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竟与他如此生分吗…
裴薇似被这话惊着了,她杏眸微张怔在那厢,可片刻后,却是红了眼眶,哽咽着唤了声“阿姐”。
旁人不懂,她哪能不明白她阿姐内心的苦楚。
她从来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求一世幸福安稳,可如今身居高位,囿于深宫,纵有万般无奈,也唯有默默往腹中咽。
但分明她的阿姐是她见过最明媚绚烂的女子啊!
如今怎就活得这么委屈和黯淡。
见她这妹妹泫然欲泣的模样,裴芸却是笑起来,语气轻快道:“哭丧着脸做什么,阿姐不过玩笑,你怎能当真呢。”
是啊,怎能当真呢。
她就算再疯,也很清楚,她不可能如愿以偿,不可能和离,就算她真的和太子分开,那也只能被休弃。
可若她真成了大昭第一个下堂的太子妃,裴家就真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将来哪还有半分立足之地。
就像前世的诚王和诚王妃,不过是诚王同母亲高贵妃提了一嘴“和离”,便不知被哪个多嘴多舌的传了出去,闹得沸沸扬扬,诚王妃的母家程家因此丢尽了颜面,遍受耻笑。
她脑子尚且清醒,自不可能做出有害于裴家之事。
或许多年后,太子登基,念她这些年这般识抬举,会因着不能封她为后的愧疚,弥补善待裴家。
蹲久了,双腿发酸,裴芸拉着裴薇起了身,却骤然听得一声“三爷”。
这熟悉的嗓音,她抬首一瞧,果见常禄气喘吁吁跑来,停在一人身侧。
见得那人,裴芸一双秀眉不自觉蹙了蹙。
怎回来得这么快!
裴芸的神情一点不差落入李长晔眼中,他表面不动声色,可掩在袖中的手却是攥了又攥,一时竟是分不清她是讶异还是厌烦。
如同他不清楚,她方才说的那句究竟是真心,还是玩笑。
不过很快,裴芸便给了他答案。
因他眼见她那太子妃稍稍偏移目光,在瞧见朝她而来的另一道身影时,飞快舒展的眉眼和上扬的唇角。
“母亲。”
李谨提着一篮子红梅回返,在瞥见李长晔的一刻,忙恭敬地唤了声“父亲”。
“有人在沿街叫卖梅花,儿子瞧着这花瓣上尚且沾着露水,鲜嫩娇艳,便买了下来。”
他抽出里头唯有的几枝朱砂梅,赧赧向裴芸递了过去,神色中揉着几分忐忑,“这几枝,送予母亲。”
裴芸看着那如玛瑙般艳丽似火的花儿,一时竟有些喉间发涩。
她的谨儿在念着她。
她伸手接过那束红梅,放在鼻尖轻嗅,“这花,母亲很喜欢。”
李谨闻言,像是心口落了块大石,粲然而笑,“母亲喜欢便好。”
他一眼就相中了这花,总觉很衬他母妃,一时脑热买了下来,却又担忧他母妃瞧不上。
但见裴芸此时欢喜的模样,李谨便兴高采烈将篮里剩下的宫粉梅分给了二姑姑和两个小姨。
他年纪虽小,但思虑周全,不曾落下一个人。
李长晔薄唇紧抿,静静看着这一幕,不,应是凝视着裴芸盈盈而笑的模样,若有所思。
“三哥,三嫂,棠儿?”
呼唤声引得众人侧首看去,便见一着鸦青暗纹锦袍的男人面露惊喜,快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个蜜粉镶兔毛对襟袄,灰紫银丝百迭裙的女子。
那女子发髻高挽,微垂着脑袋,颇有些怯生生的。
“四哥,四嫂。”先认出来人的是李姝棠。
不想今日这灯会倒是热闹,竟是遇着好些个熟人。
诚王也未想到,他才陪着诚王妃放罢花灯,正准备去喝茶歇息,刚巧碰见了太子一行。
“臣……愚弟提前在茗成茶楼订了雅间,这会儿同沅儿走累了,预备去歇歇脚,那里头还有说书唱曲的,不如三哥随我们一道去。”
李长晔无意瞥去,便见李姝棠在听得“说书唱曲”时双眸一亮,却咬着唇未敢吱声。
“也好。”李长晔颔首,“且去歇息片刻。”
茗成茶楼离这厢并不远,不足一刻钟便能抵达,因着灯会,此时的茶楼人满为患,幸得诚王早有准备,年前就订下了雅间,不然今日怕是一掷千金都难求一位。
诚王似是茶楼的常客了,那伙计见了他,唤着“四爷”,当即谄媚地迎上来,点头哈腰地伺候着。
他将众人领到雅间,又命人上了好些茶果点心。
这茶楼布置奇特,雅间朝内的窗户一敞,一楼大堂内的场景一览无余,坐于中央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摇头晃脑,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挣得一片喝彩。
雅间里原只有两个圆桌,那伙计是个聪明的,见人多,便又添了一桌。
女眷们和李谨坐在临窗的两个桌前,李长晔兄弟二人则坐在里厢,相对品茶。
诚王妃程思沅本想跟着诚王,但却被诚王劝着,与裴芸,李姝棠同桌。
裴芸见程思沅始终将手搁在膝上,默默不言,就知是个面皮薄的,听闻她与诚王成亲前,在老家黎西一直住到了十四岁方才回的京,一年后便嫁了人,恐在京中也没几个相熟的。
诚王这才想让她与她们这些妯娌,小姑子熟悉熟悉。
裴芸对这位诚王妃并不了解,前世两人之间牵扯极少,和离风波后,除却皇家宫宴,程思沅几乎不在宴席上露面,直到庆贞二十六年,她生下一对龙凤双胎,才似与诚王的关系和缓了许多,只是,两人之间如有了一道无法打破的隔阂,终不似从前亲密无间了。
旁人家的事儿裴芸管不了,但她对这位妯娌,却是没什么成见的,何况她生得娇娇柔柔,肤白如玉,一张鹅蛋脸圆润可人,别说男人,就是她都生了保护之欲。
她将手边的一盘荷花酥朝程思沅的方向推了推,“今日可多亏了诚王,我们才能坐在这般好地方,这荷花酥不错,诚王妃也尝尝。”
“太子妃客气了,人多,还更热闹些。”程思沅说着,赧赧自盘中捏起一块荷花酥放入口中。
李长晔轻啜了一口茶水,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视线却悄然落在窗边那个嫣然笑着的身影上。
此刻,她吃着糕食,听着说书,时不时与身边人耳语两句,一双杏眸如星子璀璨,是真的欢愉。
仿若近一炷香前,那个面露苦涩,说出那番话的人不是她了。
李长晔想当做未听见那话,也可告诉自己,不过是读错了她的口型。
可他究竟不是会选择逃避之人。
到底是因着什么,才会让裴氏道出“不做太子妃”这般严重的话呢。
“若一个女子说,要与她的夫君和离,会是什么缘由?”
诚王一口茶水险些呛了喉,他打量着自家这向来不苟言笑的兄长,直言不讳道:“能有什么缘由,定是她那夫君待她不好呗。”
李长晔微怔了一下,蹙了蹙眉头,“她是对她那夫君不满?”
“是啊,不然能因着什么。”诚王道,“夫妻夫妻,夫君便是妻子的天,旁的事儿都不打紧,若那夫君本就是个靠不住的,妻子又如何依存。”
李长晔闻言,垂下眼眸,神色凝重了几分。
诚王朝前头看了眼,这茶楼里热闹,茶楼外的街巷上亦是因着灯会嘈杂不已,他们二人说话声儿轻,纵然坐在一个厢房,也根本听不真切。
他俯下身,凑近李长晔,忍不住问道:“三哥,谁的夫人要和离?”
李长晔沉默良久,淡淡扫他一眼,面不改色答。
“一位友人。”
友人?
诚王纳罕不已,虽他成婚后已然收了性子,但平素也爱约三两友人去茶楼酒馆闲谈,这京城竟还有他不知道的轶事趣闻,实在新鲜。
宫门下钥在即,在茶楼坐了近大半个时辰,裴芸便随太子起身离开。
裴家的马车离裴芸的马车并不远,几人一道过去,及至快分开时,裴芸就听一声急促的“长姐”,便见裴芊忐忑又焦急地看着自己。
裴芸转向太子,恭敬道:“殿下,臣妾突然想起,还有些话要与二妹妹嘱咐,可否给臣妾一盏茶的工夫,臣妾去去就回。”
太子颔首应了。
裴芸折身往裴家的马车而去,她将裴薇留在外头,示意裴芊随她进来。
在马车上甫一坐定,锐利的眸光便向裴芊射去。
“说吧,想要什么?”
裴芊咬了咬唇,竟是屈膝跪了下来,“求长姐留下我……”
裴芊很清楚,若错过这一次,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长姐手段狠绝,做事根本不留余地,他父亲去信表示会处置母亲后,长姐却是轻飘飘让人传了一句“儿女教养,需得及时,不然恐走上歧途”。
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父亲到底自私,为了不惹怒长姐,继续在京城安稳度日,竟是狠下心想将她和母亲都送回老家,将兄长送进千里之外的昭德学院去。
裴芊哽声道:“我不能同母亲回苍州,那日我已在祖母面前揭露了母亲的罪行,母亲如今恨我入骨,她本就将我视为帮衬兄长和父亲的工具,若回了苍州,她定会为了给父兄铺路不择手段,那我这辈子就真真毁了。”
这话,裴芸信。
因得前世,那王氏眼见裴芊入东宫无望,也确实为了他们二房的富贵荣华,将裴芊送给了一个近天命之年的老侯爷做妾,那老侯爷的幺女甚至还比裴芊大上几岁。
“谌儿百晬宴那日,你是故意崴的脚?”
恐不止于此,她回府那日,裴芊两度揭露王氏,恐都是递给她的投名状。
她早就想摆脱王氏的掌控了。
只不过前一回,因着裴老夫人太过偏心裴弛安,教王氏逃过了。
裴芊愣了一下,重重点了头:“是,虽祖母和母亲想尽法子让我入东宫,但我心下并不愿,可又反抗不得,先前我只回了一句嘴,便被母亲狠狠扇了巴掌。”
“长姐。”裴芊含泪看向裴芸,“我无意与长姐争抢,阻碍长姐,毕竟我们一家如今的日子都是长姐给的,也明白,与其给太子做妾,一辈子伏小做低,不如给小户做妻来得自在。”
裴芸闻言深深看了裴芊一眼,因着几乎不曾生活在一块儿,她对这个堂妹的了解始终浮于表面,只觉她乖巧温顺,曾经倒是听妹妹裴薇说起,裴芊与她那母亲很是不同。
今日听她一席话,倒是有些理解了。
裴芊识时务,虽有心机谋算,但比她母亲王氏聪明太多,亦明白这裴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前世她嫁入侯府后,一度深得老侯爷宠爱,只可惜没两年,那老侯爷便撒手人寰,她一个膝下无儿无女,亦没有依仗的姨娘,可想而知,后头的日子过得会多艰难。
裴芸摩挲着腕上的玉镯,不疾不徐道:“若我留下你,再替你谋求一门好的婚事,你能给我什么?”
裴芊微微张大双眸,登时喜极而泣,当即磕了个头,“往后只消长姐吩咐,芊儿唯长姐马首是瞻。”
裴芸凝视着她。
母亲周氏软弱,妹妹裴薇天真单纯,而她兄长又远在邬南戍边,她正需要这样一个人,帮她做事,替她看顾裴家。
而一辈子像傀儡般,急于摆脱王氏束缚的裴芊刚好适合为她所用。
“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自车上下来,裴芸行至太子身侧,福了福身,“殿下久等。”
李长晔道了句“无妨”,伸手将裴芸扶上了马车后,旋即利落地翻身上马,启程回宫。
入宫后,李长晔派人护送乘小轿的李姝棠回去,及至东宫,李谨也拱手同父王母妃告辞,从另一个方向回他的砚池殿。
裴芸的琳琅殿则与太子寝殿在同一方向。
可分明澄华殿在前,裴芸却眼见太子看也不看,径直从澄华殿殿门前走了过去。
她稍稍一愣,便知他这是要去琳琅殿。
这般晚了,莫非是去看谌儿的。
不然今日也非合房的日子,他能来做什么。
裴芸不好多言,只能默默跟在后头,由着太子入了她的寝殿。
趁宫人上茶之际,裴芸悄然吩咐书墨去侧殿瞧瞧,若谌儿还未睡,便抱来给太子看看。
太子在内殿小榻上落座,待茶水上来,却是未动,只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发出沉闷的声响。
夫妻多年,裴芸偶尔能通过察言观色臆测太子的心思,就像此时,她看得出,太子似有心事。
但她向来是不主动过问的,然少顷,却见他直勾勾看来,幽幽道:“孤适才听小四说起,二哥近日与他那王妃似有龃龉。”
裴芸秀眉微挑,心道这太子怎还开始管旁人家的闲事了。
裕王妃的确三天两头同裕王闹别扭,可那大抵不叫龃龉,而是恃宠而骄了,指不定人裕王还乐在其中呢。
她疑惑之际,就听太子继续道:“都说夫妻相处最忌嫌隙,太子妃对孤若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便是。”
裴芸皱了皱眉。
与他做了两世的夫妻,她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
要说她对他的不满,那可是到天明都说不尽的,最不满的大抵是他的冷情冷性,他心里存着旁的女子,还有便是……他在那事儿的粗鲁。
可裴芸明白,她无法要求太子改了自小就如此的性子,更无法让太子忘却沈宁葭。
再怎么说,那也是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妹,是他原该娶的太子妃,说实话,若他那么容易就忘了沈宁葭,才真正叫薄情寡义。
然纵有怨言,而今的裴芸却不求太子改变什么,既然不在乎了,改不改的,又与她何干呢。
裴芸端笑道:“臣妾对殿下并未有所不满。”
李长晔剑眉微蹙,他分明瞧见了裴芸在听见那话后一瞬间的沉思,那便代表着应是有的。
他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语速快了几分,“平时若有不舒心之处,也可告诉孤。”
裴芸勉强维持着笑,“不曾有。”
也不知是不是在茶楼时,诚王与太子说了些什么,才导致太子这般反常,问出这些话。
她头脑可清醒着,若那满腹牢骚吐出来,她与太子这貌合神离的日子可就真真过不下去了。
恰当她有些不耐烦之际,余光却瞥见自侧殿回返的书墨远远站在那雕花隔断处,冲她摇了摇头。
裴芸了然,转向太子道:“殿下,谌儿睡下了。天色已晚,保重身子要紧,您也该早些回去歇息了。”
李长晔薄唇抿成一线,眸色沉了几分。
她以为他是为了谌儿而来。
且后头那句,纵然他再蠢也听得出。
裴氏分明是在赶他走。
他垂了垂眼睫,静默片刻,到底还是起了身,“太子妃想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恭送殿下。”
李长晔缓步出了琳琅殿,行在冗长的宫道上,心却怎也静不下来。
他并不喜这种不可控的感觉。
正如他那四弟所言,或许,他和裴氏之间真的出了些他不曾意识到的小问题。
裴氏对他有所不满,却不好明言,打嫁他为妻,她从来是这般娴静淑雅的模样,何曾同他闹过脾气。
思至此,李长晔皱了皱眉。
不对,也是有的,可也仅有那么一次。
那便是几月前,他临去覃县同她辞行那回。
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嘲讽厌恶,甚至说了令他讶异的话。
李长晔记忆极好,稍一回忆,当真想起了那日她所言。
她说他送织锦于她不过弥补自己的愧疚。
她说他将她视作一个物件,怨他所送的礼并非亲自挑选。
她还说,他从不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长晔当初并不在意那些话,尤是最后一句,便是觉得,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她。
他在大婚后的翌日就交给她东宫库房的钥匙,代表着将内务之权尽数交到了她手上。
她想要什么尽管取便是。
待他将来登基,她亦会成为他唯一的皇后,母仪天下,他能给的只会更多。
李长晔陡然滞下步子,剑眉蹙紧。
他似是找到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他送过她不少礼物,却没有一次是她主动讨要。
这么多年,她不仅从未私自取过东宫库房中的一样物件,亦不曾向他求过什么。
若非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便是不好也不愿同他开口。
明明是夫妻,她竟与他如此生分吗……
李长晔静静站了许久。
他也知他这些年忙于政事,与裴氏相处的时间实在不多,疏远些也是有的,想来裴氏是因此心有怨怪。
伤心之下才在河畔说出那样一番话。
但生分并不要紧,李长晔觉着,他确实该在平日多昀出工夫陪陪他那太子妃了。
只幸得无论如何,裴氏心底还是有他的。
不然也不会因旁的可能入东宫的女子而吃味,亦不会花心思给他绣香囊,还有……
常禄紧跟在侧,始终留心观察着主子的神色,今日的太子打琳琅殿出来,便一直神色凝重,时不时蹙紧眉头,也不知在思忖什么,走着走着,竟是突然停了下来,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站了片刻,常禄眼见太子抬手,大掌在腰间的香囊上触了触,这才似服了一剂定心丸般眉眼渐渐舒展开来,他折首朝他看来,正色道。
“常禄,替孤去办件事。”
东宫,琳琅殿。
裴芸斜倚在小榻上,一双纤细净白的柔荑小心拨弄着那插在素色经瓶中的朱砂梅,唇间不由泛起淡淡的笑意。
这是大前日谨儿去元宵灯会时,特意为她买的,裴芸一回来,便让书砚好生养起来,还能多看些时日。
毕竟,这可是她的谨儿第一次送她礼物。
前世她临死前,谨儿已然不会与她交心,甚至同她说话,都是一副恭谨疏离的模样,清冷寡言,和他那父亲越来越像。
他原也没有那么沉默,真正淡下性子,是在他唯一的弟弟死后。
谌儿夭折前,最是喜欢他的兄长,他总爱跟在谨儿屁股后头奶声奶气地撒娇,举起小手要哥哥抱。
裴芸愈发觉得愧疚了。
是她的错,才让前世的谨儿变得那么孤独。
她看向躺在一旁,抓着布老虎兀自玩着的谌儿,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低声在他耳畔嘟囔,“我们谌儿这一回定要好生长大,一直一直陪着兄长。”
李谨进来时,正好瞧见裴芸抱着李谌,眼眶通红的模样,他登时慌了,一时忘了什么仪态规矩,小跑上前,“母妃,您怎么了?”
裴芸忙侧首用指腹拭了眼角欲坠未坠的泪,笑着随口扯道:“没什么,只是好似听见谌儿唤我母亲,一时高兴……”
这般小就会唤人了吗?
李谨拉起弟弟李谌肉嘟嘟的小手,闻言也张嘴一字字教他,“谌儿,唤哥哥,哥,哥……”
李谌哪懂这些,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李谨张得老大的嘴,或觉有趣,眯眼笑起来,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咿呀”声响。
见李谨有些失望地扁起嘴,裴芸忍不住笑起来,视线落在他后头的小顺子身上,小顺子手上抱着一幅画卷,“这是带了什么来?”
李谨这才想起正事。
“母妃,下月中旬,便是皇祖父的寿辰,孩儿描了一幅南山颂寿图,想赠予皇祖父。”
说罢,他示意小顺子将画展开,予裴芸瞧。
裴芸倾身去看,作出一副极感兴趣的样子,可实则早在前世她便看过这幅画了。
然那时,她不过草草瞥了一眼,就冷沉着脸,让谨儿将画收起来,道他画技如此拙劣,将这般东西献给他皇祖父,只会贻笑大方。
裴芸还记得,在她说出这番残忍的话后,谨儿的神色是如何从满怀期待转为落寞难过的。
她分明是他的母亲,上辈子却也是伤他最深之人。
“谨儿的画工是愈发好了,母妃瞧着不错,想来你皇祖父定也会喜欢的。”
听得这话,李谨登时笑逐颜开,“母妃说的可是真的,不过这还只是孩儿的习作,毕竟还有那么多日,孩儿想多画几幅,精益求精,从里头挑出最好的。”
其实,他没有告诉母妃,他还在这画里藏了旁的小心思,他想暂且瞒着,待皇祖父寿宴那日,再让母妃瞧瞧。
李谨只坐了一小会儿工夫,便因着急于作画,匆匆离去。
他脚步飞快,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这一幕若是落在前世的裴芸眼中,定要被她斥一个没有正形,然此刻裴芸却是看着谨儿离去的背影,露出欣慰的笑。
既是孩子,自是该有孩子天真烂漫的样子。
不过很快,似是想起什么,裴芸笑意微敛。
若非谨儿提起,她险些忘了,再不久就是她那皇帝公爹的千秋日。
他那皇帝公爹是个有趣的,或因着登基前是个武将,向来酷爱骑射,每逢千秋节,他不选择在宫中大摆筵席,令普天同庆,而是带着一众皇子妃嫔及文武大臣等前往京郊的皇家围场进行春狩。
年年如此。
可裴芸却记得,这一年的千秋日却并不太平。
尤是最后一日,在行宫举办寿宴时,生了一桩令她心惊胆战了许久的事。
原那不过是寻常的献礼,可谁曾想,太子献上的玉璧在开匣的一刻却被发现已然四分五裂。
且不说是有心还是意外,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事切切实实犯了她那皇帝公爹的禁忌。
毕竟在场不少人知晓,二十多年前,他那皇帝公爹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兵攻入京城,一路杀至皇宫时,那暴君元成帝已然自刎,死时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碎玉。
寓意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分明暴虐成性,荒淫无度,为政三年使百姓苦不堪言,可最后还是要用这般方式以显“气节”,讽刺她那皇帝公爹谋权篡位的大逆不道。
从此,那亦成了扎在庆贞帝心头的一根刺。
虽得太子机敏,从容不迫,以碎玉挡灾一说,言此玉辟灾除患后,大昭将自此风调雨顺,天平地安。
但那夜庆贞帝的面色看起来始终很不好。
裴芸亦惴惴不安,因得那玉璧就是她准备的,前一夜才命书墨交予太子,交出去前,她并未仔细查看过,因而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她的失误才让玉璧碎裂,触怒庆贞帝。
她不敢问,甚至不敢开口,因得太子的神情同样很凝重,翌日回东宫后,裴芸才听说太子命常禄处置甚至杖毙了好几个宫人,怕就是因着玉碎之事。
裴芸不懂那些波云诡谲的朝堂争斗,但通过此事,也隐隐感觉到,或有人不满太子,欲暗中加害于他。
而那人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那之后庆贞帝冷待了东宫很长一段时日,直到这一年夏,太子历经两月,解决了南边大旱一事,加之她兄长裴栩安重创骋族,逼其不得不上书割地求和,庆贞帝龙颜大悦,玉璧之事才算彻底揭了过去。
而今重来一回,裴芸要做的便是防范于未然。
她站起身,让乳娘将谌儿抱回侧殿,旋即看向书砚书墨,“陛下千秋日在即,东宫自也少不得要备上一份寿礼,你们随我去库房瞧瞧。”
两人乖巧应是,书墨为裴芸披上御寒的狐裘,才步下丹墀,就见盛喜带着七八个小内侍迎面而来。
他对着裴芸恭敬地一施礼,“娘娘,殿下瞧您这院子实在空旷了些,便命奴才前来,种些时令的花儿。”
裴芸只道这太子倒是好雅兴,匆匆瞥了眼那些内侍扛着的花木,因着着急去库房,就只留下句“都交托给盛喜公公了”,便提步出了琳琅殿。
库房平素虽是交给盛喜在打理,但凡有添补,盛喜都会同她禀报,故而对库房物件,裴芸都有些印象,尤其是那些顶顶贵重的,裴芸不需单子都一清二楚。
抵达库房后,她命书砚取了纸笔,边翻看挑选边令她记录下来。
待回到琳琅殿,已是暮色四合。
裴芸伏在书案前,在书砚记录的纸上勾勾划划,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露出满意的笑,提笔另另抄写了一份。
方忖着寻个时间去见太子,却听一声通传,是太子来了。
可是正好。
裴芸当即起身去迎。
见着裴芸面上的盈盈笑意,李长晔有一瞬间的失神,薄唇微张,顿了顿,淡声吐出一句:“孤……来看谌儿。”
裴芸并不意外,想着他元宵那夜没看着,这过了几日,特意来看,也是理所当然,她笑道:“殿下来得巧,谌儿今日晌觉睡得迟,这会子才醒呢。”
说罢,她冲书墨使了个眼色,书墨会意退出去,没一会儿,孙乳娘便抱着李谌入了殿。
教太子抱了几回,谌儿而今已然不排斥这个父亲了,坐在太子怀里,不哭不闹。
裴芸便顺势道:“殿下,父皇千秋日在即,东宫也应备上一份寿礼,臣妾拟了单子,殿下瞧瞧哪样比较合适?”
原这帝王寿宴,臣子献礼,远不会这般寒酸,只奉上一件,庆贞帝前的几任大昭皇帝,寿礼单子长得恐都能从皇宫这一头拉到另一头。
那些朝臣为趁此机会向帝王献宝,以谋青云路,一步登天,费尽心机,欺压百姓,使得民不聊生。
她那公爹庆贞帝登基后,听取了她婆母先孝仁皇后的提议,为绝奢靡之风,定下了千秋日只进献一物的规矩。
虽得庆贞帝和先皇后感情不和,但裴芸不得不承认,她那过世的婆母是个不折不扣的贤后,悲天悯人,心怀万民。
相对于妻子,她与庆贞帝倒更适合做君臣。
李长晔一手揽着谌儿,以防他摔下去,一手接过裴芸递来的纸张。
他细细看罢,抬眸问道:“太子妃觉得哪个好?”
裴芸含笑倾身过去,隔着榻桌,用手在上头指了指,“这幅《八仙庆寿蟠桃图》,臣妾倒是觉得不错,此是丹青圣手虞先生的遗作,先生留存在世的画作寥寥无几,这幅画历经百年还能保存得这般完整,实是不易,且以意头而言也是极适合作为寿礼的……”
李长晔原专心致志地听着,直到视线由纸面缓缓移到裴芸那双青葱般白皙细嫩的柔荑上。
那夜,便是这双纤长的柔荑在最难耐的时刻缠上他的脖颈,攀上他的背脊,猫儿似的不住地挠他。
李长晔从未像那晚一样感受过裴芸如此柔软的身子,竟是令他一度难以自控。
裴芸说罢,抬眉看去,却见太子定定看着自己,眸色浓沉且灼热,她朱唇微抿,低低唤了声“殿下”,“您觉得此画如何?”
李长晔颔首,“甚好,就选此画吧。”
裴芸长长舒了口气,为了寻一件除玉璧外能令太子满意的寿礼,她可琢磨了许久,思来想去,还是这画最为合适。
贵重却不奢靡。
很是适合东宫,也恰合太子的性子。
毕竟他献礼,并无借此阿谀谄媚的打算。
李长晔看着裴芸收起手中的纸张,目光旋即落在那插于经瓶中的朱砂梅上。
打适才一进殿,他便发觉裴氏是笑着迎他的,并非从前那般端庄的笑,而是连她那双潋滟的杏眸都揉着笑意。
看来他特意命人寻来的腊梅她当还算中意。
可即便心中有了答案,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他沉默片刻,似是随意般开口。
“今日,孤命人送来那花,太子妃可还喜欢?”
裴芸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似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只匆匆一瞥,她记得好像是几株黄花。
“多谢殿下,臣妾很喜欢。”她笑着应付道,“那迎春开得烂漫,着实衬景。”
她一如往常地敷衍着,然这一回,她却见向来无波无澜的太子,在听得这话后,面色骤然变了。
第23章 从未感受如此无从下手过
裴芸察觉到不对,旋即便见站在不远处的书砚正焦急地冲她挤眉弄眼,一遍遍无声吐着“腊梅”二字。
原是弄错了花儿。
裴芸复又尴尬地朝太子看去,便见太子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但瞧着也不像是生了怒。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直到常禄一声低斥响起,“你这奴才,可是未向娘娘好生介绍那花儿,那腊梅像极了迎春,若是不言,十个有九个是要错认的。”
盛喜忙躬身告罪,“是奴才办事不力,请殿下和娘娘责罚。”
裴芸知晓,这对师徒一唱一和根本是在给她和太子台阶下呢。
可太子不傻,她并非没见过迎春和腊梅,御花园就有,只消多看两眼便能区分,若非不上心,哪里会认错的。
裴芸也不为难这两个奴才,如实道:“殿下,臣妾今日忙于挑选寿礼,在库房待了好几个时辰,待回来时,天也暗了,这才没能看清,不怪盛喜公公。”
听得这番话,李长晔绷紧的面色缓和了些,“几株腊梅尚且不足以妆点院子,太子妃可还有喜欢的花卉,孤可命人寻来。”
裴芸笑了笑,“只消是殿下送的,臣妾都喜欢。”
这话乍一听,像极了甜言蜜语,也是裴氏一惯的作风了,体贴温柔,从不给他添麻烦,可李长晔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他还是头一回这般反感裴氏的“都可”。
他欲投裴氏所好,想着或是那腊梅非她所喜,那他便选些她喜欢的。
可她似有喜欢的,却又没有。
那种感受,如行在一片大雾中,伸手不见五指,有人出现为你引路,却告诉你随意往前走便可,到头来仍是漫无目的。
李长晔这辈子还从未感到如此无从下手过。
他淡淡道了声“好”,却是剑眉微蹙,心不在焉地抓着谌儿的手摇着拨浪鼓。
翌日,永安宫。
诚王下了朝,久违地去向母亲高贵妃请了安,母子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在永安宫用了午膳,诚王方才起身离开。
行至御花园处,他远远便见一小内侍侯在月亮门前,见得他,快步迎上来,恭敬道:“诚王殿下,太子殿下有请。”
诚王是识得这个太监的,隐约记得叫什么“喜”,确是他那三哥的人不错,“太子殿下寻本王何事?”
盛喜答:“太子殿下说,有要事同诚王殿下商议。”
要事?
诚王疑惑地蹙了蹙眉,他一个闲散王爷,他那日理万机的三哥能有什么要事同他商讨。
但既得他派人来请,他自是不能不去,一路被领着入了东宫澄华殿,诚王甫一入门,就听得一句“都下去吧”。
隔扇门被闭拢,紧接着诚王便见他那三哥眼也不抬,淡淡道了句“随意坐吧”。
诚王确实坐了,却没那么随意,他偷眼打量着太子这朴素的书房,及堆叠在书案上成摞成摞的奏章,在这般严肃沉闷的氛围中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忖着莫不是他三哥真要将什么机密要务交托给他。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听说,三哥今日叫臣弟来,是有要事?”
李长晔缓缓搁下笔,抬眼看来,“确有要事。”
诚王目露期待,甚至已在心下摩拳擦掌,准备好担下这个重任。
“上回忘了问你,女子若对夫君有所不满,具体会是因何?”
诚王错愕了一瞬。
这便是他所谓的要事?
“又是三哥您那友人?”他试探道。
眼见太子点了头,诚王看向太子的眼神倏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暗暗扁了扁嘴,那叫一个心如明镜。
头一次他还心存怀疑,可再来一次,他可实在没这般好骗了。
以他这三哥的性子,哪里来与他说这些事的友人,何况他也没有工夫听人谈自己的家务事,同样的,他亦无闲情两次为那“友人”问询于他。
不过看起来,那子虚乌有的“友人”的确遇着麻烦了。
诚王松散了下身子,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小得意,毕竟长这般大,可从没有他三哥“讨教”于他的时候。
“女子对夫君不满,不在乎几点,其一是脾气性情,有些男子脾性暴躁易怒,自容易使妻子惧怕于他……”
言至此,诚王瞥了太子一眼,继续道:“还有些男子,对妻子疏忽冷淡,使妻子心下孤寂,自也会对夫君失望……”
他边道边观察着太子的神色,见他闻言垂下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知他应是听进去了。
他家三哥清冷寡言的性子自小如此,无论对谁都是这般,他倒很是理解他那三嫂,能忍到今日实属不易。
毕竟诚王总觉着,若他这三哥并非皇家子弟,就他这淡到极点的性子,指不定还真能抛却红尘,剃度出家。
李长晔沉默片刻,复又问道:“其二为何?”
“这其二便是那夫君的处事态度,这事广些,一两句话难以说清。”诚王稍一思索,“譬如,若妻子受欺负时,夫君畏缩无用,选择忍气吞声,而不能替之出头,那妻子又作何感想……”
李长晔闻言薄唇紧抿。
他想起百晬宴那日,蕊儿对她的出言不逊,又想起前不久随她回国公府那次,裴老夫人对她的冷脸训斥。
或许,在他不在场时,她也曾若那般被欺负过数次,却从未同他哭诉过半句。
他攥紧了拳。
是他疏忽了……
“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
见诚王眼神闪避,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长晔道:“尽管说便是。”
他今日叫他来,就是想着与其浪费时间做无用功,不如彻底了解一番,才好解决他与裴氏之间的问题。
“确还有一点,只这事多少隐秘些……”诚王清了清嗓子,声儿都低了几分,“那便是……夫妻之事。”
他硬着头皮道:“夫君长期冷落妻子,妻子独守空闺,难免心下寂寞。抑或是夫君太过粗鲁,不懂怜香惜玉……”
虽得面对的是自己的兄长,可诚王面皮再厚,也实在无法坦坦荡荡地谈论这些闺房之事。
他如坐针毡,言至此,臊红着一张脸跳起来,“三哥若想了解这些个事,可以瞧瞧臣弟当年送你的新婚贺礼。”
言至此,他忙改口,“不,是给你的友人瞧瞧,臣弟府上尚还有些事,这便告辞了。”
他步子极快,可临至门前,复又折首看来,“三哥放心,那可是臣弟当年费了好一番工夫自民间搜罗来的好东西,纵然过了那么多年,也不会过时。”
说罢,也不待李长晔有所反应,逃也似的推门而出。
可行在出宫的路上,诚王突然想起,兴许他当年送的贺礼早便不在了。
毕竟他三哥性子怪异又无趣,该晓事的年纪却拒了先皇后替他安排的宫女,甚至连负责教习那事儿的内官都遣走了,只一门心思沉浸在课业中。
他给的那东西,他大抵早因觉得不正经命人给扔了吧。
然提议他也给了,唯有帮到此处,剩下的只能靠他三哥自己了。
诚王扬了扬眉,加快了步伐。
他今日回去得迟,想来他家沅儿定会在府门前等他,她那娇弱的身子,哪禁得住寒风,他得快些回去才行。
澄华殿那厢,李长晔迟疑着几度放落手中的笔,末了,还是将视线落在了东面的博古架上。
他站起身,抬手取下搁在架子最顶上的一个暗红锦盒。
当初收到此物,再看小四那浑小子一脸意味深长的笑,便知怕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小四十六岁便被封诚王,出宫建府,或是年岁小,甫一摆脱了高贵妃的管束,就如同出笼的鸟儿,同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整日打马游街,游手好闲。
后被高贵妃得知,一怒之下,将他送进京郊佛寺吃斋祈福,修身养性了半年,方才学了乖。
这物,李长晔其实当初翻开草草看了一眼,因得常禄入内,便飞快阖上顺手搁在了此处,若非今日小四提醒,他几乎忘却了此事。
他从来觉得,夫妻敦伦,无非那些,又有甚好学的。
可想起诚王所言,又忆起这月与裴氏头一次合房时,她吃痛的表情,李长晔还是缓缓掀开了纸页。
且看看,也无妨。
书册之始,是序言,谈论则是男女之事,阴阳调和,刚柔并济,需得默契配合。
前头那些文字,李长晔将将还能看得进去,直至翻至十数页,一副描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避火图骤然映入眼帘。
只呆滞了一瞬,李长晔几乎是飞快阖上了书册,眉头锁紧。
满脑子都是八个字。
不堪入目,成何体统!
他将书册放入锦盒,欲搁回原处,然转念似是想起什么,伸出去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
此时东宫另一头。
裴芸在琳琅殿等了大半日,都未见李姝棠前来。
可分明前一日,她才差宫女来传话,道她今日会来帮她一起绣谌儿的小衣裳。
裴芸想着她或是有事耽搁了,可直到谌儿睡了晌觉起来,仍不见李姝棠身影,她不禁有些担心,便派书砚去她寝宫瞧瞧。
书砚应声离开,可还未走远,裴芸就听得她唤了一声“二公主殿下”。
那声儿格外惊慌,裴芸心下一咯噔,忍不住起身去看。
李姝棠正站在院中,神色委屈落寞。
她手中攥着一盏海棠花灯,应是在元宵灯会上买的那盏。
可此刻,那花灯已然看不出个灯形,支撑花灯的木骨架被折断,糊在骨架上的纸面脏兮兮的,甚至能看出一个脚印。
见得裴芸,她眼圈骤然红了,单薄的双肩微颤,眼泪顿似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坠下来。
“三嫂……”
*
庆贞二十四年,二月十一。
庆贞帝携众皇子妃嫔,文武大臣及其家眷前往京郊围场狩猎。
皇家行宫就建在围场附近,一行人浩浩荡荡,颠簸了近一个时辰,才在近午时抵达。
庆贞帝稍有疲惫,命众人且先回去歇息片刻,再行游玩之事。
裴芸也跟着太子一道去了安排好的寝宫,她已不是头回来这儿了,打嫁入东宫,除却孝仁皇后薨逝的那年,她几乎年年来此。
虽与旁人相较,她和太子居住的殿宇并不小,但终究没有东宫来得宽敞。
不过一个主殿和东西侧殿而已。
此番来行宫,裴芸只带了谨儿,因担忧谌儿太小,受不住颠簸,并未将他带来。
谨儿照例睡在东侧殿。
西侧殿是太子办公之所,夜间太子则与她一道在主殿歇息。
虽是同榻而眠,裴芸却几乎是见不着他的。
太子白日和群臣一道陪庆贞帝狩猎,夜里则处理政事处理到极晚,往往是裴芸睡下了,他才回来。
待裴芸翌日醒来,他已然起身离开。
不过裴芸觉着,眼不见为净,这般倒也挺好。
抵达寝殿后,宫人们手脚麻利将带来的物件都摆放齐整,裴芸也在书砚书墨的伺候下换了一身更轻便的衣裳,往行宫花园而去。
阳春二月,草长莺飞,柳绿花红,已是一片旖旎春光。
高贵妃在一众嫔妃贵妇的簇拥下,坐于花海围绕的长廊下。
裴芸冲几位娘娘们见了礼,适才落座,就听得一阵琳琅的笑声,一个桃红的身影小跑过来,扑进珍妃怀里,同她展示别在鬓间的茶梅。
她笑意粲然,像是全然忘了先头被训斥之事。
不仅她忘了,听得周遭的贵家夫人们对她极尽奉承,裴芸不禁露出一丝讽笑。
受宠便是好,随随便便闭门思过两月,出来仍是这般众星捧月。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裴芸心思,李姝蕊倏然抬眉直直看来,可与裴芸视线相接的一刻,却是下颌微抬,目露得意。
见她挑衅,裴芸没有避开,她笑,她便也笑。
或是发现裴芸对她全然没有从前的顺从忌惮,李姝蕊倏然拉下脸,气呼呼扭过头去。
高贵妃与众人说了会儿话,蓦然道:“明日起陛下便要去西林狩猎,本宫也不拘着你们,听闻在场好几位姑娘善骑射,并不逊男儿,这几日也可去东林那厢玩玩,那处无猛兽,倒是有些个野兔。若对狩猎无甚兴趣的,也可在这儿赏花或去游湖。”
若放在前世,裴芸定会选择安安静静坐在这厢赏花,因得京中常有人道她出身邬南,骨子里粗陋,她便不敢去做那些个不端庄的事儿,唯恐教人耻笑。
但这一世,她倒觉着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高贵妃说罢,拉着坐在身侧的诚王妃的手,“你自小体弱,这骑马狩猎的事儿怕是不成的,想来秩儿也不会同意,明儿不如就跟着本宫一道去游湖,可好?”
诚王妃程思沅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花园坐了一个多时辰,吃了茶果点心,高贵妃便以疲累为由回了寝宫,众人亦跟着散了场。
才走出花园,裴芸就听得一声“阿姐”,裴薇拉着李姝棠朝她快步而来,后头跟着一个慢吞吞走着的裴芊。
今岁春狩,她母亲周氏并未跟着一道来,裴老夫人和王氏在元宵过后就被太子的人送回了苍州,裴老夫人自是不愿回去的,本还想闹,可见着太子派来护送的侍从一个个身佩弯刀,面容严肃,甚至有些杀气腾腾的,一下闭了嘴,乖乖上了马车,哪里还敢吱声。
送走了这两尊“罗刹”,她母亲周氏便着手重查国公府这五六年的账目。
不查不知道,正如裴芊私下告诉裴芸的那般,王氏伙同账房,暗中侵吞了国公府不少钱银,用以购置田产铺面。
幸得这些个东西王氏根本带不走,将证据一摆,她占的这些东西裴芸自得让二房一五一十地吐出来。
待两人走近,裴芸留心观察着李姝棠,见她精神气儿已然好了许多,不禁放心了些,前一阵她拿着被踩破的灯笼来琳琅殿时,扑在她怀里哭了许久。
即便她不说,裴芸也清楚这宫里能这般欺负她的只有一个。
果然,李姝棠哭累了,才抽抽噎噎同她道了原委。
那日,李姝棠兴高采烈,原打算提着自己添了花样的海棠灯来寻裴芸,不想半路却遇着了提前解禁出来的李姝蕊。
得知她与裴芸亲近,又出宫去了元宵灯会游玩,李姝蕊心下气不过,就狠狠踩碎了那盏海棠花灯。
李姝棠难过不已,哭着跑回了自己的寝宫。
可李姝棠的母妃月嫔是个不得宠的,想着的唯有息事宁人,不敢得罪那位祖宗,一个劲儿劝李姝棠好生忍下,莫将此事闹大,李姝棠本欲遣人告诉裴芸她不去了,可她实在委屈得紧,又无处诉说,到底还是跑来了她这儿。
“后日,我欲去东林狩猎,明日且先去马场练会儿马,棠儿可愿随我们一道去?”裴芸问她。
李姝棠显然感兴趣,但仍是迟疑了一下,“可三嫂,我不大会骑马……”
“无妨,臣女会啊。”裴薇自荐道,“臣女可喜欢跑马了,平素闲来无事,常去京郊跑马的,不若明日臣女就教二公主骑马可好。”
“好啊。”李姝棠登时喜笑颜开,“那便拜托三姑娘。”
“扑哧。”
这厢其乐融融之际,就听一阵突兀的笑声传来,这笑声里还带着几分嘲讽。
“朝朝你瞧,一帮子最无用、最讨厌的人聚在了一块儿,当真有意思。”
裴芸抬眸看去,便见李姝蕊满脸讥讽,朝这厢走来,身后跟着沈家六姑娘沈宁朝。
沈宁朝眉头紧锁,并未答李姝蕊的话。
即便在这般境况下,她仍不忘礼数,同裴芸和李姝棠一一福身施礼。
经先前一事,李姝棠似是有些怕了她这个皇姐,见了她,同耗子见了猫一般,竟是垂下脑袋,往裴薇后头避了避。
裴薇却是不怕这位不可一世的大公主的。
索性先头惹也惹了,再令她多厌恶几分又有何妨。
她扯唇冷笑了一下,“既得我们这些人如此讨厌,大公主殿下当离我们远些才是,又怎能纡尊降贵与我们说话,岂非脏了您的嘴。”
“你!”李姝蕊被裴薇猛地一噎,一时哑口无言。
她实在厌极了裴家这对姐妹。
既得对付不了裴薇,她干脆看向裴芸,没好气道:“你们裴家便是如此教养女儿的吗?以下犯上,全然不知礼数。”
裴芸却是不恼,反笑了笑,风轻云淡道:“我们裴家如何教养女儿,大皇妹的确管不着,但大皇妹方才这话,可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再说一遍?”
李姝蕊面色微变,气势一下弱了几分,“你少拿三哥来压我。”
“原大皇妹也是晓得怕的,那看来心里应当清楚我是你三嫂,也该明白长幼有序的道理。”裴芸敛下笑,目露寒芒,逼近两步,“还是说大皇妹自觉那禁闭未关够啊……”
李姝蕊被这轻飘飘的几句气得牙痒痒,末了,狠狠瞪了裴芸一眼,“莫得意,你以为上回三哥是喜欢你才帮你的,换了旁人都一样。”
说罢,拂袖而去。
这么多年,李姝蕊用以伤她的,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些话,裴芸早听乏了,自是不痛不痒,她转头看向李姝棠,叫她莫怕,她越是畏惧,那李姝蕊就越会欺到她头上。
裴芸在外头同裴薇几人用罢晚膳,回到寝宫时,太子已然回了西侧殿,谨儿也睡下了。
他今日和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玩得疯,几乎是一沾了榻便睡熟了。
裴芸去看了他一眼,替他掖了掖被角,才回了正殿沐浴更衣。
她本欲等太子,待他处理完公务就禀她去骑马狩猎一事。
然直等到近亥时,她实在熬不住了,想着大不了教底下人传个话,兀自上了榻。
可人还未睡熟,就听见太子回来的动静。
裴芸原想着,他还得洗漱一番,恐还需一会儿,但很快便见那湖蓝绣花床帐外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大掌撩开帐幔的一刻,裴芸抱着被褥慢慢坐起来,轻声唤道:“殿下。”
李长晔怔愣了一下,旋即皱眉,“可是孤吵醒你了?”
裴芸摇头,“臣妾才歇下,还未睡着。”
就算她睡着了,他哪里吵得醒她。
他夜间声响极小,跟鬼一般,从来不曾将她吵醒过。
李长晔在榻沿坐下,“今日怎歇得这么迟?”
“臣妾有事要禀。”裴芸道,“臣妾明日想去马场骑马,后日再去东林狩猎,这两日恐都要回来得迟些。”
李长晔点了点头,“好,孤会命常禄备一副好的护具,再挑选个经验老道的马夫替你牵马,骑马时务必慢些,莫要受伤。”
听得这话,裴芸朱唇微抿,提醒道:“殿下,臣妾会骑马。”
她何止会骑马,就连水性也是极好的,她父亲还在世时,从不拘着她和嬿嬿,要求她们和其他高门大户的姑娘一样端庄规矩,上山跑马,下水摸鱼,这些她幼时都干过。
哪里还需要马夫替她来牵马的。
“孤知晓。”太子淡淡道,“只你多年不骑,难免生疏。”
裴芸懵了一下。
她本以为太子会惊讶,不想他竟如此平静且笃定地道出一句他知晓。
可他怎会知晓的?
分明嫁入东宫后,她再未碰过马,也从未说过她会骑马。
且他说,多年未骑……
这话听着,怎好似他曾亲眼见过她骑马的样子一般……
第24章 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然裴芸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很是正常,不管怎么说,她父兄带兵打仗,她一个将门出身的孩子,又长在邬南边塞,会骑射也不足为奇。
太子恐一开始就认定她会骑马吧。
“是,多谢殿下。”
裴芸含笑谢恩,却见太子凝视着自己,眸光灼灼。
少顷,那只大掌竟是缓缓向她肩头伸来。
裴芸下意识闪避,那手却快她一步,落在了她身上,她眼见太子手指轻抬,挑起她自肩头滑落的小衣系带。
粗糙的指腹在她白皙细嫩的肌肤上擦过,刺刺痒痒,惹得裴芸微一战栗。
她耳根发烫,慌忙整理自己松散凌乱的寝衣。
“孤先去沐浴。”
裴芸点了点头,心下只觉丢人,适才她还以为太子是要碰她,原不过是觉她衣衫不整,看着碍眼罢了。
也是,今日也非合房日,太子怎会碰她的。
前世这一年,她记得合房的日子原是定在回京后。
可因得春狩最后一日出了事,太子忙于调查,自也没了兴致。
且再不久,太子就因南边大旱而匆匆奉旨离京,足足两月才归。
裴芸复又躺下,却因方才那出已然没了睡意。她辗转反复,直到听见太子回来的动静,忙阖上双眸假寐。
不多时,床榻突然下沉了一些,衾被亦被稍稍扯动了一下,但很快便彻底安静下来。
裴芸等了片刻,悄悄睁眼窥去,便见太子平躺着,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裴芸打了个哈欠,终是生了些睡意,合眼没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她自是不知,枕边人在她熟睡后幽幽睁开了眼。
床头的烛火闪烁着微弱的光,映照在裴芸恬静昳丽的睡颜上,李长晔看着盖在她身上严严实实的衾被,可脑中不断闪过的仍是她适才神色慵懒,衣衫凌乱的模样。
她斜下半边身子,薄如蝉翼的寝衣和其内的小衣系带一道自光滑白皙的香肩滑落,露出的小半边丰腴,在葡色小衣下若隐若现。
他几乎是下意识伸出的手,李长晔清楚,他原不是想替她捞起系带,只是在最后时刻,重拾了理智,硬生生忍住了。
日子还未到,他尚不能碰她。
翌日起来时,不待裴芸吩咐,书砚书墨便取来一身劲装,道是昨日太子殿下特意吩咐人寻来的,还有好些个护具。
洗漱罢,两人伺候裴芸换上,蓦然盯着裴芸,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裴芸一头雾水,难不成她穿上这般不好看吗?
书砚抽了抽鼻子,“娘娘,奴婢只是……只是看到您这幅打扮,想起了老爷,和从前在邬南的日子……”
书墨闻言,也默默抬手去抹眼角的泪花。
听书砚提及她父亲,裴芸不禁失了笑,她这一身骑术和射箭的工夫正是她父亲裴嗣征手把手教出来的。
历经两世,过了那么多年,裴芸甚至对父亲的长相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生得人高马大,魁梧壮硕,似能永远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而裴芸的不幸,似乎正是从她父亲的战死开始,兄长代父镇守邬南,她只能带着父亲棺椁和母亲妹妹北上回老家苍州,自那以后,世间的风雨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向她袭来。
裴芸在心下低叹了口气,到底不想这般凄凄哀哀,抬手便在书墨书砚头上各扣了一下。
“你们这两丫头,哭什么,我今日心情好,可莫害得我掉眼泪。”
草草用了早膳,裴芸脚步轻快地出了寝宫,一路往行宫马场而去。
马场设在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湖水畔,待裴芸赶到时,裴薇已然在教李姝棠骑马,只李姝棠的骑术着实不大好,紧攥着缰绳,在马上晃晃悠悠,似是十分害怕。
裴芊则牵着一匹马,默默跟在两人身侧。
见了裴芸,裴薇笑着冲她挥手,“阿姐,你可算来了,快,且先去马厩挑匹合适的。”
裴芸点了点头,转身去了马厩,管马厩的马夫见得她,当即迎上来,自最里头牵出一匹。
“娘娘,这是太子殿下吩咐奴才替您挑的马,性子很是温顺。”
裴芸抬手摸了摸那马的脑袋,却是道:“的确温顺,但不适合我。”
她在马厩里看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一匹枣红的,“我要这匹。”
那马夫面色微变,“娘娘,这匹跑得确实快,可……性子也烈些,恐怕……”
裴芸仍是坚持,“太子殿下若问起,就说是我执意要选,不会怪罪于你。”
听得此言,马夫面露迟疑,可末了,也只能将那马牵了出来,但还是不放心道:“娘娘,要不您坐上去,奴才牵着你走一段?”
裴芸摇了摇头,“我会骑,你且先去忙吧。”
她说着,下颌抬了抬,示意马夫往前看,马夫还未会意,就听一道颐指气使的声儿响起:“喂马的,快将父皇送给本公主的雪影牵出来……”
闻得此声,那马夫一下慌了神,忙连声应是,小跑着去牵马。
裴芸与李姝蕊擦肩而过,却是看都未看她一眼,直直越过她,朝裴薇那厢而去。
“阿姐选的是这匹。”裴薇摸着裴芸选的马,夸赞道,“很是神气,也很适合阿姐,阿姐且骑骑看。”
裴芸低低“嗯”了一声,踩着脚蹬便上了马,加之前世,她已有至少十四年不曾骑过马了。
在马鞍上甫一坐稳,随着马身前后一晃,她也跟着一晃,险些跌落,幸得及时抓住了缰绳。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骑术的确有些生疏了。
这一幕恰恰落在不远处一人的眼里,她可就等着看笑话呢。
“骑成这般,偏生要选红骥,也不怕一会儿摔下马,折了脖子。”
打裴芸牵了这匹马出来,李姝蕊就认出来了,这一匹和她如今骑的这匹白马一样,都是去年玉琊进献的马,当初见她喜欢,父皇让她从中挑选,她一开始选的就是红骥,可奈何这马性子又倔又烈,竟是不愿她骑,甚至差点将她甩下来,她便只能选了雪影。
本见裴芸选了红骥,她心下不服气,这会儿见裴芸根本坐不稳,一下舒坦多了。
听着李姝蕊吐出这般恶毒的话,裴芸却只笑了笑,道了句“多谢大皇妹关心”,便轻夹马腹,沿着湖畔悠悠而行。
大抵行了小半个时辰,裴芸勒马回返。
李姝棠在裴薇的教导下已然能自己慢慢骑了,而裴薇实在心痒痒,见状将李姝棠交给马夫后,和马技尚可的裴芊一道驱马疾驰而去。
见李姝棠眼巴巴望着裴薇的背影,目露艳羡,裴芸笑问:“棠儿,可也想去跑跑?”
李姝棠赧赧点了下脑袋,“但三嫂,我不敢。”
“我知你不敢。”裴芸向她伸出手,“我带你去。”
见李姝棠目露迟疑,裴芸挑眉:“怎的,不信我?”
“信,自然信。”李姝棠虽说得斩钉截铁,但动作仍是慢吞吞的,一副有所顾忌的样子。
裴芸将她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未完全长开,身量也不高。
裴芸见她双唇紧抿,柔声道:“莫要害怕,若实在怕,靠着我,闭上眼睛便是。”
李姝棠点点头,就听耳畔响起一声“驾”,慌忙闭上眼,她感受到身下马匹缓缓而动,且随着身后人驱赶的动作,由走为跑,最后几乎是飞驰起来。
耳畔风声呼啸发出哗哗声响,她身子紧绷,害怕得往裴芸怀里缩。
“棠儿,睁眼瞧瞧。”
李姝棠尝试着睁开眼,一瞬间双眸微张,一下坐直了身子。
这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风景。
随着骏马疾驰,两侧景色在快速后退,碧蓝的湖水,澄澈的苍穹,远处的层峦叠翠,还有迎面而来清新怡人的风。
天地还是这番天地,却似乎更加广袤无垠,李姝棠迎着风,仿佛忘却了所有烦恼,连心境也变得明澈起来。
裴芸垂眸,看着李姝棠沉浸其中的模样,不由得勾唇笑了笑。
她知她的感受,因她头一回骑马,就彻底贪恋上了这般畅快淋漓的滋味。
马场旁的高楼上,十数人正临窗眺望。
高贵妃等人打算午后去游湖,晨起闲来无事,听闻有人在这厢骑马,便来瞧瞧。
不想正看见裴芸带着李姝棠沿湖驰骋。
她一身墨蓝劲装,裹出盈盈一握的腰肢,骨肉匀停,纤秾有度,发髻高盘露出她白皙修长的脖颈,那脖颈高扬着,尽显恣意张扬。
众人素来知裴芸生得美,不想今日的她看起来却是格外不同,芙蓉般娇艳的容颜,周身却是透出几分飒爽的英姿。
淑妃忍不住赞叹道:“太子妃还真是深藏不露,这么多年,我竟才知太子妃骑术如此了得。”
高贵妃亦含笑点了点头。
一旁的裕王妃柳眉儿抱着女儿蓉姐儿,却是不屑地扁了扁嘴,心道这裴芸何时变得这般爱出风头。
她附和着笑道:“是啊,只可惜了,这骑术再好,平素也无用武之地。”
在场不少人闻言都跟着皮笑肉不笑,旁的地儿不好说,可这京城的贵女们,却是不时兴骑马射箭的,且不说有失端庄,就是学了也无用,将来嫁了人,整日面对的也唯有账本中馈,家长里短。
哪家主母掌家还需得骑马的技艺。
这厢还在明褒暗贬,那底下,裴芸已然停了下来。
裴薇和裴芊亦停在她身边,裴薇笑容满面,不遗余力地夸赞道:“阿姐的骑术丝毫不逊色于从前,恐射箭的准头也不会差,这若能行狩猎比赛,阿姐定是头名。”
“怎就是头名了,好大的口气。”
李姝蕊骑着马往这厢而来,腹中是一肚子的火,她不想裴芸真有几分本事,竟驯服了她都不曾驯服的红骥。
她向来心比天高,平生最是厌恶有人越过她去,尤其这个人还是先头害她闭门思过两月的裴芸。
她挑眉道:“既说了狩猎比赛,那便比一比。”
裴薇最是经不住激,看着李姝蕊眼中的轻蔑,当即道:“比就比,大公主想怎么比?”
“很简单。”李姝蕊道,“明日,骑马入东林,三人一组,以三个时辰为限,谁得的猎物多,谁便获胜。”
“好。”裴薇飞快答应下。
两人在这厢针锋相对,周遭人谁也不敢说话。
直到一个轻柔婉约的声儿幽幽响起,“光是比赛有何意思,赢的人自是该得到些什么?”
裴薇难以置信地向自家阿姐看去,她本以为阿姐会斥她胡闹呢,不想她竟对这比赛认真了。
“你想要什么?”李姝蕊问道。
“满足对方一个要求如何?”
裴芸淡淡一笑,“若我们赢了,大皇妹需得当众向棠儿道歉。”
此言一出,周遭一片寂静,李姝棠震惊地看着裴芸,而李姝蕊则面露心虚,眼神躲闪了一瞬,张嘴似想狡辩。
“大皇妹不必装傻,道什么歉,想来你也清楚。”
李姝蕊轻哼一声,少顷,抬首直勾勾地看着裴芸,“好!可若我赢了,我要她,李姝棠,从此再不许与你交好。”
打与裴芸混在一块儿,她这皇妹是愈发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她一次次被裴芸气得不轻,凭什么她能笑得这般欢快。
听得这话,李姝棠急得快哭出来,她拉住裴芸的衣袂,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唤了声“三嫂”。
她好容易在宫中寻到一个待她如此好的人,真的不想再回到从前孤孤单单的日子了。
裴芸安慰般拍了拍李姝棠的手,转而看向李姝蕊,眸色坚定,“行,就依你说的办。”
坐于楼上的高贵妃远远瞧见裴芸似与李姝蕊起了争执,便命宫人下去打听。
不多时,那宫人回返,道太子妃和大公主比赛狩猎,还定下了约定。
珍妃听罢,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她干巴巴笑道:“太子妃这么大人了,怎还同孩子们玩闹呢。”
高贵妃未接她的话,反是问道:“太子妃说让蕊儿同棠儿道歉,莫不是蕊儿又欺负棠儿了?”
“怎会呢。”珍妃忙否认,“顶多不过是开些小玩笑罢了。”
见珍妃眼神飘忽,高贵妃转而看向角落,“月嫔可知,究竟出了何事?”
月嫔一个激灵,紧张道:“也……也没什么,不过是大公主和棠儿玩闹,一不小心扯破了棠儿的灯笼而已,就是个意外。”
“哦,原是意外……”高贵妃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复又看向窗外,“既得珍妃都说了是玩闹,那就让太子妃与蕊儿她们好生玩闹玩闹,输了赢了,玩笑罢了,又当什么真呢。”
珍妃未再吱声,闻言尴尬地扯唇笑了笑。
练了几乎一日的马,用过晚饭,回到寝殿时,裴芸已是累极,沾了榻便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觉双腿格外酸疼,就知是太久未骑马的缘故。
她困倦得厉害,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喊了声“书砚”,“我腿疼,替我揉揉”。
还真有一双手在她腿上按揉起来,力道适中,很是舒适,裴芸没想到书砚有这般厉害的按摩工夫,从前倒是小瞧她了。
按到深处,她舒服得发出一声低吟,那手的动作骤然止住了。
“莫停,辛苦你再揉一会儿。”
裴芸用撒娇般的语气道出这话,很快,那手又活动了起来。
稍缓了酸疼,困意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令她不知不觉再一次睡沉了过去。
翌日起来时,裴芸已几乎感受不到双腿的酸疼了,倒嗅着一股淡淡的膏药味,应是书砚按摩罢替她抹上的。
起身换了衣裳,前往东林前,裴芸看向书砚道:“昨夜多亏你了。”
书砚眨了眨眼,略显茫然,也不知这话是何意思,可还来不及问,她家娘娘已然离开了。
裴芸来得早,抵达时尚且无人,便骑马在林子里溜达了一圈,再出来时,其余人都已到了。
李姝蕊见她出来,皱眉面露怀疑,“你进去做甚,莫不是在里头做了手脚。”
“能做什么手脚,要设坑捕猎也不是现在。”裴芸笑道,“别怪我没提醒大皇妹,一会儿可小心些,莫成了我们坑里的猎物。”
此言一出,裴薇当即掩唇笑出了声。
李姝蕊面色铁青,冷哼道:“走着瞧,还不知谁输谁赢呢。我今日带的人,皆出身将门,自小一身好武艺,你们如何比得过的。”
她身后站着两个姑娘,裴芸认得,的确都是武官家的女儿。一个是陈家姑娘,一个是赵家姑娘,皆是十六七的样子。
相比于李姝蕊的满脸得意,这两人看着裴芸,却是蹙眉没有笑意,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想来是摄于李姝蕊的身份而不得不来。
裴芸选的则是她的两个妹妹,裴薇的骑射工夫自是不必说,而裴芊,实则并不算佳,只苍州那几年跟着她们学过一些,裴芸选她是另有打算。
李姝棠站在一侧,一双眼睛肿着,怕不是昨儿哭了一宿。
裴芸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莫要担心,我不会输。”
李姝蕊闻言不屑地扁了扁嘴。
亥时正,随着一声锣响,李姝蕊带着两人飞快冲进林中,唯恐慢上一点,裴芸却不急,朝裴薇裴芊指了方向,“我们往这边去吧,猎物当会多些。”
相比于李姝蕊几人的大张旗鼓,裴芸则安静许多,慢悠悠在林中骑着马,散步一般,偶尔停下来,和裴薇裴芊一道设置陷阱。
这狩猎足有三个时辰,过了大抵一个多时辰,她们便歇下来,寻了个地方用起了带来的水和干粮。
李姝蕊便是在这时候遇着她们的,见她们猎囊空空,似乎并未有收获,她指着自己这厢猎得的两只野兔,挑眉道:“三嫂可得加把劲,不然可就输给我们了。”
裴芸不为所动,“这话,该是我提醒大皇妹才对。”
逞什么强。
李姝蕊驱马扬长而去,然待半个时辰后,再遇裴芸几人,她便笑不出来了。
那原本空空如也的猎囊,而今被塞得满满当当,除却几只野兔、飞鸟外,里头竟还有只个头不小的狐狸。
远胜过她们去。
“我方才不是说了,大皇妹需得加把劲。”裴芸含笑看着她,“大皇妹若是自觉没了胜算,不如便好生想想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同棠儿道歉。”
李姝蕊闻言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待裴芸走了,她转头就对着两个姑娘怒骂道:“怎的这般无用,倘若今日输了,本公主让你们好看。”
她的骂声飘进裴薇耳中,乐得她都快笑裂了嘴。
剩下不足半个时辰,裴薇料定了李姝蕊赢不过她们,她阿姐当年跟着父亲进山,习得了不少狩猎的本事,那可不是追着猎物一路跑就能成的,其中的诀窍多着呢。
正想着要不寻个地儿歇息片刻,等还剩一盏茶的时候,锣声敲响,就可准备回返。
然还未说出口,却听她阿姐道:“嬿嬿,你和芊儿去西面看看,可还有什么可狩的,我去东面,一会儿在林外汇合便是。”
裴薇想着,她阿姐也是谨慎,多猎些总归不会错,“好,那阿姐将马上的猎囊给我和二姐姐,这么多,到底是有些沉的。”
“无妨,你们去吧。”
裴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临别前,裴芊深深看了裴芸一眼,关切道:“长姐,小心些。”
与裴薇裴芊分开,裴芸一人骑着马,在林中缓慢穿行,也不知行了多久,却忽见一只野兔,自她眼前窜过。
她举弓而射,并未射中,野兔消失在了深林里。
裴芸循着它跑的方向驱马走近了几分,左右望了望,不多时,又见一道影子窜了过去,她赶忙追赶。
然兔子又消失了。
她翻身下马,余光瞥向不远处的草丛,那厢有片凌乱怪异的灌木。
她走过去,在到达那边缘的一刻,脚步停滞了一瞬,但也仅仅一瞬,她便结结实实一脚踩了上去。
随着附加而上的重量,那灌木猛地向下塌去,裴芸亦毫无意外坠入那半人多高的坑中。
还未等她站起身,就听一声剧烈的马嘶,随即响起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坠了坑,马又带着所有猎物跑了,要说旁人遇着这般境况,大抵是要慌乱的,然裴芸却是平静得出奇。
她稍拍了拍面上身上的尘土,试着站起身,却是倒吸了一口气。
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当是不小心扭伤了。
她强忍着疼,爬出这并不深的土坑,寻了个粗壮的树倚靠着慢慢坐下来。
恰在此时,一阵震天的锣鼓声敲响,惊飞林中禽鸟,这是回程的信号。
她其实能走,但她不能走。
裴芸抬首望着枝叶交错掩映间露出的一小片天空,心忖着而今可都靠裴芊的本事了。
望她将此事闹得大些,再大些,她才能得偿所愿。
打一开始定下约定,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赢下这场比赛,让李姝蕊道歉。
一句不情不愿,轻飘飘的道歉又有何用。
既然她奈她不得,她那皇帝公爹对李姝蕊的惩戒也从来只是不痛不痒,那就得让这位公主殿下“闯下个大祸”才成。
谁教她这人睚眦必报呢。
不过她原也没想让自己真受伤的。
裴芸也不知坐了多久,只见日头似又西沉了许多。
春日里,乍暖还寒,尤是这会儿,快入夜,天儿一下凉了下来。
裴芸有些冷,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心下嘀咕着怎来寻她的人手脚这么慢,然紧接着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她循声看去,一人一马于林中而出,闯入她的眼帘。
看清那人的一刻,裴芸怔忪在了那厢,待她反应过来,一件外袍已然披在了她的身上。
太子在她沾满尘土的脸上看了一眼,薄唇抿紧,一言不发,只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裴芸吓得一下搂住他的脖颈,感受着他身上寒沉的气息,原准备好的话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她知他在生气,且是怒极。
第25章 他便如此靠不住吗
太子将她抱放在马上,旋即坐在她身后,环抱住她,缓缓驱动马匹。
他仍是沉默着,令得裴芸也吊起一颗心。
突然有些不明白他愠怒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像是因着她了。
莫不是觉她太过任性,偏要比什么赛,给他那妹妹惹了麻烦。
裴芸蹙起了眉头,想着若太子是这般态度,接下来的事恐不大好办。
两人向前行了一阵,忽听得一阵人声,是那些进来寻她的侍卫和宫人。
见得她和太子,众人这才长舒了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自林中出来,裴芸便见外头围了不少人,她随意一扫,就瞧见红着眼圈的裴薇和李姝棠,裴芊亦是哭得梨花带雨。
看来,裴芊这丫头确实照她的嘱咐在做。
远远瞥见他们,裴薇当即小跑过来,一下哭出了声,“阿姐,你可有事,怎现在才出来?二姐姐说,她在林子里似乎瞧见了狼的影子,我们生怕,生怕……”
“莫哭了,无甚大事。”虽这般说着,但裴芸的声儿里却透出几分虚弱,“只是无意扭伤了脚。”
“怎么扭伤的?”
“追赶一只兔子时,不意踩进了陷阱,这才……”裴芸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的马也,不知怎的,突然受惊带着猎物跑了,看来这场比赛我们怕是赢不了了。”
“赢不赢的,棠儿不在乎,只消三嫂无事便好。”李姝棠哭得抽抽噎噎的。
见两个不明真相的妹妹真心替她担忧,裴芸心下倒是有些愧疚了。
“长姐受了伤,马还跑走了,真就这般巧吗……”裴芊突然开口,旋即像是因着心疼裴芸,气急之下不管不顾地对着李姝蕊道,“大公主殿下,您莫不是为了赢,故意害我长姐踩进陷阱不成。”
她转向太子,躬身道:“恳求太子殿下替臣女的长姐讨回公道。”
李姝蕊眉头一皱,“你胡说八道什么,本公主没有。”
她慌乱地看向始终剑眉深锁的太子,否认道:“三哥,你莫信她的。”
“难不成还是我阿姐自己踩进陷阱的了。”裴薇也跟着怀疑上了李姝蕊,“适才我阿姐还未回来,殿下便迫不及待要定个输赢,唯恐我阿姐回来扭转局势一般,大公主为了不丢失颜面,便能做如此卑鄙之事吗?就算您是公主又如何,若真想害我阿姐性命,臣女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告到陛下那儿去。”
听得裴薇这句要向庆贞帝告状,李姝蕊霎时慌了神,脱口便道:“什么害她性命,我……我确实想赢,可我并无害她的意思,我只是命人用野兔引诱她,趁机赶跑她驮着猎物的马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死寂。
李姝蕊这话便是承认了她在比赛中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说罢,她才意识到什么,猛然看向太子,先头那般高傲嚣张的公主殿下,而今只剩下了恐惧,“三哥,你听我解释。”
李长晔眸色冰冷,“不必了,你还是同父皇解释吧。”
他淡淡落下一句,轻夹马腹,便带着裴芸往寝宫而去。
及至那垂花门前,太子勒马而止,将裴芸自马上抱下来,裴芸本想说她勉强也能走,可压根没有开口的机会。
霞染半天,天已昏昏向晚。
常禄和书砚书墨自殿内跑出来,见得裴芸这副狼狈的模样,皆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几人手足无措间,太子已然吩咐下来,他看向书砚书墨,“备水,替娘娘沐浴更衣。”
又转向常禄,“去请郑太医。”
“是。”几人各自应声去办。
太子抱着裴芸入了殿内,轻轻放在床榻上,书墨书砚很快携端水的宫人上前,麻利地替裴芸擦洗面上手上的尘土,换下脏衣裳。
不足一盏茶的工夫,郑太医也来了,替裴芸把了脉,开了方子,便出去向太子回话。
李长晔正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张红漆楠木雕花书案前,微垂着眼眸,静默沉思。
直至听得一声“殿下”,他方才抬眼看来,“太子妃伤势如何?”
郑太医道:“并无大碍,只稍稍有些扭伤,内服加外敷,不消十日当能彻底痊愈。”
他话音才落,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常禄匆匆而入,禀道:“殿下,陛下身边的方徙公公来了。”
李长晔薄唇微抿,“叫他进来吧。”
方徙被常禄领着行至太子跟前,施礼罢,道了来意,“太子殿下,陛下遣奴才前来,问问太子妃如何了,伤势可否严重?”
李长晔面不改色,“确有些严重,太子妃崴了脚,需得休养好一段时日,再加上在林中受了寒,而今发了高热,正在榻上躺着呢。”
郑太医闻言疑惑地蹙了蹙眉。
方徙则偷眼瞥向内殿那厢,见太子妃正好端端坐在床榻上,任由宫人替她抹药,心领神会地扯了扯唇角,道了句“是,奴才定如实禀报陛下”,便退下了。
那一头,待书墨替自己抹完药,裴芸将将吃了点东西,便在榻上躺下。
她闭着眼但并未睡着,途中听见太子离开主殿去了西侧殿的声儿,以及紧接着,谨儿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动静。
书砚似在劝谨儿离开,说娘娘歇下了,不若明日再来,裴芸却是开口唤了他一声,谨儿听见忙跑了进来。
他趴在裴芸榻边,神色满是担忧,“母妃,您没事吧。”
“无事,母妃就是不小心。”裴芸抬手温柔地摸了摸李谨的脑袋,“可惜了,母妃的马跑走了,母妃今日还猎得了一只毛色不错的狐狸呢,若它能回来,便用那狐裘给你做件袄子如何?”
“母妃还会骑马射箭呢?”李谨从前可不曾听说过。
“是呀,还是你外祖父亲手教母妃的,你外祖父是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当年,他一人进山,还制服了只熊瞎子呢。”见李谨一双眸子亮堂堂的,听得极为认真,裴芸笑道,“往后有工夫,母妃便教你骑马狩猎,如何?”
“嗯。”李谨重重点了点头。
李谨走后不久,李姝棠便来了。
她在高贵妃的寝宫待了近一个时辰,方从那厢出来,因不放心裴芸特意过来瞧瞧她的伤势。
自李姝棠口中,裴芸才知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东林这事儿闹得确实不小,都传到了庆贞帝耳中,彼时李姝蕊和裴薇裴芊等人正被高贵妃带去审问,庆贞帝便赶到了。
庆贞帝询问了前因后果,得知是李姝蕊耍诈害得太子妃意外落入陷阱,受了伤,当即大发雷霆,说要惩治李姝蕊。
李姝蕊自觉裴芸落坑一事与她无关,怎也不服,仗着庆贞帝昔日宠爱,便口无遮拦说了些裴芸卑鄙无耻之类的话,见她目无尊长,顽劣成性,庆贞帝失望之下,令方徙命人将李姝蕊带回寝宫,明早送往远在瞿页的女学堂。
众人闻得此言,皆是大惊,因那女学堂并非寻常读书习字的地方,而是专门用来教导女子德行。
那地儿严苛,若非德行有亏,屡教不改,一般人家不会将女儿送往那种地方。
李姝蕊听闻过女学堂的可怕,根本不愿前去,她扯着庆贞帝的衣袂,道他不可以这般做,先皇后生前很是疼她。
“皇姐不说这话倒还好些,她这话一出口,我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可怕的模样,他冲皇姐吼着,命她不许提及母后,若母后知道她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定会很失望……”李姝棠说着,垂下眼眸,“珍妃娘娘也被父皇贬为了珍嫔,皇姐走的时候一直在哭闹,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的样子,听闻进了那女学堂,没个三五年根本出不来。”
裴芸想到李姝蕊这回大抵会被重罚,但没想到会罚得这么重,倒是出乎她意料了。
“三嫂,连累你为了我还受了伤。”李姝棠满目愧疚,总觉得裴芸现下这般是因着她了。
“与你无关。”
裴芸到底不忍心让李姝棠内心受折腾,她想了想,干脆伏在她耳畔将她设计李姝蕊的实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李姝棠震在那儿,似是被吓得不轻,许久,蓦然迟疑着道:“可这般,不是冤枉了皇姐吗?”
什么冤枉不冤枉,裴芸只觉得她是自作自受。
见她如此心软,裴芸无奈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棠儿,所谓人善被人欺,你眼下顾及她,但她当初一次次欺负你时,可曾想过你会难过,你的心善只会换来她的变本加厉,善心只该对着同样对你的人,而欺你的只配得到你的以牙还牙。且她李姝蕊是金尊玉贵,你又何尝不是大昭尊贵的公主殿下,并不该屈居于她之下,更不是活该被她欺负。”
李姝棠微微睁大双眸,还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打懂事起,她听得最多的便是母妃那句,“你不若大公主受宠,切记安安分分,莫招惹大公主”,她也知自己不受宠,因父皇从不会像宠爱皇姐一样宠爱自己。
皓月与静和。
就连她们二人的封号都透出赤裸裸的偏爱。
一个众星捧月,一个静谧无声。
可如今却有人告诉她,她亦是尊贵的公主,并不比她皇姐差。
李姝棠咬着唇,脑中一时有些乱,说不出是何感受,似有豁然开朗之感,却又矛盾纠缠。
末了,她只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送走李姝棠,裴芸乏得厉害,倒头便睡下了,奈何睡前同李姝棠闲话时喝多了茶水,夜半便幽幽醒了过来。
侧首瞧见睡在身侧的太子,裴芸也不好唤在外值夜的宫人,只能悄悄坐起来,一寸寸向床尾挪去。
想越过太子下榻,她唯有自他脚边而出,然她左脚脚踝已然浮肿,稍稍用劲儿便传来一阵刺痛,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儿,挪动的速度极慢。
好容易到了床榻边,趿了鞋,却听得一道低沉的声儿乍响,“去哪儿?”
裴芸被吓得一激灵。
太子已然坐起来,问道:“可是渴了?”
裴芸摇了摇头,却又不好明言,视线往某处瞥了瞥。
太子便懂了。
“孤带你去。”
他动作干净利落,话毕轻轻松松将裴芸抱了起来。
白日在林中时,裴芸尚且还未注意到,而今两人身着单薄的寝衣,就这般相贴着,她才切实感受到他胸膛的坚实宽阔、炙热滚烫。
那热意透过薄纱烙上她肌肤,似也使她整个人开始发烫,裴芸不自觉乱了呼吸,吐出的热气落在了太子的耳垂上。
她感受到男人身子微僵,下一刻,扭头看来。
裴芸本就趴在他的肩头,随着他转动脖颈的动作,两人的脸离得极近,呼吸在空气中交缠,每一声都在耳边不断放大。
裴芸看见他漆黑如墨的双眸凝在自己脸上,灼灼若蕴着一团暗火,裴芸教他盯得浑身不舒服,撇开眼,欲挣扎着下去。
可那遒劲有力的臂膀横在她腰间,死死困住她,根本不得动弹。
净房离床榻并不远,眼见快至净房门口,裴芸急道:“殿下,臣妾自己进去。”
太子这才放下她,裴芸快速阖上门,然一想到太子就在外头,便周身不自在。
她努力抑制着声儿,罢了,用搁在架上的水净了手,这才慢慢向外挪。
推开门扇,她并未急着出去,而是抓着门框,唯恐给门口的男人丝毫抱她的机会。
她并不喜被他抱着。
可凭她自己,又实在难以过去,想了想道:“殿下的手臂可否借臣妾一用?”
太子闻言默了默,旋即将手伸来。
裴芸搭在上头,有了助力,终究是好走些,只是这般一瘸一拐地走,伤脚难免落地,待坐到床榻上,裴芸秀眉紧蹙,左脚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本想着忍忍也就罢了,却见太子竟是低身褪下了她的鞋和足衣,看着那又红又肿的脚踝,他紧抿着唇,复又站起来,往浴房而去。
裴芸疑惑间,太子已端着铜盆回返,搁在一旁的圆杌上,绞了帕子,蹲下身竟是欲替她消肿。
“殿下,臣妾自己来。”
裴芸下意识想将脚收回来,却被男人一把攥住,她纤细的小腿几乎被男人的大掌尽数握在手中,他将她的脚稍稍拉过来些,紧接着将那冷帕子敷在她红肿的脚踝上。
“明日,再教书砚用热水替你敷几回,当会好上许多。”
裴芸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太子静默许久,蓦然又道:“蕊儿这般对你不敬,你大可告诉孤,孤自会惩治于她。”
惩治?
裴芸在心下笑了笑,那是他的妹妹,就算是惩治,他又能如何,顶多也就是关关禁闭罢了。何况庆贞帝还在,他作为兄长,也不能越俎代庖来教养弟妹。
但面上她定不能这般说。
“臣妾不愿殿下烦心。”
话音才落,或是按揉到伤得最厉害之处,裴芸痛得倒吸了口气,眸中一下泛了泪花。
男人的动作滞了滞,再落下去时变得格外轻柔小心。
听得裴氏痛呼,其实李长晔心下想的是,疼死她罢了。
分明晓得那是陷阱,可为了惩治蕊儿,还要故意往里跳。
昨夜听闻她和蕊儿要比赛狩猎的消息,他隐隐察觉她另有目的。
裴氏到底不是孩子,不可能真的陪蕊儿胡闹。他命人暗暗去查,便发现了蕊儿欺负棠儿,对她出言不逊之事。
她既得要比,那就随她。
今日午后陪父皇狩猎罢,他心下惦记她,便前往东林瞧瞧,正巧听见她那堂妹裴芊说她未出来,林子里似是有狼。
李长晔不记得当时的感受,只觉脑中空白了一瞬,待他驱马冲进林中寻到她方才冷静了几分,然见她安安静静坐在树下,丝毫不乱,再看不远处那个粗糙到一眼就能看穿的陷阱,他登时怒意丛生。
她的伎俩在他面前多少显得拙劣。
可他一时说不清,他究竟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也不知他方才说的话,她可曾听进去半分。
他便如此靠不住吗,还需得她费劲周折使这样的计来替自己,替棠儿出气。
他是她的夫君,也从不觉她会麻烦他什么,她缘何不选择多依赖他一点呢。
第26章 祝寿
李姝蕊是在翌日一早被送走的,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庆贞帝到底还是顾及颜面,毕竟李姝蕊如今这般,跟他这个做父亲的教导无方脱不了干系。
打受伤后,后头几日,裴芸一直躺在床榻上养伤,却并不清闲,因来探望她的人络绎不绝。
李姝棠和她那两个妹妹是日日都来的,高贵妃和淑妃亦来了一趟。
对于李姝蕊,高贵妃似有感慨,但还是觉得,那孩子的确需要一些教训,高贵妃不是不知李姝蕊已然被惯得无法无天,可她终究不是李姝蕊的生母,也非皇后,许多事无法插手。
让她去女学堂待上几年,好生磨砺磨砺性子,懂些道理,也没什么不好。
裴芸笑了笑,不好应这话,她倒没有改变李姝蕊的想法,她纯粹是厌恶她罢了。
不过高贵妃所言,倒是让她脑中又浮现出那个两世以来都未曾得到解答的疑惑,缘何孝仁皇后过世那么多年,她那公爹还是不另立皇后。
分明高贵妃就是最好的人选。
都说后宫关系前朝,兴许庆贞帝心下自有一番她不明白的衡量吧。
恰如郑太医所言,裴芸的伤其实并不严重,过了两日,已然好了许多,退了肿,只踩下去时仍有些疼。
庆贞帝寿宴前一日,裴芸交给云砚一个红长匣,命她将此送去给太子。
她眼看着云砚小心翼翼接过,往西侧殿而去,双眸微眯,若有所思。
及至庆贞帝寿宴当晚,虽得太子言她受伤不必前往,但裴芸还是坚持去了,道因着李姝蕊那事,外头而今流言纷纷,她若不去,唯恐旁人再生猜忌,反是多事,太子思索片刻,或觉有理,颔首应了。
为了裴芸方便,他们去得格外得早,太子命常禄寻来一顶小轿,裴芸是坐着轿子过去的,甫一抵达盛元殿,便在席上坐了下来。
见了高贵妃等人,她也只能远远颔首问安,高贵妃知她不便,也不为难,笑着回应她。
大抵小半个时辰后,庆贞帝才姗姗来迟,虽得这几日狩猎收获颇丰,也算得上尽兴,可仍瞧得出庆贞帝略有些意兴阑珊,或是为着李姝蕊了。
开席后,酒过三巡,庆贞帝的兴致方才高了些,见也快到了献礼的时候,裴芸忽得命云墨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向太子递去。
“殿下。”打裴芸一出声,太子便下意识侧身来听。
“臣妾才知,谨儿也替父皇备了一份寿礼,亦是一幅丹青。他既得有这个心,臣妾觉着总归不好教虞先生的画抢了咱们谨儿的风头,恰巧臣妾为了稳妥,自宫中多带了几个物件,不若就用这个玉璧代替如何?”
她将匣盖展开一些给他瞧。
李长晔其实并未怎么细看,打她靠近他,在他耳畔低声说话,吐气如兰,他便有些恍惚。
尤其是听得她那句“咱们谨儿”时,不知为何,心下生出些暖融的滋味。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了声“好”。
他不疑有他,因她办事向来稳妥。
这献礼总得有人开场,往年都是太子,今岁自也不例外。
看着太子献上的那枚完整的玉益寿谷纹璧,裴芸心终于定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一世,也算是安安稳稳过了这关。
太子之后,是裕王和诚王,后妃王公,文武大臣们依次献礼。
及至李姝棠,相比于旁人送来的玉石宝器,李姝棠献上的却是一副护膝。
眼见御前的宫人将此物献到庆贞帝跟前,她紧张地攥了攥手,这才鼓起勇气提声道:“父皇,这是女儿亲手做的护膝,虽得已入春,但夜里仍是有些凉的,父皇膝盖不好,平素自得多加保护着,切莫受了冻。”
庆贞帝摩挲着护膝上的花纹,倒是不知,自己这小女儿有这般好的针黹,护膝针脚细腻,上绣有代表平安的如意蝠纹,丝毫不逊于宫人绣娘的手艺。
想起自己格外疼爱的女儿被惯得没了样子,但他关切不多的这个女儿却乖巧懂事,时时惦记着他的康健,庆贞帝不由在心下长长叹了口气。
“你有心了。”
听得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李姝棠倏然鼻尖一酸,这么多年,他父皇总也算是看到她了。
因得献礼的人实在太多,庆贞帝直坐了近一个半时辰,从开始的兴致勃勃,但后来面露疲乏,他坐拥整个大昭,什么奇珍异宝未曾见过,看到后头,听人介绍那物如何贵重稀奇,也只觉无趣得紧。
待殿中大臣都献完礼,方徙提声问了一问,正欲令那记录礼单的内官退下,就听左下处有人低声道:“孙儿还有一物要献。”
李谨抱着长匣有些忐忑地站起来,低眸看了裴芸一眼,直到瞧见母妃对他鼓励般地一点头,这才大着胆子,走到殿中。
见得自己这长孙,庆贞帝打起些精神,眉目慈和道:“谨儿今日有何要献啊?”
“孙儿亲手画了一幅南山颂寿图,要献给皇祖父。”
“哦?”庆贞帝挑眉,示意方徙,“让朕瞧瞧。”
然方徙还未下去接画,却见李谨抱着匣子摇了摇头,“皇祖父,可否命人提着这画,再拿盏灯来。”
这要求乍一听很是奇怪。
庆贞帝只道这孩子初习作画,难得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便想让所有人跟着欣赏,他道了声“好”,很快,三个小内侍听命行至李谨身侧。
李谨这才打开长匣。
其中两个内侍各提着一角,将画卷展开。
庆贞帝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小孩子的笔触尚且稚嫩,但他不得不承认,谨儿的画技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已是远胜一筹。
寿礼贵重尚在其次,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属实难得。
庆贞帝正欲夸赞几句,却见李谨接过另一内侍手中的灯,将之靠近纸面,一瞬间,殿中凡是看清画上变化的人,皆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烛火从单薄的纸面上透出来,其间山峦起伏之上,缓缓浮现一轮红日,自背后照耀出的烛光,笼罩着日轮,似四射的霞光。
李谨抬首看向庆贞帝,吐出在心下背了无数遍的祝词,“孙儿祝皇祖父福寿康宁,日月长明,愿大昭如日中天,隆隆日上。”
他话音才落,殿内众人皆起身贺道:“祝陛下福寿康宁,日月长明,愿大昭如日中天,隆隆日上……”
山呼之声,在盛元殿的藻井间回荡,盘旋不去。
裴芸远远看着儿子李谨,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
他在画上所做的把戏甚至不必深思,就能看透,可旁人不知,谨儿一个孩子,为了成功使得那轮红日霞光溢彩,背后究竟做了多少努力。
光论表面的纸,纸厚一些,红日便无法透过光显现,纸若薄一些,就会直接透出底下红日的轮廓,无法隐藏。
谨儿为此绞尽脑汁,寻了各色的纸,试了无数次,才成就了如今这令众人惊叹的巧思。
裴芸很遗憾,未能让前世的谨儿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成果,分明她的谨儿善良、诚挚、恭孝,绝不该变成前世那淡漠的样子。
庆贞帝龙颜大悦,这几日的阴霾似也随着这轮红日而一扫而空。
他当即重赏了李谨。
一炷香后,待裴芸和太子回寝宫时,那几大箱子的赏赐已然被抬进了殿中。
裴芸草草扫了几眼,就心领神会,那里头的东西,并不仅仅只是给谨儿的。
毕竟赏赐孩子,并不需什么头面首饰,绫罗绸缎,庆贞帝当也是为着李姝棠之事借此补偿于她。
太子亦看出来了。
“这些东西,谨儿眼下尚且用不着,便给太子妃吧。”
裴芸颔首谢了恩。
明儿一早便要启程回京,书砚书墨和几个宫人,正在忙于收拾殿内的东西。
裴芸指了指那带回来的红长匣,对书墨吩咐道:“将这也收起来吧。”
“是。”书墨接过那匣子,转身欲放入箱中,入箱前,她习惯性地打开瞧了一眼,却是陡然一声尖叫。
裴芸坐在她身上的小榻上,秀眉蹙了蹙,方才展露出几分疑惑,“怎么了?”
“娘,娘娘……”书墨将匣子里的画递予她瞧,却见那被红绳绑起来的画卷此时却是沾满了墨汁,墨汁浸透了纸页,这画毁了。
裴芸伸手欲去碰那画时,原坐在外殿的太子阔步而入,他还未问询,然视线瞥向那长匣,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一旁的云砚慌了神,因得昨日就是她将这画送去了侧殿。
她正欲解释,就听她家娘娘道:“殿下,臣妾昨日将画给您送过去时,特意打开瞧过,这画完好无损,可不知为何,适才打开……”
裴芸眉头紧蹙,柔荑捂着胸口,面露后怕,“幸好,若非因着谨儿特意换下了这画,届时将此物献上去,怕是要出事。”
李长晔转头看向常禄,常禄会意接过那木匣。
“殿下,可是有人……”裴芸小心翼翼道。
李长晔眸色晦暗,只道了句“不必担忧,此事孤自会处置”,便折身出了主殿。
直到彻底听不见声儿了,裴芸方才松懈了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
既知有人要对东宫不利,裴芸自不可能像上一世一般随随便便将画送过去,从选中那幅《八仙庆寿蟠桃图》时,她就已想好了后头的一切。
既给那藏在东宫的细作一个毁画的机会,也让太子能顺顺利利献上寿礼。
只消那画根本不是寿礼。
不过那盒子里的的确不是,如此古画,裴芸并不舍得旁人就这般毁了它。
打太子答应下后,她便在夜里偷偷临摹了一幅,她画技不佳,诸多瑕疵,并不足以以假乱真,但幸得那细作将画毁得彻底,倒是无意替她做了遮掩。
只可惜她来了这么一出,那真迹,恐唯有深藏在她的柜中,难以再见世了。
至于抓细作之事,裴芸很清楚,那并非她能力所及,她也不逞强,便交给太子了。
此事也足够太子忙活几日的。
裴芸懒懒靠在引枕上,心下没了负担。
且她如今受了伤,就算安排了合房,恐也行不了房事,再加上回京后不久,太子就会南下赈灾。
要两月才能回。
一想到接下来有好长一段舒坦日子,裴芸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第27章 走就走呗她且盼着呢
回京的队伍在戌时三刻出发,抵达东宫的第一件事,裴芸便是去了侧殿,抱了谌儿。
然才一抱到怀里,感受到孩子似是轻了一些,她不由蹙了蹙眉,两个乳娘见得裴芸这般反应,心惊胆颤道:“三皇孙惦记娘娘,白日还好些,一到夜里便哭嚷,也不大愿吃奶水……”
谌儿倚靠在母亲怀里,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攥着裴芸的衣襟,唯恐裴芸跑了一般,裴芸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对两个乳娘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裴芸脚还未好全,就这般抱着谌儿站着实在吃力,但见谌儿抓着自己不放,也只能强忍着疼,缓步去了正殿坐下。
当夜,谌儿也是同她一道睡的。
复又休养了两日,见春光明媚,裴芸便带着谌儿去了御花园透透气儿,何止谌儿,她就这般闷在殿内,也属实有些憋得慌。
因得行动不便,裴芸是坐小轿去的,及至御花园附近,才下了轿,让乳娘抱着谌儿,慢慢踱过去。
和煦的春风迎面而来,温暖舒适,已然没了寒意,此时的御花园万物复苏,桃李竞妍。
裴芸一眼便瞧见了横贯湖水的那座曲桥,前世她正是从这座曲桥上坠落,死在了这片碧波荡漾的湖里。
但其实,她很是喜欢这曲桥的。
她最喜的便是站在湖中,感受被湖水围绕的静谧。
裴芸犹记,前世死的那一日,御花园设宴,她却实在不欲坐在那些贵妇贵女之间,看她们眼神中似有若无的嘲讽,便兀自走到了这曲桥之中。
湖风阵阵拂面而来,天儿格外寒,书墨劝不走她,又唯恐她受了冻,去替她取衣裳。
她独自一人站在桥上,偶然一瞥,便见自曲桥尽头而过的太子和沈宁朝。
两人并肩而行,沈宁朝笑意嫣然,太子则一如既往地淡漠寡言,只时不时开口,答沈宁朝两句话。
裴芸久久望着,心下却很平静,只是看着眉眼灵动的沈宁朝,想不起她上一次这般笑是在什么时候。
或是她的眸光太过炙热,太子蓦然折首,看到她的一瞬,微怔了一下,旋即提步朝她而来。
沈宁朝紧随其后。
曲桥就是在此时断裂坍塌的……
而今这曲桥尚且完完整整地在她眼前,裴芸盯了许久,蓦然有些疑惑,看这桥的新旧,建了最多不过十余年,会这般不牢靠吗,竟是一下塌了大半。
见裴芸目不转睛地看着,书砚试探着问道:“娘娘许久未来御花园,可要去那曲桥上走走。”
“不了。”裴芸摇摇头,“湖风凉,万一谌儿着了寒便不好了。”
且她上辈子就死在这儿,裴芸总觉得多少有些不吉利。
也不知前世那些宫人内侍将她的尸首自湖中捞起来时,会是什么情形。
她收回目光,往御花园深处而去,她记得那厢有一个凉亭。
还未抵达,裴芸就听得一阵笑声,走近一瞧,便见高贵妃正与淑妃一道坐在里头。
“见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裴芸低身施礼。
“原是太子妃。”高贵妃招呼裴芸在身侧坐下,关切道,“太子妃这脚可好些了?”
“好多了,今日天儿好,便带着谌儿出来见见日头。”
淑妃自乳娘怀中接过谌儿,见他这般乖巧,抱在怀里喜欢得不得了。
“我家小五幼时也是这般听话的,要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小五都十四了,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
“定亲?”裴芸这才注意到堆了一石桌的女子画像,隐约想起,似就是在这一年夏,五皇子与京中一高门嫡女定下了亲事。
“是啊,这定了亲,有了担当,人也就跟着稳重了。”高贵妃似是想起什么,没好气道,“就像秩儿那小子,未成亲前,整日没个正形,而今娶了妻,哪里敢回去得迟,唯恐他那王妃久等。”
“那是姐姐眼光佳,早早替诚王定了这么好一个姑娘。”淑妃笑道,“今日姐姐可得替我好好掌掌眼,也替小五寻个贤内助。”
她又看向裴芸,“太子妃年纪轻,眼光或是更独道些,不如帮着一块儿看看。”
裴芸笑着应“是”,然看着这一幅幅画像,却倏然有些好奇。
当年先皇后替太子挑正妃时,可也曾如现在这般,对着画像一一筛选。
裴芸至今想不明白,当初究竟是谁做主,选她做了太子妃。
虽得她父亲以身殉国,功勋显赫,可分明京中有那么多蕙质兰心,才貌兼得的贵女,怎就偏偏选中了远在苍州的她呢。
在御花园小坐了一会儿,裴芸便同两位娘娘告辞,带着谌儿回了东宫。
甫一抵达琳琅殿,书墨便上前悄声与裴芸禀了一事,今早澄华殿那厢处置了几个宫人内侍。
裴芸反应不大,毕竟在她意料之中,但为防此事传出去,造成不必要的流言,她命书墨借此将宫人内侍们聚集起来,好生敲打敲打,就说澄华殿那厢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若还要小命,都收收心思。
当夜,裴芸适才哄睡下谌儿,就听得外头通传,道太子来了。
她心下隐隐有了猜测,但也努力按捺下喜悦,出门去迎。
太子先问了谌儿,听得谌儿已经睡熟了,行至床榻前,看了一会儿,轻柔地触了触谌儿的小脸。
这才同裴芸在不远处的小榻上坐下,他将一只手臂搭在榻桌上,薄唇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一会儿,才压低声儿道:“适才,父皇遣人召孤过去,说了南边大旱一事,命孤前往赈灾……”
言至此,他有些迟疑地看了裴芸一眼,“事出紧急,明日午后便要走,恐需一段时日。”
走便走呗。
裴芸早已习惯与太子聚少离多的日子,心下且盼着呢。
只有些疑惑,素来说起这些事时从不犹豫的太子,今日怎的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她一如既往地端笑道:“赈灾要紧,殿下且安心地去,东宫的一切都交给臣妾,臣妾定然打理妥当。”
李长晔薄唇微抿,沉默着点了点头。
若从前听得这话,他定然满意安心,或还会在心下赞叹他这太子妃贤淑大度。
然今日,分明是办正事,他却反有些心虚不安。
他本欲多陪陪她,不想这么快就又要离京,裴氏表面这般平静,说着如此识大体的话,可想必心下很是不好受,定是有几分怨他的。
“今夜,孤在琳琅殿歇下。”
蓦然听得这话,裴芸唇间笑意一僵。
此事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但想着她的脚虽已然好了多久,可这几日太子也未让郑太医来诊脉,亦没让人来告知合房的日子,当是没那般打算,便又恢复笑意,低低应了声“是”。
书砚书墨站在不远处,听得这话,心照不宣地唤来乳娘将熟睡的谌儿抱去了侧殿,趁着太子沐浴更衣的工夫,着手收拾起内殿来。
裴芸是在太子之后进的浴间,待出来时,便见太子正端坐在床榻上。
殿内宫人极有眼色地鱼贯而出,悄然阖上了殿门。
裴芸行至太子身侧,却见太子纹丝不动,并未有上榻躺下的打算,只得硬着头皮挨着他而坐。
“脚恢复得如何?”太子转头问她。
“已然好了许多。”裴芸答,“再过个五六日,当是能彻底痊愈了。”
太子不言,只垂眸,将目光落在她左脚脚踝上,下一刻,竟是俯身欲去查看她的伤势,吓得裴芸忙往后缩了缩。
“让孤瞧瞧。”
他风轻云淡地说出这话,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
裴芸秀眉微蹙,只得向内坐了几分,屈膝将脚放在床榻上,褪下足衣,露出一双白皙小巧的玉足。
本想着他随意看上两眼也就罢了,却不想太子竟伸手抓住她的小腿,将她的伤脚搁在了自己膝盖上。
他看得仔细,见得那脚踝已然消了肿,眉目方才舒展了些,粗糙的指腹在那伤处轻轻摩挲着,带来丝丝氧意,令裴芸不禁绷紧了足尖,到底还是忍不住自紧咬的唇间漏出一声娇吟。
她尴尬地涨红了脸,尤是在男人闻声朝她看过来时,更是别开眼,不敢看他。
裴芸欲将脚收回来,却觉一双大手落在了她的脖颈间,撩开她散落在胸前的青丝,她折首看去,太子已然倾身而来,遒劲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腰间,下一刻,感受到脖颈传来的温热气息,裴芸双眸微张,怔忪在那厢。
纵是前世做了十余年的夫妻,太子也从未对她有过这般举动。
直至整个人落在那绵软的衾被上时,裴芸仍懵得做不出任何反应,更遑论这一回,太子并未解开她的寝衣,滚烫的大掌径直顺着小衣下摆而入,烙在腰间,一路往上。
翌日晨起,裴芸睁开眼,昨夜之事若潮水般涌入脑海,她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蓦然长叹了一口气。
这又是什么事儿,算是合房还是未合房。
太子昨夜也不知怎的了,动了她却并未真正动她,只轻柔地抚着她的身子,也或是尝了……
可那当真是要了裴芸的命,那大掌若是沾了火一般每到一处都教她的身子烫得像是要燃起来。
直到最后头,她猛然一个战栗,似又感受到上回合房时的奇怪滋味,太子方才停了下来。
他呼吸粗沉,眸色幽深如墨,见她瘫软在那儿,掀起衾被替她盖好,便披衣下榻,疾步往浴间而去。
裴芸疲累不已,昏睡过去前,只听得浴间响起的哗哗水声。
到底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裴芸面皮子倒也没那么薄,缓了一会儿,低低唤了声“书墨”。
进来的是书砚,书墨昨儿守夜,这会子睡去了,她伺候裴芸起了身,更衣时才想起道:“娘娘,殿下今早离开时,说会来琳琅殿同您用午膳。”
裴芸点了点头,倒也习以为常,太子从前离开前,也会来她这儿用饭。
“命御膳房多备几个好菜,替太子践行。”
书砚应声,吩咐宫人去御膳房传话,及至巳时正,太子便带着常禄来了。
裴芸没想到他来得这般早,似是下朝后才换了衣裳便过来了,他昨儿来时,谌儿已然睡下了,这会儿见得靠坐在小榻上的谌儿,太子一把抱起放在膝上。
裴芸笑道:“等殿下回来,这天也快热了,我们谌儿当是能自己坐了。”
太子静默了片刻,“此次南下,诚王也会随孤一道前往。”
诚王?
裴芸回忆了片刻,怎记得前世,太子是独自前去,并无诚王跟随。
但想着或是庆贞帝有意借这机会锻炼诚王,如同上回裕王一般,裴芸心下的疑窦便也烟消云散了。
用罢午膳,诚王带着诚王妃来了。
诚王才从高贵妃宫里回来,他同太子抱怨,道高贵妃不信他的能力,还特意嘱咐他此番南下,莫给太子拖后腿。
诚王妃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哭过。
裴芸伤了脚,也走不远,只能与诚王妃一道将太子和诚王送至东宫宫门处。
再远,她能走也不愿走了。
诚王妃还想送,但被诚王劝下了,道她身子不好,不必送那么远,又转头同裴芸借轿子,好让诚王妃出宫时少走些路。
诚王妃似是很不舍诚王,说着便掉了两滴眼泪,诚王慌了手脚,忙俯身去哄。
这厢难舍难分,倒显得裴芸与太子格外平静疏离了。
李长晔收回落在诚王夫妇身上的视线,看向裴芸。
见她亦盯着那处,料她心下定和诚王妃一样舍不得,只是向来稳重,未表现出来罢了,他便定定道:“孤会早些回来。”
裴芸闻言转头看来,却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因他几乎每回都是这般说,却次次去得久,前世还险些错过谌儿的百晬宴。
“是。”她福了福身,“殿下切记保重身子。”
太子颔首,示意诚王莫误了时辰,诚王不得不放开诚王妃,同太子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看着远去的马匹,裴芸若卸下千斤重担,想到好多一段时日都不必再与太子虚以委蛇,看这阴沉沉的天都觉日光明媚。
不过,她欣喜难抑,却有人不是。
诚王妃仍站在原地,久久凝着马消失的方向望眼欲穿。
裴芸倒也能理解,诚王与诚王妃成亲不过大半年,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一下分开两月,心下定然不舍。
她上前欲劝上两句。
然因着站了太久,才走了几步,裴芸便觉伤脚一阵刺痛,蹙眉侧下半边身子。
或是以为她要跌跤,横空伸出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裴芸惊了一惊。
顺势看向扶住她的诚王妃。
自幼体弱多病的人,会有这般大的气力吗?
第28章 家书
裴芸疑惑间,那手已然伸了回去,紧接着,她就听得一道轻柔娇软的声儿急道:“太子妃,您可有事?”
裴芸眨了眨眼,再度看去,入目仍是那张人畜无害,圆润可爱的面容。
适才在这张脸上闪过的一丝慌乱仿佛是她的错觉了。
“我无事,不过是站得久了些,受伤的脚踝又有些隐隐作痛。”说罢,裴芸转向书砚吩咐道,“备顶小轿,送诚王妃出宫。”
“不必了。”程月沅推拒道,“娘娘行动不便,更需小轿,我平日里活动得实是少些,多走走反而更好。”
见她语气真诚,也无勉强的意思,裴芸没再继续劝说,只吩咐云墨陪着诚王妃一道出宫。
看着诚王妃由婢女半扶着而去,裴芸亦转身,书砚问她可需小轿,她摇了摇头,慢腾腾走回了琳琅殿。
太子这一走,裴芸只觉做事都没那般束手束脚了。
养了□□日,待彻底养好了脚伤,裴芸便去同高贵妃告了一声,带着谌儿出宫回了国公府。
离她上回回来,已快有两月了。
周氏早早等在了府门口,甫一见着女儿和小外孙,简直乐不可支,当即从裴芸手中接过谌儿,一声声“心肝儿”地唤着。
她上一回见谌儿还是在他百晬时,这会子孩子已五个月大,又长得格外皮实,圆滚滚,白白嫩嫩,糯米团子一般,抱在手上沉甸甸的。
裴芸怕母亲累着,示意她交给乳娘,周氏却是不肯,愣是一路抱着谌儿去了花厅。
打头一眼见着母亲周氏,裴芸便觉她容光焕发,气色教之从前红润了许多。
也是,既不必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裴老夫人这个婆母时时刁难,也不必烦愁王氏这个妯娌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日子舒坦了,气色自然也就好了。
裴芸正与母亲说着体己话,一个活泼俏丽的身影便小跑而入,欢喜地唤了声“阿姐”。
周氏见得裴薇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不禁一个劲儿地皱眉,对着裴芸叹气道:“你瞧瞧,你而今不拘着她,她整日里就只知玩闹,五日里有两日要去跑马的,就是静不下心来做做针黹,实在不成个样子。就这般,将来又如何嫁人……”
看着母亲担忧的神情,裴芸反是笑了笑,倒是一点不愁。
“母亲怎想得这般长远,离咱们嬿嬿嫁人还早着呢。”
周氏反是更急了,“哪里还早的,今岁便要及笄,顶多再过两年,也得嫁人了吧。”
“既得还有两年,且先让她快活着。”裴芸稍敛了笑,认真道,“待她将来嫁作人妇,自由如意的日子定然是要少了。”
闻得此言,周氏怔愣了一下,少顷,低叹了口气,颔首道了句“也是”。
见整日唠叨自己的母亲被姐姐三两句就给劝住了,裴薇高兴地拉着裴芸的胳膊晃,“还是阿姐对我最好。”
裴芸抬手在她鼻尖刮了一下,“虽得我不拘你,可你平素也得注意些,万一遇着心仪的男子,教他看见你这副样子,莫不是要被你吓跑了。”
“我何来心仪的男子。”裴薇不屑一顾道,“若他不能让我随性而为,过得舒坦,我缘何要嫁他的。”
听得这话,裴芸面上的笑凝了凝。
而今不假思索道出这话的裴薇不知晓,前世的她被迫出嫁,过得就是那般身不由己的日子。
但听她所言,想来如今是真的还未遇到前世她藏在心里的那个人。
且不论那人是谁,是何身份,会不会和她家嬿嬿有所结果,但这辈子,她只想让她家嬿嬿嫁给自己欢喜的男子。
裴芊是在她们母女三人聊得最热络的时候过来的,说是听闻裴芸回府,特意前来拜见。
周氏虽厌恶王氏,但不至于因此迁怒裴芊,她其实也看得出,多数时候裴芊对她那母亲和祖母的顺从都是迫于无奈,实则本质上并不坏。
既得人来了,周氏便也热情地招呼她留下一道用午膳。
膳罢,吃茶消食间,裴芊蓦然对着裴芸道:“长姐,前几日,我新得了一盆兰花,那颜色很是别致,长姐可要去我那儿瞧瞧。”
裴芸颔首道了句“好”,又托母亲周氏将谌儿抱去她院中午晌片刻,这才跟着裴芊去往她那院落。
而裴薇打一听闻赏花,就生不出丝毫兴致,便没一道去。
在裴芊屋中坐下,裴芸便寻了个由头,将一众仆侍都退了出去,打席间裴芊频频看向她时,她便知她有话要说。
见裴芊自里屋取出一副马鞭搁在桌上,裴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前几日,三妹妹带着我去京郊马场跑马,有一位衣着不凡的公子将此物交予我,说三妹妹的马鞭有些旧了,欲将此物赠于她。”裴芊缓缓道。
裴芸秀眉蹙起,“是哪家的公子,予你此物时可曾自报家门?”
“有。”裴芊颔首,“他说他是建德侯的四公子。”
建德侯的四公子……
裴芸心下一震,原这邵铎竟这么早就与嬿嬿有了接触。
前世,她让她家嬿嬿嫁的就是这位建德侯的四公子,邵铎。
邵铎心仪裴薇,是自己向国公府求的亲,且求了不止一回,第一回 被她兄长裴栩安拒了,可四年后,待裴薇为周氏守孝期满,他复又入宫求她将裴薇许配给她,彼时裴芸为了裴家,替她妹妹答应了这门亲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婚后的裴薇会过得这般艰难,邵铎虽对她还算不错,然她那作为侯夫人的婆母却是个不好相与的,嫌她粗鄙不识礼数,不懂持家,明里暗里再三为难,那邵铎愚孝,又不敢违逆母亲,只能劝裴薇忍下。
她那妹妹原是个性子比她更倔的,奈何只能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一个劲儿将苦往肚里咽。
如此,不过几个月就病了。
哪能不病的,夫君非自己所喜,婆母诸般刁难,甚至在府中遭人陷害,她的嬿嬿上一世分明是被她推进火坑,生生磋磨死的。
可那邵铎这一世竟又看上了嬿嬿。
裴芸自前世的回忆中抽出来,稍缓了缓起伏的心情,看向裴芊道:“丢了吧,那位四公子不适合嬿嬿。”
“丢了?”裴芊看着那马鞭,抿了抿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裴芸一下便懂了。
她没想到,这丫头的野心可着实不小。
虽得她心底并不能将裴芊视作如嬿嬿那样的妹妹来看待,但毕竟是一家人,裴芸还是道:“听闻那建德侯夫人并非什么温顺的脾气,想来是不好伺候的,嬿嬿将来嫁过去,若与婆母不对付,日子又如何过得舒坦。”
裴芊垂下眼眸,似是听进去了,“是,芊儿明白了。”
裴芸凝视她片刻,复又道:“你若觉得丢了可惜,只消不到嬿嬿手中,如何处置都随你心意,只我提醒你,切莫忘了‘分寸’二字。”
裴芊倏然抬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来。
没想到裴芸会同意此事。
裴芸其实算不得同意,只是觉得她也没必要阻止裴芊。
若她成了,于裴家也是一份助益。
且嬿嬿受的罪,她不一定会受,嬿嬿心思单纯,性子又耿直,全然不懂那些内宅阴私,明争暗斗,自然在遭到陷害时无力还手。
可裴芊机敏,亦有心机谋算,或是更适合做那高门的主母。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且看她本事了。
见裴芊喜形于色,裴芸强调道:“记得,行事谨慎,绝不得有损裴家的声名和利益。”
裴芊重重一点头,“芊儿谨记。”
待谌儿午晌醒来,已是申时,裴芸抱着尚且有些睡眼惺忪的谌儿同母亲周氏道别。
周氏舍不得女儿和外孙,也不知下回见是几个月之后了。
裴芸安慰道:“女儿身在东宫,每两三月回来一趟已是频繁,母亲该高兴才对,指不定等女儿下回回来,府中便更热闹了。”
周氏以为,裴芸此言之意是她下回回来,太子或是李谨也会跟着一道来,点了点头,伤感这才少了些。
可周氏并不知晓,裴芸指的热闹,是指不久后,她那多年未见的兄长也该凯旋回京了。
打她父亲过世,兄长接过父亲衣钵,镇守邬南,她已十余年未再见过兄长,毕竟戍边将领无诏不得回京。
前世,她兄长凯旋,然不足两年边塞告急,他复带兵上阵,却再也没有回来。
在裴芸心中,她的兄长是除却父亲之外,她最依赖信任的男子,而今她只等一个多月后,亲手将替兄长缝好的香囊交到他手上。
粟州城府衙。
诚王忙碌一日,自屋内换下一身粗布麻衣,神色黯然地行至太子书房。
见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李长晔只淡淡扫他一眼,“亲眼瞧见了。”
诚王点了点头,“三哥,我不知原是这般的,底下那些官员教我们看见的根本不是真相,能分得粮食裹腹的百姓是少数,更多人在城外挖草根树皮,苟延残喘,乃至于……”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锦衣玉食,几乎从未离开过繁华的京城,便以为大昭在他父皇的治理下国泰民安,丰衣足食。
然这几日,他三哥令他乔装出城,去瞧瞧那些最偏僻,最贫瘠之处又是何景象。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间炼狱……
相比于诚王的感慨万千,李长晔则是面不改色,这么多年,行于大昭各地,他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元成帝昏庸无道,底下贪官污吏更是横征暴敛,诸般苛捐杂税压得百姓难以喘息,尤是那些农户,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变卖土地。
而那些高门大户乃至于士绅豪强便趁火打劫,压低地价,大肆收购田产,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虽得元成帝自尽,他父皇已当政二十余年,力求轻徭薄赋,使百姓休养生息,可仍难除大昭几十年积弊。
那些无田地为生者,为免成为流民,只得被迫成为佃农,便是所谓田非耕者所有,而有田者不耕,尤遇这般灾年,佃农勉强交了佃租后颗粒无剩,甚至有交不出佃租者,只能被迫卖身为奴。
真真是高楼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高楼外饿殍枕藉,哀鸿遍野。
可分明国库不丰,百姓穷苦,那些钱究竟去了何处。
李长晔也知,他可一次次使计教那些人将钱吐出来,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但不过是扬汤止沸,可他所求的釜底抽薪却是道阻且长。
诚王见太子眉目紧锁,便知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忧心如焚,他可算是明白,缘何他三哥每回出京办差,要这般久才能回来。
昨日他兄长与他说,他亦有本事,既为皇子,便该心存万民,不能永远做个闲散之人。
除却成亲时,感受到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担子,诚王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大抵也是三哥此回向父皇提出带他一道来的缘由。
虽这百姓之事乃是大事,不可推诿懈怠,可离京半月,诚王实在思念诚王妃。
他的沅沅胆小,最是害怕雷声,也不知京城这一阵儿可有下雨,她食量小,总也吃不多,他在时总会劝着,才没让她本就圆润可爱的脸瘦下来,待他回去,别是要瘦上一大圈。
诚王越想越心疼,只后悔当时离开得急,未能嘱咐太多。
他欲给诚王妃去封家书,但又怕他兄长觉他懈惰懒散,只念着那些个儿女情长,眼珠子一提溜,想了想道:“三哥,你为了处理这些事,常这般一走便是几月,三嫂心下就没有怨怪吗?”
李长晔微怔了一下,目光悄然瞥了眼系在腰间的香囊,“有,可她识礼大度,虽心有所怨,但定能理解孤。”
“理解归理解。”诚王又道,“三哥便不想三嫂,也没想过去一封家书吗?”
李长晔倏然看去,目露错愕,似是从未生过这种想法。
家书……
这对李长晔而言是极为陌生之物。
打十七岁被封太子,他便时常奉旨出宫办差,最长的一回足足半年不曾回京,可那期间也并未有人给他寄过一封家书。
父皇日理万机,母后亦忙着打理后宫诸务,只他每次离开前简单交代上两句,京中若真会有给他寄家书的……
大抵也只有他那早逝的大哥了。
见他三哥似有动摇,诚王继续道:“这父母亲和孩子分开久了尚且生疏,何况是夫妻了。”
李长晔思索片刻,成婚多年,他的确未曾给裴氏寄过家书,也不知裴氏收到他的信会是何反应。
惊诧之外,当也会有喜吧……
他抬首看向诚王,“这家书当写些什么?”
第29章 她的新婚夜
裴芸是在十日后收到那封家书的。
乍一听得太子自粟州寄了信来,裴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因着这是前世从未发生过的事。
直至接过盛喜递来的信笺,看着信封上的“太子妃亲启”几个字,再看这大气磅礴的笔迹,方才相信此为太子亲笔所书。
她还真有些好奇,太子写了什么给她。
她撕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纸,缓缓读着。
其上内容并不长,太子先道了自己的境况,言赈灾一事已有所成果。
紧接着,问她脚伤是否痊愈,谨儿谌儿可好,他会尽快处理好那厢的事,早日回京。
顺道又提了一嘴雍王大婚在即,送礼参宴一事恐还需她劳心劳神。
最后,是一句盼她回信。
裴芸读罢,放下信笺,蹙眉总觉有些怪异,这信写得可谓言简意赅,分明是家书,可字里行间同太子这人一样透出一股子冷冰冰的味道。
纵是关心的话,也显得十分生硬。
太子根本不适合写这般家书,至于他缘何突然来信,裴芸猜主要是为着雍王大婚一事交代于她。
可雍王和乌兰公主的大婚就在后日,贺礼裴芸也早早便准备妥当。
但想着太子这信既然寄了,也写了让她回信,她不能真的视而不见,就命书砚研墨,懒懒站起身在书案前坐下,然绞尽脑汁写了两三行,便实在写不下去。
想着慢慢磨便是,末了,那几百个字直磨到雍王大婚前夜才勉强算是写完了。
诚王大婚也已有大半年,宫中许久未有喜事,再加之庆贞帝素来很是关切雍王这个幼弟,又怜他腿脚不便,就算雍王是第二次娶王妃,也费了不少心思将这个婚礼办得大张旗鼓。
但除此之外,庆贞帝自还有旁的考量在,不管怎么说,乌兰公主也是玉琊送来和亲的公主,被许配给一个身有残疾的王爷,多少会令玉琊使者心下不满,但庆贞帝大肆举办婚仪,也是在彰显他对雍王的重视,告诉他们雍王并不逊色于其他皇子。
因得是前来和亲的,乌兰公主自是无法同旁的王妃一样,从娘家出嫁,也省了祭拜祖先的规矩,大婚当日,梳妆罢,便由喜婆扶着,去向高贵妃等一众妃嫔请安跪拜,即妃朝见。
这厢了了,再到庆贞帝处叩拜,最后才能出宫前往雍王府。
乌兰公主行妃朝见时,裴芸亦坐在其间,见她身着繁冗的嫁衣,那沉甸甸的头饰几乎快要压断了她的脖子,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出嫁的情形。
许多细节裴芸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她亦被喜婆领着,一路屈膝跪拜,王爷大婚尚且礼仪琐碎繁多,更何况是太子了,她也不知自己弯腰磕头了多少回,到最后只觉整个人浑浑噩噩,很是不好受。
直到坐在琳琅殿的床榻上,她方才缓下一口气,她腹中饿得实在厉害,但奈何太子还需在前殿陪宾客,恐一时难以回来。
书砚看出她的窘境,悄然摸了块案上的桃花糕塞给裴芸。
裴芸忙借着盖头的遮掩,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然还剩下小半块时,却听外头通传,道太子来了。
她慌忙将剩下的桃花糕攥在手心。
没想到太子回来得这么快。
不多时,她便见一双绣着喜庆纹样的红靴出现在眼底,她抿了抿唇,紧张之际,秤杆伸入,挑开了她的盖头。
突如其来的光令裴芸一时睁不开眼,适应了片刻,她方才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她一下红了脸,先头在侯府宴上,她不过是隔着湖远远看了他一眼。
而今,他就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俊美无俦,比她那画里好看百倍。
但很快,见得男人凝着她的脸,剑眉蹙了蹙,她心下一凉,想着莫不是太子对她不满意。
忐忑间,男人的手已缓缓向她伸开,落在她唇角,取下了残留的糕点碎屑。
裴芸只觉耳根发烫,双颊绯红如霞,偏太子还要问她。
“可吃完了?”
裴芸摇了摇头,旋即垂眸,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慢慢张开手指,展露“罪证”。
太子将那小半块桃花糕拿了起来,下一刻,裴芸就觉口中一甜,竟是太子把那桃花糕喂进了她的嘴里。
他说,“慢些吃,不急。”
裴芸红着脸咀嚼着,仿佛嗅见太子身上的酒气,分明淡淡的并不浓烈,可她好似沉浸其中,竟有些醺醺然了。
吃罢糕食,她又与太子一道饮下了合卺酒,吃下了同牢肉,结发礼罢,便与太子真正结为了夫妻。
遣退一众宫人后,裴芸拘谨地坐在床榻上,听太子对她道,而今他们已成夫妻,需得夫妻一心,明日他就会让人将东宫库房的钥匙交给她,往后一切东宫事务全权由她来打理。
裴芸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下脑袋,除却洞房花烛的记忆实在不佳,她始终觉得太子是个温柔的人。
甚至庆幸,这场她意料之外的婚事也不至于太差。
然直到日子一天天过去,裴芸才清晰地感受到,太子的温柔浮于表面,他骨子里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且似乎并没有真正过关心过她。
乌兰公主出宫前往雍王府后,及至昏时,裴芸也携贺礼带着儿子李谨前往雍王府参宴。
太子不在,她是代表东宫前来。
谨儿平素忙于课业,少有出来的时候,今日热闹,来了不少孩子,裴芸便放他同别的孩子一道玩去了,自己则寻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坐着。
有不少来吃喜酒的贵妇贵女见了她,忙上前同她施礼,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裴芸笑着颔首应下。
打李姝蕊出了事儿后,那些平素瞧不上她的人而今也不敢轻易冒犯于她。
虽得庆贞帝并未解释李姝蕊的去向,但去春狩的那些人,自也多多少少听得些风声,知晓此事与她有关。
不仅仅是这回,上回李姝蕊被陛下太子禁足,亦是因她而起,故而那些贵妇贵女眼下是有些忌惮她的。
裴芸只觉可笑,果然,大多数人骨子里都是欺软怕硬,她越是折下这腰,越是要有人踩在她身上。
男客与女眷分两地用宴,席间,裴芸隐隐听得有人谈论雍王闲话。
道雍王不良于行,自打受伤后,便脾性暴躁易怒,前雍王妃扈氏生前还私下同友人哭诉,道雍王曾打骂于她。
几年前,扈氏突然病故,还有人猜测,扈氏死得蹊跷,或是被雍王折磨而死,可毕竟是庆贞帝爱护的幼弟,纵有人心存好奇也不敢真的去求证。
那些女眷们话说得隐晦,但裴芸明白她们究竟是何意,无非是雍王当年受伤,恐残得不仅仅是一双腿,怕还伤了根基。
既无法正常行走,又无法人道,雍王烦躁之下才成了而今这般脾气。
她们话语间透出几分对乌兰公主的同情,但不乏幸灾乐祸,言她这新婚夜大抵没了什么浓情蜜意。
裴芸随意听了两耳朵,没放在心上,雍王是否伤了根基,她不知晓,不过前世,直到她死,乌兰公主也的确未给雍王诞下过一个子嗣。
宴席罢,裴芸就带着李谨回了东宫。
谌儿已然睡下了,裴芸去侧殿瞧了一眼,便悄然回正殿沐浴。
更换寝衣时,书砚蓦然拿出一套崭新的,正是先头裴芸用太子从覃县带来的织锦而制。
胭红的料子,格外鲜妍夺目。
“这寝衣也做成好一段时日了,不若娘娘今日就穿这一身?”
裴芸已记不得上回穿一身红是什么时候了,大抵是新婚那段日子,若非书砚拿出这身衣裳,她都快忘了。
“好,就它吧。”
书砚伺候裴芸换上,不由得双眸一亮,夸赞道:“娘娘,您穿这身可真是好看,若让太子殿下见着,定是要看愣了神的。”
听得书砚提及太子,裴芸不禁蹙了蹙眉,她穿什么与他何干。
也不是穿与他瞧的。
但人多口杂,这话到底不能说出口,她只扯唇笑了笑,道了句“熄灯吧”。
“是。”书砚伺候裴芸睡下,轻轻放下床帐,便提着床头的小灯出了殿门。
裴芸躺在榻上,一时还未有睡意,她在心里盘算着日子,若她没有记错,她兄长大败骋族的捷报当会在这几日抵达京城。
正思忖间,裴芸就听得殿门被推开的声响,她心下疑惑,缓缓坐起身。
李长晔快马加鞭自粟州而归,待赶到京城,已快到城门下钥的时辰。
他先是去御书房同庆贞帝禀了一些赈灾要事,庆贞帝心有不解,问事既未办完,缘何回来了。
李长晔只道,一些赈灾之事涉及机密,唯恐泄露,不好由人代为通传,加之也欲参加雍王大婚,可惜时间紧迫,没能赶上。
庆贞帝静静看了李长晔片刻,想着自己这儿子与雍王的关系向来不错,赶着回来参加他的大婚也无可厚非,便颔首道他一路过来,定然疲惫,早些回东宫歇下吧。
李长晔拱手而退。
离开御书房,他提步往东宫而去,入了东宫,步子是愈发快了。
常禄跟在后头,几乎赶不上他的步子,正想着到了澄华殿,得赶紧吩咐人备水,让太子沐浴更衣,不想太子竟是径直走过澄华殿殿门,往前而去。
这方向,还能去哪儿。
没一会儿,常禄果见他家殿下阔步入了琳琅殿。
琳琅殿的宫人乍一见得他,皆是目露惊愕,正欲出声通传,却见太子抬手制止。
书砚提着灯自殿内出来,才下丹墀,抬首一瞧,吓得险些喊出声。
“太子妃睡下了?”李长晔问道。
“回殿下,娘娘才歇下,这会儿当还没有睡着。”
李长晔颔首,旋即上前轻轻推开殿门,书砚忙上前替太子照亮。
见只有外殿留着一盏小灯,内殿却是暗着,李长晔不禁蹙了蹙眉,他分明记得裴氏同他说过,她已习惯了夜间在床头放盏灯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被褥声响起,内殿之人似是闻见动静,起身来看,随着书砚手中的灯盏逐渐靠近。
李长晔便见一只修长纤细的柔荑挑开一边床帐,其内之人幽幽探出半个身子来。
只一眼,李长晔双眸微张。
此时的裴氏神色慵懒,或是不明白缘何书砚去又复返,一双潋滟的杏眸里透出几分疑惑,她一头如瀑般的青丝垂落在胸前,盖住小衣下若隐若现的丰腴,外头的寝衣薄如蝉翼,松松散散,露出半片香肩,那胭红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愈发欺霜赛雪,媚意丛生。
仿若一朵盛放的,待人采撷的芍药花。
第30章 她未在上头写盼他回信的话
裴芸本想着书砚这么快回来,莫不是有要事要禀,然掀开床帐,透过那烛光看清站在书砚后头那人时,她讶异地几乎发不出声。
要不是头脑清醒,知晓自己并未睡着,她甚至又以为在做梦了。
先是家书,后是这男人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前世并未发生的事又多了一件。
裴芸虽不知太子是如何赈灾的,但也晓得,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处理了差事。
她也不费心思继续猜,直接道:“殿下怎的回来了?”
见裴芸作势欲从床榻上下来,李长晔快走两步,上前阻了她。
“莫下榻了,仔细着了寒。”他在榻沿坐下,扯了搁在圆杌上的一件薄外衫,披在裴芸身上,这才解释道,“孤有事和父皇通禀,便回来一遍,后日一早就走。”
“那粟州那厢……”
“有小四在,当无甚问题。孤本还想着,若赶得及,或能参加十六叔的婚礼,可惜晚了一些。”
原是如此,裴芸本还有些疑惑,以太子的性子,怎可能轻易撂下那边的事不管。
不过诚王……
她怎觉得,太子这回之所以带诚王一道去,便是想着中途能回来一趟。
但转念一想,裴芸又觉得这般可能性实在太小,毕竟就算是雍王大婚,上一世他也并未特意回来,这次当也只是顺便。
且若他真的提前谋划着要回来,若不是因着向庆贞帝禀报,还能因着什么呢。
裴芸垂眸思忖间,就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抬首看去,与太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今夜准备睡在哪儿……
裴芸的疑虑很快得到了解答,太子站起了身。
“孤去沐浴,你且先歇息吧。”
裴芸嘴上应着,可哪里真的好就此睡下,这殿内只太子一人也就罢了,可有那么多宫人看着呢,她只得靠在床头,待太子沐浴归来,方才同他一道躺下。
“脚伤如何了?”太子问道。
“谢殿下关心,已然好全了。”
太子沉默了片刻,“这个月的月事可来过了?”
听得此言,裴芸生出的零星睡意片刻间烟消云散,她原想着他才赶回来,定然周身疲惫,哪里还会忖着那些旖旎事。
可他在此时问这话,还能有何意。
她小日子何时来何时走,常来请平安脉的郑太医一清二楚,裴芸扯不得谎,只得如实答他,“前两日刚干净……”
裴芸吊着一颗心,甚至已然准备好,却只听太子低低“嗯”了一声。
她等了好一会儿,没再等来任何动静。
太子似是睡了。
裴芸面朝里翻了个身,忍不住在心下犯嘀咕,既得只是来歇息,怎的就不回他的澄华殿去。
次日裴芸醒来时,身侧已然空空如也,太子从来比她起得早,只今日恰巧是休沐日,他就算回来也不必早朝。
裴芸换下一身寝衣,透过半敞的窗扇,见太子正抱着谌儿站在院中,谌儿肉嘟嘟的小手里紧攥着一朵粉嫩娇艳的海棠花。
打上回太子问她想在院中种什么后,过了几日,盛喜就又带着几个小内侍,一下种下了七八种花木,由春至冬,一年四季的时令花儿都有。
看着父子俩对着花圃而立,裴芸隐隐约约记起,而今种着海棠的位置似乎在前世种了一株桃花。
且那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在庆贞二十六年,即后年春突然出现。
前世的庆贞二十五年,是裴芸最绝望晦暗的一年。
先是谌儿的夭折,然后是她兄长战死沙场,卧病的母亲受不住打击,亦跟着撒手人寰。
一年内接连失去了三个亲人,裴芸一度病倒,曾郁郁寡欢了好一段时日,直到某一天,书墨推开窗,欲让她透透气,却有一片娇艳的粉猝不及防撞入她的眼眸。
她还是很喜欢桃花的,因得在苍州时,那她常和妹妹裴薇去小住的庄子里,就有一株几十年的桃花树。
琳琅殿这株桃花远没有庄子上那株来得大,可也是因着它,裴芸想起昔日美好的岁月,唇间久违地扬起淡淡笑意。
从略有些久远的记忆中收回思绪,裴芸沉默片刻,转身在妆台前坐下。
梳妆时,就听书墨道:“殿下今早一起来,就去了砚池殿看大皇孙,回来后,见三皇孙醒了,便抱着在院中溜达,还未用过早膳呢。”
裴芸没吭声,她晓得,书墨这话里多少有赞许太子的意思,可她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他作为父亲,平素忙碌不能陪在身边也就罢了,可既然回来了,多关切一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自内殿出来,太子已抱着谌儿坐在了桌前,桌上摆着御膳房才派人送来的早膳。
待裴芸坐下,太子道:“今日十六叔会带着他那王妃进宫谢恩,当也会去高贵妃那厢,孤欲见一见十六叔,太子妃可也要一道前去?”
太子既然发了话,裴芸也没有不去的道理,幸得她对高贵妃颇有好感,去她宫里也不至于厌烦,便颔首道:“臣妾同殿下一道去。”
膳后,太子将怀中的谌儿交给乳娘,带着裴芸往高贵妃的永安宫而去。
由宫人领着入了殿,裴芸才发觉诚王妃也在,乍一见得太子,诚王妃似有些意外,赶忙往太子身后看了一眼。
见得儿媳露出这般反应,高贵妃登时心领神会,笑道:“太子回来得可是突然,今早本宫听闻太子回宫,还以为秩儿也一道回来了呢。我家秩儿是个不成器的,打小在耕拙轩念书,便让先生们万分头疼,此番跟着太子外出,可有给太子添麻烦?”
“并不曾,四弟聪慧,虽是头一回出京办差,对诸事尚且陌生,但一点便通,假以时日,定能独当一面。”
高贵妃见太子神色认真地说出这话,心下一喜,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是盼望儿子有所长进,她也知此番诚王跟着一道,是太子所提,不由道:“让太子费心了。”
说话间,就听外头通传,道雍王和雍王妃来了。
想是从庆贞帝的御书房过来的。
裴芸向外望去,便见乌兰公主身侧,一人由侍从推着朝主殿而来。
那人虽五官俊逸,但面容沉肃,周身透着一股令人不敢随意靠近的冷意。
他坐在一类似素舆的椅上,但那比作为战车的素舆简约许多,底下两个轮子可由人推动前行,这是庆贞帝特命匠人为雍王所制,极适合腿脚不便的雍王出行。
可纵然这推椅再方便,但至丹墀处到底是上不去了。
那侍从显然是伺候雍王多年的老人了,将车推至丹墀处,就熟稔地扶着雍王起身,雍王能站立,但根本站不稳,不过四五步台阶,他走得十分艰难,走到最后一阶时,身子猛地一晃。
乌兰公主下意识要去搀扶,不想雍王似是察觉到她的意图,冰冷锐利的眸光骤然扫去,吓得乌兰公主身子一僵,只得将手收了回来,站在一旁,看着雍王被侍从扶着重新坐在了推椅上。
入了殿内,乌兰公主即如今的雍王妃,低身同太子及高贵妃施礼。
雍王不便起身,只能坐着见礼。
高贵妃笑意盈盈,亲自上前托起乌兰公主,“不必多礼,往后都是一家人了。”
太子亦冲雍王雍王妃颔首,恭敬唤道:“十六叔,十六婶。”
随意唠了几句家常,太子便与雍王一道去了院子里说话,留下一屋子女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毕竟诚王妃性子赧然,裴芸嫁入东宫多年又养成了不爱多言的性子,而乌兰公主远嫁而来,与殿内几人又不熟悉,自也无话可说,只能和裴芸她们一样,时不时答高贵妃两句话。
正当裴芸觉有些无聊之际,随意向外一瞥,就见一内侍疾步入了永安宫。
他一副激动难抑的模样,见了太子,忙上前禀了什么,裴芸心有所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尤是太子闻言折首朝她看来时,她一下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太子回头对着那内侍道了两句,那内侍转而向殿内奔来,跪在了裴芸跟前。
“太子妃娘娘,大喜啊,十日前,镇国公大败本欲偷袭的骋族,骋族元气大伤,落荒而逃,被乘胜追击的镇国公逼得不得不献上降书,陛下龙颜大悦,命镇国公班师回京,以受封赏。”
殿内众人闻言,纷纷同她贺喜。
裴芸的确欣喜。
虽得同样的事已然经历过一次,但即便再听一遍,裴芸仍抑制不了心底的澎湃。
旁人不知,那不仅仅只是兄长大胜凯旋的喜悦。
继谌儿、母亲、妹妹之后,她又要见着前世再无可能相见的兄长了。
或也因着高兴,就连这晚太子说要在琳琅殿留宿,裴芸也未太过抵触。
沐浴时,书砚还特意将昨日那件寝衣拿出来,今早裴芸换下后,她忙让人去洗,那寝衣单薄,今儿日头又好,很快便干了。
她想的便是让她家娘娘今晚再穿上。
昨儿她可看得清晰,太子殿下瞧见娘娘这一身胭红的,还真看愣了神。
裴芸不知书砚心思,也未多想,衣裳做了便是要穿的,穿什么都一样,何况她也很是钟意这一件。
退了宫人后,太子看向床头的小灯,问道:“今夜可要熄灯?昨日孤回来,见你并未留灯。”
裴芸笑意滞了滞,那还不是因着他不在,她不必圆谎。
谁知他会回得这般突然呢。
“想是书砚忘了,她少有值夜的,顺手拿走了灯,臣妾便也没说什么,索性臣妾也不起夜,有没有留灯的并不要紧。”裴芸又随意扯了个谎,只是有些对不住书砚了。
太子颔首,便晓得这意思是不必灭灯了。
他坐回床榻,视线蓦然落在裴芸身上,凝视许久,直盯得裴芸周身不自在,方才淡淡开口,“这可是先头孤自覃县带回来的织锦所制?”
“是。”裴芸道,“臣妾瞧着这匹料子好看,便制成了寝衣。”
“孤记得,你少有这个颜色的衣裳,倒是这鲜妍的颜色更是衬你。”
李长晔说的是实话,虽得那蓝绿穿在裴氏身上也不差,大气稳重,可裴氏到底年轻,红粉的料子一上身,则更添灵动鲜活。
他更喜裴氏的鲜活。
太子的大掌落在她肩头时,裴芸便知今夜逃不过,只他并未立刻行事,而是又似上回那般,撩拨得她娇喘连连,直至流水潺潺。
裴芸躺在榻上眼看太子褪下寝衣,露出孔武有力的身躯,就知她最怕的又要来了。
然下一刻,却觉天旋地转的一瞬,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抱坐在了太子腿上。
裴芸错愕不已。
然那滚烫的大掌已然烙在她腰间,她听见太子用浑厚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道:“放松些。”
话音才落,被掐住的腰肢便被按着骤然下落,裴芸高扬起脖颈,呼吸微滞。
云消雨歇后,她几乎是绵软着身子,伏趴在太子肩头,太子轻抚着她的背脊,道她兄长凯旋回京时,他定然也回来了,届时同她一道去迎。
裴芸无力答他,只低低“嗯”了一声。
虽得疲累,但她不得不承认,适才的滋味很是不错,没有一丝想象中的疼痛不说,她竟隐隐有些理解,何为嬷嬷口中的水乳交融。
裴芸想着,像这般一月来个两三回,似乎也能接受。
就是不知,太子究竟是从何处习得的这些。
裴芸已无气力去想,被太子小心翼翼放落在榻上后,她几乎一闭眼就生了浓浓睡意。
迷迷糊糊间,就听耳畔响起唤水的摇铃声,裴芸干脆任自己睡去,索性书墨也不是头一回帮她擦洗身子了。
候在外头的书墨和几个宫人推门进来时,皆是低垂着脑袋,耳根通红。
这殿内动静这般大,哪里听不见,且书墨在合房日守过几次夜,都没有这回来的时间长。
莫不是应了那句小别胜新婚。
她们手脚麻烦地搁下干净的巾帕和水,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去。
听到殿门合拢的声响,李长晔适才搅了帕子,将盖着裴芸的衾被掀开一角,轻柔地替她擦拭。
然一寸寸拂过那若凝脂般的玉肌,李长晔呼吸愈发沉了,他动作稍快了几分,又小心翼翼将干净的寝衣替裴芸穿上,唯恐吵醒她。
做完这些,他快步入了浴间,凉水浇落,方才去了些许燥热。
虽已许久不曾碰过裴氏,但李长晔深知纵欲伤身,从来节制,绝不来第二回 。
待从浴间出来,虽已退了大半火气,但李长晔还是选择在书案前坐下,欲读上一卷圣贤书,令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然寻圣贤书时,他无意瞥见了那封搁在角落的书信,信封上赫然写着“太子亲启”。
这是写给他的。
李长晔拿起,底下还压着一封,正是他寄来的家书。
想来这便是裴氏给他的回信了。
既他人就在这儿,自也不必再千里迢迢送到粟州去。
信封还未封口,李长晔取出其内信纸,展开前,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顿了顿,方才展信而读。
信的内容简单,可李长晔却一字字读得尤为细致。
其上,裴氏就他先头所书,一一答他。
先是她腿伤已然痊愈,谌儿谨儿安好,而雍王大婚的贺礼她也已提前备好。
最后又嘱咐他切记保重身体,莫太过劳累,她会打理好东宫诸务,让他不必忧心。
至此,戛然而止。
李长晔攥着信纸,看着最底下的落款,不禁剑眉蹙起。
裴氏这家书写得似乎并无问题,也尽数解答了他的疑惑,只……
缘何她未在上头写盼他回信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