……不要……

    燕拂衣闭上眼睛,紧紧捂着耳朵,想把那些无孔不入的可怕声音都赶出去。

    可他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他是被束缚四肢奉上高台的祭品,像一个被赤|裸着扔进雪地的婴儿,这天下之大,仙魔两界,都再没有容身之地。

    只能忍,忍着,像从前一样,像他的命运一样,忍到死去。

    可他都不能死——那个甜蜜的终点,也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抹消了,他甚至不配去死。

    ……可是,凭什么?

    那个声音突然响在脑海中的时候,燕拂衣甚至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把那当做无数在精神濒临崩溃时会听到的呓语之一,直到那声音不断飘荡、越来越响。

    是啊,凭什么?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明明已经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到最好,凭什么就连死都不被允许,遑论活着?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崩裂了,是散成烟尘一般细碎的闪亮冰晶,燕拂衣在那些晶尘带来的一点光亮中,豁然睁眼。

    不——!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就合身往那蓬闪亮的烟雾中扑去,试图抓住正在逸散的东西,却总是徒劳。

    晶尘就像流沙,抓也抓不住,无论再怎么用力,都顷刻间便从指缝中溜走。

    留不住。

    他什么也留不住。

    大滴大滴的泪水在眼皮下汇聚起来,将眼球都灼得生疼,燕拂衣的视线完全模糊了,他甚至看不清那片溺死他的海域,看不清越散越远的烟雾,也看不清水面上漏下的一点点光晕。

    可不该是这样,凭什么是这样?

    凭什么所有伤害都只能被忍着,所有苦难都该当落在他身上?

    明明——明明他已经完成了。

    燕拂衣终于依稀记起来,他身上背负着的,那个要将他压垮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已经完成了,凭什么还不放过我!

    一种终于喷薄而出的火焰瞬间烧了上来,将幽暗漆黑的水底照得透亮,燕拂衣突然发现自己又能喘气了,连头脑中那些混混沌沌的雾也被烧得精光,他一转身,又看到那只手。

    更多的记忆涌进脑海,他看到一个英俊青年在温柔地对他说着什么,万分珍惜地,说很欢喜收到他的梅花笺……

    他看见剑光凌利之外,绿草青青,白鸟划过高远的天,露珠在叶稍上汇聚,倒映出缤纷绚丽的人间光影。

    他看见连绵不绝的城池,无数生灵在夜中点亮灯火,向神位跪拜,祈求拯救他们的那个人得平安。

    ……

    人间这么好。

    燕拂衣想:我做到了,现在我想……好好活着。

    我要好好活着!

    他拨开那些还企图涌到他身边的黑暗,借着无数的烛火、无数的露珠、还有无数爱人的笑脸散发出的光,朝被照亮的路上纵身一跃。

    他抓住了那只手。

    冰凉的水都突然间温热起来,那些柔和的液体不断旋转,像一个反向的漩涡,托举着他,往水面上开阔清朗的天地升去。

    他抓住了那只手,温暖、干燥、有力,那手与他相握住手腕,形成一个最牢固不过的生死劫,然后猛然向上一拽。

    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碎的声音。

    燕拂衣冲过坚固的冰层,去势不减地冲进一个人怀里。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属于人间的空气。

    他还活着。

    都还活着。

    “拂衣,拂衣,别怕。”

    李浮誉的声音里都带了一点慌乱,燕拂衣这一次的状况似乎不同寻常,不是简单地被勾起了阴影,而是……陷入了与什么更大的桎梏的挣扎中去。

    他的身体很凉,不是那种失血带来的僵冷,而是一种仿佛催生冰系法术般的严寒,李浮誉抱着他的手甚至被冻得发痛。

    可他当然不会放手,反而更紧地抓住燕拂衣紧绷的掌心,试图把每一根手指搓热。

    那绷得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间活动起来。

    李浮誉都没有反应过来,陡然间感到那无助地僵在自己掌心的手,像被注入某种灵魂上的力量,紧紧地反握过来。

    手握得是那么紧,就好像将要坠崖的人抓住一根斜出的树枝,拼尽全力让自己不掉下去。

    他便本能地也用最大的力气回握过去。

    燕拂衣睁开了眼。

    与他对视的第一眼,李浮誉便认得出来,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前些日子,燕拂衣虽然醒着,眼中却始终像是蒙着一层雾。

    他没有记忆,没有力量,被勉强弥合起来的魂魄放进陌生的躯体,因为风吹草动而受惊,仿佛一个不注意就又会碎去。

    甚至不只是这段时间——从五十年前开始,仙魔之战还没打响的时候,那时燕拂衣的状态,就已经时常不对头。

    那时李浮誉还是个寄居在冰晶中的游魂,他住在离燕拂衣心脏最近的地方,听见那颗心伤痕累累、越跳越缓,像被极重的东西压到濒临崩溃的地步,却只能忍着……忍着,将自己忍成一块将要风华的石头,好像风一吹都会散。

    那时李浮誉天天都心惊胆战,最怕那些人渣又对他的月亮有什么坏心思,也怕燕拂衣自己有一天,突然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看得出来的,看得出那一次比一次更险的搏命招式,看得出燕拂衣有时会在做什么事是突然茫然,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地,忘了自己要往哪儿去。

    他活得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是被一些责任啊、牵绊啊的东西生生留住,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甚至,李浮誉曾很胆战心惊地意识到,燕拂衣不是那么太愿意活着。

    他拼命地做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在那颗一片灰烬的心上试图钻出一些火苗,或者种出一些花。

    那也是李浮誉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做的事。

    他告诉燕拂衣,这世界很大、很美,不要被眼前的东西困住,即使在见不到光的绝境里,也有人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要放弃啊,月亮。

    即使很累也可以落在花海,不要被拉进阴谋诡计的深渊里去。

    可那些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李浮誉很清楚,他再心疼燕拂衣,也没法真的感同身受,更不要说站在一边,轻飘飘地劝他“忍住”。

    但是,在这一刻,仿佛一切都不同了。

    李浮誉一下子就像被那双深黑色的眸子吸进去,那么透亮,那么辽远,像是如剑般高耸入云的雪山,晴空万里,生机勃勃。

    他张了一下嘴,想呼唤一声那个名字,却竟没能发出声音。

    黑眸中甚至还残留着一些泪痕,却染上不容错辨的光亮,有什么亮莹莹的东西在闪,燕拂衣在他怀里,周围水汽晕染,他们十指相扣。

    然后清瘦的剑修突然间挺起了身,他们离得那样近,姿势那样紧密,因此只是这样小小的移动就足以消弭全部距离。

    燕拂衣闭上眼,就着依偎的姿态,吻住他师兄微张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