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还真是会给我惹事。……
“贱奴,你敢打我?!”临清县主怒不可遏。
她身边此时就只两个武婢。见主人被打,脸色一沉便要上前捉人。宁灵却似游鱼一条自二人腋下滑走,一个鹞子翻身,长鞭疾甩,只听两声鞭响,两个侍女被长鞭卷走,滚至数尺之远的巷墙边,撞得头破血流。
她捏着长鞭,冷冷看着早已愣住的临清县主,像一头敏锐盯着猎物的小狼崽。眼见一鞭子又要甩下,令漪忙制止地喝道:“阿灵!”
宁灵应声而止。
她退回令漪身侧,屏息垂眸,安静得像一只乖巧的小犬,再无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息。
后院里、等候在马车外的公主府亲信闻见响动俱都跑了出来,紧张地询问小主子可有受伤。临清羞愤地一手捂脸,一手震怒指着令漪:“好啊!”
“裴令漪你有种!你竟敢指使这贱奴打本县主!”
“阿灵也只是护主心切,是误认您会伤害我才出手。妾还有事就先离开了,改日再带她上门致歉。”令漪歉意地道,一手拉着宁灵,将她护在身后。
对方毕竟身份贵重,不是她能开罪得起的,令漪见势不妙便想先走,回头让某人来摆平。
然而临清怎可能放过她,跺脚怒道:“不许走!”
“把这个贱奴给我拿下!”
方才贸然出手的两个婢子还躺在地上呻吟,一众仆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未动。
二楼雅间里,大长公主已然听见动静,皱眉起身下楼。
“吵什么。”
大长公主威严的声在门前响起,原还闹哄哄的街巷瞬间安静。临清委屈地掉了眼泪:“母亲……”
“这个罪臣之女,她竟然唆使这贱奴打我!”
来者云髻峨峨,霞衣锦带,既是临清县主的母亲,想必就是那位手握一半禁军的清河大长公主了。
令漪想起王兄曾与她说过的、公主与父亲的龃龉,既畏惧又尴尬,忙拉着宁灵行礼。
本以为这次必得被问责了,不想大长公主却道:“是你自己招惹人家在先,被打也是活该。我在楼上,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啊?母亲怎么向着裴令漪?临清震愕抬眸,困惑极了。
“你就是裴令漪?”大长公主问,声如清泉泠泠。
公主看她的目光十分柔和,还似有几分长辈对小辈的慈爱,一点儿也不像临清对她那样深恶痛绝。令漪心中微讶,镇定福身:“是,妾见过贵人。”
书坊二楼雅间的窗边,裴令璋担忧地探出身来张望。大长公主淡笑道:“你倒是个乖觉的,伶牙俐齿,很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嘛。”
她提起父亲时并没有传闻中的厌恶与震怒,令漪心间微惑,暂未开口。大长公主又道:
“不过裴娘子,今日虽是小女出言不逊在先,但她毕竟没有伤人。你的奴婢把我女儿打得这样重,以下犯上,以卑犯尊,你打算怎么解决呢?”
令漪沉思不语。
宁灵应是奴籍,大魏等级森严,依照《魏律》,奴婢打良人罪加二等,殴主人及主人亲属死罪,更别说是临清县主这样的皇亲国戚。
但宁灵今日是为了保护她,她怎可能忘恩负义地把宁灵交出去?遂道:“此非说话之地,请贵人容妾回家后与家兄商量,来日妾会带着这婢子登门,向贵人致歉。”
“届时,怎么处置就依贵人做主吧。”
就这么简单?
临清怒气冲冲:“不成!”
但生气归生气,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打压晋王府的机会:“士庶天隔,何况是奴婢!这贱奴竟敢动手打我,颠倒尊卑,你须把她手给我砍了,让嬴澈亲自上门道歉!”
对方以权势压人,竟提出如此残忍的要求,连簇玉都不禁暗暗揪心起来。可那处于风暴中心的小丫鬟却没有半分表情,黑眸黯而无光,像暂时失去悬丝控制的傀儡,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令漪也微变了脸色。
“这恐怕不能够。”她不卑不亢道。
“阿灵是护主心切,若非县主拦着不让我走,她也不会动手。其次,阿灵幼时受过一些刺激,不懂得人情世故,只是认为我有危险才下意识保护我,并非故意要殴打县主。”
“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动手吗?”县主怒而反驳。
令漪没有看她,而是仍旧向着大长公主道:“再者,她是我带出来的,若犯了错也该我来承担。三日后我会带着她上门致歉,届时再请公主提条件吧。”
她维护宁灵的时候,宁灵也没有任何反应。临清却是火冒三丈了:“你敢!”
一个奴婢敢打县主,便是拉去砍头也不过分,裴令漪竟想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
还欲上前与裴令漪争个高低,却被母亲拦住:“行,就按你说的办。”
公主再未看楼上的青年郎君,拉着女儿登车,立在车上居高临下地对令漪道:“裴氏,记得你今日说的话。我等你上门。”
“妾恭送贵人。”令漪谦卑地垂目,心中却长舒一口气。
“母亲,你怎么这么护着那个姓裴的啊!”
刚走远了些,车中,临清县主便忍不住抱怨开了,“她纵容奴仆行凶,把女儿打成这样t,您都不为女儿做主……”
“自己技不如人,还嚷嚷什么?”公主语气严厉,一手去接奴婢递来的创伤药,“我早就同你说过,你那三脚猫的工夫是不成的,别一天到晚在外耀武扬威,碰见真正的高手有你的苦头吃。你从前总不信,现在信了吧?”
“你应该庆幸,今日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人家没想要你命。连个小丫头都打不过,还真有脸在大街上大吵大闹……”
冰冰凉凉的药膏,被母亲丰满如莲花瓣的手,轻柔地抹在两颊,淡化了那股热辣辣的痛楚。
临清既羞愧又委屈,气倒稍稍去了些。她小声地嘀咕:“那女儿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您?我,我就是气不过……”
气不过裴慎之让母亲丢尽了颜面。为一小户女,竟然拒绝天子胞妹、一国长公主,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气不过,因为他的拒绝,母亲便被皇帝舅舅指婚给崔景这样的负心汉——是的,那样的懦夫,根本不配被她称作父亲!明明心有所属却不敢像裴慎之一样拒婚,反过来怪罪母亲拆散了他和他心爱的表妹,一味冷落她和母亲,还纵容他的庶长子欺负她……那也是她的兄长,怎能这样对她呢?
虽说那裴慎之也是个瞎眼的,可单论做丈夫这一点,那真是比崔景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你懂什么。”公主神情极淡,“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早就释怀了。否则,我若真纳了那罪臣,又何来的你?”婉玉,也就比裴令漪小一岁而已。
那个人于她,是年少时的绮梦,也是顺风顺水了十五载后第一次遭遇的挫折。
当初她用尽一切办法逼婚不成,便求到皇兄处,但皇兄说人家既有婚约在前,不应棒打鸳鸯,劝她放弃。生平第一次,她以为自己那无所不能的权力在他这儿碰了壁,自然耿耿于怀。
再后来,就是他出事的时候。她本想借机落井下石,可那人又确是清正无可指摘,便想为他求情。可皇兄依然没有留下他的命。
再铮铮如铁的傲骨,也还是被天子的铡刀折断了。
于是才知,原来不是权力不能使他屈服,是她的权力不能。
所以她才要往上爬,要命运为自己所主,要随心所欲,要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临清却红了眼睛,依赖地依偎进母亲怀中:“不会的,我是母亲的女儿,不管母亲嫁给谁,我都会投胎到母亲肚子里的……”
这个女儿固然刁蛮任性,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公主欣慰地笑了,点了点女儿的额:“那你同裴令漪可要是姐妹了,怎么还想着整天找人家的麻烦呢?”
“以后别再欺负人家了,听到没有?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那临清不情愿地撇撇嘴,这回确是听了进去:“女儿遵命。”
这厢,令漪已经进入书坊,同堂兄会面。
裴令璋先仔仔细细问过妹妹情况,得知她并未吃亏才放下心。
静默一息之后,他有些忐忑地问:“溶溶,方才那位贵人是……”
给对方抄了三年经也不知晓对方身份,那便是特意瞒着他。
若真只是叫他抄经还好,可是为的别的……好歹是读书人,他并不愿为人面首。
令漪也微微纳罕。
是啊,大长公主来找堂兄做什么呢?
不是传言,大长公主一向深恨父亲,致使全天下姓裴的男子也都跟着遭了殃?又怎会暗中资助阿兄三年呢?
总不能是……
对面,令漪看着堂兄那张肖似父亲的脸,心间蓦地涌起些不好的猜测。
堂兄,原就长得有些像父亲青年时。当年家变时他还只是个少年,气质不显。这些年,随着生活的磋磨,他是愈来愈像当初青竹庭兰一样的父亲了……
不。
令漪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大长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什么男人没见过,她怎么可能对父亲这样的罪臣念念不忘呢?
在她自己眼里父亲自是谪仙一般的人物,但她可不能将这份认知强加到他人身上。否则,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没什么。”她不愿让堂兄担心,笑笑揭过了,“是同我王兄有些龃龉,我也不是很清楚对方的身份。”
因为临清县主这档子事,令漪也没了散心的心情,在书坊中同兄长说了一会子话便离去了。
临去时,又特意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裴令璋本不愿意收,但想起方才雅室里的贵妇人,便收下了。
回到王府已近黄昏,晋王早得知了此事,令漪将宁灵带进云开月明居中,问起他打算。
“你还真是会给我惹事。”嬴澈冷道。
清河大长公主乃先帝胞妹,天子的姑祖母,又曾抚育过天子,麾下门客无数,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除此之外,她手里还握着南衙禁军中的千牛卫和监门卫,前者负责护卫天子周全,乃亲信中的亲信,后者则守卫皇宫门禁,他自不能让她完全倒向虞家,否则,两支禁军就都为虞家所控了。
溶溶父亲迁坟的事没有那么容易,虞家必然是反对的,那么,清河大长公主的默许或者说中立便尤为重要。
他正欲寻个机会向他这位姑母寻求合作、解决她父亲的事,她却连临清县主也打了,那岂不是,还要他低声下气去赔不是?
“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转首向宁瓒。
“是。”宁瓒俊颜一黯,“明日,属下会带着阿灵上门赔罪的。”
宁灵原本漠然地立在哥哥身边,拉着他的衣角默不作声。闻见这一句,那双总是没什么光亮的眼睛迅速盈起眼泪,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地,好不伤心。宁瓒忙蹲下身来安慰她。
静室里小女孩子哭得实在伤心,令漪看不下去,嗔道:“你怪阿灵做什么,她还不是为了保护我?”
这些天的相处她也算是发现了,宁灵极少有自己的情绪,也没有自己的想法,哥哥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宁瓒让她听自己的话,保护自己,她就听。是以,她才会在临清碰自己时那么大的反应,并没有半分这个人该不该打、能不能打的判断和认知。
眼下,竟惹出杀身之祸来,还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孤哪有怪阿灵。”嬴澈却睨她,“不是溶溶今日非要去见你那劳什子堂兄,会引出这样的事来?孤说是你惹出来的祸事,难道有错?”
那是她正经阿兄,又不是别人,令漪的气性也有些上来:“我为什么不能去看我堂兄,那是我的至亲,又不是旁人。”
“是堂兄,不是亲兄长。就连亲兄长都有南山之狐这样罔顾人|伦的,谁知道他会打什么主意。”嬴澈冷道。
真是有病。
难道他自己作为兄长不正经,便以为全天下的兄长都和他一样吗?
令漪越想越气,转身拉着宁灵走。嬴澈的声音被她落在身后:“难道孤有说错什么?从小到大,哪次你在外面闯祸,不是我给你善的后?”
令漪充耳不闻,径直拉着宁灵出了云开月明居。
她真是越来越恃宠而骄了!
嬴澈黑眸中强抑下一缕火气。
却也懒得与她计较,他冷声吩咐宁瓒:“明日……你带着宁灵上门给临清赔罪去,凡事都依着她,顺着她,大不了,你替你妹妹挨一顿鞭子,看她能不能消气。”
“无论如何,总不能让她们真把宁灵捉去报官。至于姑母那边,孤来想办法。”
听溶溶说,今日公主去书坊竟是去见那个裴令璋。都说侄儿肖叔,姑母总不能无缘无故跑去见他,不会是,还对裴慎之余情未了吧?
若真是这样,倒还好办了。大不了,他将裴令璋打晕,给姑母送去。
“是。”宁瓒面露惭色,“属下多谢王上。”
他这个妹妹,的确有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主上能收留他们兄妹于他已是再造的恩德,眼下阿灵惹出这样的事来,有扰殿下的计划,他其实很愧疚。
次日,嬴澈在宴请贵客的正厅嘉鱼厅设宴,宴请大长公主。
席间,他亲自为大长公主敬酒添菜、表示歉意,作足了谦卑之态。大长公主摇头笑道:“孩子们都大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管不了,要看她自己原不原谅那丫头。”
“子湛,我这个女儿固然刁蛮任性,但那日的确不是她先动手的。被一个奴婢如此折辱,她生气也是情理之中。汝可明白?”
“那侄儿今日就不提这件t事。”嬴澈放下酒盅,容色如春风和蔼,“实不相瞒,侄儿今日请姑母到访,其实还有另一件事。”
“哦?”大长公主来了些兴致,眼中如漾着一汪清酒,似醉非醉的模样,“咱们这个朝廷说什么做什么不都由子湛说了算么?怎会还有求于姑母呢?”
嬴澈只一哂,自动忽略了她话中的讥讽:“姑母有所不知,我那个继妹,父亲的遗体至今还扔在北园不得收葬,也着实是可怜。这不至尊的万寿节要到了么?侄儿便想替她求个恩典,将她父亲从北园里迁出来、重新安葬。届时,还请姑母在圣上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子湛这话说来可笑。”大长公主却敛了笑意,美眸中寒气毕现,“阖京皆知,那人当年辱我至深,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们呢?”
第32章 (修)不过玩玩罢了……
一场宴席最终不欢而散。
任凭嬴澈好话说尽,清河大长公主也未松口半个字。
离去时,她甚至径直同嬴澈挑明:
“子湛,姑姑劝你别白废力气。身后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你以为只是迁个坟,落到人家耳里,可要怎么想呢?”
“是想借这个引子挑起骆家旧案?还是要把人家从外戚位置上拉下来?人家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嬴澈亲自扶她登车:“我以为姑姑不会惧怕虞氏父子。”
大长公主只笑,并不理会他的激将法:“姑姑是不怕他们,可姑姑和人家可无仇无怨,又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仇人之女去惹这些麻烦?小鬼害不死人,可是恶心人啊。”
“那真是太遗憾了。”嬴澈立在车下,黑眸微敛,唇角带着几分和煦如三月暮春的笑,“同是嬴氏子孙,我原以为,我与姑姑能达成合作。”
“这话在你收拾四叔五叔之前兴许还有点用,现在,就免了吧。”大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地道。
先帝弥留之时,主少国疑,曾命三弟晋王、四弟燕王、五弟赵王与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一起辅政,是为“六辅”。
先晋王在位时,尚能与兄弟们和睦相处,可等他一死,嬴澈这个做儿子的上了位,就以雷霆手段将两位叔父革职削爵,幽禁封地。连不在辅政之列的老六韩王也唇亡齿寒,不惜吃狗屎装疯保命。眼下亦在封地中颐养天年。
大长公主的几位兄长之中,竟也只有年轻时便醉心“采阴补阳”修道而早早丧失了皇位继承权的二哥齐王得了个善终。
唇亡齿寒,可不认为这个侄儿能对自己有多少感情,虽然客观来说,若非他扫清了两位兄长的障碍,她也很难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走了。”她不再和侄儿虚与委蛇,俯身进入车中,“叫裴氏少和花月楼那妓女往来。满京城都是人家的耳目,不想被盯上的话,就是再要好的感情,也还是稍稍克制克制吧。”
“那侄儿恭送姑姑。”嬴澈眉眼间盈满温和谦卑的笑,似乎对这个姑母颇为敬重。
然辇车稍一离开,他脸上笑意煞如被冰霜封缄,拂袖返回府中。
他八辈子也没这么求过人,到头来,还是被对方把脸扔在地上踩,实在有些窝火。
偏偏某人还一点儿也不领这个情,瞧她昨日那样,他不过说了几句她和裴令璋太过亲密,她便敢甩脸子给他!
这是她应有的态度么?
“宁瓒还没回来么?”强压着火气,他若无其事地问跟在后面的管事。
“回殿下,还没有呢。”管事汗涔涔地答。
今日,宁侍卫长带着他那个妹妹去往大长公主府找临清面陈歉意去了,裴娘子也去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殿下问的究竟是谁他自然明白,且这会儿表面上瞧着虽风平浪静的,可他跟在殿下身边多年,一眼便知他这会儿心里必然不痛快着。
“嗯。”嬴澈神色淡淡,也不知说的是宁瓒还是令漪,“你让他回来之后即刻来见孤。”
这厢,公主府西角门前的小巷里,令漪正陪着宁瓒宁灵一起,向临清县主致歉。
“……都是在下的不是,是在下没能管教好这个妹妹,让她冒犯了县主。只是阿灵年幼,她不懂事也该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承担,县主要杀要剐便请对着在下吧,只求县主高抬贵手,放阿灵一条生路……”
宁瓒带着妹妹脊背笔直地跪着,犹似两株青松。
临清县主双手抱臂,倚门而立着,面上那道血痕已近乎消失不见,只一截细密而短的红痕,并不十分瞩目。
她视线冷淡地在兄妹二人的脸上打了个来回:“她是你妹妹?”
“难怪功夫不错。”得到答复后,临清县主半是讥讽半是认真地轻笑,“只是你确实是该好好教教了,小小年纪就敢当街行凶,怎么,你们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们什么是尊卑吗?”
青年神色微黯:“先父先母已去世多年了。”
“啊?你父母已经去世了吗?”临清反倒愣住。她不过一句气话,不想一开口反倒戳着了人家的伤心之处,神色顿时有些尴尬。
令漪看出她的自责,暗暗惊讶,忙插言道:“县主有所不知,宁侍卫长少年时便遭遇横祸,父母因之罹难,阿灵彼时年幼,也被仇人掳走,折磨虐待……”
“她的性子,也是因这段经历所致,的确与常人有些异样。”
她将兄妹俩的遭遇挑重点说了——自然,也是为了说明宁灵性子怪异,但并无害人之心。临清县主却瞪她:“我问你了吗?亏你还是士族出身呢!一点礼貌都没有!”
令漪只好讪讪噤声。
一双清润明澈的眼,却在悄悄打量临清县主——她怎么觉得,这位不可一世的公主之女,今日不似之前那般蛮横不讲理了?
“你自己说,是这样吗?”临清又转向宁瓒。
宁瓒黯然垂眸:“裴娘子说得不错。阿妹幼时被仇人掳走,曾被圈养在狗圈之中三年,不与外人接触,与我重逢也不过短短几年,我事务繁忙,的确是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好好管教她。”
又以双手奉上那根长鞭,道:“所以这一切皆是卑奴的错。县主若不解气,就请惩罚奴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宁灵也哭道:“对不起,都是阿灵的错。求贵人原谅,不要怪罪我哥哥,都是我的错……”
她抱着哥哥奉鞭的手,哀哀阻止着,涕泗横流,哭得十分伤心。
临清听后,倒是沉默了许久。
她看着宁瓒那张俊朗沉毅的脸庞,看着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维护彼此的样子,心渐渐地有些软了。
但她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可怜他们,唯想,这贱奴是晋王的人,晋王怎么可能放任她杀了他,势必要争执起来,事情势必就会宣扬出去。
她堂堂公主之女,竟打不过一个小丫头,被当街折辱。传出去也挺丢人的,不若放他们一马好咯。
——总之,她是怕自己丢脸,才不是同情他们。
“行吧,”临清县主吹了吹指上新染的鲜艳蔻丹,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宁瓒,“算你们好运,本县主大发慈悲、积善积德,原谅你们兄妹了。”
“可不许有下次了,这回是遇见了我这样的大善人才没有追究,下回,可说不定咯。”
说完这话,她又鄙夷地瞪了眼令漪。令漪立刻会意,忙道:“多谢县主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宁瓒喜不自禁,忙磕头谢恩。宁灵原本不懂,懵懂看着哥哥的样子,也跟着恭恭敬敬向县主磕了个头。
看着两人给自己磕头,临清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好似她做了什么发善心的大好事一样。
“行了快起来吧,”她语气不耐烦地制止道。
她看着宁瓒那张黯淡却实在俊朗的脸,语气忽然变得期期艾艾:“她的鞭法这样好,你的鞭法也很好么?”
宁瓒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反倒是令漪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骄矜高傲得如只孔雀的小县主。她面上又一红,自鼻间轻哼出声:“没什么。”
“赶紧走吧你们!别杵在这儿给我丢人了。”
说完这话,自己倒先转身离开。两扇黑漆大门“砰”一声在眼前合上,宁瓒同令漪疑惑对视一眼,扶起妹妹,三人一道回去了。
“想不到,县主今日竟这样通情达理。”回去的路上,令漪带着宁灵坐在车中,同策马走在车边的宁瓒道。
原本,依着临清县主那蛮横无理又不依不饶的性子,她原以为今日必得被磋磨掉一层皮了。不想临清县主竟这t样轻飘飘地放过……
难不成,是看上着这小侍卫了?
宁瓒亦有些脸热,握缰的手不知不觉间攥得死紧。
县主方才问他的鞭法是何用意呢?
是在嘲讽他从前抢了她的鞭子么?可瞧她的神情,又不像……
他想不明白,便低声与令漪说起了另一件事:“多谢娘子为阿灵的事挂心了,只是殿下近日似乎不大高兴,要不回去之后,您去看看他?”
殿下性子高傲,从来都是别人顺着他。昨儿被裴娘子呛了几句后,他那脸就一直阴沉沉的,也没去小桃坞,明显是在同裴娘子置气。
虽说如此,今日他依旧在府中宴请大长公主,表面上是为了阿灵的事赔礼道歉,实际却为的是给裴娘子父亲迁坟。
殿下他表面上什么也不说,实际却一直在为她的事费心。
他一个侍卫也不懂这些情情爱爱,他只是觉得,付出应是双向的,若一味付出却始终没能得到想要的回报,再是痴心的人,也会心生厌倦。
令漪面上滚烫,心中下意识地生出抗拒之辞——那又关她什么事?
但细下想想,近来她好像的确格外大胆。分明从前都很怕他的,近来,大约是潜意识觉得他不会对她做什么,她竟一直在甩脸子给他看。
令漪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王兄是什么人?打个呵欠朝廷都要为之震动不安的人,她怎能一味冷淡他、冲他发脾气?
他眼下肯容忍她,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冒犯了她,尚且心存些许愧疚——虽然,这与她想要的“愧疚”还差之甚远。可脾气再好的人都会有个限度,何况王兄分明性子不好,她若把他得罪狠了,日后他厌弃了她报复她怎么办?
以他的权势,对付她,岂不是易如反掌?
“我知道了。”她面上很快蕴出微笑,“昨儿是我拿乔了,待会儿回去,我去给王兄赔不是。”
*
晋王府,云开月明居。
令漪同宁瓒方进入书房,一道春阳和煦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还当你,是死在外面了呢。”
这一声语气虽温和,话中则明显透着嘲讽。令漪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宁瓒。
宁瓒唯在心间苦笑。
殿下何尝会对他说这样的话,眼下,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倒也没有明言,他走进去,行过礼轻声地禀:“回殿下,在公主府前跪了许久县主才肯赏面,就耽搁了,还请殿下降罪。”
“事情都解决了吗?”嬴澈埋首于案牍之中,并未抬头。
宁瓒点点头:“回殿下,已经解决了,县主宽宏大量,说不计较我和阿灵的罪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哦?那就再好不过了。”嬴澈抬起眸来。
他对崔婉玉的事不感兴趣,能摆平自然好。此时唯抬起眸来,不冷不热地看向令漪。
她正怯生生侯在门边,一双宛如水晶清明的眸子里满是畏惧,视线对上,竟不自禁后退了半步,一只手还拉着宁灵。
不是昨儿对他甩脸子的蛮横无礼了。他无声抿唇冷笑了笑,语声听来依旧心平气和:“你来做什么。”
“云开月明居也是你随便能进的地方?今日可没什么有关宋祈舟的折子给你翻。”
旧事重提,令漪面色微白。
她知道他在生气,可越是这时候,她就越不能一走了之。
于是她走过去,满面无辜之色地道:“没事就不能来找王兄么?我,我来看望王兄。”
宁瓒此时已经悄悄拉了宁灵出去,将书房留给二人独处。嬴澈心觉好笑,倒也没即刻戳破她,只专心看着手下的公文:“看我做什么。”
“有事便对着孤百般献媚讨好,无事便敢给孤甩脸子,你还真以为孤是你手中的傀儡了。”
“说吧?又惹了什么事需要孤摆平?”
令漪闻言,不禁微微红了脸。
她知道他是在拿那件事来敲打她。
那是她生平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九岁那年,有贵女在嬴菱生辰宴上含沙射影侮辱父亲,事后她将人约至后园的沁翠湖,径直把人推进了湖里,还不许人家上来,过后,又狐假虎威地搬出他来,威胁对方不许说出去。
结果那人狼狈走后,一回头,就见王兄居高临下地站在假山上,冷冷挑眉看着她,明显目睹了整个过程。
这件事,多年来她一直后怕不已。倘若当年王兄问罪,或是那名贵女事后来府上闹,无论是哪种她都得脱层皮。可说来也奇怪,那事竟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王府派人送了汤药过去,为招待不周而赔礼道歉,对方多年来也始终未有声张。
现在听他这样说来,令漪才有些缓过神来。只怕——只怕当年送汤药过去便是敲打,王兄必定对那名贵女说了什么才让她不敢声张,否则仅凭自己一句话,那人怎会信呢?
所以,还真是他给她善的后……
万千思绪也不过刹那流转,她很快回过神,柔柔笑着走近了些:“没有惹事,就是想王兄了。”
“溶溶想王兄了,不可以来看王兄么?”
说着,她径直坐在他的腿上。嬴澈剑眉微挑了挑,倒也顺势扶住了她后腰:“你这是做什么?”
“我坐在王兄腿上啊。”她答非所问地笑答,“王兄别看公文了,看溶溶好不好。”
知她故意说些好听的来哄他,嬴澈也不上当。他面容冷冽,看着她那双含情脉脉、却全是虚情假意的眼,冷道:“下去。”
“我不。”素日清冷的女郎却罕见地撒起娇来,双臂搂着他脖子,痴痴地看他眼睛,“王兄是不是还在生昨日的气……”
“溶溶昨日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忧心阿灵的事,方寸大乱,才同王兄顶了几句嘴。可依溶溶的本心,却不是这样想的。从前溶溶只把王兄当兄长,现在,也只把王兄当丈夫。既然王兄不喜我见外男,我以后便不见,不管是丈夫还是兄长,都只有王兄一人,好吗?”
她柔柔说着,求和之意明显。嬴澈容色漠然,转脸向一旁,片刻才道:“裴令漪,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你我不过露水姻缘罢了,各自玩玩也就腻了,是不是?”
这样直白难听的话,令漪有些怔愣,一时僵持着未动。
这就受不了了?
嬴澈撇过脸来,继续说道:“还说什么丈夫,你的丈夫,不应是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宋祈舟么?至于孤,不过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奸|夫而已,早点利用完,也好早点一刀两断,你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孤告诉你,你错了,你一个罪臣之女,想拿孤当丈夫,你还不够格!”
他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便一阵阵不悦,从没有人敢这样对过他,从来就只有别人哄着他、顺着他的份,偏她不是。
——床笫之上,她把他当替身,平素里,只有有求于他时才会虚情假意地说些好听的话,稍不如她的意她便能像昨日那般,没个好脸色,对他,还不如对宁灵同骆华绾两个素昧平生的小丫鬟好。
是,他是冒犯了她,可他也是为人所害,并非蓄意。作为补偿,他也帮她把骆华绾从花楼里救出来了,她凭什么一再地踩着他的容忍给她甩脸子?
对面,被说中心思的令漪面色发白,本能地有些害怕。
她很快找回理智,双眸迅速聚起泪水:“我要真是王兄说的这样,就叫我天诛地灭!”
“王兄,王兄……”
不待他有所反应,她又抱着他凄哀地哭道:“我知道,这几天是我不好,因为王兄不给我避子汤的事所以心里一直有气,才恃宠而骄,惹了王兄生气,”
“可王兄也不该这样说我啊,溶溶都失身于你了,自然心间一心一意都只有王兄你,哪里还装得下别人呢……”
“那你失身给宋祈舟了,也是一心一意眼里只有他了?”嬴澈打断了她。
“我……”
他视线审视,令漪面上发烫,有种说谎话被拆穿的窘迫。她顿了下才道:“他都已经故去了,阿妹心里再不舍,自然也只有遗忘的份。”
那就是如果他还活着她就还会想着他了?嬴澈面色一暗,皱眉不言。
见他神色稍有缓和,令漪心间稍安,她道:“王兄,我知道,我和你身份悬殊,从不敢妄想什么,只是斗胆在心里把王兄当做丈夫罢了,你若不喜欢,这样的话溶溶以后不再说了就是。”
“你说的对,我一个罪臣之女,哪里配得上王兄这样的天潢贵胄呢。就算王兄哪日t不要我了,我也只有被扫地出门的份,是我自己糊涂,以为王兄是真的喜欢我才敢恃宠而骄的,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说着,眼眶之中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有如坠星划破玉腮。
女郎杏眼含泪、水雾朦胧的模样实叫人肝肠寸断,嬴澈面色微僵,心都跟着一阵抽疼:“孤不是这个意思。”
可方才那些气话是出自自己之口,这样干巴巴的一句解释自不会有多大效用。他只好揽她入怀,手掌轻抚着她背,算是安抚。
令漪便也顺势偎进他怀中,伤心地哭泣起来。
他没再言语,室内一时只余女郎幽幽的哭声。令漪哭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温软如玉的红唇柔柔吻上他的唇,印下个轻柔梦幻的吻。
仅仅是一瞬的触碰,他被吻得浑身发硬,心间热火上涌,几乎是下意识地撑起她后腰回吻着,想要索取更多。
她会意,将那对饱满的丰润都送进他怀里,双臂有如柳枝缠上他脖子,再配合地献出红唇,小舌一点一点舔舐着他唇沟。
两人开始缠吻起来,越吻越激烈,吻到彼此呼吸不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她伏在他胸膛上微微地喘。一双清润杏眼水意盈盈,像橘色的灯照着朦胧的水雾,含情潋滟,摄魂夺魄。
嬴澈仍有些意犹未尽,不自禁低下唇,轻轻吻着她鬓发。
她却如游鱼一尾躲开了他,只转眸过来,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王兄以后不许这样说了,也不许再生气了。”
“溶溶心里只有王兄,对王兄一心一意。如果王兄真的这样以为,我会很难过的……”
在这样温柔的眼波里,嬴澈难免有些陷进去,身心皆如被她牵制住一般,飘然欲仙。
“你说话呀。”
见他不答,令漪又轻轻在他胸口上捶了下,有些埋怨地嗔。
“知道了。”嬴澈道。双目不自禁落在她红唇上,犹嫌不够。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女郎笑道,“王兄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也不许再生气。”
“……”
不知怎的,情热稍退,他忽有种上当受骗的错觉。只疑心方才她的眼泪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迅速扯出他的错误,来盖过她本身的错。
令漪眼见他神情冷峻、似是怀疑,忙又拿话打断他的思绪:“对了,我给王兄绣个帕子吧。”
“王兄前日还有块帕子落在我那儿呢,只是不知王兄喜欢什么图案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不说话还好,一说,嬴澈愈发笃定她方才的伤心都是装的。
她根本就没生气,方才的话,不过是故意说来,引他愧疚,为的就是让他不再追究她近来无缘无故冲他发脾气一事。
这个巧言令色的女人!
可惜怒火与不平俱已在女郎的眼泪中消磨殆尽,此刻也没了追究的心思,只冷着脸,用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唇上沾着的唇脂。
“那,王兄不说,溶溶就自己拿主意了。”令漪觑着他脸色道。
嬴澈还是不言。
“那,溶溶回去了?”
他仍冷着脸,令漪便以为他默认,自觉地从他腿上下来,想要离开。
她今日惹怒了他,虽说以退为进地把人安抚住了,但晚上必有她好受的。
他的滋味是不错,可她也是真有些吃不消他,那种事,她是又爱又怕。
现在他更似看穿了她的把戏,就更不想留在这儿遭罪了。
“等一下。”嬴澈却叫住了她,目光深深。
“你,今晚留在这儿。”
第33章 (小修)你送给他的东西……
银河清浅,珠斗烂斑。天色渐晚,王府中各个院落次第燃起了灯火。云开月明居里,令漪亦蹲坐在主寝里那株巨大的十三盏青铜连枝灯前,拆了火折子,将铜枝灯上的数支蜡烛次第点上。
已经用过了晚膳,王兄去了书房快雪时晴轩处理政务,她无事可干,点完灯后,又替他整理了寝榻同桌案上的杂物,眼下,就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案前,打量着屋中的布置。
开月明居虽大,陈设却实在古朴而简单,四周都挂着青色的竹帘,靠北面的墙边置了一张紫檀木的罗汉榻,其上象牙席洁白如雪。旁边依次置放着衣架、衣匣、衣橱、屏风等物。
整个寝间洁净得如同雪洞一般,西向的窗户前,四张巨大的淡青色蝉翼纱幕自窗顶悬落,遮去了窗外的鸟鸣蝉唱,亦将漱冰堆雪的月光筛得有如玉色一般柔和。
月色当庭,清光满地,如水晃漾。无愧“云开月明”之名。
这是他的寝居,她很少来,两人的往来,每每都是他趁着夜色过来,云雨一番,次日一早便走,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往来。
譬如她今夜被留在这里,也是为的那一样用处。她之于他,就唯有这一个用处。
没有感情,只有用法。
彼此皆心知肚明的事,偏偏他不愿承认,还总想哄她来爱他,不得不说有些可笑。
正是发呆之际,一只萤火虫却飞了进来,停在桌沿上。这时节萤火虫是不多的,令漪看得新奇,忙取了个纱罩将其罩住,搁在书案上。
尔后,她在书案旁坐下,支颐静静看着那一点透纱而来的微光发呆。
不多时,嬴澈走了进来:“孤要沐浴。”
令漪愣了一下,忙起身:“那溶溶去准备。”
云开月明居里并无汤泉池,但在东次间以玉砖砌了一方三丈宽的浴池,挖掘水渠,将热水直接从烧制热水的温汤房引进来。此刻当已备好。
她从衣匣中取出他的换洗衣物进入浴室,把它们全搭在衣架上,又亲自试了试水温,道:“王兄,可以了。”
“王兄要溶溶服侍么?”临走之前,她多问了句。
嬴澈却一边脱衣一边问:“你在宋家时也经常服侍那人洗澡么?”
令漪霞生双靥。很快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嗔道:“王兄明明知道阿妹新婚不久,先夫就出使柔然了,哪有机会……”
“是么?”
他随手将脱下来的衣物扔在一旁,进入浴池里:“可方才你不还说,孤是你唯一的丈夫和兄长么?怎么这么快又冒了一个野男人出来?”
“这是谁啊?是妹妹在外面的奸|夫么?”
令漪有些愣住,惘然道:“不是王兄与我提的宋郎么?”
她只不过接他的话而已,这是故意在给她下套吗?
还说宋郎是野男人,可笑,宋郎与她,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父母,那就是她的夫郎,怎么也不会是他口中的野男人。
反倒是他自己,才是野男人呢……
这样的话自然只敢在心里说。浴池中,嬴澈双臂搭在池沿上,露出健硕的胸肌与线条绝佳的双臂,看着她微笑道:“我怎么想不重要,事实如何也不重要,只看妹妹怎么想。”
事实就是事实,他再编排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怎么不重要了?令漪想。
笑容僵硬得像有面具扣在她脸上:“是,溶溶记住了,溶溶此生都只有王兄一个男人,才没有什么宋郎呢。我这样说,王兄满意了么?”
“差强人意吧。”
说完,他朝她伸出一只手。令漪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却被他伸手一揽,径直拉进怀里,跌入温热的浴水中,重又坐在了他腿上。
水花登时四溅,打湿了重重裙衫。而他身上,什么衣物也没有。
令漪畏惧他在这水里来,羞红了脸低低抱怨:“王兄做什么啊,我的衣服都湿了……”
她今日是被他贸然留下来的,就这一身衣裳。明日,可怎么回去呢?
“怕什么,”嬴澈把她散落的发髻撩上去,以免被水打湿,“明日叫人送一套过来不就得了么。”
说完这句,他扣着她小巧的下巴把人拉了近来,径直吻上她唇。
温热气息被浴池中升腾起的水雾裹挟而来,被他渡给她,很快薰红女郎如玉凝脂的脸颊。
令漪面红耳赤地承受着他的亲吻,浴池里,一只暖热有力的大手正熟稔地解开她的腰带,深入衣裙里,借着水的滑腻握着她腰肢往上一提,轻巧地将她送到了他腿上。
——那头野兽蓄势待发的地方。
感知到那份灼热,令漪的脸瞬然全红了,她挣扎着从那铺天盖地的气息中脱身,杏眼湿漉:“王兄……不要……”
腰间的束缚终于松了些。他移开脸,神情依旧看不出喜怒:“不是喜欢坐么?怎么不坐了?”
“要是溶溶喜欢坐莲,阿兄也不是不可。”
令漪两颊烫得有如火在烧。
什么坐莲,他现在怎生这样孟浪?!
这还是她之前认识的那个不苟言笑的王兄么?
“反正我不在这里。”她轻轻挣扎了一下,下巴抵在他t下颌前,吐气如兰,“王兄,心疼心疼溶溶吧,我们回房间好不好?”
“那待会儿去桌上。”嬴澈面如古井无波,俊逸冷淡,“正好,我想试试‘猿搏’和‘龟腾’。”
小桃坞只有书案,高度不够,他屋里那张书桌高度倒是够的。二来她怕羞,夜里总不许他点了灯行事,可那一身如雪玉皎白的肌肤要叫烛光照着才好看,配着她脸上的不受控的迷离眼波与软腻娇媚的声调,该是何等的活色生香。
好歹今夜是在他这儿,他岂会轻易放过?
什么桌上,这个没正经的!
令漪气得在心里直骂他,又不敢真骂,那一记眼刀也软绵绵的,倒似调情的意味。
可脸上也真是红若胭脂了,她道:“王兄先洗,溶溶出去了……”
语罢,拢起湿淋淋的衣裙,就要落荒而逃。
“站住。”他却叫住了她,“那个帕子,你打算给孤绣什么图案?”
什么劳什子帕子,不过方才随口许诺,令漪实则还没想呢。她假笑问道:“王兄觉得呢?”
“王兄小名叫玄鹿,既有鹿字,我便想绣这个,只是还没有想好具体的图案。不过‘覆鹿寻蕉’、‘鹿王本生’都有不错的寓意,再不济,还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只是不知王兄更喜欢哪个呢?”
她说的这些,的确是历来最负盛名的跟鹿有关的典故,但嬴澈一个都不喜欢。
他皱眉道:“孤不喜欢这些。”
“《野有死麕》的典故听说过吗?鹿车共挽呢?就绣这些吧。”
令漪闻言一愣,慢慢红了脸色。
那“鹿车共挽”也就罢了,讲的是后汉鲍宣妻桓少君追随丈夫安守清贫、乘鹿车归乡的故事,是称赞夫妻同心,安贫乐道。可他小名就有鹿,她怎么敢绣他来拉车呢?
那首《野有死麕》就更加荒谬了,“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那分明讲的是青年男女旷野偷|情的故事……和眼下他们这境况何其相似!
令漪不禁有些羞恼,只疑心他是不是又在故意消遣她。再说了,她也不能真把他绣成一只死鹿吧?他这个阴晴不定的怪脾气,届时说不定又趁机发气数落她了。
面上自是笑盈盈的,一口应下:“好,都听王兄的。”转身便阴了脸,径直离开。
方才被她掐过的地方阵阵发着痒,他伸手去揉:“还有,你给他做了多少东西,一样都给我做一份来。”
“你最好诚实一些,反正,孤是会问你身边那丫头的,但凡你俩说的有一点对不上,孤立刻将她扔去喂鱼。”
令漪身影一僵,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嬴澈神色漠然,隔着室中弥漫的水雾看那一道落荒而逃的纤细身影,半晌,唇边扯出个淡淡的自嘲的笑。
其实就算他也有又怎么样呢?就算他能得到她给宋祈舟的那些,那也不过是拾人牙慧。他有的,宋祈舟早就有了。他是自己要的,宋祈舟却是不必自己要,她也会巴巴地送给他,怀着满腔的情意……
他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更不是唯一。她会给宋祈舟写“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但待他,不过是虚情假意。
——仅这一点,就令他无比嫉妒。
*
令漪自浴室出来后,夜已经很深了。纱罩里的萤火微光一闪一灭,似是已经到了生命尽时。
萤火虫是不吃东西的,只吃露水和花蜜。令漪见状,忙换下一身水淋淋的衣裳,从衣匣里取了一套他的素色中衣穿上,去到外间找寻食物。
外面的书房也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翻来翻去也没找到花蜜,这么大晚上,又不好叫奴仆进来,只好取了些书案上笔洗里的清水。
因见书桌上折子和书文十分凌乱,又俯身稍微整理了下,这一动,却有几封书文从书册里掉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令漪俯身去拾,却被书文商写着的父亲的名字牵住了视线。那是……他府中幕僚有关她父亲迁坟事的上书。
有提主意的,有劝谏的,其中一封,就是建议他摒弃前嫌向清河大长公主寻求合作,给的理由是当年裴慎之下葬后公主曾派人去过北园,也许并非是传言那般对他深恶痛绝。
令漪愣住了。
原来……他今日宴请大长公主,为的是……
这样一想,她好似明白了他今天那些莫名其妙的冷脸和冷言冷语了。自己从昨日便不大搭理他,他今日却还要为了她父亲的事忙上忙下,没有回报不说,还要面对她的冷脸。换作是她,心里也必不会好受的。
何况他那么高傲的人,听闻与大长公主又一向不和,却要为了她父亲的事去求大长公主……
她是不是,真的做得有些过分了呢?
令漪心下涩然,在书案边呆立许久,心底宛如染上夜露,一片寒凉。
嬴澈自浴室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她坐在书桌旁发呆的模样,来时她在看萤火虫,他都洗完澡了她还在看,他皱了下眉,用浴巾攘着打湿的头发走过去:“你又折腾这萤火虫做什么?”
令漪以指竖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以手撑腮,嫣然微笑:“没有啊。”
“只是突然心生感慨,觉得溶溶和这小虫子很像罢了。”
“很像?”嬴澈不解挑眉。
“不像吗?”她含情凝睇地看他,念出简文帝的《咏萤诗》,“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溶溶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一生漂泊无依,只有遇见王兄才有了依靠,有了光亮。只要王兄不嫌弃,溶溶愿意一生一世都跟着王兄……”
说完,她顷刻红了眼睛,一双明澈杏眼凝着点点情意,深情地凝望着他眼睛,实则却是在注意他的神情。
其实,她会说这话也不过是一时的感怀,不管怎么说,从小到大王兄对她还是不错的,也替她把华绾救了出来,现在还操心着父亲的事,他答应她的他都有在做,那么,就算是为了父亲的事早些解决,她也应知恩图报。
眼下,她能察觉得到,他仍是不大高兴。
左右不过是几句好听的话,能哄得他开心一些,说给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管今后的路会怎么样,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她理应对他好一些。
就算是逢场作戏,她也该尽责一些,演得像一些。
对面,嬴澈看着女郎烛光下泫然欲泣、光芒璀璨的双眸,没有任何回应。
他如何看不出她是在借这萤火虫自比,向他诉说情意,说自己多么多么喜欢他,不过是一些好听的假话,只为哄他高兴。
譬如什么“愿意一生一世都跟着他”,那是万万不可信的。若是那姓宋的此刻回来,他丝毫不怀疑她会立刻转投对方怀抱。
可她愿意在他身上用这个心,也是个不错的开头了。便道:“你觉得萤火虫柔弱?”
方才他久不说话,令漪还以为被他看穿,心间紧张非常。此时见他接了这话才暗松口气,点点头道:“季夏三月,腐草生萤,由草气所化,难道不是么?”
“那溶溶有没有听说过这首咏萤的诗呢?”
他取来纸笔,自身后拥着她,握着她的手,以婉约秀丽的钟体小楷,在洒金的笺纸上写下: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一字一笔,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
钟楷更是她惯常练习的书法,令漪怔然抬眸:“王兄这是什么意思?”
她以萤火自比,说自己一生飘零无依,只有遇见他才有了个归宿,纵使萤火之辉,也愿一生一世地报答他。他为何却反驳起了她,说萤火虫坚韧?雨打风吹也不惧?
令漪不解地抬眸望着他,烛光下一双眼雾气朦胧,好似上好的琥珀,有种平日少见的娇憨。
“没什么。”心底很突然地柔软了下来,他歇了那些同她虚与委蛇的心思,伸手理了理她额边的碎发,“你不是说流萤柔弱么?可在我眼中却不是这样的。她或许出身卑贱,或许光芒微弱,却始终雨打不灭,风吹更明,外界的环境再恶劣也不能改变她的本心与志向,这样的小虫儿,难道不坚韧么?”
“所以,不管外人如何看她,在我心里,她始终是天上的那轮明月,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溶溶你说,对吗?”
第34章 孤和他,你更喜欢谁……
令漪一时愣在当场。
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是宋郎,也没有同她说过这样肉麻的话。更不敢相信,这话会出自王兄之口。
王兄他……不应该一t直厌恶她么?他明明看穿了她的那些小把戏,也曾与她道破。她一直以为,在他心里,她就是个凉薄自私的女子,心眼既多又坏,也是因此,前时才不敢接近他。
但现在,他、他是在说,他喜欢她么?
这话其实在他中药时她便听过一次,可她一直不敢当真,只当是药物所致。毕竟,没人会喜欢一个凉薄自私又全是心眼的女子,宋郎会喜欢她,是因为他不知道她的真面目,王兄却是知道的,又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她呢……
令漪久久地怔住,一双杏眼好似两汪凝滞的碧水,映着深深浅浅的烛光,却一片死寂。
“怎么了?”
见她半点反应也没有,嬴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微皱眉。
令漪仍未回过神。
她想起沉烟馆失火的那日、他送她回棠梨院时,也是对她说,他从不信什么贵贱有别,一个人的出身并不能决定什么,即使身为女子,不能入仕,也一样可以靠婚姻、靠男子给自己换命。
她从前总以为那是讥讽、是敲打,现在想想,或许,那只是他的暗示。
可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岂不是他早就对她……那又是什么时候呢?是她出嫁前?还是丧夫后?
心里仍似有一万头小鹿在砰砰乱撞,她忽然回过神来,一抬眸,正对上烛光下他炽热的视线,便很突兀地红了脸。
她心里难为情极了,背过身去:“溶溶和王兄说的都是真心话,王兄却这般取笑溶溶。”
这一句似嗔恼似自语,嬴澈皱眉:“孤亦说的是真心话,何来取笑?”
她不语,低下发烫的脸,望着笺上的诗,心中仍如江潮余波,久久未能平息。
嬴澈自身后拥住她,将头搁在她肩上,耳鬓厮磨的亲密。他笑道:“孤如何是取笑你,不是你非得要说萤火虫柔弱么?可我觉得她就是很不凡啊。怎么,说句实话你也不乐意。”
心中却微微纳罕,那册子上不是说,要掌握“夫言”、须时常甜言蜜语么?他虽未刻意甜言蜜语,也算说的是真心话,但也很难为情的。她怎么什么反应也没有?
令漪心下实在乱得很,她回转过身,纤纤柔荑轻搭在他唇上:“罢了。”也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女郎眼波盈盈柔软,欲说还休。嬴澈有些在那样的温软中沉溺下去。半晌,却见她懊恼地道:“王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必说这些好听的来骗溶溶。”
反正,和他这个都比听他胡言乱语说什么喜欢她好,也许谎言多说几次便会格外的真,就如方才,分明只是一句调笑,她却险些当了真……
她还是不信,这样的她,也会有人珍重,有人喜欢。就算是宋郎那样人品贵重的君子,得知了她的一切算计后还肯喜欢她,她也不会信的。
或许,他只是喜欢她的皮相吧,令漪黯然地想。其实这也没什么,世人都是惑于皮相的,或许王兄也不能免俗。
见她神游天外、分明就是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嬴澈面色真挚柔和,握着她一只手放在心口上:“孤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管使人如何看她,她在孤的心里,就是这般美好。溶溶如何指责孤是在骗你?”
他一双眼翻涌着徽墨般浓稠的情绪,不似作假。阵阵心跳,也自指尖传递到她的心脏来,令漪再度心乱如麻。
“王兄不要说了。”
她怕他说出更多她难以招架的话来,索性垫脚,径直吻上他的唇,好将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都堵回去。
可柔软的唇瓣才贴上他唇,便被他揽住了后腰。嬴澈握住她一只攘在自己身前的手,主动加深了这个吻,粗长的舌若游鱼一尾游弋进她口中,勾出那截丁香尖儿一样的小舌来,肆意纠缠,肆意吸。吮。
有些粗糙的舌苔噬舔过腔子里每一寸娇嫩,生出酥麻。她被吻得灵魂都似抽离,眉梢眼角皆生出妩媚的春意。未曾注意到,纠缠间已被他压倒在桌上,又去解她腰间香罗。
系带衣袍纷纷而落,连那困住萤虫的纱罩也被挥至地上,一点萤火升空,很快融于璀璨如珠光的烛光,室内亮如白昼。
烛光刺眼,她渐渐从一片虚空中回过了神,手被他高举过头顶,用丝带一圈一圈缠缚住,身前衣襟已散,露出一身有若羊脂玉软柔无暇的绝美风光。
烛光照耀下,暖艳如蜜色。
因方才衣裳被他用水打湿,她这会儿穿着的不过是他的寝衣,里面自是什么也没有。见他正视线炽热地盯着自己,一时脸儿也红透了。
那洁白如玉的肌肤,也在他目光下一点一点生出淡淡的粉,像上好的芙蓉脂玉。莹润饱满,十分诱人。
令漪有些羞赧,不满地在他小腹处轻踢了一脚:“把灯吹了呀,别看。”
小巧纤细的玉足却被捉住,他在她圆。润瓷白的膝盖上轻轻啄了一下,拽着她脚踝将人轻拉过来,环住了自己如竹劲痩的一段窄腰。道:“这有什么。”
他轻笑:“孤又不白看你的,也给你看。”
真是的,谁要看他的。令漪撇撇嘴,嫌弃地别过脸。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王兄的身体也蛮好看的。不同于丈夫的清瘦,他生得宽肩窄腰,肌肉块垒分明、坚如磐石。窄窄的一截腰如竹劲痩,却偾张有力,令她既害怕又喜欢,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也在胡乱眨着眼睫,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嬴澈看得好笑:
口不应心。
倒也没戳破她,他顺势捉住那两只玉白脚踝,一压至底,身亦跟着覆上。
满意地听到那声闷哼后,他握着她纤纤十指,缓慢而暗暗运力的动着。不忘牵过她手、吻她指尖:“溶溶好乖。”
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那张遍生红云的小脸儿,大手捏着她瓷白的下巴,指腹在那饱满柔嫩的红唇上或轻或重地揉搓几下,充满暗示。
令漪哀怨地瞪他一眼,到底红着脸张唇,将他指节含进口中。
桌子开始吱吱呀呀地吟唱起来,纸笔奏章如雨坠落,她足上仅剩的一只素色绣鞋还颤巍巍地勾在蜷缩的玉趾上,到最后,亦“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金炉银烛,暗夜生春。
窗外,玉兰芳馨馥郁,明月皎洁,三星在户。
次日清晨,令漪是被身体的异样与外间的说话声吵醒的,似是宁瓒在屋外禀报,有人求见。
“不见。”恍惚中她听见有人覆在她身后道,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
两人宛如丝萝乔木般密不可分,似是察觉到她醒了,男人灼烫的唇轻在她耳后碰了碰:“溶溶醒了?”
令漪原还混混沌沌的神思顿时全然清醒了。
她这才发现她仍被困在那方书桌之上,却是换了个俯趴的姿势,桌前,窗户亦洞开着,露出璨白如雪的天光与种着白玉兰的天井。
玉兰花期渐过,朵朵皆如洁白如雪的灯盏绽放在枝丫上,被微风送来淡淡的清香。几只黄鹂鸟在窗沿上跳跃着、叽叽喳喳着,虽无旁人,却与幕天席地何异。
南边,仅隔着一扇屏风与一扇门,嬴菱的声音传来得清清楚楚:“王兄为何不肯见我?我听说你把母亲关起来了是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是我的母亲啊,也是你的嫡母,你再生气也该有个限度啊,你、你把她接回来好不好?”
原来当日太妃被幽禁在清水寺的事终究还是传到了嬴菱耳中,小女孩子沉不住气,一大清早便来了云开月明居找长兄讨要说法,却被宁瓒拦在门外。眼下嬴澈既说不见,县主亦不肯走,就在门外苦苦哀求。
宜宁县主怎么来了?
令漪也是极惊讶。
窗外鸟鸣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紧张地掐了下男人撑在桌案上的小臂,悄悄地道:“你、你快起来啊,快去见她,别胡闹了。”
她明明记得昨夜是宿在榻上的,哪里想到,王兄如此荒唐,折腾了一晚上还不够,大清早的又来!
男人脸色铁青,禁锢住她的两只如铁一样坚硬的臂膀并没有松开。墨湿的发丝散乱地黏在额上,一双眼寒冽如冰,显然不高兴极了。
令漪怕他胡来,忙又软声乞求:“溶溶不要在这里,王兄,你抱我回去嘛……”
回应她的却是一记深重有力的撞击,令漪没有防备,天鹅颈高高扬起,一声毫不压抑的哭音溢出口腔,屋外,嬴菱耳尖,霎时惊叫道:“什么声音?”
屋内既而传来女子隐隐约约的低泣声,幽幽咽咽,像散在秋风里的一阵断断续续的箫音。宁瓒红了脸:“县主还是请回吧,殿t下这会儿怕是不得空。”
不得空?有女子的声音,还能因为什么不得空?
嬴菱混混沌沌的大脑忽然反应了过来,她震愕地问:“王兄房里收人了?”
宁瓒玉颜赧红,低垂着不语。嬴菱如同晴天遭了个霹雳,她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跑。
屋内,许久之后才云收雨歇。嬴澈将那额汗涔涔、已近昏迷过去的女郎重新抱回榻上,在她唇上咬了咬,嗤笑一声:“真没用。”
“宋祈舟也这样对过你吗?孤和他,你更喜欢谁?”
令漪倦怠地闭着眸,只是装睡。嬴澈也不揭穿她,下榻自顾穿着衣裳:“待会儿小桃坞会来给你送衣物和针线。孤要的帕子,你今天记得做。”
这竟是要把她困在云开月明居里了。令漪一下子急了,也顾不得装睡,强撑起发软的身子:“我,我要回去……”
嬴菱方才还来找他呢,明显似听到了什么,若她待会儿再找上门来要怎么办?
再说了,这是他的地方,外头人来人往的,她实在有些怕会有人进来。
“不行。”嬴澈语气冷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什么时候绣好,什么时候回去。”
他怎么知道她昨日的那些允诺是不是敷衍他?这女郎素来狡猾,若放她回去,只怕回头又会被她赖掉。
却说这厢,嬴菱跑回屋中,气得趴在桌上大哭。夏芷柔走进来,惊讶地问:“县主,这是怎么了?”
“夏姐姐……”
见她来,嬴菱一下子似有了主心骨,委屈地偎进她怀里。
夏芷柔轻言细语地安慰了她几句,好容易才将小县主的气抚顺。她抽抽噎噎地道:“你,你都不知道,王兄房里收人了。方才我去找他给母亲求情,他,他不见我就算了,还在里头跟那狐狸精……”
她毕竟是个清白女儿家,想起方才那娇媚入骨的哭音,话声一噎,捂着脸哭得更大声了。
在今日之前,王兄不近女色,院子里连个丫鬟都没有,与如今洛阳城里郎君大多都妻妾成群的风气截然不同,她便一直将他视作择婿参照的标准,洁净、高贵、清冷如天上月。
但现在,这轮月亮却落入了泥淖里,他、他如此纵情声色,大清早就跟女人做那种恶心事,跟那些色中饿鬼又有什么区别!
夏芷柔却是愣住。
收人了。
其实那日殿下中药,她同太妃就一直怀疑他是去找了裴令漪替他解药。可这之后始终平静无澜,除了让裴令漪的母亲云氏管家,殿下待她也没有任何的厚待。
但,让云氏管家也可能是因为她是这府里除太妃唯一的“长辈”了,也不能说明那就是为了裴令漪。
她很快冷静下来,温声问:“你知道是谁么?”
嬴菱摇摇头,娇美的脸上还坠着泪珠。
“我倒是听说,前些时候大长公主给殿下送了十几个美人,他都收下了。”夏芷柔道。
十几个。嬴菱嫌恶地“呸”了一声,只觉长兄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可他们又说,殿下把人送到乡下庄子去了,并不在府上,也没见府中那个院子用来安顿她们了啊。那,就只能是府上本来就有的人了。”夏芷柔语声幽幽。
府上本来就有的人……
嬴菱呆呆的,心下雾气茫茫。
她突然站起身来:“我去小桃坞看看。”
第35章 营州大捷,您可以回家了……
宜宁县主找上门的时候,小桃坞中,簇玉等才接到通知,要她备好女郎的衣物与刺绣的丝线,送去云开月明居。
得知女郎被强行留下,她又气又愕,满脸的怒色藏也藏不住。才同纤英备好东西,院门外忽传来宜宁县主怒气冲冲的声:“裴令漪!裴令漪在不在?”
“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县主怎么在这时来了?
娘子不在,华绾又是个不能见人的。两个丫鬟心叫不好,忙叫华绾藏进厨房,让宁灵自后院翻出去,给令漪报信。
院外,拍门声震天动地,大有不开便要强闯之事。簇玉忙开了院门,将嬴菱迎进院中。
嬴菱身后还跟着十数个老嬷嬷,她扫了一圈没瞧见令漪人,便道:“裴令漪她人呢?叫她给我出来!”
“回县主,娘子今日一早便出门去了,眼下,奴等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啊。”簇玉恭敬地答。
“你当我是傻子吗?”嬴菱道,“她哪次出门不带你?怎么今天你还在,她却出门去了?”
“她在不在里面?不在,我可要叫人搜屋了。”说着,便要叫嬷嬷们动手。
屋里可还存着几套殿下的衣裳呢!簇玉一下子急了:“县主怎能这样做?您是主子,我们娘子也是主子,您怎么能让人搜她的屋子呢?”
“怎么?里面有猫腻?不敢叫我搜?”嬴菱怒声反问。
“对啊,”她身后的嬷嬷们也跟着帮腔,“不让县主寻,难道里面藏了奸|夫不成?”
那些年长的仆妇俱是一脸横肉,来势汹汹,帮起腔来也一句比一句泼辣难听,气得簇玉面色通红。纤英却按住她手,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
嬴菱见了,自是得意洋洋。她现在愈发笃定云开月明居的女子就是裴令漪。一来声音像,二来裴令漪今日反常地不在,三来若非有鬼,这些贱婢怎不敢叫她搜屋?
来时便是多亏了夏姐姐提醒,说若裴令漪真与王兄有了首尾,她屋子里必有王兄的私物。所以她带了人来,是真是假,一搜便知。事后就算王兄生气,可他私通继妹在先,自是理亏,也不能处置她。
要来捉自己兄长的奸,她觉得恶心。可她又实在想知道真相。王兄屡屡护着裴令漪却伤她这个亲妹妹的心,是不是就因了两人的奸情?
这时纤英上前,将簇玉拦在了身后,她柔柔笑道:“县主请稍安勿躁,都是一家人,哪有搜查自己人的。好歹得有个理由吧?否则,事情传到殿下耳里,只怕殿下又要生气了。”
“你休要拿王兄来压我!”嬴菱怒道。
“奴不敢,奴也只是为县主担心而已。”
但嬴菱显然是有备而来:“那云姬私偷库房里的东西算不算?我可是听说了,这段时间云姬当家,私下里往小桃坞搬了不少好东西。这是我王兄的财产,可不是她们娘俩的私产!我当然有资格来查。”
“但那些都是经过殿下同意的,”纤英道,“我们娘子也不想要,只是不好拂了殿下的意,便全存在库房里,分文未取。”
“县主若不信,不若叫妈妈们去清点清点,回头好去和殿下对账。”说着,又转眼看向她身后的老嬷嬷,“妈妈们都是最懂规矩的,难道殿下同意了的,我们娘子也不能留么?”
那些老嬷嬷们都是人精,知晓谁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闻此,个个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既是殿下所赐,自然能留,自然能留。”
还没捉到奸呢,自己的人倒先被灭了志气,嬴菱只好强忍着火气,派了两个嬷嬷前往位于西厢房的库房清查,自己则在客厅中等待。
对此,令漪仍是一无所知的。宁灵来报信时,她正对着一堆画纸发呆,是在思索绣帕的图案。
宁灵是先行报告了晋王的,因此跟随她进来的还有宁瓒。见二人来,令漪霎时惊起:“发生什么事了?”
“县主去小桃坞了,还带了不少人,恐怕要搜屋。”宁瓒言简意赅地道。
方才他不去见嬴菱,果然坏了事。令漪十分惶恐:“那怎么办?”
她不在,嬴菱若要强闯,簇玉她们也没法拦。
屋子里可还放着王兄的东西呢,外袍尚可说是上次落水时王兄给她蔽身的,那些寝衣可怎么解释?若被发现,可不是全完了?
“殿下的意思,是送您从密道回去。”宁瓒道。
“密道?”
宁瓒却微红了脸,未有回答,径直将她带至云开月明居后院的尽处。
此处石山耸立,如古木参天,其上翠藤青葱,绿荫斑驳。大片大片的石林如同密密麻麻倒插着的锋锐剑鞘,是为“春望山楹”。
“从此处过去,可直到小桃坞的后院。”宁瓒将手伸进旁边的石灯,只听“咔嚓”的一声,原为绿藤所掩的石门应声而开。
令漪彻底怔住。
兄长院子里竟有密道直通继妹居处,这成什么体统?令漪有些气窒,心道,难怪他送她来小桃坞,感情一开始便打的这般偷偷摸摸的主意!
真是无耻!
但怒气很快烟消云散——因她忽然想到,这府里人人皆知,十五年前,当今天子的生母、从前的皇长子妃曾随皇长子与先帝来晋王府小住,彼时,就住在小桃坞t。
那时候,先帝则住在云开月明居。
从前她并没有多想,因为小桃坞和云开月明居虽处于一条经线,中间却隔着大片的石林,从外面看路是不通的,须得绕行。
可现在却告诉她,有这样一条密道连接这对公媳的居所,而皇长子妃回宫不久就有了身孕……那么,当今天子,究竟是先帝的儿子,还是孙子?
这认知令她恐惧。
她没说什么,俯身进入密道中。密道内宽约二尺,可容两三人经过,四周都是光滑的铁壁,穿行其中还能闻见头顶潺潺的水声,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走完了两刻钟的路程。
在尽头的石壁上轻轻一按,石门洞开,果然是小桃坞的后院无疑。相隔不远,已能听见前头的吵闹声。
嬷嬷们已将库房清点完毕,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嬴菱不甘心,竟欲搜查令漪的卧房。
客厅之后,穿过一道穿堂即是后院。令漪自穿堂进入厅中,冷道:“吵什么。”
她突然的出现令乱糟糟闹哄哄的厅室霎时归于静寂。嬴菱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裴令漪,你在?”
“我自然在,否则,怎能欣赏到县主蛮横无理竟要强行搜查我屋子的奇景呢?”令漪道。
簇玉同纤英也是暗暗吃惊,还不及想法子圆谎,那盛气凌人的小县主却似乎更生气了:“那方才指使婢子说你不在,是故意的咯?”
“是故意的又怎么样?”令漪美目如清泉泠泠,盛着冷笑,“方才我就在后院侍弄花草呢。不这样,我哪知道县主竟会如此不讲理?库房已经让你搜了,你竟还要搜查我的卧房,怎么,我是什么下贱人可以由着你作|践么?不若我们到王兄面前去评评理?”
这女人,今日怎么这样牙尖嘴利?
嬴菱有些惊住,更为惊讶的则是——她原本都已笃定裴令漪就是王兄身边那只狐狸精了,现在裴令漪却好好地待在这里,就算她是在自己走后就回了小桃坞,眼下,自己也没有证据。
再且,有裴令漪在,她也别想顺利搜卧房了。若那女子真是裴令漪还好,若不是,她今日来小桃坞一闹,又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事情被王兄知晓,她又要如何解释?
可今日,难道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
“谁让你们娘俩那么不要脸,”她径直开骂,“真把王府当你自己家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屋里搬!库房丢了东西,我来找,岂不是天经地义?”
“你们母女,老的贪图富贵,勾引有妇之夫,小的也……”
她话音戛然而止,因令漪已侧眸乜了过来,寒意如刀锋锐利,同王兄将要处置她时一模一样。嬴菱下意识就噤了声。
“奉劝县主,不想再被闭门思过的话,还是谨言慎行。”她微笑道,“若你再胡说一个字,今日的事,我会原封不动地告诉王兄。”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像风拂过花下铃铎的悦耳清脆,落在嬴菱耳中,却是不寒而栗。
小县主的气势一瞬小了下去:“说就说,谁怕你。”
她情知今日是搜查不了了,忍着火气站起身来:“今天就到此为止,你最好给我安分一些,别叫我发现你勾引王兄,否则,我绝不会让你们母女好过!”
说完这一句,她麻利地带着一群外强中干的嬷嬷飞也似的逃走了。
簇玉等人都长舒一口气。
还好娘子回来的及时,否则县主真要搜查卧房,她们做下人的,哪里拦得住!
“真是过分!”
簇玉忍不住抱怨道。这做哥哥的,让娘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他,每回夜里折腾娘子许久,白天还要她绣什么帕子;这做妹妹的,也天天来欺负娘子。
这什么世道啊!兄妹俩都一样的混账!
令漪却没什么反应。
所以她才不想和王兄往来,有时她觉得他待她很好,会有些许感动,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在担惊受怕,害怕事情泄露……
两人如今这般与偷|情也没什么区别,又担了个兄妹的虚名,身份敏感,事情传出去,她就别想抬头做人了。
可眼下也没什么法子,至少,也要等他把父亲的坟迁走。还有华绾……
想至此处,她回过神,担心地问:“华绾没事吧?”
“没事呢。”纤英答,“奴方才叫她躲去厨房了,嬷嬷们没有见到她。”
“嗯,”令漪欣慰地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华绾的身份还见不得光,虽说王府还算安全,府里大部分人就算见了她也不认得,但凡事就怕万一……
虞琛的白鹭卫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就怕事情传到他耳中,这几日,连华缨也不敢见了。
可华绾总是躲在这小桃坞里也不是个办法,又要怎样,才能破局呢?
*
因着这件事,夜里兄长来时,令漪一连几日也没给过他好脸色,也一连几日没让他碰。
嬴澈自知理亏,也歇了折腾她的心思,夜里不过相拥而眠,只嘱咐她莫要忘了答应绣给他的帕子。事后,严厉惩治了妹妹,罚了半年的月钱,警告她若再生事,则更不会接回太妃。
但令漪仍是因之恼了他,不仅没动一针半线,连图案也罔顾了他本人的意愿,只叫簇玉随意绣了个《鹿王本生图》,敷衍交差。
簇玉心中也是不忿。
事情全是他惹出来的,凭什么还要娘子给他做什么荷包绣帕?因此,那帕子的针脚绣工十分粗糙,仅仅一日便绣完了。
令漪也没任何补救的想法,直接叫宁灵送去了云开月明居——宁灵轻功极好,那日来报信纵是走大路也只用了半刻钟不到,神不知鬼不觉。
对此,嬴澈自是不知的,宁灵来送帕子时,他正同弟弟与公孙牧商议着幽州刺史叱云修前往饶乐受降之事。
饶乐与营州便是此次柔然为魏使之死归还的两座城池,离幽州最近,受降之事,自然归了叱云修。
前时既从骆超及宋祈舟的书信中得知对方并非真心归还,嬴澈便命叱云修装作不知、好生准备,届时率军入城、擒贼擒王,势必要将两座城池顺利拿下。
自然,因了这事,宋祈舟的“死而复生”也瞒得死死的,朝廷与宋家俱是不知。嬴澈命他在幽州待命,无诏不得返京。
八百里加急,书信早已送去,约定的受降之日正是今日。嬴澈想,若进展顺利,届时便可让叱云修用此军功,去换给裴慎之迁坟的恩典。
二人虽不相熟,但恰巧是同年的进士,攀关系还是勉强能攀上的。
姑母不是让他死心么?他倒要看看,如此盛大的军功,换这样小的恩典,陛下要如何拒绝,虞家又要如何反对。
这时宁瓒奉了那盛着帕子的黄花梨小匣进来,嬴澈接过,将帕子取出。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其上,以各色丝线绣着九色祥云与悬空日月,一头九色鹿腾云驾雾、仰天长啸,乃佛经中的经典典故,“鹿王本生图”。
绣图虽不算精美,也不是他想要的“共挽鹿车”,到底是溶溶亲口所允亲手所绣,嬴澈十分满意,连带着看那头略显粗糙的九色鹿也觉栩栩如生起来。又觉整幅图设色鲜明大胆,无一处不是奇想妙思,无一处不爱。
罢了。他在心中对自己道。想来她一个大家闺秀,不精于此道,也情有可原。
他要的原就不在于帕子本身,而是宋祈舟有的,他也要有。
他看重的也不是绣图精美与否,而是她的心意。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嬴澈唇角微扬,久久翻弄着那块帕子看来看去,就是不收。嬴濯与公孙牧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了然的笑意。
王兄这是在炫耀呢。
就等着他们问起。
于是竭力憋笑,明知故问:“王兄,这是什么?”
被他这一问,嬴澈果然将帕子重新展开,递到弟弟跟前去:“看不出来么?”
“是某人‘知恩图报’献给孤的赠礼。虽说绣的不怎么样,好歹也是她的一片心意,孤就勉为其难,收下了吧。”
他语气清清淡淡,皱眉说着,似乎颇为这绣图的粗糙而不满,可细看那双黑沉如墨的眼,却瞧不出任何不悦。
殿下近来为着那裴氏罪臣忙上忙下,嬴濯与公孙牧都是知晓的。若说前时他们还当他是顾念兄妹之情,或是想用此事撬动骆家旧案打压虞氏,眼下,却还有什么不明的?
公孙牧笑嘻嘻地道:“呀,女子报恩的方式就是赠帕么?”
“那我高低得让瑶瑶也给我绣个,去年柔然进攻幽州,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她可就得去见阎王咯。如此大恩大德,还不得给我绣个t十条八条的?”
“瑶瑶”即幽州刺史叱云修之女叱云瑶,公孙牧的父亲并州刺史公孙德与叱云修交好,两家既是世交,他少时从军便是去的幽州,与叱云瑶也算青梅竹马。
只可惜,二人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从小争到大,从刀剑枪戟比到骑射马战,始终难分高下。
往往是公孙牧以力量取胜,但论起技法与敏捷,叱云瑶又比他略胜一筹。
去年柔然兵围幽州,是公孙牧带着大军从并州出发,解了范阳之围。从此便自诩叱云瑶的救命恩人,气势上高了叱云瑶一头,把她气得半死。
是以嬴濯笑道:“你就别为难她了,你要她绣花,不如让她上天给你摘星星。”
又打趣长兄:“阿兄,裴家妹妹这事阿弟也算尽心尽力,可否让她也给阿弟绣个什么东西,以表谢意呢?”
历来礼物只有别人主动送的,哪有自己要的,他可真好意思。
嬴澈轻飘飘乜了弟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好啊,阿濯若喜欢,不若这块就拿去?”
嬴濯哪敢真收,只怕他前脚应下,后脚王兄就得与他翻脸。他竭力忍着笑:“那还是算了吧,这帕子上的图案暗合王兄乳名,于阿弟又算什么呢。”
嬴澈冷了脸,并未再言,见宁瓒呆头呆脑地立在一旁怔望着他们,便问:“宁瓒,你呢,你要么?”
宁瓒面色一红:“无功不受禄。况且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之爱。这是裴娘子专程送给殿下的,属下岂敢?”
他便顺理成章地将帕子收入怀中,转头对二人道:“看见没有?宁瓒都比你们懂事。”
嬴濯与公孙牧俱是强忍笑意,敛容恭敬地道:“殿下教导的是,我等再也不敢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幽州,范阳城。
淑景清明,花艳如锦。
已是暮春,范阳城的南郊外,一望无际的原野终为迟来的春风染绿,触目皆为芳草萋萋、苜蓿花紫。一阵微风吹过,草叶与蒲公英籽俱扬,直扑行人脸靥。
一名清瘦白皙、灼然玉举的青衣郎君正坐在微微隆起的山坡上,横笛唇边,长指微按,一阵如玉石清越的笛声自他指间逸出,乃《折杨柳》。
笛音本清脆明快,这一曲却吹得如竹箫一般,低沉凝重,哀怨缠绵。身后,范阳城池巍峨,黄云白日,蔚为壮观。城与野,人与笛,整幅画面割裂又和谐。
不久,一名小卒自城中策马奔出,高扬手中捷报:“郎君,宋郎君——”
青年郎君按下竹笛,起身相迎,很快,那名小卒便近了,笑着将羽书传给他:
“恭喜郎君,饶乐大捷,营州大捷,您可以回家了!”
第36章 他倒要看看,她要怎么选……
从边疆到洛阳,八百里羽书加急也不过四天。四天之后,朝廷便得到消息,饶乐大捷,营州大捷。
那同意割让城池的柔然人竟然意图在魏军入城受降时发动突袭,幸得主帅叱云修识破对方奸计,反客为主,顺利拿下饶乐,随后又马不停蹄地攻克营州,将这两座在先帝朝时为柔然所占的城池重新纳入大魏版图。
与之同时,宋祈舟“死而复生”的消息也传回洛阳——他因听到柔然密谋而惨遭灭口,尔后假死脱身,将消息带回幽州,这才避免了魏军中计。
消息传回京中,满朝文武且惊且喜。
惊的是柔然狼子野心,若非宋祈舟假死脱身,冒险将消息带回,只怕朝廷最精锐的幽州军便会遭受重创,届时幽州也将岌岌可危。
喜的自然是此次成功将二州收入囊中,原以为丧生的使者也奇迹般生还。
朝会上,天子龙颜大悦,当即便在嬴澈的提议下擢升叱云修为范阳节度使,新收复的饶乐与营州也全数纳入幽州境内,由他管辖。
又派人将宋祈舟生还的消息递给宋家,他个人的封赏则等归京之后再谈。
随后,嬴澈顺势将事先伪造的叱云修的个人书信递上,称叱云修曾几度写信给他,请求将故友裴慎之的墓从北园里迁出,重新安葬。如今他立此奇功,若能顺势满足他这一微小的愿望,他必定对朝廷感激涕零。朝廷广施恩泽的同时,也能安抚忠臣之心。
叱云修与裴慎之同年进士,当初裴慎之下狱之时,还是文官的叱云修也曾出于同情为他上书求情,颇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味。加之裴慎之原未定死在谋反一罪上,天子未有多想,便当着诸臣之面应下来。
大长公主始终没有表态,不赞成也未反对。虞家虽不满,但在这样大的军功面前,也无计可施。
……
朝会结束已近午时,就近在宫内拟了迁坟的旨意加盖了印玺后,嬴澈才离开宫城。
王公大臣入宫马车都停在应天门外,他也不例外。四月的洛阳已然入夏,自乾元殿一路疾行,额上微沁汗珠。
宁瓒早已牵过马来,等候在应天门下。将要上马时,他欲取帕拭汗,见是绣着鹿王本生的那条,眼中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又放了回去。
清河大长公主的声音便是在这时传来:“子湛!”
嬴澈回过头,姑母一袭鹅黄宫装,高髻峨峨,翠羽明珰,正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他神色微肃,恭敬向她施了一礼:“侄儿见过姑姑。”
公主却已瞧见了方才绣帕上那一抹艳丽之色,知是女子所绣,但笑不语。
她抬手示意侄儿免礼,淡淡微笑道:“子湛可真是好谋算。”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着向姑姑求援,暗地里却悄无声息就把事情办了。还真是闷声做大事啊。”
“是姑姑不愿帮侄儿,侄儿没有办法才兵行此招,又何来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嬴澈亦微笑道,“先时我那般求姑姑姑姑都不肯答应,想献汤沐邑给姑姑也被拒绝,侄儿便死了这份心了。谁知叱云将军竟与那姓裴的有旧,自替他求了恩典,姑姑说说,这算不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是无心插柳,还是费尽心机,子湛自己知晓。”公主笑得云淡风轻,那双稍显锐利的丹凤眼都为之柔和不少,“不过姑姑不明白,你何必多此一事呢?小宋郎君这次这么大的功劳,他自会为自己的岳父求一个恩典,哪里轮得到你来费心费神?又名不正言不顺。”
“你就不怕,流言纷扰,那边虞家也知道了你的心思,会对她有所不利?”
“何来名不正言不顺?”嬴澈瞬目微笑,与她演足了这场姑侄情深的戏码,“孤是她的兄长,父死,长兄即如父。做哥哥的,爱护弟妹,急她所急,想她所想,不是理所应当么?”
“至于虞家,他虞家自己做不到兄友妹恭、棠棣情深,还来管孤的家事不成?”
公主闻言,再不说话了,唇边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兄妹情深么?装得还挺像。
先前婉玉曾说他对裴氏有意,她还当女儿是恶意揣测。嬴澈此人,狡猾如鹰隼,贪婪如虎豹,一心都是争权夺利,怎会耽于儿女情爱?
现下看来,倒是她看错了这个侄儿。只是想给裴慎之迁坟?呵,想都别想。
“那就祝子湛此事顺利了。”她手摇团扇,转身即走。嬴澈俯身行礼:“那侄儿恭送姑姑。”
待她一走,嬴澈的脸色即刻冷了下来。
他自然明白姑母在说什么,只是在他看来,姑母可不会好心地去担心裴令漪的安危,那就只能是仍旧记恨裴慎之了,可又为什么会找裴令璋当替身呢?
女人心,还真是海底针啊。嬴澈想。
至于虞家,虞伯山父子算个什么东西,敢动溶溶,未免嫌自己活得太长。
“走吧。”他对宁瓒道,翻身上马,朝晋王府的方向驶去。
饶乐大捷,宋祈舟活着的消息瞒是瞒不了的。现在迁坟的圣旨他给她要到了,宋祈舟也要回来了,他倒要看看,她要怎么选。
……
城西,醉仙楼。
二楼的雅间里,令漪正与华缨相对坐饮。
她与华缨也有许久不曾见面了。前时畏惧着二人的往来若被虞琛发现,会招致无妄之灾,后来是令漪自己也分身乏术,少有时间外出。唯有今日,虞恒说朝中有大事,虞琛暂且顾不上,华缨便约了她见面,想知道妹妹的近况。
“你近来过得怎么样?华绾在你那儿,没叨扰你吧?”
阁中,华缨一身轻薄的暗红织金牡丹纹大袖衫,下搭茜红褶裙,眉心点花钿,臂缠金跳脱。妖姬脸似花含露,正缓t摇手中团扇,浅浅香风拂人面。
这座酒楼也是虞恒友人的产业,不为虞琛所知。隔着一道蝉翼纱织成的帷幕,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攘都看得清清楚楚,二人的身影却不能为外人所知。令漪稍稍自在了些,略饮下一口茶:“华绾很好,勤快又有礼貌,我们都很喜欢她。”
“我院子里还有个叫宁灵的小丫头,天性就不爱说话,连我也不大搭理,却很依赖华绾,她们俩关系好着呢,年龄又相仿,有她相陪,华绾也不至于太孤单。”
“只是……她嘴上虽不说,内心估计很想你。”
“想有什么办法呢。”华缨叹了口气,“她在教坊名册上至今还是个失踪,不是去世。只要一出现在公众视野,就会被抓起来。只有在你那儿,还能得片刻安宁。”
华绾是有乐籍在身的,瞒是瞒不住的,自然得报官。
原本京兆府都打算上报为去世,销了她的籍,可书文发到礼部那儿,却硬生生改为了失踪。华缨知晓这必是虞琛的手笔,他就是要她们姐妹终身陷在这烟花地,为他所控,永世不能翻身。她虽愤恨,却也无可奈何,难道这等小事,也要求溶溶去叨扰晋王么?只能忍气吞声地咽下了。
思及晋王,她忙又问:“对了,华绾没惹殿下生气吧?她在你那儿,我是真怕会给你添麻烦……”
“她住在我那儿,他有什么可生气的。”令漪道。心情却因提及那人莫名有些不好。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衣,眉不画唇不点,却清艳秀婉,丽质天成,脸如琼英绛雪,眼似秋水盈盈,此刻静静跪坐着,好似一朵姿态娴静的白玉兰。
浑身上下也无半点钗环首饰,唯独颈前坠着一串十分精美的银玉璎珞,既不过分素雅,也不至于像寻常的七宝璎珞一样流光溢彩炫人眼目,不符合她新丧夫的小寡妇身份。
华缨只肖一眼便看出那璎珞价值不菲,猜到是谁所送,她抿唇微微一笑:“殿下对你怎么样?前时的事他们好像没在查了,应该瞒过去了吧。他既不知内里,应当十分怜惜你才是。”
“还好吧。”令漪道,“我还应付得过去。”
“可我看他对你挺上心的,说不定是真喜欢你。宋郎君已经走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令漪笑笑,眸光却微微黯然:“嗯。”
她其实不是很想和华缨谈论这个话题。王兄对她是还不错,但她不过一只饲养在金笼里见不得光的画眉鸟,她不喜欢这种偷偷摸摸来往的生活,也不喜欢他们之间这种背德灭伦的关系,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甘心的。
至于喜不喜欢她,也许是吧,他应该挺喜欢她的皮相和身子的,否则,也不会近乎日日都要不辞辛苦地过来折腾她。
至于内里,她这样凉薄自私的人,难道还真会有人喜欢不成?令漪自嘲一嗤。
这时楼下街中经过一队人马,乃两架用小牛拉着的通幰车,旁边零零散散地跟了些衣着简朴的老仆。华缨偏头一望:“呀,是南阳邓氏的女郎进京了。”
令漪回头一瞧,牛车漆画轮毂,青幰朱络,在闹市中渐渐远去。她奇道:“你认识邓氏?”
华缨摇摇头:“不算认识吧。只是当年先帝许诺下一任太子妃仍会出自南阳邓氏的事,谁又没听过呢?”
南阳邓氏两代帝师,四世三公,门风清正,教养子女也很是得心应手。当年先帝亲自为昭懿太子挑选的太子妃便是邓氏之女,后来昭懿太子为君父猜忌,郁郁而终。邓氏女自誓不嫁,至今仍在家庙为太子祈福。先帝赞许了她的行为,赐给邓氏只有诸王三公才可乘坐的通幰车,允许邓氏的在室女破格乘坐。
本以为这是允诺下一任太子妃仍出自邓氏,但后来,先帝立继承者时,却跳过了诸子,改立皇长孙为皇太孙。彼时皇太孙还年幼,自然不着急成婚,后来登基,立了济阳侯的女儿,这个许诺自然也就作废了。邓氏在宫中无人,加之朝中子弟渐渐凋零,这些年,就逐步没落了。
“只是不知邓氏女郎这时候进京是干嘛呢?”华缨小声地嘀咕。
令漪目光微黯:“应该是为了成婚吧。”
邓氏子孙平素都生活在南阳祖宅,由族中大儒教授书学,只有入仕或相看婚姻才会入京。邓家那位大名鼎鼎的三娘邓婵已经十六岁了,这个时候进京,不是为了婚事是为了什么呢?
华缨微讶:“你知道?”
她点点头,神色不知为何有些悒郁:“王……殿下,曾向邓令公许诺过,不日便会上门提亲。”
“这样……”华缨美眸微瞬,笑容有些尴尬。
是她一厢情愿了。她总为溶溶为了华绾的事不得已向晋王献身而愧疚,加之后来晋王因为溶溶对她们极好,便天真地想,若晋王对溶溶是真心的,那她心中的愧疚也可稍稍减轻些。
现在,晋王却要娶别人,把溶溶又当什么呢?
令漪也是苦笑。
所以无论王兄对她多好,她都是不能动心的。她不想跟别的女人共享一个夫君,也不想为妾,做人玩物,要靠讨好夫君和正室过日子。
人贵有自知之明,以她的身份,原本就没想招惹他的。可惜宋郎死了,他又断了她回宋家的路,她是迫不得已才算计他,现在同他这般不清不楚地纠缠着,又算什么呢?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那事滋味还不错,就当是享受他的“夜度郎”服务好了。
只是,他既要娶正妃,她就少不得要另做打算了。
“怎么还没走?”
气氛正是沉凝之际,虞恒的声音忽然传了进来。英武的青年郎君疾步走进,有些急躁地拉华缨起身:“快,朝会结束了,保险起见你快回去。”
虞琛虽然人在宫中,他的耳目却是遍布城内,的确是不宜再待下去了。华缨忙对令漪道:“那你先走,我马上也回去了。”
令漪起身,焦急欲出。虞恒却叫住了她:“裴娘子请留步!”
她有些莫名,诧异转过身来。却见虞恒笑着朝她拱了拱手:“裴娘子,恭喜啊。”
“方才发回的羽书急报,小宋郎君还活着,且立了大功,不日便要归京了!”
第37章 故人归
听虞恒简单说完来龙去脉,令漪即刻回府,就近从王府幕僚常进出的东角门入了府,直奔云开月明居而去。
已是黄昏,今日风极大,檐下悬挂的盏盏灯笼被吹得东倒西歪,灯中烛火明明灭灭,犹似鬼火缥缈阴森。
“王兄回来了吗?”她问守在门外的侍卫。
“回娘子,已经回来了。”
往日偶然过来一趟都会担心会被人传闲话,现下却是顾不得许多了。她提裙直入,屋中,嬴澈正在书房快雪时晴轩里,把玩着那块白玉比目鱼玉佩。
听到侍卫的通报,他将玉佩收起。令漪很快疾奔而入:“王兄!”
平素里她很少过来,往往都要他主动去小桃坞找她,眼下她难得主动一回,却是因了那个男人。
嬴澈倏地不悦,背对着她,书案上还放着那道圣旨。他语声冷淡:“什么事?”
“王兄,我,我听说宋郎还活着,是不是真的?”令漪急切地追问,瓷白如雪的肌肤都因了这一路的小跑而呈现淡淡的粉。她急切地望着灯烛摇曳里男人高大挺拔的眼,眸中情意脉脉,灯烛照耀下好似两汪金光粼粼的秋水。
不必回头嬴澈也能猜到她脸上此时的期盼。他回过身,看着她那双还未及敛去情绪的清润杏眸,直截了当地承认:“是。”
“幽州今日才发回的捷报,先前为了不使柔然奸计得逞,便一直瞒着,令他在幽州待命。如今城池既已拿下,他不日便会返京了。”
他语气十分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令漪心间且哀且喜,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与无力有如海浪在心间澎湃,她竭力忍着哭腔:“那王兄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是前不久才知晓他还活着,军国大事,岂能儿戏。为不走漏风声,连朝廷也不知道,何况是你?”
“怎么?”他面上露出个清淡的笑,“听说了你那前夫还活着,便又春心萌动了么?想回去和他再续前缘?”
他这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历来最是骇人,看着是在笑,实际却已是盛怒。令漪有些无措:“阿妹不是这个意思……”
可她眼里如雾般浓稠的哀愁却是骗不了人的。嬴澈轻轻搂过她纤细的腰,将人拥入怀里来。暖热的t手,轻柔地理了理她因疾跑而微乱的鬓发,仿佛一位极有耐心极温柔的情郎:“怎么生了这么多的汗?就这么急,一旦得知了他没死,便跑来问我。”
声声呢喃温柔如落花落在耳畔,热息拂落,令漪肩颈处都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片细小颗粒。
他又取出一块素帕,替她细细擦拭着额上的汗:“阿妹,你该不会以为,为兄是什么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吧?有需要便百般讨好,不需要就一脚踢开。如今利用完了,你的老相好也回来了,便想推开我,一刀两断?”
令漪身子都僵了半边,强作镇定地望着他温柔含笑的眼睛:“阿妹没有。”
他淡笑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旋即将人松开,把那封迁坟圣旨扔给她:“孤不逼你,常言道女子爱前夫,你年纪小没见过男人,先遇见他便以为爱上了,被骗也情有可原。”
“这是替你爹迁坟的圣旨,我给你讨回来了,预备下个月就开始。跟我还是跟他,你自己选。”
替父亲迁坟的圣旨……
令漪大惊,忙展开那封明黄绸缎,一字不落地看完后,欣喜喃喃:“这是真的么?王兄?”
“不然呢?”嬴澈笑着反问,“难道,孤要为了你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伪造圣旨?”
令漪还是怔怔的,紧紧盯着上面的文字与朱红玺印,久久地不能置信。
这封旨意她盼望好久了,先前他一直拿这事吊着她,问起时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她便没抱太大希望,也不急于这一时。不曾想,他竟无声无息就把事情办成了。
只是,若依虞二公子所言,宋郎此次立有大功。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这封旨意原也能求来的,这样,她也不必屈心抑志同王兄……
眼下,宋郎还活着,她却失身于人,宋郎若是知晓了,该多难过啊。
王兄又在这个关头拿出这封旨意来,不就是为了逼她继续这段背德不伦的关系么?
心头的喜悦霎时又被凄哀冲散,令漪抱着那封盼望已久的旨意,惘然地立着,茫茫然好似身处无边无际的大海一般。
嬴澈抬眸一扫,心下了然。他冷嗤一声,笑道:“怎么,溶溶好似不大高兴?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么?为了他,你要放弃?”
“不是的。”令漪忙道,纵使心里酸楚,也还是为了夙愿得偿而高兴。她道:“我,我很高兴,多谢王兄……”
“那我方才问你的事呢?”嬴澈剑眉微皱,已然不耐烦起来。
“我……”令漪略略地停顿了下,“我愿意跟着王兄,可以吗?”
差强人意的答案,她的犹豫更令嬴澈不悦。他淡淡嘲讽:“怎么听着溶溶不大情愿的样子?不会是,打算等你父亲的事一办完,就又找那姓宋的再续前缘吧?”
“你可以试试。”他顿一顿,语调突然转冷,“孤能将他从北园里迁出来重新安葬,也一样可以把他挖出来挫骨扬灰。”
令漪被他描述的恐怖场景唬得不轻,四目相对,他眼睛里寒意如冰更是渗人。忙道:“不会的!”
她垂下眸,整理着他腰间丝线缠绕的鞶囊与玉佩,语调轻柔又情意无限:“王兄对我这样好,若不知恩图报,溶溶怎堪为人呢?我愿意跟着王兄,只要王兄不嫌弃溶溶……”
令漪想得其实很简单,眼下王兄对她还新鲜着,自不会轻易放过她,和他硬碰硬也没有好处。
况且他帮她做了这样多,就算只是交易,也该给够他报酬。
但她还是想见宋郎一面,她一直对他“死”心怀愧意,只有见了他,确认他还好好地活着,她的负罪感才能少一些。
——只是,这个要求,决不能对王兄提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嬴澈听得舒心,薄唇微微轻扬。他解下玉佩,拿上面的穗子轻轻打了下她俏丽的鼻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自己答应的,就不要反悔。”
令漪杏眼微弯,勉强挤出个欣然的笑。嬴澈满意一笑,执起她手:“走吧,陪孤用膳。”
用完晚膳已是戌时过半,令漪自不消说又是被留在了云开月明居。她自浴池沐浴出来,还不及走出几步,眼前人影一闪,便被他压在了墙上。
令漪唬了一跳,楚楚可怜地抬眸:“王兄……”
男人将她困在臂弯与墙壁之间,一手擒着她手,一只手撑着木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炽热而极富侵略性,像是等待饱餐一顿的狼,正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偏偏那双黑眸中又噙着淡淡的笑,唇齿间呼出的热气不断迫到她脸上,令她心乱如麻。
——她能明显感觉得到,今夜的他,兴致不错。
往常他就挺能折腾她的了,何况今日。想起他惊人的腰力与持久的耐力,令漪慢慢红了脸,腿亦不自禁地渐渐地软了。
“王兄?”他久不说话,她只好开口,“怎么了?”
“您这样看着溶溶,可是溶溶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成?”
嬴澈还是看着她,不说话,目光久久地在她脸上、雪脯前流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因刚沐浴过,他身上这会儿也不过披了件散开的寝衣,露出精壮紧实的胸膛。近在咫尺的距离,令漪的脸就在他的注视与气息的侵蚀下一点一点升温,红得像煮熟的虾。
“孤问你,可是真心爱慕孤?”他看着她,忽而微笑问。
什么呀……竟是问这样无聊的问题。令漪顿时一阵泄气。
那双宛如溪水清澈透明的眼却盈满潋滟的情意,娇波流转,秀艳非常。她柔声道:“自然是真心的啊,王兄是世上对溶溶最好的人,我不喜欢王兄,还能喜欢谁……”
心中则想,她盼了这样久的给父亲迁坟,终于可以了此夙愿,实是来之不易。不管怎么样,先把这阵子糊弄过去再说。
既然他喜欢听这些甜言蜜语,她便说给他听好了。
听到满意的答案,嬴澈唇角微弯,擒着她的腰,忽然将人往上一提。
令漪的身子霎时悬空,几乎是下意识地夹住他腰,纤手无措地搭在他胸上。
全身都失了着力点,只有他是唯一的依靠。她有些慌:“王兄……”
她怕掉下去,更怕他胡来。
下一瞬,他唇却覆了上来,含住她上唇细细吸吮着,大舌直入。
津液有如水源源源不断漫进来,咬着她舌,一阵阵汲取。粗糙的舌面更是不知餍足,扫荡过她腔子里每一处敏感之地。令漪被吻得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搂住他脖子回吻着,彼此取悦,彼此交融。
半晌,唇齿分开,牵连出一丝暧昧的银丝。
令漪此时已近乎神游天外,乌黑的发丝跌落颈边,女郎身子发软,面色绯红,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
她娇媚无力地倒在他肩上,吁吁换着气,两团饱。满剧烈起伏着,一张樱桃小口被吻得红艳艳、湿漉漉,那双眼更是迷蒙映着烛光,像极了初沾人间极乐的霜雪青女,既懵懂又妩媚,实是诱人。
嬴澈移开脸,看着女郎灯下杏眼朦胧的迷离模样,身体里的火霎时烧得更旺。
他嗤笑一声:“真是没用。”
健壮的臂膀仍有力地托着她,就着这腰腿相缠的姿势,将她抱至了镜台前去。菱镜清如水,照出二人亲密相缠的模样,镜中人目光如水温柔,抵在身后的凶兽却早已蓄势待发。令漪羞得不敢再看,难为情地别过脸去。
嬴澈却拿起她方才沐浴时搁在镜台前的白玉璎珞,给她戴上:“日后,孤的东西,你要日日佩戴。”
“还有之前给你的玉佩,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既然你怕被人瞧见,就把它放到荷包里,随身戴着,好吗?”
他要她一身都打上他的烙印,再不要有宋祈舟的半点影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要是因了他。
眼前的男人跟头恶狼似的,令漪哪敢忤逆。她点点头,低眉作娇羞状:“溶溶记住了。”
这样乖顺。
嬴澈抿唇,看着镜中戴着他所赠璎珞、娇羞低鬟的女郎。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白玉璎珞泛起的盈盈烛光如一片薄薄的春云浮在她脸颊上,好似彼此情浓时她面上的迷离失魂,实是怯雨羞云,娇柔婉转。
他忍不住,欺身再度吻住她湿润的红唇:“溶溶今夜甚美……”
“但愿溶溶,永远记得今日对孤的承诺。”
一夜锦帐春浓,牡丹含露,湿透重茵。
*
半个月后,宋祈舟在叱云修之女叱云瑶的护送下,平t安抵京。
天子在文成殿接见了他,随侍的,还有一干文武重臣及主六部事务的晋王嬴澈,虞氏父子却不在。
至若宋瑀——因了前时孙儿的死心力交瘁,已递交了致仕文书,眼下仍抱病不出。
宦官尖利的通报声响起,升明帝宣了他与叱云瑶入殿觐见。不久,便见一青年郎君及一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将入得殿来,行三跪九拜之礼。
“臣宋祈舟/叱云瑶,拜见陛下。”
君子灵秀,温静如玉。即使是跪着,也如芳兰青竹一般挺立。矫矫贞姿,涅而不缁。
叱云瑶则一身红色骑装,头戴银质抹额,一头青丝高高束成马尾,发冠上垂着红缨,剑眉凤目,英气逼人。
“爱卿辛苦,快快平身,快快平身。”升明帝对宋祈舟印象一向很好,几欲亲自去扶。
宋祈舟是升明三年的探花郎,彼时令漪还未与他订婚,嬴澈虽与宋氏不和,但选贤举能不避仇,倒也公允地将他放进了殿试。
随后的殿试上,宋祈舟口齿清晰、对答如流,以一番精彩的策论博得满堂彩。原本点为状元也使得,就因相貌太好,被钦点为第三名探花郎。
状元之位,则给了一个叫做陆歧的寒门青年。
得天子免礼,宋祈舟这才起身,又同叱云瑶一道向嬴澈行礼。嬴澈只冷眼看着他那张有如刑窑白瓷的脸,相貌虽算不错,但也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也并不比他的强。
至若身板,更是清瘦单薄,能满足得了溶溶么?她如何就看中了他?
对了,溶溶一向将她那个罪臣父亲看得尤为重要,想来是宋祈舟气质肖似其父,她爱屋及乌罢了。
“辛苦了。”
思绪回笼,他对宋祈舟身侧的叱云瑶道,却是瞧也没瞧这昔日妹夫一眼。
叱云瑶笑道:“多谢殿下关怀,末将不算辛苦,只是苦了宋郎君要隐姓埋名地在幽州待这么久,他家里人一定急坏了吧。”
“是啊。”殿中一名大臣笑道,“听闻宋郎君的新婚妻子听闻宋郎君去世后悲痛欲绝,晋王殿下就先把她接回去了。宋郎君还不快回去瞧瞧。”
溶溶竟回了王府?宋祈舟征询地看向妻兄。嬴澈态度却很是冷淡,转而询问起叱云瑶幽州的境况来。
他微微一愣,心内弥漫不安。
宋氏与晋王府绝婚的事,朝中诸人都是知晓的。然宋家担心儿子着急赶回途中遭遇不测,并没将两家绝婚的事捎去,眼下碍于晋王在场,自不可能道出。是以宋祈舟直至此时还被蒙在鼓里。
天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求救般地看向叔父。嬴澈于是敷衍地慰问了这个妹夫几句,便让他先行回家看望母亲与祖父。众人也都跟随散去了。
“晋王殿下!”
步出文成殿后,嬴澈与叱云瑶结伴往应天门走,一边商议着幽州境内军事。不久,宋祈舟便追了上来。
“殿下,可否容我问问溶溶的近况?”他道。
日头正盛,青年玉净的脸上已微微沁出汗珠,嬴澈见状,便将怀中那块帕子取了出来,宋祈舟以为他是要递给自己,但他只举着帕子虚虚擦了几下额,并未实际触及。
帕上绣图鲜艳,绣的是佛经故事里的九色鹿。宋祈舟不明所以,思念妻子心切,只迫切诚挚地问:“殿下,请问溶溶是在王府么?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的事,让她留在王府叨扰殿下这么久,在下现在就将她接回去……”
“接回去?”嬴澈却打断了他。
他负手含笑看着这位风神清令的前妹夫,锐利眸光如箭矢迫去,“宋祈舟,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太多?溶溶是孤的妹子,住在王府不是天经地义么?接回去,你配吗?”
“至于你——你临川宋氏辱我小妹久矣,两家已然绝婚,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孤还会把这个妹妹嫁给你吧?”
绝婚?
这一句不啻于晴天霹雳,宋祈舟面色惨白,“殿下这是何意?好端端的,两家为何会绝婚?”
他的“死”至今也不过两个半月,况且早在一月多以前妻兄就已知道自己还活着,也不可能这么早就让溶溶改嫁。
“回去问你的好母亲啊。”嬴澈不欲与他多言,转身即走。
叱云瑶一脸尴尬,匆匆同宋祈舟告别,跟了上去。
青竹玉兰一般的青年郎君宛如化石般愣在当场,半晌,如回魂般回过神来,匆匆出宫归家。
铜驼坊,宋家。
江夫人自听闻儿子入城后便率奴仆等候在角门外,焦急地等待着。遥遥瞧见宫奴驾驶宫车自街巷尽头驶来,她再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径直奔了过去:
“我的儿,你可总算回来了,急死母亲了……”
宫车内坐的确是宋祈舟无疑。他今日归京,圣上特许的恩典让宫人送他归家。辞别宫人后,江氏便老泪纵横地围绕着儿子仔细打量着:“让母亲看看,有没有受伤……我可怜的儿啊,这是瘦了多少……”
死而复生,他此时本应好好安慰母亲,可宋祈舟心忧如焚,一点儿也静不下心。他急急按下母亲的手:“母亲,新妇呢?”
“儿怎么听说母亲容不下她,将她赶回了王府?”
江氏的脸色啥时如阴天寒沉:“好容易归家,这样大喜的日子,提那小贱人做什么?一回来就问她,难道你只想念她,却不思念我和你祖父?”
“母亲哪里的话,儿子当然思念母亲。”宋祈舟见状便知多半确有此事了,心间一阵刺痛,“新妇究竟犯了什么错,母亲竟要将她赶走?”
“她害死你,还不算犯错?”江氏理直气壮地惊叫起道,“再说我可没赶她,不过略埋怨了她几句,她便自个儿回晋王府了,又找嬴澈告黑状,逼我们绝婚,就是为了尽快改嫁!”
“此等无情无义的妇人,你总念着她做什么?”
这次出使是他自己要求的,怎能怪在溶溶头上。宋祈舟心急如焚,眼底凝着深重的忧虑。
他深吸一气,暗自下定决心:“母亲请先回去吧。儿这就去晋王府请罪,无论如何,一定要接回新妇。”
第38章 “还真是鹣鲽情深”
清化坊,晋王府。
宋祈舟一路策马疾驰,赶在戌时之前抵达了晋王府。
此时夕阳在山,王府诸门紧闭,连惯常开着的、供王府幕僚上下值的角门也已紧闭,只余一队侍卫持枪把守在门外。
他自马上跳下,恳切地上前行了个礼:“劳烦小哥通报一声,就说,临川宋祈舟,求见晋王殿下。”
侍卫冷漠地应:“殿下吩咐过了,不见。”
“殿下说过,临川宋氏辱我家娘子深矣,若有宋氏之人求见,一律乱棍打出。郎君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不见?宋祈舟愣住了。
从前两家虽不睦,到底还曾维持着面上的和平。他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母亲究竟对溶溶做了什么,才能让晋王殿下厌宋氏至此!
他不愿放弃,央道:“家母所犯之错,理应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承担。还请您通报晋王殿下一声,我愿代母受过,弥补家母的过错,请殿下好歹允许在下见拙荆一面……”
说完,宋祈舟青袍一撩,径直在门前跪下。
他朗声喊:“晋王殿下,求您开恩,让在下见见拙荆吧!”
“哎,你说你,怎么冥顽不灵呢?”
那侍卫没法子,只得进去禀报了宁瓒,由他把话递进去。
云开月明居里,嬴澈正与弟弟商议着防患南方水灾之事。
闻说宋祈舟来意,他霎时黑了脸:“不见。”
“孤前时的吩咐,你没有告诉他吗?”
“可底下人说,那宋祈舟一直跪着,大有您不见他他就不走之意。”宁瓒为难地答。
“孤岂能受他胁迫?”嬴澈道,“想跪就跪啊,最好让全洛阳城都知道,是他宋家对不起溶溶。”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那扇黑漆的大门仍未打开。门前宋祈舟仍笔直地跪着,叫那身青衣衬着,好似将暗天色里一株劲质青肃的竹。
附近住着的王公大臣早听说了,纷纷派了仆役来看热闹,又都不敢离得太近,只挤在街尾巷角,一人探出一个头跟叠罗汉似的。
兰雪堂里的嬴菱亦闻说了此事,拉着夏芷柔跑到东面另一个角门出来偷看。
隔着昏暗的暮色,虽看不清宋祈舟长相,但见其脊背挺直、青衫磊落,实生不出反感。
“这探花郎还挺痴情嘛,真是可惜,栽在裴令漪手里了。”
她从小荷包里摸出一小袋葵花籽惬意地嗑着,语气不无鄙夷:“若他能把这个丧门星接回去t,倒也好了。”
夏芷柔笑笑:“殿下可紧着裴家妹妹呢,又怎么肯。”
对哦。嬴菱撇撇嘴。
王兄院子里养的那个妖精很有可能就是裴令漪。
虽然,她始终没找到证据,但先前裴令漪和宋家的事王兄那叫一个上心,还闹到京兆府,以宋家苛待裴令漪为由强命两家绝婚,闹了宋家好大一个没脸。
眼下,宋祈舟“死而复生”,又建了大功,他还不肯裴令漪送回去,可不就是有了首尾吗!
突如其来的怒火中烧,小县主恨恨一跺脚,转身进了门。
夏芷柔看着宋祈舟,冷冷抿唇。
“去同小桃坞的裴娘子说一声。”她低声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就说,宋郎君来找她了。”
这厢,那瘦弱的青年郎君仍笔直地跪着,俊秀的额上冷汗滚滚,也不肯起身。
宁瓒无法,只得再度进去禀报。
嬴澈还是不同意:“既然爱跪,就由着他跪。总归丢的又不是孤的人,他临川宋氏自己不嫌丢人便好。”
“话虽说是这个理。”这一回,嬴濯却劝道,“可事情传至裴妹妹耳中,她必定会心疼宋祈舟,反而对您产生怨怼。”
“王兄,宋祈舟其人事小,伤了您与裴妹妹的和睦事大。要不,您放他去见见裴妹妹?”
放她去?嬴澈倏地剑眉紧皱。
只怕她能立刻高兴地飞奔而去吧?毫无女子的矜持。
心中一团无名怒火烧得更旺,嬴澈冷声道:“孤何须顾及她!”
“去,搬把椅子给宋祈舟,孤虽不认他这个妹婿,可也不是孤要他跪那儿的,别让外人瞧了说孤苛待国之功臣!”
夜色一点点浸染房梁,很快,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明月东升,华灯新上,晋王府的东角门前,两团灯烛织成的明黄光晕里,宋祈舟仍跪在那儿,只上身因长时间的跪坐而软塌无力。
额上汗珠密密,体力已近极限。
王府门前当值的侍卫皆已进府,大门禁闭无应,听闻消息赶过来的宋家人正苦口婆心地劝他,却都无济于事。
那极好面子的江夫人也来了。抱着近乎虚脱的儿子,心疼得直哭:“舟儿,这是何必呢!”
“人家摆明了是故意刁难你、羞辱咱们家,你又何必如此低声下气!大丈夫何患无妻,母亲另给你娶一个就是了!一定比这个好!”
宋祈舟眉目黯然,却是道:“我一定要见到溶溶。”
绝婚,是晋王的决定,却未必是她的。他一定要听到她本人的回答。
而此时,小桃坞里的令漪,也终于闻说了此事。
是夏芷柔的婢子来传的消息,令漪本已沐浴过,正歪在案边看书,闻言立刻惊起。
簇玉忙按住她:“女郎,不可轻举妄动啊。”
“殿下若是知道了,又该责怪您了!”
“他怎么这么倔啊!”令漪素来沉静如雪的脸上此时是压不住的急躁与担忧,“王兄最恨别人威胁他,他越是不走,王兄越不会允他见我的。”
“夜里霜寒露重,他又跪了这么久,跪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呢!”
想起记忆里丈夫清瘦的模样令漪便一阵难过。他是个文人,虽然也会弓马骑射强身健体,到底比不得王兄健壮。这次历经生死,长途跋涉,只怕身体正疲累着,又跪这么久,那副身子骨怎能受得了?
自归家以来,她最愧对的就是他了。她并非不想与他破镜重圆,也自然知道王兄绝非良配,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可王兄都用给父亲迁坟来威胁她了,她又能怎么办呢?
良禽择木而栖,她只能舍弃宋郎。
可一日夫妻百日恩,要完全割舍,她心里也实在不好受。
令漪想,无论如何,她要再见他一面,只有真正确认了他还活着,她才能安心。
簇玉看出女郎的心思:“奴知道娘子心中有愧,但若想见面,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令漪回过神:“你有办法?”
簇玉颔首:“这样,先传个信儿叫他回去,约他明日见面。届时不管娘子愿不愿意去,总归今日让他先回去,就这么跪下去,身子也受不了啊!”
是这个理!令漪忙手书了一张字条,将宁灵叫来,要她设法交给东角门外的青年郎君。又特别嘱咐了,不要外泄。
她注意过了,宁灵虽是王兄派来的,但天性就不爱说话,也从不会主动向王兄禀告什么。
宁灵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将字条一收便下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华绾的行礼声便在后院里响起:“奴见过殿下!”
是晋王过来了。
令漪忙叫簇玉将她给王兄做鞋袜的针线篓收起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主动迎上去:“王兄怎么来了?”
嬴澈不答,昳丽俊美的一张脸在昏黄灯烛下显得有些阴翳,恍似戴着玉面的修罗。
他开门见山地问:“宋祈舟来了,你想见见么?”
嬴澈今日是走密道过来的。
原本他不欲来,宋祈舟上门,暗中窥探小桃坞的不会少。
但嬴濯走后,他琢磨弟弟的话琢磨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来告诉她一声。
——反正,量她也不敢同意。但主动提起就代表他给过机会了,她自己拒绝,可不能怪他。
令漪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上前替他更衣,一面柔柔说道:“王兄分明不想我去见,还故意问。”
嬴澈眼尾微垂,凉凉睨她:“这次允你去见,不行么?”
“我不去。”她将他外袍搭在衣架上,很从容地说道,“我都说了会一心一意跟着王兄了,再去见他,算什么?王兄也不过试探我,我才不信呢!”
又推他去浴室:“快去洗,水都已经备好了!”
这妮子,装得还挺像。
嬴澈薄唇微动,虽未言语,心中却实在熨帖。紧抿薄唇地进了浴室。
本以为就此糊弄过去了,夜间,令漪被他吊得不上不下,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她个痛快。
她不禁难耐地动了下腿,轻轻地夹,声音也如小猫嘤泣般软腻娇柔:“王兄……”
红泪在黯淡烛光映照下晶莹如星,娇颤颤落下,好似有流火坠在心上,看得人心尖儿都为之一缩。
嬴澈霎时一僵。
黑眸暗沉,如将雨之乌云,凝结着沉甸甸的欲。
下一刻,他狠狠一撞,泄愤似的咬上她唇:“骗子!”
春心如麻,骨节酥熔,令漪很快便在这疾风暴雨般的对待中睡去了。
一夜雨狂云哄,次日清晨,令漪醒来时,兄长一如既往地离开了。
过度欢爱后的身子骨骼酸胀,好似被胡乱拼凑而成的木偶人,随时都能散架。她撑起酸软如断的腰肢,在簇玉的服侍下洗漱、梳髻。
那碗月季玫瑰丹参汤依旧雷打不动地被送过来,搁在镜台上。她端过饮下,问:
“宁灵昨日有没有说怎么样?”
簇玉正用一把嵌玉镶珠的水晶梳替她篦着头发,答:“已经送去了,别的,没说。”
事实上,昨夜宁灵回来时她便仔细问过了,宁灵说,彼时宋祈舟因体力不支已晕过去了,被宋家人带了回去。她跟着摸到了宋家,待宋祈舟被安置后才从房梁上跳下,将密信装放在了他枕下。
但这些,以防娘子担心,簇玉并没说。
令漪叹口气,木木地看向窗外枝繁叶茂、还未至花期的合欢花树:“我还是想去见见他,你觉得呢?”
“娘子想去便去吧,只是要格外小心些,可不能叫殿下知晓了。”
“嗯。”令漪莞尔颔首,“就说我们去通济坊见堂兄。”
刚好今日无朝会,宋郎应是不用去上朝。
至于王兄,他一向政务繁忙,而今还要处理北境新得来的城池与跟柔然的交涉,未必有空。昨夜她又付了那么大代价哄他,应是哄好了罢?
下午,令漪告诉纤英自己要去棠梨院见母亲,却是与簇玉去了东北方向的角门。
为不惊动王兄,她没用王府的车,同簇玉装扮成两个出门采办的婢子,出门后,乘车直奔惠训坊。
抵达昨夜书信中与夫郎相约的牡丹园后,自北门而入。因牡丹花期已过,园中并无赏花的游人。她同簇玉两个在院子里找了许久,才在西门处瞧见一道风神清令的男子,正立在一丛假山乱石前,四处张望。
令漪双眸一涩,近乎潸然泪落。
是宋郎。
虽说早已知晓他还活着,可只有眼下,真正见了他这个人、见了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心间那股始终弥漫的不真实之感才稍稍减少。t
“宋郎!”令漪唤他一声,朝他疾奔而去。
那边,宋祈舟也看见了她,忙奔过来接住她:“溶溶!”
二人喜不自禁,紧紧拥抱在一处,可不过转瞬,令漪又猛地自他怀里挣脱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
她已经选了王兄了,再同宋郎亲密,是不是不应该?
宋祈舟倒是没有多想,熟练地拉起她手:“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我们进去说。”
他将她带去园中一僻静处,命簇玉在外放风。这一回,没有了旁人在,他张臂欲揽,令漪略微犹豫了下,仍是把脸偎进他怀中,有泪如倾。
夫婿死而复生,她理应是喜极而泣的,这才是正常女子的反应。于是放任那股酸涩在心间蔓延扩散,闭上眼,珠泪簌簌,倒看得宋祈舟好生难过。
没人知道,今晨瞧见枕下的这封书信,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用了早饭、拜见了祖父和父亲灵牌后,便急匆匆地来赴约。心道,就算是假的他也认了。
可没想到,溶溶竟然真的来见他了。他就知道,她绝不是母亲所言的对他并无感情,打算抛下他另觅良人。昨日不曾相见,也全是因了晋王殿下。
宋祈舟心里霎时温软如水。
他搂住妻子的细腰,一只如竹清劲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头:“对不起溶溶。是我回来晚了,让你伤心了。”
“都是郎君不好,你打我几下、骂我几句吧……”
夫婿温言软语一如旧时,可短短三月之别,却已物是人非。令漪心间酸楚,她抬起泪眼,勉强微笑道:“说什么傻话呢。”
“你也是为了军国大事,怎能怪你呢?我,我是太高兴了……”
她看着丈夫那张明显较往日瘦削许多的脸,情不自禁伸手去抚:“郎君,你瘦了好多……”
一阵清脆的拊掌声便是在此时孤零零地响起,晋王嘲讽的冷声紧接着自身后传来:“还真是鹣鲽情深啊。”
“看得本王,都有些感动了。”
第39章 你是孤的女人,谁给你的……
他出现得突然,一双昳丽凤眸盈盈含着笑,落在女郎身上的目光极是温和。却命令漪不寒而栗,瞬间脱离了夫君的怀抱。
“王兄……”她吓坏了,不明白为什么本应在府里办公的兄长会无声无息出现在此。宋祈舟见状,忙上前将她掩在了身后。
“兄长见笑了,”他歉意地施礼,“我夫妇历经生死,久未见面,实是想念,所以才相约来此说几句话……”
“非是存心隐瞒,还望兄长谅解。”
“兄长?”嬴澈蓦地嗤笑,“孤乃太|祖子孙,帝室之胄,你也是吗?”
宋祈舟只好尴尬改口:“殿下。”
“孤就说嘛。”嬴澈唇角噙笑,落在这个妹夫身上的视线却冰冷又讥讽,“既称呼孤为兄长,孤怎么不记得皇室里竟有你这号诱拐女郎的无耻之徒?”
“宋祈舟,亏你还是读书人,竟如此不知廉耻。两家早已绝婚,她和你就再没什么关系,又来纠缠她做什么?真当我晋王府好欺负么?”
不,不是的!
令漪下意识想将今日之事揽在自己身上,被他阴阴一扫,又讪讪噤声。
即虽如此,她眼里那点担忧何尝瞒得过他。嬴澈脸色阴沉如水,凤眸间迫出两道冷寒的光:“溶溶,自己过来,不要让为兄说第二遍。”
心间却恨透了。还口口声声称“夫妇”,宋祈舟也配?
如果不是她在人来人往的上阳苑搞这一出,让所有人都瞧见她衣冠不整躺在宋祈舟怀里的模样,丢尽了脸面,他怎会同意这门亲事?宋祈舟又有什么资格称他为兄长?
至于裴令漪……她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是他费尽心力,给她弄来了她最想要的东西,明知好处不能一次给完,为她高兴也还是全给了。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连一天都还不到,就转投了这野男人的怀抱!
若非他多了个心眼,叫人密切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又岂能瞧见如此精彩的一幕?
郎情妾意,两情缱绻,在这室外无人处便抱作一团!眼看着就要亲上了!好啊,当真是好极了!
男人眉宇间怒气萦绕,周遭气息却愈来愈冷。令漪朱唇微微发白,心间实是害怕。
昨夜才说不会见宋郎,这会儿却他被抓了现行,她也确是理亏的。只好不情愿地挪动着步子,朝他走去。
手腕却被抓住,是宋祈舟拉住了她。他维持着面上那副温和的面具,诚挚地道:“殿下,我与溶溶彼此是真心相爱的,还望您成全我们。”
“我初回洛阳,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两家关系走到这个地步,但也愿尽力弥补。只求殿下给我个机会,不要拆散我和溶溶……”
拆散。
嬴澈在心间默念了遍。
这是在向自己炫耀他们曾是夫妇么?强调他才是溶溶的原配正夫?
嬴澈无声冷笑,负手走近二人,冷冽的气息如蛇一般朝令漪袭来,她微微撇过脸,下颌与颊畔皆生出一层晶莹剔透的薄汗。
好在兄长并未看她,嬴澈看着宋祁舟:“你没问过你母亲,她做过何事吗?”
宋祁舟不解:“还请殿下明示。”
他昨日才回来,晚上因体力不支昏迷过去,今晨拜见了祖父后就来赴约了,也确实没空打听这些。
“那好,我告诉你——你死讯传回宋家是二月十三,二月十六,溶溶就被你母亲赶了回来。连车驾都不给派一辆,就让她孤零零抱着你的灵位走回来!孤竟不知,世上还有如此狠毒的婆母。”
“当初孤嫁这个妹妹去你宋家,是想使两家和睦,小妹也能得觅良人。可既然你家给脸不要脸,就别怪孤这个做兄长的棒打鸳鸯了。”
“阿妹,你说是吗?”
说这句的时候,嬴澈亲昵地握住了女郎另一只雪腕。
令漪脊背一颤,霎时惊恐抬眸。
当着丈夫的面,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牵她。令漪凄楚地看着他,目光里悉是哀求。
况且,当日不乘车走回来也是她自己的主意,为的就是让江氏颜面扫地,迫于舆论压力好将自己接回去。
眼下,却成了王兄抨击夫家的绝佳事例。偏她不能反驳,不能为宋郎说话,否则,王兄定会变本加厉地对付他们的!
嬴澈却不看她,好整以暇地等着宋祈舟的反应。
历来婆媳不睦皆是男人无能。他真不明白,宋祁舟连江氏都管不下来,如此废物,裴令漪如何就看中了他?
宋祈舟也没料到母亲竟做得如此过分,神情一时僵在脸上。
得知自己不在家时,妻子竟受了这样多的委屈,他心间愧疚难当,是以也未注意到妻子与妻兄间的暗流涌动。
他退后一步,跪下行礼:“此事的确是家母做得不对,我愿代母受过,任凭殿下责罚。只求殿下再给祈舟一次机会,我一定善待溶溶,余生再不要她再受半点委屈……”
“探花郎可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啊。”
嬴澈面上笑意如春风温暖和煦,一点儿也看不出置气。
可不过转瞬,那双昳丽多情的凤眸便冷了下来:“可惜,晚了。”
说完这句,他拉着令漪的手转身欲走。既有夫君在场,令漪十分慌乱,忙挣脱着。
嬴澈压抑了半晌的怒气便因她的抗拒轰然如火盛放。他脸上寒气顿生,径直一记手刀打在女郎颈后,令漪眼前一黑,顿时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
“殿下……”宋祈舟担忧地惊呼。
嬴澈也不瞧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以极亲密的姿势相依相偎着。
他微微低头,体贴地替她理了理额边的乱发:“真是不乖。”
说完这句,也不顾身后的妹婿是何反应,头也不回地抱着妹妹走了。
宋祈舟神情僵硬。
两腿如灌铅,他拖着软瘫的身子追出去。一架镶金饰玉的大辂正停在大门之外,底下侍卫拱立,方才为他们放风的簇玉正被五花大绑地扔在车下,嘴里还塞了一团白布。
此时,那传言里不近女色、冰清玉粹的晋王殿下,正亲自抱着他的妻子登车。
俯身进入车厢时,以防她头磕着了厢壁,他甚至,伸手替她挡了一挡。
足底寒气丝丝上涌,宋祁舟竟连追上去也忘记。
因他想起,为什么新婚当夜他便被叫进了宫,处理一件突发的小事;
为什么,婚后仅仅三天,晋王便向与他谈及溶溶父亲的往事,道,她的身份实在尴尬,若能建立奇功为她换取诰命,为t她父亲平反,她便能舒心许多。
一切的一切好似在这一刻由散珠串成联,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晋王,对自己的厌恶,和与宋氏绝婚的强硬,只怕不仅仅是因了母亲做过的事。
*
大辂很快驶回王府,仍是走的东北角门。从角门到小桃坞的一条路早被清场,一路侍卫都垂目不应,嬴澈黑沉着脸,径直将令漪抱回小桃坞。
开门的是华绾,见殿下盛怒地抱着娘子回来,后面还跟着被侍卫提拎进来的五花大绑的簇玉,惊得跌倒在了地上。
纤英闻讯也跑出来,诧异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嬴澈不理,将人抱进屋中扔在榻上,怒气难消地吩咐宁瓒兄妹:“把她给孤看好了,从今往后,不许她踏出小桃坞半步!”
竟是要关女郎的禁闭。
华绾同簇玉瑟瑟地不敢说话,宁瓒的脸也暗沉无比。唯有宁灵,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仍是面无表情。
说完这句,嬴澈转身出去——他还有政事要去处理,譬如宋祈舟回京后当居何官职,自然只有等晚上再来收拾这个朝秦暮楚的妇人。
停驻在小桃坞外的侍卫都跟随而出,一把大锁将院门从外锁上。一路分花拂柳,走大路往清晏厅去。
道旁,相距数丈外的茂密竹林里,夏芷柔同丫鬟正躲在葱茏草木之后,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动向。
她自清晨便派了人盯着小桃坞了,得知令漪出府、王兄跟了出去,便果断来此等候。
眼下,终于亲眼得见他从小桃坞里出来,证实了一直以来的那个猜想,她心里并不十分恐慌与惊讶,反而有几分猜中事实的自喜与兴奋。
果然啊……他们果然勾搭上了!
这么说,当日殿下中药、却将自己支走,是去了小桃坞找裴氏解药?
这之后他们应该也有过许多次吧?不然殿下不会那般看重她,既然裴令漪杨花心性,还念着宋祈舟,自己就帮帮她好咯。
她既还深爱着宋祈舟,就该与他破镜重圆,而不是来挡自己的青云之路!
“娘子,我们要告诉县主么?”这时,小丫鬟怯怯地问。
昨日便是她去小桃坞传的宋祈舟来了的信,她这会儿十分担心殿下会清算到自己头上。
“告诉她做什么。”夏芷柔回过神,眼里寒光乍现,与平素的清丽秀婉截然不同的模样,“她沉不住气,只怕能嚷得人尽皆知,告诉她只会把事情搞砸而已。”
“那殿下会不会怪罪我们?”
“怕什么。”夏芷柔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往竹林外走,一个精妙绝伦的计划已在她脑海中诞生。
“是她自己要去,可不是你我要绑着她去。就算查到我们又怎么样呢?那是人家的丈夫,我们去通报一声不是情理之中么?”
“无需害怕,你我,且等着看好戏吧。”
*
小桃坞里,晋王走后不久,令漪便醒了过来。
已被松绑的簇玉同华绾两个守在榻边,见她醒来,俱松了口气。
“王兄呢?”颈后仍钝钝地疼,她伸手去揉。簇玉哭丧着脸:“殿下已经走了,可看着气性很大的样子,还说,还说以后您不能踏出小桃坞半步……”
许是早已料到,令漪心中竟没多少波澜。只木木地转首,双眸无措地盯着拢在身前的被褥。
她这次,是把王兄得罪惨了。
别的她都不怕,她只担心,父亲迁坟的事会因之而中断。她盼望了这样久的事,眼看就要成为现实,若要因为她一时的不理智而成为泡沫幻影。她,真的很难过……
其实何尝不知道王兄会生气呢,她只是心里存着小小的侥幸,以为不会被他发现,以为就算发现,他也不至于气到那等地步……
现在,宋郎也应该知道她和王兄的关系了吧,又该怎样的伤心难过呢?
舍弃宋郎的唯一缘由便是为了父亲,若后者不能达成,比起府里这个阴晴不定又掌控不了的,她还不如回到宋郎身边去!
令漪心烦意乱,一整个下午也不吃不喝,趴在桌案上发呆,琢磨着若王兄来了要如何应对。
她不知道王兄今夜会不会来。若他不来了,这段日子她怕是不会好过。若来,便说明他心里还是在意她的,她仍有机会使他回心转意。便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他来了后的言辞,争取尽量将人哄好,
令漪私会前夫却被晋王暴怒带回的消息终究还是在府中传开——自然,外人也只以为是她此举打了晋王的脸,从而惹了他不快。
嬴菱幸灾乐祸,云姬则惊得心惊肉跳,忙跑来小桃坞看女儿,却被紧锁的大门拒之门外。
夜里,晋王还是来了。
白日的那股火气兀自盘旋在心间不散,他进入卧房,屋内就只有令漪一个人,一身素纱寝衣,正坐在书案边,撑腮怔怔地对着烛火发呆。
门扉被推开的声音将她自出神中唤醒,她惊恐地起身,“王兄……”
双目漉漉,纤指绞着衣袖,显得有些无措。
嬴澈冷笑,撩袍在榻上坐下:“溶溶还知道叫我王兄啊。”
“怎么,把孤的话当成耳边风一样,才警告了你就敢往外跑,去见那姓宋的奸|夫。这就是你对兄长的态度么?”
他垂着眸,眼底一片幽寒,那张过分俊美的脸在烛光阴翳下更如森罗可怖,想起他昨夜的威胁,令漪心下实在是恐慌极了。
——她丝毫不怀疑,惹恼了他,他就会把父亲挫骨扬灰。还有华绾……他把华绾交给虞琛怎么办?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令漪很快调整后心情,走去他身边,将脸轻轻搁在他膝盖上。
“王兄别生气好不好?”她望着他,一双眼顷刻盈满珠泪,“溶溶,溶溶也是一时糊涂……”
“我只是实在太想见他了,我一直以为他死了,心里头愧疚得很,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所以我才想亲自去看一眼,确认他还活着,这样日后就不会再想着他、只想着王兄了。就仅是如此而已。”
“王兄,您大丈夫不计小女子过,原谅溶溶这一回,好吗?”
她是真的害怕,这话说得也就口不应心了些。那一双眼,盛着盈盈清泪,烛光下像跳跃的破碎烛光。
可惜嬴澈完全不买账,他微笑道:“只是看一眼?”
“只是看一眼,用得着和人家搂搂抱抱?脸都摸了,嘴都要亲上了,说什么‘你瘦了’的酸言酸语?裴令漪,你是孤的女人,也已与宋氏和离,谁给你的胆子去见他?”
他越说火气越大,连脸上讥讽的伪装都忘记。整整一下午了,只要想起他两个在牡丹园里搂搂抱抱的恶心场面他便气得吃不下饭。
她有这样对过他么?不曾吧?她对他,永远是有求于他时便献媚献殷勤,用完则丢,甩脸子,不关心他,骗他,嘴里没一句真话……却能对着宋祈舟一个野男人念念不忘关怀至此!这些日子,为她的事忙上忙下的,难道是宋祈舟么?
亏得他一直因为中药之事对她诸多容忍,像个傻子一样去信那些野史笔记里哄妇人的法子,体谅她体弱甚至打算自己喝带毒的避子汤……她就是这样对他的??
他简直丢人。
嬴澈越想越气,只觉下午只将那书撕了还是太轻,应该“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才对!
令漪有些被他这副盛怒的样子吓到,忙道:“没有的……只是,只是我和他到底夫妻一场,有些习惯一时难以改变。我现在喜欢的只是王兄,没有别人的……王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她不说这句“喜欢”还好,一说,便是在提醒他,她又是在虚情假意。
嬴澈脸色霎时沉了下来,眼底一片阴寒戾气。将她拽起,粗暴地往榻上一扔:“别自作多情了,谁稀罕你的喜欢?”
“裴令漪,不妨告诉你,”将她摆成个跪趴的姿势,他强忍火气,欺身而上,“孤也未曾真心喜欢过你,你于孤,不过榻上这一个用处而已!”
第40章 “我的丈夫是宋郎,不是……
从来没叫他这样粗暴地对待过,令漪又屈辱又害怕,碍于父亲的事,却不敢挣扎。
她咬着枕面默默承受着,再粗重疾深的对待,也只化成女郎猫儿似的极轻的呜咽,眼泪有似绝了堤的河,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绣着素色缠枝花暗纹的枕面。
一切结束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窗外明月如水,静静流溢,像匹轻纱透窗而泻,又被明亮璀璨的烛火搅乱。
万籁此都寂。
屋子里静悄悄的t,只余女郎断断续续、极压抑的泣声。
昏暗的罗帐中,她正因体力不支倒在榻上,双膝跪得酸软,如搓破了皮般火辣辣的痛。
枕面也被咬破,又有绵绵不尽的泪水滴下,晕开一片湿渍。
“哭什么。”
嬴澈仍不肯离开,将她抱起来,耳鬓厮磨,仿佛极温柔的爱侣,声却冷嘲:“方才,我看你的反应,不也挺乐在其中么?怪不得小名叫‘溶溶’,还真是水……”
他没有说完,因感受到那吸附住自己的温软骤然一缩,两滴清泪落在他指尖,烫若灼火。
但不过片刻,他又痛恨起这样总为她心软的自己。嬴澈心中无名火起,捏住她下巴强行将她脸扳向自己:“说话!别给孤装死人!”
“你就那么喜欢宋祈舟,对他念念不忘!至于我,我就活该被你戏耍,被你欺弄!对吗?”
“是不是,若是今天孤去得晚了,你还打算与他商议如何踹开孤?好与他私奔?”
字字句句,不堪入耳。
忍耐了一晚上的令漪终究忍不住,情绪崩溃地喊道:“你胡说什么啊!”
“那是我的夫君,我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还活着,历经生死,我想去看他一眼有什么错?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么?王兄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就算是往常他荒唐了些,以同等的方式对待她,也不至于像今天这般,让她觉得自己如同猫儿狗儿一般,毫无为人的尊严。
偏偏她不敢反抗,无法反驳。
因为有求于人,因为理亏的是自己。可又凭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给她,也不是她什么人,她凭什么连个外出的权利都没有?还不能见丈夫?
“夫君?有什么错?”嬴澈简直怒极反笑,“你已经和他绝婚,他是你哪门子的夫君?既是外男,有何可见?昨晚问你去不去见,你说不去,今天却背着我偷偷去私会他!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你还觉得你自己没错是吗?”
“是王兄强行要我和宋家绝婚的,又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丈夫!不行吗?”令漪哭道。
至于为何骗他,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昨夜看似是征询她的意见,实则,他从未打算让她去见宋郎。
他总是这样的,看似给她选择的权利,实则一切都要她顺从于他,从不会真正顾及她的意愿。
丈夫。
嬴澈怒火愈盛。
径直一把将人抱起,将她抱到了镜台前。
烛火璀璨,镜子上潋滟着一层金光,将二人的身躯照得纤毫毕现。对面墙壁上,影子更似缠枝花般紧密相缠。
令漪心下羞耻,死死别过脸不想看,却被他用手握着下颌,再度强行把她脸扳正:“看清楚。”
“眼下和你嬿好的是谁,你的男人是谁?”
她垂着眸,噙泪只是不语。嬴澈又快又深地捣送了几下,怒道:“说啊!你这张嘴不是挺厉害的吗?”
她还是不言,脑海间却不由自主地闪现过宋郎回来的那一日,在醉仙楼上看见的邓氏马车。
御赐的通幰车,漆画轮毂,青幰朱络。的确是彪炳宇内的百年望族,才会叫一向眼高于顶的王兄,也要亲自登门提亲。
令漪心间一片寒凉,眼泪却止住了些。她平静地睁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看着镜中的自己。
青丝散落,未着寸缕,正以一种极其不堪的姿势被他抱在镜台上,双。腿大张,对着镜面,一切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的确是毫无尊严,像个娼一样,被他按着狎弄。
片刻静寂之后,她极其平静地道:“彼成夫妇者,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样的礼节这辈子只有他给过我,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丈夫。”
不是王兄。
她于王兄,不过是豢养的一只猫,一只鸟。
但她也并不会因之神伤,因之委屈。
因为他在她心里,也同样什么都不是。
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一早就知道他待自己不可能有真心,为什么放飞萤火虫的那个晚上,却还差一点就信了?
信了他是真心喜欢她,信了也会有人喜欢她这样凉薄自私的人……还好她终究是留存了一丝理智,不曾全信,否则今日,只会被伤得更深!
嬴澈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像是在控诉他不给名分还对她要求颇多,神情一时僵滞。
半晌,才冷笑了声:“长能耐了?”
“裴令漪,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么多?你的一切都是孤给的,孤从这上头要个回报不是天经地义么?”
话虽如此说,却是将她抱去了浴室,将她放进白雾缭绕的温泉水中,替她鞠水清洗着,脸色极其黑沉。
令漪失了和他争执的心情,摇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王兄若果真这般厌恶我与宋郎在一起,当初为何要同意我嫁给他?”
“你还有脸提从前?”嬴澈心中原被压制下去的火气霍如死灰复燃,鞠水的手狠狠一拳砸在水池里,霎时水花四溅。
他满是怒气的俊颜上缀着点点水珠:“你忘了你在上阳苑是怎么给孤丢人的么?你和他都那样了,你要孤怎么拒绝?”
令漪容色冷淡:“总归是王兄自己答应的,以王兄的权势,拒婚也很简单。王兄既然同意了我和宋郎的婚事,我们也成过婚了,便是天经地义的夫妻,王兄又凭什么指责我去见他。”
嬴澈再次气窒。
他能怎么说?难道直言,是直到成婚前她着嫁衣来谢自己时,才明白自己的心么?
从前他只是觉得她有些意思,外表文静乖巧,骨子里却是和他一样的冷漠自私。小小年纪就敢利用他,搬出他的名头来狐假虎威。
所以多年来他一直留心着这个并不相熟的继妹,多少次她明里暗里地利用他谋求好处,他明明知晓,也从未揭穿。父亲去世时,她与她母亲本该被扫地出门,也是他假托父亲之名,留下了她们母女。
他付出这样多,她就是把自己抵给他也不为过。为什么,她却偷偷摸摸找上了宋祈舟?
欺骗他,戏弄他,拿他当替身,把他当个玩意儿一样用完就丢……她简直没有良心!
嬴澈心间愈发气盛,不再与她争执,起身即走。
走至门边,却停了下来。黯淡的剑眉星目都匿在烛光阴翳里,并不为她所知:“裴令漪,你不该这样对我。我自问从未亏待于你,没给的,你原本也不想要吧。既然如此,又何必拿此说事?”
“既然你不觉得自己有错,那就待在这儿好好闭门思过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孤。”
*
次日即是早朝,回去之后,嬴澈囫囵睡了两个时辰,便起身上朝去了。
他无暇再去想他走后小桃坞里的某人的反应,他对她已失望至极。索性暂且抛在脑后,在朝会结束后以小皇帝名义在文成殿召开小朝会,是为商量对柔然的对策。
三省六部都不愿再兴干戈,主张罢兵。毕竟去年一战便已耗费大量粮草人马,再打,于百姓也是个极大的负担。
而柔然国土纵横千里,除非一举荡灭对方京城,此战的结果不会比上次好多少。
还是用外交手段解决这事较为划算。
好在,上次两国谈判的云城已于三日前被幽州刺史叱云修攻破,那三十多名丧生的魏使的骨灰有望带回京中,不至于像先前那样魂留他国了。
随后便是宋祈舟的任职问题。毫无疑问,他在此次对柔然的作战中立了大功,升为三品官也不为过。但嬴澈最终给的官职却是鸿胪寺少卿,
鸿胪寺,掌朝会、外宾、吉凶仪礼之事,为九寺之一,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虽说与他此次立功的使节一职也算贴切,但毕竟是个从四品上的副职,比起他所立的功劳与晋王自己人叱云修的升迁力度,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与会的都是三省六部的长官,清河大长公主也在。反倒是虞家父子因为所掌的是禁军,并不在此朝会之列。
前日宋祈舟上门迎妻却被晋王拒之门外的事早已传遍京中,众人心里都门清,晋王这是故意在打压已致仕的宋太傅与宋祈舟呢。
这不?从官职给的抠抠搜搜上便可见一斑了。
宋祈舟端坐不语,面t上没有任何表情。
嬴澈则解释道:“祈舟年纪尚轻,还是要在政务上好好历练才是。少卿虽是副职,却是具体负责寺中事务,正是个锻炼人的去处。”
二十一了,还轻么?
他自己二十一的时候,可已经堂而皇之地入主尚书省了。
清河大长公主摇扇笑而不语。
心间忽然生出些管闲事的兴致,她问宋祈舟:“小宋郎君,你自己觉得呢?”
“此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当着陛下与诸位大臣的面儿,大可一吐为快。”
大长公主笑盈盈的,仿佛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宋祈舟心间犹豫一晌,忽而起身,撩袍在殿中跪下,向小皇帝道:“陛下,臣什么都不要,只求您能让晋王殿下,将臣的妻子归还与臣!”
“这恐怕不行。”还不及愣住的小皇帝有何反应,嬴澈先开了口。
他似笑非笑地道:“两家既已绝婚,断锦岂有再续之理?祈舟你虽是假死,令堂对小妹的磋磨可是真的。本王,绝不会再将小妹嫁与宋氏这样的无德之家。”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他竟这样折辱宋家。宋瑀好歹也是三朝老臣、天子之傅,脸面也被他揭下来,扔在地上踩。大长公主这回是真有些看不下去。
她拿帕子按了按唇角,轻咳一声,正色道:“子湛,少说两句吧。那江夫人骤失独子悲痛欲绝,一时做出些不理智的事,也是情有可原。你前时种种报复还不曾解气么?何必紧抓着不放。”
“这事,应当问问裴氏本人的意愿才是。”
众人也是听至此处才反应过来,宋祈舟的妻子便是那罪臣裴慎之的女儿,晋王也就罢了,怎么大长公主还为裴慎之的女儿说上话了?
宋祈舟则感激地向大长公主行了个礼:“多谢大长公主为臣美言。下臣也是这般想的,那绝婚书是臣不在京中时由晋王一手操办的,没有问过臣的意愿,臣也不知拙荆究竟是何想法。臣也想与她复婚,问问她的意见,可晋王殿下总不许臣见她……”
“那这就是子湛你的不对了。”大长公主笑着对嬴澈道,“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父死从兄,可她又没入宗谱,你就算不得人家什么正经兄长,那婚事,就该问问人家小娘子自己的意见才是。”
“子湛,你还是让人家小夫妻见上一面,说清楚此事吧。”
“姑母教训的是,”嬴澈面无表情地道,“待侄儿回去后问过小妹意思,再给宋少卿答复。”
这是在朝会上,他不欲与宋祈舟多作纠葛,想先假意答应下来,回头以“拖”字应对。
于是走过去亲自扶他:“宋少卿,地上凉,还是起来回话吧。”
这一瞥,却瞥见了宋祈舟腰间系着的一个藕荷色旧鞶囊。上面以彩缕绣着兽爪,设色精妙,气韵生动,与他那帕子上略显呆滞粗糙的九色鹿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