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昨夜落了雨,早上雨虽停了,但水雾在空中不散,雾蒙蒙一片。

    洪德忠陪着小心:“陛下,这会子入了圆里石子路,仔细脚下。”

    奉宁帝径直入长宁宫,然而却不见连太后,描金双膝一弯,跪地叩首:“回陛下,这几日太皇太后身子抱恙,一心念着太后娘娘,早早遣人请了太后过去,说是离不得太后娘娘。”

    洪德忠眼皮子一跳。

    这话说的委婉,往好了想是太皇太后喜爱连太后,时时要见着她。往坏了想,是太皇太后刻意折腾人。

    他小心觑了一眼奉宁帝脸色,新帝面上不辨喜怒,随即他听见新帝吩咐,“既是太皇太后身子抱恙,朕为孙辈,自然要去问候。”

    新帝前往太康宫,守门的内侍见他来,瞬间紧了皮,忙不迭跪地行礼。

    奉宁帝也不叫起,须臾太康宫宫内的一名宫人相迎,奉宁帝踏入太康宫,今日天色不大好,天光不明,殿内四角置着吉祥如意纹红纱铜雀灯,明晃晃的橙黄光焰映着红纱,也泛出红色光晕,犹如一轮小太阳。

    太皇太后倚靠在正殿上首的榻上,红纱灯的红晕衬的她威严无边,连太后端着药碗立在下首,犹如侍女。

    太皇太后看见新帝,面色有片刻不自然,随即又板着脸。

    奉宁帝行礼:“孙儿请皇祖母安。”

    他又看向连太后,“儿子给母后请安。”

    连太后弯了弯眸,目光温柔。岁月格外厚待她,几十年的光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痕迹,她还保持着几分温柔和恬静。

    相比之下,连太后将太皇太后衬的刻薄了,太皇太后淡淡道:“皇帝来了,坐罢。”

    “连氏也坐。”太皇太后添了一句,十分轻慢。

    奉宁帝心中怒火翻涌,面色愈发平静,他接过母后碗中的药汤,瞧了瞧,又仔细嗅闻。

    太皇太后压着下巴,眼珠子上抬,露出下方眼白,凶光乍现,十分迫人:“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

    奉宁帝神情淡淡:“父皇曾经中过毒,可见宫里也不是完全安全。孙儿只是担心皇祖母罢了。”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奉宁帝把药碗给下人,他搀扶连太后在身侧坐下,连太后有些不安,不禁抓紧儿子的小臂。

    奉宁帝回握住母后的手背,看向太皇太后:“说来惭愧,孙儿在宫中,竟是今日才得知皇祖母抱恙,是孙儿不是。”

    太皇太后道:“不关你事,是哀家不令人通知你,皇帝国事繁忙,省得这等小事分你心神。”

    太皇太后不明说,奉宁帝也装傻,他恭敬道:“皇祖母的身子和国事一样重要。”又话锋一转:“孙儿方才观汤药,似是治风寒。”

    太皇太后含糊应了一声,本就是糊弄人的东西,她也没怎么留意。不过是折腾连氏罢了。

    新帝初继位就对兄弟下手,实在太过,惠太贵妃私下寻她哭了好几次。

    奉宁帝环视四下:“怎么不见皇太后。”

    太皇太后道:“哀家不喜她,哀家喜欢你母后。”

    “这真是母后的荣幸。”奉宁帝莞尔。太皇太后见状,坐正身子,摆出推心置腹的模样道:“皇帝,你年轻,还不知道一家人和睦的可贵,兄友弟恭,天子给百姓做榜样,这盛世才能长长久久。”

    奉宁帝恍若大悟,“皇祖母是指桐王之事罢,皇祖母误会了,孙儿此举正是消除兄弟隔阂。也好告父皇在天之灵。”

    太皇太后见新帝又搬出先皇,彻底冷了脸,“哀家身子不适,就不久留皇帝了。”

    奉宁帝携连太后起身,“既如此,孙儿和母后就不叨扰了。”

    他带连太后一道退出太康宫,连太后迟疑道:“珩儿,太皇太后怕是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又如何。”奉宁帝不以为意。

    连太后忧心忡忡。

    忽然,她的手被握住,新帝侧首望来,“我先时没想到皇祖母半点不念祖孙情,才让她钻了空子为难母后。母后且放心,今后不叫你受半点委屈,儿会护好你的。”

    连氏看着郑重许诺的儿子,鼻头一酸,她赶紧垂首遮住眼中湿润。

    得子如此,此生不悔。

    午后,长宁宫传来连太后染了风寒的消息,遂闭宫门。话里话外是太皇太后过了病气儿给连太后,把太皇太后气了个倒仰。

    “混账!他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皇祖母。”

    永福公主搀扶着太皇太后为她顺气,一边柔声安抚,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妙预感。

    连太后能被太皇太后折腾,是因为连太后性子软,认太皇太后这个婆母。

    但新帝就不好说了……

    又两日,朝堂上有御史弹劾太皇太后的母家子侄,新帝顺势重惩,将人贬谪出京。

    太皇太后知晓后,这下是真气病了。

    新帝携整个太医署前往太康宫,太皇太后见他来,气的心口突突。

    但天子龙体贵重,纵她是太皇太后也不能随意殴打,只能讥讽几句,偏新帝面皮厚如城墙,不论太皇太后说什么,新帝都应着。

    宫人煎了药,新帝手捧药碗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喂药,太皇太后喝的面色扭曲。

    永福公主赶紧上前,道:“陛下,这等事还是让我来罢。”

    奉宁帝摇头,叹道:“父皇生前最挂念皇祖母,如今他去了,朕为人子,必要代父皇尽孝。”他说着说着肃了脸色,“照料皇祖母,朕事必躬亲,谁也不必劝了。”

    他又舀了一勺药汤喂去,褐色的药汤气味浓郁,令人作呕。太皇太后气的挥开奉宁帝的手,药碗一翻,药汤打落在奉宁帝手背,顿时红了一片。

    殿内人跪了一地,太皇太后也僵住了。

    洪德忠和小全子立刻取了冰水为奉宁帝冷敷。

    次日,奉宁帝手缠绑带上朝,有官员关切,帝避之不语。

    傍晚,宫里走漏消息,原是太皇太后病中,新帝侍疾时,被太皇太后打翻药碗所伤…

    奉宁帝没有封锁太康宫,外面的消息太皇太后都能知晓,她险些昏厥,“哀家大半辈子的好名声都被这孽障毁了,孽障,真是孽障啊——”

    永福公主神情骤变,立刻挥退宫人,关了殿门:“皇祖母,这其中或许有误会。”

    “没有误会,那孽障就是对着哀家来的。”太皇太后靠坐床头,恨恨捶被,“皇儿啊,你怎么选了这么个继承人。”

    永福公主眼中闪过一抹锐利,转瞬即逝,“皇祖母慎言,父皇是不会有错的。况且父皇生前那般惦记您,您千万要保重身子,莫较一时长短。”她着重强调【长短】二字。

    太皇太后悲愤的情绪一顿,反应过来,眸光明灭,情绪也如泄气的皮球瘪了。

    永福公主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再次强调:“皇祖母,什么都没有一个好身子重要,您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

    太皇太后敛了目,静了。

    永福公主从袖中取了方帕,为太皇太后擦拭面上细汗,随后又喂她服药。

    太皇太后睡下,永福公主轻声退出殿,看着头顶朗朗晴天,心中郁沉。

    如今瞧来,新帝面柔内刚。哪怕是面对太皇太后也只做面上功夫,内里不拿太皇太后当回事,而太后太后一点法子都没有。

    所谓的孝道压不住人了。

    那厢太皇太后消停了,奉宁帝也见好就收,没有对着太皇太后母族的子弟穷追猛打。

    皇太后和长真公主旁观这一场争斗,心有戚戚。

    正殿内,皇太后打发了宫人,磨着牙,不知是嫉是恨:“连氏那个兔子性子,竟然养出了一头狼崽子。”

    长真公主吐出一口浊气,深以为然。现在她们只庆幸新帝身子弱,活不长。否则往后的事是真不好说了。

    第112章

    天地忽变,云层如墨,狂风呼啸着吹过山林,林木被吹的东倒西歪,隐约露出几道人影,又消散不见。

    啪嗒——

    一滴雨珠落地,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珠落地溅起泥尘,空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腥味,哪怕是最不知事的孩子也知道大雨将至,快快回家了。

    小溪村的村民忧心忡忡,却不是为着将来的大雨,而是未至的祸事。

    里正家的堂屋,村里青壮聚在院中不散,屋内坐着几名年轻人,打头的二十五六,眉眼英挺,俊俏非常,操着一口官话与里正话事,里正家的小儿子帮着翻译成土话,方便村民们能听懂。

    一刻钟后,孟跃起身道:“……这几日,我们就叨扰了。”她向里正一礼,里正侧身不敢受。

    之后村里每家都领了三个陌生青壮回家。孟跃他们并不白住,每人一日一百文钱,村民们包揽他们简单吃住。

    小溪村的村民都很乐意,他们这地儿偏,辛辛苦苦做一日活,仅四十文钱,如今只提供吃住,每人给一百文,三人就是三百文,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思及此,山匪将进村的恐惧又散了些,喜忧夹杂,这复杂滋味也是生平头一次了。

    大人们想的多一些,孩子们则想的简单,这些官兵住他们家,帮村子除匪,还倒给他们钱,真是大大的好人。

    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良善的官兵。

    因此,村民们对衙门中人的惧怕少了大半,还有大娘见陈颂面嫩,操着一口蹩脚官话,“娃子,你多大了。”

    陈颂挺胸道:“我及冠了。”

    那家人窃窃私语,随后那家的小子迟疑的说着土话:“可是你头发都没有完全束起,也没戴冠。”

    陈颂听不懂,但小子大着胆子摸了摸陈颂半披的头发。

    陈颂:………

    坏了,漏了这茬。

    吴二郎含笑撸了一把陈颂的脑袋,陈颂本能炸毛,扭头一看是吴二郎,吭哧两下又不吭声了。

    吴二郎眼中笑意更浓,心中也对陈颂更亲近。

    他们去的那家在村尾,孟跃则在村中位置。

    他们刚进屋子,顿时暴雨如注,雨幕接天,天地间一片哗啦啦声,张眼望去,四下只有蒙蒙水雾,掩了村落屋瓦,绿水青山。

    孟跃立在屋檐下,雨水顺着黛瓦滑落,在屋檐下形成流动的水帘,模糊了她身影。

    杜让从屋中而出,立在孟跃身侧:“孟姑娘,这雨来的突然,雨势又急,山匪会不会弃了此处。”

    “我觉着不会。”孟跃转身看向他,温声道:“小溪村离县最远,也是附近村子中最接近桐州的村落。暴雨之后,山路难行,村里遭遇什么,也难以向官府求援。怎么看,都是一个下手的好地方。”

    杜让被说服了。

    孟跃没说的是,他们昨日在附近二十里探查到聚众痕迹。这也是孟跃选择留在小溪村的原因。

    而同县其他村子,孟跃也拨了人手过去,事关百姓,小心些不为过。

    大雨不绝,雨雾漫到檐下,舔舐孟跃的衣角,湿润了衣裳。

    她抬脚回东厢房,余光瞥见西厢房的屋门留了缝隙,门口乌溜溜转的眼珠子。见孟跃望来,西厢房的门倏地关紧。

    孟跃收回目光,推门而入。

    东厢房不大,一张床,说是床,也不过是一张木板子,屋内太窄了,木床三面靠墙,仅剩的一侧打了一张半人高的柜子,柜尾正对着木门,而柜子上方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窗口,木条将本就小的空间切割的更窄,微弱的青光透进来,勉强照着屋内。

    孟跃实在没地儿坐,只得坐床尾,背抵着墙,听着屋外的雨声假寐。

    滴答滴答——哗啦啦——

    稚嫩的童声在脑海中盘旋,一片白茫茫中,嫩生生的小脸浮现,小团子蹦蹦跳跳,拽着孟跃的手,张着小嘴模拟雨声。

    如果不是孟跃拦着,小团子还想在雨中蹴鞠。

    然而那场大雨还没散去,小团子抽条成了青年,五官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是圆溜溜的眼睛变窄了,更加凌厉。鼻梁也变挺了,下颌的线条更分明……

    孟跃睁开眼,眼前灰扑扑的屋子,还带着一点点霉味。

    她用手扶了扶额。思念无声,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顾珩。

    前朝后宫都非善类,他一个人能否应付的过来。

    屋门被叩响。

    孟跃瞬间收敛情绪,平静道:“进。”

    杜让端了一碗热水进屋,狭小的屋子勉强容下两个成人,“天冷,孟姑娘喝些热水暖暖。”

    孟跃不忍拂他好意,接过碗喝了两口热水,杜让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躺着肉干。他递给孟跃,孟跃打趣:“杜君不愧是大商人,身负百宝袋。”

    她相貌俊而冷冽,不言语时很是生人勿近,但笑起来的时候,仿若冬雪消融,春日的阳光都洒向人间,令人感到温暖安心,从而忍不住想要靠近。

    杜让心跳的有些快,别开眼,但很快目光又落回孟跃脸上,然而孟跃已经止了笑。

    杜让心里有些失落。他其实传达消息后,就完成使命,不必跟着跑这一趟,平添危险。

    可是孟跃在这里,他的脚忽然就有了自己的主意般,跟着来了。

    “孟姑娘,我能否坐在你身边?”杜让问。

    孟跃颔首,拍了拍身边地方,这么轻微的举动,木板床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孟跃怀疑自己多动一下,是不是要把这木板床给坐塌。

    这什么木头,也忒脆了。

    屋内腾的起了亮光,杜让举着火折子,半蹲着照着木板床,“这瞧着像是桐木,虽轻却韧,但因着指甲掐上去都能落印子,不大受人喜欢。”

    孟跃笑了笑:“你还懂木头。”

    “略懂皮毛。”当初因着先太子之事,石家被斥责,杜氏趁机吞了石家一部分漕运。水上行船,自然要懂木头,否则被人坑了都不晓得。

    既然知晓了是什么木头,杜让便在孟跃脚边,席地盘腿坐,孟跃不太赞同:“地上凉,快起来。”

    “我正值壮年,火气旺,不惧这点凉意。”杜让向孟跃的方向举着火折子,多允她些亮光。

    屋外大雨磅礴,恍恍然将一切都隔绝了,天地间只有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他们二人。

    烛火跳跃,屋里的一切都晕了一层朦胧的光,从杜让的目光仰首望去,能看见她一截雪白的颈子和好看的侧脸。

    他的目光太炙热,孟跃想当没瞧见都不行,她不是不通男女情爱之人,约摸猜到杜让的心思。且不提她与顾珩两情相悦,纵使没有顾珩,她也无意杜让。

    孟跃心中措辞着,怎么与杜让说个明白。

    但无论哪种委婉说辞都不如据实以告,于是,孟跃开口:“杜君,其实我心里已经有……”

    屋外忽然传来犬吠,三长一短,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孟跃单手拎起杜让,大步出了屋。屋主人很是紧张,孟跃用土话吩咐:“藏好。”

    她取了蓑衣斗笠戴上,大步往外去。

    谁也没想到山匪会此时攻村。

    雨珠噼里啪啦打在身上,震耳欲聋,几滴雨珠斜飞脸上,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雨太大了。

    孟跃忽然明了,大雨滂沱,山里只会更冷,难怪山匪忍不住攻村。

    忽地她目光一顿,雨水蜿蜒而下,微微泛红,空气中好像都有了血腥味,又转瞬被雨滴打落,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杜让神情凝重,“孟姑娘,这……”

    孟跃寻着犬吠声而去,一路到村尾,陈颂他们正与几十个山匪激战。

    杜让眼前一花,孟跃已经疾步逼近山匪,手起刀落,贼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惨叫一声倒下。

    陈颂诧异望来,对上孟跃冰冷的目光,头皮一紧。

    他怔愣的片刻,孟跃与山匪双刀相接,兵器摩擦时带来刺耳的刮擦声。

    对方双目赤红,盯着孟跃叽里咕噜骂了一句,双方交错退开,贼人的身影几乎抵孟跃两个,犹如一座肉山。

    这在时下真是少见的壮汉。吴二郎跟他一比,都衬托的秀气了。

    杜让心急,持刀就要迎上去帮孟跃。却被另一山匪挡了道,吴二郎和陈颂也十分焦急,可一时脱不开身。

    大雨加身,模糊了视线,只能凭借空气中逐渐浓郁的血腥味,判断又有人倒下了。

    倏地,肉山般的壮汉惨叫一声,陈颂离孟跃最近,快速奔去,惊觉贼人捂着眼睛,那里扎着一支短小精悍的弩箭。

    他还没反应过来,孟跃趁对方吃痛疏忽的空间,快步靠近,一刀砍断了半个脖子,血呼啦一片。

    陈颂:!!!

    不怪他一直辨不出雌雄,这哪里像女娘了啊喂?!

    第113章

    山匪愈发多了,众人心头一沉,吴二郎和杜让同时急唤道:“郎君孟姑娘,快走!”

    话音落下,他们身前的山匪茫然垂首,看着心口的利箭。

    剧痛从心口蔓延,激的他们面色扭曲,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偏僻落后的村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兵力。

    数箭如雨,眨眼间结果了山匪性命。

    吴二郎几人有些尴尬,幸好雨水遮掩了,方才他们与山匪激斗,一时忘了他们此行不再是寥寥数人,而是有朝廷轻骑。

    孟跃留了一个活口,将人带进屋子,屋主人早躲开去了,他们一行人进入,顿时将堂屋挤的满当。

    还不等孟跃询问,那人就操着一口蹩脚官话,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说了。

    他是家中幼子,姓陆,名宝儿。年十六,上头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因着平日不着调,很受兄弟们闲话,于是立誓出人头地,叫家里人刮目相看。

    然后他就被骗了。

    “……我们被赶进山里,每天只一顿干的,却要干活还要操练,比牲口都累…”陆宝儿说到伤心处,涕泗横流,对着上首的孟跃哐哐磕头,“不要杀我啊,我真的没杀过一个人,我也不想攻村,但是我不跟着来,我就会先被他们杀了……”

    陈颂嘴角抽抽,用江州话蛐蛐他:“你也是个男儿,怎么哭哭啼啼。”

    陆宝儿抽噎着:“男儿怎么了,男儿也是人,砍你一刀,也是要流血的。”

    陈颂:………

    下一刻,陈颂被人抱住大腿,陆宝儿眼泪鼻涕糊他一裤子,“老乡,救救,救救命。”

    陈颂嫌弃死了,要挥开陆宝儿,谁知陆宝儿的双手跟钳子一般,死也不松手。

    “行了。”孟跃开口,“陈颂看着他。”

    陈颂:“哈?!”

    不要啊!!

    陆宝儿顿时擦干眼泪,呲溜儿站陈颂身侧,给他捏肩,狗腿兮兮喊“颂哥”。

    杜让见状若有所思,孟跃起身去村里巡逻时,杜让跟上去:“孟姑娘,你怎么看出陆宝儿不是个坏的?”

    孟跃回忆了一下,随口道:“大概是他太怂了。”

    陆宝儿在人群里举着刀装模作样,有个风吹草动,蹦的比兔子还远。最重要的是眼神清澈,单蠢,亡命徒一般不会伪装成这样。但也不排除万一,仔细盯着就是。

    孟跃一行人冒雨在村子附近搜查,陆宝儿的话能信,但不可尽信。

    雨停后,孟跃跟着陆宝儿找到山匪之前的藏身处,除了一些废物,没有旁的。

    陆宝儿躬着腰,上前讨好道:“头儿,我或许知道其他山匪去哪里了,您看能不能记我一功啊。”

    孟跃挑眉,反问他,“你知不知道你是戴罪之身。”

    陆宝儿猛猛点头,随后又道:“但是瑞朝律法有言,被胁迫者,罪轻一等,头儿,您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呗。”

    陈颂心道这陆宝儿真是个厚脸皮,但细细琢磨,他的话又确有几分道理。

    有了陆宝儿带路,孟跃他们很快找到其他山匪的痕迹,与当地官府联合,该杀的杀,该抓的抓。

    消息很快传入桐王府,探子道:“…打头的是个年轻女娘,有人唤她孟姑娘。”

    桐王双手倏地攥紧,孟姑娘……

    他脑海中浮现一张冷静从容的脸,时隔多年,桐王惊讶发现,他竟然还清晰记得孟跃的容貌声音,以及当年他被孟跃坑害时的愤怒不甘。那个早就该死的人,如今却还生龙活虎。

    “你先退下。”桐王强压着情绪,维持镇定。事实上心中早已翻江倒海,波涛汹涌了。

    探子退下,心腹上前,他是桐王身边的老人,知晓当年事,“王爷,现下如何是好?”说着话,心腹眸光一利,“您看,要不要把那个女人……”

    “不行。”桐王厉声打断,面如寒霜,“她跟十六之间不清不楚,如今她能调动骑兵,可见十六心里有她,若是她没在桐州,十六是真要跟我不死不休了。”

    心腹也觉出道理,“但任由那位孟姑娘行动,属下担心他们找到不该找到的。”

    桐王终究是舍不得他辛苦练的私兵,打发了一部分私兵离去,吸引朝廷注意。

    剩下的私兵出海,等这次风波过了,再把私兵带回来。

    次日,王府长史寻着方谯,道桐王已经大愈,可随同方谯上京。

    方谯反而迟疑了,孟跃还没跟他联络,他就这么走了,孟跃怎么办。

    王府长史似乎看不出他的犹豫一般,催促:“方总管,你们也在桐州搜查过了,桐州什么都没有,还请你即日动身,好让我家王爷进京陈述冤情,还他清白。

    方谯:“这…有些地界儿,还未探查到,还需要些时日。”

    “不知方总管需要几日?”王府长史问。

    方谯沉默。

    王府长史拱手一礼,方谯侧身不受:“长史这是何意?”

    王府长史道:“某才疏学浅,曾观史书,私以为前朝宏王死的冤枉,他本是进京勤王,却被小人恶意曲解成谋逆,害的宏王身死。不幸中的万幸,三年后他沉冤昭雪,史书也还他一个清白。”

    王府长史定定看着方谯,花厅寂静无声,厅外伺候的下人觉出里面气氛不对,纷纷垂首,屏气凝神,唯恐被迁怒。

    方谯眯了眯眼,“王府长史是说我是那起子小人?”

    “方总管误会。”王府长史垂下眼,声音平静:“只是当时看见这一段时,某一直在想,宏王能否有破解之法,但至今无所得。宏王一片丹心投暗渠,终究是可怜可叹。”

    王府长史软了态度,再次一礼,“某为王府长史,受王爷赏识,王爷待某恩重如山。”

    他对方谯叹道:“王爷对朝廷一片忠心,却不知人言可畏,风霜刀剑言相逼。某却不能置身事外,今日前来,某不是对方总管不敬,而是诚心恳求方总管,早些与我家王爷上京,还他清白。”

    他双膝一弯,竟是要跪地,骇的方谯心头一紧,身体快于脑子扶住王府长史。

    “何至于此,长史对王爷的一片忠心,方某十分感动。”方谯顿了顿,他咬牙道:“三日。三日后,方某一定带王爷上京。”

    王府长史擦了擦眼角的泪,拱手道:“如此,多谢方总管了。”

    方谯送走王府长史,随即派人与孟跃传信。

    铁蹄踏过泥路,飞尘高扬,眨眼间消失在尽头。

    一日后,孟跃收到信,随即给杜让和吴二郎传阅,杜让面上一片喜色,“桐王走了,这对我们是好事啊。”

    第114章

    吴二郎迟疑道:“桐王坦荡随方总管上京,可见有恃无恐。”

    换句话说,桐王收尾干净,他们查不到什么了。

    陈颂和杜让脸上的喜色也退了。

    孟跃目光扫过众人,神情淡淡,那双墨眉漆黑而锋利,众人下意识垂眸避让。

    “不会。”孟跃声音很轻,却无半分迟疑和彷徨:“桐王这个人年少时锐意进取,多勇猛,但随着年岁渐长,曾经的意气风发被权力腐蚀,行事左右,总想寻两全之法,却不知世上本就没有两全事。”

    当年孟跃与他交手,坑了桐王一次,从桐王的应对,就可观此人心性。

    陈颂明亮的眼睛中浮现一抹茫然,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他见孟跃起身,他也下意识跟着起身,目送孟跃向窗前去,深秋时候,草木枯黄,树叶飘零,院里一片萧瑟之意。

    秋风吹来,一片落叶稳稳落入孟跃掌心,她捻着叶梗转动,硬质叶片泛着一层油润的光泽,她道:“桐王不走,我当他是散尽私兵的不甘心。如今他爽快走了,反而佐证他留了后手。”

    “世上事凡存在,总有痕迹,哪怕仅数千人,吃喝拉撒也不是一笔小开销。”她侧首望向杜让,唇角微勾:“你说是不是,杜君。”

    杜让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眼睛亮亮的附和。

    孟跃给方谯回信,让他随桐王上京。杜让也离开院子,私下打探,商人有商人的路子。

    尤其新帝打了桐王一个措手不及,短时间内桐王想将私兵藏起,要么将人打发出桐州地界,要么出海。

    出海则需要造船,需要口粮,这些东西不是凭空产生,都需要商人行走其中。

    陈颂跟在孟跃身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快把他憋坏了。

    他面庞还带着稚嫩,事实上陈颂也确实年少,孟跃对他多了几分宽容。

    她倒了一杯水递给陈颂,揶揄道:“喝杯水清清嗓子,有话就说,憋坏了我还得给你寻大夫。”

    陈颂:………

    陈颂面皮微红,吭哧:“……才没有。”

    但声音不怎么有底气。

    吴二郎叹道:“你还是先喝杯水罢。”

    陈颂一口气喝完水,随即道:“就是,就是不太明白孟姑…郎君…孟君…”那称呼忽然烫嘴。

    孟跃无奈:“既然知晓我女娘身份,唤我姑娘即可。”

    “那会不会不太尊重啊。”陈颂小声。

    孟跃道:“从前是为隐瞒身份,迫不得已女扮男装。现下隐患没了,我本就是女子,又无官无职,唤我姑娘哪里不尊重了?”她尾音清扬,挑了一下眉,添了几许亲和。

    陈颂一想也对。

    他道:“姑娘怎么肯定桐王的私兵出海了。或许,桐王把私兵都打发去当匪了呢。”

    孟跃笑了笑,但眼底没有笑意:“桐王真有这魄力,就不是今日这般了。”

    吴二郎一掌落在陈颂肩上,神态有一种长辈谆谆教导晚辈的温和,“方总管已经搜查过桐州了,什么都没有,周边山匪虽然猖獗,但每次作乱仅几十上百人,虚张声势。与桐王的私兵数量对不上。人又不会飞天遁地,所有的选项排除,剩下的只剩出海了。”

    陈颂恍然大悟,双眸如星,崇拜的望着吴二郎,“叔,你是这个!”他双手向吴二郎比大拇指。

    吴二郎被逗乐了,看向孟跃,“我从前蠢钝愚笨,都是姑娘不弃,细心教导我。”

    若无孟跃,他或许还是京郊村子里一个寻常的农家汉,生平最大事就是挣几两碎银,成家立业,平庸过一生。

    直到遇见孟跃,念书行路,经历诸多事,吴二郎才觉前半生过的混沌,那样的日子不是不好,只是让他去外面走了一遭,再回归那样的日子,委实痛苦。

    因此,孟跃在他心中,不仅是他跟随的女娘,也是为他“开蒙”的恩师。

    陈颂也看向孟跃,孟跃弯眸,陈颂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他莫名有些怕孟跃,但心里对吴二郎的话却不怀疑。

    世间多能人,谁说限男子。

    几日后的傍晚,杜让那边传回消息,果然如孟跃所料,之前有人秘密定了十艘大船。

    “一艘大船能容纳上百人,保守估计,能载小两千人。”

    孟跃估摸着,这就是桐王所练私兵中,精锐中的精锐了。

    陈颂啧啧感慨:“养这么多兵,得多少钱啊。”

    屋内烛火摇曳,斑驳的灯火映着孟跃如玉的脸,她眼中浮现一点精光,又转瞬即逝,只剩一片如水平静。

    她轻轻道:“是啊,那得多少钱。”

    桐州又不富庶,桐王的钱从哪来?正规路子不行,只能走偏门了。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外如是。

    浮现在面上的,仅冰山一角。

    杜让心头一咯噔,忽然有种预感,桐王这次进京,恐是回不来了。

    陈颂还在思索孟跃的问题,他是聪明的,但有时候想问题太单一,过于片面。这是因为阅历浅薄所造成,只有靠着一日一日积累,才能解决。

    陈颂开口:“姑娘,我和叔之前在桐州待过,我们去探查罢。”

    孟跃允了,她则带骑兵去除匪,那些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否则苦的还是百姓。

    陆宝儿在期间发挥了惊人的谈判力,他从孟跃这里要到两个保证:未屠戮百姓的山匪,可送回原籍或招安。被逼迫杀人的山匪,从轻处罚,不伤其性命。

    穷凶极恶之徒,不必陆宝儿费口舌,孟跃带骑兵直接碾压,其手段之凌厉果决,看的陆宝儿又怕又敬。

    当桐王和方谯抵京时,孟跃已经将桐州周边的山匪之祸解决了。

    那厢陈颂和吴二郎查到海上私兵的痕迹,与孟跃通信。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孟跃取出一道圣旨,这圣旨很奇怪,空有玉玺印章却无实际内容。

    这是新帝给孟跃的保障,隔着千远万里,信息不通,只能用这种法子保护孟跃。

    由孟跃写下圣旨内容,拿上虎符,方调动桐州附近驻军。

    三名轻骑护送孟跃前往驻军地,次日,五千精兵随同孟跃踏入桐州。

    大军压境,气势磅礴,士兵跑动间,地面都在颤抖。桐州百姓纷纷避让。

    桐王妃收到消息匆匆出府阻拦,然而话不过半句,就被孟跃派人押送回王府正院,软禁了。

    孟跃登堂入室,派人将王府留守属官押至前院,她高坐上首,左右银甲将士齐齐亮刀,银色刀刃在日光下闪烁寒芒,吓破一众人的胆。

    但有所问,必知无不言。

    当日申正,杜让带来四十艘大船在桐州边界靠岸,五千将士登船,风声凛冽中,战船扬帆,数船齐发。声势如惊天波涛浩荡,绵延不绝。

    按照王府属官的指路,战船顺风直入,行了一整夜,终于看见海中孤岛,周边停着大船。

    彼时,天光泛白,火红的太阳从东方露出一点亮光,将升未升。

    海风携带冷意和腥气,吹起孟跃鬓边碎发。

    王府属官哆嗦道:“孟娘子,前面就是…就是私兵所在了。”这段话仿佛千斤重,那属官说完就跌坐甲板,空中传来腥臊味。

    他竟是尿了。

    然而那属官却顾不得仪态,涕泗横流道:“孟娘子,小的一家老小性命都在您手里了,恳求您说话算话。”

    “自然。”孟跃并没有讥讽他,派人将这属官带回船舱。

    随即她一声令下,四十艘大船上的战鼓齐响,声音越来越大,上一道鼓声还没停,下一道鼓声又起,一声连着一声,密集相接,形成声波。

    岛上一阵骚乱,却无人露面。

    鼓声持续足足一刻钟,终于停了,岛上的人也松了口气,又骤闻厉喝。

    原是战船甲板上,一身银甲的士兵举着喇叭花铁皮,高吼道:“桐王谋逆,不关尔事,速速投降,既往不咎。”

    “桐王谋逆,不关尔事——”

    声音如潮,一声高过一声,战鼓声骇人胆,招降语动心志。

    岛上的动静愈发大了,有人短暂露面,又被拖了回去。

    双方僵持。

    孟跃神情不变。

    下一刻绵柔的女声响起,婉转悦耳,那是沿海之地的一首童谣。

    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两岁幼儿都会哼唱。

    岛上再次传来动静,孟跃看向甲板上喊话的士兵,对方会意,用比之前更高的声音道:“桐王谋逆,不关尔事,速速投降,既往不咎。”

    船上的女声停了,一群稚童齐齐唱着童谣,孩子的声音天真烂漫,不掺杂念。

    “啪嗒——”

    铁刀落地,岛上一个男人泪流满面,“我受不了了,我想我阿父阿娘,我想我的妻儿,我走的时候,我家小子才刚刚会说话…”

    小头领目眦欲裂,“动摇军心者死。”他提刀来砍,却被人挡了回去,一名精瘦的青壮怒喝:“贵人之间的争斗,凭什么要我们流血流泪,我不要荣华富贵了,我就想回家!”

    此话一出,原本还犹豫的人群彻底有了偏向,精瘦青壮提议绑了小头领,戴罪立功。得到众人拥护。

    一刻钟之后,岛上传来投降声,杜让欣喜非常,激动的握住孟跃的手:“孟姑娘,他们投降了,他们投降了!”

    不用交锋流血,就能屈人之兵,这真是太好了。

    孟跃也笑了:“这一切都多亏杜君,若非杜君金钱上的支持,我行事也不能这么顺利,此次你当首功。”

    孟跃能调兵,除却圣旨和兵符,还有她愿意给补助。更别提那四十艘大船。

    数遍沿海,能有此等实力的,也不过两手之数。

    孟跃说的真心实意,也正是因此,杜让玉白的颈子染上一层薄红,心如擂鼓,看着孟跃的目光一时痴了。

    孟跃拍拍他的手背,挣脱开去。

    她命战船靠岸,下船登地,精瘦青壮带人压着十来个小头领上前,孟跃注意力落在那精瘦青壮上,短短时间,那群私兵迅速选了新“头领”。

    精瘦青壮在孟跃跟前单膝跪地,抱拳道:“禀贵人,桐王所辖将领皆在此。”

    “!!叛徒,混账……”那些小头领嘴里不干不净骂着,又盯上孟跃,污糟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名轻骑拿刀鞘砸了嘴,吐出一口血沫和两颗牙。

    孟跃看去,那轻骑恭敬垂首。

    十数个小头领全被堵了嘴押回船舱,其他私兵随同上船,人数比孟跃之前预料的更多,谁也没想到海中会有孤岛,清点私兵后,发现足有四千来人。他们一趟带不走。

    吴二郎带人在岛上搜出花名册和账本,以及口粮兵器若干。

    孟跃没有忙着翻阅账本,而是拿起私兵的兵器,她仔细看了看,然后将刀给那名轻骑,“你看看。”

    对方有些意外,恭敬接过兵器,细细查看,随后道:“贵人,这把刀的打造跟我等所用,不大一样。”他用手指在刀锋一抹,血流如注,“更锋利。”

    孟跃拿回刀,挽了一个刀花,刀刃划破空气,不再如以往那样单薄,而是更厚重。

    第115章

    “你叫什么名字?”孟跃看向那名骑兵,骑兵跪地抱拳道:“小的虞由,年二十六。关内人士。”

    孟跃想了想,又盯着那骑兵仔细瞧了瞧,见他双手指骨相匀,没有陈旧伤痕,小门小户养护不到这么好,她道:“陇州虞氏?”

    虞由垂首:“回贵人,小的并非本家子弟,而是出身虞氏旁支。”

    难怪。孟跃心道。

    孟跃让他起身,目光寸寸落在刀身,话却是对虞由说的:“你怎么想?”

    虞由道:“小的不才,年少时跟着叔父学习,曾听闻桐州路远,繁华落于沿海,但铜铁颇丰。”

    孟跃便知虞由心有成算,“我给你拨五十人,此事你可能办成?”

    虞由不敢置信的抬头,对上孟跃琥珀色的眸子,又赶紧垂首,声音难掩激动,“小的领命。”

    孟跃颔首:“去罢。”

    虞由离去后,孟跃叫来绑了小头领的精瘦青壮问话,关于私兵事情。对方诚惶诚恐,但有孟跃所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跃乐了,日光攀升在高空,明亮的日光映着她白皙俊俏的脸,那双冷冽的眼也有了温度,“你知道的倒是多。”

    精瘦青壮拿捏不准孟跃的态度,有些呐呐。

    他们立在小岛边上,海风吹来,带了一些温度,不燥不热,犹如母亲的手环抱身子,十分温和。

    其他忙活的人不经意看向这边,孟跃将人带上船,进入船舱。

    她在栅足案后盘腿坐,“你姓甚名谁,哪里人?”

    精瘦青壮跪在下首,“回贵人,小的常炬,年二十四,淮南人。”

    孟跃点着案面,博山炉升着缕缕香烟,缥缈出尘,孟跃声轻如烟,“我观其他人很信服你?”

    常炬心头一跳,心中百般斟酌,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孟跃轻笑:“很难回答?”

    “并未。”常炬飞快抬眸看了孟跃一眼,见孟跃神色如常,他才缓缓道:“兄弟们训练辛苦,时有损伤,小的略通药理,平日能帮就帮,当结个善缘。”

    孟跃才不信这话,也懒得跟常炬绕圈子,“我说你答。”

    常炬郑重应是。

    孟跃:“可念过书?”

    常炬道:“小的远房堂伯曾富贵过,通字识文,后来家道中落了。小的同他家走的近,时不时搭个手,得了堂伯几分喜欢,因此堂伯愿意指导小的一二,小的这才通些皮毛。”

    孟跃又问:“可成家了?”

    常炬摇头。

    孟跃:“之前做什么营生?”

    常炬面色微红,“不敢瞒贵人,小的之前替富户乡绅跑腿,零星挣几个钱,后来发现不能如此,想要寻个正经营生,这才着了桐王的道。”

    两人一问一答,船舱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话声,良久,孟跃话锋一转:“现在给你两条路,一,你绑了桐王手下的将领,功大于过,你可军功入仕。”

    常炬不语。

    孟跃面色柔和了一些,“二,明面上你仍然军功入仕,但私下为我做事,只听命我一人。”

    “小的选第二条路。”常炬毫不犹豫选择,朝孟跃纳头叩拜。深秋天气他穿的单薄,头低下去时,靛青色麻布绷紧,背肌隐隐凸显。

    孟跃曲指,反手叩响案面,常炬迟疑着抬起头,看见案后的贵人对他微笑,“桐王的那支私兵练的不错,我想要,明白吗?”

    常炬瞳孔微缩,随后沉沉低下头,“是,小的明白。”

    啪嗒一声。

    孟跃将一枚令牌搁在案面,常炬看了一眼,膝行上前,小心翼翼捧上那枚令牌。

    孟跃莞尔:“去罢。”

    常炬退下了。

    船舱内只剩她一人,孟跃伸手拎起案上的紫砂三足提梁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却发现水早冷了,她微微蹙眉,浅抿一口搁置。

    “姑娘,是我。”吴二郎在舱外求见。

    孟跃:“进。”

    吴二郎端着托盘,在案前跪坐,人高马大的汉子低眉垂首:“这是太湖的碧螺春,姑娘尝尝。”

    孟跃看了一眼,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含笑道:“我原以为你是粗人,不想心也这么细。”挑着时候送茶水。

    吴二郎笑笑不语,随后欲言又止。

    孟跃:“你想问常炬?”

    吴二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那个人,我瞧着很是精明。”

    孟跃摩挲着白瓷茶盅,回忆方才她同常炬的对话,扯了扯唇角:“你眼睛挺毒。方才我同常炬的对话,他话里有三分真,都不错了。”

    吴二郎顿时紧张,“姑娘,此人不可留。”

    “不必那么紧张。”孟跃垂眸看着茶汤,汤色清绿,煞是好看,她又啜饮一口,鸦羽似的睫毛扑闪着,有一点狡黠:“每个人都有他的去处。常炬精明,但也因此他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想要收买他,得大出血。”

    吴二郎还是不太放心,但见孟跃心有思量,也就不再多言。

    一个时辰后,大船起航回桐州,孟跃占了桐王府,同时八百里加急,将从私兵手中缴获的铁刀和账本等物送上京城。

    此时京中气氛剑拔弩张。

    这还得从方谯和桐王抵京那日说起,桐王入京犹如水滴油锅,朝堂炸开了。

    一干宗室和朝臣都为桐王叫屈,桐王立在殿中,仰首看着御阶之上的年轻天子,又嫉又恨又羡,倘若当初他没有离京,而是一直留在京中,这龙椅绝轮不到十六来坐!

    他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不显。

    桐王立在群臣中,脊梁挺直,如松如柏,万般谣言加身,也难折他清骨。

    “陛下,桐州毫无私兵,今桐王也带病入京,他对陛下,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苍天可明。”宗正卿湿润了眼眶,哽咽着:“陛下和桐王的兄弟情分,差点就被小人给离间了。”说到此,宗正卿咬牙切齿,一脸悲愤:“现下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还请陛下重惩小人,莫要寒了诸王的心。”

    中书令也表态:“恳请陛下重惩小人。”

    以中书令为首的官员纷纷附和。

    司农卿迟疑抬头,看了天子一眼,欲言又止。

    御史大夫此时也道:“国有国法,无规矩不成方圆,若陛下今日放过离间的小人,上行下效,他日诬陷成风,国之祸矣。恳请陛下重惩小人,及时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

    奉宁帝看向桐王,没有错过桐王脸上的得意,尽管对方很快掩饰了。

    “还有一些细节未明,暂时下定论,为时太早。”奉宁帝丢下一句,离开金銮殿。

    桐王眸光幽深,十六,这帝位不是那么好坐的。

    早朝后,太皇太后前往内政殿。

    她似乎吃了之前的教训,这次压制住怒火,摆出一个慈祥长辈模样,语重心长道:“皇帝,这世上最亲不过血缘,你与桐王同为先皇子嗣,手足兄弟,你们原该守望相处,却被小人挑拨,以致手足相残,亲者痛仇者快。你让先皇在地底也不安心啊。”

    奉宁帝认真听着,嘴上附和,送走太皇太后,将之前的废话抛诸脑后,继续批阅奏折。

    傍晚,小全子在帘后探头探脑,奉宁帝搁下御笔,故意虎着脸:“鬼鬼祟祟作甚,还不出来。”

    小全子跪的从心,讨好道:“陛下,非是小的多事。而是那郑内侍吓破了胆,哭哭啼啼实在烦人,小的来向您求个主意。”

    奉宁帝:“吵就关起来。”

    小全子领命退下,消息传给郑内侍,他一脸如丧考妣,眼泪糊了满脸,小全子叹道:“郑内侍,你也是从五品下的内给事,满宫里也仅两手内给事,你怎么就被这小场面骇住了。”

    郑内侍气的眼泪又掉了两颗,刀不是架你脖上,当然可以轻飘飘说风凉话了。

    小全子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哼道:“现在这个关头,陛下不把你关起来,叫那群义愤填膺的朝臣看见你,把你打死了,也只能算你倒霉。”

    郑内侍悲伤绝望的情绪一顿,看向小全子,眼眶里还滚着泪,眼睛却恢复了一些光彩。

    小全子话到嘴边绕了一圈,打个哑谜,“等那位贵人传了信,才能决定你生还是死。”

    郑内侍如坠云雾,还要细问,小全子已经离去了。

    一名小内侍上前搀扶郑内侍:“全公公是什么意思?”

    郑内侍哑声,他也不知道。

    新帝迟迟不表态,朝堂上的争执愈演愈烈,最后几乎是一边倒的要求新帝严惩小人。

    桐王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

    最后新帝罢朝,事情愈演愈烈。

    恭王知晓后,几乎乐出了声,“黔驴技穷了?我还当他多能耐。”

    这般持续半个月,终于,新帝上朝。

    不等众人发难,新帝先道:“朕昨儿夜里得了一件好东西,先请百官品阅。”

    中书令皱眉:“陛下,桐王冤屈未雪……”

    新帝轻描淡写:“正是为着桐王。”

    自进京后,一直镇定自若的桐王忽然心头跳了一下,双手下意识紧攥成拳。

    小全子捧着铁刀,由百官查看,桐王面皮颤抖,一股寒意从天灵盖兜头浇下,袭向他四肢百骸。

    兵部尚书率先觉出不同,“这刀…跟朝廷的刀有些不同。”他不顾人还在殿上,挥舞了一段,骇的其他官员都惊慌避开。

    兵部尚书惊喜道:“陛下,这刀比朝廷的刀好。有份量,不易折,杀敌更顺手。不知陛下从何处得来?”

    奉宁帝轻笑一声:“爱卿问错人了,此事朕不知晓,还得问桐王才是。”

    中书令浑身一紧,仿佛被人架到了火把上。

    百官看向桐王。桐王眼神闪烁,强撑着:“陛下,我不知您说什么。”

    奉宁帝:“是吗?那说另一件事。”

    百官见奉宁帝轻易略过这个话题,松气之余又隐隐不安。

    两名小内侍分别捧着账本和花名册,传阅百官,尚书左右仆射看了一眼中书令,中书令冷着脸,但额头渐渐渗出细汗。

    当账本和花名册传至桐王身前,他视之为洪水猛兽,蹬蹬退后好几步,几乎站不住。

    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于是年轻天子的声音更加清晰,“还有一张舆图忘了给诸卿看。”

    小内侍捧着舆图而来,百官心都提起来了,仿佛那不是普通舆图,而是催命符。

    尚书左仆射接过舆图,打开一看,那是一张桐州舆图,上面用朱笔标出铜矿铁矿位置,然而朝廷对这些铜矿铁矿的位置,并未有相关记载。

    换句话说,桐王私自开采铜铁矿。

    右仆射见左仆射神情不对,伸长了脖子来瞧,下一刻,不敢置信地望向桐王。

    “王爷真…人不露相。”他脸色几度变化,最后只憋出这一句。

    少顷,舆图传到桐王手里,只消一眼,桐王就知道什么都完了。

    “陛下……”桐王声音艰涩,不知从何狡辩。

    此时,又一名小内侍捧着一张舆图走向百官。

    尚书左仆射浑身都抖了一下,手仿佛有千斤重,几次抬手才接过舆图,仍是桐州舆图,这次朱笔圈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奉宁帝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话中内容却要人命:“兄长想开港口,怎么也不知会朕一声?这样赚钱的营生,兄长都不带着朕,可见没把朕当兄弟。”

    其言不亚惊雷,炸在众人心头。

    桐王双目微凸,面色青青红红,怎么会,这事他还没提上日程,竟然也被捅出来了?!!

    奉宁帝目光偏移,落在中书令身上,“朕年轻,经事少,不知桐王练私兵,私采铜铁矿,私建港口,算不算谋逆?”

    中书令面如土色,直直跪在地上,声音带着难以制止的颤:“桐王大逆不道,意图欺天,臣恳请陛下严惩。”

    奉宁帝又看向宗正卿,“宗正卿一直强调,朕与桐王是血脉兄弟,想来宗正卿是希望朕轻饶桐王。”

    宗正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奉宁帝话锋一转:“朕记得前些日子,宗正卿为桐王喊冤,老泪纵横,几要死谏。”

    宗正卿颤声:“陛下——”

    奉宁帝道:“从前桐王在京时与宗正卿来往淡淡,怎么这次宗正卿几要以命相护,难道……”

    “陛下——”宗正卿双目赤红,颤巍巍跪地,落了泪:“陛下,老臣一时糊涂,受桐王蒙蔽,但老臣对陛下,对瑞朝绝无二心。”

    他今岁六十有七了,须发皆白,跪在殿中抖如筛糠,狼狈而可怜,令人心生不忍。

    御史大夫出列:“陛下,宗正卿到底上了年岁,一时不辨……”

    奉宁帝幽幽道:“是啊,宗正卿老了。”

    宗正卿倏地抬头,十二冕旒挡住了新帝的神情,难以揣摩。

    双方无声对峙着。

    宗正卿张了张嘴,还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最后却发现都是徒劳。

    他颓然低下头:“老臣老糊涂了,难当宗正卿一职,恳请陛下允老臣致仕。”

    新帝言简意赅:“准。”

    第116章

    桐王谋逆,罪证确凿,褫夺藩王封号及爵位,当日收押宗正寺。

    同日,天子下令,派人将桐王妻女送押入京,由心腹接管桐州。

    中书令不辨是非,纵恶抑善,难当大事,贬谪出京。

    借着桐王一事,新帝清洗朝堂,一时间腾出好些位置,被新人占领。

    朝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一出是新帝有意为之。

    工部尚书于城外十里亭,相送前·中书令,两人同乡同窗,年少有情义,今日前·中书令被贬出京,工部尚书百般言语绕心头,欲语泪先流。

    前·中书令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不是什么大事,人生如潮水,总有起伏。”

    话说的敞亮豁达,可从前那双湛然明亮的眼睛,犹如明珠蒙尘,失去光辉。

    “你……”工部尚书嘴唇几次开合,才挤出一句,“陛下谋略,远胜先皇。”

    前·中书令苦笑一声,他想做霍光,但新帝却不是宣帝,更遑论霍光死后,霍氏迎来灭门祸。

    这么一想,他现在只是贬谪,家人尚在,还算是个好下场了。

    只是这次离京,此生他都难回了。

    前·中书令与好友相拥,由衷劝道:“新帝心有天地,谋算在胸,好生跟着他,或许千百年后能有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

    工部尚书应是,含泪目送好友远去。

    灰白的空中飘下一抹银白,工部尚书伸手接过,竟是雪花。转瞬化在掌心,水珠晶莹剔透。

    京城的天早就变了,只是他们现在才有实感。

    经此一事,朝堂上归于平静,连御史们也收敛了许多。

    恭王直接给气病了,躺了大半月。宫里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那边也没了动静,难得清净。

    转眼年底,腊月廿五申正,孟跃带兵抵京。

    小全子出宫接孟跃入宫,隔着车帘,言语间都是喜意,“陛下一直念着姑娘,都想坏了。”

    孟跃只匆匆换了一身袄裙,头发挽成单螺髻,闻言笑了一下,“我也想陛下。”

    小全子雀跃道:“陛下和姑娘两情相悦,天作之合。”

    话落,他又催促赶车的内侍快些,马车入了宫门,改换大红酸枝木步辇,凤凰扶手,八个小内侍恭敬侯在步辇旁。

    孟跃脚步顿了顿,小全子轻声催促:“姑娘,快上步辇啊。”

    孟跃抿了抿唇:“陛下的意思?”

    “当然了。”小全子要搀扶孟跃,孟跃阻了,她上了步辇,内侍同时抬起步辇,有片刻的失重感,随后稳稳当当向宫内而去。

    景还是从前的景,但坐在步辇上看皇宫与从前似乎不一样了。孟跃搭在扶手上的手渐渐收紧,她的心中并不如面上平静。

    步辇一路经过最前面的金銮殿,中和殿,远远的瞧着内政殿,一道玄色身影快步而来,孟跃低声叫停,步辇落地。

    奉宁帝也近了,孟跃向前走了两步,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顾珩紧紧抱着她,这些日子提起来的心,在看到人的那一刻,终于落下。

    孟跃回抱住他。

    小全子将闲杂人等打发了,他也退的远远的。

    顾珩与孟跃依偎着,用脸蹭蹭她的面颊,才觉冰凉,他微微退开,双手捧住孟跃的脸:“怎么这样凉,小全子真是粗心大意。”

    “不关他事,是我急着来见你。”孟跃仰视着顾珩,野心深藏心底,琥珀色的眼中只有对爱人的思念和喜爱,澄澈的像两汪新泉。

    顾珩心头一热,回过神来,他已经将孟跃打横抱进内政殿,殿内温暖如春,孟跃双手搂着顾珩的脖子,依偎在他肩头,少有的小女儿之态,让顾珩生出一种他被心爱之人全身心依赖的感觉,一颗心几乎都要被涨满了,只能一遍一遍叫着“跃跃”,才能将这满溢的感情控制一些。

    孟跃被放在里间榻上,顾珩取了一盅热羹要喂她,随后意识到孟跃不喜欢这样,又欲收回手,谁知孟跃倾身,张嘴叼住勺子,眼睛却是看着顾珩,那一幕似乎很久,周遭的一切都远去了,天地之大,只有他与孟跃二人对坐着。

    但又很短,时间不过两息,孟跃松开勺子退开,轻声咀嚼着,粉色的唇残留羹汤,有种润润的光泽。

    顾珩眸光闪了一下,别开眼,心如擂鼓,那声音是如此大,敲击的耳膜震痛。下一瞬他又恋恋不舍的回望,目光不受控的落在孟跃的唇上,温热,柔软。

    他用拇指缓缓揩过孟跃的唇角,又往回收,拇指摩挲按揉着那唇瓣,直揉的如牡丹般秾丽。

    顾珩俯首亲了亲,看着孟跃的眼睛,心中想了千百回的话,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孟跃握住他的手,“阿珩,我都明白。”

    第117章

    腊月廿六,早朝。朝堂平静,百官并无大事要奏,奉宁帝环视四下,开口道:“既然诸卿无事,朕有一事要说。”

    朝臣顿时提起了心,上一次新帝说有要事,结果桐王谋逆,罪证确凿,撸了好一批官。

    今日不知又是什么事?

    小全子上前一步,俯视百官,高声唱:“宣,剿匪功臣孟跃一行进殿。”

    殿外相传:“宣,剿匪功臣孟跃一行进殿——”

    不多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众人看去,打头的竟是一名女娘,眉若远山,眸如星子,一身饱和度极高的蓝色襦裙,梳着单螺髻,斜插两支珠钗,衣饰虽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气势,不似寻常的闺阁女儿。

    她身后跟着几名年轻男子,或温润如玉,或矫健俊朗,却无法压制她半分,百官的目光下意识就落在她身上了。

    孟跃在殿中站定,欲行女娘的福身下拜礼:“草民孟跃,见过陛……”

    “免礼!”新帝急切打断,尚书左右仆射诧异的望了新帝一眼,又看向孟跃,若有所思。而新帝已经恢复如常,道:“有功之臣,不必多礼。”

    孟跃眉眼微弯,“草民谢陛下。”

    奉宁帝瞥了一眼小全子,小全子立刻高唱孟跃一行人的功绩。

    “孟氏有女,年二十有八,智勇双全,骁勇善战,协朝廷剿匪在前,又寻桐王私兵在后,护一方百姓安宁,减朝廷伤亡,朕有感其功,今破格擢升其为金吾卫郎将。”

    朝官面面相觑,金吾卫郎将乃正五品武职,多少世家子弟都谋不得这个职位,凭甚一个女子就能获封。

    御史大夫手持笏板出列,一脸严肃:“陛下,臣有禀。孟娘子助朝廷有功,大可效仿先朝,封孟娘子为县主,以示嘉奖。金吾卫事关皇城安危,重中之重,臣私以为任命女子为武官,不合礼法,也乱军心。”

    孟跃身后的几人都心头一紧。杜让看向前方的蓝色身影,脊梁挺直,仿若不闻旁人议论。杜让握了握拳,既为孟跃抱屈,又是无可奈何。

    又有官员欲附和,却听御阶之上清越之声,“古有妇好,以女子身行领军事,近有冼夫人平战乱,封中郎将,皆是记载史册,御史大夫竟连此也不知…”天子言语微妙的停顿,虽无明显质疑,却足够这群人精一样的大臣领会了。

    杜让惊讶。

    御史大夫眉头皱的更深,“陛下,这只是个例。”

    天子言语淡淡,“朕也只是开瑞朝建立以来的个例。”

    杜让看向孟跃,然而孟跃与之前并无异样。

    孟姑娘是早料到了陛下会护着她?!

    御史大夫面色一噎,百官也瞧明白了,天子一阵引经据典,是铁了心要封赏孟氏女。他们对着干,除了受一通奚落,什么也落不着,何苦来哉。

    罢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年底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异议声小了,之后天子封赏其他人,百官经之前一遭,都无人反对。

    杜让因协助朝廷剿匪有功,也得了江州县尉一职,官职算不得高,却是实打实的正经官。

    但他心里揣着事,因为封官的喜悦也淡了。

    陈颂等人则随孟跃入金吾卫。吴二郎得知军功入仕,提前央孟跃为他取名。

    孟跃客气推辞了一下便应了,吴二郎为人稳重,又心细如发,取字密——吴密。

    是日下午,吴密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官袍归家。

    那时吴老头正赶着牛车,身后小孙子坐在板车上看管年货,嘴里啃着一块饴糖,糖水混合口水糊了满脸。

    忽然身后马蹄声,踢嗒踢嗒,小孙子愣了一下,眨巴着大眼睛,深冬时候道路两旁都是光秃秃的树枝,只有零星一点绿意,一片寡淡色彩中,那深绿色的官袍格外显眼。

    小孙子缩了缩脖子,往他阿爷身边靠了靠,有点害怕,又忍不住羡慕和向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的挪不开眼。

    吴老头也听见身后动静,匆匆一眼,只瞥见深绿色官袍,忙不迭把牛车往边上赶,唯恐挡了贵人的道儿。

    然而马蹄声在身侧不去,吴老头疑惑,大着胆子又望了一眼,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熟悉的笑脸。

    吴密扬眉:“数月不见,爹不认识儿子了?”

    吴老头愣住,半晌啊呀一声,直接跳下车,吴密也跟着下马,被吴老头抱了个结实,吴老头又高兴又激动,双目都淌了泪,“二郎,我的二郎哟。”

    吴密用力点头,又笑道:“爹,姑娘给我取了名,我现在叫吴密。”

    吴老头连哪个“mi”都不知道,一个劲儿的点头说好,“姑娘是晓得大道理的人,她取的名字就是好。”

    哪怕孟跃不在跟前,吴老头也把孟跃一顿夸,随后又看着儿子腰间的银带,只觉得怎么看怎么气派。

    吴老头还想说什么,一道轻快活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阿爷,你家小孙子要跑远了。”

    吴老头吓的一激灵,回头看见他家牛板车上一个深绿色官袍,银腰带的年轻人,生的可俊,眉眼间都是朝气。

    吴老头拿不准,迟疑的看向儿子,吴密温声解释陈颂的来历,却没有说陈颂跟来的意图。

    吴老头听闻陈颂是儿子的同僚,热情的不得了,一行人热热闹闹家去。

    他们离村里一段距离,就有人瞧见他们了,有村里的年轻小子好奇又敬畏,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吴二哥,您这是当官了?”

    陈颂昂首挺胸,眉飞色舞道:“没错,正六品的金吾卫司阶,标配的绿袍银带,怎么样,威风不威风。”

    这可是孟姑娘特意为他们讨来的,不然等这身官袍下来,至少得年后了,那还怎么显摆!

    问话的年轻小子点头如捣蒜,不过片刻,整个村子都晓得吴二郎当了大官。

    在他们这群庄稼汉子眼中,正六品武官在他们眼中是顶顶了不得的人物了。

    那可是金吾卫!

    吴家热闹的不得了,里外里围满了人,吴家人又高兴又拘谨,吴密的兄弟姐妹都不知道怎么跟吴密说话才好,但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陈颂反而是暖场的那一个,犹如吴家子弟,帮着招待邻里,吴老头整个人晕乎乎,没喝酒都醉了。

    直到暮色四合,吴家用过晚饭,终于静了,陈颂坐在吴密身边,开口道:“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

    吴密眉宇间也浮现笑意。

    其他人都望过来,陈颂开口:“我与二叔一见如故,见他可亲,我如今孤身一人,有感他几次救我于危难,平时对我也多有指点,因此想拜二叔为师。”

    吴家堂屋倏地一静,吴老头浑身一激灵,晕乎的脑子清醒了一半,与老妻面面相觑。

    吴大郎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吴老头问二儿子,有些迟疑和试探:“这是个好事,你们商议好了?”

    吴密点点头,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他还没成婚生子,先有了一个徒弟。

    吴老头哑声,看着陈颂明媚年轻的脸,干巴巴道:“那,那就好,回头办个拜师仪式?”

    “要的要的。”陈颂道,“我这次跟着师父回村,就是为着这件事。”

    吴家人:………

    好嘛,仪式还没办,师父就先叫上了。

    夜深了,陈颂已经睡下,吴密寻着他爹,给了二十两碎银,叮嘱他爹明儿早早去隔壁村买半扇猪,又备些鸡鸭,家里鞭炮再添些,家里人再买一身好衣裳,事事交代的清楚。

    吴老头忍不住问:“你媳妇儿都没娶,就收个大徒弟,你…你……哎”他偏头叹气。

    吴密笑笑:“颂哥儿是个好孩子,我跟他合得来。”

    次日,吴家四处下请帖,帖子是吴密一早起来写的,陈颂跟着吴家人去送的。当然少不得最重要的孟跃等人。

    腊月廿九辰时三刻,孟跃一行人也到了。

    巳正,在众人的见证下,陈颂正式拜吴密为师,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院外鞭炮齐鸣,喧哗不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第118章

    因着先皇新丧,宫宴办的简单,宫里不兴张灯结彩,不允歌舞。

    中和殿仅传来清越的丝竹声,皇室宗亲的吉祥话斟酌再三才说出口,面上的笑容也提前演练,多一分不敬先皇,少一分不敬新帝。

    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心中疲惫,又下意识望向殿内上首的新帝,他不怎么动食物,只饮了一盏茶,用了两块点心。

    一副食欲不振的虚弱之态。

    长真公主收回目光,舀了一勺羹汤吃着。

    恭王起身,恭敬道:“可是食物不合陛下口味?”

    奉宁帝摇头,“并无,只是朕念着先皇,胃口不佳罢了。”

    几位正在吃喝的年轻王爷动作一顿,食物含在口中,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

    恭王颔首,“陛下所言,臣弟也感同身受,不瞒陛下,前儿夜里臣弟还梦着先皇,他道我从前骄纵,放心我不下。”

    丝竹声不绝,殿内的人声却是静了,众人不明所以的看着恭王,不知他想做什么。

    奉宁帝顺着他的话道:“无妨,十七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恭王应是,话锋一转:“从前先皇在时,推崇佛教,臣弟想着何不添庙宇,为先皇祈福。”

    永福公主眉毛一抬,眼睛微微睁大,扫了恭王一眼,随即又垂下眼,遮住眼中讥讽。

    这一招,她早用过了,奈何新帝油盐不进。

    果然。

    奉宁帝一脸难色,叹道:“朕也想为父皇祈福,奈何国库不丰,年节时候,军费一拨,国库所剩无几。莫非十七弟有什么来银钱的法子。”

    他顺势把皮球踢出去,恭王噎了一下,“陛下恕罪,臣弟目前没有来银钱的法子。是臣弟考虑不周,陛下莫怪。”

    奉宁帝不与他计较:“坐罢。”

    这一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后半场奉宁帝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场。其他人松了口气,捱到宴会结束,一个个迫不及待离去。

    人多眼杂,一名小宫人冒失,将茶盏洒在永福公主的裙摆,跪地求饶。

    旁人瞥了一眼就走了,不当回事。

    永福公主:“罢了,不是什么事,你退下罢。”

    那小宫人却不动。

    永福公主若有所思,命身边大宫人去搀扶对方,小宫人这才感恩戴德离去。

    永福公主以侍奉太皇太后的名义留在宫中,她回了偏殿,大宫人奉上纸条。

    是搀扶那名小宫人时,对方塞过来的。

    永福公主飞快瞥过,将纸条焚毁。

    “我当恭王在宴会上闹那一出是作甚,原来目的在我。”

    大宫人犹豫,“公主,这会不会有诈?”

    永福公主不语。

    烛火烈烈燃烧,火焰驱散黑暗,灯火下,奉宁帝和孟跃对坐榻上,吃着偃月形馄饨,即饺子。

    奉宁帝一脸满足。

    孟跃笑道:“你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如今吃个饺子也这么满足。”

    奉宁帝咽下口中食物,眉眼弯弯:“那看跟谁吃。”

    孟跃眼中笑意更浓,“等会儿要不要去长宁宫,同太后守岁。”

    “不了,我让母后早些歇息,明儿一早我去请安,拜年。”奉宁帝又舀了一勺汤,大半碗饺子下肚,五脏六腑都暖了,激出一阵热气儿,他双颊浮现红晕,面若桃花。

    孟跃取了方帕给他擦汗,顾珩立刻将另外半边脸也凑去。孟跃仔细给他擦拭,听见顾珩问:“跃跃,母后想见你。”

    孟跃动作一顿,指尖蜷缩,她其实没想好怎么见太后。

    但往后她与顾珩在一起,就越不过连太后。

    她垂下眼,应了一声好。

    顾珩捉住她的手,“跃跃,母后一直都很喜欢你,你不要担心。”

    孟跃点点头。

    两个人用了饺子,孟跃以为今晚两人或是对弈,或是闲话,谁知小全子呈了面粉和水。

    孟跃诧异,不会是她想的那样罢?!

    孟跃思索的时候,顾珩已经撸起袖子,净了手,眉眼间带了一点兴奋:“你从前与我说的,除夕夜要和面做饺子。一家人边包边闲话家常。”

    自从孟跃溺遁之后,从前的喜悦都如针扎在顾珩心头,如今两人重聚,他才有心思重拾过往。

    孟跃又好笑又有些心酸,她在铜盆净手,接过布巾擦拭,小全子早命人置了一张檀木案桌。

    顾珩在案前眉宇紧蹙,神情严肃,严阵以待的往面粉里倒水。

    第一次水少了,面粉太干。他拿起铜壶倒水,不出意外的水加多了。

    “小全子,倒面粉。”顾珩吩咐。

    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无穷无尽也。

    孟跃嘴角抽抽,从小全子手里接过面粉,少量多次往里加,顾珩道:“还是跃跃聪明。”

    小全子也狗腿附和道:“陛下说的是,奴婢哪能跟孟姑娘比。”

    孟跃嗔怪:“你俩一唱一和揶揄我呢。”

    “没有没有。”顾珩手法生疏,好些年没揉面了,不得其法。孟跃下意识如从前般,绕他身后想要手把手教,然而两人都不是从前,孟跃也圈不住顾珩了。

    顾珩忍笑,向孟跃敞开怀抱,由顾珩圈着孟跃,孟跃引导顾珩和面,小全子笑盈盈退出去。

    孟跃一边揉面一边恍惚,除夕夜在皇帝寝宫,同天子和面包饺子,说出去都没人信。

    “诶,手指不必用力,手腕使劲。”孟跃轻声道。

    两人一通忙活,从未有过的事倍功半,可算将面和好了。

    忒费事了。孟跃心中吐槽。

    “是不是蛐蛐我呢。”顾珩一指戳孟跃面上,留下一点面粉。

    孟跃:………

    “不说话就是被我猜中了。”顾珩哼哼。

    孟跃啼笑皆非,“我没有,在我心里,你哪哪儿都好。”她踮脚啵儿的一声亲在顾珩脸侧,笑意盈盈。

    顾珩本就是假生气,这会子也装不住了,他挥舞擀面杖,“跃跃,我会将面皮儿擀的又薄又大!”

    孟跃眼皮子一跳:不,等等…

    顾珩摔打面团几下,随后双臂用力,果然如他所言,擀出来的面皮又薄又大,但是…额……算了……

    孟跃默默“助纣为虐”,最后两人并排坐在案边,说着琐碎事,一边包饺子。

    啪叽——

    饺子皮破了。

    顾珩不信邪,这次饺子馅儿只放了少少一点,面皮儿没破,但是面皮儿余量特大,像一个长长的水袋子。

    顾珩看了孟跃一眼,抿着唇,心虚的将饺子放入竹篦子,孟跃闷笑,“陛下不愧是陛下,包的饺子别具一格。等会儿饺子下锅后,长长的面皮在锅中翻滚,犹如金鱼尾巴,惟妙惟肖也。”

    顾珩嘴角一翘,又高兴了。他悄悄用脚挪凳子,离孟跃更近一些。

    宫殿里的烛火削减,两道影子交叠着,密不可分。

    子时,宫中鸣鞭炮,顾珩眼睛亮了一下,他喜欢放鞭炮,分明又怕,简言之:又菜又爱玩。

    孟跃道:“等国丧过了,我陪你一起放。”

    顾珩用力点头,一切情绪都摆在脸上,喜怒形于色。

    后半夜饺子包好了,两人守着小泥炉,慢慢煮饺子。

    小小的泥炉上烧着龙首双耳罐,罐里每次只能煮六个饺子,热汤翻滚着,咕噜咕噜冒着泡儿,腾腾水汽儿升空,化为水雾,整个殿里暖乎乎,萦绕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水雾后,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顾珩小心舀起一个饺儿尝生熟,刚出锅的饺子最烫了,他烫的嘶嘶哈气,孟跃不得不按住他的手,“缓一缓,仔细烫出水泡,疼的紧。”

    顾珩连连点头,“都听跃跃的。”

    过了一会儿,孟跃才让顾珩尝,顾珩却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孟跃。

    孟跃挑眉,目光玩味,像一只吃饱喝足巡视领地的猛兽,优雅又凌厉。顾珩一颗心怦怦跳,移不开眼。

    孟跃取了筷子,夹起白釉莲花碗里的饺子,喂顾珩嘴边。顾珩张口吃着,没吃出味儿就吞下肚儿。

    孟跃问他:“熟了吗?”

    顾珩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少顷道:“再尝一个?”

    孟跃伸手,顾珩立刻把碗递过去,孟跃将锅里的饺子都舀进碗,又堵了炉子的风口,罐下的火顿时小了。

    顾珩疑惑:“跃跃,你的呢?”

    “我歇一歇。”她若晓得除夕夜,顾珩要和面煮饺子,晚上垫个肚子就行了,现在撑得慌。

    顾珩狐疑,他这会儿都有点饿了,跃跃真的不饿?

    顾珩吃着饺子,味道只是尚可,但因为是他和孟跃一起做出来的,顾珩戴超大滤镜,只觉得是无上美味。

    他还特意给连太后留了十二个饺子,寓意月月吉祥。

    两人这般忙活着,不知不觉,夜幕退去,天边漏了青光。

    两人更衣洗漱,择日不如撞日,顾珩带着孟跃,提着他们亲自做的饺子,一道去长宁宫给连太后请安拜年。

    两人刚进殿,还未行礼。连太后上前握住孟跃的手,上下看着她,眼眶湿润了:“真是悦儿?真是悦儿。”

    孟跃垂眸:“让娘娘担忧,是我不是。”

    “白担忧一场是好事,你没事就好。”连太后按了按眼角。孟跃和顾珩一左一右搀扶连太后在上首坐下,两人行礼,向连太后拜年。

    “快起来!”连太后亲自搀扶二人起身,孙嬷嬷取来红封,连太后接过,一人给了一个。

    “多谢母后娘娘。”顾珩和孟跃同时道。

    连太后拉着孟跃的手往离间走,在圆桌边坐下,满目怜惜:“本宫听说之前你去剿匪,那么危险的地儿,你一个女子怎么去得。”

    孟跃看了一眼跟来的顾珩,温声道:“陛下拨了人手给我,他如此信任我,我纵百死也不悔。”

    连太后对孟跃怜惜更甚,握着她的手拍了拍,与孟跃说着话儿,顾珩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道:“母后,我们给您带了饺子,昨夜现包的,您尝尝。”

    小全子提着食盒上前,粉彩缠枝纹大碗中,挤挤挨挨盛了十二个饺儿,每一个都拖着长长的尾巴。

    连太后神情一顿。

    孟跃轻声道:“陛下亲自为娘娘包的。”

    连太后立刻取勺子品尝,夸赞道:“不愧是珩儿亲自包的饺子,光禄寺和尚食局加起来,也没有珩儿做的好吃。”

    孟跃嘴唇动了动,保持缄默。

    顾珩喜道:“母后喜欢,就多用些。回头儿臣还给你包。”

    连太后没有不应的,最后十二个饺子拨了几个给顾珩和孟跃,两人陪着吃。

    眼看太阳升起,连太后道:“珩儿,这就给皇太后和太皇太后请安了。”

    顾珩不以为意:“不着急,她们问起,儿臣就说昨儿熬晚了,身子不大爽利。”

    “呸呸呸。”连太后忙合掌道,“一时失语,做不得数。”

    顾珩有感亲娘爱子心,他把孟跃留下,独身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

    长宁宫内,孙嬷嬷和描金挑银也难掩激动,听连太后询问孟跃这些年的过往。

    孟跃挑拣着与她们说了,话到一半,孙嬷嬷“啊呀”一声,“既然悦儿姑娘无事,那是不是得知会孟家那边。”

    第119章

    孟跃不语,孙嬷嬷见状,脸上的笑也收了,有些不安的看向连太后。

    连太后迟疑:“悦儿,可是有难处?”

    孟跃摇头,之后众人默契的略过这个话题。孟跃离开后,孙嬷嬷这才与连太后道:“主子,这里面怕是有隐情,奴婢提及孟家时,悦儿姑娘面上没有丝毫喜悦。”

    这在一人发达,光耀门楣的时下,是难以理解的。

    连太后也拿不准:“回头本宫问问珩儿。”

    那厢连太后还没向顾珩问个明白,孟第外迎来了一对上了年岁的夫妇,旁边跟着一个畏怯的年轻人。

    门房警惕三人,“尔等何人?”

    三人打了个激灵,年轻人硬着头皮道:“敢问这里可是金吾卫孟郎将之家?”

    门房颔首。

    年轻人脸上露了点笑意,忍不住搓搓手,讨好道:“府上孟郎将乃是我阿姊,今日初二,我同双亲来寻她。”

    两名门房对视一眼,“你且等着。”一人进去通报,等候的时候格外难捱,孟家人只觉度日如年。

    幸好今日天光明媚,日头照得人暖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又或许只是几息,进去传话的门房出来,引他们进去。

    孟第是座三进院子,前主人喜好江南园林风格,孟跃入住后,在原有基础上略作改造,弄了一个泗水归堂。

    孟家人看着院中的两个大水缸,里面栽着莲叶,四个角落垂着长长的铁链,虽然不知晓是个什么缘由,但莫名觉得雅致和气派。

    他们连呼吸都放轻了,只能不断默念这是他们女儿阿姊的家,才勉强有一丝勇气。否则他们会害怕的立刻逃离这里。

    一行人经过垂花门,眼前景色一变,敞亮明媚,正对的花厅面阔三间,敞着门,他们被引入其中,引路的下人退下。

    他们看着厅中摆设,冬日里摆着盆景儿,名贵的花瓶,墙上挂着壁画,还有厅中的檀木桌椅,脚下的四合如意纹地毯……

    哪哪儿都价值不菲。

    孟泓霖咽了咽口水,问他爹要不要坐。

    孟父没吭声,站在厅中也没动,孟母完全没了反应。

    于是孟泓霖也不说话了,站在原地不动。

    此时,两名女使呈上茶点,又恭敬退下,孟泓霖眼睛直勾勾盯着点心,一看就很好吃。在他忍不住想拿一块的时候,厅外传来脚步声,三人顿时提起了心。

    一截朱红彩绣衣摆出现,又回落。他们视线跟着上移,金线绣祥云的腰带勾勒劲瘦腰身,乌发梳成单刀半翻髻,额头饱满光洁,眉毛却不是温婉的柳叶眉,而是更偏向剑眉,但比剑眉又柔和些许,也未着面靥,唇未涂脂,不点而朱。

    太俊了,也太有气势了。

    孟家人看着孟跃,孟跃目光扫过孟父孟母,最后落在孟泓霖身上。

    不胖不瘦,五官平平,一双眼睛透出一点光,丢人堆里找不着。他穿着崭新的棉布做的夹袍,手指不怎么细,但也没有干重活的粗,中指处有茧子,应该是毛笔握出来的。

    孟跃心下有了数。

    而孟母盯着孟跃瞧,在孟跃眉眼间找到幼时的影子,她看的久了,对上孟跃的目光,又慌张的垂下眼,双腿一软就要给孟跃跪下。

    一只脚抵住孟母膝盖,令孟母起身,头顶传来淡淡的女声,“坐罢。”

    孟跃越过他们在上首落座,孟父和孟母在她下首落座,只坐了一点点椅子,孟泓霖则在对面落座,见他爹娘无言,他心里着急,只得自己开口,气弱的唤了一声“阿姊”。

    孟跃端起茶盏,不疾不徐呷了一口茶,没应他。

    孟家人更紧张了,孟泓霖屁股一滑,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在孟跃淡漠的目光中,试探的伸出手握住孟跃的一角衣摆,“阿…阿姊,有人与我们说,您没有死,家里人都高兴坏了,这才奔京来寻您。”

    孟跃俯视他:“我问你答。”

    孟泓霖迟疑着点头,随后又重重点头,他于念书一途不开窍,却有点自己的小聪明。从他们能入孟府,就知道传信那人说的话是真的,这位以女子身封官的孟郎将是他的阿姊。

    既然是他阿姊,那孰远孰亲,一眼明了。

    他阿姊问话,他当然什么都应了。

    于是孟跃有所问,孟泓霖竹筒倒豆子全说了,把背后那人卖的底儿掉。

    根据孟泓霖提供的信息,更加佐证孟跃心中猜测。

    恭王最近确实太闲了,孟跃打算回头与顾珩说说,与恭王添点事情做,省的一天天尽盯着她。

    孟跃心中闪过许多,面上不显,对孟泓霖道:“你观察的挺仔细。”

    孟泓霖嘿嘿笑,狗腿道:“事关一家人安危,是要小心些的。”

    孟跃嗯了一声。

    厅里气氛又冷下来,孟母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女儿”。

    孟跃看向孟父孟母,开门见山道:“我也不与你们绕圈子,引你们来的人,是我的敌人,他是明摆着与我添乱的。若是没有他,我不会去寻你们。”

    孟父闻言腾地抬起头,他涨红了一张脸,双目圆瞪,又气又怕,孟母双目顿时盈了泪。

    孟泓霖傻眼了,这,这是个什么情况。难道家里曾经对不起阿姊?!

    那种事情不要啊!

    孟母嘴唇颤抖,泪珠滚滚落,“女儿,是不是阿娘做错了什么?”

    孟跃看向孟父,孟父有一瞬间的心虚,又想着当初四女儿年岁小,应该不知道他做的事……

    但随即孟父想起四女儿与其他孩子不同,也拿不准,于是低下头去。

    孟泓霖一颗心都要凉了,他忙道:“阿姊,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有误会的阿姊,阿姊。”

    孟母也跟着附和,“女儿,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我们是一家子骨肉,为什么要比陌生人还不如。”

    孟泓霖连连点头:“阿姊,当初你的死讯传来,阿娘都伤心的病倒了,每年都要给你烧…咳咳…”他急忙把晦气话咽回去,口水呛的他直咳嗽。

    花厅里,哭的哭,沉默的沉默,咳嗽的咳嗽,也是一番热闹。

    孟跃嫌弃的看了孟泓霖一眼,“你后面还有弟弟妹妹否?”

    孟泓霖弱弱的伸出一根手指,“还有一个小五岁的妹妹。”

    孟跃:………

    孟母和孟父没来由的一阵羞愧,但随即又想,生儿育女有何羞愧。

    孟跃又问:“许了人家否?”

    紧跟着孟跃发现她问的是废话,她比孟泓霖大三岁,小妹妹比孟泓霖小五岁,今岁便是二十岁,这个时代早嫁人了。

    “五丫头命不好,嫁人没一年就守了寡,婆家嫌她,把她赶回娘家了。”孟母抽泣道。

    孟泓霖急的脸都红了,亲娘嘞,这个时候说这些事做什么,还怕阿姊不够烦他们吗?

    孟跃不置可否,问:“你们如今是想做什么?”

    孟父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了,孟母也不哭了,孟泓霖小声道:“…没……没什么,只是想跟阿姊续骨肉亲情。”

    厅内一声轻笑,孟泓霖缩了缩脖子。阿姊怎么这么骇人。

    孟跃:“我记得,我之前托人给你们送了银两珍宝,足够你们富裕过余生了。”

    无人应声。

    孟跃起身朝外去,孟泓霖刹那间抱住她的腿,“阿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姊打我骂我都行,只求阿姊别赶我走,求求阿姊了…”

    孟母也拉住孟跃的手,她没有儿子的厚脸皮,只是哀哀叫“女儿”。

    孟父像个木桩杵在旁边,他想说点什么,又实在说不出口。

    孟跃平静道:“既然入了京,就在京里住着罢。”

    孟泓霖眼睛亮了:“阿姊,那我们……”

    “不是跟我住。”孟跃道:“我会着人安置你们。”

    孟跃离了花厅,孟泓霖一屁股蹲坐地毯上,手无意识抓了抓,“阿姊府里的地毯真软和。”

    孟父瞪了他一眼,“没出息。”

    孟泓霖也不高兴了,哼道:“只要能跟着阿姊,随便人怎么骂。”

    一盏茶后,一名年轻男子向他们行来,“在下刘生,奉我家郎将之命,请三位别居。”

    孟泓霖麻溜儿爬起来,跟刘生凑近乎,刘生既不冷落,也不热情,说了一通话,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露。

    后院孟九为孟跃奉茶,有些担忧:“你从前不去寻,可见是不喜孟家,如今你明知来者不善,怎的又认下他们来了。”

    她怕孟跃被孝道裹挟。

    “见招拆招罢了。”孟跃莞尔:“不必担心,从前我不去寻,是不在意。如今认下他们,同样是不在意。倘我抵触为难,才是露了怯。”

    孟九还是不太放心,但孟跃说的也不无道理。

    大年初三,天子下旨,道恭王年前夜梦先皇,可见与先皇有大缘分,命其府中每日誊抄经书。

    天使离去后,恭王府的花厅清出一地碎瓷。

    第120章

    孟家来人在京里没什么动静,但在孟跃一系之间传开了。

    众人心思各异,但都看得出孟跃对孟家并不在意。

    陈昌辞别妹妹妹夫,回了自己院子,周杏儿呈上茶水,为他捏肩捶背,陈昌握住她的手,“不必你做这些事。”

    周杏儿眉眼弯弯,“我心里喜欢昌郎,由衷想待昌郎好。”

    陈昌严肃的脸上也露了笑,两人说着闲话,气氛很好。周杏儿忽而道:“之前有人来寻昌郎,我无意听见孟家人什么的,可是真的?”

    这算不得什么秘密,陈昌也就没瞒周杏儿,与她说了。

    周杏儿手指收紧,陈昌望来:“怎么了?”

    周杏儿摇摇头,只她年岁不大,不怎么沉得住气,忍不住半真半假嗔怪:“我觉得孟郎将很有本事,从前提拔陈颂他们当了官,如今她家里人找上来了,以孟郎将的本事,或许会给她弟弟谋一官半职。”

    她边说话,边留意陈昌神情,陈昌不以为意的摇摇头:“我估摸着不会。”

    “是吗?”周杏儿笑容有些勉强,又盯着陈昌瞧,没在陈昌脸上看到一丝委屈和不愤,心中郁闷。

    “快晌午了,我去做饭。”周杏儿寻了由头离开了。

    转眼元宵节之后,陈昌每日早出晚归,却没个正经官职,周杏儿愈发不平。

    于是傍晚陈昌回来,厅里燃着两盏灯,陈昌饿的很了,他净了手在四方桌边桌下,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周杏儿给他夹菜,温声道:“慢些吃,若是不够,我再去卧两个蛋。”

    “不用,桌上的菜够吃了。”说话间,陈昌啃掉一口馒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炖肉,吃的极香。

    大块肉下肚,略有些腻,他又夹了旁边两块腌黄瓜开胃,喝一口米粥,又夹肉就馒头塞嘴里,烛火映出他脸上的满足,令周杏儿又气又委屈。

    她实在忍不到饭后,当下唉声叹气,陈昌吃饭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周杏儿咬了咬唇,双眸如水,在橙黄色灯火下,映出浅浅的水光,“是我不识数,心里也没个计较,之前你给我的钱,我往家里添置了东西后,今日一瞧竟然没剩多少了。”

    她睫毛微颤,垂下了眼,遮住眼中心虚。

    她说谎了,两旬之前,陈昌才给了三两银子,加上之前零零碎碎给的,现在她手头攒了小十五两银子,这在以前是她根本不敢想的。

    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陈昌比陈颂能干,比陈颂稳重,凭什么陈颂谋了官职,却把陈昌晾一边。

    若是陈昌封了官,她就是官夫人,哪会这么辛苦的攒私房。

    厅内寂静,只听得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周杏儿搁在桌下的手指搅紧,不安嗫嚅道:“我…我前些日子,身子不大好,去医馆……”

    她眼前一花,陈昌竟是搁下筷子,起身走了,周杏儿顿时忘了其他,跟上去从后面抱住他,哽咽出声:“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会持家,我改,你不要生气。”

    陈昌转身回抱住她,无奈道:“我没有怪你,我去给你拿钱……算了,你跟我一道罢。”

    他有些不自在的避开周杏儿的泪眼,牵着周杏儿的手进正屋。

    他取出火折子,给屋里点了灯,屋内骤亮。

    “你掌灯。”

    周杏儿乖巧照做,睫毛上的泪珠还没干,被烛火映的晶莹。

    陈昌目光闪了闪,他从床头边拉出一个暗格,取出两个银元宝和碎银,从周杏儿的角度看去,看见暗格底部有大额银票,她呼吸都紧了。

    陈昌拿着银元宝向她来,塞她手里,轻声道:“因着国丧,你我未成婚。但此之前已有夫妻之实,你是我的妻子,往后你若缺钱了,只管来这里拿就是。”

    周杏儿感觉手上沉甸甸,心头涌起一种似难过又不像难过的情绪,激的她眼睛发酸,手里还举着灯,就把陈昌抱了满怀,依依唤着“昌郎”。

    陈昌手顿了顿,还是落在她背上,女子的身体比男子纤细和柔软,很特别的感觉。

    说来之前也是他醉酒误事,杏儿好心照顾他,却被他……

    好在杏儿不计较。

    这事不光彩,仅他们二人知晓,对外只说两人互相倾慕。

    如今两人日日在一个屋檐下,他每日回家有热饭热菜,有人关心问候,与他说着话,陈昌忽然觉着这么错下去也挺好。

    一切都是天意,他顺天而为。

    陈昌沉浸在温柔乡中,忽然嗅到焦味,他鼻子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大叫,“昌郎……后背烧着了,对不住…”

    她说的语无伦次,肉眼可见的慌乱,却忘了放下手里的灯盏,在空中飞舞,灯油挥洒各处,看的陈昌心惊肉跳,顾不得后背灼热,劈手夺了周杏儿手里的灯盏,搁在旁边柜子上,他则就地上打滚,灭了后背的火。

    屋内恢复安全,周杏儿松了口气,跌坐在地。

    两个人一个仰躺,满身狼狈,一个跌坐在地,鬓发凌乱,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对视一眼,陈昌噗嗤笑了,周杏儿也跟着笑了,笑了一会儿又趴在陈昌怀里哭着道歉,陈昌拍拍她的背安抚。

    “没事了,不怕。”

    陈昌好不容易把媳妇儿哄好,周杏儿“啊呀”一声,“我的银元宝!”

    陈昌无赖,只好陪着周杏儿找银元宝,之后又烧水洗漱,陈昌肚子饿的咕咕叫,周杏儿赶紧把饭菜热热给他吃,等到两人睡下,已经快接近丑时了。

    次日一早,周杏儿没起的来,陈昌轻手轻脚出门,在外面吃早饭。

    巳正,有人敲响院门,周杏儿疑惑的打开门,一名伙计递过来食盒,“陈郎君让送的。”

    食盒里装着面点和粥,周杏儿把食物倒自家碗里,将食盒还给伙计。

    太阳早早升起,有了暖意,她坐在院子里惬意吃早饭,心中的怨气也散了。

    等国丧过了,她与陈昌成婚后,就把家里人接来京城,昌郎没有别的亲人,从今后,岳家就是他的家人。

    日光明媚,激的周杏儿眯了眼,对未来无限憧憬。

    月底的时候,天气一下子冷了,京中百姓纷纷穿上夹袄,戴上暖耳。

    孟家人如今住在南面儿琼花巷,添了新衣,孟泓霖不顾京中寒冷,见天儿往外跑。

    他两个儿子也闹着一道儿,孟泓霖挥手:“去去去,老子干正事呢。”

    崔怜芳柳眉倒竖,揪着孟泓霖耳朵,“你能有什么正事?我可警告你,你要是跟人学坏了,阿姊就彻底厌弃咱们了。”

    自他们入京,仅丈夫和公婆去了一趟孟府,见着四姑姐的面,其他时候就没见着人。

    这摆明了不待见他们。

    崔怜芳自问也不是多么势利的人,可是那是以女子身封武职的姑姐,那得多本事。但凡她两个儿子能有姑姑十分之一的本事,往后都不愁了。

    这么一对比,她那点所谓的尊严和面子算个屁。

    孟泓霖哀哀叫疼,“媳妇儿疼疼,我知道轻重,真的。快松手啊。”

    崔怜芳这才松了手。

    两个小子一左一右抱住他们阿爹的腿,孟泓霖索性在凳子上坐下,贼眉鼠眼,嘿嘿笑:“媳妇儿,实话跟你说,还真有人接近我了。”

    招数无非就那些,说有什么赚钱的营生拉他入伙。或是哄他去地下赌庄,孟泓霖也精,开始赢了十来两银子,眼见着输钱,他就立刻收手了。

    之后那些人再来找他,他就不干了。

    别人请他吃肉,他是要去的。但一个子儿他都不出。

    抠的没边儿。

    崔怜芳给气笑了,“你还挺自豪。”

    孟泓霖点头:“占了别人便宜,我当然自豪。”

    随即孟泓霖又叹气,“我其实问过爹娘,娘说家里没有对不起阿姊的地方。”

    当初家里穷,也没饿着孟四丫。至于干活?农家孩子,谁不干活啊。

    孟泓霖挠头:“非要说的话,就是当初上头的姐姐们把琐碎事都丢给四姐姐了。”至于他自己,孟泓霖悄悄隐去了。

    四姐姐入宫的时候,他才七岁,他能知道什么啊。

    孟泓霖底气不太足的想道。

    崔怜芳看着两个儿子,忽然眼睛一亮,“咱们孩子也很讨喜,你说送到四姐姐身边,她会不会心软。”

    “你可拉倒吧。”孟泓霖双手捧脸,使劲揉了揉,郁闷道:“四姐姐不是一般人。以后幸运见到人就知道了,我跟她说话都腿软。”

    崔怜芳将信将疑。

    经过母子三人的打岔,孟泓霖也不出门了。他留在书房,费力的啃书,孟五娘正好有事来寻他,见状凑近些,磕磕绊绊念出书上文字,孟泓霖不太耐烦的纠正她,孟五娘讨好笑笑:“阿兄,你懂的真多,能多教我几个字吗?”

    孟泓霖狐疑:“你学这个干嘛。”

    孟五娘苦笑一声,“家里的事,你跟爹娘平时说话没避着我,我不聋不瞎,也猜到一些。”

    孟泓霖撇撇嘴。

    孟五娘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阿兄,若是哪一日四姐姐心软了,愿意见我们一面,见我粗鄙不堪,她也不会高兴罢。”

    孟泓霖摩挲下巴,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

    “我只教一遍啊。”孟泓霖道。

    孟五娘连连应是。

    孟家大丫二丫三丫嫁人了,待在夫家,她们还不知道娘家发生了什么事。

    孟五娘被婆家赶回娘家,这才能跟着孟家一起来京城。

    她没有见过那位四姐姐,可是从家里人对四姐姐的敬畏态度,她就知道四姐姐一定顶顶能干,若她有幸,能跟着四姐姐就好了。

    孟五娘学的认真,又对孟泓霖十二分吹捧,把人哄高兴了,于是孟泓霖也不往外跑了。

    消息传入恭王府,恭王一脚踹翻汇报的下人,“废物,这种小事都办不好,滚!”

    心腹迟疑,“王爷,既然孟家人不识相,咱们要不要把孟家人……”他用手在脖子前比划。

    恭王冷笑,“本王真要如此,才是给孟跃解决累赘,她怕是要庆祝三天三夜。”

    心腹不语了。这样狠辣绝情的女子,他也是生平仅见。

    那厢孟泓霖油盐不进,像块臭石头。恭王一时也没了法子,心烦意乱。

    傍晚,宫里来人催促恭王上交所抄经文。

    奉宁帝下旨恭王每日誊抄的经书,是有定量的,但具体抄到何时却未明说,这才让恭王怒不可遏。

    “本王病了,誊抄不了。”恭王没好气道。

    半个时辰后,宫里来人接恭王入宫看诊。

    恭王:………

    奉御开了半个月的苦药,逼着恭王喝下。

    不喝便是没病,是谓欺君。

    恭王目眦欲裂,恨不得把传话的内侍生吞了,最后还是皱着眉头喝了药。

    次日,奉宁帝把恭王打发去太皇太后所在的太康宫,令他静心誊抄佛经。

    孟跃得知后,瞳孔颤了一下,嘴唇抿了抿,还是没忍住上翘。

    顾珩这招可真够损的,不过效用很好。

    朝堂上有官员异议,奉宁帝轻飘飘一句太皇太后上了年岁,思念孙儿,就把官员给打发了。

    奉宁帝将恭王留在宫中,一留就是一年。期间,奉宁帝从自己母族子弟中挑选可用的人,一步步提拔,同时任用孟跃举荐的人。

    等到恭王出宫,一打听,发现朝堂上涌入的新鲜血液,不外乎是奉宁帝和孟跃的人。

    再这样下去,天下都是这二人的了。

    心腹忧心忡忡,“王爷,大势都在陛下那边了。”

    “那可未必。”恭王摩挲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心中转了几个念头。

    三月上旬,有贵夫人礼佛,僧人引她们入后院禅房,听高僧讲法。

    末了,高僧叹气。贵夫人相问:“大师因何叹气?”

    高僧曰:“阴阳颠倒,祸乱朝纲,国之危矣。”

    贵夫人大惊,“大师不可胡说啊。”

    贵夫人匆匆离去,与家中主君商议,四月初,地方急报,青州到隆西两地发生五十年未遇大蝗灾,恳请朝廷救援。

    此时一干朝臣联名上书,“陛下,此乃天象示警,还请陛下除妖孽,祭上苍,还瑞朝一片清朗官场,拨正礼法,如此才可平息天怒,不牵连黎民。”

    一众官员齐声道:“还请陛下除妖孽,祭上苍,拨乱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