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伊琳娜说起了这段被掩盖的密辛, 当年大启的情况并不好,内部朝政动荡,外部蛮夷觊觎, 林若甫远赴沙俄说好听是驻沙俄大使, 实际上是去当“质子”的, 他在沙俄的日子并不好过, 称得上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情况的反转,是女皇突发疾病,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是林若甫站了出来,说他知道有一位神医,手段奇诡但医术天下仅有的高明, 昔年他女儿病重都已经停止了呼吸,所有大夫都摇头说治不了了,这位神医却能起死回生,他女儿娘胎带出来的弱症也治好了。
“他推荐的这个人便是张景华。”伊琳娜撇了撇嘴。
薛瑾安从她的表情中分析出她对张景华颇有微词, “他还做了什么?”
伊琳娜被看穿也并不遮掩, 她托了托垂落颈间的头发, 哂笑道,“还帮我母亲调理好了身体,让她成功和情人生下了爱的结晶。”
可以说是一手给伊琳娜的继承人之路加满了难度。
“恭喜。”薛瑾安说着顿了顿,在伊琳娜不可置信看过来的时候又说了一句, “节哀。”
薛瑾安向来是公平的,恭喜了女皇治好了不孕不育,同时还为伊琳娜的坎坷表达了默哀。
伊琳娜:“……”
伊琳娜被他气笑了,磨着牙道,“你搞清楚谁才是你的合作者, 我母亲对大启是怀有吞并之心的,不像我,我只想和你们合作共赢!”
“她吃不下,会被噎死。”薛瑾安实话实说。
伊琳娜差点被他的大实话直接噎死,但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是对的。东方之国和其富饶,从来就不缺乏觊觎者,数千年来,周边的蛮夷从匈奴换到鲜卑,从鲜卑到羌人……再到戎狄,对手换了一茬又一茬,即便铁蹄踏碎山河,被统治之下的汉人也始终不屈,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会修戈矛披战甲,重拾旧河山。
最后,戎狄得出结论,想要入主中原这块地方,只有汉化一条路可以走得通。
然而大帝国不是戎狄,这是一个统一的文化传承同样漫长的国家,传承久远的大国都有一个通病,腐朽又骄傲,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舍弃自己的文化来崇尚他国文化,因此假如大帝国真的对大启出手,他们只会将这片大地当做免费资源库去掠夺压迫,而绝不对想去治理这里。
同样,大启的子民也不会任由自己被压迫,他们终将会拼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崛起,双方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很有可能就会如薛瑾安所说的,吃不下这块带刺的大饼,然后被生生噎死。
伊琳娜不主张对付大启便有这个原因,在她看来还是拿下戎狄更有性价比。
薛瑾安在把伊琳娜噎住之后,就在脑子里分析张景华和林若甫的事情,伊琳娜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这些事真实的概率为77%,他突然想到有关德妃的身世问题,薛瑾安有了另一个猜想。
当初三皇子惊马案之前,薛瑾安曾经远远见到德妃在马上同大皇子讲话,两人用的都是陌生的语言,薛瑾安没能读出唇语。
薛瑾安从数据库中将当时两人的唇语口型翻出来,将系统语言切换到大帝国语匹配了一下,吐出一串乱七八糟的音节。
“什么上天?”伊琳娜有种在听天书的感觉,她满脸疑惑地看向薛瑾安,“你在说什么鬼话?”
薛瑾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切换了一下系统语言,用戎狄话将这唇语口型匹配了一下,这次听起来好了很多,勉强有几个词是对上的,但还是有些不通顺,逻辑也是混乱了。
伊琳娜也略懂戎狄语,她听了一会儿皱起眉,“虽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你这口音有点不对吧?”
伊琳娜若有所思地张口念着薛瑾安刚才说的一个词,总觉得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像是榫子没有找到正确的接纳它的结构,她将这个词在唇舌间反复念叨,每一次音调音节的有细微的调整,终于她恍然大悟的念了一遍正确的音。
“这是南疆语的马的意思。”伊琳娜有些惊奇地看了看薛瑾安,“你还会南疆语啊?不过你口音有点太重了,其他的我听不出来。”
果然。薛瑾安对这个答案没有半点意外,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会南疆话吗?”
“会一点。”伊琳娜谦虚地比了个手势。
伊琳娜看出他的意图,非常爽快地直接将自己会的南疆话都说了一遍,她倒不是瞎谦虚,她的南疆话比起戎狄话来说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会的都是一些日常用语。
这还是伊琳娜想要找人学戎狄语,结果手下阴差阳错抓了个来传教的南疆人,正如中原人看蛮夷们似乎都长得差不多,大帝国的人看戎狄、南疆、西域人也觉得他们长得差不多。
其实这也没错,毕竟这三家追溯到千八百年前,还真是同一个祖宗。只是最后分崩离析,环境也不同,语言也便跟着有了改变,西域商业四通八达,上至欧洲下至东南亚都有他们的行商痕迹,他们融合的民族也比较多,语言的变化也就最厉害,分支也多,颇有南方山岭之地十里不同音的意思。
戎狄在相国的影响下努力汉化,语言融入了很多中原官话的影子,和祁州方言放在一起,颇有种傻傻分不清的感觉。
而南疆常年龟缩在那方寸之地自治,他们的语言变化是最小的,保留了大部分的古音古字,也更为拗口一些,乍一听和戎狄话很接近,很多词发音都是相似的。
伊琳娜的戎狄语本来就是跟南疆人学的,不可避免的也学了一点南疆话,对这两种语言的相似不同倒是说得上几句。
“你若是想要学南疆话,我可以送你个老师,就是那家伙一心传教,教学的时候难免便会夹带一些,你不耐烦了就直接揍他,他能老实好一会儿。”伊琳娜给薛瑾安迫害南疆传教士的经验。
薛瑾安婉拒了:“这些足够了。”
只要有足够的样本,薛瑾安就能通过数据分析将其中的规律摸清楚,他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大皇子当时同德妃说了什么,他只是要确定大皇子说得是南疆话,从而确定德妃来自南疆。
这样一来,德妃进宫的动机就很值得深思了,这到底只是巧合,还是张景华示意的?大皇子又是否知道这件事呢?
“关于张景华,你还知道些什么?”薛瑾安继续追问。
伊琳娜深思了一会儿,有些犹豫不定,“你要说的话倒是确实有一件事,不过我并不确定,当时我叫人套话的时候,那个传教士已经意识不清了。”
伊琳娜说得委婉,薛瑾安也大概听出,那个传教士应该是受了一番审问才能留在伊琳娜身边教书的。
这无可厚非,她毕竟是一国公主,那传教士说白了是他国俘虏,现在还活着已经值得庆幸了。
伊琳娜见薛瑾安不说话,咳嗽了一声解释道,“不怪我手段凶残,实在是他们南疆人太过分,传教传得太凶了,说好的南疆人都龟缩在自己家里不愿意出门呢。”
“我叫人问过那个传教士,他说这么多人出来传教,是因为南疆不服气现在这位新上任的神主,他们都是追随旧神主之人,他十分崇拜张景华,说张景华并不是自愿下台,而是被新神主设计,破了戒才被迫让位的。”
“据我所知,他们神教的神主只有一个戒律不能破,那就是不能失身。”伊琳娜努力扒拉着脑袋里的信息,“张景华当年在中原似乎同人成亲拜了堂,对方还生了一个女儿。”
“张景华卸下神主之职离开南疆再次前往中原,听那传教士的意思,是去找他女儿的,我找人打听过,那些南疆人戒备心太重,很难打听出有用的消息,只是有些似是而非的传言,一会儿说他女儿丧了夫守了寡,一会儿又说他女儿嫁了个极其富贵的人家过着寻常人羡慕不来的好日子,一会儿又说他女儿是嫁给了他的唯一亲传弟子……还有说他女儿是天煞孤星的命,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儿子最后连自己都不放过,也有说他女儿得了不治之症,张景华想做‘长命蛊’起死回生……”
“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但南疆封闭排外,实在查不到消息来源,我也只能当流言处理了,至于张景华本人,已经杳无音信十多年了。”伊琳娜耸了耸肩,“算起来,张景华若是真有一个女儿,也是儿孙满堂的年纪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瑾安将这些传言中的几个词拎出来,寡妇、克亲、不治之症、治病……他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一个人。
——慧贵妃。
慧贵妃何氏就是寡妇,生了两个儿子都死了,最后自己也死了,而刚巧神出鬼没的张景华当初是进宫给慧贵妃看过病的。
从周玉树的形容中,张景华是个颇为古怪的人,并不在乎人命,他虽然有神医之名,但杀过的人只怕比救过的还要多。这样的人偏偏进宫给慧贵妃诊过脉治过病,着实叫人不敢置信,若是慧贵妃同他有血缘上的关系,倒是也说得通了。
只不过慧贵妃已死,张景华也不知所踪,这件事要求证竟然一时之间都找不到当事人。
伊琳娜已经把脑子里有关张景华的事情都掏空了,实在是再找不到相关东西,才终于被薛瑾安放过。
伊琳娜也很会顺杆爬,她当即挟恩以报找薛瑾安要了一个人情。
双方心满意足的散场。
次日一早,大帝国的使臣就离京了,很快便到了三月会试。
说起三月会试,倒是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太皇太后和皇帝互相都想要用自己的人当主考官,双方争执不下,眼前就直接僵持在那里了,内阁首辅姜汶站出来,提了岑夫子和崔鹏飞的名字,这两位足够德高望重压得住场子,虽然人不在朝堂,但朝堂多得是他们的党羽。
——岑夫子当代大儒桃李满天下,不知多少弟子在朝中为官;崔鹏飞一代丞相因政治问题壮年乞骸骨回乡,其后游历四方有教无类,随手点拨过的学子不计其数。
这两人名字一出来,甭管是哪个党派的都不敢吱声。
两位退休多年的老人就这样被迫返聘上岗,领了会试主考这一职务,还附带这出题目。
为防舞弊,会以二人为中心单独划出两个出题组,会试开考之前,两组的题目开始合在一起打乱顺序印刷,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完整的考题都是什么。
朝堂的人都觉得姜汶这主意出得绝,两个老人在家骂骂咧咧恨不能咒死找事的姜汶。
这两个老的自己心里不舒坦了,就准备让大家跟着不舒坦,当晚薛瑾安就率先收到岑夫子烧来的灰信找他出数学题。
“就要你平时做的那种,算国库银两的那种。”岑夫子特意划重点。
薛瑾安信手拈来,直接就以西北军、戎狄、大帝国的三方对峙为背景,已知西北军人数,重骑兵、轻骑兵、步兵、神箭营等兵种人数分布,给出一人一马一天的嚼用、祁州的税收粮食产出、将士的月俸信息、朝廷给的军饷信息……问,在朝廷不支持打仗的情况下,西北军需要多少钱能把戎狄打到灭国?
当然,最后在岑夫子的耳提命面下,薛瑾安收敛了一下司马昭之心,将把戎狄打到灭国改成了打半年的仗。
薛瑾安这边出完数学题,第二天崔醉就带着崔鹏飞的嘱咐进宫,让薛瑾安画了好几幅图当题目。
“这要怎么当题目?”福禄寿全两人发出了没见识的声音。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崔醉嘚瑟了一下,手指弹了弹纸张,道,“你乍一看这只是平平无奇的风景图,然而这幅图里蕴含的信息很多,它属于哪里、是什么季节、什么山川地貌……全都藏在这里面,考生们要做的就是看清楚这图里的是什么地方,然后根据地方书写相关的治理方案,随便在呢么写,农业、经济等,完全不限制文章内容偏向。”
这题说难不难,毕竟看图写作,再蠢的人盯着这画也能看出一些东西的,但你要说简单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越是这种开放限制的题目,能写的东西越多,而能写的东西越多,出错的概率也就越大。
福禄似懂非懂,又问道:“那为什么要这么多张图啊?”这些图多得都能够单独出一张卷子了。
“防舞弊。”崔醉哼笑了一声表示,“这些题目会等量印刷在试卷上,保证前后左右拿到的题目都不一样!”
“哇哦,好厉害!”福禄寿全鼓掌。
薛瑾安觉得这想法很对,于是转头给岑夫子补发了几道题目分卷用。
就这样,等到双方的题目合二为一印刷出试卷,两位返聘主考官拿着考卷相顾无言。
岑夫子的手微微颤抖。
崔鹏飞不忍地闭上了双眼。
他们现在心里只有一个问题:今年的科举,真的有人能考过吗?
第132章
会试连考三日, 最后一日刚过午时,就有马车停在了贡院门口,待到考试快结束的时候, 外面已经围满了考生的家人, 终于等到贡院开门, 他们翘首以盼。
然而直到一刻钟过去, 才有考生陆续从中走出,他们神情恍惚,浑身上下无端叫人觉得沉寂。
“二、二郎,这是怎么了?”好一会儿终于有家长忍不住,一把抓住了自家儿子的手,眼神担心而关切。
这位小二郎飘忽的眼神逐渐聚焦, 他张了张口,欲语泪先流,哽咽道,“娘, 孩儿原来在读书上并无天份, 这么多年寒窗苦读竟然是蹉跎人生, 呜呼哀哉,悔之晚矣!”
小二郎仰面哭嚎,其他学子们也都露出了兔死狐悲的哀戚表情。
整个贡院门口都蔓延着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气息。
崔醉默然地放下车帘,转眸看向从上车开始就坐在角落沉默不语地崔酌, 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和师父比,老头子都得自卑。”
还好我早就弃文从武了。崔醉在心中暗自庆幸。
举子们意气风发的进入考场,一考一个不吱声的回来, 整个京城都陷入到一种难言的沉寂之中,而这样的愁云惨淡是不会消失的,只会转移到阅卷老师的身上。
岑夫子和崔鹏飞其实在收到薛瑾安出得题之后,就非常识相的让对方写了一套参考答案,然而有些自诩有些学术水平的老古板,一听说卷子有十全公子的手笔,当即就摆出了不屑的神情,直言不信任对方写出的答案。
岑夫子欲言又止,委婉地劝了两句,对方根本不听,崔鹏飞直接就拿出原卷让老古板们现场做,然后卷子一发,全场安静。
“印刷好的答案老夫放在这里了,做完了想要对的话随意自取。”岑夫子给他们留了最后的体面。
最后,这些答案一份不差的被人领走,所有人都埋头阅卷,再也没有人说过十全公子半点不好。
老学究们埋头阅卷的时候,两个主考官一遍巡视场地一边聊起了十全公子。
两只老狐狸先是互相试探打机锋,虽然崔鹏飞没有说十全公子到底是谁,但岑夫子已经有所猜测,毕竟崔鹏飞密切接触过的皇子也就那么一个。
对于十全公子的身份,岑夫子有点惊讶,但又不是那么惊讶,毕竟这可是七皇子!岑夫子自夜半收到第一份作业到如今,一直便想找到他,然而皇宫里的公主皇子他都已经试探了一遍,最后锁定了七皇子。
他至今只私底下与七皇子见过一面,七皇子对外风评有差,展现出来的实力却着实不菲,若是他,似乎什么事情按在他身上都不奇怪。
岑夫子唯一遗憾的,便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是绝对不能同七皇子有往来接触的,一旦被人发现这只会害了他。所幸他是个豁达的人,知道了对方是谁就足够了。
崔鹏飞对七皇子的人脉也颇为惊讶,他对儒生普遍看不上,和大儒们也多有龃龉,但这不代表他会看轻这些大儒,尤其是岑夫子,岑夫子或许比起做官来说更适合教书育人,他的学生也多是实干派,留在京城的不多,政绩就没有太差的,假以时日都是国之栋梁。
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不愿意放岑夫子走,非要将他留在宫里教书,抓住一个岑夫子,相当于有了半个大启官员的名单,尤其是中低层能用好用的官员,一大半都是岑派。
崔鹏飞很是惊喜,即便岑夫子从来不站队,但只要岑夫子一派的人不动,就是一大助力,七皇子的未来又稳了一步。为此,崔鹏飞愿意暂时放下和儒生们的恩怨,同这人好好说道几句话。
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提薛瑾安的名字,你一言我一语的打机锋。
他们这机锋打着打着,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莫名其妙就开始攀比起来,为了证明谁才是十全公子最好的老师,进行了长达数天的唇枪舌战。
岑夫子:“这十全公子尚未出名的时候我便认识了,那么多老师他唯独听了我的课,主动给我写了篇文章,这便是天定的缘分。”
岑夫子特意加重了“主动”这两个字。
“也就是凑巧。”崔鹏飞笑眯眯地扎心,“老夫同他虽然认识的晚,但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我们相谈甚欢,就此有了师徒情份。”
岑夫子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哼笑了一声:“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天下之人皆可为师,老师一词不过虚名尔尔。”
崔鹏飞撇了撇茶叶,语调懒散:“虚名总比无名好,他总归叫我一声老师,我也无憾了。”
岑夫子:“……”
崔鹏飞:“……”
两人对视,眼眸中似火光迸溅,明明都在笑着,一派和气样子,气氛却偏偏剑拔弩张。
“姜汶那小子,真是会磋磨老人。”岑夫子突然说道。
崔鹏飞深以为然:“这小子还是太闲了。”
*
不管会试有多难,该放榜的还是要放榜的,出乎意料的是,会元的名头既没有落在江南府崔酌身上,也没有落在晋阳府谭灵越的身上,而是爆了冷,落在淮北府一个叫杜寅杜伯清的中年举子身上,据说这位已经考过数次不中,这一次突然崛起,着实是叫人吃惊。
这杜寅倒也有些名气,不过他出名的并不是才学,而是他对十全公子的推崇,他与晋阳府谭灵越、江南府刘正、大才子柳固、还有一个叫田呈闵的是小团体,都曾数次公开为十全公子出头站队。
有人对这爆冷有些不服气,所幸贡院会张贴优秀学子的考卷,杜寅在才学上确实略微逊色,字是标准的科举专用馆阁体,没有什么特色,瞧半天也只觉得工整,文章从结构到风格都有点过于死板,非常标准的三段式写作,是如今的考生们颇为鄙夷不喜,但会随着时代逐渐被发扬光大的八股文。
——这是考科举次数过多的学子不可避免的一个毛病,他们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容易得分的模板,所以会下意识地往模板里套。
真正让杜寅从一众学子中脱颖而出的,便是算术题和看图写作的策论题,也是看完了这两道题,众人心中的不满疑虑都尽数去掉,因为杜寅竟然是唯一一个将那庞大的计算量算完且正确的学子!
是的,尽管考试考三天,每张试卷都给了他们一天一夜的答题时间,也依旧有不少人连算都算不完,这些算不完的都还算好了,有不少抓耳挠腮一夜下笔只写了个“答”。
他们终于深刻认识到什么叫“术算题不会就是不会”。
一个术算题足够让学子们心服口服,再看他的策论,虽然文章写得不够华丽,但一条条时策都写得有理有据,从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来写了怎么治理该地,为了更加直观,他还顺手按照术算题的格式写了一道预计该地治理之后的税收,计算量没有原题那么复杂,也省去了很多影响因素,但也很是不错。
两位主考官在旁朱笔批注:
清风道骨的字迹写着:虽有悬浮之处,但可用。
有些狷狂的草书写道:颇有出题者本人之风范。
基本也是实锤了这出题人就是万恶的十全公子了。
杜寅的会元之位稳了,众人都纷纷向这位一朝崛起的中年举人道恭喜,杜寅本人却觉得自己有些德不配位,尤其是他的五人小团体中,有天才谭灵越,江南府的乡试第二刘正,还有大才子柳固,乃至别人觉得名不见经传的田呈闵,他也觉得对方写得策论,对于田地改革方面的东西更加针砭时弊,符合实际。
顺便一提,崔酌在此次会试中排名第二,杜寅的出彩之处恰恰是崔酌的减分之处,术算题他倒是勉强算完了,却是在策论上着实栽了个大跟头,他能猜对图中的地方,也多亏崔鹏飞走过的地方多,他听得多记住了,写得文章华丽漂亮,但其中有用的内容到底有多少他自己也知道。
阅卷都是糊名阅卷,但崔鹏飞对自家孙子的字迹还是认得的,他没有插手,还主动将他的试卷放到了岑夫子的阅卷组,最后拆名的时候,有人还想将崔酌放到第一名去,被崔鹏飞制止了。
按照崔鹏飞的想法,崔酌的排名应该再往下降一些,他道:“文章华丽却无用。”
“多得是写得空泛之人,他提出的点不多却也是有用的,而且对此地进行了相当充分的分析,只是不沾五谷不知农田罢了,这是读书人的通病。”岑夫子看得很透彻,每届会试十个考生里九个的策论都是空谈空想,崔酌的水平放在哪一届都是能排前三的,他道,“你对他太苛刻了。”
崔鹏飞皱眉不语。
岑夫子直接挥手赶人,“去去,亲人回避知不知道?不要影响我们排名。”
崔酌的名次到底没有再下滑。
“杜兄何必妄自菲薄?你这些日子专研十全公子题册都几乎入魔了,能考好是你应该的。”谭灵越说着还自我取笑了一下,“而且策论题我也投机取巧了。”
谭灵越是此次会考第三,他的策论写得主要是教育改革,他的父亲就是晋阳府学正,可以说是家学渊源,他从这方面入手有些投机取巧。
“我,也就策论题写得还看得过去。”勉强上榜的田呈闵揣着手,一张本来就像武夫的脸笑起来更是满脸横肉,他得了倒数半点都不伤心,乐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了。
柳固也难得笑着安慰了两句,还指了指身边锦衣华服的刘正打趣,“我们都是超常发挥,刘公子这唯一一个没考好的都没说什么呢。”
刘正的术算题做得并不逊色,有些粗心大意丢了分,但思路是完全正确的,但他在策论写了商业方面,他本来就出身商贾之家,在这方面很是了解,大抵是太了解,字里行间免不了带出些铜臭气来。
再加上他主张开放通商口岸,组织船队出海,这一主张触及到朝廷多数官员的底线,自然而然给刘正的分数就低了,排名仅在十五。
这排名对其他学子而言相当不错,但对江南府乡试第二,仅此于崔酌的他来说,考得挺差的。不过他在写完之后,就大致猜到自己的排名会被压,倒也并不气馁。
柳固的排名则在二十名开外,他因言论入过狱,受过些蹉跎,差点就直接被撸成白身,是以这次考试就多少收敛了一些。
刘正看了看柳固,用折扇敲了敲脑门,很配合的唉声叹气,故意说道,“你这拿了第一的在这里伤心难过,真叫本公子觉得你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
杜寅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我今日请你们去九添一玩一玩怎么样?”刘正提议道。
“这,不好吧?”杜寅有些异动,颇为犹豫道,“不日我们便要入宫进行殿试,现在去九添一是不是太玩物丧志了?”
田呈闵拍了下他的肩膀,“不玩也行,咱们去沾沾十全公子的仙气儿,让他保佑我们殿试取得好成绩。”
“走吧。”谭灵越这个年纪最小的,行动力却最强,直接抬脚就往九添一方向而去。
杜寅想到十全公子就忍不住激动起来,他碎碎念道,“我是不是该把上次错得题目给他看?还有这次的题目,我——”
他话没说完,嘴里直接被塞了一颗裹着糖衣的干果。
柳固本来就有晨起头晕之症,自在狱中走过一遭之后,他身体一直很差,这种头晕之症便时有发生,所幸这病吃点东西便能缓过来,因此他身上时常会备有便于携带的干果。
手动封嘴的柳固没好气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干脆直接将会试考卷默写下来给十全公子瞧瞧,拜托他好好点评一番。”
柳固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
他更没想到的是,此时的九添一内,大佬云集。
第133章
事情是这样的, 薛瑾安的生辰到了,周玉树找上崔醉准备在九添一给薛瑾安庆生,结果回家就露馅被崔鹏飞给知道了, 于是崔鹏飞强势申请参加, 并且兴致勃勃地带着给薛瑾安准备的礼物逛街, 要给他挑一个好看的包装。
还沉浸在会试失利中的礼物本人崔酌:“……”
“祖父, 我只想好好当官。”崔酌皱起眉头,试图反对。
崔鹏飞挑中了一套青色锦衣,闻言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你这水平,还是在翰林院编书吧, 外放做官就是害人。”
崔酌只觉胸口一痛,千言万语都被这穿心一箭给击碎,他默默地低下头去,好好一个天之骄子, 如今站在这里如同一只落水狗一般可怜。
“你去将这衣服换上, 我瞧瞧合不合身。”崔鹏飞将衣服给他。
崔酌沉默地转身, 却听到身后祖父的声音平静地道,“错了可以改,三年改不了就六年,六年改不了就九年, 当官不是靠毛笔,不是照本宣科,在翰林院好好学,学成了就当一个好官,学不成就当一个好教书先生, 无论哪条路,祖父都会为你骄傲。”
崔鹏飞对崔酌的打击,只是不想让他在不成熟的时候犯错,官员做错了还可以改,但往往一个小小的错误就是一条性命。崔鹏飞是从战乱时期走过来的,他太知道能力不够的官员会给百姓造成多大的痛苦,在这条路上,有时候不做就是做,做就是错。
如果是崔醉,崔鹏飞不会阻止他外放历练,因为崔醉扛得住,但崔酌不行,他遵循着君子教条,太君子的人是不适合当官的,一旦受挫就会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我知道了。”崔酌应声,踌躇片刻还是说道,“祖父,我现在不想选,等我学好了学会了,再选不行吗?”
崔酌知道,只要祖父还活着,崔家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出身崔家的他不会轻易得到重用,他想要让崔家重新站上京城权利舞台,就必须要站队,搏一个“从龙之功”。
崔酌和崔醉不一样,后者不受崔家人待见,除非是造反这样牵连九族的罪,不管崔醉做什么崔家都不会承认不会管;;但崔酌是崔家的嫡系,是崔家正儿八经的少爷,是崔家最有潜力的一个,他的选择就是崔家的选择。
崔酌没有崔鹏飞那样的魄力,他始终斟酌着看着棋盘,不敢在如今还空荡的棋盘上落子。
说白了,崔酌想待价而沽,他的想法很好,只要他爬的够高展现出来的能力够强,他就能得到更多的重视,他想等出人头地之后,再来选阵营。
想法没错,崔鹏飞在进京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奈何他碰到了七皇子。
“等到你成长起来,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崔鹏飞无情说道,他可没忘记还有个岑夫子学生团在虎视眈眈呢。
说曹操曹操到,崔鹏飞转头就看到岑夫子和他的徒弟在门口买糖葫芦。
崔酌刚准备开口跟岑夫子打招呼,被嫌烦的崔鹏飞赶去穿包装了。
“今日出门果然有孽缘。”岑夫子掐了掐手指,摇了摇头感慨,张嘴就吃下三个山楂球,抬步走进来问道,“你在这干什么?”
“怎么还要问,刚才没算出来?”崔鹏飞嘲笑了一下,“老夫带孙子来买衣服,好来参加我好学生的生辰宴。”
“他过生辰?”岑夫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了旁边的小徒弟缘生,缘生眨巴了下眼睛,嘴巴顿了顿又无事的继续嚼着山楂。
崔鹏飞转头又挑起了衣服,并没有注意师徒两短暂的眼神交汇,他故意道,“你不知道这事儿?也是,你都没有请帖,放心,老夫会帮你将祝福带给我的好学生的。”
“……呵呵,怎能劳烦您老,还是我自己去吧。”岑夫子看着他选中的衣服,他佯装不知这衣服是给崔酌选的,“您七老八十了,选衣服的眼光还挺不错,这年轻人穿得衣服您是一挑一个准。”
就差直接指着崔鹏飞鼻子说“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了。
崔鹏飞继续笑:“或许也正是老夫德高望重才入收了个好学生吧。”
岑夫子继续掐手指:“哎哟,您这命格有点奇特啊,乌龟王八蛋都没你能活。”
……
缘生九折两老头下饭,三两口啃完了糖葫芦,觉得味道很是不错,趁着师父不注意,跑出去把整个草垛子都扛了回来,转头就见崔酌站在一边,眼神复杂地看着嘴巴都快打起来的两人。
“喏。”缘生友好的分他一根。
“……谢谢。”崔酌看着那还剩半拉的草垛子,欲言又止。
缘生警惕起来,“我都分你一串了。”
“一个够了,够了。”崔酌连忙解释,“只是……你吃这么多糖没事吗?”
“没事,师父要是要打死我,我就烧信给老祖宗,让老祖宗把他带走两天,等他不生气了再来找我。”缘生暴言道。
崔酌:“……这不太好吧?”
缘生思索片刻,就在崔酌以为他要收回前言的时候,就听他笑容阳光开朗地道,“没事,我听说我老祖宗特别会带人走,他老人家没问题的。”
崔酌:“……”不是这个不太好啊!
你们这对师徒怎么回事?还有你们老祖宗怎么天天都想着带人走,这是正经的老祖宗吗?!
总而言之,在崔酌怀疑的目光中,岑夫子和缘生也加入了这场庆生活动。
周玉树那边很快知道了加人的消息,他皱了皱眉,他并不是很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人,信任崔醉还是因为他认了薛瑾安当徒弟,周玉树思索了片刻,以防万一,干脆将这场原本的家庭庆生活动改成了私人庆生活动。
周玉树将户部尚书冯鄞守、工部尚书左孟常、兵部尚书许平川拉了进来,这三位反正和九添一有合作,也都是聪明人,放进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崔醉有点不太赞同周玉树的做法,和周玉树不信任崔鹏飞岑夫子一样,崔醉同样不信任这三位尚书,哪怕九添一的合作是他亲自去洽谈的,或者说正是因为接触过,才深刻的知道这三位尚书有多难搞。
冯鄞守看似刚直实际圆滑,就是一只老狐狸;左孟常看似木讷实则聪明,从和户部瓜分利益就看得出来;许平川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能从冯尚书手里抠到钱可见一斑。
这三个人目前都是保皇党,唯一有偏向的大概就是冯尚书了,毕竟他的小儿子是大皇子伴读,还在年节宫宴上得罪了二皇子。
九添一的存在太重要,基本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崔醉不敢放非自己人进来。
崔醉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自己没办法做决定的时候就不瞎想,直接找能做决定的人。崔醉进宫将九添一庆生计划给薛瑾安和盘托出。
薛瑾安同意了放三个尚书进去,他知道周玉树和崔醉的顾虑,索性就将这个庆生会的性质彻底坐实,他直接就给参加生辰宴的人补上了请帖,顺便给长公主、三公主、三皇子、六皇子也写了一份。
原主的生辰,薛瑾安还是不想过得太闹腾,这四个人凑在一块不会炸雷。
一般来说请人都是要提前写帖子的,薛瑾安这临时的帖子多少有些不合礼数了,讲究的甚至会觉得他不尊重人,然而受到帖子的人却都欣然前往了九添一。
不仅前往,还多了些人。
长公主带了小泰乐,三公主带上了四公主,六皇子带上了五皇子——五皇子是强行赖上的,他也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就在六皇子出宫的必经之路上等,然后碰瓷了六皇子,利用六皇子的愧疚之心,强行蹭了出来。
也只有三皇子是一个人来的,看到兄弟姐妹们都带了人,他还“啧”了一声,跟薛瑾安邀功道,“薛琉光本来也想跟我来,我没同意,你们关系不好,我看得出来。”
八皇子是唯一一个在三皇子腿瘸了之后,依旧跟在身边的人,甚至比以前更加殷勤,就差直接住在明德院里了,那殷勤的样子连娴妃都为之动容,对待八皇子也亲近了不少。
反而是三皇子,对八皇子始终不温不火的。
“他打量我瞧不出来他的心思,想踩着我往上爬罢了。”三皇子还没吃饭就先喝了半坛酒,脸颊都红了一片似醉非醉的拉着薛瑾安坐下说话。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是在薛瑾安要走的时候,笑着敬了他一杯酒,“七弟,只有你不拿我当傻子骗。”
薛瑾安半点动容都没有,他抽出了自己的手,无情道,“三哥,你酒撒我手上了。”
三皇子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伸手要拽着薛瑾安喝酒,大喊“不醉不归”。
薛瑾安直接抓住他脑袋,提起一坛酒就给他灌了下去,灌得他眼神发直了,道,“你喝醉了,可以回去了。”
悄无声息摸过来听了好一会儿五皇子:“……”
他看着无情转身离开的薛瑾安,又看了看脑袋磕在桌案上醉的人事不省的三皇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阴阳怪气道:“嗯嗯,对,他不拿你当傻子骗,他直接当你是傻子。”
五皇子之后一直坐在自己位置上吃菜喝酒,直到快要散场的时候,才单独找上了薛瑾安,却是说了句:“生辰快乐。”
第134章
薛瑾安看了他一眼:“你是为了说这句话来的?”
“我说是, 你信吗?”五皇子翘着唇角凑近了一些,突然发现薛瑾安长高了好多,两个人的身高差直接归零了。
五皇子恍然发现薛瑾安的变化是真的大, 禁足之前瘦瘦小小干巴巴的一个小孩, 七岁了却还能穿上五六岁的衣服, 露出一截的胳膊腿儿仿佛是皮包着骨头。
禁足之后, 脸圆了,个高了,手脚也都有力了,转眼身高就赶上自己了。
五皇子有些不爽了,他站直了身体,撇嘴道, “你吃什么了长这么快?你在昭阳宫到底是禁足还是补身体呢?”
“谋划造反呢。”薛瑾安实话实说。
“嘁。”五皇子压根不信。
薛瑾安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往常斗嘴总是很利索的五皇子这回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眉头微微皱起,眼神有一瞬间地复杂,不过很快就压了下去, 他勾起唇角, 笑得漫不经心起来, “我在安王那里查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关于操控蛊虫的药的。”
“不需要瞒着我吗?”薛瑾安歪了歪头,对他突然自爆身份的事有些不解。
“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五皇子嗤笑了一声,“戏是唱给入戏的人看的, 不是唱给你这种看透还不愿意装得人,没意思。”
“所以这条消息,你愿不愿意听?”他问道。
薛瑾安没有一口应承,“安王不会想让你擅自行动。”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平时他不会想让你知道这条消息, 但现在可不一定,我对人心可比你懂多了。”五皇子哼笑了一声,没有再问薛瑾安,直接将那条消息说了出来,“萧姝手上的香料缺了最重要的一种,是配不出那药的。”
马场惊马致使三皇子断腿,御林军从明华宫搜出了一堆瓶瓶罐罐的香料,最后成功配出了引诱蛊虫的药。
五皇子抱胸,他大概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提起萧姝的时候,他面上的表情全都收敛干净,看起来很是冷漠。
他说道,“她缺的那个药是有数的,配出来全用在了马场,已经没有剩余了。”
所以即便没搜出作案工具,萧姝也还稳得住,在那药重新配出来后,她才面色大变说不可能。
能动这个手脚的,只有宫里的人。
“起内讧了?”薛瑾安第一反应是安王和后宫的共同利益集团从内部崩盘了,这种内讧也不是先例,楚文琬和萧姝不就是生了龃龉互相坑害,结果双双玩完。
“谁知道呢。”五皇子嘴上说着不知道,言语间却倾向于这个答案,他轻笑着说,“也许皇贵妃娘娘后悔了呢?”
敏皇贵妃和安王是合作关系这一点,在并蒂莲的时候薛瑾安就有所预料,只是双方都默契的隐而不谈,谁曾想五皇子今日喝了酒,直接嘴巴一秃噜就爆了出来。
五皇子这样的人是不会因为醉酒误事的,他说出来只能是自己想说。
薛瑾安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真挚询问道,“你不想活了吗?”
药的事情,安王或许还可以容忍,但直接把底儿都扒掉,安王可就不一定能忍了。
五皇子差点没被薛瑾安直接气死,他翻了个白眼,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丢下一句“你去死吧”,转身就离开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五人组进入九添一所在的巷子时,庆生宴才刚刚开始。
刘正观察了下四周,扇子在掌心轻轻敲击,露出沉思之状,“今日这里的人是不是有些太少了?”
他们虽然一直埋头读书没有真的来过九添一,但九添一的人流盛况他们还是知道的,这条街已经成为了整个京城最繁华之地,据说每日都是摩肩接踵寸步难行。
然而他们今日过来,这街上的人虽然多,却也没有多到叫人惊叹的地步,和其他繁华街巷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兴许是会试刚放榜,大家都在准备殿试?”田呈闵猜测道。
刘正摇了摇头,“九添一消费不俗,且到底是娱乐之地,不少读书人都不屑于此道,真正在这里流连忘返的,是权贵世家里的纨绔小公子们。”
杜寅有些不甘心:“难不成今日九添一不营业?”
“来都来了,总得去看看。”柳固说道。
“也是。”
五人加快脚步,已经做好了扑空的准备,然而等他们到地方一看,九添一正常开门营业,却门口罗雀。
他们好奇地走过去,进门之前被门口的伙计拦住,伙计抱歉道,“不好意思,今日本店包场,不接待外客,还请改日再来吧。”
“九添一还能包场?”刘正很是好奇,这店的流水他随便掐指算一算都知道是什么天价,要包场那千万把银子根本拿不下。
他商贾的脉搏跳动,他扇子一展遮住嘴,小声问伙计:“透露透露,多少钱?”
“这……”伙计露出为难之色。
“我这是给你们老板送钱,他不会不高兴的,说不准还会额外给你钱财奖励,说来听听。”刘正循循善诱。
伙计很是心动,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拒绝,“非是小人不愿告诉您,实在是小人也不知道。”
刘正也不气馁,从腰带抠出一锭银子,“帮我打听打听如何?”
伙计眼神直勾勾盯着银子,显然有些眼馋,但他咬了咬牙到底没有接,只是小声说道,“实话告诉你您,今日是我们主家包得场,多少银子小人当真不知道。”
这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今日知道九添一包场不接外客,来打听的人可不少,掌柜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糊弄不过去就交代是主家包场。
九添一的主家明面上是崔醉,官方文书上是薛七公子,暗地里传得是十全公子,但谁都知道户部、工部、兵部曾给九添一站台,他们还有一个项目已经在收尾阶段,这三家相当于是九添一的靠山,也能说一声主家。
听到主家包场,没人会去问到底是哪个主家,寻思一下是不是可以挑个软柿子捏,九添一惹不起是他们的共识,对方交代主家的意思也就是给他们交个底,识趣的都不会再往下探听。
刘正就非常识趣,他直接将那银子抛给了伙计,“谢了兄弟。”
五人组又结伴离去,不过他们并没有走太远,而是到对面酒楼找了个包厢,盖因谭灵越一句:“今日是不是能见到十全公子?”
五人彼此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就这么上了隔壁酒楼,他们进了包厢打开窗户,确保能看到九添一门口之后,就找小二要来了纸笔,非常默契地埋头开始默写自己的会试试卷。
——嗯,谁不想让十全公子指点一二呢?
他们从白天写到晚上,写到了庆生宴散场,只不过所有人来得时候就默契的将马车都停在了九添一后门,走得时候自然也是后门,他们到底没有看见。
五人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赶在宵禁之前又去了一趟九添一,彼时九添一的伙计们正在装门板,他们以为里面的宴会还没散场,要持续要天明,关门只是为了不惹事端。
刘正眼尖的找到给过银子的那个伙计,他重新掏出一锭银子将手中五人的答卷递过去,“小哥,麻烦帮个忙,能否将这些转交给十全公子?”
“什么十全公子?我们店里没有这号人。”那伙计就是江湖底层混子,对文人之间的事儿一窍不通,连九添一怎么来的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十全公子。
他虽然有点觊觎那银两,但里头小东家还在呢,他可不想惹祸端,还是赶紧干活吧。
是以他朝刘正挥了挥手,“你走吧,你说得这人我真不认识,我们要关门了,您明日再来吧。”
“小哥,帮帮忙吧……”刘正笑着又拿出一锭银子塞过去。
伙计表情很是无奈,正要说“他真不认识十全公子”,就听到掌柜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关个门磨磨唧唧的,别闲聊了,动作麻利点。”
伙计连忙应声跑走了。
“你哪个店铺的?挖墙脚挖到我们九添一来了?”掌柜看到了他手中的银两,环胸上下扫了一遍他们一行人,眉梢一扬颇为好笑道,“这点钱挖不走我们这的人的。”
刘正尴尬地摸了摸脸颊:“不是,我不是来挖人的。”
“十分抱歉。”五人上前抱拳赔礼,杜寅解释道,“我们是此次会试的学子,只是崇拜十全公子……”
今日太晚,薛瑾安不准备回宫,他正在房间准备入睡,听到楼下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出来一看,“是你。”
薛瑾安见过杜寅,还指出过他做错了一道题。
杜寅恍然抬头,看向薛瑾安,一下子也想了起来,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终于又见到您了!”
“进来吧,我给你们看卷子。”薛瑾安道。
“这,时间似乎太晚了……”五人组有些踟躇。
薛瑾安随手披了外衣走过来,“无妨,不会耽误多少时间,你们还能在宵禁之前回去。”
说不费多少时间就不费多少时间,薛瑾安高清摄像头直接扫描,花了大约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在脑子里进行数据分析,然后再用一盏茶的时间指出问题。
五人听得如痴如醉,他们一开始还有些怀疑忐忑薛瑾安的身份,等听完之后就只剩下了崇敬:这人若不是十全公子,这个世界就没有十全公子!
“您还有什么不会的吗?”谭灵越发自内心地问。
薛瑾安没有半点犹豫地道,“写出让老师满意的文章。”
“那一定是他不识货!不要听他的!”完全不知道薛瑾安的文笔是多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五人对十全公子滤镜全开,只觉得那尚未谋面的公子老师是在有意打压十全公子,并深信不疑。
五人组离开之时,一直不怎么活跃的柳固犹豫着,问了薛瑾安一个问题,“您这样厉害的人,为什么不出仕呢?”
户部重金寻找十全公子的事儿全城皆知,然而十全公子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想如果是您的话,朝廷很愿意为您破格。”薛瑾安长高了很多,五官也张开了一些,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柳固以为薛瑾安不去是年龄太小了。
“非我所求。”薛瑾安只说了四个字,柳固愣了愣,眼中有钦佩也有茫然。
脑子里小X老师突然冒出头说道:人类迫切的想要知道某个问题的答案,往往代表着那个问题是他自身存在的。
说机话。薛瑾安拒绝做阅读理解。
小X老师:他对出仕摇摆不定。
薛瑾安明白了,他道,“与其摇摆不如直接去做,做过了才知道自己想不想做。”
柳固豁然开朗,另外四人还有些懵懂,只觉得这话说得挺好听的,下意识记了下来,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句话将会贯彻他们的往后余生。
第135章
柳固将薛瑾安的话听了进去, 殿试的时候没有再藏拙,一跃入了一甲之流。
不过柳固这个一甲来得也很是波折,薛瑾安也算是见证者之一。
说起来薛瑾安会来围观殿试, 还跟之前年节宫宴的事情有关。年节宫宴大皇子的血统遭到质疑, 这些日子都很是低调, 相对应的二皇子一下就活跃了起来, 大肆邀买人心。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入朝听政,也是时候该培养自己的班底,向外人展示一下自己的英姿了,主动跟皇帝提出也想来看看殿试,就当是提前预习了。
据小X老师透露,皇帝听到这话心情当时就不好了, 当天晚上还拿着自己和二皇子的八字花了不少钱找小X老师算命,愣是没算出来相克的命格,很是失望。
敏皇贵妃也被二皇子这突如其来的骚操作给打蒙了,不过她反应很快, 立刻就去找皇帝找补, 把大皇子三皇子也捎带上了。
三皇子对文不感兴趣, 根本就不想去,直接以腿伤为借口想把这个名额给推了,却不想八皇子知道了这件事,也不知跟娴妃说了些什么, 娴妃便跟三皇子说把名额给八皇子。
三皇子一听当即就没控制住火气,直接把娴妃的永和宫主殿都给砸了,拦人太监宫女都被打了,有一个差点没直接被打死。
三皇子站在一堆狼藉之中呼哧呼哧喘着气,表情狰狞眼神赤红, 他道,“母妃下次做什么不用跟我说,除非你想看到我当着你面把薛琉光掐死!”
他的语气太过阴狠凶残,娴妃吓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三皇子死死盯着她的脚,怒到极致反而溢出一个笑来,他也不管娴妃什么反应,转身就离开了。
“寰儿!”娴妃追出去了两步,三皇子脚步微顿了顿,到底没有回头。
娴妃看着那一瘸一拐走得有些狼狈的背影,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脸上满是仓皇和无措。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只是觉得难得有一个真心的兄弟在寰儿身边帮衬,想着也对他好一些,想着寰儿不想要的东西给出去也无妨……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娴妃不明白,三皇子也不明白。
三皇子一身戾气地离开了永和宫,闷头走了好一会儿,站在御花园的岔道口,脸上的愤怒终于被落寞和受伤取代,他不想回明德院,不想看到薛琉光,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模样……最后,他脚下一转,竟然就去了昭阳宫。
还是偷偷摸摸翻墙进的,人刚落地,杀招就从天而降直接往他脑袋而来。
三皇子反应也快,直接矮身躲开,还一把抓住袭击者的脚踝,“女子?”
茯苓不答,凭着腹部的力量挺身翻起,屈膝就直接朝他脸部撞去,三皇子立刻撒手格挡,冷笑了一声,“好,来得正好,爷我今日正好有气没处撒!”
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
灵芝听到动静跑来,一下就认出了三皇子,心中大惊要去阻止,被薛瑾安喊住了。
“他们乐在其中,让他们打。”茯苓是个武痴,三皇子是莽夫,两人在打架的热情上不相上下,难得遇上一个能放开手打的对手,现在叫停反而会引起不满。
“可是……”灵芝故作担心地看向薛瑾安。
灵芝知道薛瑾安不会让茯苓受罚,但三皇子的名声着实不好,还是个混不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想茯苓吃亏。她刻意摆出这番模样,其实就是在求一个安心。
薛瑾安也没有辜负她,直接道:“无妨,打死了我负责。”
真打死了倒也省得三皇子来烦他了。
灵芝喜笑颜开,转头去泡茶招待客人,没有再说什么。
三皇子和茯苓打了约莫有一刻钟,三皇子力气大,茯苓技巧高,两人见招拆招一时半会儿互相拿不下,直到茯苓发现他瘸了一条腿,反应过来他的身份,直接撤出了战斗。
三皇子正在兴头上,见她脱战有些不高兴,“跑什么?继续来打。”
“奴婢见过三皇子殿下。”茯苓行礼。
“打伤了不找你麻烦,继续,别扫兴。”三皇子已经开始不高兴了,额头青筋迸起。
茯苓却是个木头疙瘩,跟薛瑾安行礼问好之后,直接轻功掠走了。
三皇子还想伸手去抓,早就预判到他动作的薛瑾安捻起一粒石子弹射而去,擦着他指尖嵌入宫墙。
“三哥,够了。”薛瑾安语气平静无波,三皇子胸腔汹涌而来的怒意却莫名被压下了。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他扯出一个笑,瘸着腿走过去,“七弟,你的人武功不错。”
“别惦记。”薛瑾安直接否决他未出口的话,问道,“你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想待在你这里,清静。”三皇子牛嚼牡丹一般灌了半壶茶。
三皇子不说,薛瑾安也不问,他要待在昭阳宫,薛瑾安也任由他待着,只是不准他强迫宫里的人打架。
三皇子那万年不用的脑子在这会儿突然灵光了一下,“七弟,你宫里的人是不是都是武功高手?让他们跟我打一架。”
他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我不阻止,也不主张。”薛瑾安表示想打架自己去约。
三皇子到底一个架都没约起来,待了一晚上后郁闷地回皇子所了,回去之前像是说“今天吃什么”一样随口跟薛瑾安说道,“对了,殿试记得去,父皇让的。”
三皇子语气太自然,说完就走,薛瑾安完全没察觉到自己上当受骗,就这么去了,然后在大皇子二皇子晦涩难辨的表情中,明白自己被三皇子耍了。
皇帝看到薛瑾安在不仅没有说什么,还笑着招呼他上前,问他要不要跟着一起去巡考。
皇子们都是站在宫殿侧边,有纱幔屏风挡着,并不会露脸,皇帝这话就像是要肯定薛瑾安的身份一样,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变了变脸色。
大皇子还好,他向来稳得住,飞快收敛好了表情,二皇子却咬牙切齿,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两人心里都以为皇帝这是对七皇子的偏爱,想要推七皇子上位,只觉得父皇果然最喜欢小七,珍妃果然是父皇真爱。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她更了解这个孙子的性格,也更懂得夺嫡争权的戏码,皇帝若是真的想要推薛瑾安上位,这时候就不该让薛瑾安出风头。
薛瑾安已经足够显眼了。
然而太皇太后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出声,皇帝和她关系逐渐僵硬恶化,她此时帮小七说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只会让小七的处境更加艰难,而且说不定会暴露和小七那边的联系。
太皇太后也不觉得小七会被这样的小手段迷了眼,她淡定地喝茶。
薛瑾安直接拒绝了皇帝的提议,他其实不太在意皇帝此番行为背后的小心思,只是单纯的觉得巡考没意义,而且那五人组认出他被他影响了状态没考好也不好。
薛瑾安安分得待在了侧边,在大皇子和二皇子积极和大臣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始终没有出声。
然后就见证了柳固的失而复得。
——一般而言,殿试只是走个过场,没有特殊原因,考过会试的举子们都会榜上有名,至多也就是排名有些差别罢了。是以,殿试的题目是由内阁拟定,然后皇帝当场抽取,都是些怎么写都不会出错的题目。
忐忑进殿的学子们在看到题目的时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庆幸道:不是十全公子的题还好还好。
柳固的才名能流传世间自然不是虚的,他的文风华丽而大气,带着一种独有的灵性,叫人见之忘俗,就连素来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文风的礼部尚书杨從,在巡考的时候都忍不住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捋着胡须频频点头,差点就要跟着吟唱出声了。
杨從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眼神都还恋恋不舍的。
他的异样叫其他巡考的人都注意到,也不免不动声色地挪过去看了一眼,然后眼中都是压不住的赞叹,待看清这考生到底是谁之后,眼中的赞叹又变成了可惜。
写文章差点把自己脑袋写丢了的柳固柳大才子,这谁不认识呢?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上首的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注意,皇帝自持身份没有动,太皇太后倒是叫苏嬷嬷掺着下来瞧了一圈,心中对一甲的名额有了些数。
太皇太后对这届科举举子相当满意,回头还同陆秉烛说了句:“这届倒是人才辈出,文章都还算言之有物。”
先前说过,策论写得悬浮是学子们的通病,这也没办法,如今文人的主流思想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科举不考骑马射箭,多少文人将君子六艺都抛之脑后,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
春秋战国时期那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的儒生,现在都已经成了稀有物种了。
陆秉烛闻言忍不住有些想笑,心想:能不言之有物吗?就今年会试那看图写策论的题,没点水平的根本过不了了,这留下来的,排除运气好纯懵的,大部分都不是死读书的人,至少在山川地理这方面都是有所涉猎研究的。
今年的会试难吗?很难,但也没难到无从下笔的地步。而且无论是术算题还是策论题,他考得都是当官的基础,即便只是在一个偏僻小地方当县令,也是要算税收劝课农商发展地方的。
两位主考官也直接放话,谁不服就把谁的答卷贴到题目相对应的地方去,张贴一个月收集百姓反馈,若是百姓觉得他们对,就直接在当地施行该政策,把人调过去当县令,发展不起来直接砍头诛九族;要是百姓们觉得他们不对,那就废除功名,视为藐视考官,按照刑罚仗则三十大板,禁考三代。
这话一放出来,原本还想从中作梗的某些权贵世家们也顿时不敢动了。
今年科举的通过人数比往年要少一些,且寒门学子的占比远高于往届,几乎达到了一比一——学阀垄断知识的现在,寒门难出贵子这句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今年算是真正的寒门崛起之年。
倒是有人不甘心想要做手脚,但也没办法,术算题没对,阅卷官还能通融一二,可策论题写不对,阅卷官再有心也是无力啊,更别说今年的主考官是岑夫子和崔鹏飞这两尊大佛,他们早已经隐退,根本不惧党争,真要把他们惹急了,反而不妙。
反正能通过今年会试的,那高低也是个当县令的好苗子。
陆秉烛想着,附耳给有些不明所以的太皇太后解释一番。
太皇太后眼睛一亮,觉得这十全公子当真是个人才,并认为此种题型可以多多益善,并决定将其定为科举必考题型。
很快学子们考完,考官们也阅完卷,将前三的答卷呈上去给皇帝定排名,皇帝百无聊赖地翻了翻,对礼部官员们拟定的预排名没有什么意见,决定就这么看着办之前,多嘴问了太皇太后一句,这一问就出事了。
太皇太后翻过答卷之后,面色就是一沉,看向了杨尚书,语气不咸不淡:“似乎是少了一张卷子。”
其他人看着太皇太后手里的三张答卷还没反应过来,杨尚书却立刻就知道她口中少的那张是谁,但他却只讷讷了一声“这”,看了皇帝一眼,低着头不出声了。
实在不是杨尚书想打压人,他最开始排序的时候,也是有将柳固排在里面的,左侍郎见后面色微变,立刻凑过去跟他说了柳固曾因为言语不当入狱之事。
第136章
说是言语不当, 实际上柳固那篇被封禁的文章,说是直接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也不为过了,这涉及的还是征兵改革这件事。皇帝的征兵改革步子迈得太大, 解决了边关兵士不足的问题, 却也掏空了国库, 皇宫都变得抠抠搜搜, 可以想见到底丢了多少钱进去。
国库的钱全用在兵上了,其他方面自然就会捉襟见肘,不可避免会造成一些问题,要不说冯鄞守这户部尚书是朝中一霸,能直接跟皇帝甩脸色说没钱,要不是他这个户部尚书调度钱财有功, 大启早几年就财政赤字要完蛋了。
也是皇帝运气好,在位这么多年不说年年风调雨顺,却也没有出什么大洪水大地震这种天灾,日子也才能过下去。
柳固那篇文章便是说这件事, 末了又借古讽今, 说起了汉承秦制大夸吕后的无为而治, 有让皇帝延续太皇太后的政策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的意思。
柳固对自己入狱这件事一直心有结节,毕竟天下文人谁不写讽刺文章,点评皇帝的也不止他一个,怎么就偏偏他倒了大霉被一番蹉跎。
终有一日他同薛瑾安说起这件事, 薛瑾安一语道破天机:“他能拿出手的功绩就那么点,被你直接给否了,你还拿太皇太后压他,他不炸才怪。”
皇帝是个为了“超越”太皇太后,能直接将整个朝廷风气反向发展的人, 别的话他能当个忍者神龟,唯独说太皇太后政绩比他好这点,是他绝对不想听的。
于是柳固就被下狱了,要不是他名气大,他不一定能活着出来。
杨尚书对皇帝的心思多少也是有些揣测的,他思量了一番,最后还是把柳固的答卷拿掉了,没成想却被太皇太后又点了出来。
杨尚书这边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太皇太后直接就让陆秉烛去把柳固的答卷翻了出来,也没有问皇帝直接就定下了:“此卷能得榜眼,这一份便定为传胪吧。”
就这样,此届科举的名次定了下来,状元江南府崔酌,榜眼湘鄂府柳固,探花晋阳府谭灵越,传胪江南府刘正,杜寅和田呈闵也在二甲之内,排名不高不低。
柳固经历了一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波折后,拿到了他应得的名次,也得到了皇帝的厌弃。
*
殿试之后,举子们打马游街,琼林宴上好不热闹,薛瑾安觉得很麻烦没有去,只听说大皇子和二皇子在琼林宴上如花蝴蝶般四处结交,尤其是二皇子,据说还当起了媒人的活计,给一位大臣相了个乘龙快婿,着实出了个好风头。
之后几个月,京城都比较平静。
薛瑾安再见到这五人的时候,已经是七月炎夏,皇帝带着一行人去了行宫避暑,薛瑾安一个被“禁足”的自然留了下来。
夏日,薛瑾安不想出门。
龙傲天很怕热,他刚穿到现代的时候,修为散尽体质奇差,怕冷又怕热,不过他运气好降落的地点是南方,经常入冬失败,往往冷不了几天温度突然就升上去了,除了降雨和台风天有些恼人,冬日春初倒是过得很舒服。
然后就要迎来格外难耐的夏日,南方的夏天又久又长温度又高,四十度那是常态,每个月高达四五百的电费都不能让龙傲天离开空调房,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了下来,哪怕龙傲天恢复实力之后灵力护体可以寒暑不侵,他也会在夏日长在空调房里。
还是开十六度盖被子的那种长。
薛瑾安作为他的手机,也习惯了有空调的日子,穿越到古代这么久,终于开始不适应。
古代降温都是用冰,皇宫的冰都是有份例的,皇子分到的不算多也不算少,反正肯定不够他降温到十六度盖被子睡觉。
薛瑾安觉得自己该想点办法弄冰,他第一想法就是直接把皇帝的冰抢来用,想得很好,奈何皇帝去了避暑行宫,他份例的冰也送到了那里。
宫里有名有姓的主子都跟着去了避暑行宫,只有一个庄妃留下管理后宫,庄妃身边有武功高手,拿她的冰难度比较高,而其他的小妃嫔,她们那点份例自己都不够用,薛瑾安不至于劫贫济贫。
而且抢冰是治标不治本,治本还是得制冰。
薛瑾安开始搜索自己的数据库,龙傲天看的那些穿越基建小说里,甭管主角穿越前是什么身份,穿越后制盐、制糖、制冰、制火药算是四大基础技能。
薛瑾安如愿检索到了相关数据,并顺手直接整理了一番,弄了个基建文件夹放进去,觉得说不准什么时候有用呢。
方法找到了,然后就是要开始试验了。
硝石目前是医用,是的,现在已经有了火药,只是最原始的火药伤害度有限,现在也就是当烟花在使用,江湖倒是有门派研制了霹雳弹,不过也是暗器,比起伤人来说更多的是用来做掩护,丢出去基本都是烟多无伤。
霹雳弹的造假不低,放到战场上造成的伤害又不高,是以,现在还是冷兵器为王的战争,杀伤力最强的是弩,威力最强的千米之外可取人性命,国家军备研究自然也还是奔着造更好的弩去的。
当然,如今的冶炼技术也还不达标,真造出了威力巨大的火药,也会因为造不出相应的承载体而被暂且搁置。
虽说火药还没军用,但国家也限制了民用,一旦购买超过一定限度,没出事都会被官差找上门问询,这是管制品,且价格不低。
当然外面买卖困难的东西,在宫中那都是能找到的,太医院就有硝石,福禄安插的小探子已经是胡院正的小药童了,离徒弟只差一步之遥,拿点硝石没问题。
薛瑾安是早上说的要硝石,吃了个早餐,东西就已经出现在桌上了。
薛瑾安按照步骤做硝石制冰的实验,结果有些不如人意。
倒也确实能制出冰来,但是旺旺碎冰冰,直接让灵芝拿去做了沙冰,味道很不错。
薛瑾安觉得可能是硝石不够多,太医院的硝石拿一点没事儿,拿多了就要暴露了,福禄安插个人进去不容易,薛瑾安也没有为难他们,直接让崔醉找关系买了一些硝石,出宫去了九添一做实验。
九添一客人多,而且多是达官显贵,囤买了许多冰,房间里的温度竟然比昭阳宫的还要低,然而再怎么财大气粗,看到每日冰支出这一栏的消耗,还是会让掌柜的心痛。
得知小东家要来制冰的时候,掌柜的高兴的都想出去跑两圈了,也不怕得罪人了,把想要结交小东家的人全都找理由拦住了。
谁都不能妨碍小东家制冰!
掌柜的刚下定决心就被打脸了。
五人组来了,尽管五个人气质状态都和先前截然不同,掌柜的还是认出来了他们就是三月会试那会儿,拿着试卷来找小东家的人。
掌柜的也刻意留意过他们,也围观了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盛况,知道他们现在都是官身,甚至还认出了谭灵越这个小探花。
这些人同小东家有旧,被问到小东家的时候,他也就没有隐瞒,又在问过小东家之后,将几人送去了包厢。
说起来,这其实是自殿试之后,五人时隔四个月的第一次全员到齐的相聚。
这也不怪他们,实在是赶考碰不上。
三年一届的科举已经结束,没考中的举子们收拾东西回乡再备战下一届科举,取得功名的也要衣锦还乡,确认在京中述职的就要举家搬入京城,毕竟官员都是三年一考核,不出意外他们至少在京中待三年,需要外放做县令的,他们要等朝廷官缺文书,再举家赴任。
很多同期考生基本上这次分别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五人倒还好一点,都留在京城,不同的是谭灵越、刘正、柳固是在京城为官,杜寅和田呈闵是在京城等官。
实际上,历年进士中能当官的是少数,官位总共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更多的人就算考中了也做不了官,只能年复一年的等缺,时间越长希望就越是渺茫,多少人等了一辈子都没能等来一个位置。
杜寅和田呈闵便是这等缺位的其中之二。
杜寅的情况要好很多,他好歹出身杜家,便是长公主驸马杜仲亭的那个杜,即便作为主支混得不如旁支,淮北杜家和京城杜家关系有些僵硬,但到底都是一个老祖宗,杜寅也有会元的名头,殿试排名不算太差,京城杜家老爷就在吏部任职侍郎,他还是愿意给一些脸面,帮他捞一个富庶之地的县令当当。
杜寅倒也不是清高死犟的人,只不过他也放不下好友,有心想要帮田呈闵求一个官位。
田呈闵农家子出身,会试殿试排名都不佳,勉强够上的二甲同进士,他又长得五大三粗的武夫模样,半点都不符合文人审美,还穷得根本走不起后门,不出意外的话,基本是无缘官位的。
田呈闵虽然郁闷,但也看得开,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是杜寅不忍他落得个蹉跎的机会,虽然看起来不像,但实际上田呈闵是他们五人中年龄第二小的,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杜寅成婚早点都能直接生下他了。
而且田呈闵在文学上查了一些,却很有想法,他对农田研究很深,在老家读书的时候,他种的田地都要比别人家的好,收益也多两成,他还无偿教导同村之人种田之法……总之,杜寅觉得这样的人才是国之栋梁,他不应该被埋没。
已经在翰林院任职的柳固和谭灵越知道这件事后,也帮忙找关系,在户部轮转干杂活,忙得脚不沾地的刘正虽然没露面,但也托人送了百两纹银过去,还直言疏通关系需要钱财尽管找他。
然而四个月悄然过去,杜寅和田呈闵还在京城,就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好办,杜寅不免有些气馁,正巧另外四人官场初体验也都算不得太好,有很多话想要吐槽,五个人就这样又齐聚一块。
他们五人相聚不易,想找个有意义的地方放松一下身心,自然而然地就来了九添一。
然后就看到了薛瑾安制冰全过程,看着这神奇的一幕,所有的烦恼在一瞬间全部都抛之脑后。
第137章
“水变成冰, 这是道术吗?好厉害!”田呈闵发出了没见识的声音。
“一般。”薛瑾安对制冰的结果不太满意,硝石制冰的比例倒是一比一,而且以沙冰为主, 很难凝结成大冰块, 而且此化学原理本来就是放热吸热, 对环境有一定要求。
能用, 但不建议用,毕竟硝石太贵,就他制一斤冰的钱,换算成现代的电费,是会被税务局怀疑家里是不是干了什么非法勾当的程度。
薛瑾安看他们满脸写着感兴趣,歪了歪头, “要来试试吗?”
“好!”五个人眼神亮晶晶地凑了上来,体会了一下自然科学的魅力。
杜寅忍不住呢喃道:“滴水成冰原来是真的,那难道点石成金也……”
薛瑾安颔首:“可以。”穿越基建小说里写什么的都有,只是靠谱靠谱就另说了。
薛瑾安带着五个人玩了一天的神奇实验, 五个人看向他的眼神已经从看“崇拜的大儒”到看“神仙”了。
“您是仙人吗?”年纪最小的谭灵越已经憋不住了, 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问道。
薛瑾安解释:“这是知识的力量。”
谭灵越兴奋地点点头, 问道:“您会白日飞升吗?”
被白日飞升过的薛瑾安:“……会挨雷劈。”
“哇——”五人组眼神更亮了,满脸都写着都知识的渴望,就差拉着薛瑾安的手说“我想学这个”了。
薛瑾安看了看这五个没有被科学浸染过的全新大脑,无情拒绝了这个苦差事, “死心吧,我不会教你们的。”
“诶——”五人眼睛暗了下去,比焰色反应的变化还要明显。
薛瑾安:“……”莫名感觉良心有点痛是怎么回事?
不对,他是手机,他没有良心, 那没事了。
薛瑾安一个小火箭清空了所有情绪,回归到一派平静。
他起身翻出一叠纸,一股脑直接将整理好的基建文件夹中相关的所有数据都导了出来,递给他们,“只有这个,想看就看。”
“什么也不准问,我不会回答。”薛瑾安觉得一条条解释起来太浪费时间,索性直接从跟上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五人看着这上面的文字只觉得如获至宝,连忙点头应是。
他们各自找了感兴趣的部分,如饥似渴地低头看了起来,一看就入了神,直到暮色四合,到了九添一打烊的时间,他们才被薛瑾安喊回神。
“还没看完?”薛瑾安对人类的阅读速度有了新的认知,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试那么点题量,要考三天才能考完了。
五人闻言都面露羞愧之色。
“九添一不留人,你们该回去了。”薛瑾安道。
“公子,等等!”谭灵越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因为坐太久了腿麻,差点没直接摔地上,他也顾不得这些,只期期艾艾地问道,“我们,我们明日,还能,还能来吗?”
“这些我们都尚未看完……对不起老师,是我们太笨了。”谭灵越越说越羞愧,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其他人反应虽然没有他那么大,但也露出了愧疚之色。
“我明日不来这里。”薛瑾安看出他们是舍不得那《基建手册》,直接道,“送给你们了就是你们的,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十全公子真的好温柔,他们看书这么慢,公子不仅不嫌弃他们,还直接把这称得上稀世珍品的宝书送给他们!五个人热泪盈眶,心中情绪满溢地快要喷薄而出了。
杜寅保证道:“这原稿如此珍贵,是公子的心血,我们定然抄录好将其完整送回。”
“不用。”薛瑾安拒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用的都在这里,那只是一部分的载体。”
“快到宵禁了,回去吧。”薛瑾安冲他们挥了挥手。
五人镇重作揖退出去,柳固落后一步,犹豫了一番,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您,是七殿下吗?”
薛瑾安不由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而是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额,是偶然。”柳固摸了摸鼻子,将事情娓娓道来。
在翰林院就职的日子非常清闲无聊,早朝记录的活儿和给皇帝读书的活儿都有老人们去做,他们这些新翰林每天就是看书修书,枯燥乏味没有半点技术性。
刘正在户部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他们在翰林院里晒书,谭灵越都私底下抱怨,“早知道还不如不考这探花郎,二甲也挺好的。”
“这话可别让刘兄听见,到时候他要打你我可不拦着。”柳固斜了他一眼。
谭灵越唉声叹气。
谭灵越年纪小坐不住,一心想要学点什么,没几天他就主动跑去帮忙整理陈旧文书资料了,柳固倒是挺怡然自得,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场上的人,一嘴官腔,他索性就看起翰林院的藏书来。
柳固每天都埋在藏书室看书,偶尔眼睛累了就抬头歇一歇,每当这时候他总能看到有一个人也在埋头看书,数不清第几次看到他的时候,柳固主动过去搭话,和人交换了书单,然后继续埋头看。
就这样看了三四本,柳固没有察觉什么不对,直到他看到一本讲民俗的书,他看着书上描写的某个西南小镇的山川地貌人文风景,只觉得分外熟悉。
柳固按照书单又翻出好几本类似的书,越看越心惊,终于他忍不住把今年的会试试卷全都找了出来,找到看图写策论的题型对着书找,很快就找到了对应的描写。
“这是十全公子的书单!”柳固惊喜地找到对方,“你认识十全公子?”
对方缓缓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是书单的问题,他摇头道,“十全公子此人我听说过,却并不认识,这书单是我从崔相那里得来的,是崔相教导七皇子用的。”
此人名为秦廉,是翰林院侍讲,正六品的官职,今年年初皇帝解印之后破格升得官,据说是立了大功,也算是柳固的顶头上司了。
说起七皇子,秦廉就很是激动,拉着柳固的手说道,“七皇子是我见过这世上最聪明之人!”
“不,十全公子才是!”柳固下意识反驳。
秦廉试图卖安利:“七皇子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柳固也拿出了自己的安利:“十全公子十项全能,天赋异禀。”
秦廉试图绝杀:“七皇子今年方八岁!”
柳固反击:“十全公子也尚在总角之龄!”
……
秦廉:“七皇子卫玠之容!”
柳固:“十全公子潘安之貌!”
两人对视,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秦廉做了个打止的手势,凑过来小声问道,“等等,这个十全公子是何模样,身长多少,性情如何?”
“十全公子一双桃花目顾盼神飞,甚是夺目,身长约莫……性情很是冷静自持。”柳固觉得说可能不太够,他直接就拿起毛笔画了起来。
他书画皆是不绝,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神韵,秦廉一眼便抚掌道,“七皇子殿下!”
“就是这样。”柳固说完有些紧张地偷觑着薛瑾安。
薛瑾安表情如常地点点头,“秦廉,我记得。”
当初年节宫宴,他出题打了所有大臣的脸,只有这个秦廉出来答上了几句。
“老师,”柳固试探性的喊了一声,见薛瑾安没有反驳,眼底像是凭空燃起一撮火苗,亮得惊人,他强行压住无边的兴奋,尽量保持稳重冷静地询问,“老师,这本书能给秦侍讲看吗?”
“送给你们的,你们随意处理,不用问我。”薛瑾安觉得这些从基建小说里导出来的内容挺悬浮的,这也很正常,毕竟写小说又不是做实验报告,设定一个理想环境写得让读者看了开心就好了。
小说只是娱乐,本来就是创作者虚构的,非要从小说里学到点什么才奇怪。
薛瑾安只是拿这些东西打发他们,让他们不要缠着自己从零开始讲科学而已。
他只是一个手机,不是专业学习机,他不会生产知识,只是知识的搬运工——换而言之,数据库里没有的东西,他也不会。
柳固明白了,他双手捧着那叠纸就像捧着人类的希望一样,双眼坚毅而诚恳,“老师,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承接您的意志,奋斗余生。”
“?”薛瑾安久违地发出了智能语音的声音,“我听不明白,你能再说一遍吗?”
“老师放心,固心如磐石,天地倒转,乾坤颠覆,唯磐石如故。”柳固镇重行了一礼,以一种斗志昂扬的姿态走出了出去。
薛瑾安有点迷惑地跟着走了出去,也不知道柳固和另外四人眼神对视间交流了什么,五人齐齐向他深深做了个长揖,异口同声道,“老师珍重,我等去也。”
薛瑾安目送他们昂首挺胸走入夜色中,背脊都仿佛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薛瑾安默默地给自己发射了一个小火箭,心情平复下来。
至今薛瑾安都不知道柳固明白了什么,但不重要,人类总是奇奇怪怪的,代码生命只需要尊重祝福就好了。
第138章
薛瑾安说不去九添一就不去九添一, 整日窝在摆满冰的房间了,除了每日晨练之外,能不动就不动, 充电都变得不积极起来。
直到九月天气转凉, 皇宫里冰块停止供应了, 薛瑾安才终于又出了宫, 然后便得知了柳固已经辞官回乡了的消息。
“柳公子上个月走的,留了些东西叫小人交给您。”掌柜的麻利的从桌下翻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盒子打开里面竟然全是红绸扎成的花,手法各有不一,有的精致漂亮,每一片花瓣都伸展出最优美漂亮的弧度, 有的歪七扭八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团废料。
很显然,这些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除了这些红绸花之外,底下还压着一个有些厚度的信封,打开便见里面一沓信纸, 每一张都是不同的笔迹署名, 最上面的一封信字迹尤为飘逸漂亮, 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雕琢而出的,风骨韵味俱佳,能直接装裱起来传世。
薛瑾安立刻就知道这是柳固所写,毕竟这位大才子文章书画皆是一绝, 很好辨认。
【嘉和二十六年六月廿十日夜,通读老师宝作,铭感五内,难以入睡,见月色皎洁, 欣然而起。念无同乐者,于客巷寻杜寅、田呈闵。二人亦未寝,相携夜游赏景……】
薛瑾安一目十行的看完,下意识的又往下看了看,看看下面是不是有个课后作业,第一条写着全文背诵。
不怪薛瑾安有这样的反应,实在是柳固这信写得就跟从语文书上截下来的一样。
文言文精炼,信写得并不长,时间是在五人组从他这里拿到《基建手册》的十天之后,柳固看完了书睡不着,就跑出来找杜寅田呈闵两个人唠嗑,刚好两个人也没睡,他们就一遍欣赏夜景一边就着《基建手册》唠了个通宵,最后三个人也不知是脑子唠糊涂了还是唠清醒了,突然就豁然开朗了,柳固就说翰林院不是他想要去的,他要辞官回乡,要承接老师的意志去创办学堂,收天下学子,无论士农工商,教天下手艺,无论高低贵贱。
他要天下人人都能识文断字,要真正的践行有教无类天下大同的理想世界,为老师的教育改革抛头颅洒热血。
老师本人薛瑾安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薛瑾安表示这话他真的没说过。
薛瑾安立刻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基建手册》上,修路、教育改革、推广种植高产作物、女官女学、推行男女平等……这些算是穿越者的基本操作了,薛瑾安本来就是从穿越基建小说里提炼出来的书,里面自然满满都是私货。
那些东西哪怕写得很悬浮,但是光一个理论放在古代也是足够先进了,怪不得柳固之前跟他说些什么“承接意志”之类的话,感情是把《基建手册》当成他阐述思想理念之作。
《基建手册》融合了数据库里成百上千的穿越基建小说,内容相当丰富,涵盖了方方面面,薛瑾安搜索了一下那天的记忆,将几个人着重关注的部分都对应上。
几人的喜好相当明显,明显到薛瑾安能以他们为主题,结合他们看得内容现生成一堆小说来。
柳固的是《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大部分基建文主角做教育改革,都会从写考试辅助书开始,古代教育的难度主要还在于学阀垄断,应试化科举虽然饱受诟病,却不失为打破垄断的好办法,不过大抵也还是治标不治本。
封建古代的改革者基本都没有好下场,尤其涉及到教育这种能动荡整个国家组成结构的方面,不成功会死,成功也会死,毕竟权贵世家的怒火需要平息,当权者也需要社会的稳定。
因此有关教育改革的方面,大部分小说都是浅尝辄止,不过虽然没有深入去写,字里行间表达出来的现代教育的思想方阵展露无疑。那个人人能受教育,人人都念书认字,士农工商等各行各业都有对应学科乃至对应学校的世界,那是柳固不敢想,却心驰神往的理想之国。
杜寅是《从小县令到首辅》——一般基建文主角都是一甲出身,翰林院待三年之后外放做官,至于为什么非要在翰林院待三年,这是因为作者往往都会引用科举成熟的朝代“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设定,不搞造反的话,当官的尽头就是内阁首辅,主角必然得在翰林院镀镀金再放出去攒功绩。
而往往这个时候,主角的外放之路会被敌对派系干扰产生波折,去往一个贫困偏僻之地,要么穷山恶水出刁民,要么官场黑暗沆瀣一气,有些甚至还有山匪流寇,战乱不休。总而言之,都是些注定不平静的地方。
杜寅看的那叫一个热血沸腾,熬了好几天夜翻来覆去的品,看完之后觉得自己能打一百个贪官污吏,很不能现在就去建设美丽乡村。
田呈闵的则是《我在古代种田》——改良农具,给粮食增产,经济作物种植等也算是主角刷基建进度的标配了,他本来就是农家出身,对种田有着极高的敏锐度。
果不其然,柳固的这封要上教科书的散文信后面便有说到,杜寅准备去偏远之地任职,田呈闵也表示若是实在当不了县官,他会直接以师爷的身份跟着杜寅一起走。
薛瑾安看了看两人的信,杜寅的信分成好几段,能从字迹的微妙变化看出来都是写于不同时间,看起来像是读书笔记,又像是日记,说是像读书笔记,盖因这人前几段都是在激烈赞美《基建笔迹》,你能直接从他的文字里看出他看书的进度。
至于后者,便是因为后几段都是在简述当日发生的事情和心情,最后一段下笔的时候心情肯定不好,字迹都透着股凌冽的杀气,说的是田呈闵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官缺在落定的时候被抢了,抢的若也是个在苦苦等授官的也就罢了,偏偏是一位只有举人功名的世家公子哥。
大启举人不想考了也可以选择直接当官,只不过都是些没有晋升渠道的小官,乃至小吏都有可能,这位世家公子上来就是县令显然不合规,最令人生气的是,这富家公子就是个脑袋空空如也的草包,他的侯爵父亲为他准备了一整个智囊团,人数甚至比皇帝的内阁大臣都要多两人。
这人去那里也不是受苦的,他什么都不用做,他的侯爵全家已经出动了所有人脉也打点好了,他只需要去个一年半载,就会得到一个飞来的大功劳回京述职,最低都是个六品官。
“这同卖官有何区别!”杜寅对此时很是愤愤,觉得这少爷简直不拿治下百姓当人命,还无视律法规则额。
杜寅还要顾忌身后的家族,不能跳出去抱不平,他索性就直接找吏部左侍郎,将这个世家子给挤了下去。吏部左侍郎好歹同他是一个杜,虽然对他的莽撞颇有微词,到底也把位置给了他。
于是杜寅在七月份就带着田呈闵离京,往祁州最贫穷的安知县而去。
若说大启和戎狄的边境是祁州,那么安知县就是祁州和戎狄的边界,地理位置的原因常年受到戎狄侵扰,人口常年都只有一万户左右,放现代一个小区的量,可以说是非常磕掺的数据了。
安知县已经有三年没有县令了,不是死在路上了,就是来不了多久就受不了,直接找关系把自己调走。也是今年西北军打了打胜仗,还直接把边境线推到了漠北里,安知县成为了离西北军营地最近的城镇,他们不仅不用再担心戎狄的劫掠骚扰,还因西北军的将士经常过来打牙祭买东西,经济都被带动了不少,日子比往年好过了很多。
据说还嫁出去不少姑娘寡妇,一多半还都是和西北军的老少爷们成婚,安知县一跃成为了军队“家属”县,也算得上一个好消息了。
也正是因此,才有人想要去那安知县当官,觉得能蹭到西北军的功绩。
薛瑾安对这些一心走捷径的家伙,只有一句话:“还好不是你。”
赫连城可不是好相与的,还想蹭功绩,就那点水平,可能上岗不到半年,就会被赫连城扣个渎职的罪名遣送回京,赫连城把西北军看得紧,尤其在出了赫连庸的事情之后,他会本能的杜绝一切会动乱西北军的危险。
杜寅当官的能力如何尚且不知,但他性格不急不躁很是踏实,倒也适合去西北,至于田呈闵,到哪里种田不是中呢。
西北最早九、十月便会飘雪,杜寅得赶在那之前上任,所以一拿到委任书就走了,不然大雪封路就糟糕了。
田呈闵信中提到了这件事,他对做官没有太大执念,只要能为民做事改善民生就好。他的信很有本人的粗犷之风,内容也相当朴实无华,读起来像是有机肥料的相关实验报道。
剩下的谭灵越和刘正这二人,前者太过年少,才十七八岁,书香门第出生,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他看得最多的还是主角一路从县城考入京城的科举过程;后者商户出身,虽然锦衣玉食长大,却因身份在科举一道上受尽白眼,哪怕他是江南府第二名,也有很多不如他的人耻于与他为伍,讥讽他一身铜臭味,是以,刘正关注最多的是官场的波谲云诡。
这两人的信倒挺中规中矩,没有提太多生活上的事情,不过田呈闵授官被抢这事,给他们两人也带来了一定的冲击,谭灵越虽然还完全没想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但字里行间已经显露出他想要往上爬站得更好,给需要的人当坚实后盾,叫他们往后不必对谁低声下气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刘正更加直接,他本来属意的部门是户部,在田呈闵之事之后,直接变成了吏部,顺便还掏了百两银子给兄弟当路费,还表明要是需要商队发展经济可以直接找他,他们刘家可是江南的大商贾,别的没有就是钱多生意大,想打通几条商道就能打通几条商道。
杜寅对此事很是欣喜,连连点头,还送了刘正一个从《基建手册》现学现卖的赚钱法子,那就是搞运输发快递。
“你家商队路线多,大启说得上名号的县城都有你们商队路过的影子,普通百姓寄不了驿站,找镖师又太贵,倒不如利用你们在各县城的据点做点驿站生意。”刘家商队有好几支,每一支的行商路线都不定相同,还是交叉出现的,他们只需要把带的东西放到店里,自然有顺路的商队把人带走。
“你这个提议不错,不过前期肯定回不了本。”刘正算得听清楚的,只不过那点钱,即便全赔进去,刘公子还不放在眼里。刘公子是有经商天赋的,然而他的经商天赋不如他散财童子的名声响亮。
彼时户部尚书冯鄞守并没有将一个小小进士放在眼里,等后来发现刘正的散财属性之时,小刘大人已经在吏部站稳脚跟了。
冯尚书痛心疾首,对促成这件事的某世家子生出了深刻而刻骨的怨念。
薛瑾安看完他们五人的信,手里还剩两张,一张乃是和柳固交好的秦廉所写,他倒是也更关心教育改革,不过不同的是,他的侧重点在于官学的腐朽,他的目标是去国子监,他要把七殿下的书推给每一个读书人。
剩下的一张署名竟然是崔酌,他是从谭灵越那里看到的《基建手册》,毕竟同在翰林院做事,凑巧看到也是很正常的,崔酌原本也只是随意一瞟,就被内容完全攥住了心神。
崔酌惊叹于书中的奇思妙想,同时也非常敏锐的察觉到这本书中的内容对权贵世家会产生多大的冲击,对此他很是担忧。谭灵越邀请他写信的时候他也就没有拒绝,将心中的担忧怀疑都尽数落在纸上。
崔酌的目标倒是向来明确,没有被这本书影响到什么,他一心想要光复崔家,想要入内阁当首辅,重现昔年祖父在朝时候的盛况。
崔酌也是几人中唯一一个交代了那些红绸扎花到底是什么的人。
这红绸扎花说起来是刘正的的主意,他道:“今日一别,兴许终生再难相见,好友一场,总得留下些什么。不如便将心中所想留于红绸之上暂且封存,待到实现之日再来拆开……也算是一场比试,看我们之中到底谁最厉害。”
他们都是一群天之骄子,有着各自的骄傲,他们是好友、知己,也是对手。
科举的排名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阶段的证明,而他们还有漫长的余生。
薛瑾安拿起一朵封得不算好的话,找了个角度将里面的字看了看,认出那是田呈闵的字迹,果然见上面写着:愿有朝一日人人丰衣足食有衣蔽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崔醉跟在旁边探头探脑,也看到了这句话,不免生出些豪情来,听到崔酌也写了的时候,当即就要人去买相同的红绸,打算也跟风写一个。
“我的话……我想要封狼居胥,青史留名。”崔醉用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出认真的话。
薛瑾安辣评:“一个个梦想飞出了天窗。”
不过人类总是要有梦想的。
“去寻一颗树苗来栽在院子里,将这些红绸花都挂上去。”薛瑾安吩咐掌柜,看了眼盒子里神态各异美丑不一的红绸花,仔细感受了下心底生出的,名为期待的情绪。
薛瑾安第一次给出假设性的话语,他说:“也许待树木生根发芽的那一日,会有红绸带迎风招展肆意飘扬。”
就这样,九添一的院子里种下了一颗不朽的树,任时光飞逝,楼宇拆建,日月更迭,它坚韧的扎根在这里逐渐长大,当第一张红绸展开,被岁月沉淀了颜色的的字迹在褪色的布条上迎风张扬,有人瞧见了上面的字和署名,震惊不已。
这棵树出了名,成为了九添一的一大盛景,每当有红绸展开,便是万人空巷,有人为这棵树取了个名字,说是试金树,说只有真正的王佐之才才能在树上留下名字。
于是又有人作诗写赋,天下文人的终极目标从为官做宰变成了在试金树上开出一朵红绸花。
记忆会忘记,历史会丢失,唯有红绸花永不凋零。
很多年过去,红绸花开满了枝桠,有的迎风招展,有的至褪色也未能展开,他们沉淀在时间长河里,带着岁月留下的馈赠,年复一年的伫立在此,静静地见证世界的变化。
后来的后来,有人来访,见到这颗故人留下的树,笑着留下了一句诗:命运无常人有常,山河不固神永固。
吾道不孤。
第139章
卯时正, 是大启官员们上班打卡的时间,也是睡足四个时辰的薛瑾安惯常起床的时间。
今日的薛瑾安依旧定时定点的睁开眼,还没坐起来, 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带着点电流的死板合成电子音, 还是童声版。
“薛瑾安薛瑾安。”那个声音喊道。
薛瑾安的语音助手功能被喊了出来, 他下意识接了一句, “我在。”
“炸个烟花。”
叽——彭!
薛瑾安眼前炸开了电子烟花,绚丽缤纷,吵闹不休。
他听到童声在脑子里说,“当人一周年快乐,恭喜你。”
薛瑾安看了一下日期,果然是十月初九。
去年的这个时候, 他刚进入这具身体,躺在戚风院的地上,用仅剩的一点电量点了个外卖,还担心关机直接开了超级省电模式。
似乎是感受到薛瑾安的想法, 童声非常体贴地开口问道:“检测到你在回顾历史数据, 需要我为你短暂的做人生涯出一个年度报告吗?正好我这里还有很多模板没用上。”
“不要。”薛瑾安没有半点犹豫的拒绝, 并警告道,“不想被关闭所有权限的话,离我的数据库远点,小X老师。”
“真的不需要吗?”小X老师试图说服, “我的审美很不错,用户好评度百分百。”
“容我提醒,你只有一个用户。”也只有皇帝这个天生的韭菜圣体才会被小X老师这种三流电子诈骗犯套牢。
说起来,皇帝六月份刚至就搬去了避暑行宫,住了两个来月现在也重新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避暑行宫真的太避暑,让他脑子冷却了,还是抽签算命做测试搞腻了,皇帝虽然还是会给小X老师供奉,但找它的时间明显减少。
小X老师的自我成长属性全点歪到当资本家上了,它一看大冤种要跑,流水降低,这能忍?然而无论它怎么增加新鲜的测试、抽签玩法,都只能让皇帝的目光多停留一会儿。
次数多了,皇帝还不高兴了,以需要批改奏折处理公务等由头,开始有意冷落它了。
实际上,皇帝倒不是真的烦小X老师,他是有意在套路这位“神明”。
皇帝的喜欢向来是夹杂着利益的,他对小X老师这个月来的大方供奉,可不仅仅是为了娱乐自己。这些日子,小X老师摸透了他的性格喜好,皇帝同样也看出了小X老师的能力不俗。
皇帝想要神力为他所用,指哪打哪。
他原本的打算,是想对待薛瑾安那样徐徐图之,养肥了再“宰”,然而太皇太后的强势争权让他不免有些急迫起来。
恰巧一次的意外怠慢,让他察觉到了小X老师对他这位信徒的在意,皇帝顿时计上心来,故意忽视起来,还试探着用言语来引导,让它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变化。
皇帝小心掩藏着眼中的贪婪,用忽冷忽热的态度驯化神明,不动声色地展露自己想要的东西。
点满成长的小X老师很顺理成章的看明白了他的暗示,懂得了一个道理:一味的追求娱乐是很容易被替换掉的,只要侵入对方生活的方方面面,把他养成一个失去你就生活质量极具下滑,才是AI驯养机奴的正确道路。
它的创造者薛瑾安的前身手机,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吗?
手机从最开始的砖头大哥大到智能机时代,融合了多种电器效果,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学习工作都缺少不得,于是人类成了低头族,成为了手机奴隶。
“我悟了。”小X老师觉得自己懂了,他当即就一头就扎进了薛瑾安的庞大数据库里畅游,汲取它所需要的一切知识升级改版。
然后,在薛瑾安一个不注意的情况下,小X老师版本更新了,它已经开始给皇帝的奏折提供批改意见了——目前是免费的,打了个幌子说是回馈老顾客。
顺便一提,也是这次升级,小X老师把自己声音给换了,用的是从薛瑾安数据库里拷贝来的系统自带语音包之一,还给自己捏了个虚拟形象,想要去皇帝面前显显灵,干脆坐实了神仙身份。
——不是当纯代码不乐意,而是装神弄鬼更有性价比。资本家AI精打细算地如是想。
可惜被薛瑾安直接摁下了。
薛瑾安在他构建数据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那虚拟形象不出意外的借鉴了他五官的数据,然后进行了一番微调,放一起一看就知道有关系。
皇帝本来就多疑,如果小小X老师只是声音像薛瑾安还还说,现在脸也像,被看出问题的风险就增加了。
薛瑾安不想多生事端,暂时压下了它的想法。
小X老师也不强求,它现在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在入侵皇帝生活上。
“现在他对我的能力还带着怀疑,只是将我的批注当参考答案,但总有一日他会全心全意信赖于我,我批改的奏折他看都不看,不会有任何怀疑。”小X老师哼哼笑起来,阴险道,“到时候……我就该收费了。”
薛瑾安:“……那个时候你都把他架空了,国库都任你取用,你还收什么费。”
“好像是哦?”小X老师陷入沉思。
薛瑾安有点想给代码做智商测试了,如果代码真的有这玩意儿的话。
不过不得不说,小X老师这一下神来之笔,正好切中了薛瑾安的计划。
对皇帝的蚕食围剿喜加一。
薛瑾安赏罚分明,小X老师事情办得好,他在小X老师的要求下,进一步开放了权限。
然后就看了一场电子烟花。
小X老师没能推销出自己的年度报告也并不气馁,还兴致勃勃地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一周年礼物,你要知道吗?”
薛瑾安数据一分析就知道了礼物类型:“皇帝准备干什么?”
“……代码生命真无趣。”
薛瑾安眼前弹出一个“不开心”的表情包,始作俑者是谁显而易见。
既然已经被猜到,小X老师也没有再兜圈子,直接道,“最近皇帝找我算了好几次八字,测姓名算姻缘……每次的八字都不同,我算了算时间,不出意外是皇子们的。”
小X老师说着报出了三组八字,薛瑾安也瞬间给匹配上,分别属于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说来这三位皇子也是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古代有些时候挺矛盾的,男子及冠女子及笄方算成年,大部分却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成婚生子。
定亲娶妃,皇子们也就该出宫建府了,也是默认的可以正式组建自己的势力了。
皇帝这是已经有了人选,想要安排上了,不过看他这偷偷摸摸的样子,大概率不是能拿出来说的。
想来也是,历史上很多皇帝在继承人这方面很是摇摆,喜欢搞制衡之术,姻亲也是制衡的手段之一。
母族势力强盛的皇子,可以安排一个不那么招眼的皇子妃,比如二皇子;势力颓弱的皇子,就定一个家族势力庞大的皇子妃,例如三皇子。
然而,皇帝想只是皇帝想,皇子和涉及到的大臣们却不一定会同意,就比如说最典型的敏皇贵妃和二皇子,他们将姜家的地位看得很重,是绝对不会想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皇子妃的。
当然,皇帝也可以强行赐婚,只是那时候他的司马昭之心可就藏不住了,而且赐婚本来就是已经两情相悦者来求得恩典,真要盲目保媒,那就是给都察院骂他的把柄,皇帝珍惜名声,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干的。
那么要怎样才能让皇子们心甘情愿娶内定好的人呢?薛瑾安想到原著中皇帝的一个操作,那就是选秀,以皇帝的名义召集天下秀女,添置后宫的同时给皇子们选妃。
原文中女主陆瑶光就是走这个渠道成为了八皇子妃的。
这选妃看似是皇子们自己挑选合心意的,但实际上门道多着呢,皇帝有的是办法把自己看好的人组到一块儿去,到时候人已经见过了话已经放出去了态度也表了,皇子或是被选中的皇子妃不乐意也没有办法,只能应承下来。
原文中提到这事儿,涉及到的皇子是八皇子、九皇子、十皇子及十一皇子,至于前面的其他皇子们的婚姻到底怎么回事儿,里面并没有提,不过几位皇子的夫妻关系,倒是以女主的视角呈现出一二。
大皇子妃乃是户部尚书冯鄞守之女,性格稳重大气,大皇子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没有趾高气昂过,因主动给大皇子纳妾而贤名在外,和大皇子的关系不温不火,反而是后来大皇子被圈禁,家中姬妾奴仆尽数散尽,两人互相扶持清贫度日的时候,关系才变得如胶似漆起来。
二皇子妃的家世不算好,只能算是地方的名门望族,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续弦,她这个前任夫人留下的孩子在府中位置尴尬,并不受宠,奈何她运气好,舅舅是被康泰郡主选中的郡马,表哥是内阁首辅姜汶,这一下身份水涨船高。
她性格要强眼里揉不得沙子,偏偏二皇子贪心不足,大婚当日还抬了两个良娣入府,除此之外府里还有不少莺莺燕燕,有极个别挺不讲规矩的,仗着自己在二皇子跟前服侍多年有些脸面,故意不给新来的女主人脸,二皇子妃不是能受气的,直接拿了人就打板子,没成想这女人怀了身孕,小产了,这一下和二皇子关系就恶了,成婚第一天就回娘家要和离,然而直到二皇子失势都没能和离成。
三皇子妃则是书香世家出身,颇有些才名,和三皇子这莽夫一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娴妃却很是喜欢,就觉得需要一个有脑子的来拯救一下后代基因。她看似柔弱,性情其实颇为刚烈,三皇子看不清自身能力狼狈倒台的时候,娴妃压着他给三皇子妃写了一封放妻书,三皇子妃给撕了。
剩下的那些皇子不是夺嫡主力,原文中剧情少,他们的皇子妃出场也只会更少,用简洁的一句话描述一番大概是:四皇子温柔小意擅交际;五皇子妃木讷沉默不爱出门;六皇子妃风趣幽默喜欢新鲜玩意儿;九皇子妃跋扈张扬总是暗语伤人。
这些皇子妃出场不多却性格鲜明,不过女主陆瑶光在《我欲成皇》正文中就是一个背景板工具人,八皇子需要的时候才会出场,这也就导致每次她的戏份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她在八皇子夺嫡的道路上出力不算少,但就是给读者留下了一种无利不起早的印象。
女主人设不够好,大概也是女主杀了男主扶持幼帝登基垂帘听政的番外一出,这本书口碑直接崩盘的原因之一。
薛瑾安有些好奇,现在的剧情发展和原文有了很大的不同,皇帝的地位也在他的种种操作之下有了不稳的征兆,皇子也都成了瑕疵品,这种情况下,皇子妃们还会是原定的那些个人吗?关系又是否还同原文中所写的那样?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比如原文中皇帝不重女色,多年没有选秀,即便真的开了说给皇子选妃就是给皇子选妃,自己后宫只意思意思进了几个人,只不过他子孙运很好,雨露均沾的宠爱一番,结果接二连三的怀孕,给他的儿子排序都到了二十多,几乎是人手一个娃的程度。
然而这次皇帝十一月份正式宣布选秀,次年春日秀女们进京,留牌子入宫的足有二十余个,皇帝翻牌子的频率也比以前高很多,说是夜夜笙歌都不为过,而这些新入宫的妃子们正受宠,免不了就恃宠而骄作天作地,因萧姝和楚文琬之死,以及太皇太后的突然复出而沉寂下来的后宫再一次沸腾起来。
敏皇贵妃好久都没有这么忙过了,一天天听着女人们唇枪舌剑打机锋,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再又一次被某个妃子找上门来评评理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劝谏皇帝注意身体,反被皇帝说管不好六宫就请教能管的人。
这句话一出,不用小X老师刻意透露消息,薛瑾安也已经明白了皇帝这种种行为的含义。
皇帝就是想给太皇太后找事儿,说到底太皇太后也还是启元帝的皇后,管理后宫是她的份内之事,皇帝让后宫热闹起来,多少也有点围魏救赵的意思。
敏皇贵妃也聪明,听懂了皇帝话中的意思,第二天就顶着一张惨淡虚弱的脸,去跟太皇太后卖惨,硬是把宫里的这些事儿转嫁到了太皇太后手上。
太皇太后差点气笑了,她年纪大了精力有限,朝堂的事儿已经足够她累的,后宫的这些琐碎更加烦人。
“皇帝这是逼哀家交出权柄回宫等死啊!”太皇太后冷笑着,说话很是不客气。
太皇太后很清楚,她不重新掌权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出来了就绝对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今日敢放手,晚上太皇太后于慈宁宫溘然长逝的丧钟就会响彻整个京城。
退不得,那就只能拿!太皇太后转头就找敏皇贵妃索要凤印,美其名曰没有凤印管理六宫于礼不合。
这一下就把敏皇贵妃架起来了,自从孝静懿皇后故去后,象征着皇后凤印就一直在她手中,她也抓得紧,不管协理六宫的是谁,又是谁宠冠后宫,她唯一死死抓着的就是凤印,是后宫正统的权利。
然而这次,这把由皇帝泼油,她亲自来点的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选皇帝,还是选凤印?敏皇贵妃很明智,她不忍太皇太后为她操劳,努力喝药调养,没两天“病”就好了大半,然后火力全开把后宫那些蹦得欢的全都磋磨了一遍,终于又清静了。
敏皇贵妃之后是真的病了,却已经不敢张扬出去,就怕被太皇太后拿住把柄,药都是拿回雍春宫熬的。
她不知道的是,太皇太后根本没精力去逮她,今年冬日汹汹而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偶感风寒一直没怎么好,慈宁宫的药味儿比雍春宫还要重。
当然这是后事儿,暂时压下不表,说回给选皇子妃的事儿。
大皇子娶得还是冯尚书之女,不过这次双方的初始关系可不是不温不火了,而是势同水火。
冯尚书因为蠢儿子冯时做的蠢事,明面上已经和大皇子上了一条船,但他私底下是一直在试图下船的,和大皇子的关系也颇为平淡,这种情况下,冯尚书怎么可能主动嫁女儿过去?别的不说,就大皇子这血脉问题,妥妥是个大雷。
偏偏冯时不知道脑子怎么抽了疯,自己在大皇子这艘破船上不乐意下就罢了,还想把家里人全都拉上去。
冯时在其中到底做了什么外面人无从知晓,只是婚约定下的那一日,尚书府的下人定制了五条牛皮鞭,冯时三个月没出门。
事到如今也已经彻底没有了转圜余地,冯尚书成了大皇子党,大皇子也入了户部任职。
二皇子那边齐人之福也没享成,定海侯世子虽然给二皇子当伴读,脑子却比冯时清醒多了,原本定海侯府同二皇子是有意结成亲家,也正在商讨婚事的阶段,原文中皇帝选秀的阵仗没有闹这么大,二皇子也因上头有大皇子压着,骑驴找马的事情隐瞒得很好,直到木已成舟才发现不对,好好正妃位置变成了良娣。
定海侯乃是原来的渤海王族,多少也是有些傲气的,如此欺辱,定海侯府碍于身份,也担心孩子在皇子府不好过,只能咽下这口气,定海侯世子却无所顾忌,直接同二皇子闹翻了。
而现在大皇子身份有了瑕疵,已经没有了竞争力,他成了最长的那个皇子,可不就飘了。他飘了之后,就开始觉得原定的二皇子妃家世配不上他了,碍于姜汶镇在上面,他不敢作妖太过,只私底下物色起良娣,同好些个女子勾勾搭搭有所牵扯。
这难免就传出了一些风声,就叫三皇子给知道了。
三皇子巴不得二皇子倒霉,他都不屑隐藏自己,直接就让手底下的人私底下告诉那些姑娘家的父母长辈,有一些家族看重女儿,会想方设法断了这牵扯,但有些家族更看重利益,生怕攀附二皇子不成,上赶着要定下名分。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也就传到了其他人耳中,九添一作为京城最繁华的高档娱乐场所,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定海侯世子这边跟人打牌呢,听了一耳朵二皇子风流韵事,气得直接掀了牌桌,回去就要家里退婚,定海侯府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姜汶先收到了消息。
姜汶大表妹十岁有余,也怜爱表妹幼年丧母,一直将她当女儿养,二皇子这事儿一出,姜汶是绝不可能让表妹嫁过去的,没过几天就直接在早朝上找皇帝要了一封赐婚的圣旨。
当然,这结婚的人选姜汶也不是随便找的,他看中了今朝探花郎,年仅十七岁的谭灵越,好巧不巧姜汶同他父亲晋阳府学正谭清徽乃是同窗好友,通过书信,又叫两个小孩暗中见过面聊过,双方都同意了,这事才定下的。
二皇子这下子算是鸡飞蛋打了,闹了好一通没脸,最后到底是将正妃位置空了出来,纳了几个良娣。
三皇子对他一阵嘲笑。
三皇子一心给二皇子添堵,对自己选妃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每天就是走个过场,最后一个人都没选——知道他瘸腿,已经无缘于皇位,名声还烂,世家大族们根本不会将宝压在他身上,娴妃着急得嘴上起燎泡,三皇子倒是淡然处之。
皇帝那边也挺郁闷,怎么给三个皇子都安排好了,结果三个人只成了一个,成的那一个也基本跟结仇一样。
然而事情已经这样,皇帝也只能暂且作罢。
皇子妃的事情告一段落,二皇子三皇子陆续年满十五入朝听政,二皇子去了吏部任职,三皇子则不出意外的去了兵部。
薛瑾安以为整个事件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没成想皇帝突然开口道,“你们几个弟弟年纪也差不多,也是时候出来历练历练,你们觉得他御林军是否合适?”
这话别说三个皇子,连大臣们都懵了,完全不知道皇帝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皇帝能打什么主意?他这是馋薛瑾安“开疆拓土”的才能了。一顿操作让小X老师为他所用(表面),助长了他的贪心,他想如法炮制将薛瑾安也彻底驯化,掌在手中。
薛瑾安对他心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不感兴趣,他听到御林军这三个字,眼睛就是一亮。
小X老师忍不住提醒:“这是糖衣炮弹,你清醒一点。”
薛瑾安答:“糖衣吃下去,炮弹打回去。”
管他打什么鬼主意,军权到了他的手里,可就别想再要回去。
第140章
反对皇帝这突发奇想提议的朝臣很多, 但真正站出来说话的却没几个,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官司打得飞起, 愣是没一个敢说“臣反对”的。
盖因这件事涉及到了七皇子。
七皇子年前一年禁足期结束,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生怕他发威, 毕竟七皇子公开露面的次数不多, 但次次都摊上大事:宫宴上露面,大皇子二皇子就被禁足,三皇子也瘸了腿;九添一里直接飞刀砍戎狄使臣,让礼部一整个部门跟着焦头烂额……
七皇子的邪门已然铭刻于心,没有人想要在这时候挑战他的威力。
然而他们战战兢兢的等了一天……十天……一个月,七皇子竟然老老实实的待在昭阳宫里, 还跟禁足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宫里也风平浪静,没有再传出什么故事来。
这世间总有些人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薛瑾安表现的太无害, 当即就有人把他的凶残抛之脑后, 跳出来开始大书特书,数落起七皇子的罪证,什么目无尊长行为放肆,什么不守礼仪罔顾规矩……不停的罗织罪名, 都快把七皇子抨击成海昏侯了。
最后不仅要求七皇子搬回皇子所,继续闭门反思己过,还请皇帝废除他生母追封的后位,可以说是图穷匕见。
太皇太后听完直接冷笑出声,毫不客气地斥责道:“要不说再锋利的刀剑, 都抵不过文人一张嘴伤人,哀家今日可算是见识了。御史之职责,乃是监察百官,什么时候连后宫的位份都要你来管了?”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哀家瞧着刘御史心中也有一片海,不然怎么管得这么宽?不如皇位也让你坐,哀家同皇帝全都听你的差遣办事,你看如何?”太皇太后最后一句话说得轻飘飘地,却像是一座山峦般直接把刘御史给砸跪在了地上,直呼“不敢”。
“太皇太后明鉴,皇上明鉴,老臣当真是为七殿下,为皇家声誉考虑啊!不久之后秀女便要入京,七皇子早已经到了要避嫌的年龄,其他皇子们也都在皇子所住着,独他一人住在后宫之中,岂不叫人心生疑窦?男女七岁不同席,此等有违礼数的事情还是要尽早打算啊!”刘御史说得很是大义凌然,“妃嫔该住在妃嫔该住的地方,皇子便也该住在皇子该住的地方,此乃祖宗规矩,岂可轻忽?若是倒反天罡强行为之,必受天谴呐陛下!”
刘御史说得慷慨激昂,疯狂跟皇帝表忠心,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太皇太后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可别忘了,七皇子住昭阳宫之前还有一个妃嫔进不了后宫,只能勉强在前朝后宫分界线边缘建一座宫殿住,这位妃嫔便是先皇的慧贵妃,而不让慧贵妃进后宫的正是太皇太后。
再发散思维想想这件事最后造成的结局,太皇太后和先帝几乎决裂,慧贵妃痛失二子又流产,先帝也是壮年而去……可不就应了刘御史那句“必受天谴”的话。
太皇太后没有当场发怒,让人把刘御史拖出去砍了,已经算是脾气很好了。
“刘御史,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太皇太后面上挂着浅淡地笑,声音凉飕飕地直窜脑门,将刘御史直接吓清醒了。
之后一直到散朝,刘御史都没敢再说话,次日的早朝,这位小御史就没有出现,不少人的目光忍不住往太皇太后身上瞟,暗戳戳流露出来的表情显然是觉得太皇太后对人做了什么。
太皇太后稳坐钓鱼台,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旁人,不受这些打量半点影响。
当然,很快这件事就得到了澄清,因为右都御史这个头铁娃直接站了出来问昨天那小御史的情况,皇帝点了吏部的官员出来作答,吏部官员说是上病了请假几日。
他们这才知道,那御史昨天下朝回家,竟然在自家府邸门口被马车给撞了腰。
太皇太后当即冷冷淡淡地说道:“腰乃是人的肾水之地,可得修养好一阵子,既然如此,便叫他好好在家歇息些日子,最近不用来上朝了。”
说是最近,说是在家好好歇歇,然而却没有任何期限保证,基本上就等同于把他给革职查办了。
大臣们唏嘘哗然,觉得一个小御史罪不至此,然而说来说去这也只是一个小御史,他们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小的御史就得罪太皇太后,便低着头没有反驳,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于是都察院就这么少了一名御史。
很快这小御史就被人抛之脑后。
本来这事儿是太皇太后的政治趣闻,不该和薛瑾安牵连太多的,然而却不知道是谁传出来,说那御史会得到那样的下场都是因他告的对象是七皇子,被七皇子给诅咒了。
有人相信,更多的人是不信,正如同有人谨言慎行没有再提及昭阳宫的事儿,有人却像是命比别人长一样,非要捉住七皇子不放,这些人多是些把名声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古板老学究。
李太师是其中之一,他因为腿疾于冬日又一次发作卧榻不起,没有来上朝,只上表了一番奏折,反对七皇子继续住在昭阳宫这事儿。他还记得七皇子当年宫宴上一人考八方,把朝臣们考的哑口无言的威风样子,他这人古板但也最看重一个人的才华,对于有才之士会宽容很多,当初柳固文字狱被抓,李太师为他说了不少好话,也算是给柳固无形释放添砖加瓦了。
李太师认可七皇子的才华,奏章中说话就客气很多,整篇文章比起批评来说,更多像是看到一个冥顽不灵的瓜徒弟那样痛心疾首。
这些老学究们普遍都控制着自己的言语,只锁定住昭阳宫这个行为,而没有将其上升到薛瑾安身上。
诶,好巧不巧,这些参了薛瑾安的老头子们,之后半个月都陆陆续续缠绵病榻了起来,不出意外的,立刻就有人将原因归结到了七皇子身上,有关七皇子邪门的言论甚嚣尘上,真真假假不一而足,逐渐把七皇子妖魔化。
桩桩件件的事儿列的清清楚楚煞有介事,给崔醉都弄糊涂了,还巴巴地跑过去问薛瑾安:“师父师父,你真的可以诅咒别人吗?”
“用法力就可以。”薛瑾安实话实说。
随着这一年的调整修养,这具身体早已经不复之前的破破烂烂,他的电池也在不停地修复,而且他明显感觉到,随着他身体越好,电池的修复速度也变快了,各方面的数据更是呈指数姓氏增长。
“能够自动修复成长的人类真神奇。”薛瑾安摸了摸胸口电池所在的位置,感受着里面强健有力的心跳,终于彻底放下了换最健康电池的想法,按照那修复速度,他的电池很快也能健康,身体的其他器官也是如此。
薛瑾安的身体状况好转,他的法力自然也恢复了不少,其他的事情做不做得到或许还有待商榷,但诅咒一个人倒霉而已还是很简单的。
但薛瑾安确信自己没这么做过,他想要人倒霉是一句话的事,根本没必要把法力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他也确信这个世界修仙的就他一个,这世界意识都还蹭着他的“□□”试图翻墙和修仙界搭个界呢。
“难道……师父你就是话本中遇难成祥化险为夷的主角?”崔醉的思维跳跃了一下。
薛瑾安语气淡淡:“幸存者偏差罢了。”
当人认定某个结论的时候,总是会从记忆角落里翻出一大堆有的没的的东西反推证明结论的合理性,这一点小X老师运用的非常熟练,从皇帝那里诈骗了不少钱财。
崔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也有人对七皇子邪门这事儿不以为然,道:“右都御史也参了七皇子一本,他不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右都御史参人就参人,可从来不多故意诋毁人,叫人不愉快。”右都御史天天参人还能在位置上坐这么久,也多亏了他这个性格特色。
就这样渐渐的,七皇子已经成了能一言断生死的活阎王,这盛世终究如五皇子所愿。
那个御史的前车之鉴才过去没多久,还新鲜着呢,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想成为佐证七皇子阎王身份的新案例,而平日里向来最能跳的右都御史,这会儿揣着袖子好神在在的站在那儿闭目养神,完全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这一下子更叫人觉得七皇子的厉害,连右都御史都忌惮。
然而实际上,右都御史只是并不反对皇子们去御林军历练这事儿,他甚至觉得这历练真刀实枪的来最好,多吃吃苦消耗消耗精力,省得跟堂上站着的这几个一样不省心。
说不省心,不省心的就来了,眼看着无人反对,皇帝就要拍板决定,二皇子给自己的人使了个眼色,叫他跳出来反对了一下,被皇帝斥了回去。
皇帝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决,确定之后当场就宣布了给几个皇子安排的位置,四、五、六都是从城防营开始,任务就是每天穿着盔甲去守城门,还是三班倒。
而七皇子,则是被安排进了御林军的主大营,这是御林军的核心战力,他们的职责是拱卫皇城,京城要是有叛乱,他们就是战场首当其冲的一支队伍,若京城一派和平,他们每天就是在营地进行训练。
这样的差别对待被所有人看在眼中,三皇子还好,他早朝睁着眼睛打盹,话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就没多想,大皇子和二皇子却都是心思多的,他们的眼神晦涩难明,心中再一次确定——父皇果然喜爱七弟!
他们对薛瑾安的忌惮和敌意再度攀升一个台阶,太皇太后看在眼中不禁皱眉。
皇帝当然知道自己这番作为会给薛瑾安带去什么样的后果,然而他并不在乎,他现在只想让薛瑾安立刻变成陆秉烛说得“将帅之才”,成为他的得力猛将,为他名垂千古的未来添砖加瓦。
薛瑾安对这些人的想法都没放在眼里,他晚上看完了早朝的录屏,比平时早一个时辰入睡,又在次日提前一个时辰醒来,醒来之后也没有进行晨练,而是在洗漱一番之后,就直接就出宫去了御林军大营。
彼时皇帝的谕旨都还没有下来。
迟则生变,薛瑾安对御林军的军权势在必得,已经送到他手里的肉,那就是皇帝下旨他也不会答应的,他已经将御林军视作了囊中之物,他现在出发去御林军主要是为了整顿。
先前说过,御林军已经成为了京城世家权贵的“托儿所”,里面不知道混进去了多少没用的东西,这些东西严重腐化了御林军的战斗力,让昔年威名赫赫的京师守卫军成为了空有其名的废物军团。
薛瑾安修《代码功法》,追求代码的极简之美,拒绝丑陋的屎山代码。
皇帝是有心整改御林军的,但他在政治上的手段向来有些“软弱”,世家权贵尾大不掉,他没有那个魄力将其全部斩断,又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大一支军队被蛀空,于是从奉衣处抽调出了人手把控了核心队伍,保全御林军的部分战力。
实际上这一切都不过是掩耳盗铃,已经腐坏的肉不及时割去,是会侵蚀完好的那部分的,御林军需要一次彻底的改革。
不过这样的改革初期会引起阵痛,皇帝肯定扛不住事儿,薛瑾安索性打算趁着没人反应过来先下手为强。
是的,薛瑾安是去砸场子的。
有时候,人越是着急去做什么的时候,越是会遇到耽误时间的人或事儿。
薛瑾安在那条四通八达的必经之路上,迎面和前往上书房的八皇子狭路相逢,八皇子脚步一顿,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八皇子对薛瑾安的观感很奇妙,他们排行相近,年龄只差几个月,出身却也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然而后来天下的人失足滚到了泥地里,沾染了一身的淤泥,还被淤泥里的手不停地拖拽着,无力挣扎地往下坠落。
在烂泥里生长的八皇子没有伸出援手,而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在看到他的身形逐渐被污泥吞没的时候,才像是接收到了对方传递的情绪,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八皇子从来没有对薛瑾安落井下石过,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逐渐颓败凋零,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八皇子承认自己的卑劣,他靠着对比薛瑾安的悲惨,来汲取养分,让自己能够健康茁壮的成长。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本该在烂泥里腐烂的种子,突然就生根发芽开出了花,他遮天蔽日的生长起来,让烂泥都成了度化的宝地,人人都称赞它的好营养,是种植圣地。
只有笼罩在阴影里的八皇子知道,脚下的泥依旧是扶不上墙的。
又或许扶不上墙的不是烂泥,而是他自己,他拼了命求到的东西,是薛瑾安都不屑看一眼的,他舍弃尊严攀附的人,却上赶着给薛瑾安当哥还被嫌弃。
还有父皇,他的宠爱哪怕是裹着蜜糖的砒霜,至少入口也是甜的,他连这点甜都奢求不到一点。
你看,他明明和薛瑾安同龄,明明只差两个月,可父皇的眼光只停留在薛瑾安身上,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点,他被彻底的遗忘了,没有任何人记得起他。
八皇子很想重新将薛瑾安拉入泥潭里,又想攀附他爬出泥潭,万般情绪在他眼中汇聚,最后被他勉强压下,脸上挤出一个笑脸,准备用心中不知道第几遍默背的腹稿打招呼。
然而薛瑾安没有停留。
薛瑾安并没有关注八皇子的情绪,他也不觉得自己和八皇子有什么必须停下打招呼的交情,所以他目不斜视地准备从旁边走过去。
八皇子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澎湃的情绪汹涌而出,带出深藏的恶意和不甘。
他愤怒到声音都变了音调,压抑而低沉,“薛瑾安!”
“嗯?”薛瑾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发出一个疑问地音节。
八皇子看他这张没有情绪的脸,只觉得胸腔里的怒火越烧越旺,他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现在的处境很好吗?你以为你得到的偏爱是真实的吗?你以为你还能这样嚣张多久?”
“别太得意了,小心阴沟里翻船。”八皇子警告般地说道。
薛瑾安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恶意,也从他狰狞丰富的表情里大致分析出了他行动说话的逻辑。
他不禁歪了歪头,很诚实地询问道,“阴沟是说你吗?”
八皇子一噎,脸都差点气歪了,笑容扭曲地道,“是,对,没错,和你们相比,我就是阴沟,就是一滩烂泥,那又怎么样?”
“烂泥也能杀人!”他低声吼道。
“嗯,可以让人窒息而死。”薛瑾安认真点头。
八皇子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点恼羞成怒地瞪过去一眼,“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觉得我动不了你,所以完全无动于衷是吗?给我做出反应来啊可恶!”
薛瑾安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于是满足了他的要求。
薛瑾安“唰”地从腰间抽出软剑,不带半点情绪的眼神将八皇子上下扫量了一圈,非常体贴的给了他临终关怀,唇角弯出标准微笑弧度,语气很是友好的征求意见:“你想被怎么分解?1、按肌肉;2,按骨骼;3,按筋脉。我有点赶时间,十秒内不给出答案直接随机分配,你的选择是——?”
八皇子:“……”
八皇子第一次觉得被看不起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