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云葵抱着必死之心, 凄凄惨惨地等到第七日。

    她问膳房相熟的膳夫讨酒喝,只盼死之前不会太痛苦。

    膳夫看她状态不对,怕喝酒误事, 尤其她还是要侍寝的人,便好心地给她做了碗酒酿元宵解解馋。

    云葵这几日都没有食欲,早就腹中空空,一碗吃到见底,竟然真有几分上头。

    人在酒醉之后,不外乎吹牛皮、撒酒疯、追忆往昔, 可惜身边没人听她吹牛,她只能一边哭, 一边回顾自己苦命的一生。

    幼时寄住在舅舅家中那几年, 无爹无娘, 没有亲人疼爱,她被邻居同伴欺凌侮辱, 笑她阿娘不守妇道, 爹爹抛妻弃女。

    后来得知舅母要把她嫁给年过五旬的老员外,她又拼命从家中逃出来,最落魄的时候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

    再后来入了宫, 以为至少可以吃饱穿暖的时候,又被弓腰驼背的老太监垂涎美色,要把她纳为对食。若不是碧簪姑姑路过救了她,只怕那回也逃不过去。

    后来进了尚膳监, 日子才开始好过起来。

    过往再苦再累,她都能咬牙挺过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出宫,嫁个体体面面的男人, 这辈子就不用再寄人篱下,颠沛流离,做低伏小。

    可自从进了东宫,一切都变了。

    她无数次体会到刀尖上行走的恐惧,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上位者视人命如草芥,她在他们眼中不过小小蝼蚁,被迫裹挟其中,根本毫无反抗的能力。

    听命也是死,不听命还是死。

    哭也哭够了,能怎么办呢?

    她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更没有胆量下毒害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在他面前,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有,下场也只会比彩菊更加凄惨。

    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逼她服下七日散的虽然不是太子,却与太子逃不了干系!

    她的悲惨人生就是从东宫开始,落得如今的下场,也是因为这个狗比太子!

    凭什么她要被太子连累,无辜受害?

    凭什么为非作歹的主使者都躲在暗中,却推她们这些无辜的宫女出来送死?

    她还没活够,没有过过一天快活日子,嫁人的愿望泡汤,连男色都没有享用过一次!

    倘若这是在宫外,她定要拿自己那十两金子买个魁梧有力的汉子快活快活!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不会留给任何人,在死之前都要爽了自己!

    可宫里能如何?东宫出不去,和侍卫苟且也是死路一条,她自己要死了,却不能把人家拖下水。

    思来想去,她眼下唯一能接触到的三条腿的男人就是那狗比太子!

    尊贵又如何?惹不起又如何?

    反正都要死了!

    要么就被太子弄死,要么就被他捅着捅着,肠穿肚烂死在他床上,吓死他!

    以往太子对她又是搂腰又是抚胸的,她从没还过手,只敢在心里想想,可凭什么她看不得摸不得!

    今朝有酒今朝醉,完蛋人生完蛋过,云葵已经想好了,今晚她就要做这辈子想做不敢做的事!

    她要睡了太子!

    她要按住他猛猛亲!

    她要摸胸肌,摸腹肌,把他浑身上下都摸一遍!

    否则她那些话本、避火图,还有梦里颠鸾倒凤的画面岂不都白看了!

    她不能把知识带进棺材里!

    哭够了,她借着酒酿圆子带来的些微醉意,跑到太子寝宫,看到那坐在榻上龙章凤姿的男人,脑子一热就扑上去亲。

    其实在对上太子黑沉的眼眸时,她也有过一瞬的退缩之意,但很快就因醉意上头,被他俊美无俦的外形蛊惑,且时间紧任务重,容不得耽搁,干脆一鼓作气,直奔主题!

    只是她太紧张,尤其是贴上他嘴唇的那一刻,浑身气血上涌,连眼睫都在剧烈地抖动。

    太子想过她也许会来求他,也许会孤注一掷对他下毒来换取七日散的解药,唯独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包天!

    以往那些想要勾引他的女子,无不是摆出一副温柔似水抑或百媚千娇的模样,哪有像她这样横冲直撞扑上来的。

    “你简直放肆。”

    太子拎起她的脖子,逼她看着自己。

    少女抬头的一瞬,潮红眼尾处将落不落的一颗泪珠“啪嗒”一声,落在他的手背。

    他动作一顿,难得怔住。

    云葵也看到了那滴眼泪,她头昏脑胀,注意力只在那宽大漂亮的手掌上,修长如玉,骨节分明,隆起的淡青色筋脉充满力量感。

    这样一只手,可以掌控她身上任何的部位……

    她鬼使神差地,将那滴泪从他手背抹去,然后颤抖着握住他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纤细柔软的腰侧。

    太子盯着她水光潋滟的乌眸,虽然照做,但面色沉冷,颇为慑人。

    “殿下,”她紧张地咽了咽喉咙,痴心妄想地跟他商量,“你能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太子扯唇:“孤是个死人。”

    云葵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方才她都已经亲上去了,这会就算跪地求饶也难逃一死。

    既如此,她还顾忌什么!

    她咬咬牙,对着那抿紧的薄唇再次吻了下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纸上得来终觉浅”,幼时舅舅家隔壁住着个童生,每日摇头晃脑地念书,她也有幸听过几句经文,这句诗用来形容当下再合适不过。

    明明她避火图都翻烂了,甚至在梦中看到过无数唇齿交吻的画面,可轮到自己时,就变得相当生涩而笨拙。

    她努力忽视那双漆黑沉炙的眼眸,多看一眼都会怯场。

    可男人炽热的气息近在咫尺,透着难以忽视的危险气息,她呼吸不稳,胸口杂乱无章地起伏着,连抵在他唇上的齿关都在打颤。

    为什么,梦里那仪仗队统领的嘴唇不是很容易就被碧簪姑姑亲开了吗?他俩一向干柴烈火,只要碰到对方,立刻就像灶膛里掉了火星子一点即着,碧簪姑姑不就是这么亲的……

    越是着急,唇瓣抖得就越是厉害。

    此路不通,磨蹭了一会干脆放弃。

    她气急败坏地又去解他的衣带,先摸了腹肌再说!

    虽然不知为何太子竟然没有反抗,但也没时间想了,她像个急不可耐赶着偷腥的狂徒,鲁莽地扯开太子的腰带,伸手就往里头钻。

    可没想到里面还有一层又一层。

    太子箭毒已解,伤势好转,自不像先前伤重时只着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太子常服也比寻常侍卫的衣袍繁复太多,她又因太过紧张,把魏姑姑教的更衣细节忘得一干二净,扯又扯不开,撕又撕不烂,急得一脑门汗。

    太子忍无可忍,攥住那只东摸西摸的小手猛地一提。

    云葵惊呼一声,反应过来时,人已被他翻身压下,作乱的双手挈至头顶,被迫迎上男人沉炙凌厉的目光。

    “你不怕孤杀了你?”

    男人手劲极大,轻而易举便将她牢牢钳制在身下,云葵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想到自己半道崩卒,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一时悲愤交加。

    「杀就杀吧!最好一刀抹脖子,也比肠穿肚烂死得痛快。」

    「不就是太子,有何了不得,朕若是皇帝,把你们都杀啦!」

    「你这么厉害,有本事亲死我!」

    心音方落,男人温凉湿润的唇瓣倏然覆下,云葵登时睁大了眼睛。

    「不是……来真的啊?」

    「他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这个吻并不温柔,是对她放肆和莽撞的惩罚。

    太子满腔冷怒,薄唇重重碾过那两瓣嫣红柔软的唇瓣,强势撬开她牙关。

    虽然她似乎本就为此而来,可面对这样汹涌激烈的吻势,她还是下意识地惊慌发颤。

    男人扣下的力道犹如铁钳,不容她退缩半分。

    所有的呼吸都被他狠狠侵占,她脸颊也红得厉害,是那种气血上涌暴涨起来的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脸颊和脖子,四肢也因他席卷而来的攻势,慢慢地软成一滩水。

    她也见过他的舌头,分明软软嫩嫩的一片,没想到强势起来,竟然重得像要把她碾碎。

    「呜呜呜,一点都不好吃。」

    太子听到她的心声,狠狠在她唇上啮了一口。

    殿门外,曹元禄没听到里头的谈话声,怕云葵情急之下走极端,做出傻事来惹怒殿下,又担心自家殿下的安危,忍不住走近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得了,殿下竟然把人按在榻上亲!

    他老脸一红,赶忙悄悄退出来。

    太子听到脚步声便睁开了眼睛,望着面前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睫羽轻颤,泪眼婆娑,他心里某处像是无端被触动了下。

    男人沉默半晌,终于缓缓收了力道,凶猛的侵占化成时轻时重的舔舐和吮吸。

    那身下的小丫头从唇齿相触的间隙中努力攫取着呼吸,发丝散乱,眼尾薄红,细白的腕子在他掌下显得格外伶仃羸弱。

    这样大胆,偏偏又这么可怜。

    可越是见她如此可怜,他就越是想要欺负,想狠狠地啮咬,想叫她吃痛!想让她后悔今日行径,往后看她还敢厚颜无耻,胆大妄为!

    心中怒意升腾,唇齿间的厮磨也愈加蛮横,明知她早已空气稀薄,他却仍旧纠缠着不想放过。

    最后云葵实在受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呜呜咽咽地哀求:“殿、殿下……”

    「不行了,不行了……」

    她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呼吸不畅,骨软筋酥,唇瓣又痛又麻,浑身都麻得没了知觉,都不用他压着手腕,她也彻底抬不起来了。

    「七日之期大概到了吧。」

    「肠子是不是已经断了,肚子是不是也开始腐烂了……」

    太子听到她的心声,不由得蹙紧眉头。

    手指捏住她下颌,指腹捻过那被他吻得旖色惊人的唇瓣,他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你今日到底是来做甚的?”

    云葵好不容易脱离桎梏,大口喘着气,许久之后才缓缓平复呼吸。

    她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肩膀却不自觉地瑟缩,有气无力地道:“殿下,奴婢就要死了,往后再也不能伺候您了……”

    “是么?”太子似乎并不在意。

    「果然冷血啊。」

    她都要死了,他都懒得连多费唇舌,连“怎么就要死了”都不问一句。

    云葵心头一片荒寒,低声啜泣,“看在我们睡过几次的份上,殿下可否赏我个全尸?”

    太子冷笑。

    「罢了,都肠穿肚烂了,哪还有个全尸?」

    云葵突然想到什么,眼神希冀地看向他:“您见多识广,可有那种没有痛苦,且又死得不是太难看的死法?”

    太子凉凉道:“没有。”

    云葵又红了眼眶,柔柔弱弱的姿态干脆也不装了,叹口气,坐以待毙。

    「狗比太子,什么都指望不上,还要被你连累死。」

    太子轻嗤:“这么恨孤,为何不杀了孤?”

    云葵咬紧后槽牙,懒得回答。

    「我又不是你,随随便便就杀人。」

    过了一会,她又像缠人的奶猫凑上来,试探着问他:“殿下,念在我伺候您一场的份上,可否答应奴婢临终前最后的心愿?”

    太子:“说说看。”

    云葵斟酌片刻,柔声道:“奴婢想……想最后伺候您一回,容奴婢替您更衣可好?”

    太子冷笑一声,这丫头满脸谄媚,硬的不行打算来软的?

    云葵哭哭啼啼道:“不瞒您说,有人给奴婢下了毒,让奴婢杀了您才会给奴婢解药……可奴婢对殿下忠心耿耿,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伤害殿下分毫。”

    太子似笑非笑:“这么说,孤还应该感激你。”

    “奴婢并非此意……”云葵忙摇头,“传闻殿下心狠手辣,奴婢却是不信的,奴婢只觉得殿下虽霸道威武,却也不失温柔可亲。奴婢死前唯有一桩心愿未了,那就是殿下身上的伤,能亲眼看见您伤势好转,奴婢便能放心去了……”

    「亲吻已经体会过了,可以说是非常糟糕。」

    「唉,明明之前胸揉得挺好的。」

    太子:……

    「就这技术,睡不睡的也不指望了,都要死了还搞那么累做甚……我现在就想看看摸摸,最后享受享受再下地狱,呜呜呜……」

    太子沉下脸,“就寝吧。”

    云葵愕然愣在原地,杏眸圆圆地瞪住他。

    「不是……是我表达有误还是他耳朵有问题?我都要死了,还要陪睡?!」

    「真不怕我死在他床上啊!」

    太子看她一眼,显然威严不容置喙。

    云葵迷茫地起身,捋了捋被他压皱的衣裙,最后还是没有褪衣,若是脱光衣服后肠穿肚烂死在太子床上,那也忒难看了……黑白无常怎么看待她,下去阎王殿又该如何解释?

    还是穿得齐整些好。

    她自己这边还未动作,却见太子防贼似的避开她,走到屏风后面自行宽衣解带。

    云葵:……

    「小气鬼喝凉水!」

    待太子上了床,她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殿下,奴婢真的没开玩笑……”

    太子冷声打断:“孤的话从不说第二遍。”

    云葵咬咬牙,绣鞋一扔就往床上爬。

    将死之人毫无顾忌,扯了锦被就往他身边挤。

    原先两人虽同床共枕,可太子的锦被宽大温暖,睡三四个人也绰绰有余,以往他愿意靠近时,两人就贴得严丝合缝,他兴致缺缺,她也不会主动凑上去邀宠,两人中间就像隔着一道天堑,中间一片都是冰冷的。

    今日她也不再多想,横竖是他自己要她上来的,她还客气什么!

    她一点点靠上去,彼此体温相接,他的气息显然更烫,云葵才碰到他坚实有力的手臂,指尖便涌起一股异样的酥麻。

    莫名地,想起方才被他压在身下时,唇舌辗转带来的刺激感顺着喉舌一直蔓延至心口,每一根神经都火烧火燎。

    实难形容的感觉,似乎,也不全是痛苦。

    但肯定也不愉快就是了。

    她踟蹰着,小手慢慢贴紧他硬实的手臂,哪怕隔着一层中衣,也能感受到男人上臂青筋虬结的肌理。

    就这么赖一会儿,心里也很满足。

    可人一旦得到满足,就很容易得寸进尺。

    她悄悄抬眸,见他闭着眼,似乎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又大胆把手往里伸了伸。

    只着一件薄薄中衣,很容易就伸进去了,太子身上还裹着绷带,她便往没有缠绷带的地方去。

    太子的皮肤不似女子般细腻,但也绝不粗糙,是那种带着阳刚气息的强劲健硕之美,透着微微清苦的木质香气。

    与其说她的手贴着他胸膛,倒不如说他鼓起的胸肌撑满了她的掌心,但并不厚实鼓胀得过分,再大就有些吓人了,他的就刚刚好,紧实,柔韧,按压下去还有轻微的回弹。

    只是她才按了下,男人登时呼吸一重,身体便似绷紧许多,再按就按不动了。

    云葵紧紧靠着他,耳根有些发热。

    曾经无数次想过,往后嫁人也要嫁这样高大伟岸的男子,她也会像此刻这般,夜夜依偎在他温暖宽阔的怀中,她喜欢这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好像有一个人可以护着她,为她撑起一片天。

    只可惜她就要死了。

    她这一生从未做错什么,怎就落得如此狼狈凄惨的结局?

    她在他怀中小声地啜泣,眼泪很快沾湿他的寝衣。

    “多谢殿下……”

    “给我摸胸肌”五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作为回报,她决定临死前告诉他一些攸关生死的秘密,“几日前,皇后娘娘给了我一瓶秘药,让我给殿下服下,说殿下用了药就会对我宠爱有加,可我还没用上,就先看到了一个梦。”

    见他也不好奇,甚至无动于衷,她咬咬牙认真道:“梦中殿下用过那秘药之后,当场七窍流血,死得很难看。”

    太子:“……”

    云葵指天发誓:“奴婢绝非出言恐吓。”

    太子:“嗯。”

    云葵:“……殿下一点都不惊讶?”

    「怎么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太子脸色这才微微黑了下来。

    云葵叹口气,聪明如殿下,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否则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靠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来挑拨太子与皇后之间的关系。

    交代完后事,她又开始感慨:“奴婢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占到您的便宜,这辈子也就无憾了……”

    一边低泣,一边恶向胆边生,小心翼翼把手往里探。

    直到摸到一处怪怪的凸起,她好奇拿指腹刮了刮,身侧的人猛地一震,一把攥住她胡作非为的手,咬牙切齿道:“你今夜实在放肆!”

    云葵呆怔片刻,这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她切切笑起来:“横竖都已经放肆过了,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夜已经很深了,更漏声滴滴答答,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此刻的云葵通身是胆,手被他攥着也无妨,她另一只手横扫过去,出其不意地在他胸口薅了一把。

    太子:“……”

    他深吸一口气,阴沉着脸,咬牙笑出声:“你会后悔的。”

    “那就到阎王殿再后悔吧!”

    云葵无所畏惧,一个翻身就将太子按在床上,“事到如今,奴婢也不瞒您,奴婢就爱您这具身子,日日都想占您的便宜!奴婢梦里虽见过不少壮汉,可从未见过殿下这般风姿卓绝的,偏偏您总是遮遮掩掩,好生没趣。殿下不让奴婢碰,奴婢偏要碰,这才哪到哪啊,奴婢还要好生数数殿下的腹肌,哦对,奴婢还没摸过小殿下呢……”

    云葵越说越大胆,太子的脸色也越来越沉,沉得想要杀人的地步。

    直到铜漏中一串清脆的水滴声传来。

    子夜已至。

    云葵身子忽地僵住,那水滴声像钉子般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八日了。

    从她服毒那刻开始算起,严格来说昨日申时才是第七日正式结束,可她并没有死,她便想着或许到子时才会发作,所以才敢胆大妄为,来太子这里撒野。

    可现在的的确确已经是第八日了。

    云葵额头冒出了冷汗,与此同时一簇火从脊椎骨窜起。

    颤颤巍巍地低头,对上一张冷怒至极的面容。

    她脑海中乱成一团,根本冷静不下来,浑身一软,人就瘫了下去,半死不死的身体砸在男人的胸口。

    太子心中怒极,一把将人掸下去,“跪下。”

    云葵动作比脑子快,还没想通其中缘由,人已经呆呆怔怔地滑去踏板上跪好了。

    太子系好衣带坐起身,浑身散发着森冷之气。

    殿外,曹元禄一直留意里面的动静,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赶忙轻手轻脚地进了殿。

    想起方才云葵干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他额头冷汗直冒,连连叹气:“姑娘你……唉,其实早在姑娘中毒次日,殿下就问何军医要了七日散的解药,放在了姑娘喝的小吊梨汤里头,姑娘的毒早就解了。”

    云葵瘫倒在地。

    她的毒早就解了?

    那她这七日的担惊受怕算什么?

    还有今夜各种撒泼打滚,胡搅蛮缠,出言不逊……

    她脑海中一团乱麻,活着的喜悦很快就被方才胡作非为的后怕冲散,她根本不敢回忆自己都做了什么,可那些羞耻的记忆却像大雨前水面浮上来的小鱼,争先恐后往外钻。

    她借着酒劲强吻了太子。

    其实根本没怎么醉,就是给自己助长撒泼的底气。

    她不光对太子上下其手,还得寸进尺地狠狠在他胸口薅了几把,说日日都想占他的便宜,甚至扬言要摸人家的小殿下……

    云葵痛苦地闭上眼睛。

    「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用面对这一切……」

    原来她也有怕的时候,太子冷嘲一声,看向曹元禄:“胆敢欺上爬床之人,该当如何处置?”

    云葵垂头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曹元禄想起方才自家殿下强吻人家的那一幕,斟酌着笑道:“心怀不轨之人,打死都是轻的,可云葵并未加害殿下,若是殿下喜欢,留着也无不可……”

    今夜之前,曹元禄或许对她还未完全信任,可经此一事,他也看出来了,这丫头虽然胆大妄为,却是个心肠极好的,宁可自己毒发身亡,也没想过对殿下不利,今后留她伺候殿下,曹元禄也能彻底放心了。

    太子眸光淡漠:“她留下,你替她受罚?”

    曹元禄讪讪一笑:“她口出狂言,胆大包天,也应小施惩戒。”

    「罚肯定是要罚的,否则殿下威严何在?」

    太子:“……”

    云葵头埋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球,找个洞钻进去。

    「罚就罚吧,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老天爷让我吃了太子殿下的豆腐,我就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他能罚我什么呢?不如趁此机会把我赶走算了!说实话还挺羡慕司仪的,可以回内务府重新分配,反正在哪当差都不会比在东宫更吓人了!只要不在活阎王身边,皇后那些人也不会再找上我。」

    「不会因为我摸了他小尖尖,就要把我的手剁了吧!妈呀死了算了……」

    头顶传来一声类似拳头紧握时骨节错位的声响,云葵战战兢兢等来了发落。

    “明日起,到东华门替孤看守宫门。”

    她诧异地抬起头:“看、看守宫门?”

    太子冷眼看着她:“你是说有人下毒害你么?你既没有死,那人必定还会出现,何时找到幕后主使,何时再回承光殿当差。”

    「好诶!这节骨眼上,离活阎王越远越好!」

    太子:“……”

    云葵按捺住内心的喜悦,俯身谢了恩。

    她也没脸再待在承光殿了,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回到配殿,胳膊腿儿摆成个“大”字躺在床上,再捏捏手臂拍拍肚子,确认自己的身体还是热的、软的,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竟然没死!

    没想到太子素日那人嫌狗憎的性子,竟然愿意救她,简直不可思议。

    云葵兴奋地在床上滚了两圈,又下床胡乱打了两套拳,四肢僵硬地跳了支司帐整日显摆的红罗舞。

    等到跳累了躺在床上,她琢磨片刻,又去把箱底的毒药、唇脂翻出来。

    还有那沓厚厚的银票……她纠结许久,还是咬牙揣上,前往承光殿交公。

    承光殿。

    太子闭着眼睛,久久难眠。

    脑海中全是那丫头大放厥词、胡作非为的嘴脸。

    她把他当成什么人?青楼小倌儿,面首,还是那些出卖色相的贴身护卫?

    简直不知死活。

    他给的惩罚还是太轻,得扔进刑房让她尝尝那十八般酷刑的滋味,这丫头才能老实。

    可她这身细皮嫩肉,还没怎么用力,手腕就被他攥出了一圈红痕,若是捆了绳索往那刑架上一吊,还不知要肿成什么样子,再两鞭子抽下去,她能流一缸的眼泪。

    太子无端想起她被压在身下泪眼朦胧的模样,眼尾潮红靡丽,小小的鼻尖也红,连眼睫上都挂满了泪珠,被他吻过的唇瓣微微张开,像暴雨里被碾压过的花瓣,像勾魂摄魄的妖。

    今夜种种,竟与平日她睡在身边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眸光晦暗,颅内隐隐作痛,一时竟有些心浮气躁。

    这时候曹元禄在殿外回禀:“云葵求见殿下。”

    这么晚了,又来作甚。

    太子闭了闭眼睛:“传。”

    云葵揣着满袖兜的瓶瓶罐罐进来,给太子施过礼,轻声道:“方才奴婢脑筋不清楚,还未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太子置若罔闻,只盯着她,眼下隐隐透着沉炽的红。

    云葵将带来的东西摆在太子床前踏板上一字排开,“奴婢来将收到的毒药呈送殿下。”

    太子看向那些瓷瓶。

    云葵指了指最左边一瓶,“这是皇后娘娘给我的秘药,另外这瓶是个面生的小太监给我的,还有这个有毒的唇脂,也是个不认识的宫女交给我的,还有……这一千两银票,也是她给我的好处。”

    她只要将得来的东西全数上交便好,至于是不是毒药、何种毒药,她并不清楚,太子自会去查。

    云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面前精致的黑漆螺钿盒,以为太子不知这唇脂作何用,她好心解释道:“拿幕后主使大概以为奴婢深受殿下宠爱,让奴婢涂了这唇脂再与殿下欢好,殿下吃了我唇上的胭脂……”

    “行了。”

    太子黑着脸,寒声打断。

    云葵抿抿唇,又瞧那叠银票,纵使心里不舍,也不得不交公,今日若不交,往后被人搜出来,她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她纠结半晌,从牙关里挤出声:“这些银票,殿下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太子:“……”

    说得像他没收她私房钱似的。

    太子面无表情地拿起那叠银票,唤秦戈进来吩咐道:“去查清楚这些银票的来处。”

    云葵眼巴巴地看着秦戈领命退下。

    「我的银票呜呜呜,还没焐热就要离我而去了……」

    「你还别说,这秦侍卫虽然看着健壮威猛,但腰也蛮细。」

    只是太子在前,她不好盯着看,见人走远便收回了目光。

    转过头,却猛然撞上太子陡然阴沉森冷的面容,云葵吓得浑身一颤。

    「他好凶。」

    「但凶起来好好看哦。」

    「何时能再给我摸摸就好了!」

    想起方才指尖去过的地方,她舔舔嘴唇,意犹未尽。

    第24章

    隆冬的清晨滴水成冰, 一大早,曹元禄亲自领着云葵前往东华门。

    东华门在皇城西边一条长长的宫道上,一墙之外, 分布着六部、五寺、翰林院等大大小小的衙署。

    原本是朝臣们前往衙门的近道,可众人骇于太子淫威,宁可选择绕远,也不愿在东宫外抛头露面。

    当然,也有少数支持太子的老臣,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直臣,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只扑在公务上的官员,以及想要探听东宫消息的有心之人还是会从东华门前经过。

    曹元禄带她在值守宫门的侍卫面前露个脸, 说明来意, 以免众人不知内情唐突了她。

    毕竟这可是太子殿下亲吻的第一个女子, 曹元禄恨不得把人当菩萨供起来。

    领头的侍卫统领罗章仪表堂堂,朝曹元禄略略颔首, 也没往她这里看一眼, 继续石狮般岿然不动地立在宫门外。

    云葵向曹元禄道了谢,便自己找个阳光明媚微风不燥的地方站着了。

    东宫护卫皆是太子亲兵,军纪严明, 在外征战期间更是禁酒禁色,如有违抗,便是军法处置,从不徇私, 是以众人再好奇,也不敢胡乱打量这个被罚来看守宫门的侍寝宫女。

    云葵仰起头,试图跟身旁一个魁梧健硕的侍卫打招呼,想打听朝臣经过的时间, 顺便问问他家住何方年龄几何可有婚配,可对方却似个高大的哑巴一般,八风不动,理都不理。

    她自讨没趣,继续百无聊赖地靠着宫门晒太阳。

    天冷得厉害,有太阳和没太阳的地方简直天差地别,好在她穿得厚,一身银红色绣海棠花的袄裙沐在日光里暖暖和和,倘若不是来受罚,坐在门槛上撸撸猫打打毛线才是享受。

    慢慢开始有官员途经此门,云葵不得不打起精神,端正站姿,朝那些官员一个个看过去。

    毕竟她来此受罚的主要任务还是抓幕后下毒之人,倘若一直没有进展,依太子殿下那爱折磨人的性子,说不准会让她在此看守一辈子的宫门。

    东宫外难得出现一个明丽鲜妍的美人,有年轻的官员好奇打量,与身旁人低声议论,有的看直了眼,走出去几丈还频频回顾,还有些老臣,大概猜到她的身份,露出冷肃、鄙薄或叹息的表情。

    他们鄙薄什么、厌恶什么,云葵并不在意,以为她是引诱太子殿下的妖姬?她还远远不够格呢。

    至于那些年轻的官吏,放在从前她很有可能多瞧几眼,可她如今身份尴尬,出宫大概是指望不上了,也许东宫留用,也许被遣回内务府,将来便是能出宫,稍微体面些的人家能不在意她曾经做过太子的侍寝宫女?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在小命保住了,将来如何,谁也不能预料。

    看守了两日宫门,云葵依旧一无所获,直到第三日,东宫来了一群锦衣华服的皇子。

    几人穿着形制相似,衣袍上形态各异的蟒纹彰显着天潢贵胄的显赫身份。

    侍卫统领罗章刚好巡视回来,拱手朝众人行礼,云葵见他们目光掠过自己,也跟着规规矩矩地施礼。

    为首的辰王一身紫袍,面如冠玉,贵气逼人,待人接物亦是儒雅谦和,“本王今日携弟弟们前来探望太子兄长,不知兄长可方便?”

    罗章道:“请各位殿下稍候,容属下进去禀报一声。”

    辰王客气道:“劳烦罗统领。”

    其实辰王先前来过两次,都被太子以重伤为由拒之门外,其他皇子向来以辰王为尊,有点眼力见的都不会跑来东宫献殷勤,戳皇后和辰王的肺管子,更何况太子连辰王的面子都不给,其他人更不可能自找难堪了。

    只是近日听闻太子伤势好转,作为堂兄弟,理当前来探望,众人干脆随辰王一道前来尽了礼数。

    今日除了宫外建了府邸向来深居简出的皇长子敬王、抱病的三皇子晟王、外出公干的五皇子,其余几名皇子都过来了。

    罗章进去通禀,几位皇子站在原地等候,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看守宫门的云葵身上。

    四皇子一脸风流俊逸:“太子还真是不会怜香惜玉,这样的美人不留在身边伺候,反而赶出来挨冻,换我我是舍不得。”

    云葵不知如何接话,只能道:“奴婢做错事,理应受罚。”

    四皇子好奇道:“你做错了何事?”

    云葵抿抿唇。

    调戏太子,扑倒太子,强吻太子罢了。

    她想了个勉强还能启齿的缘由:“奴婢出言不逊,冒犯了太子殿下。”

    众人纳罕极了。

    传闻太子暴戾冷血,嗜杀成性,这丫头出言不逊,竟然没有被打死?

    辰王心下思忖片刻,对云葵道:“你常伴太子兄长左右,可否与我们说说兄长病情如何?”

    太子与淳明帝的几位皇子虽是堂兄弟,可也多年未见,便是三年前太子还在京中时,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最小的九皇子甚至连太子的面都没有见过。

    对于太子的病情,辰王也只从皇后口中听得一耳,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究竟病成何样,辰王想亲自过来看一眼。

    作为淳明帝嫡出的皇子,辰王当然比任何人都要关心这位先帝留下的储君。

    云葵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说实话。

    这些天她亲眼见过无数细作被处置,甚至自己也多次收到不知何人送来的毒药,若皇后给她的密药也含有剧毒,辰王又是皇后亲子,他会对太子殿下不利吗?

    面前这些皇子们,说不准哪个就是给她下毒的幕后主使。

    思及此,她含糊其辞道:“奴婢蠢钝,不懂医理,素日不过干些端茶倒水的差事。太子殿下究竟如何,各位殿下进去一看便知。”

    七皇子嘀咕:“太子先前连二哥都不见,今日也未必肯见我们呢。”

    辰王眸色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

    老七这话说的,仿佛他低人一等,想求见太子都见不着。

    一个臭名昭著人神共愤的疯子罢了,又比他高贵到哪去?

    旁边六皇子不参与讨论,从来时目光就直勾勾地盯着云葵,眸中难掩惊艳之色,只觉得这丫头明眸雪肤,琼鼻樱唇,比那春日骄阳下灼灼盛放的桃花还要明媚动人。

    六皇子也是皇后亲子,已到了初晓人事的年纪,屋里却还未安排通房,只因母后厌恶那些狐媚惑主的货色,怕他小小年纪沉迷温柔乡,不能潜心读书。

    据说大哥敬王就是母后身边一个爬床的洗脚婢所生,后来父皇登基,广纳后宫,开枝散叶,母后更是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可广撒雨露的是父皇,与他有何干系!

    他不求三妻四妾,只想要个小美人暖暖被窝。

    云葵这样的就很好,雪肤花貌,娇艳欲滴,一把细细的嗓比糖糕还软,甜到他心里去了。

    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太子竟然罚她看守宫门,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他盯了太久,旁人想不注意都难。

    最后还是辰王清嗓提醒,六皇子方知失态,讪讪地收回目光。

    九皇子年纪最小,又生得胖,从寝宫一路走到这里累得直喘,这会儿还不知要在寒风中等候多久,他嘴里哼哼唧唧不耐烦,早知道就不来了。

    什么太子,他见都没见过,又不是亲兄长。

    又等了半晌,罗章终于出来回话:“太子殿下有请。”

    辰王颔首回礼:“有劳了。”

    罗章转头看向云葵,“殿下请姑娘引各位殿下一同进殿。”

    云葵有些意外,不要她守宫门了?

    还是这几位皇子确实有问题,太子给她制造接触的机会,以便夜间入梦?

    从东华门到承光殿又是很长一段距离,越往里越是庄严肃穆,守卫森严,众人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散漫神色,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

    九皇子迈着短粗腿,跟在后面走得哼哧哼哧的,就想让七皇子背他。

    七皇子自己还是个小小少年,又生得瘦弱,老九都快比他还重了,哪里背得动。

    见七皇子不肯,九皇子又让四皇子背。

    四皇子看着胖墩墩的弟弟,压低声道:“上午才被父皇考校了骑射,四哥手臂到现在还累着呢,别为难哥哥们了可好?”

    九皇子气呼呼地喊辰王:“二哥,他们都不肯背我!”

    辰王也烦他,拿出嫡长兄的威严气度提醒道:“九弟,莫要胡闹,这里是东宫,不是你的宝华殿。”

    “东宫又如何?”九皇子张口便道,“他们都怕太子,难道二哥也怕吗?”

    话音刚落,辰王向来波澜不惊的神色骤然铁青。

    其他几人眼观鼻鼻关心,不敢在此时插嘴。

    九皇子见他变了脸,吐吐舌头,躲到六皇子身后。

    见六皇子时不时瞟向那侍寝宫女,九皇子又跑到云葵面前,仰着头颐指气使道:“你趴下,给本殿下当马骑。”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九皇子年纪最小,深得淳明帝宠爱,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宝华殿的太监宫女都给他当过坐垫儿。

    可这是东宫,谁敢这么使唤太子的侍寝宫女!

    这女子虽被罚守宫门,失了宠爱,可到底曾是太子的枕边人。太子残暴不仁,却最是护短,谁敢动他宫里的人?众人都记得,当初被罚去御马监的曹元禄可是被太子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召回去了。

    云葵僵在原地,脸都白了。

    这小祖宗要她趴地上给他当马骑?这么胖,能把她腰都坐断吧!

    还是六皇子出来解围,“九弟,她是太子兄长的侍妾,不是你宫里的粗使下人,何况骑人本就不对。”

    九皇子立刻反驳:“侍妾不就是给人当马骑的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谁也没想到五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六皇子下意识去看云葵的表情。

    云葵抿着唇,心中隐隐酸涩。

    其实在贵人们眼中,侍寝宫女就是这么个玩意吧,地位低下,没名没分,供人玩乐。

    好在她一向能屈能伸,侍寝宫女的月俸是先前的三倍,在贵人跟前伺候,虽也担了风险,可得到赏赐的机会也更多,她拿钱当差不磕碜。

    辰王怒瞪着这个出言不逊的九弟,冷声质问:“这话都是谁教你的?”

    并非辰王生性仁善,或是顾忌太子淫威才如此责问幼弟,维护一个小小宫婢,而是弟弟在自己宫里颐指气使胡言乱语也就罢了,这是在外面,叫人瞧见,再传到那些迂腐老臣耳中,他们会认为父皇教子无方。

    明君有了污点,便给了他们攻讦父皇、支持太子的理由。

    辰王很早便知道,他们这一脉身份尴尬,别说他们,就是父皇也要谨言慎行,时刻维护自己的明君形象。

    九弟今日在东宫口无遮拦,明日便有可能在尚书房污言秽语,传出去只会给父皇徒增更多质疑的声音。

    九皇子还小,想不到这么远,他就觉得哪哪都不痛快,以往人人都顺着他,连父皇都不会对他说个“不”字,偏偏兄长们个个都要管教他。

    他脸蛋红扑扑的,气冲冲地吼道:“我就要骑大马!就要骑大马!”

    说着便铆足了劲去推搡云葵,他又胖又虎,愤怒之下手劲奇大,云葵躲避不及,竟然被他一把推到在地,膝盖磕在冷硬的石砖上,厚厚的棉裙都挡不住剧烈的疼痛,手肘和掌心也磨破了皮。

    云葵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脏话,闹成这般,今晚入梦的人选大概是有了。

    四皇子和七皇子见状都赶忙上前拉弟弟,六皇子下意识俯身便要去搀扶云葵。

    恰在此时,一只苍白清瘦、脉络分明的手掌忽然伸过来,挡住了他的动作。

    刺骨寒风从夹道中穿啸而过,头顶浮云遮日,原本暖阳融融的宫墙下仿佛被浓稠的阴影笼罩,一时连空气都沉寂下来。

    众人只觉脊柱发冷,就连大呼小叫的九皇子也怔怔忘记了哭闹。

    太子一身玄色金纹宽袖蟒袍,不知何时出现在此。

    他身量极高,大片的玄色衣摆在凛风中肆意翻卷,宛若暴风雨来前苍穹泼墨,深渊潜龙,尽管面色还有些苍白的病气,行走间却自有一股森冷肃杀的侵略性和压迫感,令人不敢直视。

    辰王压下心中隐隐的惊惧,很快上前施礼:“臣弟见过兄长。”

    另外几人多年未见太子,怔愣片刻后也赶忙躬身行礼,九皇子仰头看向那一身煞气的男人,想起宫中下人说他生食人肉生饮人血的事迹,小小的人儿仿佛也被他过于凌厉的气场震慑,吓得一动不敢动。

    太子淡淡掠过地上的狼狈少女,低哑惫懒的嗓音幽幽响起:“在孤面前倒是横,怎么一到外头就任人宰割了?”

    话音方落,几位皇子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什么叫……“在孤面前倒是横”?

    他们这些皇子在太子面前都夹着尾巴做人,就连父皇母后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外人提及太子更是犹如惊弓之鸟,唯恐避之不及。

    还有人敢对他横?

    她不是仅仅“出言不逊,冒犯了太子殿下”么?难道还比这更严重?

    可太子分明没有重责的意思。

    就连云葵自己也呆怔地睁大眼睛,还有些憋屈。

    「不是,大佬……我那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才敢胡作非为,平日我也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好吗!」

    「何况这些可都是皇子,人家的命令我还能不从?还是我有资格借您的名头在外头狐假虎威?」

    辰王听出太子话中维护之意,只能替九皇子好言道:“今日我们兄弟前来本为探望兄长病情,没成想还是扰了兄长的清静。九弟年幼不知事,方才也是在跟云葵开玩笑,就让他给云葵赔个罪吧。”

    九皇子被两个哥哥合力拽上前,梗着粗红的脖子,满脸不服气。

    他从来没有跟人赔过罪!他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凭什么向一个小宫女低头?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谁也不能欺负他!

    太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小胖子,忽然想起云葵那晚提起的玉嫔与宁德侯世子的春梦,唇边泛起一抹讥嘲,再看这九皇子的目光就意味深长了起来。

    “年幼不知事?孤听他方才那番高见,可不像是不知事的样子。”

    众人愕然,连九皇子说侍妾的那番话也被他听见了!

    云葵手掌撑地艰难地站起来,垂着头立在太子身后,紧紧抿着唇。

    辰王正色道:“想来是宝华殿的下人胡言乱语,他也有样学样,这才口无遮拦,臣弟回去定会禀告父皇母后,请父皇重重责罚。”

    九皇子脸色涨红,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在太子面前撒泼,才噘着嘴气呼呼喊“二哥”,就被辰王狠狠瞪了回去。

    太子轻笑一声:“辰王怕是还不了解孤,孤想要处罚什么人,向来当场便处置了,没有容后再教训的道理。”

    辰王脸色泛青,暗暗咬紧后槽牙。

    九皇子也听明白了,太子这是要责罚他,为了一个小宫女责罚他!

    他又恨又怕,浑身直颤,干脆往地上一躺,打滚撒泼地哭喊:“我是皇子,她是宫女,宫女就该听皇子的!父皇都不管我,你们凭什么管我!我要回宫!我要见父皇!我要父皇来给我评评理!”

    七皇子试着拉他起身,也没拉动,干脆不管了,众人亦无可奈何,撒泼哭闹是老九的拿手好戏,偏偏淳明帝又最是疼爱他。

    几年前八皇子因病夭折,淳明帝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没过两月,玉嫔就有了身孕,淳明帝便将对八皇子的疼爱和愧疚全部转移到了九皇子身上,惯得他愈发无法无天。

    辰王恨不得把这个弟弟踢出去,他压下心中怒火,转向太子道:“的确是九弟顽劣不堪,兄长打算如何罚他?”

    「他若执意要罚,那便将计就计,传出去便是太子纵容宠妾欺压皇子,我倒要看看他如何解释。」

    太子听见他的心声,不由得一笑。

    他这些年臭名昭著,皇后辰王母子功不可没。

    太子示意身旁的德顺,“方才九皇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可都看清了?”

    德顺忙颔首:“奴才都看清了。”

    “等会见了陛下,不拘什么场合,你只管实话实说便是,还有,”太子冷冷勾唇,“告诉陛下,他教子无方,九皇子孤来替他教训。”

    德顺立刻领命。

    在场的皇子包括辰王在内,个个瞠目结舌。

    这个时辰,父皇应该在御书房与几位重臣议事吧?

    德顺这时候进去禀告,朝臣心中该如何作想?

    仰在地上打滚的九皇子见太子派人去告状,还要教训自己,迟钝片刻,更是不管不顾地双腿乱踢,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小孩子哭声震天,云葵忍不住捂了捂耳朵,又小心翼翼去瞧太子,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太子紧抿的唇角、冷硬的轮廓。

    「殿下这是……要替我讨回公道?」

    她心中微动,随后便对上了太子冷硬鄙薄的眼神。

    这鄙薄同那些官员眼里的鄙薄还不一样,倒像是嫌她窝囊,嫌她没出息似的。

    云葵抿抿唇。

    「不好意思,鄙人所有的胆色已经在扑倒您的那晚用完了,一滴都不剩……」

    辰王望着地上撒泼的弟弟,扯出个笑容道:“兄长教训九弟是应该的,只是九弟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没有当真伤到云葵,还望兄长手下留情,饶他这一回吧。”

    老九是他带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父皇不会同太子叫板,只会怪他护佑弟弟不力。

    可与此同时,辰王心中闪过一个阴狠的念头。

    「太子暴戾嗜杀,倘若重罚之下让九弟落了残疾,甚至丢了性命……到时朝臣面前再一通煽风点火,那些支持太子的老臣定然会对这残害幼弟的暴虐之徒失望透顶,我作为父皇的嫡子,何愁不能上位?」

    太子唇边笑意轻慢。

    这就是所谓的贤王风度,所谓的兄友弟恭。

    他朝秦戈使了个眼色。

    秦戈当即领命,上前就将那呼天抢地的小胖墩堵上嘴扣押在地,想拿绳子将他两手反剪身后,却发现这两条粗短胳膊根本扣不到一处,秦戈干脆抡起粗绳将他整个人从上到下捆了个严严实实。

    九皇子被堵了嘴,捆成个大粽子,拼命挣扎之下却也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呜声,疼得眼泪汪汪,满头大汗。

    六皇子、七皇子也看着肉疼,毕竟是自家弟弟,又是这小小的年纪,怎么经得住太子的酷虐手段?

    六皇子尝试着凑过去和云葵搭话:“九弟已经知道错了,你能否跟太子兄长求个情,小惩大诫,给他个教训也就罢了。”

    云葵正看热闹看得兴起,闻言微怔。

    殿下不会真要把这小胖墩弄死吧?那她可真要变成人人唾弃的妖姬了,还要担上一条皇子的性命!

    陛下未必会因此惩罚太子,到时只会拿她偿命!

    云葵不由得担心起来,看着那满地挣扎打滚的九皇子,忍不住开口:“殿下……”

    太子冷冷瞥她一眼,“那你想怎么罚?”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瞠目。

    连云葵自己都很意外,太子殿下这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还真是替她出气啊,连怎么罚都是她说了算?可她算哪根葱啊,太子侍婢也敢处置皇子?!

    云葵挤出个笑容来。

    「要不让九皇子赔我点精神损失?一百两不嫌少,一千两不嫌多。」

    「算了,这不成敲诈了么。」

    脑海中纠结一阵,她艰难地道:“奴婢不敢。”

    太子冷笑,对秦戈道:“既然九弟想骑马,那就带他去后面马场跑几圈。”

    众人不明所以,九弟小小年纪,脚还踩不上马镫,父皇倒是送了他一匹西域进贡的小矮马,还不及人胸口高,他连那都爬不上去,不知太子想让他骑什么马,如何骑。

    秦戈一把将结结实实的小粽子提溜起来,他力大无穷,几十斤的兵器都能使得虎虎生威,何况是个小肉团子,也不管他双脚乱踢奋力挣扎,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人提往马场。

    皇子们自然要跟过去看看。

    太子瞥来一眼,云葵立马屁颠屁颠地跟上。

    东宫北面有着宫中最大的马场,临湖广袤,细沙如雪,遍地是金黄葳蕤的牧草,太子的十几匹坐骑都放养在此。

    几位年岁稍长的皇子虽也在淳明帝的督促下苦练骑射,可他们这一脉骨血中似乎都没有武人的天赋,同寻常的世家子弟打打马球或许还能斗个你来我往,可与真正的武将较量时就很容易相形见绌了。

    先帝景祐帝金戈铁马纵横四海,太子头疾缠身却也横扫千军所向披靡,淳明帝深知这一点,不求在武力上扳回一城,而是效仿古代仁君之道,施恩布德,礼贤下士。

    景祐帝尚武好斗,他便提拔文官,优待文臣,扩大科举名额,使天下学子对自己感恩戴德。而景祐帝生前重用的武将,都被他明里暗里地打压。

    辰王肖似其父,也在民间赢得了贤王之名,骑射功夫对他来说,重要但非必要。

    皇子们平日练习骑射都在皇城中的另一处演武场,而东宫北面这处马场默认归太子所有,等闲人不敢在此跑马,是以今日难得来此,众人无不是大开眼界,眼里掩饰不住的惊叹。

    只有辰王深眸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恨和妒。

    若不是太子在前横加阻碍,父皇早就大权独揽,坐拥天下。

    不光这处小小的马场,这四海九州、天下山河,将来也应该是父皇与他的。

    九皇子一路挣扎得脸红脖子粗,几位皇子原先还为他捏把汗,可若是太子只以教他骑马作惩处,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残暴。

    直到太子亲卫牵出一匹膘肥体壮威风凛凛的狮子骢,众人才倒吸一口凉气。

    这匹狮子骢是五年前西域进贡的千里马,彪悍威猛,野性难驯,当时西域小国以此马前来挑衅,满朝武将无人能驭之,最后被太子降服,后又跟随太子驰骋沙场,枪林弹雨中如入无人之境。

    如此高大悍戾的马,九弟才五岁,如何能骑?

    太子拍了拍马背,狮子骢如有灵性般地抬了抬尾巴。

    秦戈提着九皇子飞身上马,将人摁在身前,夹紧马腹,握紧缰绳,狮子骢便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

    九皇子被捆了一路,早就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双臂疼得快要断了,被粗糙麻绳捆缚的娇嫩皮肤也全都磨得通红,还未反应过来又被带上了马。

    烈马疾驰起来颠簸剧烈,寒风逼面而来,刀子一般割在脸上,他圆圆胖胖的身子也被颠得摇摇欲坠,连口中塞的棉布都颠了出来。

    九皇子一路哀嚎,哭得撕心裂肺,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狮子骢根本没有停下的趋势。

    几位皇子视线紧紧追随着弟弟,个个绷紧了神经。

    狮子骢太烈,秦戈驾驭起来都吃力,遑论还带了个大几十斤的孩子。九弟更是没有任何可抓握之处,只靠秦戈一手攥着他后背的捆绳,随时都有摔下的可能。

    从这么高的马背上摔下来,不死也该瘫痪了。

    狮子骢跑过一圈,路过几位皇子身前,九皇子嘶哑的哭嚎散在寒风中,伴随着褐浊的秽物从马上飞落,众人面色复杂,猜到恐怕是九弟被颠吐了。

    云葵心觉解气,又不敢笑,只能默默站在太子身后,偷偷弯起唇。

    太子负手而立,沉默地听着来自众皇子的心声。

    「不知道太子打算罚多久,我若是九弟,满身的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可千万别摔下来……」

    「这样也好,让他吃个教训,往后还敢作威作福。」

    「方才那太监怕是已经到御书房了,不知父皇听闻此事是何反应,殿内可有其他朝臣在……」

    「她笑起来真美……」

    一道突兀的声音倏忽响起,太子蹙紧眉头,冷冷看向那心声的出处。

    六皇子原本还在为九皇子揪心,哪知目光一转,竟然捕捉到云葵唇边一抹浅甜的笑意。

    马场内外天寒地冻,一切都是冷硬的、干枯的、黯淡的,可到她这里便不一样,粉若桃花的脸颊,盈盈欲滴的雪肤,那一抹笑竟像是暖融融的春风吹进了人心里,玉软花柔,莫过如此。

    太子眸光微黯,原本不动声色的面容隐隐浮现出几分沉冷的意味。

    云葵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起头却只看到太子高大冷冽的背影。

    正欲移开目光,却发现身旁六皇子对自己笑了下。

    「六皇子怎么看着憨憨的。」

    「不过还挺俊俏的,继承了皇后娘娘的美貌。」

    她不敢多瞧,回过头来,却冷不丁撞上太子漆沉阴鸷的眼眸。

    云葵:“……”

    偌大的马场却已经听不九皇子的哭喊声,直到秦戈在众人面前勒马,翻身而下,将屁滚尿流的九皇子丢在地上。

    离得最近的七皇子闻到一股骚臭味。

    秦戈跪下请罪道:“属下失职,九皇子……胳膊脱臼,人晕过去了。”

    几位皇子赶忙上前去瞧,才发现九皇子发髻凌乱,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嘴边还有没吐干净的秽物,身上的华贵衣物和嫩生生的皮肤都被粗粝的绳子磨破了,臀下更是湿了大片,狼狈得像流落街头的乞儿。

    众人面上满是惊骇和无奈。

    辰王压下心中怒火,勉力维持着神色平静,“兄长你看……”

    太子淡淡吩咐:“松绑。”

    又对秦戈道:“既是失职,自去领罚吧。”

    秦戈从善如流地应下。

    众人:“……”

    这句“领罚”敷衍得好像让他去吃饭似的。

    总之错在九皇子,太子不过是罚他骑了两圈马,就算胳膊脱臼,太子也罚了亲卫,谁敢说一句不是?

    看过了热闹,太子兴致乏乏,转身回宫。

    云葵赶忙跟了上去。

    几位皇子只好将命人将九皇子抬回去。

    一番折腾下来,也都忘记了来东宫的目的。

    不过太子看上去精神尚可,都能亲自出来折磨人了,哪还有先前病恹恹、动辄昏迷的样子?

    宫道上,云葵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佬身后。

    总觉得他脸色阴沉,不太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嫌她被九皇子欺负,丢了他的脸?

    她抿抿唇,踩着他的影子跟上去,小心翼翼瞧他紧绷的侧脸,“方才多谢殿下替我解围,若不是您及时出现,奴婢恐怕当真要被九皇子骑回承光殿了,奴婢这小腰,肯定受不住……”

    太子下意识地被她这话引导,竟果真看向了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

    暗夜里那些灼热的记忆涌上脑海。

    那玲珑有致的凹陷处如雪似酥,软得一塌糊涂……

    第25章

    两人行到宫门口, 没等太子开口,云葵乖乖顺顺地道:“殿下回去歇息吧,奴婢继续守宫门啦。”

    太子冷冷看她:“还嫌不够丢人?”

    云葵道:“奴婢还没找到下毒的凶手呢, 岂能空手而归。”

    太子目光扫过她膝上磕破的衣料,寒声问道:“近日为何不来承光殿伺候?孤不传唤你,不知道夜里要来当差?”

    云葵小声嘀咕:“奴婢在宫门口站了一整日,回到偏殿倒头就睡,怕伺候不周,惹殿下不高兴。更何况, 奴婢先前唐突了殿下,以为殿下不愿见我, 这才将我远远地打发了……”

    太子冷嗤一声。

    云葵偷偷瞧他脸色, “原来殿下并不生气么?奴婢还以为殿下厌弃奴婢了呢。”

    太子淡淡道:“不过是看你能入梦, 还有些用处。”

    云葵唇角弯起,“原来如此, 那奴婢今夜去承光殿侍奉, 殿下等着奴婢吧!”

    太子黑下脸。

    她这话说得,仿佛不是来当差,而是帝王銮驾将至, 让他等着承宠。

    没等他责问,小丫头已经一溜烟跑了。

    ……

    御书房。

    淳明帝正与朝中重臣商议要事,几位内阁阁老,包括国舅爷父子都在场。

    贴身太监前来传话, 说太子身边的德顺有急事禀告。

    太子找他能有何要事?

    淳明帝心中一震,脑海中冒出个振奋人心的念头,难不成太子出了事?

    事议到一半,淳明帝也不顾几位重臣在场, 立刻道:“快宣。”

    德顺不紧不慢地进殿,先给皇帝及阁老们行礼。

    淳明帝免了他的礼,急声问道:“太子究竟如何了?可有请太医?”

    德顺这才道:“不是太子殿下,是九殿下。”

    “与小九何干?”淳明帝满脸不解。

    几名官员也都看了过来,尤其听到与九皇子有关,宁德侯世子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德顺便将方才东华门外发生的事如实道来,“……九殿下非要那宫女跪下给他当马骑,还扬言……”

    淳明帝微微变了脸色,笑着打断道:“朕与阁老们还有要事商议,不如先到……”

    没等淳明帝说完,德顺便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阁老们中也有九殿下的老师在场,陛下不妨容奴才把话说完。”

    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沈丘桦是皇子们的老师,此刻就在殿中,闻言上前一步,拱手道:“皇子有过,微臣难辞其咎,微臣理应知情,再行规诲。”

    淳明帝暗暗攥拳,压下心中不豫,对德顺道:“既如此,你如实说来便是。”

    德顺便道:“九殿下扬言,侍妾本就是给男人当马骑的。”

    此话一出,包括淳明帝在内的众人都瞬间变了脸色。

    众人本以为九皇子深受宠爱,平素的确有些顽劣,但也不失孩童的可爱,却没想到九皇子竟如此出言无忌。

    德顺继续道:“辰王想要将九殿下带回宝华殿,交由陛下管教,可九皇子却坚决认为自己无错,还要陛下前去评理。”

    阁老们面面相觑,淳明帝脸色泛青。

    德顺道:“太子殿下忍无可忍,才说代陛下行管教之责。”

    一直沉默的宁德侯世子突然开口:“太子打算如何管教九皇子?”

    宁德侯面色不善地瞥眼儿子,皇上都没发话,他着急开什么口。

    就因为那是玉嫔的儿子?

    几位阁老也跟着紧张起来,太子横行无忌,手段狠绝,但凡被他抓到错漏,不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朝中大员,严刑逼供先斩后奏都是家常便饭,他那些刑讯的手段,听着便让人毛骨悚然。

    九皇子才五岁,怎受得住他的“管教”?

    德顺道:“奴才走之前,只听太子说要把九殿下带去马场教骑马,杀杀九殿下的威风。”

    淳明帝愕然,“仅是如此?”

    德顺颔首应是。

    此事本就是九皇子有错在先,那就怪不得他煽风点火,用一些语言艺术模糊重点混淆视听,真若追究起来,他可没有说错一个字。

    宁德侯世子扯唇:“太子能这么好心?”

    德顺诧异道:“殿下一向赏罚分明,对几位皇子亦是不吝教导,难道在世子爷眼中,我们殿下竟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宁德侯终于忍不住瞪了眼儿子。

    淳明帝及众臣也很意外,太子可不像是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人。

    内阁重臣在此,淳明帝即便再担心九皇子的安危,也不能表现出来。

    他叹口气,扼腕道:“只怪朕这几年溺爱纵容,竟把小九教成今日这般,朕实在是……”

    宁德侯立即拱手相劝:“陛下不必过分自责,九殿下小小年纪,心性顽劣也属寻常,日后好生教导便是。陛下为朝政大事尽职尽责,还要管教近二十个子女的功课,千绪万端,有些疏漏也在所难免。”

    他这一说,方才还满脸不悦的阁老们神情都缓和下来,颔首认同。

    谁都有子女,可就算是大昭这些登阁拜相的顶级权臣,也不敢保证将家中子孙培养得个个出人头地、品行端方,何况是日理万机子女众多的淳明帝?九殿下还是老幺,多疼爱些也是人之常情,往后慢慢教导便是。

    见淳明帝自责不已,沈丘桦也躬身请罪:“教不严师之惰,九殿下如此顽劣,是微臣教导无方,陛下信任臣,将皇子们交给臣,臣却有负陛下所托,臣实在汗颜,还请陛下降罪。”

    又一番君唱臣和,眼瞅着风向扭转,德顺及时道:“殿下之意是,陛下虽操劳国事,也该以身作则,嘉言懿行,沈阁老授业解惑的同时,也要重视皇子公主们的品行教育。九皇子今日口出秽言,太子殿下代为教训,往后还需陛下和阁老们多加用心,劝善规过。”

    几句话下来,说得淳明帝和沈丘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话说得,淳明帝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还要太子代为教训。

    往深了想,太子是否也是借此事表达对淳明帝这个代职皇帝的不满,想要亲自执政了?

    散会之后,宁德侯父子一道回官署。

    宁德侯如今任户部尚书,宁德侯世子谢怀川也在今年擢升为正四品都察院左佥督御史,这都是家族振兴带来的荣耀。

    经御书房一事,父子俩皆是神色不虞。

    宁德侯斥责儿子:“你今日太沉不住气了!”

    谢怀川在外还算冷静自持,可身为父亲的宁德侯却知他心中有鬼。

    去年一场宫宴上,谢怀川喝得烂醉如泥,倚在妻子怀中,口中念的却是玉嫔的闺名!

    宁德侯也是那时才知道,自家儿子成亲这么多年,且已有一双儿女,竟然还在惦记皇帝的女人!

    好在只有世子夫人孟氏和宁德侯知晓此事,宁德侯怒气冲天,安抚好儿媳,又狠狠责罚了谢怀川。

    今日在御书房,谢怀川竟然又为了玉嫔所生的九皇子,当着诸位阁老的面口不择言,议论太子的不是!

    太子为人如何,阁老们心里自有一杆秤,怎么也不该是他这皇帝内侄胡乱议论,这叫旁人如何作想?

    皇后母族对太子不满已久?

    还是淳明帝也有此意,欲取代江山?

    谢怀川心事重重,不知太子会如何吓唬九皇子,可眼下又去不得宝华殿,一时心焦难安。

    “父亲,儿子知错了,方才是一时情急……”

    宁德侯冷声道:“好在方才殿中议论的是九皇子的管教问题,注意力不在你身上,否则连陛下都要对你有所猜疑。这回不论九皇子发生什么,你都给我收了心思,莫要过问。你记住,宝华殿的一切早就与你无关,莫要平白授人以柄。”

    谢怀川抿唇,颔首应下。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东华门附近。

    昨日就听同僚说,太子罚了一名宫婢在东华门外守宫门,今日与九皇子发生争执的恐怕就是此人。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看过去,果然见一身着银红袄裙的女子立在宫门外,薄而柔和的日光在她面颊镀了层淡金色的光芒,衬得肌肤雪白剔透,艳色惊人。

    听到脚步声,少女明澈乌润的水眸也朝他们看来,这一眼,谢怀川几乎立刻确定,这宫女便是被他下了七日散的司寝宫女!

    与她接头的下属虽已死在东宫刑房,但曾向他描述过那司寝宫女的容貌,与面前的女子分毫不差,且她深得太子喜爱,恨不得夜夜召唤,除了此等美人,谢怀川想不出还有何样容貌可以获得太子的青睐。

    可她不是应该早就死了!怎会站在这里?

    难道是太子给她解了毒?

    今日太子也是为了她,才亲自教训了九皇子?

    云葵也认出了谢怀川。

    毕竟她在梦里被迫旁观了这位世子爷与后宫嫔妃共赴巫山的全过程,这位宁德侯世子汗流如雨,骚话连篇,让人想忘记都难。

    可他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自己?有一瞬间,云葵甚至觉得他像是白日撞见了鬼。

    难不成下毒的就是他?

    云葵再想仔细确认一番,对方已经不动声色地收敛了异常,仿佛方才那一瞬的瞳孔变化只是她的错觉。

    两位大官同时朝自己看来,云葵迟疑片刻,还是躬身施了一礼。

    按理说宫门值守,就像罗章等侍卫一样,若无旁事,无需向过往的所有官员行礼,否则东华门外人来人往,她这种低等宫女,干脆整日在此长跪不起了。

    好在宁德侯只是面色复杂地看她一眼便移开了。

    宁德侯世子倒是多看了她几眼。

    这些高官个个都是人精,练得喜怒不形于色,不是她能看透的,云葵干脆不去想了,就算怀疑,此刻也没有证据,不如晚上入梦中再一探究竟。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她膝盖还疼着,没等天黑就回了偏殿,沐浴过后,往床上躺了会,又打起精神前往承光殿。

    十几道晚膳摆了满满一桌,色香味都是顶级,让人垂涎三尺。

    太子见她来,淡淡吩咐道:“既然来了,换你试膳吧。”

    试膳的小太监已经试到最后一道,闻言幽怨地看了眼云葵,躬身退下了。

    云葵心中窃喜,象征性地拿银针戳了戳就开吃。

    她吃得香,根本没管每道不超过五钱的规定,喜欢的菜品就假装没试过,折回来再试一遍,反正太子向来食欲不佳,寥寥几筷就搁下了,这么多菜不吃也是浪费。

    吃饱喝足后,德顺奉上一瓶金疮药。

    云葵瞧了瞧掌心,摆手道:“我就磨破点皮,不碍事。”

    太子凉凉瞥来一眼,德顺只能继续劝道:“姑娘擦上吧,殿下的床褥可都是寸锦寸金的料子,弄脏、弄破可就不好了。”

    「原来是嫌弃我呢。」

    「那天晚上亲我的时候,也没见您嫌弃我。」

    太子沉着脸,目光却落在她褪下衣袖露出的一截雪白滑腻的小臂,那有一处两寸长的擦伤。

    趁她抹金疮药,太子开口问道:“这几日除了几位皇子,可还见过什么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太子嗓音有些哑。

    她想了想,如实道:“确实有几位不认识的大人,不过我还见到宁德侯世子了。”

    太子目光微凛。

    当然,她能不能梦到谢怀川都无所谓,谢怀川安插进来的眼线尽管至死不肯开口,却已在心声中坦露一切,眼下他还在搜集各方证据,到时一网打尽便是。

    云葵抹完手肘和掌心,又掀起裤腿,涂抹膝盖。

    见太子紧紧盯着她,她微微侧过身,避开了他灼灼的视线。

    她还记着汤泉宫那日呢,这个小气鬼遮遮掩掩,脱光了也一丁点都没给她瞧见!

    那她也不给他看!

    云葵转过身,偷偷掀起裙摆,露出莹白纤细的小蹆,才捻了点药膏准备涂抹,一道高大漆黑的身影忽然笼罩下来。

    太子盯着她受伤的膝盖,喉咙微滚:“孤总要看看,你膝上这伤重不重,会不会弄脏孤的床褥。”

    云葵来时心里那些赧然和拘谨都被他这句话冲散了大半。

    她抿抿唇,泛青紫的膝盖往他面前怼,没成想单脚站立没站稳,眼看着就要往下倒,好在男人眼疾手快,微凉的手掌及时托住她腿窝,另一只手稳稳箍住她后腰。

    粗粝的掌心与那细腻温热的未及之地紧密贴合,一瞬间如同电流般的酥麻触感流遍全身,两人皆为之震颤。

    云葵心脏扑通扑通往外蹦。

    腿窝间那只手覆上来时分明还是冰凉的,此刻却烫得她浑身火烧火燎,触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四目相对,男人眸色沉炽,滚烫的呼吸拂落在她脸颊,她瞬间满脸涨红,双手不知如何安放。

    太子喉结微滚,良久才敛眸,看向她受伤的膝盖。

    原本雪嫩无暇的皮肉此刻青紫一片,两处磨破皮的地方往外渗出殷殷血丝。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刮了刮,温热的指腹与冰凉的扳指同时扫过膝上薄而敏感的雪肤,激得她双蹆忍不住轻颤。

    偏偏这个姿势又极其尴尬,她在画册中见到过,似乎叫什么“山羊上树”……只是他身量太高,她才齐他肩膀,配合起来可能不太容易。

    太子:“……”

    这几日在她身边竟也涨了不少见识。

    他不像别的皇子,成年之后便有通房丫鬟侍奉左右,一来他对美色可有可无,这些年征战在外也无暇顾及亲事,也就是这次回京,年过弱冠,皇后再不给安排就要落人话柄了,又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这才按照惯例拨了四个侍寝宫女。

    先前枕畔空置,自然也就无暇研究房中之事,只不过这些年在军中,麾下部将难保有些闲磕牙的粗野汉子,巡营时偶尔听过几句荤话,这便是他全部的涉猎了。

    想不到回到宫中,身边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宫女竟然……满脑秽亵,见多识广。

    他也留神听过旁人的心声,虽也有心口不一之徒,但绝不会似她这般。

    指腹覆在那滑腻柔软的腿窝,手掌无意间收紧,能感受到她皮肉下清晰的脉搏跳动。

    太子眸光晦暗,呼吸发沉,体内不知何处燃起一簇暗火,一路窜上四肢百骸。

    直到身前人轻轻嘶了声,他才立刻回过神来,神色不自然地松开手,缓缓将人放下。

    云葵脸上燥热未消,嫣红的唇瓣抿了抿,人还没冷静下来就脱口而出道:“殿下看过了,奴婢能上殿下的床吗?”

    第26章

    她心思污秽, 时常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太子早就习惯了,转身平了平呼吸, 嗓音微沉道:“擦了药上来。”

    云葵点头应下,指尖捻了点药膏,只薄薄涂了一层。

    好在药味不算冲,太子应该能接受。

    上回的教训犹在眼前,云葵光想想都觉得羞愧,是每每回忆起来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程度。

    造孽呀, 她也有苦衷啊,若非以为自己要死了, 又岂会做出那般轻薄之举, 说那些胆大包天的话……

    好在谁也没有主动提起当时的尴尬, 就当是个误会,一缕轻烟般地消散了。

    比起做太子的宠婢, 她更愿意做他麾下的能人异士。

    云葵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她要短暂地戒色,好让太子忘记那晚她所有的逾越。

    「什么想占他便宜,想数腹肌, 想看小殿下,这都是不存在的!」

    她要用自己独特的入梦技能为太子揪出潜藏在暗处的眼线,将那些谋害太子的幕后主使一网打尽,立汗马功劳, 得赏银千两!

    太子唇边泛起一抹冷嘲,一把将那绵软的身子搂进怀中,漆沉的眼眸凝视她。

    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容在眼前突然放大,云葵心跳狂乱, 登时闭紧了双眼。

    「戒色,戒色,戒色……」

    「小葵花,你一定要忍住!」

    她尽量忽视男人温热的身躯和腰间滚烫的大掌,紧紧闭着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终于缓缓进入梦乡。

    恍恍惚惚间,入了一人的梦。

    只不过这人与她想象中的幕后黑手有些偏差。

    她竟然梦到了自己和……六皇子。

    六皇子约她在东宫一处角门外相见,含情脉脉地握住她的手:“云葵,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东宫受苦。你放心,明日我便去求太子兄长,让他把你送给我,我会对你好的。”

    而“她”也感动得稀里哗啦,满脸信任和期待,娇滴滴地回应:“我等着六殿下。”

    然而六皇子的计划并不顺利。

    画面一转,梦中黑云压城,马蹄飞扬,一派阴沉肃杀的气氛。

    丛林深处,一队黑衣人马从荒草碎石间呼啸而过,前头一对男女拉着手仓皇出逃,最终被兵马围困在万丈悬崖之上。

    云葵也跟着紧张起来,再仔细一瞧那崖边私奔的男女,不就是她和六皇子!

    黑衣人追至崖边,为首的那人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一双深黑冰凉的眼眸冷若寒霜,杀意凛然。

    六皇子气喘吁吁,狼狈至极,却依旧视死如归地挡在她面前,“太子兄长,只要你愿意,天下美人尽是囊中之物!你什么都有了,可我只想要一个云葵,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太子张弓搭箭,面容冷酷,只听寒风中“嗖”的一声,寒光凛凛的银箭破风而出,朝他二人直射而来!

    悬崖边退无可退。

    六皇子与“她”相视一眼,眼含热泪:“在天愿作比翼鸟。”

    “她”亦泣泪相和:“在地愿为连理枝。”

    云葵便眼睁睁看着这对亡命鸳鸯双双坠崖。

    但故事至此还没有结束。

    崖下是深潭,他们侥幸捡回性命,碧池之畔,白雾缭绕,彼此湿透却火热的身体交缠在一起……

    云葵:“……”

    六皇子这是吃了多少话本才能做出这样的梦!

    由于画面实在没眼看,云葵强逼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

    没想到六皇子今日才头一回见她,看着一本正经的,年纪还未必有她大,竟然对她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抬眸去看太子,没想到太子也醒了,漆黑的眼眸隐隐透着冷怒之色,与梦中把他们逼下悬崖的太子殿下如出一辙。

    云葵:“……”

    「这么凶做甚?谁又惹他了!」

    太子向来浅眠,被她一通咋咋呼呼的心声吵醒,心头升起一股难平的躁怒。

    “看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还算平静,云葵却只觉得一股寒意漫上背脊,刚想扯谎敷衍过去,却听太子冷声道:“孤要听实话。”

    她被这沉冷的嗓音吓了一跳。

    「什么实话假话,我还没说是什么梦呢!」

    「可这梦也着实荒唐,倘若如实告诉他,不知道会不会害了六皇子……毕竟六皇子什么也没做,只是梦里想想,我总不能拿住这一点就上纲上线,跟太子告状。」

    「又或许,太子压根不在意吧,一个小小的侍寝宫女,皇子之间互赠也是常事,六皇子若是当真向他讨要我,他会给吗?」

    「六皇子看着很随和,今日还在九皇子面前替我解围,倒不像是会随意发落下人的人,可他是皇后的儿子,就算过了太子这关,皇后娘娘也绝不会允许的。」

    「皇后娘娘若知道我那秘药并没有给太子服用,甚至还上交了,不知会如何处置我……」

    思及此,云葵便有些心烦意乱。

    不知是难过自己身份卑微不能自主,可以被主子随意赠人,还是担心皇后那边不知如何交代,眼下甚至连一个小小的梦,太子都要冷眼逼问……

    云葵沉默着转过身,鼻腔有些泛酸。

    太子听到她的心声,面色也从一开始的冷厉慢慢缓和下来。

    “云葵。”

    云葵背对着他,咬咬唇道:“真不是什么好梦,殿下就别问了。”

    太子沉默地盯着帐顶,良久道:“睡吧。”

    云葵轻轻松口气,闭上了眼睛。

    可脑海中却还是忍不住想起方才那个梦,皇后精明狠辣,辰王殿下也看着温厚持重,怎么六皇子……

    还没想明白,耳边忽然传来男人淡漠的嗓音:“既不是什么好梦,还胡思乱想什么。”

    云葵:“……”

    「大佬,你管得有点太宽了吧!」

    「这人怕是开了天眼,怎么每回都知道我在胡思乱想……」

    云葵心里嘀咕了一会,困意渐渐上涌,原以为今夜会一无所获,没想到竟又让她梦到了一些奇怪的场景。

    金碧辉煌熠熠生辉的大殿中,雕龙髹金大椅上坐着小小年纪脚还沾不到地的九皇子。

    底下群臣跪拜,山呼万岁,五岁的九皇子趾高气昂抬起手,用仍显稚嫩的嗓音说“众卿平身”。

    云葵旁观着这一切,惊得说不出话。

    她虽然不懂朝政大事,却也知道太子才是储君,就算不是太子登基,九皇子前头也还有好几位兄长,他又非嫡出,怎么也轮不到他当皇帝吧。

    难道这是九皇子的梦?他还那么小,也想当皇帝?

    画面中,九皇子下朝后直奔慈宁宫,迎接他的是容貌娇美珠翠满头的玉嫔,再看那玉嫔身边站着的男子……竟然是宁德侯世子!

    九皇子跑到两人中间,仰起胖胖的脑袋,高兴地喊“父亲”、“母亲”,笑着说起今日朝堂的见闻。

    云葵看到这里,更是目瞪口呆。

    尤其是九皇子唤那一声“父亲”时,她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九皇子竟然唤宁德侯世子父亲!

    云葵从梦中惊醒过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她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只是不知这是谁的梦,倘若是九皇子的梦,那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生父并非当今陛下,而是宁德侯世子?

    但若是宁德侯世子的梦,或许这一切只是他的痴心妄想,毕竟他在梦里都想占有皇帝的妃嫔,让姘头的儿子喊他“父亲”似乎也合情合理?

    云葵这下完全睡不着了,激动地转过身,伸手去扒拉身侧的男人,“殿下,你睡了吗?”

    太子早就被她的心声吵醒了。

    两人靠得太近,而她的心声又与平日怯懦的姿态大相径庭,太子躺在她身边,时不时便能听到她刺耳的惊呼。

    他被她晃了几下胳膊,太阳穴阵阵抽痛,掀开眼皮,漆黑的眼眸血丝遍布。

    云葵看到他赤红的双目,原本还兴致勃勃的想要与他分享梦中看到的一切,此刻气焰消了大半。

    但人已经被他晃醒了,她怕挨打,依头顺脑地往他身边蹭:“殿下,你猜我梦到了什么好东西?”

    太子头痛欲裂,不太想说话。

    云葵自己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没等他开口,就小心又兴奋地说道:“上回我不是同您说过,玉嫔娘娘在梦中与宁德侯世子私通么,方才我又梦到九皇子竟然不是陛下亲生,是宁德侯世子的儿子!”

    她心里喊那么大声,太子早就听到了。

    这梦多半是宁德侯世子的。

    五岁的孩子藏不住事,真若知晓自己的生父是谁,早就闹翻天了。

    倘若九皇子真是这二人私通所生,都不用他动手,淳明帝也不会放过,事关皇家颜面,宁德侯府抄家斩首都是轻的。

    云葵看到他唇角很轻地勾了下,可眸中的疲乏掩藏不住,想起曹元禄先前的交代,她不免有些担心,“殿下可是头疾又发作了?”

    太子闭上眼睛,眉心紧紧地皱着。

    云葵小声道:“奴婢去请何军医,还是请曹公公进来?”

    太子冷嗤一声,“你不是自诩忠心不二么?孤头疾发作,你便想远远地躲着?”

    “自然不是!”云葵赶忙否认,“奴婢只怕自己无用,伺候不了殿下。”

    太子笑道:“是么,孤只要你伺候呢?”

    云葵气得脸颊鼓鼓。

    「您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怕吗!」

    「罢了,伺候就伺候吧,虽然倒也不至于杀了我,可……万一他暴躁起来,想要狠狠要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受得住……」

    太子:“……”

    那晚就被他吻得几近窒息,云葵想想就有些后怕。

    她呢,第一次亲人,还是天底下最尊贵、脾气最差的太子,心内太过紧张,也没有发挥好。

    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肯定……

    想着想着,便发现太子一双厉眸冷冷盯过来。

    云葵立刻表现出与心声全然不同的乖巧,低眉顺眼道:“殿下可需要奴婢做什么?”

    太子眸光落在她轻轻翕动的唇,不禁想到那晚被他吻得媚态横生、楚楚可怜的模样。

    方才她在心里说,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如何?

    太子嗓音喑哑:“靠过来些。”

    云葵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他想干嘛?」

    其实两人中间还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太子让他靠近,不会是想一伸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吧?眼下的距离不太好发力?

    太子语气略沉了沉:“怎么,不愿意?”

    “愿、愿意。”

    云葵脖颈凉凉的,抬眸看到他嶙峋的喉结微微滚动,再往下,是烛火暗处冷白的锁骨和胸膛……

    「靠近些,是要多近?」

    她慢慢地蹭过去,曲起的膝盖最先感受到皮肉相触的温热,又让她不合时宜地想到方才被他捞起的膝窝,那股酥酥麻麻的触感自蹆间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心口噗通直跳,脸颊至耳尖都升起一股燥热。

    「这可怎么好呢,我还要戒色的……」

    「可大佬的话怎能不听?」

    他不发话,她便慢腾腾地往他身前挪,直到近在咫尺,男人滚烫的气息就落在自己额头,她才颤巍巍地抬眼:“殿下,这么近可以……”

    话音未落,唇瓣便被男人温凉的薄唇含住。

    第27章

    云葵霎时停滞呼吸, 只觉得浑身血液一股脑冲向颅顶,瞬间失去思考的能力。

    「我是谁,我在哪, 我在做梦吗……」

    唇瓣被吻得发麻,脑袋亦是昏沉,连一句心声都拼接不全。

    明明他的动作还算温柔,她浑身却像是被施了蛊般麻酥酥的,未及反应,齿关就被男人温热的唇舌抵开, 清浅的药香卷了进来,舌尖被迫迎上他的柔软。

    与那晚的强势霸道截然不同, 他像不紧不慢地品尝一块甜软的糖糕, 轻捻慢咬, 有条不紊地探索、蚕食,一点点地诱着她失去全部的理智。

    她被吻得晕晕乎乎, 忘记呼吸, 等到男人的唇舌缓缓退出来,她才似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扶住他的肩膀, 下意识地大口呼吸。

    太子看她满脸潮红不争气的样子,嫌弃道:“怎么跟个软脚蟹似的。”

    云葵眼睫簌簌,浑身瘫软。

    「我不是在做梦吧,活阎王竟然又亲我。」

    「这是我的梦, 还是他的梦?」

    太子淡淡道:“是你的梦。”

    云葵诧异极了:「梦里还有这种好事?」

    太子:“……”

    诧异过后,她又在心里呐喊呼嚎。

    「小葵花,你也太废了!连梦里都支棱不起来!怎么每回一亲就软了!你的斗志在哪里,你的胆量在哪里!」

    她指尖发颤, 才发现自己竟还攀着他的肩膀。

    指腹下隔着一层薄薄衣料,能够感受到他流畅结实的肌肉曲线,连那怒涨的青筋都贴着她的指尖隆隆跳动。

    云葵感动得泪眼汪汪。

    「还是做梦好啊,可以随便贴贴,这人平日那么小气,天知道在他身上找点甜头有多不易!」

    上回她主动扑人,却又迫于他的淫威不得不囫囵吞枣,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什么也没吃明白,如今回想起来,处处都是遗憾。

    「尤其是那小荷尖尖处,简直是一触即离,根本没有细细赏玩!」

    「梦里有这么好的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戒色什么的先往后稍稍,梦里摸摸不算色!」

    她粘糊地在他手臂上来回揉捏,指尖沿着轮廓仔仔细细地描绘,充分感受那硬实线条喷薄而出的力量感,一时头昏眼热,口干舌燥。

    「难怪力气那么大,轻而易举便能钳制住我。」

    「这么壮硕的手臂撑在床面上,应该能坚持很久吧。」

    「我看那宁德侯世子身材也就一般,玉嫔就已经嗷嗷叫了……」

    太子:“……”

    早就知道她入的那些梦极为露骨,俨然就是活春宫,可一想到她把那些臭男人的身体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堂堂储君竟也与那些人一样,都是她可以肆意观赏和评判的玩物,他心里便涌起一股莫名的躁怒,想狠狠教训她一番。

    云葵还在细细轻抚,直到察觉男人黑沉的眸光压下来,她指尖微微顿住,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梦里会有如此真实温热的触感吗?

    梦里摸他的肩膀,也会被他狠狠地盯着?

    且,方才她好像听到他说——“是你的梦。”

    云葵彻底愣住了。

    脑子回味过来,那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当真是极为清晰,不似她的幻想,难不成……

    意识到这极有可能不是梦,云葵一颗躁动的心瞬间冷却。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让自己淡定下来。

    「莫慌莫慌,毕竟上回那么大胆的话都说过了,连人都扑倒了、强吻过了,还有什么场面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若无其事地掸了掸他肩膀的衣料,讪讪挤出个笑来:“殿下的寝衣好像沾了灰尘,我帮你掸啦。”

    太子抿直唇线,冷冷拿开她的爪子。

    好吧,果然不是梦。

    云葵缩回手掌,小心翼翼往后挪,惹不起,她躲还不行吗!

    床帷外,烛影摇曳,更漏声声滴响。

    太子神色微凝,忽然问道:“还睡吗?”

    云葵身子顿住,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是还想让她入谁的梦么?

    其实入梦也蛮累的,身临其境跟着梦中人经历一切,就像戏台前看了一整日的戏,精神头肯定不如安安稳稳养精蓄锐地睡上一觉来得好。

    太子:“不睡就替孤更衣。”

    云葵微诧:“殿下要起身了?”

    外面天还黑着呢。

    说话的功夫,他已掀被坐起身,“孤今日要上朝。”

    云葵怔了怔,回过神后赶忙随他去里间。

    偌大的承光殿内间,太子衮冕、朝服、常服以及各个场合要穿的礼服都在此处陈放。

    云葵从未来过此处,满脸惊艳地看向那架上整齐悬挂的玄色绣金盘龙圆领袍,才想起魏姑姑先前提到过,太子常服多绣莽,然祭祀、谒陵、朝贺等重大场合皆以龙袍为主,这是天子的特赐。

    她何德何能,这辈子竟能亲眼见到龙袍?

    从前在针工局待过一年,她也有幸见过宫中主子们各种奢华庄重的冠服,那些盛装华服给幼时在宫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她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冲击,也才知道,哪怕只是冠上一颗最不起眼的珍珠,都比一屋子人的性命还要值钱。

    后来宫中几年长了不少见识,也曾看到那些天潢贵胄、高官命妇进宫觐见时个个华冠丽服珠光宝气,然而这一切却都不及眼前之景来得震撼。

    衮冕九章,冕九旒,玄衣纁裳,玉佩革带,目所及处皆是熠熠生辉的金线织就,各色贵重的金玉宝石点缀其间,独属于上位者的华丽章纹处处彰显着储君的赫赫威严。

    太子回京至今一个月,除了前段时间大张旗鼓地肃清了整个东宫,似乎不是昏迷吐血,就是卧床养伤。

    她从最开始的极度恐惧不敢接近,到现在已经能跟他睡在一张床上插科打诨,甚至有胆子动手动脚,一度忘记了他高高在上的储君身份,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云葵轻轻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衮龙袍取下来,勉强将各种佩带、玉圭认全,真正替他更衣时还有些生疏和吃力。

    太子低头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得皱起眉头,“没有人教过你这些?”

    云葵如实道:“魏姑姑教过,可教的大多是给殿下侍药和侍寝,更衣也只细细教过常服的穿着,至于殿下的朝服,我们只看过形制图,魏姑姑简单演示过一遍,不曾细讲……”

    太子扯唇:“以为孤活不到上朝了?”

    云葵被他语中冷意慑住,脚底有些发软,“奴婢失言……”

    可她的确也没有说错,当初太子身中数箭沉疴难起,谁也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好转,而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宫女,谁又想过自己还能活到今日,甚至连教她们魏姑姑都被遣走了……

    太子垂眸看她一眼,又唤了曹元禄进来。

    曹元禄是伺候惯了的,恭恭敬敬地替太子换上衮龙袍,将朝服上一些细枝末节也一一教给她,最后道:“姑娘给殿下梳头戴冠吧。”

    云葵微微一愣,视线沿着太子胸前明明赫赫、凛然生威的盘龙纹样往上,再对上男人那双深邃冷峻的凤眸,她连心口都在微微地震颤。

    平素见到的太子殿下只着一袭玄色常服,举手投足间的气场已是凛然不可侵犯,今日龙袍加身,威严肃穆盖过了以往的阴鸷冷酷,更显得五官深峻,渊亭山立,是那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生敬畏的储君风范。

    「这可是太子啊,生来尊贵、宛若神祇的男人,夜里竟然被我那般亵渎……」

    「小葵花你、你怎么敢的!」

    她又想起来,梦中碧簪姑姑似乎很喜欢她夫君穿当差时穿的飞鱼服与她共赴巫山,能选进仪仗队的本就是侍卫中的极品,那大红锦袍,乌纱鸾带,更是将虎臂蜂腰螳螂腿勾勒得淋漓尽致,直接把碧簪姑姑迷得尖叫连连。

    太子殿下自然比那仪仗队统领更加英俊挺拔,这一身衮龙袍更是龙章凤姿,天家威仪。

    太子听到她又在心中将他与其他男人作对比,还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他的脸色再次黑沉下来,可随即又听见她更为大胆的幻想——

    「这可是龙袍啊,他若着这一身把我压在身下……哎呀不能想,再想就要流鼻血了!」

    「戒色,戒色,戒色……」

    太子眸光晦暗,暗暗滚了滚喉结,更荒唐的是,自己竟也因她这污秽的心思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想起那被他才吻片刻就已经泪水涟涟的小脸,他在心里嗤笑一声,就这胆小如豆的丫头,也就只敢在心里猖狂,真若如她所愿,欺身压下去,只怕她就要吓哭了。

    太子敛眸,按下心中那股躁乱。

    好在朝服足够宽大,可以让他时刻维持威严。

    云葵五迷三道地接过曹元禄递来的象牙梳,抬起胳膊才发现根本够不着太子头顶,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将她全部笼罩。

    曹元禄笑道:“姑娘等殿下坐下再梳吧。”

    她这才反应过来,稍稍抬头便见太子居高临下地掠来一眼,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云葵:“……”

    梳头她是好生学过的,无奈天生手笨,加上畏惧太子威严,她连手指都在发抖,梳出的发髻要么过松,要么过紧,要么总是漏下一缕,最后那下没留神,扯得太子眉心直皱。

    她讪讪垂下头,欲哭无泪:“殿下饶命……”

    太子顶着她梳的发髻,怎么看怎么奇怪。

    曹元禄也没想到这丫头是个二五眼,这蹩脚的梳头手艺放在其他主子宫里都是要拖出去打板子的,他竟还特意把与殿下亲近的机会留给她……

    心声方落,曹元禄就被自家殿下凉凉瞪了一眼。

    他赶忙赔笑:“奴才帮您重新梳理?”

    太子寒声道:“不必了。”

    曹元禄只得取来朝冠,亲自替太子戴上。

    云葵看着身躯昂藏、矜贵威严的太子殿下,心口砰砰直跳,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

    太子低头看她,却未能听到她的心声,“你还有话说?”

    云葵一紧张,舌头打结:“我……奴婢今日还要守宫门吗?”

    “不必,”太子吩咐曹元禄,“安排个人教她梳头。”

    天还未破晓,他抬脚迈出殿门,高大身躯隐在浓酽夜色之中,下摆随着步伐翻滚,袍服上的金龙纹饰仿佛自黑夜中腾飞而起,欲撑天拄地,主宰乾坤。

    直到人彻底走远,云葵才悄悄松口气。

    实难想象,她竟然强吻过这样的极品,还摸过人家的胸肌,这简直……胆大没魂!

    他让她去学梳头,难不成日后都想让她来梳头?

    云葵想起方才那个歪歪扭扭的发髻就一阵心虚,好在戴上朝冠才稳稳固定住了。

    太子殿下似乎……宽宏大量了许多啊。

    第28章

    太子回京之后首次上朝, 不光满朝文武,甚至淳明帝都很意外。

    知晓他目空一世,从不将皇帝放在眼中, 却没想到连朝会大事都不请自来,连声招呼都不打。

    淳明帝昨晚去看了九皇子,小小的孩子被他折磨得胳膊脱臼,险些吓破了胆,昨日醒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咽下的膳食全都吐了出去。

    玉嫔泪如雨下, 他又于心何忍,又是哄爱妃, 又是哄孩子, 折腾到大半夜才消停。

    恨只恨太子心狠手黑, 小九不过一句失言,小施惩戒也就罢了, 可他竟然罚得这样重, 还借此大作文章,跑到阁老们面前就差指着鼻子骂他教子无方!让他在群臣面前失了脸面!

    可太子今日上朝,淳明帝纵使心中再不满, 为了不授人以柄,也要强压着怒意,含笑起身相迎,嘘寒问暖, 做足慈爱叔父的姿态。

    辰王盯着太子朝服上的五爪龙纹,只觉得异常刺眼。

    整个大昭能穿龙袍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淳明帝,另一个就是太子。

    开国初期皇子与亲王都有资格穿衮龙袍, 到景佑帝时,除皇帝外,所有亲王郡王一律着蟒,是以他们这些皇子如今只能着四爪蟒袍,可淳明帝却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给了太子着龙袍的特许。

    而这一切尊荣,本该都属于他。

    文武百官久未见太子,或恐惧,或好奇,或慑于太子威严不敢直视,或心中有鬼,生怕太子像三年前那般网罗罪名,查到自己头上来。

    外界传闻太子出征北疆乃是戴罪立功,实则不然。

    他在临走前亲自处置了一批贪污受贿、尸位素餐的官员,既是拔除这些蠹国害民的毒瘤,也是为杀鸡儆猴,震慑其他官员,以免有人在他出征期间胡作非为。

    只是当年那些处置手段太过酷虐,至今想来依旧令人胆寒。

    从前他出征在外,众人还能略略松口气,如今他回京,众人不得不再次绷紧神经,光是见他负手往队伍前那么一站,周身散发的狠戾威严之气都让人不寒而栗。

    「不是重伤难治了么?为何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他这次回京,又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先帝英明神武,深仁厚泽,满朝文武何人不服?怎么他的儿子竟是如此……」

    太子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唇边勾起一抹冷嘲。

    有些事他无需解释过多,也懒得解释。

    就如民间都传他屠遍北魏七城不留活口,这其中多少是因为雪灾,多少是因为瘟疫,而他真正下令斩杀的那几千人,都是宁死不降的魏军将士。

    北魏穷兵黩武,百年来屡屡寻衅滋事,侵犯大昭边境,便是骁勇善战如先帝,最终也折在北疆,而他在北疆领兵这三年亦经历恶战无数,大昭将士伤亡惨重,赢得并不轻松。

    不降之军,留着后患无穷。

    他不否认骨子里的确有种暴戾嗜杀的倾向,所以行事往往偏向极端,对北魏将士几乎是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身体原因——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头疾日夜折磨,周边群狼环饲,无数个黑夜里疼痛带来的濒死之感,还有那乱箭之下,千钧一发间,颅内突然袭来犹如钢针刺入神经般的剧烈痛楚,令他浑身痉挛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利箭钉入皮肉……

    他不愿再等,也等不起,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拿来耗费和周旋,所以宁可永绝后患,一劳永逸。

    对北魏敌军如此,对那些贪官污吏亦是如此。

    如今他回来了,自不能让这些人逍遥法外。

    为官不正的,他会一个个铲除。

    为官不为的,也不配在这巍巍朝堂站着。

    容易被谣言牵着鼻子走,不辨真伪、颠倒是非的,又如何指望他们替百姓伸张正义?

    哪怕声名狼藉,他也不在乎。

    ……

    用过早膳,曹元禄带着云葵前往配殿后一处后罩房找燕嬷嬷学梳头。

    燕嬷嬷是东宫的老人了,从前还在惠恭皇后身边服侍过,如今年事已高,在东宫管些可有可无的杂务,住在后罩房的独间,算是颐养天年了。

    难得屋里来人说话,燕嬷嬷欢喜得很。

    曹元禄特意提了一句:“这位是咱们殿下身边的司寝宫女,很得殿下喜爱。”

    燕嬷嬷看云葵的眼神就更多了几分惊喜和慈爱。

    云葵实在惭愧,两边脸颊涨得通红,很想解释一句,又不好意思开口。

    曹元禄还有事忙,先行离开,云葵便安安心心待在后罩房,跟着燕嬷嬷学梳头。

    燕嬷嬷虽年老体迈,可苍白的鬓角却抿得干净利落,衣衫也理得齐齐整整,屋里看不到一丝尘灰。

    闲聊中才知,惠恭皇后与先帝大婚时的发髻便是燕嬷嬷亲手所梳,后来出席祭祀、宫宴等重要场合,也大多由燕嬷嬷梳发。

    云葵道:“太子殿下生得这样好看,那惠恭皇后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美人。”

    燕嬷嬷认同这话,却又意外小姑娘竟会用这样的字眼来评价太子。

    她是侍奉太子长大的,知晓他自娘胎里便带了恶疾,性情也因此暴戾无常,宫中人无不敬而远之,那些世家闺秀进宫来,别说与他亲近,敢正经打量他的都没有几个。

    这丫头倒是厉害。

    燕嬷嬷捧来摆放着各种梳篦簪冠的朱漆托盘,左看右看,干脆替云葵卸下珠花解了发髻,用她的头发来教学。

    少女满头青丝如缎,琼英腻云般地披在肩上,衬得面容莹白剔透,乌发绾起,那细腻的耳廓皮肤薄至透明,如玉般无暇。

    燕嬷嬷看着镜中那双澄净潋滟的眸子,不禁笑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殿下喜爱你。”

    云葵小声解释道:“您别听曹公公乱说,殿下其实并不多宠爱我,只是留我在身边伺候罢了,我也很怕他的,回个话都小心翼翼的……”

    燕嬷嬷噗嗤一声笑了,“不喜欢,能留你侍寝?”

    云葵脸红红的,但也不好见谁都解释一遍,说殿下没碰过她。

    细细想来,太子殿下除了夜里传她一起睡觉,又亲过她两回,救过她两回,昨日还愿意在众皇子面前替她出头,好像也……没别的了。

    反正就是看她还算忠心,先留着暖床,哪天真惹他动怒,照旧小命不保!

    云葵看着燕嬷嬷娴熟的梳头手法,软声道:“嬷嬷,您伺候太子多年,比旁人都更了解殿下的喜好和性情,可否提点我几句?往后我在殿下跟前也能放机灵些。”

    燕嬷嬷养病多年,许久不在承光殿伺候,记忆中的太子还是个郁郁寡欢的少年,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阴翳。

    三岁那年,先太后薨逝,太子小小年纪一言不发,滴水未进,在灵堂跪了整整三日。

    五岁那年,膳食中被身边最信任的大伴下了剧毒,太子整夜吐血,几乎耗去半条命,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从此警惕提防着所有人。

    七岁时因头疾发作,失手错杀一人,那晚他坐在空落落的大殿角落里,赤红的眸子看着她道:“嬷嬷,死的是孤该多好。”

    ……

    思及曾经种种,燕嬷嬷不禁红了眼眶,既心疼他孤苦伶仃,长久的病痛折磨下,性情也愈发偏执阴戾,又欣慰他一步步咬牙走到今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为朝廷铲除奸佞,替先帝完成未竟之业,从不与人亲近的人如今还有了合意的姑娘陪伴……

    上位者喜好本不宜对人言,且太子性情冷淡,禁欲自持,对任何事物都没有表现过特别的兴致,便是有几分喜欢的,作为储君也只能深藏于心,不会轻易暴露人前。

    不过燕嬷嬷侍奉多年,倒是知晓些旁人不知的细节,也愿意同这小姑娘多说几句。

    “殿下啊,其实有个不为人知的喜好。”

    云葵眸光一亮:“您说。”

    燕嬷嬷低声笑道:“殿下还小的时候,每年生辰都不肯吃长寿面,反而会吃些糖糕点心,有时候是一枚松子糖,有时是一块桂花糕,吃得不多,可我瞧他应当是喜欢的。”

    云葵不敢置信:“殿下竟然喜爱吃甜食?”

    燕嬷嬷点点头,叹道:“只是他如今年岁渐长,四处征战,操心的事又多,我这副身子又不成事了,许久不在殿中伺候,不知殿下如今还喜不喜欢。”

    云葵暗暗记下了。

    她可是尚膳监出来的,虽未掌过勺,但也在点心师傅身边帮过忙,日日耳濡目染,还真学会了几样甜食的做法。

    若能以此讨殿下欢心,他是不是能对她好点?

    且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往后再想吃他的豆腐,那人应该不会那么小气。

    云葵迟疑片刻,又问:“嬷嬷,您知道殿下的头疾吗?”

    燕嬷嬷叹息道:“殿下生下来就比寻常婴孩哭得厉害,本以为是早产体弱,且惠恭皇后难产而亡,母子之间或许也有感应。可后来殿下几乎是夜夜啼哭,太后娘娘请了多少名医也看不出名堂,郑太医倒是有些医治头疾的方子,可殿下还太小,用不了药,只能先用少量的安神香助眠。后来何军医进宫,又说殿下这头疾来得蹊跷,不比寻常,却一直未能找到根治的法子,就这么熬了二十年……”

    云葵眸光黯然,想起昨夜太子醒来后满目赤红的样子,想象不出是何样的痛苦。

    燕嬷嬷笑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殿下有分寸,又能忍常人不能忍,轻易不会伤及身边人的,否则老婆子我还能活到今日?”

    云葵缩了缩脑袋,嘀咕道:“那是您德高望重,殿下自然体惜您,他对我可是很凶呢。”

    燕嬷嬷忍不住笑了,她活这么大年纪,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这世上的人都说殿下心狠手辣,更难听的评价都有,却没人说殿下“凶”的。

    两人说着话,燕嬷嬷手里的动作也没停,眨眼的功夫,就给云葵挽了个整齐利落的男子发髻。

    云葵瞧了瞧镜中的自己,好俊俏的小郎君!

    她若是男子,这相貌也不比宫中那几位皇子差到哪去嘛。

    燕嬷嬷凝神看她片刻,觉得她梳成男子发髻有些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像什么人。

    云葵认真学了半日,回去之后直奔膳房,打算给太子做道点心献献殷勤,没成想司帐也在。

    司帐一直未被太子传召,心里着急,想着这几日天寒,不如亲手给太子做一道暖身汤送去承光殿,好在太子跟前露露脸。

    “你来做甚?”司帐盯着她。

    云葵四处看看,“嘴馋,来找点心吃。”

    司帐没好气道:“你也太馋了,殿下每日那么多丰盛的膳食都进了你的肚子,还要专程来膳房找点心,你也不看看自己胖了多少。”

    云葵顺着她的目光低眸往下,看到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脯,好像真比从前饱满了。

    不过该反驳还是得反驳:“你懂什么,这叫珠圆玉润,也不想想这是怎么变丰满的,你在质疑太子殿下的能力吗?”

    司帐怔了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霎时满脸通红:“你……你半点不知羞的!”

    “那倒也不是。”云葵笑着拍拍她肩膀,“咱俩这么熟,当然是有话直说,我在太子殿下面前还是很羞涩的。”

    司帐:“……”

    膳房内食材丰富,云葵看到一些新鲜的马蹄,便准备给太子做一道不会出错的牛乳马蹄糕。

    马蹄剁碎成泥,倒入新鲜的牛乳和面粉搅拌,可搅拌着搅拌着,云葵的目光就飘到了自己的胸前。

    还真鼓了不少……也的确跟她这段时日吃得太好有关。

    就是不知太子殿下可有发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这里了,除了中合欢散那回好生揉捏过,后来两人即便同榻,他也只是冷冷淡淡地躺在身边,偶尔抱她一会,也是极度克制的。

    他也真是……用得着那么克制吗?

    这般胡思乱想着,云葵耳根微微发热,一股说不清的渴望从心底涌起。

    说好的戒色,又废了。

    原来她不止想他的身子,也想让他再试试自己的……

    第29章

    司帐在膳房内溜达了一会, 才发现云葵是要自己亲手做点心。

    她能做给谁吃呢,想也不用想,必然是太子殿下。

    这人在殿下身边伺候, 自然比她更能摸准殿下的喜好,司帐看眼自己那道没做完的暖身汤,决定暂时放弃,又趁人不注意,悄悄顺了几枚马蹄藏到一边,洗净去皮, 麻利地上锅熬制。

    趁云葵还在将按压成型的马蹄糕放进蒸笼等待时,司帐已经匆匆将煮沸的马蹄羹倒入汤盅, 再撒些晒干的桂花点缀, 一碗马蹄桂花羹就做好了。

    东宫议政的崇明殿, 太子召来太子少傅、少师以及詹事府的官员议事。

    太子将这几年朝中人员调动了解个大概。詹事府少詹事和左谕德皆因自身过失被贬谪出京,少傅裴直与少师蔡衡乃是先帝和先太后临终前委以重任的顾命大臣, 淳明帝不敢明面上打压, 却一心只扶植自己的心腹大臣与外戚势力,裴直与蔡衡便一直不得重用。

    两位都是正言直谏之臣,并不盲目袒护太子, 但也会全心全意辅佐景佑帝的血脉,劝善规过,尽忠竭力。

    议过事,太子回到承光殿, 正好在廊下看到端着托盘驻足等候的司帐。

    司帐见他来,赶忙倾身施礼,“殿下万安。”

    太子蹙眉思忖片刻,终于想起这号人来, “你怎么还在这?”

    印象中,四名侍寝美人他只留了那丫头,其中一个今日被他扔还给了宁德侯,其余二人应该遣送回了内务府才是。

    司帐很懵,她这是头一回来承光殿给太子送汤羹,怎么叫“还在这”呢?

    德顺在一旁小声提醒太子:“当日您没有指示,奴才便将她与云葵姑娘一同留下了。”

    司帐:“……”

    原来太子竟是忘记把她留下,以为她早就不在东宫了!

    “殿下,奴婢愿意伺候您,求您不要赶走奴婢!”她攥了攥手里的托盘,挤出个笑来,“奴婢精通厨艺,这马蹄桂花羹是奴婢亲手所做,殿下可否尝一尝?”

    太子并未从她的心声中听到可疑的信息,的确只是单纯想要获得他的宠爱,然而下一刻,太子就听到了她心里打的算盘。

    「太子殿下应该也没有多宠爱她,否则又岂会罚她站宫门?今日她特地去做点心,恐怕也是为了讨好太子殿下。」

    「只要殿下吃了我的羹汤,定然不会再吃她的……」

    心声落下,回廊那头传来脚步声,太子便瞧见云葵也端着托盘走过来。

    云葵与来送羹汤的司帐对视一眼,两人之间心声暗流。

    云葵:「非要赶在我之前送吃食,还不是要在寒风中多等小半个时辰。」

    司帐:「就知道她是做给太子殿下的,还非说是自己想吃,就这手艺,丑了吧唧的,叫殿下如何下得去嘴!」

    太子闻声扫过云葵手里那碟白白胖胖的点心,黑眸却不自觉地抬起,注意到她凝脂般的粉腮,还有那莹白锁骨下的腴润饱满。

    她人如此,做的点心也像她。

    云葵听到太子冷哼一声,讪讪看向自己手里的点心,马蹄是白色的,牛乳也是乳白色的,所以蒸出来的牛乳马蹄糕白花花软嫩嫩的,她块头切得大,就显得没有那些五颜六色的雕花点心来得精致,但入口即化,清甜香软,绝不难吃。

    司帐努力推销:“殿下吃些奴婢做的马蹄桂花羹暖暖身子吧。”

    云葵小声嘀咕:“这么冷的天,马蹄桂花羹早就凉了吧。”

    司帐瞪她一眼,又不死心地看向太子:“奴婢给殿下再去热一热。”

    云葵弯了弯唇:“奴婢也做了牛乳马蹄糕,殿下……”

    太子看不惯她这副谄媚模样,淡淡道:“孤不吃,都下去吧。”说罢转身进殿。

    云葵有些气闷。

    「太子殿下不吃点心,难道只是小时候爱吃甜食,如今年岁渐长,早就不喜欢了?」

    太子听到这句,脚步微微顿下。

    他何时爱吃甜食了?难不成是燕嬷嬷告诉她的?

    太子眉心已然蹙起。

    燕嬷嬷从前可不是乱说话的人,难道也被这丫头哄得团团转,把他小时候的事都抖落出去了?

    殿门外,司帐气得跺脚。

    可仔细一想,太子连云葵的都不吃,那么不吃她的也就没那么让人难受了。

    云葵回过神,立刻瞪她一眼:“学人精!”

    司帐翻了个白眼:“什么学人精,就准你做马蹄糕,我便不能,这是什么道理?”

    云葵道:“可你没有向张总管报备,这便算是偷的,要么你去自首,要么张总管报给曹公公,到时候东宫上下人尽皆知,司帐偷了膳房的马蹄!”

    “你……”司帐满脸涨红,气得说不出话。

    德顺跟着太子进殿,小心翼翼看主子的脸色道:“这莲蕊姑娘对殿下还算用心,您既然将她留下来,不如往后让她与云葵姑娘轮流伺候您,也免得云葵姑娘太过辛苦。”

    辛苦?太子扯扯唇。

    她每日在承光殿吃香喝辣,夜间在他枕边呼呼大睡,醒来还有精神扒拉他聊天,这叫辛苦?

    除了被他亲吻的时候,倒是辛苦她受累。

    太子脸色沉沉,心道他对这丫头实在太过纵容,应该适时找机会教训一下,以免她太过得意忘形。

    德顺一时揣摩不出太子的意思,“殿下,那司帐……”

    太子边走边道:“你没听到她盗取膳房食材?”

    德顺一脸懵,他确实没听到啊。

    太子练武之人耳力极佳,即便走出几丈远,也能清晰地听到廊下窸窣的说话声。

    “交由内务府处置吧。”

    他对那司帐宫女本就没什么印象,屋里有一个已经闹翻了天,难不成还要再多几个看她们拈酸吃醋吵嘴掐架?

    且他不是淳明帝,没有那么多造人的乐趣,对谁都能下得去嘴。

    德顺领了命,带了两人前往偏殿办差。

    司帐哭得梨花带雨,怕挨板子,又怕以这不体面的方式被赶出东宫,将来没有好的着落,只能去浣衣局之类的地方干粗活,病急乱投医地往德顺手里塞银子,想要求见太子一面。

    德顺哪里敢要,当下便叫人把她撵走了。

    承光殿。

    秦戈与曹元禄前来复命,说年初祭祀前病死的牛羊鸡犬已经查到了线索。

    祭祀所用牲畜都是曹元禄在内务府下辖的庆丰司挑选和运送,当初经手的主事,饲养牲畜的厩长、杂役皆以按罪处,秦戈只能从乾元台喂养的饲料、治疗兽病的医官以及运送沿途细节着手一一着手排查。

    在得知当日诊出兽病的医官已离开京城,如今在河南农庄做六畜养殖的生意,秦戈当即觉察出端倪,立刻派出暗卫前往河南把人揪出来审问。

    “那医官坚称饲料中混了病鼠的粪便,可庆丰司和乾元台对用于祭祀牲畜喂养都极为严格,牛羊鸡犬岂会用同一种饲料喂养?属下一番严刑拷问之下,这医官终于说了实话,原来病鼠粪便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的确有影响,但不至于短时间内丧命,真正致死的是另一种名叫百草冥的蛇毒,这些牲畜都是吃过毒液浸泡过的草料,导致一夜之间尽数病死。”

    曹元禄紧接着道:“那医官已经供出了幕后主使,正是辰王殿下身边的心腹太监邓康。”

    秦戈颔首,“属下从那医官的兄嫂处得知,此人正是年初得了一笔巨款,当即辞去了兽医的官职,在河南老家买下几处田庄做起养殖生意,兄嫂与之因分财不均闹了些矛盾,属下稍一逼问,他那长兄就全盘托出了。”

    太子面容肃冷,只问:“那医官人现在何处?”

    秦戈道:“就在刑房,还留了口气。”

    “一口气够了,”太子起身道,“押往永延殿。”

    永延殿是辰王的住所。

    辰王成年后就在宫外开了府,但因时常出入宫闱,读书、议事、朝会,再有每日到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干脆大多时日都留宿宫的永延殿。

    这厢曹元禄沉冤昭雪,自家殿下甚至还要亲自去讨说法,一时老泪纵横,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太子行至廊下,看到殿外当差的云葵,沉默片刻道:“你也跟上。”

    倒不指望她能靠入梦预知辰王的下一步计划,不过带出去见见场面,也能杀杀她的胆量,好叫她知道,他一国储君,手段雷霆,想要处置何人,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了,往后肆意妄为之前,也该想想自己有几条命够杀。

    果然,那医官鲜血淋漓的躯体才被提出来,云葵立刻吓得小脸苍白,整个人都僵住了。

    太子满意地收回目光。

    他此番亲自出马,手下的侍卫还押送着一个重刑审问过的官吏,那带血的衣袍和鞋底在宫道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引来无数的目光。

    宫人们即便好奇,也不敢盯着瞧,只等太子一行人走远,才大着胆子频频回头,议论纷纷。

    永延殿的宫人自不敢阻拦太子,一面恭恭敬敬地将人请进去,一面立刻偷偷差人给辰王报信。

    太子抬脚进殿,却没想到,六皇子竟然在此与辰王下棋。

    想起他在梦中觊觎自己的侍寝宫女,而那不知死活的丫头竟然认真考虑过被赠给六皇子的可行性,太子的脸色更加阴沉几分。

    云葵看到六皇子,有种好像曾经真的生死相许却被人拆散的尴尬,还有那崖下不堪入目的场面,光想想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她根本不敢抬头,生怕对上六皇子梦中那种含情脉脉的表情。

    六皇子也注意到了太子身后躲得远远的云葵,目光稍稍顿了片刻,便听太子冷冷道:“六皇子既然也在,那就一起听听。”

    六皇子立刻回神,知道这会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赶忙给太子行过礼,便跟着辰王去看那殿门外浑身是血的男子。

    辰王并不认识这名医官,勉强挤出个笑来:“太子兄长这是何意?”

    “乾元台祭祀牲畜病死一案,孤以为还有蹊跷,果不其然查出了幕后之人。”

    太子含笑看向辰王身后的太监邓康,“这便是当日那名兽医官,邓总管可还有印象?”

    原本还在细瞧那医官相貌的邓康听到这句,霎时浑身一震,脸色煞白。

    「怎么是他?太子竟然能查到他头上……」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活口!」

    邓康浑然不知心声已暴露一切,压下心中的慌乱道:“当初他不是查出那饲料中混进了病鼠粪便,这才导致牛羊染毒病死?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再次严刑逼供,是何用意?”

    秦戈便把医官画押的供词与他兄嫂的证明亮出来,“区区鼠便毒不死几十头牲畜,重刑之下此人已尽数交代,当日正是与邓总管串通一气,想要借此陷害曹公公,将其赶出东宫。”

    邓康浑身发凉,正要反驳,辰王这时开了口:“秦统领说笑了,曹公公的确是本王借来帮忙的,本王陷害太子兄长身边一个小小的太监做甚?”

    曹元禄拱拱手,语气却毫不退让:“奴才的确不知辰王殿下的用意何在,可奴才知道,奴才不在东宫这半年,东宫上下被安插了多少眼线,太子殿下昏迷期间,又有多少人想要趁机下毒、刺杀,倘若奴才留在东宫,东宫上下必不会似如今这般。”

    辰王脸色发白,暗暗咬紧后槽牙。

    当初他与母后商量着如何往东宫安插人手,却又苦于东宫上下犹如铜墙铁壁,尤其曹元禄又是个精明缜密、处处以太子为先的人,想要安插进去自己人很不容易,所以才设计了这一出,不至于把曹元禄弄死,落人口舌,却能把他远远地打发了,免去一道阻碍。

    如今太子亲自找上门,人证物证俱在,无可辩驳,这是逼着他亲手处置邓康!

    邓康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殿下……”

    辰王瞥他一眼,脸色平静道:“本王让你去请人帮忙,未曾想你竟自作主张,暗中陷我于不义,你可知罪?”

    邓康见辰王撇清一切,便知无力回天,他心中虽有不甘,也只能尽力保下自己的主子。

    “的确是奴才与医官对好了说辞,可奴才本意并非陷害曹公公,更不是为了往东宫安插人手,只因奴才与那庆丰司厩长有些旧怨……我二人原本是同乡,入宫之后各自分到了不错的差事,他那头油水丰厚,因此沾了赌,非拉着奴才一起,结果拖欠奴才百两银子不还,奴才气不过,又怕把事情闹大,不敢明面上逼要,这才猪油蒙了心,暗中毒杀他看管的祭品,因此连累了曹公公……”

    太子漫不经心地一笑:“这话留着到刑房再说吧,酷刑之下你若还能如此嘴硬,孤便赏你个全尸,如何?”

    邓康浑身都在哆嗦,眼神忽然看向一处,他咬咬牙,猛地起身就要往秦戈手中的佩剑撞来。

    人证物证确凿又如何!只要他自戕,太子就是严刑拷打屈打成招,逼得他以死明志!

    眼看着脖颈就要撞上剑刃,太子抬腿一脚,邓康人已飞出几丈远,身子沿着殿门外的台阶一路滚下,口中鲜血淋漓。

    辰王目光紧紧地追随,见到这一幕,身形亦忍不住微微地颤动。

    他没要曹元禄的命,却要因此折去自己心腹的命。

    太子神色淡淡:“带走。”

    辰王强忍着怒意,闭上了眼睛。

    云葵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知道曹公公是遭人陷害被调去了别处,却没想到殿下会亲自替他来讨公道。

    太子见她神色呆呆,指着那被拖走的两人,道:“外人都说孤手段残忍酷虐,你以为如何?”

    云葵回过神,习惯性地吹捧道:“奴婢觉得殿下英明神武,霸气十足。”

    太子:“……”

    「可曹公公是忠仆,伺候了殿下二十余年,又岂是我这种初来乍到的能比的。」

    「殿下愿意维护我,大概也是维护他作为太子的颜面吧。」

    「至于给我七日散的解药,那也是先试探我的忠心,直到最后一刻过关,才告诉我死不了,否则,一旦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或者没有看到秦嬷嬷的梦,就这么傻傻地把秘药喂给他,兴许早就没了小命……」

    思及此,云葵在心中哀叹一声。

    「小葵花,你活得不容易啊!」

    太子听到她的心声,脸色不太好看。

    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他都救她几次了,更不必说她那些大逆不道之举,换作其他主子,她这会已经不知道在哪投胎了。

    良久之后,他沉沉一笑:“孤看六皇子倒是单纯仁善,如若六皇子向孤讨要你,你可会答应?”

    第30章

    云葵有些意外他为何突然提到六皇子, 难不成六皇子方才在殿中偷偷瞧她,被他发现了?

    「所以,他是希望我答应, 还是不希望?」

    云葵眨了眨眼:“殿下想留下奴婢吗?”

    太子冷冷道:“孤在问你话,你不正面回答,却来反问孤,是为不敬。”

    「哈哈,不敬。」

    太子听到她心中无故发笑,脸色就沉了下来。

    「我摸胸肌的时候敬吗?把你扑倒摁在榻上的时候敬吗?强吻的时候敬吗?哈哈哈哈……」

    太子死死盯着她。

    云葵想着想着, 心内的笑戛然而止。

    「太子殿下该不会是嫌弃我,想把我赶走吧!」

    「这可不行, 皇后娘娘若是知道我办事不力, 如今还要去祸害他儿子, 一定会把我弄死的!」

    「算了,还是先抱紧太子殿下的大腿吧……」

    太子:“……”

    敢情他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 口口声声说着忠心耿耿, 实则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

    太子冷着脸,转身就走。

    云葵见他脸色难看,赶忙屁颠屁颠地跟上, “哎,奴婢只愿追随殿下!”

    太子自始至终没再看她一眼。

    回到承光殿,云葵眼睁睁看着那二人被拖进刑房审问,太子又没有别的吩咐, 她便只能在刑房外候着。

    里头不知用了何种酷刑,只听到哀嚎连连,撕心裂肺,仿佛正在经历人类痛苦的极限, 又似乎,已经不像人的声音,像落入虎口的困兽,被一寸寸地撕扯和啃食着皮肉。

    她虽未亲身体会,却因这些刺耳瘆人的声音直打寒颤,天早就黑下来,廊下的风吹在后背,她连脊柱都灌满了凉意。

    残忍吗?的确。

    可不管那邓总管是为了陷害曹公公,还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为了一己之私泄愤害人,庆丰司和乾元台无数的宫人都被他连累丧命,他就是错了。

    她攥紧手掌,深深吸一口气。

    不怕不怕。

    她又没有做亏心事。

    里面不知过去多久,已经听不到人的嘶吼声,太子出来时,高大的身躯隐在廊下明昧交织的光影里,脸上看不清情绪,唯有身上还带着浓稠的血腥气。

    云葵乖乖顺顺立在一旁,太子看她一眼,眸色深深,没有说话。

    回到殿中,先是曹元禄伺候沐浴,沐浴过后,德顺来禀,说晚膳摆好了。

    太子没什么胃口,默然片刻道:“孤一会过去。”

    云葵照例先试菜。

    午膳在燕嬷嬷处吃的,为表矜持,她故意没有吃太多,原本早就饿了,可下半晌经历这一出,又在刑房外闻了许久的血腥味,看到那些荤食便有些反胃。

    浅浅试了些素食,那些肉菜干脆就没碰,反正太子殿下也不喜食荤。

    果然太子不知是胃口不佳,还是头疾发作,最后只简单用了些羹汤。

    夜间侍寝,云葵悄悄看向枕边人始终淡漠疏离的一张脸,也知道放乖些,不去触他霉头。

    可到了大半夜,那种腹中空空的饥饿感忽然席卷而来,她摸着肚子,忍不住在心中哀叹。

    「唉,好饿。」

    「好在太子殿下秀色可餐,从这个角度看,侧脸轮廓简直完美,像精细雕刻的一般,睫毛好长哦,鼻梁也好高,怎么这么会长!」

    「请问小葵花,这么美味的太子殿下,你打算从何处开吃呢?」

    「先吃鼻子,眼睛,还是嘴巴呢?要不先吃一口脸颊吧,吧唧吧唧吧唧!」

    太子:“……”

    他真的烦躁。

    召她侍寝本就是为缓解头疾,然而她似乎每晚都要出些状况,要么吃太饱,要么太饿,要么想出恭,要么就是看到一些梦,必须要在心里发表见解和感慨,要么就是垂涎他的美色……总之没有一夜消停过。

    云葵瞧着瞧着,便见那两片抿着的唇瓣轻轻动了,吓得她猛地一颤。

    “还睡吗?不睡就给孤滚出去。”

    云葵惊得说不出话,“殿下怎知我没有睡?”

    不是开了天眼吧!她可以保证自己一丁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甚至连呼吸都很小声。

    “咕噜,咕噜。”

    云葵:“……”

    「死肚子你非要在这个时候叫!」

    太子按了按太阳穴。

    云葵讪讪一笑:“殿下,我晚上用得少,这会儿有些饿得睡不着。”

    「好想念我的牛乳马蹄糕呜呜呜,白白嫩嫩,甜甜软软,不懂的人有难了!」

    太子额角青筋抽动了一下,哑声道:“饿就滚去吃。”

    云葵抿抿唇道:“那碟牛乳马蹄糕倒是还在,可那是奴婢做给殿下吃的,怎好自己独享?”

    太子没理,云葵又往他身边蹭蹭,“殿下晚上也只用了半碗羹汤,恐怕早就饿了吧?奴婢把那碟点心端来,殿下一起尝尝可好?”

    太子:“孤不饿,你自己吃。”

    云葵泄气道:“殿下不吃,那奴婢也不吃,奴婢近日都胖了。”

    「看着美色诱人的殿下入睡,好像也没那么饿了。」

    太子深深叹口气:“……去端来吧。”

    云葵得了吩咐,当即笑着起身:“奴婢这就去!”

    她匆匆换好衣裙,回屋内把那碟点心端去膳房热了一遍,又急奔奔地跑回来。

    太子已经起身坐到榻上,云葵将碗碟放在炕桌上,掀开碗罩,香香软软的点心还冒着热气,她往太子面前推了推,“殿下尝尝。”

    太子怀疑地看她一眼,最终捏起一快慢条斯理地咬了口,果然口感绵软,清甜的米香夹杂浓郁的牛乳香,每一口都能吃到脆甜的马蹄。

    不过这手艺和外观都堪称质朴,太子不动声色地吃完一整块,给出了简单的评价:“尚可。”

    云葵得到肯定,心中窃喜。

    「果然还是喜爱吃甜。」

    太子冷哼一声,便不再用了。

    放在以往,这种胡乱揣摩主子心意的丫头都该挨板子才是。

    太子掀眸瞧她,“你不吃?”

    “要不奴婢就不吃了吧?”云葵舔舔唇,目光幽怨,“奴婢日日都用殿下的膳食,身子都圆了一圈,殿下不觉得奴婢胖了吗?”

    一句话又让太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那微敞的衣襟之下,温香软玉,粉腻酥香,那晚清晰的触感仿佛犹在指尖。

    他想起年少时在西北雪地里,有回心血来潮搓了个巴掌大的雪团。

    又想起这软软嫩嫩的牛乳马蹄糕。

    太子不动声色地敛下暗眸,“既知道胖,还问孤做甚?”

    云葵下巴搁在小臂上,乌润的眼眸望着他:“那殿下更喜欢奴婢胖一些,还是瘦一些呢?”

    太子淡淡道:“孤喜欢你安静些。”

    云葵弯唇笑起来:“那奴婢就吃一块!否则待会儿饿得睡不着,吵了殿下的耳朵。”

    两人吃过点心,各自漱了口,云葵心满意足地睡进床内。

    身侧终于安静下来。

    太子闭上眼睛,竟然梦到了自己十三岁在西北大营雪中的一幕。

    边疆苦寒之地雪虐风饕,他在京中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一夜之间,雪厚一尺有余。

    部将的营帐外不知是谁堆了三个雪人,远看像是一家三口,大概是久战在外的征夫思念自己的妻子儿女吧。

    他生来失恃失怙,从未体会过一日天伦之乐,没有童年,也不曾堆过雪人。

    那日大概是心血来潮吧,也弯身拢了一捧雪,搓成个掌心大小的雪球,才想堆个雪人试试,见营外有士兵走动,他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回到营帐继续看兵书,此后再也没有玩过雪。

    画面一转,是那丫头捧着碟白嫩嫩的点心端到他面前,“奴婢亲手做的牛乳马蹄糕,殿下尝尝吧!”

    他尝了两块,的确香软清甜。

    “殿下,”那个满脑污秽的丫头笑盈盈地问他,“点心甜,还是我甜?”

    他没有回答,却不知怎的被她勾上了床,手掌被牵引着去了锁骨下那雪白柔软之处,她含羞带怯地朝他眨眼睛,“殿下不是总怀疑奴婢的忠心吗?奴婢的心就在这里,殿下摸摸看,奴婢心里有没有别人。”

    手掌甫一触碰到那温热柔腻的软肉,太子几乎是浑身一震,立刻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竟然也开始做这种荒唐的梦!

    太子揉揉太阳穴,忽察觉到不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那个背对着他,轻轻耸动着肩膀的小丫头。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她心底的呐喊。

    「哎呀呀呀呀呀!」

    「忍住忍住忍住小葵花!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看到!淡定淡定……」

    「只要我装不知道,尴尬的就只有他。」

    太子:“……”

    她果然入了他的梦。

    可他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他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这丫头带给他的阴影太大,以至于连梦中都是她在撩拨……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热度,柔润细腻的雪肤拱着他层层薄茧的粗粝手掌,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甚至隐约察觉身体某处已不受控制。

    太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果然这丫头藏不住事,一早醒来看他的眼神就带着点莫名的意味。

    “殿下今日要早朝吗?”

    太子移开目光,“不用。”

    大昭三日一朝,淳明帝本想展示自己的勤政,曾想过间日一朝,无奈时常流连后宫,体力不济,这个想法便搁置了。

    云葵凑上去笑道:“奴婢昨日在燕嬷嬷处学了梳发,殿下今日便让奴婢试一试可好?”

    她靠得太近,温热的气息就落在他脖颈,一脸仿佛看热闹的表情。

    太子冷冷睨她一眼,不想肩膀转过去恰好撞上那细颈下的丰盈饱满,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软的惊呼。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红底缠枝石榴纹的小衣,连绵的藤蔓缠紧繁丽丰硕的果实,是多子多福的寓意,后宫中再常见不过的纹样。

    可那轻薄的小衣根本罩不住浑圆的雪团,榴枝婀娜,榴花娇妩,太子眸色深黯,呼吸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