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六皇子寻着他父皇晨时离去的方向,期间遇见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两人身边还跟着一名武将。
十六皇子没有拐弯抹角,直说林中没有走兽很是蹊跷,他担心父皇,恳请两位哥哥指个方向。
十二皇子当下道:“一个时辰前,我在西北方碰见父皇。”同时吩咐武将去通知巡卫。
纵使最后无事,顶天了道他们一句小心太过。若是有事……
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不敢想下去,一行人驾马疾行,山林间的秋风打在脸上,犹似细细长长的翠青竹条抽过。
倏地,林中传来狼啸。
众人心头一凛,坏了。
簌簌声中,竹箭上泛着幽蓝寒芒,顷刻之间取人性命,纵使侥幸未死,也中毒乏力。
狼群趁机偷袭,收割性命,被践踏的结实的褐色地面浸了血,愈发暗了。
四皇子和太子驾马在承元帝左右,将他们父皇牢牢护在身后。
四皇子此刻顾不得揪太子错处,他沉声道:“我估摸着群狼二十七八,速战速决,应能脱身。”
太子颔首。
承元帝矜傲道:“你们当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成?”
随着又一声狼啸,群狼齐齐进攻,一头狼惨叫着飞出去,他的前肢深深没入一支金翎箭矢。力道之大,将整头狼都掀飞。
“父皇好箭法。”四皇子高声道了一句,效仿父皇弯弓搭箭,然而狼群狡猾,四散疾冲,眨眼间逼近身前,众人只能下马,持剑抵挡。
洪德全掩护天子驾马离去。
“嘶——”
宝马嘶鸣,俯冲栽地。
太子目眦欲裂:“父皇!!”
承元帝就地一滚,顺势卸了力道,安然无恙。太子一脚踹飞刺客,朝承元帝奔来。
他看见地面横起的绊马索,脸色难看至极,承元帝怒极反笑,“他们倒真是周全。”
四皇子心中焦急,锋利剑刃划过走兽皮肉,鲜血喷溅,野狼倒下去之际,后方飞来锋利白刃,直击四皇子面门。
“有刺客!”
“四哥——”
一支箭矢擦着四皇子的肩,扎入他身前刺客的心脏,四皇子看见熟悉的箭翎,一回头,果然是他七弟。
十六皇子一行与七皇子等人同时赶来,饶是对上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好手,也稳占上风。
孟跃坠在人后,看着这群刺客,不是她刻板印象里的黑衣,而是绿头巾绿衣,完美掩藏在山林草木间。
十五皇子挥舞长刀,冲入战场,一边杀敌一边吼:“父皇,儿臣来救您了。”
承元帝面皮一抽,他与十五俩人,指不定谁救谁呢。但十五皇子话出口,其他皇子暗啐,谁说十五憨傻,这不挺有心机的?
一大堆兄弟救父皇,就你有嘴叭叭喊出来。
于是其他兄弟杀敌时,都莫名多了两分力道。
十六皇子借着兄弟牵制敌人,他驾马行至承元帝身侧,翻身下马,急急道:“父皇,此地危险,还请您快些离去。儿臣的马温顺不失矫健,您莫嫌弃。”
承元帝看着十六子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满含对他的急切担忧,不免动容:“十六……”
十一皇子瞥见这一幕,差点气吐血。
合着兄弟们拼死拼活,给你俩做嫁衣呢。
然而不等承元帝上马,树叶哗哗作响,漫天竹雨射下,护卫结成人肉盾牌挡在贵人身前,且战且退。孟跃匿在人群外,瞧的分明,这竹雨看着声势浩大,实际没甚威力,待这些竹箭近身,恐怕都不能刺破护卫身上的劲装。
不在伤人,而是掩护。同时也逼的承元帝不能驾马离去。
她俯身抽出马侧的环刀和弓箭,下马藏身树后。
“嗖——”“嗖——”两声,两名护卫惨叫倒下,胸前扎着短小精悍的弩箭。
七皇子瞥了一眼,心往下沉,言语里也带了郁气:“皇兄,这猎场真是卧虎藏龙啊。”
谁也不会错认七皇子这声“皇兄”唤的是谁,秋猎一事太子全权负责。
不待太子辩驳,又是一阵竹雨,眼花缭乱的竹箭中,夹杂威力惊人的弩箭,合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惨叫声接连不断,更不妙的是,刺客人数不减反增。
四皇子这些年好涵养,也气的爆粗,京中何时有这么一支势力,太子竟然全然无觉,怎么管理的京城!
日头高悬不落,日光烈烈,锋利的刀身映着日光打在林间,血腥战场,骏马扬蹄嘶鸣,一片刀光剑影。
孟跃在树后一边观察战场,弯弓搭箭,只待时机。
对战主力是几位年长的皇子和将士,十六皇子等人聚在承元帝身侧。
十五皇子方才替父挡了一回冷箭,左臂洞穿,顾不得疼,一心掩护承元帝逃离。
倏地眼前一花,两名刺客拦住去路,十五皇子毫不犹豫迎上,勇猛非常,一边牵制刺客,头也不回道:“十六弟,带父皇走。”
“朕还没窝囊到要半大小子护着朕。”承元帝俯身从地上捡了一把刀,杀进敌中,十五皇子压力骤减,星星眼望着承元帝:“父皇,您真好。”
承元帝又好气又好笑,十五真是浑身冒傻气。
十六皇子握剑挡在承元帝身侧,闻言附和:“十五哥,父皇一直都很好的。”
承元帝:………
说话间,飞来数个竹排尖,众人慌张闪避。
十一皇子留意天子,一个就地滚躲开后,怒声高吼:“父皇,身后!”
不消他说,十六皇子和承元帝也察觉了。只是刺客已经悄无声息从后方欺近,距离承元帝不过两步距离,除了肉盾,根本来不及抵挡。
十六皇子本能朝承元帝倾身,然而那瞬间刺客被一道光影猝不及防的激得闭了眼,承元帝听见利刃扎入肉体之声,惊声道:“十六,你…”
刺客手里的刀落下,整个人向后倒去,而在刺客胸前直挺挺扎着一把匕首,死不瞑目。
十六皇子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温热,飞溅了两滴猩红的血。
他心中是惊惶的,但转身护着他父皇逃离,几乎是完全遵循身体本能。
树后,孟跃收刀入鞘。
这般且战且退,一刻钟后,营地大军终于赶来。
承元帝沉声命令:“留活口。”
他话音刚落,仅剩的几名刺客吐血而亡,七皇子和八皇子快步上前,掰开刺客的嘴,面寒如霜:“他们咬破了口中毒囊。”
承元帝眸色翻涌,阴郁如浓墨,“带回营地。”
人群后,十六皇子搀扶他十五哥上马,一边张望四下。
“殿下。”孟跃轻轻唤了他一声,低声解释:“方才箭雨把奴婢冲散了,后来刺客拦路,奴婢这才无法……”
十六皇子顿时扔了他十五哥,十五皇子:???
十六皇子握着孟跃的手,“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伤着你。”他压低了声音,气声道:“刺客凶悍,你正面对上是白白送命。”
孟跃眸光颤了一下,似风拂水面,无声涟漪,她哑声:“奴婢保护殿下不周…”
“你把自己保护好,我就不会分心。怎么不算周到?”十六皇子冲她眨眨眼,安抚她:“现在刺客伏诛,没有危险了,不要怕,跃跃。”
孟跃欲言又止,最后又归于平静,跟随大部队回营地。
围场遇刺,天子震怒,命太子三日之内查出真相。
诸皇子及将士护驾有功,一应当赏。其中最突出的还属皇十六子,黄金珍宝自不必提,圣上将他坐驾赐予了十六皇子。为着十六皇子在林间,将坐下马与圣上逃离用。
没人比承元帝更明了,当时刺客欺近,十六是想用那副单薄身子替他挡刀。
他知晓皇子护驾是一回事,真到生死之际,被儿子以身相护又是一回事。
然有功当赏,有过该罚。
刺客潜入围场,是巡卫疏忽,从上到下无一逃脱。
外面闹闹哄哄,营帐内顺妃把着儿子的肩,好一通检查,仍是不放心:“母妃叫李太医给你号个脉。”
“别呀母妃。”十六皇子拦住她,低声道:“七皇兄和十五哥他们受了皮外伤都还没怎样,我好端端的宣太医,外人以为我弱不禁风呢。”
男子不比女儿家,女儿家身子弱还能称一句弱柳扶风,纤细美感。
男子身子弱像什么话,没有哪个女娘会喜欢的。
十六皇子微微侧首,看向角落里守着的孟跃。
“母妃,我去瞧瞧十五哥。”十六皇子带着孟跃和小全子,风一般离开了营帐。
这厢他们刚接近十五皇子的营帐,听见里面杀猪般的惨叫,十六皇子掀开帘子就冲进去了。
太医正为十五皇子拔出臂上的箭头,痛的十五皇子龇牙咧嘴,泪流满面。
庄妃心疼不已,不知该叫李太医轻些,还是让儿子忍着些。
十六皇子疑惑:“没用麻沸散吗?”
营帐内传来一阵静默。
十五皇子忽地哭的更大声了,眼泪汪汪对李太医道:“我说尽管治伤,不必太顾忌我,但也不是不把我当人啊。”
李太医…李太医面上汗珠滚滚落,支支吾吾解释。
孟跃啼笑皆非,心道当初的李太医多正经一个人,这些年被这俩兄弟祸祸,焉知不是公报私仇?
她开口打破僵局:“李大人,十五殿下这伤会不会落下病根?”
十六皇子也关心此事。
李太医松了口气,温声道:“十五殿下有福之人,天公也眷顾一二,是以这箭头虽洞穿十五殿下左臂,却未触及筋络,好生养些日子即可。”
庄妃此前询问过一道,再听李太医说起,心下安歇:“劳烦李太医了。”
三言两语揭过麻沸散之事。
十五皇子内心小人捶地哭:谁为本殿发声?!
十六皇子在十五皇子身边坐下,忍不住乐道:“说来弟弟此次脱险,还有十五哥一层缘由。”
十五皇子:“啊?”
十六皇子哼哼:“秋猎第一日,父皇赏了刘因一把匕首,你念叨了好几日,我劝你着工匠给你打一把,你不稀罕。”
说到这里他有点得意,“你不稀罕我稀罕,所以我让人给我寻摸了一把匕首,揣在腰间。”
今日他与刺客那样近的距离,长兵反而落了下乘,关键时刻,他拔出腰间匕首扎入刺客胸膛。
“也是那刺客该死,被日光激的闭了眼。”十六皇子说的兴起,十五皇子听的津津有味。
李太医道:“十五殿下,包扎妥了,待会儿您将药饮了,今夜不发热,便无大碍。”
他行礼告退。
李太医出得营帐,见同僚的药童还在七皇子营帐外,施舍一点点同情。
淑贵妃可比庄妃难缠多了。
七皇子包扎了伤口,穿戴衣裳,一边劝他母妃,一边挥退太医。
“母妃,一点皮外伤,您不必担忧。”七皇子给弟弟使了个眼色,十七皇子将淑贵妃劝离,他重新回到哥哥的营帐,长腿交叠着背靠紫檀木长案,双手抱胸,他相貌随了淑贵妃,男生女相,容貌昳丽,此刻唇角含笑,眸子却是冷冽的。
他说:“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非常。”唇齿间无声咀嚼着两个字,像饶着一口美味的肉。
四皇子和七皇子对视一眼,七皇子蹙眉:“如今局势复杂,你莫乱来。”
“不会的,放心吧哥哥。”
第24章
暮色四合,主子们都回了各自营帐,孟跃端着一盘烤肉回营帐,忽然瞥见七公主神色匆匆,面有惊惶,依稀听见“…找着…”“加派人手…”之类的话。
这些日子看下来,七公主与未来驸马情投意合,情意绵绵,确有真情在。
眼下七公主狼狈脆弱,于情于理,刘因都该陪着。
孟跃脚步拐了个弯儿,托穆延帮她打听,穆延的伴读身份相较于她,受到的限制少很多。
半个时辰后,穆延神色沉沉的回来,“悦儿姑娘,刘因还没回营地。”
孟跃心头一咯噔,这事恐怕比他们想的还棘手。穆延显然也想到这茬。
刘因迟迟不现身,围场刺客一事最后兜兜转转,恐怕会栽到太子头上。或者更糟,刘因遇难了。
难怪七公主都维持不住仪态体面。
穆穆喉咙发紧,“悦儿姑娘,你可有什么想法?”
孟跃摇头:“静观其变罢。”
他们一个宫人,一个伴读,又能在贵人遍地的营地做什么。
两人说着话,又一群护卫手持火把离营,远方山林在漫天夜色中亮起萤萤光火。
孟跃低声道:“夜深露重,穆伴读早些回帐内歇着罢。”
穆延颔首,只他心里揣着事儿,在乌木床上辗转难眠。
后半夜寅时左右,穆延好容易快睡下了,忽闻帐外断断续续的哭声。
他有所猜测,忙不迭起身穿衣,最外面套了件竹枝纹披风,刚掀开帘子,见隔壁孟跃也起了。
孟跃道:“我让小全子给殿下堵了耳朵。”
两人摸黑打探,正好瞧见军士匆匆抬着一具尸首,虽是盖着面,但观大致体型和七公主伤心欲绝的模样,两人心里都有了数。
孟跃心情复杂,宫里也多见倾轧,但都是打板子,撵出宫了事。
刘因不同,前些日子还瞧见鲜活明快的人,今日却是冷冷尸首,孟跃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同穆延悄悄出了营帐,又悄摸回。
次日孟跃才晓得,不止刘因没了,前大驸马也没了。
据说是遇了野兽,连个全尸都没留着。
好好一场秋猎,以人命收场。承元帝彻底没了兴致,令仪仗明日回宫。
太子对刘因十分信任,不疑有他。只派人顺着前大驸马这条线查,紧跟着底下人在前大驸马的住处搜出不菲金银,以及对皇室的怨怼之语。
当初前大驸马要和离,大公主便与他和离,大公主甚至心善的为前大驸马安排了去处,谁知前大驸马不思感恩,反而生恨。抱怨在太子手下不得重用,又失了驸马这个风光身份,郁郁寡欢。
他外面倒是养了几个漂亮外室,但明面上却未再婚娶,说是挑的厉害。
如今府邸藏金银,又身首异处,众人猜测前大驸马被人收买,前大驸马的家人这些年也陆陆续续离了京。再往后查,线索倏地断了,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勤政殿。
承元帝看着下首跪伏请罪的太子,眸光阴沉:“当日你察觉京中有异,欲引蛇出洞,朕便陪着你演了这么一场。”
他攥紧拳,手背皮肤下的青色脉络鼓鼓凸起:“你说你准备万无一失,你知不知道在猎场时,你几个哥哥受伤,十六差点丧命。”
“前大驸马死有余辜,刘因呢?”
刘因是皇后和太子为七公主千挑万选择的夫婿,家世,才情,秉性都是上乘,最难能可贵的是七公主和刘因互相倾慕。
刘因是家中嫡子,若不尚公主,将来也有他的好前程。
承元帝的质问像大锤,狠狠敲在太子心头,他喉咙滚了滚,嗓音喑哑:“……是儿臣考虑不周。”
他被几个弟弟逼的太紧了,当手下告诉他京中发现可疑势力,他与长史幕僚一合计,有了一个谋划。
他故布疑阵,意在请君入瓮,干一件漂漂亮亮的大事,狠挫弟弟们的锐气。
所幸,父皇还是支持他的,配合他的计划。
一切都按着他预想之中走,但谁料…
太子阖上眼,满脸挫败。
他没有料到数十年前就有人布局,只为今日。
这个跟头他栽的太狠了。
太子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与妹妹说,他在和盘托出和隐下此事中徘徊。
“长真那里,瞒着罢。”承元帝一锤定音。
太子张了张嘴,又无法反驳,甚至他心下是松了口气。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太子又痛恨自己的懦弱。
他试图直起身,可素来挺直的脊背却弯了,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不堪。
明明曾经,他也风光无两,被众人交口称赞。
承元帝见他如此,心头也似被蛰了一下,不疼,泛着密密麻麻的酸楚。
他为储君时,受过最大的罪也只是上书房赵太傅罚他手板子。
承元帝打发太子出去,一个人在殿内静默。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有太多孩子是不是不对,或是不该让其他孩子太优秀。
上书房的一些猫腻,承元帝心知肚明。他那时想着这样也好,若大学士们真将剩下的皇子教成“忠臣”,也是大功一件。
奈何事与愿违。
但这已经是他最大退让,再让他刻意将其他儿子养废,他做不到。
洪德忠在殿外小心翼翼唤,道宫里某位才人送了补汤。
承元帝往日都不理,今日却叫人送进来。他年岁长些,也能帮太子压住底下兄弟,更换新君前,把其他儿子都封出去。
秋猎刺客一事,最后推说是上一代叛王余孽,刘因忠勇可嘉,追封善侯。
前大驸马尸首,弃于城外乱葬岗。
大公主知晓后,自请随同太后礼佛,以赎罪孽。
她跪在勤政殿殿中,眉目恭顺谦卑,说:“当日若非儿臣求和离,大驸马就不会丢了驸马位置,从而生怨做下祸事,今日一切皆儿臣之过。”
承元帝揉了揉眉心,“朕还没老糊涂。”
大公主沉默。
承元帝叹道:“你可想好了,你若在京中,时而进宫同你母妃说说话,若是离京,怕是没有这么便宜了。”
大公主微微抬首,双唇开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承元帝看着下首的女儿,眸光幽深,那是一种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失望的目光,良久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你意在此。正好母后长居庙宇,虽修佛理,到底是冷清了些,你去陪着母后说说话也好。”
大公主三拜别父皇,次日离宫了。
七公主知晓后,双眸几欲浸出血:“这个贱人倒是躲得快,跑得了公主,跑不了宫妃。”
凤仪宫隔三差五召贤妃过去训话,誊抄佛经。
众妃心生同情,却又无可奈何。皇后和七公主这口气不对着贤妃发出来,折腾的就是她们了。
再者,当初大公主与大驸马和离,不拘大公主对大驸马余情未了,还是大公主想为自己博一个宽厚大度的好名声,确实是她为前·大驸马在太子麾下讨了个差事,如今这陈芝麻烂谷子事,扯到了枉死的刘因身上。
大公主说着好听是赎罪,要陪同太后礼佛。她莫不是忘了她生母贤妃娘娘还在宫里。
这般那般的连起来瞧,大公主此时离京,就耐人寻味了。
出了事全扔给亲娘扛,一言难尽。
宫妃也借此事探儿女口风,纵不是真心话,此刻哄哄她们也是好的。
十六皇子不知这乱七八糟的。他虽然怜悯刘因之死,终究与对方隔了一层,唏嘘有,伤心难过却是没多少的。
日子继续过着,十六皇子入上书房念书,午后骑着承元帝赐他的汗血宝马在草场飞奔。
他在孟跃跟前停下,朝孟跃伸出手:“跃跃,你也来试试,与普通马不一样呢。”
孟跃看着骏马乌黑油亮的毛,十分意动,场中只余一个八岁的小皇子,并不引人瞩目。
于是孟跃握住十六皇子的手,翻身上马。
“走了。”十六皇子欢呼一声,骏马嗖的蹿出老远。
北方的气候有些干燥,秋日的风呼呼吹过耳侧,或拍在脸上,像一把野草大喇喇扫过,刺刺的麻痒。
两人跑了个来回,十六皇子道:“跃跃,我要提速了,你抱紧我。”
孟跃愣着,两只手左右捉住她的手腕,带她圈住十六皇子劲瘦结实的腰。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十六皇子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炸响在孟跃耳中。
她心如擂鼓。
不是喜,是惧。
十六皇子快活的像一只畅游蓝天的小鸟,快活得很,风吹起他两侧的碎发,那双凤眼里晶光流转,活似罐子里淌着蜜。
他是盛夏流淌的清溪,是初春绽放的嫩芽,是冬日暖屋里剥开的橘子皮刹那崩溅的水汽,洒着甜津津的香。
他浑身都溢出生机,蓬勃朝气。
宫台之上的十七皇子握着望远镜,望着二人,目光定定落在孟跃脸上。
“真是个灯下黑。”
小太监不明所以:“殿下?”
十六皇子的速度放慢,孟跃也平复了心绪,总感觉周边有一双眼睛盯着她,阴冷潮湿,像被蛇盯住了。
她环望四下,远处高台空空,什么也没有。
“跃跃,怎么了?”
孟跃摇头。
随后十六皇子回到春和宫,做完课业,他打发走其他人,神神秘秘蒙着孟跃的眼睛在梳妆台前坐下。
他松开手:“当当当——”
大红酸枝木梳妆台面收拾的齐整,光洁的表面摆着一支累丝蝴蝶穿牡丹花簪,牡丹花雍容大气,精致的蝴蝶增添灵动,整支簪子华贵美丽。
“跃跃,这是我画的样式图,命匠人打的,我觉的很衬你,你…你喜不喜欢?”
傍晚时分,内室已然暗了,雁灯静静燃着,暖光沉沉的光落在她脸上,像戴了一层面具,她抬起头看着镜中人,面无表情。与镜中满含期待的十六皇子形成鲜明对比。
十六皇子惊疑不定:“跃跃?”
“喜欢的。”孟跃抚过簪子,轻声道。十六皇子喜笑颜开,“那我为你簪上。”
“改日罢,这簪太贵重,回头奴婢换一身好衣裳再戴。”孟跃将簪子妥帖放进抽屉里,同十六皇子的发带在一处,戳到了十六皇子的心尖,耳根泛起薄红。
孟跃起身望着他,欲像从前那般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然而十六皇子已经比她高了,她最后只是拍拍十六皇子的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殿下总有很多奇思妙想,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当初我能入春和宫,真是太好了。”
十六皇子乍然闻此,激动不已,耳根的薄红如浪潮翻涌,飞速蔓延,一浪一浪堆在最高,活似盛夏枝头尖尖红的蜜桃。
第25章
孟跃借口今日有事,只送十六皇子去上书房,上午她一身大宫人服,去殿中省和花房等地儿走了一趟,与故人叙了叙旧,也是探探地方,她等不着二十五再出宫了。
十六皇子年岁小不懂情爱,他应该有一个健全的环境,去接触同龄贵女,然后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明白他真正喜爱的姑娘是什么样。而不是将与孟跃一起长大的玩伴情分,错认为喜欢。
宫里有专门负责去宫外采买的司,孟跃记住值班时间,打算混入筐笼中混出宫。早上那批次,守卫不清醒,盘审最轻。
近晌午了,孟跃才回春和宫。她心里揣着事,经过紫薇花园时,忽然一道劲风从斜后方袭来,她本能格挡。眨眼间卡住对方胳膊,提拳便打。
十七皇子不闪不避,笑眯眯望着她,那张本就貌若好女的面容更加明艳:“打啊,怎么不打了?”
孟跃收回手退后三步,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十七殿下,无意冒犯,恳请十七殿下恕罪。”
“无意冒犯…”十七皇子双手负后,绕着孟跃打量:“本殿瞧着,你倒是有心的。”
这条花园小路,偏僻,周围没甚树木,十七皇子若带了人,四下也藏不住,他一个人来的。且目标明确,冲着孟跃来的。
孟跃心里有了思量,于是不等他叫起,起身定定看着他,不再收敛,锋利毕露。
十七皇子挑眉,眼神桀骜:“不装了?”
孟跃不语。
十七皇子轻笑出声,“你也是有能耐,天天在本殿眼皮子底下跟十六进进出出,本殿竟然没瞧出端倪。不过…”他俯身凑近,目光如刀,一寸寸描过孟跃的眉眼:“百密终有一疏。”
孟跃回忆,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纰漏,于是她再次行礼,向十七皇子虚心求教。大抵是她恭顺的态度取悦了十七皇子,又或是十七皇子本就不介意说。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缓缓抽出鞘,此时太阳升至正空,日光最盛,他看似把玩着手中匕首,实则一道光影投向孟跃眼睛。
孟跃先一步侧首避开了,十七皇子悠悠道:“十六那个蠢货,脑袋空空,我说他怎么时不时能跳出来做些事得父皇青眼,原是背后有一位幕僚。亏得一群人盯着穆延,这些年连根毛都查不出。”
他将匕首收入鞘中,发出一声脆响,在指间翻转把玩,修长手指在光下白如凝脂。
孟跃想了想,“所以,十七殿下同奴婢说这些有什么用。”
十七皇子动作一顿,眯了眯眼。
孟跃勾唇:“除了十七殿下,还有旁人看见吗?退一步说,纵使十七殿下告知众人,奴婢所做的事,也是为奴婢扬名。”
两人四目相对,孟跃目光平稳,但分毫不让。
十七皇子忽而笑了,“你说得对,就算本殿把此事捅破,也只是为你扬名。”他话锋一转,面上维持笑容,眼中却恶意满满:“京郊孟家。你以为顺妃在这偌大京城护得住?”
“你是个聪明人,太子在秋猎一事犯了大错,又累得刘因丧命…喔,你还不知道罢,我告诉你好了,刘刺史与他夫人恩爱,刘因是嫡亦长,纵使父皇追封刘因为善侯,又有什么意义。人死如灯灭,都无了。”
“刘刺史不倒戈就算对得住太子,还指望他帮衬太子?此消彼长,太子势弱,我四哥与七哥乃经世之才,父皇圣明,焉能分不出好歹。”
他话里话外都在说四皇子一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孟跃不从,他轻易就能从顺妃手底下灭了孟家。
十七皇子看着孟跃一张英气俊俏的脸陷入沉思,他连发丝都愉悦的颤抖。
观十六日日带着悦儿,就知二人感情深厚,他带走悦儿,十六应会以泪洗面。
日光滚热,连心脏都传来烫意,十七皇子只要想到把十六踩在脚下碾压,他就兴奋的发颤。
孟跃瞥了他一眼,顿时将十七皇子的想法猜了大概。
但孟跃并不是因为孟家而顾忌,这些年顺妃以宫里主子的名义,或孟跃的名义,给孟家送了不少金银,粗略估计小三百两是有的,哪怕是在京城,也足够孟家人过宽裕日子。
她自问对孟家不薄。
若十七皇子想对孟家下手,她会先找到孟家人,陈明厉害,送孟家人离京。
她是在思索,太子势弱,四皇子等人势强,六皇子和八皇子等人都要避其锋芒,十六皇子和十五皇子这俩兄弟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也不会是承元帝想看到的,否则秋猎一事,承元帝就不会帮着太子收尾。
帝王驭下,讲究平衡。
低眉敛目间,孟跃有了计划,权当回报这些年顺妃和十六皇子对她的照顾。
离宫前,她会送他们一份大礼。
孟跃抬眸:“十七殿下想要奴婢怎么做。”
十七皇子歪头笑,“本殿喜欢你这身宫人服,不过不是跟在十六身边,而是本殿身边,明白吗。”
孟跃没应,也没拒绝。她说:“请殿下容奴婢考虑考虑。”
十七皇子晃了晃手里的匕首,“明日巳时,本殿希望你能提着茶点送至蔷薇园。”
上书房离蔷薇园很近,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而园子东接人工湖。对孟跃来说,也是个好地方。
她应下了。
“静候佳音。”十七皇子几乎称得上是端方君子般告别,两人背道而驰。
孟跃回到春和宫,将自己多年攒的金银玉器翻出来,留了几件分与相熟的宫人,随后将宝物和一套宫人服装进食盒,提出去了。
挑银以为孟跃给十六皇子送茶点,然而十六皇子根本没收到,傍晚时候,孟跃才回来。
十六皇子问:“跃跃,你去哪里了?”
“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孟跃直奔自己屋,她将金银玉器藏好,又走了一通水路,实在疲惫。
小全子揉了揉眼睛,奇怪,他怎么觉着悦儿姑娘的头发是湿的。
难道是一整日奔波,汗湿的?
十六皇子有些委屈,跟着孟跃回屋:“跃跃,什么事情连我也不能说。”
孟跃踏入门内,转身把着门看向十六皇子,“殿下,你要相信我,我很厉害。”
十六皇子一下子就笑了:“当然,跃跃超级无敌最最厉害。”
看,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分明就是一个孩子。
孟跃也像从前哄孩子般哄他:“是的,我最最厉害,不会随便就死掉…”
“呸呸呸。”十六皇子打断她的话,赶紧四方拱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孟跃莞尔,“殿下,你生的灵秀,伴有玲珑心,手下文章锦绣,以后会遇到活泼俏丽的姑娘。你看见她时,一颗心怦然心动,那才是喜欢,明白吗?”
十六皇子耳根又热了,跃跃怎么说“喜欢啊”“心动啊…姑娘……”什么的,是在暗示他吗。
十六皇子那颗少男心怦怦跳,“跃跃,其实我对你……”
“殿下,奴婢今日好累了,想要休息了。殿下,晚安。”屋门在十六皇子面前砰地合上,他有点被惊到,看见紧闭的屋门,方才压下去的委屈又冒出来了。
好歹让他把话说完啊。
小全子和穆延看见这一幕也很意外,悦儿姑娘今日怎么这般无情。
十六皇子一夜没睡好,次日眼下泛青,孟跃为他束发时瞧见了,拿着去壳水煮蛋在他眼下滚动。
“殿下,谨记。三思后行。”
十六皇子有点迷糊:“啊?”
孟跃:“不出手则以,出手即杀。”
十六皇子顿时清醒了,有点怕怕,“跃跃~”
孟跃收回鸡蛋,弹他个脑瓜崩儿:“去吃些羹汤垫垫。”
十六皇子捧着脑门美滋滋在桌边坐下,他正长身体,进食大。
大约七分饱,十六皇子搁下筷子,一行人前往上书房,十六皇子惊道:“跃跃,你又穿宫人服。”
宫人服就不能陪他待在上书房了,不开心。
孟跃道:“殿下,十七皇子不是好人,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他。”
十六皇子直点头:“放心吧跃跃,我才不理他。”
穆延进上书房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孟跃一身草青色宫人服,提灯静立,将穆延的思绪拉入多年前的那个晨间。只是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俊俏的少女。
……穆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他今早怎么也怪怪的。
日头逐渐升高,十七皇子几乎按耐不住兴奋,巳时左右,休息时间他邀请十六皇子一起去蔷薇园,十六皇子连眼神都欠奉。
十七皇子愠怒,随后又舒展眉眼,大步离去。
他改主意了,悦儿只给他送点心怎么够,他要悦儿扮作太监,进上书房伺候他笔墨。不信十六这书还念得下去。
十七皇子快步行至蔷薇园,没瞧见人。悦儿耍弄他?
小太监提醒:“殿下,在悦儿姑娘在湖边。”
十七皇子责备:“你在湖边作甚,现在提上点心随本殿去上书房。”
与此同时红蓼扮作小太监,进入上书房,将穆延唤到厢房传信。
穆延大惊失色,把信纸团吧团吧塞嘴里吞了,同时往蔷薇园跑。
他听见一道义正言辞的女声,“十七皇子,你不敬兄长,暴虐成性,草菅人命,就算你拿悦儿的家人要挟,悦儿宁死,也不会背叛十六殿下,而跟随你。”
一道草青色身影没入湖中,眨眼间没了声息。
“跃跃——”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
穆延眉心一跳,“十六殿……”
十六皇子飞快越过众人,毫不犹豫扎入湖中。
十七皇子如梦初醒,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第26章
十六皇子最后力竭,才让小太监们得以近身,将他带上岸。
而宫人悦儿只打捞出一只宫鞋,因着皇宫西北方引入的筒子河放水,宫中各水系流速骤增,有人溺毙湖中很可能被水流裹携,向南没入暗河。
淑贵妃派人大力打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待挥退宫人,她跌坐回红木圆凳上,她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镇定。
十七皇子禁足,四皇子和七皇子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满宫流言蜚语,杀也杀不住。
“贱婢,顺妃!”淑贵妃恨极,一掌敲在立狮宝花案的红木圆桌沿,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精心保养的指甲劈成两半,鲜血如注,一时不知是血浸蔻丹,还是蔻丹本色艳丽。
心腹嬷嬷赶紧为她止血包扎,淑贵妃看着残破的指间,心有所动,忽而问:“圣上在何处?”
嬷嬷抬首:“娘娘是想扮苦肉计?”
淑贵妃那张明艳照人的脸,闪过一抹颓色,“本宫别无他法了。”
悦儿溺亡前,对十七皇子的指控太毒太恶,若不能翻案,不止十七皇子名声毁了,他两个哥哥都会受连累。
不管此事是不是顺妃的阴谋,最后都必须是。
一名小宫人在殿外徘徊,淑贵妃冷声道:“让她进来。”
小宫人跪伏,颤声道:“回娘娘,十六皇子高热不退,圣上去春和宫探望了。”
十六皇子病急汹汹,院正和两名太医为十六皇子施针,甚至大胆损伤玉体,为十六皇子放血,释放邪热。
顺妃泪流不止,若非孙嬷嬷和庄妃搀扶,她几乎立不住。
一日之间,悦儿身死,爱子急热,双重打击几乎将她推倒。
十五皇子双目含泪,却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他望向承元帝:“父皇,儿臣嘴笨,也不善诗书,可儿臣记得师长在耳边时时叮嘱,孝悌礼仪廉耻。”
承元帝身侧的皇后,以帕拭泪,遮住了眸中笑意。好个十五,也有这般伶俐时候。
皇后正欲开口。
七皇子匆匆赶来,急道:“十五弟,这其中或有误会。”他看向面沉如水的承元帝,“父皇,纵使犯人也有开口辩解的机会,十七是您的儿子,不能不让他开口说话啊。”
“十七要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十五皇子不复憨气,承于母族武将的魄力在此刻显现,他字字铿锵:“十六为长,十七未有半分敬重。孟家无辜,十七以权压人。横行无忌,目无君父,到底是他年少不知事,还是身有依仗,无法无天。”
七皇子低喝:“十五弟,慎言。”
十五皇子道:“慎个屁,其他人怕你们,我顾珏不怕,大丈夫生于天地,纵死无悔。”
“够了!”承元帝喝道。
偏殿内跪了一片,“圣上息怒。”
承元帝吩咐:“四皇子,七皇子身有不适,送他们出宫回府。”
“父皇……”七皇子抬起头,看见承元帝脸色,到嘴边的求情又止了。
四皇子道:“父皇,宫中人数众多,因着各种事情去了命的,不知凡几。十七堂堂皇子,要什么样的宫人没有。”
话点到为止,四皇子带着不甘心的弟弟退下,从始至终,四皇子礼数周全,未有半分失态。
太子看着他的背影,眸光闪了闪,老七尚有破绽,老四却如铁桶一般。
他念着老四临走前的话,眼下虽然闹得厉害,但归根究底,悦儿只是一个宫人。
一个宫人的命,能值几何?
但十六却为这个宫人伤心断肠,高热不退。
他目光落回床榻上的少年,双目紧闭,呓语阵阵。
太子想:十六不同,十六是皇子。
“圣上,淑贵妃在殿外求见。”小太监得了贿赂,帮着多说两句:“淑贵妃娘娘形容憔悴,似是受了伤。”
洪德忠暗骂这小泼才,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掉钱眼里小心没命花。
承元帝神情淡淡:“既是受了伤,就送淑贵妃回宫歇着。”
小太监眼皮子一跳,忙不迭退出殿。
是夜,承元帝宿在春和宫,皇后领着一众妃嫔告退。
偏殿重回寂静,穆延打发了宫人太监,他坐在床沿,俯身耳语:“殿下您醒醒,悦儿姑娘没有死。”
月色寥寥,护城河映着月光,波光粼粼。
一片静谧中,一道轻微的破水声响起,窸窸窣窣,孟跃换了一身男装,擦拭头发从林中而出。
她身后背着一个牛皮囊,里面盛着她湿透的宫人服。
临近城门,孟跃将半干的头发束在方巾中,摇身一变小书生。
她交了入城费,寻了城北去,那边汇聚下九流,较京城其他地方更乱,不过乱也有乱的好处。
只要孟跃出的起银子,没有身份文书,她也能找到地方住一晚。
她躺在床上,被褥散发着霉味,身体叫嚣疲惫,可是精神却很活跃。
她跳湖之时,隐约听见了十六皇子的喊声。
她不知道,十七皇子狡诈,没能带着十六皇子一起去蔷薇园,脑子一转,唤了身边不常露脸的小太监去通知十六皇子,道悦儿来了。
孟跃翻身,盯着陈旧地板上洒落的月斑,有她给穆延的信笺,对方应是有数了。
她要给承元帝一个打压四皇子一派的由头。十七皇子出错,其他势力一定会蜂拥而上,最后各方达成微妙平衡。
十六皇子和顺妃才好过日子。
孟跃宽慰自己,她这样做是一举多得,有利无弊。渐渐地,她撑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夜,孟跃睡的并不安慰,梦里都是十六皇子撕心裂肺的喊声,她从梦中惊醒,推开窗户后愣了愣,天还未亮。
这个时候,十六皇子应该去上书房了。
春和宫此刻慌乱失措,来往者匆匆,承元帝也去了偏殿,十六皇子的情况不大好,穆延握着他的手,连声道:殿下,殿下,悦儿姑娘没死,悦儿姑娘救起来了,殿下您醒醒啊。”
承元帝步子一顿,不需要询问,不需要盘查,只瞧十六这失了心神的模样,就知晓十六对悦儿是动了心。
十七是否知晓?
承元帝敛目,十七若不知晓,要什么样的宫人没有,偏一定要十六身边的人,他这是刺十六的心。
是日朝堂,数位言官接连参十七皇子逼死宫女,暴虐无道。
七皇子道:“诸位大人,官府查案尚讲究证据,至今未寻着宫女尸首,草草定义十七皇子逼死宫人,是否有失偏颇。”
参十七皇子的言官道:“七殿下,官府查案讲究物证,同样也认可人证,上书房里外都瞧见十七皇子迫害宫人,难道这些人统统说谎?”
“七殿下,宫里水系繁多,汇聚暗河入护城河,寻不着宫人尸首才更令人痛心,长眠水底,令亡者无依。”
“你……”七皇子还欲再言,四皇子出列道:“父皇,十七年少无知,他并不知他一句话对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随口的吓唬被宫人当了真,虽非他所愿,但确确实实酿成祸事,儿臣为他兄长,却疏于管教,儿臣亦有错。”他一撩前摆,跪伏:“儿臣知错,恳请父皇责罚。”
谁也没料到四皇子会认下此事,这反而叫众人不好办。
十一皇子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分明是十七迫害宫女,到四皇子嘴里成吓唬了,定义为年少不知轻重的玩闹。十一皇子不死心看了一眼承元帝,见他父皇神色宁静,他知晓此事到此为止了。
十七皇子的名声太坏,承元帝这个做父皇的也面上无光。
果然,天子下令圈禁十七皇子,限期三年。四皇子七皇子教弟不严,罚俸半年,淑贵妃教子无方,褫夺封号,降为妃位。
同日,顺妃觐封顺贵妃,后宫哗然。
数日后穆延出宫回府,正发愁如何寻找悦儿,就被小贼偷了钱袋,他一路追到死胡同。
“把钱袋还给我。”
钱袋从空中飞过,砸入他怀中,“别来无恙。”
破旧帽檐下一张英挺熟悉的脸,冲击穆延的大脑,他几乎失声,“你……”
两人转入一座小院,屋门合上,穆延开口就是:“悦儿姑娘,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十六殿下险些去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这些日子的事,孟跃静静听着,穆延心疼十六皇子,对孟跃叹道:“纵使你有难处,你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何必闹这一出。
孟跃抬眸,似笑非笑看着他:“穆伴读,你也出身官家,在宫中伴读多年,我以为你看事情与旁人不同。”
她端起手边粗糙的瓷杯,呷了一口粗茶。
穆延蹙眉,他觉着眼前的女子不同了,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他暂时压下这股情绪,琢磨孟跃的话。良久,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对面人,试探开口:“如今的局面,是不是你早有预料。”
孟跃不语,不疾不徐为自己续茶。
“与其说我预料,不如说是我一力促成。”她端起茶,慢慢品着,由衷道:“果然一分钱一分货,三十文一斤的散茶,与贡茶是云泥之别。”
穆延已经傻了,努力消化信息,下意识去握手边的茶杯,一抬手,茶杯从手中脱落,茶水哗啦啦漫了一地,也浸湿他衣袍。
他慌张起身,看着孟跃那张沉静的脸,哑口无言。
“看起来你需要静静。”孟跃将屋子留给他。
小半个时辰后,孟跃估摸着穆延恢复的差不多了,她才带着一篮香梨进去,穆延唤道:“悦儿姑娘。”
“我姓孟,跳跃的跃。”孟跃垂眸给梨削皮,神情淡淡。
穆延改口:“孟…孟姑娘。”
他心里有很多问题,但他最想问的还是孟跃做这一切,有没有考虑过十六皇子。
“……考虑过的。”孟跃轻声道,甚至促成她这个计划,就是因为考虑十六皇子。
穆延还在巴巴等她下文,可孟跃却专心削梨,然后将白生生的梨子递给他。
穆延接过,“多谢。”
梨子入口清甜,汁水丰盈,然而穆延却如嚼蜡,又是一阵难言的静默,穆延啃完了一个梨子,问:“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四皇子一派一定会继续搜索“悦儿”,孟跃不能回孟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一辈子躲躲藏藏,胆战心惊。
而十七皇子捱过三年,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
顺妃娘娘觐封贵妃,十六皇子得了圣上怜惜,最后只有孟跃受损。
值得吗?
孟跃咬着梨子,闻言笑了笑:“之后做点小营生。”
穆延立刻道:“如果你需要银钱,我可以…”在孟跃平静的目光下,穆延渐渐止了声,是了,这些年孟跃得了不少赏赐,不缺钱。
“那十六皇子呢,他”十六皇子得了好,但那不是十六皇子想要的好,为着孟跃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孟跃啃下最后一口梨肉,擦了擦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你把这个给殿下,他就明了。”
穆延:“我可以看看吗?”
孟跃点头。
穆延翻了翻,册子上画着简单线条,依稀瞧出人形,每一页都有画,每张画的动作大差不差。
他不明白。
“十六殿下会明白。”孟跃道。
穆延揣着册子回府,街上喧嚣依旧,他脑中回想孟跃的话:“不要让十六殿下来找我,待殿下出宫建府后,劝他多出席宴会,寻一位佳人美满度日。”
穆延额头隐隐作痛,他真的搞不明白孟跃脑子里在想什么。
若说孟跃拈酸吃醋,可十六皇子天天围着孟跃,哪有酸拈醋吃。
夕阳西下,暮色如潮水袭来。
屋内一盏灯火,孟跃提笔行书。
孟跃是得了很多赏赐,但一部分赏赐有印记,不好出手。孟跃就留下了。
现在她手里估摸四百两,本钱少了。
当夜孟跃换上八成新的棉质衣裳进了赌庄,一晚去了七家,每家输少赢多,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有了九百两。
这种快钱只能赚一次,多去两回,赌庄不会放过她。
从前孟跃是想着,满年岁出宫荣养的,现在是不成了。
她与穆延说做点小营生,衣食住行,她择了食,只她不便露面,是时候去找助手了。
第27章
天空澄净,白云如絮。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街上人流如织,喧嚣不绝。肉嘟嘟的稚儿牵着阿娘的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够看,忽然一道身影经过,稚儿呆呆看了好久。
妇人嗔道:“看什么呢?”
稚儿回过神,伸着肉指头点着:“哥哥,好看。”
“好好好。”妇人敷衍她,也跟着望去,只瞥见一道翻飞的袍袖,眨眼间入了街边的藏宝斋。
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同时望来,见眼前人未及弱冠,约摸十七八,一身鹅黄色满绣牡丹花的锦缎圆袍,这样鲜艳浓烈的衣裳,穿不好就显得轻浮,但对方眉眼锋利,鼻梁挺直,竟然生生压下了衣裳的华丽,更显得她矜贵非凡。
孙掌柜热情迎来,“不知小郎君想瞧什么?”
孟跃神情淡淡:“老人家过大寿,挑个喜庆稀罕的物件儿。”
孙掌柜脑子里顿时划过好几样宝贝,他试探问:“不知老人家可有偏好,瓶子,盘盏,还是玉如意,或十二生肖的摆件儿。”
孟跃惜字如金:“俗。”
孙掌柜脸上笑意卡住,气氛有些微妙,此时一道谦卑的声音传来:“郎君,我们店里前儿才来了一副前朝张召集的《东岳大帝图》,您可要瞧瞧。”
孟跃看去,对方二十上下,高矮适中,胖瘦适中,五官平平,掉人堆里就没影了。
孙掌柜不耐烦:“一副破画你说……”
“可。”孟跃在宽椅落座,唰地打开泥金折扇,一眼也未瞧孙掌柜。
须臾,伙计拿着画上前,孙掌柜一把抢过,狠狠瞪了伙计一眼。面对孟跃时,又谄媚笑:“郎君,您请看。”
孟跃看着画,但注意力却在伙计身上,对方不动声息的奉上茶水点心,又默默退至一旁,降低存在感。
孟跃偏不如他的意,对那伙计道:“你过来。”
不止孙掌柜,铺里其他伙计也看了来。
孟跃问那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孙掌柜心里一咯噔,忙道:“郎君,这小子是流民,我看他可怜才收留他。”
流民没有牵挂,用着不放心。孙掌柜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说辞,外人就会打退堂鼓了。
但孟跃又看着那伙计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刘生。”
孟跃道:“是个好名字。”
她将画搁在案上,漫不经心道:“你怎么看出我想要一副神佛图。”
刘生迟疑,似有顾忌。
孟跃扯下腰间的钱袋子丢在案上,发出沉闷声响,孙掌柜眼睛都亮了,这钱袋里得不少银子。
孙掌柜瞪着刘生,一字一顿:“郎君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刘生顿了顿,随后泄气一般道:“因为郎君衣袍上的金色花纹。”
掌柜疑惑:“这不是牡丹花纹吗。”
刘生默了默,道:“郎君胸前绣的不是牡丹花,是佛教的金花。”
孟跃挑眉:“仅凭这个?”
刘生摇头:“不止这个,郎君左手腕上的珠串是佛教七宝所制。”
众人看向孟跃的左手,果然戴着珠串,只是她一身华衣,气势又盛,掌柜等人下意识忽略了其他。
孟跃起身,行至刘生跟前,对方一个成年男子,此刻在孟跃面前低着头,比孟跃还矮上寸许。
“你很聪明,留在这个地方屈才了。”
刘生面皮抖了抖。这话把他架起来了。
而孙掌柜脸色青青白白,最后涨的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呵,呵呵,郎君说得是,刘生确实不错。”
孟跃最后没有买那副画。
孙掌柜失去一笔可观生意的憋屈,以及对刘生的嫉妒,他将所有的怒火砸在刘生身上。
深夜刘生才疲惫回自己住处,穿过宽广干净的长街钻入巷中,他一路走,巷子越来越暗,道路坑坑洼洼,污水四溢。
摇晃的灯笼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刘生竟然不觉得意外。
“更深露重,郎君不嫌弃就到寒舍喝杯粗茶罢。”
孟跃欣然同意。
狭窄小院意外的整洁,并没有孟跃预想中的尘土霉味。
四方桌上的油灯将这一方小天地照亮,孟跃看着他:“你十六岁逃难至京城,倒在藏宝斋外,铺里庄姓伙计给了你一碗粥,活了你的命,之后你拼尽全力留在藏宝斋。”
“你很聪明,这些年为藏宝斋招揽了不少生意,但是没有一分奖银,甚至因为你流民的身份,你只拿到普通伙计一半的月薪。”
“去岁,曾给你一碗粥的庄伙计回乡成亲,离开了藏宝斋。”
刘生沉默,孟跃说的都对,他不明白孟跃调查他的过往是想做什么。
孟跃微微一笑,在黄豆大小的灯火下,真有几分佛像慈悲。
“你觉得藏宝斋收留了你,所以你要报恩,但其实你不是在报恩,而是恩将仇报。”
青年倏地抬眸,面上闪过愠怒,他猜测孟跃非富即贵,但不代表对方可以恶意曲解他,否则他这些年的委屈隐忍都成了笑话。
“不用急着生气。”孟跃点点桌子,微微闷顿的声音拉回刘生的理智,他又变成那个隐形人。
孟跃道:“藏宝斋在京中算不得顶好,但东西南北四方各有铺子,坊间亦有口碑,你知道经营出这个局面需要多少心思吗?”
刘生:“我知道。”
“你不知道。”孟跃平静道:“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助纣为虐,最后从内部摧毁藏宝斋。”
油灯发出一声噼啪爆裂声,如惊雷炸在刘生脑中,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孟跃,世上竟有这般颠倒黑白之人。
“不必这样看着我。”孟跃不止查了刘生,藏宝斋的每个人都查了。
在刘生到来之前,孙掌柜虽然手脚不干净,但也有限。然而刘生到来之后,他机灵,察言观色,令藏宝斋的生意大涨。孙掌柜第一次冒领刘生的业绩,刘生沉默,第二次第三次,刘生仍然不语,这种默认的态度撑大了孙掌柜的贪欲。
现在的孙掌柜已经回不了头了。
刘生如听天书,怎么会这样。他勤勤恳恳,不争不抢,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也很疑惑,为什么会这样。”孟跃不明了,一脸求知问:“你从客人的衣饰言语,就能揣摩客人的需求,为何从来没有洞察身边人。”
刘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觉得你当初能留在藏宝斋是孙掌柜好心,你欠了他。”
“错!你能留下,是因为你的本事。”刘生当初是经过比本地人更严苛的考核才留下的。孟跃还告诉他一件事,曾给刘生送粥的庄伙计之所以离开藏宝斋,是因为孙掌柜排挤。
“不可能!”刘生腾的起身反驳,对方分明是回乡成亲了。
孟跃神情微妙:“他是成亲了,又不是死了。藏宝斋月薪可观,他又待了好几年,为什么放着藏宝斋伙计不当,另谋他路。”
屋内死水般的静默,刘生不傻,相反他很聪明,但是聪明人也怕当局者迷。
刘生的情况更特别一点,他是流民,没有亲人,估摸着也没念过几本书,也没有什么野心,所以当他一个人存活于世,迫切的需要一样东西支撑起他的精神。
孙掌柜冒领他的业绩,打压他,又扣着他不让别人挖墙角,让刘生有一种一切隐忍是在报恩的错觉,同时被孙掌柜需要。
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人。
青年低着头,脊背一点点弯了,鼻间几乎要触碰到破裂陈旧的桌面,一言不发。
孟跃今日不是第一次见他,但却是刘生第一次见孟跃。
那时孟跃从宫里逃出来第二日,她女扮男装在京中茶楼酒肆打听消息,那日她在藏宝斋对面的茶楼喝茶,正好窗口临街,本来是留意其他人的谈论,谁知藏宝斋起了争执,孙掌柜神色慌张,急忙忙把身后的刘生推出来处理。
短短一盏茶时间,客人心满意足离开,这临机应变的能力入了孟跃的眼,她原是打算砸钱挖人,谁知一打听,背后还有这些隐情。
夜色愈发深了,夜浓如水,寒意无孔不入。孟跃起身,向屋外走去。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好梦也好,噩梦也罢,孟跃都把它戳破了。
刘生生出一种茫然,不知道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孟跃唇角微勾,她侧身望向青年,眉目温和,“因为我需要你。在我手下没有打压,没有排挤,你需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刘生愣愣:“我需要的?”
“是,你需要的,生命的意义,活着的意义。我都会为你解答。”孟跃头也不回的走了,夜风传来她的低语,“明日巳时,我希望能在北门十里街杏花巷的第十三户人家看见你。”
院门打开又合上,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刘生站在堂间,夜风吹了他满头。
他区区一个伙计,竟也有人纡尊降贵为他解惑。眼睛一眨,地面晕出两团湿意,眨眼无踪。
孟跃回到住处,洗漱歇下,很快陷入深眠。她并不担心刘生不来,刘生会来的,一定会。
然而一觉醒来,天仍然未亮,此时是十六皇子去上书房的时辰。
孟跃捧着冷水泼脸,脑子清醒了,只要穆延把册子交给十六皇子,十六皇子就知道她没死。
画上的小人正是十六皇子,小人练武,看书,游玩,她希望十六皇子好好生活。
十六皇子看见册子后,终于信了孟跃还活着的好消息,随后却闹着要出宫,穆延又是抬出顺贵妃娘娘,又是重复孟跃的叮嘱,最后差点撞偏殿大柱死谏,才险险拦住十六皇子。
“为什么?”十六皇子流着泪问穆延,他急病一场,大悲之后大喜,耗了他精气神,整个人憔悴不堪,不复往日鲜活。
穆延心疼他,怜惜他,却又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只能搬出孟跃的话:“悦儿姑娘希望殿下出宫建府后,多出席宴会,将来从世家贵女中,择一知心人,恩爱美满过一生。”
十六皇子静默,面色苍白,许久那双漆黑的眼珠子动了,惨然一笑,“我知道了,她是不要我了。”
穆延喉咙滚动,他觉得十六皇子说对了,但又说不通,因为这件事对孟跃没有任何好处。
穆延还来不及措辞,眼前人倏地吐出一口血,直挺挺倒下了。
“殿下,殿下!来人,请太医——”
顺贵妃匆匆赶了来,看见这一幕,泪湿满面:“珩儿,珩儿你不要吓母妃啊。”
春和宫兵荒马乱,穆延头都要炸了,他是伴读,他应该帮十六皇子处理学业上的事情,而不是十六皇子和孟姑娘之间的恩怨。
第28章
刘生从藏宝斋离开了,他本就是流民,舍了这半月银钱,知会孙掌柜一声,无牵无挂的走了。任由孙掌柜在他身后跳脚大骂。
与此同时,京城南门往东的长街上,一家不景气的茶楼易主,每日都有匠人进出,数日后,原本的茶楼焕然一新,改名麦坊。
铺子掌柜是名年轻人,姓刘,铺子里招了五名少妇人,面容清秀,着统一的蓝衫月色裙,头裹碎花蓝巾,既清爽又利落。
左右邻惊讶,卖糕点要六个人,能回本吗?
刘生亲自在店外点了爆竹,随着噼里啪啦响声,麦坊开业了。
爆竹毕,一群孩子不知从哪蹿出来,端着托盘在铺子外,请来往行人品尝点心。
细细的竹签子插着拇指大小的糕点,瞧着软软的,溢出香甜。
“免费?”
女娃脆生生应:“对,能免费尝一块。”
“不好吃不买啊。”
女娃仍是笑模样。
京城繁华,贵者贵极,但平头百姓仍要精打细算,眼下白捡的便宜,谁不要呢。
来往者不拘男女老少,尝过之后,双目圆睁,这是种新奇的口感,不是酥脆,也不是软糯,是棉花的松软,口中弥漫着鸡蛋的浓郁和麦子的清香,甜度适中,香而不腻。
点心咽下肚了,口中还残留着香味。
手头宽裕的人,进入铺子询问价格,听闻一块三角形的点心竟然要二十文钱,生了退意,这也太贵了。
铺子里的女娘保持微笑,尽管她们心里很认同客人的话。若叫她们买,她们也不舍得。
刘生不疾不徐,还劝客人先回家带家里人来尝尝,给递了台阶,嫌贵的客人就走了。
女娘们无言,没见过往外推客的。
最后一百个人当中,约摸十来人付钱购买。女娘们都发愁,毕竟掌柜开出的月银很丰厚,比一般糕点铺多二成。
左右邻也摇头,猜测这麦坊什么时候关门。
申正,刘生给孩子们结了银钱,每人给一块蛋糕,“记得我说的。”
“好~”孩子们拖长了调调。
不过几日,南门传出了顺口溜,“吃蛋糕,到麦坊。”
“入京城,到麦坊,好蛋糕,选麦坊。”
简短的几个字,朗朗上口,迅速辐射周边,甚至传进了学堂。
麦坊糕点铺在短暂的几日冷清后,涌来一部分好奇的人。
蛋糕绵软香甜,轻易俘获客人,有人被价钱劝退,有人咬咬牙买了两块。
但饶是如此,麦香蛋糕铺每日的账面上还是亏损的。
刘生眉头紧锁,“郎君,是不是可以削减试吃品。”
还有宣传开销,孩童们那笔是最少的,茶楼说书人,酒肆的读书人,唱曲的清倌人,甚至是乞丐,这一笔一笔开销,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刘生眼皮子猛跳。
这是哪家的贵人,小百两银子洒出去不带眨眼。
对于刘生的提议,孟跃拒绝了。
既然要做,就要做大。
刘生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住了嘴,左右不是他出钱,孟郎君说什么,他照做就是。
刘生退下了,孟跃将账本合上。
不似刘生以为孟跃的家大业大,事实上这些日子,孟跃买铺子,招工人,城外郊区买院子做蛋糕,宣发,所有的费用加起来,把她手里的钱快掏空了,现在她也只有五十两银子。
广告语是她回忆现代广告得来的,简短,上口,易入脑。
无形中带着行动指令。
京城繁华,铺子林立,不知道吃什么,就听她的好了。
在刘生的暗暗心焦中,小雪了,这样冷的日子,吃铜锅子最暖,可惜京中的老字号铜锅子太多,铜锅子铺子的投入也更大,孟跃没有把握。
但谁道点心利小,做好了一样能财源滚滚。
大雪时,麦坊的客人增多了,每日利润与成本终于持平。刘生松了口气。
孟跃则去郊区的工坊巡视,说是工坊,其实就是一个农家院子改建,坐落在村尾,孟跃每次坐马车从村尾的小路去,并不经过村中。
工坊里都是些膀大腰圆的妇人,有几个是本村的,更多的是外村招的。
蛋糕不难,关窍在打发这一块。人力不能弥补这一点,她费了两个晚上画了图纸,托匠人打造,最外面套着铁皮,看着很唬人。
妇人只要在外拉绳,就可以带动里面的零件快速旋转。
妇人们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再加上孟跃分批次谈话,让她们互相监督,若有不对,监察有奖。另时不时过来检查,孟跃不担心她们泄密。
半个时辰后,孟跃坐上马车离去,不免叹息。
她只弄一个蛋糕铺都这般奔波折腾,说来说去还是手下无人。
天上渐渐飞雪,车把式提了速,没想到南面往东的三档口停住了。
“怎么了?”孟跃问。
车把式道:“郎君,前面是花轿。”
孟跃疑惑,花轿怎么没有鼓乐队,她掀开车帘一瞧,愣住了。
说是花轿,其实是两人抬的陈旧小轿,旁边跟着喜笑颜开的媒婆,忒寒碜。
乡下人家娶亲,虽然银钱有限,但也是尽量备齐,鼓乐队更是万万不能少。
这瞧着不像娶亲,是纳妾罢。
“郎君说的是。”车把式笑盈盈道。
“既然如此就等等。纳妾也是别人的喜事,我们又不赶时间。”孟跃正欲放下车帘,却见小轿晃的厉害,轿帘掀起,露出一张艳丽的脸,但口中却绑了布条,一瞬间与孟跃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眼泪滑落。
钱媒婆没料到这茬,忙不迭把轿帘子盖下,左右看了看,催促轿夫快些。
这一幕太快,旁人没注意,车把式俯身搓手也没瞧见。
孟跃放下车帘,“小轿过了,我们也走罢。”
车把式应是。
一盏茶后,孟跃在一家茶楼后门叫停,借口会故人,从车中取了幕篱,下车抄小道跟上方才的小轿。
钱媒婆眼看快到章家,忍不住对苗秋娘道:“那章家可是富户,你过去是吃香喝辣,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可别拿乔了。”
小轿又是一阵晃动,轿夫叫苦,钱媒婆冷了脸,“姓苗的,你别给脸不要脸,不给章家做小,你拿什么养你那个小赔钱货。”
轿中静了,钱媒婆刚要得意,小轿传来更剧烈的晃动,钱媒婆也怒了,正要叫停轿子收拾苗秋娘。
一群乞丐乌泱泱冲了过来,“善人给点钱吧,天太冷了,善人救救命。”
轿夫被晃的不稳,轿子跌落,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从中爬出来。
乞丐们夸张大叫:“天爷啊,绑人了。”
钱媒婆气的跳脚:“滚开,那是章家的小妾,滚开—啊——”她躲避乞丐,唯恐对方身上的跳蚤到她身上,动作滑稽。
苗秋娘忽感绳子松了,她一边扯了绑嘴的布条,一边张望四下,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想也没想追着去了。
钱媒婆大喊:“哎哎,不准跑。”
乞丐们也一哄而散,钱媒婆和轿夫立刻追上去。
飞雪中,苗秋娘顾不得冷,扯了身上水红的新衣,仅着粗布中衣奔逃。
那不是新衣,那是囚笼,她更怕着水红新衣太招眼。
然而她跑的再快,还是跟丢了恩人。在小巷里迷茫,忽然一只手扯住她进了拐角,钱媒婆带着人匆匆而过,跑远了去。
苗秋娘转身,果然是她的恩人。
她双腿一弯,跪下道:“求恩人救救我的女儿,往后我给恩人当牛做马也不辞。”
孟跃扔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男士外衣和一方头巾。苗秋娘眼睛一亮,赶紧换上,又从地上捧土把脸上的胭脂抹了。
快逢午时,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巷中清幽。
巷中苗家人喜不自禁,苗大郎在屋里清点卖妹子得的钱,乐的牙花子都出来了。
他数了三遍才把银钱收好,出得屋门,“翠丫那个小赔钱货呢。”
“锁杂屋里哭呢。”苗老太迟疑,“这么冷的天,会不会把人哭坏了。”
苗大郎摆手:“哭不坏,丫头片子命硬。”
苗老太道:“娘也不是心疼翠丫,只是怕翠丫哭死了,之后没法子拿捏秋娘,虽然一个丫头作用不大。但把翠丫卖个童养媳,也能得一笔。”
可不是她老婆子心狠,谁让这丫头片子跟她娘一样,都是克绝六亲的灾星。
后门外,苗秋娘听的目眦欲裂,恨不得现在冲进去跟苗家人同归于尽,天下竟有这样豺狼般的亲人。
但她对女儿的担心还是占了上风,苗秋娘急道:“恩人,怎么办?”
“等着。”孟跃绕到另一边,翻上墙头,将竹筒里的桐油泼洒厨房,再丢个火折子。
苗家人仰马翻,都赶着救火。孟跃趁乱跳入墙内,踹开杂屋门,把高热昏迷的女孩从后门带走了。
之后孟跃抱着孩子,带苗秋娘上马车,一路回了杏花巷。
她们离去后,钱媒婆带着人找来,苗家又是一场大闹,原本在自家吃午饭的人都纷纷探出头。
第29章
夜里刘生乘坐马车,前往杏花巷给孟跃汇报,看见开门的苗秋娘时,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走错院子了。
“你找孟郎君?”
刘生心定了定,没走错院子。
苗秋娘引他去书房,奉上粗茶点心,待她退下,刘生才试探问:“郎君,这是您顾的,还是买的奴仆?”
“都不是。”孟跃三言两语讲述苗秋娘母女的来历,刘生不太赞同,“郎君,她们母女跑了,苗章两家报官,咱们会有麻烦的。”
孟跃翻阅账本,头也不抬:“不慌,先留着。”
刘生噎住。
孟跃想了想,还是跟他解释两句:“苗秋娘她们的难处不在于逃跑,而是落脚点。之后我叫她们做男子装扮,会好很多。”
刘生叹了口气,念及这母女二人的处境,又实在说不出难听话。
他当初流落京城,千难万难,苗秋娘一个妇人,还带着女儿只会更难。
少顷,孟跃合上账本:“不错。”
她任由麦坊今日所得银钱放在书案上,起身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薄册子给刘生,“晚上你抽空看看。”
这是孟跃给他编写的开蒙书。
刘生接过小册子,心里有个猜测,难掩激动问,“郎君,这是?”
“念书方开智。”孟跃示意他翻开册子,教他。
两刻钟后,孟跃道:“若有不懂的,回头报账时一道儿问我。”
刘生连连点头,珍惜的揣着册子离开了。
苗秋娘在书房外轻声唤:“郎君,热水备好了,可要洗漱?”
孟跃把她叫进来,问她:“你想跟着我?”
苗秋娘双腿一弯,却在半途被一只脚抵住,孟跃抬着她的膝盖直起,苗秋娘慌道:“恩人,妾身实在无处可去了。求您发发慈悲,收留妾身母女。”
婆家是豺狼,娘家是虎窝,天下之大,她们母女根本没有立足地。
除非她们母女自卖为奴,若是旁人,苗秋娘还会忐忑,可恩人救她于水火,她给恩人当一辈子奴婢也愿意,只希望能给她女儿一个自由身。
苗秋娘句句恳切,情深意真,孟跃带她在榻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不必你卖身为奴。”
不等苗秋娘说,孟跃先问:“你会什么?”
工坊那边,孟跃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她盯着,这样她才能腾出手做其他的事。
眼下苗秋娘就很合适。除了孟跃这里,苗秋娘没有第二个好去处,她会认认真真为孟跃办事。
“回恩人,妾身会一点算数。”苗秋娘拘谨的捧着瓷杯,搜肠刮肚为自己加码,“妾身夫君尚在时,我们二人盘了一个杂货铺,每日账目都是妾身经手。”
孟跃有些意外,当场考校,苗秋娘对答如流,这不是会一点算数,分明是精通。
她再看苗秋娘,虽有些憔悴,但面如满月,骨满肉丰,一身粗糙的男子外衣也遮掩不住苗秋娘的妩媚身段,生育带给苗秋娘少女所没有的风情。
孟跃冷不丁问:“为何你婆家容不下你。”
苗秋娘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短暂的纠结后,她还是如实相告:“妾身的夫君急病去了,婆家说是妾身命太凶,克六亲。”
孟跃不在乎命数之说,直切要点:“先有流言,之后你们的杂货铺再给婆家,是不是。”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苗秋娘愣住,随后点头。
孟跃思忖片刻,“纳你为妾的章家是商户,之前跟你们打过交道?”
苗秋娘不敢置信的睁大眼,这,这她还没说,恩人是如何知晓的?
苗秋娘惊疑不定:“莫非恩人认识妾身?”这样恩人会出手救她,也说得通了。
可是恩人生的如此俊,她只要见过恩人一次,定不会忘的。
苗秋娘神情变幻,把自己给绕住了。
孟跃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你之前也没见过我,我只是根据你的话猜测罢了。”
苗秋娘更惊讶了,凭她寥寥数语,恩人就能推出真相,算命的都比不上恩人。
她一连串夸赞,倒叫孟跃一时插不上话,待苗秋娘情绪平复些,孟跃才道:“以下是我猜测,我姑且一说,你随意。”
苗秋娘坐正身子,洗耳恭听。
孟跃看着她,“你们夫妇盘了杂货铺,做生意,常跟人打交道,姓章的跟你们接触过,应该晓得你的本事。”
“你夫君无事便罢了,偏你夫君急病去了,姓章的当时应该就看中你了,故意放出你刑克六亲的流言,你婆家便可光明正大抢了杂货铺,把你们母女赶回娘家。姓章的再给你娘家银钱利诱,你娘家顺势把你卖了。”
苗秋娘愣在当场。
孟跃点了点榻中的小桌,拉回她注意力,“否则你命数凶,姓章的为何匆匆纳你为妾,他也不怕克死自己。”
苗秋娘犹如当头棒喝,已然信了十分,但她不明白,“恩人没见过章郎…姓章的,却猜的这样准。”
孟跃有心提点她,“一件事,看谁得利就能倒推个七八分了。”
苗秋娘还是面带茫然,呐呐:“可我是寡妇,哪值得……”值得别人处心积虑。
“不,你不是一般的寡妇。”孟跃道:“你生的美艳,富有风情,且生过一女,往后再生育也更容易。最重要的是”
在苗秋娘疑惑的目光下,孟跃肯定道:“你是个极好的账房先生。”
章家是富户,经手银钱不菲,姓章的另择个账房先生,每月支付账房先生高额月银不说,还得十分笼络,否则账房先生在账目动点手脚,就够头疼了。
而纳妾不一样,妾是男人的所有物,苗秋娘的一切都是属于章家的,用着放心,还不用支付月银,平日里给点小恩小惠就足以让苗秋娘感恩戴德了。
如同苗家试图用翠丫拿捏苗秋娘,章家何尝不是这个心思。
孟跃淡淡的一番话,将苗秋娘过往的认知冲击的七零八落。
孟跃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微微拧眉:“你现在是否能照顾你女儿?”
白日里孟跃给翠丫请了大夫开药,小翠丫的体热退了,但夜里还得守着,怕夜里反复。
一提女儿,苗秋娘顿时清醒了,连连点头:“能,能,能的。”
孟跃点点头,起身欲走,却听身后怯怯之声,“恩人,您会留下我们吗?”
“会。”孟跃偏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我手下也缺一个账房先生,外面账房先生是什么月钱,你就是什么月钱。”
不等苗秋娘拒绝,孟跃就离开了书房,回屋歇息。
苗秋娘看着凉凉夜色,一晚上心绪起起伏伏,此刻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她双手覆面,再也忍不住哭泣。
谢谢,谢谢上天让她遇见恩人。
她今后一定尽心尽力为恩人做事。
一夜安眠,次日孟跃醒来,院里有了动静,她打开门,见苗秋娘端着一盆热水来,“妾身见正屋亮灯了,估摸着恩人醒了。”
孟跃侧身让她进屋,孟跃手捧热水洗脸,末了,苗秋娘递上面巾。
孟跃顿了顿,在苗秋娘期待的目光中接过。
苗秋娘欣喜道:“恩人,早饭已经做好了,妾身自作主张炒了一盘鸡子。”
孟跃转身看向她:“三个问题。一,以后唤我孟郎,或者郎君。二,你和你女儿以后做男子打扮,自称要改了。三,你是我雇佣的账房先生,这些琐事不必你做。”
“可是……”苗秋娘急了,心中快速思索,“可是不给郎君烧水做饭,妾身…我和翠丫也要用水,也要吃饭。”
孟跃想想,是这个理儿,“我会给你加一份洒扫的钱。”
她大步往外去,苗秋娘立刻跟上,“郎君,不是这样的,我虽然能为郎君做事,但翠丫还不能干活,我只是为女儿的吃住着想罢了。”
孟跃在厨房外刷牙,而后擦了擦嘴,去花厅吃饭。苗秋娘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孟跃在四方桌上首落座,终于抬起头看她,苗秋娘瞬间止了声。
孟跃道:“随你。”
苗秋娘喜不自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大好事。
“把翠丫叫过来吃饭。”孟跃道了一句,随后吃早饭。
方才她漱口时,看见厢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天将明未明,朦胧中那只眼睛怪瘆人的。
苗秋娘纠结一瞬就照做了。
翠丫今年五岁,小脸还有些苍白,但是皮肉玉白,可见之前是爹娘的掌中宝,好生养着。
苗秋娘揉揉女儿的脑袋,“这是我们母女的大恩人,孟郎君,你平日唤郎君就好。”
小姑娘看着孟跃,小小声唤:“郎君。”
孟跃:“嗯。”
随后,苗秋娘将稠一点的粥给女儿,她吃着稀粥,却见身边人起身。
“郎君?”
孟跃:“我吃好了,你们吃。”
苗秋娘愣愣应是。她低下头时,看见桌上半碟未动的炒鸡子,顿时红了眼眶。
小翠丫担忧:“阿娘。”
苗秋娘摇摇头,她用袖子擦了擦泪,“郎君是个大好人,之后一定要好好报答郎君,知道吗?”
小翠丫点头。
孟跃留了几日时间让苗秋娘缓缓,之后,她带苗秋娘去工坊。
“现在账目不复杂,你平日空余里就看看书,教养女儿。”
孟跃丢下一句,又出门了。
她要去茶楼酒肆打听一下麦坊的名气如何,虽然刘生每日送来的账目更直观,但坊间更能判断动向。
茶楼里,有人惊叹:“也不知这蛋糕是如何做的,如云朵绵软,最近天冷,我阿娘萎靡不振,我哄着她吃完一块蛋糕,她都露了笑。”
也有人嫌弃:“蛋糕,闻名知意,不过是鸡蛋和面粉做的廉价点心罢了。”
亦有人纠正:“兄台有所不知,这蛋糕还真不是寻常物,如今大半个京城都晓得了,可是没有第二家能做出同样的蛋糕。”
有争议就有讨论,一来二去,更多的人想去尝尝。
角落里的男子搁下残茶,结账走人。
如今蛋糕势起,趁着过年和上元节这个东风,能大赚一笔。
孟跃按下此事,寻找新商机。
马车走街串巷,寒风透过窗洞,洒了孟跃满头满脸,车内没有一丝热乎气。
孟跃不觉,一连数日在外面跑,这日车把式将孟跃带去古玩街,他看着街边的石料摊子和铺子,乐呵呵道:“郎君灵秀,要不要试试,肯定能挑块好料子。”
孟跃笑笑:“借你吉言。”
她系上狐裘,取了幕篱下车,今日天如墨染,寒风呼呼刮过,小贩也没什么精气神叫卖,见孟跃过来,也只是不咸不淡招呼一句。
地摊上没什么好货,都是诓想捡漏的人。
孟跃扫过,随后踏入铺子,铺子里的石料好上几分,可惜掌柜开出的价格过高。
孟跃一连走了十几家,她看天色暗的厉害,打算逛完最后一家就回去,然而一进铺子,被角落里一块石头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块开过大半又放弃的翡翠,长两寸余,宽约摸一寸,高5寸些许,水头瞧着不错,如果没有意外,这块翡翠雕刻出来,少不得值三百两银子,若是师傅手艺好,再运作运作,价钱翻一倍也不是没可能。
然而翡翠从左往右三分之一的位置,凭空生出一条颜色更深的裂纹,从上至下,避无可避,顿似美玉生瑕,价值大打折扣。
若要强行加工,只能拆开,打一对翡翠镯子,一个翡翠簪子,并一些零碎的耳坠子,珠子。价值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孟跃看的有些久,掌柜上前殷勤道:“郎君好眼力,这块翡翠可是咱们店的宝贝……”
孟跃声含揶揄:“如果贵店的宝贝就是这等货色,那么贵店真令人失望。”
一句话把掌柜到嘴边的说辞堵了回去,知晓是遇着行家了,掌柜又忍不住看孟跃一眼,见对方锦袍狐裘,脚踩羊皮靴,估摸出身大户人家。
掌柜讪讪道:“宝贝当然不会随意放着了。郎君想瞧,老朽这就令人拿出来。”
“不用了。”孟跃指着那块半开的翡翠,“我给妹妹打一对镯子,就它了。”
掌柜闻言,知晓这块石头卖不了好价了,伸出一个巴掌道:“郎君想要,就这个数罢。”
孟跃转身往外走,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掌柜立刻拉住她:“郎君好说,好说。”
这性子也太烈了,素来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咋直接走了。
孟跃不与他争:“三十两。”
掌柜:……
掌柜一脸肉痛,实则飞快把翡翠石头装匣子里递过去,“郎君风姿非凡,气度过人,老朽就当交个朋友,真是一文钱都不赚郎君的。”
孟跃:哦。
第30章
车把式是京郊人,平日赶车走街窜巷,对京里颇为熟悉,孟跃令他去寻雕师。
车把式犹豫的看了看天:“郎君,天沉得很,不若改日罢。”
孟跃:“无妨。”
车把式照做,古玩街旁边就是扎堆的玉雕师,自古二者不分家,孟跃下车挨家打听,语气狂得很,开口就要手艺最好的。
铺子里的卢师傅气乐了,指了指巷尾:“你若请得动洪大师傅,尽管试试,他的手艺没得说。”
等孟跃走了,学徒疑惑:“师父,洪大师傅都两年没雕刻了。”
卢师傅哼哼:“那后生不是要最好的师傅吗?我指给他了,请不请得动是他的事。”狂生小子就该吃些教训。
洪大师傅的脾气可比他臭多了。
车把式有些不安,他虽然不懂玉雕翡翠,但他晓得这些手艺人都不是什么好性子。
但转头看见孟跃一身华服,又想他家郎君也不是普通人。
车把式在铺子外安心等着,两刻钟后,孟跃从铺子出来。与此同时,她刚买的翡翠石也没了。
车把式疑惑:“郎君就这么把翡翠给他了,好歹寻个中间人。”
孟跃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猴子摆件,水头不输她买的翡翠。
车把式止了声,向孟跃竖大拇指。
孟跃笑笑:“是洪大师傅周全。”她踩着凳子上马车。
这一幕叫留意孟跃的玉雕师都惊了,学徒回去传信,卢师傅差点被刻刀伤了手:“不可能!”
“真真的。那个猴子摆件,徒儿曾经看过,就是出自洪大师傅之手。”
卢师傅也不雕刻了,捋着胡子来回踱步,想不通,还是想不通。
卢师傅与其他玉雕师去探究竟,结果被轰了出来。
卢师傅:??!
这还有天理吗?!
他比那个狂生输哪儿了。
如若孟跃知晓,应该会说卢师傅差了创意。
最开始孟跃也差点被轰出去,但她说她带来了一块惊世翡翠,洪大师傅错过,一定悔恨终生,终于把人诓出来见面。
两人在内室坐定,然而孟跃把翡翠拿出来,洪大师傅扭头就走,孟跃笑盈盈道:“好石出好件不稀奇,歹石出好件,才是巧夺天工。”
洪大师傅驻足,狐疑地望向她。与外人猜测不同,洪大师傅两年不动手,不是他拿乔,而是他无法突破了,他又不愿随意雕刻,砸自己招牌。
孟跃看着翡翠石,意有所指:“您不觉得这个尺寸,适合雕一座菩萨像吗?”
洪大师傅看着翡翠上的竖长裂纹,讥讽:“流泪菩萨像?”
孟跃恍若未闻,轻声细语念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洪大师傅不屑,但随即神情僵住,如豹疾冲回桌边,捧起桌上的翡翠,指尖抚摸那道碍眼至极的裂纹,低声喃喃:“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他倏地大笑,捧着翡翠石如获至宝,骇得外面的学徒频频询问…
孟跃背靠车壁阖上眼,呼出一口热气,哪有那么多臭脾气,缺的是投其所好。
马车穿过雾色,拐入街中小巷,停在院门前。
院门从里面打开,苗秋娘头戴帷幔,一身男装难掩风情,提灯讨好道:“郎君,仔细脚下。”
孟跃令苗秋娘回屋拿二十个铜板,串成串,递给车把式:“路上喝碗热汤,再去接刘掌柜。”
车把式喜不自禁:“谢郎君赏。”而后美滋滋赶车离开了。
花厅内灯火通明,小翠丫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朝孟跃腼腆一笑。
孟跃对她招手,小翠丫捏捏衣摆,忍不住靠近,不伦不类的屈膝行礼:“请郎君安。”
孟跃揉揉她的脑袋,“以后扮作男子,言语习性按男子的来。”
小翠丫迟疑点头。
苗秋娘此刻端着晚饭来,俩荤俩素一汤,孟跃动筷,母女二人才跟着动筷。
花厅寂静,烛火摇曳中,只有隐约咀嚼声,末了,孟跃道:“等会儿来书房。”
苗秋娘心中惴惴,洗了碗,她将女儿安置在厢房,独自去书房。
书房里只着了两盏灯,有些昏暗,光影模糊了孟跃的面容,苗秋娘捏着衣裳下摆,忐忑问:“不知郎君寻我何事。”
“新户籍有眉目了。”
苗秋娘眼中骤亮,恍若花开,那张本就不俗的脸,更加明艳。
“郎君,我……”
院门被敲响,是刘生来了,他顶着一身风雪,进屋后雪化了,眼睫发丝悬着水汽,湿漉漉平添狼狈。
小翠丫端来两盏热茶,她被双亲教的很好,举止有礼,又有女儿家的贴心细致。刘生哪里接触过这样乖软的孩子,忙不迭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给小翠丫:“你拿着甜甜嘴儿。”
小翠丫看孟跃。
孟跃:“拿着罢。”
小翠丫这才接了,朝刘生拱手行礼,孟跃眸光一软,忽而道,“翠丫,因势所迫,你和你阿娘要改名换姓。”
翠丫愣了愣,随后道:“我都听郎君安排。”
自从父亲亡故,不止她阿娘,她也吃了不少罪,如今为求生舍去曾经的名姓,翠丫并不如何难过。
阿父一直都会在她心中。
苗秋娘左右看看,孟跃示意刘生道来。
刘生看着苗秋娘:“秋娘子,这些日子咱们也打过数回照面了,你虽然扮做男子,但恕我直言,你身段曼妙,并不是努力就能扮好男子。”
苗秋娘心头一慌,“郎君,我…”
孟跃:“听刘掌柜说完。”
刘生道:“因此新户籍上,秋娘子还是女子身份。届时将你们记作中州人士,双亲身亡,郎君更名孟连穗,是家中次子。秋娘子更名秦秋,是长嫂,带一子孟熙,跟着小叔子过活。”
刘生又补充了一句,“熙也,光明明朗之意。”
苗秋娘有些茫然,但心中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欣喜,她搂着女儿,“孟熙,熙儿。”
真好听,寓意也好,一听就是认真取的。
苗秋娘带着女儿要给孟跃下跪磕头,被孟跃阻止了,打发二人出去。
书房内一时寂静,刘生有些不自在的端起茶盏,蒸腾水汽朦胧,他愈发瞧不清眼前人。
愈与孟跃接触,刘生就愈茫然。
麦坊开业之初,孟跃曾给他半块残缺的玉牌,让他去官府寻一位主事。若是对方不认,就立刻回来。
他早想过孟跃出身大户,官府有人一点也不稀奇。偏生孟跃叮嘱他,若有人问起,就道玉牌主人早已亡故。
青天白日,他生生惊出一场冷汗。
他也不知怎么到的官府,对方听闻通传后立刻见了他,询问得知玉牌主人身亡,神情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早有预料。
刘生什么也没提,只是给主事送了份礼,对方也收下了。
之后地痞流氓去麦坊闹事,官府立刻着了人来,衙役一通呵斥,地痞流氓作鸟兽散。
至此,暗处的人都晓得麦坊背有靠山,不敢再打主意。
这事刘生刻意遗忘,前些日子,孟跃又给他半张残缺字画,让他去户部寻人。
刘生:………
刘生不晓得,宫里有成算的人,早预备好后路。
有些在宫外收干儿子,干女儿,有些选中家族里的子侄栽培。天长日久,小苗也亭亭玉立。
孟跃从前跟在十六皇子身边,得顺妃和十六皇子看重,十分有脸面,有时旁人遇了难处,求到孟跃跟前,只要不是害良心的,孟跃能帮则帮。
有些人心怀感激,予孟跃信物,想着某一日孟跃用得着。就算孟跃用不着,也是他们一个心意和态度。
孟跃让刘生去户部寻的人,乃是殿中省杨嬷嬷的远房侄儿。这些年有杨嬷嬷的接济和帮扶,对方才能在京中立足。
刘生搁下茶盏,絮絮叨叨说着事,无不详尽,末了,他讨教学业上的问题,孟跃给他解惑。
临走前,刘生又忍不住回头:“郎君,我觉得你站在迷雾里,我看不清一点儿。”
孟跃微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刘生低下头去,屋外风雪更大了,刘生一头扎入昏暗和寒冷中。
又两日,刘生跑了一趟户部,拿到一份新户籍文书。
他坐上马车,有些不明白郎君有手段有人,为何不早些办理新户籍,而是用着一张临时户籍。
自是孟跃独自一人立户会引人怀疑,她从未小瞧过四皇子等人。
刘生径直奔杏花巷,刚要敲门,院门先行打开,苗秋娘带着幕篱出门,刘生虽有疑惑,却也没多问,谁知还没喝上一口茶,院外传来惨叫,刘生立刻跑出去。
一对母子远着苗秋娘又惧又怕,左邻右舍都跑出来,“怎么了?”
“那…那个女人的脸,是烂的!!”母子转身跑远了。
刘生扶起苗秋娘,适时风吹过,掀起幕篱一角,露出女人红肿溃烂的左脸,其他人也吓了个好歹。
刘生赶紧扶苗秋娘回去,关上院门,刘生刚要安慰,苗秋娘笑盈盈擦了脸,完好如初。
“郎君的主意,这样之后我带着幕篱出入就没人怀疑了。”
苗秋娘不比孟跃,她是京中南门人士,指不定有熟人认出,这下旁人躲她还来不及。
刘生嘴角抽了抽。
户籍一事落定,小寒之后,孟跃去寻洪大师傅,学徒看见孟跃就把人领进去。
“前儿大师傅就刻好了,等着郎君来。”
洪大师傅擦着手从后院出来,红光满面,孟跃笑道:“观大师傅气色,想来成品完美。”
大师傅身后学徒捧着红木盒子上前,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取出摆件,翡翠上碍眼的裂纹,此刻变成地藏王菩萨手上的锡杖,菩萨威严肃穆,栩栩如生。
孟跃示意车把式上前,红木盒子里躺着洪大师傅给她的猴子摆件。
“洪大师傅是君子,晚辈也非小人。”
当初交换是洪大师傅安孟跃的心,他并不会吞了孟跃的翡翠石。
洪大师傅终于正眼看眼前人,对方戴着幕篱,应是女儿身,可又着男装,连音色也十分英气。
似是看出洪大师傅的疑惑,孟跃道:“晚辈并非京中人士,初来乍到,受不住风雪,是以仗着年少,取了姐妹们的幕篱,还望大师傅勿怪。”
洪大师傅摆摆手,他更关心翡翠摆件,询问孟跃如何打算。如果孟跃割爱,他愿意高价买下。
孟跃确实打算卖出,但不是卖给洪大师傅,气得洪大师傅瞪他。
孟跃笑笑:“摆件卖出银钱,我与大师傅七三分,算是晚费付予大师傅的手艺费。”
洪大师傅皱眉,他实话实说:“老夫的确有几分手艺,但并不值这么多。”
“晚辈觉得很值。”孟跃托洪大师傅引荐京中宝斋的话事人,价高者得。
洪大师傅狐疑,多看了孟跃一名,这小子最开始找他,莫不是还冲着他背后的人脉来的。
京中颇负盛名的玉雕师,哪家玉行宝斋不留意着。
这厢洪大师傅放出消息,下午各家宝宅的主事人就来了。
孟跃在三楼饮茶,听着二楼厢房争的面红耳赤,心情愉悦,多用了一块点心。
傍晚结果就出了,那尊翡翠菩萨摆件卖了五百两。孟跃按照说好的三成,予洪大师傅一百五十两。
洪大师傅不得不承认,如果是他买下摆件,顶天了三百两。
孟跃笑眯眯道:“晚辈年岁浅,见识短私以为玉雕师更在乎雕刻的过程,最后的成品受到众人喜爱,应该更有成就感。”
一语惊醒梦中人。
洪大师傅最后一丝怨念也无了,难得露出个笑脸送孟跃离开,而时隔两年之后,洪大师傅再出手,用一块瑕疵的翡翠石,雕出一尊地藏王菩萨,堪称点石成金,惊艳众人。
先时以三十两银子将翡翠石卖给孟跃还美滋滋的掌柜,此刻快要哭昏过去,他看走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