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新年 解某人心肠可软着呢
除夕这日,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
经过一晚的深思熟虑后,纪轻舟最终还是决定租下了南京路五百二十号的商铺。
并且狠狠心,就签了三年的合同。
当然毫无疑问, 凭他的存款是没办法一次支付这么多租金的,这就得感谢解先生的投资入股了。
至于那凑巧的门牌号,第一次去的时候,纪轻舟未曾注意到, 等到第二次再去时,因为已做好花重金租房的准备,便将这洋楼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而后才发现它所挂的竟然是“520号”的门牌, 更觉十分有意思。
而身为一个保守的民国人,解予安自然不了解这号码有何意义。
纪轻舟当时便同他解释了这谐音梗的意思,某人听完他在耳边吐露的那三个字后, 也是不由得唇角微扬。
照理既然都斥巨资租下这商铺了, 就应该马不停蹄地开始装修才是。
早一天开业, 便少一天损失。
但这一来马上就是春节了,即便想搞装修也找不到工人, 毕竟此时的社会风气对除夕和新年还是相当之看中的,纵使是那班营营逐逐的工商界之人, 最早也要过了初五才会开工, 迟的甚至会拖到正月二十才复工。
二来么,当日上午签完合同后, 下午他就和解家人一块回了苏州老家去祭祖拜年, 也无暇再管店铺的事,就只好将事业先放一放,专心地过个新年。
上回他到苏州来, 还是为了吃喜酒,只在西中市那新建的洋房里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匆匆回了上海。
此次和解家人过来,是准备住到正月初五的。
甫一下火车,一家人就直接去了解家在桃花坞的老宅。
那是真正的老宅子,相当之深邃宽广,房屋院落几进几出的,又有亭台花木、池塘假山,建筑构件,精雕细镂,廊与长窗,一步一景,布置得很是雅致古韵。
但美则美矣,对于在都市里住惯了的人而言,老宅的冬天则着实有些寒冷幽寂了。
沈南绮大抵也是住不惯的,出发前便同解见山商量好,晚上在老宅吃年夜饭、拜年、守岁等,倘若要睡觉,她便同小辈们去西中市的洋楼住。
于是,他们人虽去了老宅,行李则在下火车后,由仆人直接送去了西中市。
此时的苏州人家,对祭祖之事相当重视,尤其是如解家这般的当地望族,对待家祭,可称得上是极为隆重。
下午一回来,人刚坐下休息不到两分钟,便要去拜祭祖先。
不过这与纪轻舟就毫无关系了,身为外姓人,他连解家祖宗堂的院子也无资格进去。
故而在解予安被带去祭祖时,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解予安小时候居住的院子里晃悠。
这院子虽许久未住人了,打扫得倒是颇为干净。
尤其午后清润的阳光往檐廊下一打,微风拂过,枇杷树影倒映白墙,晃晃悠悠的,分外清静安逸。
绕着曲折长廊无所事事逛了一圈后,他无意间进入了西侧的一间房。
推开屋门,瞥见两旁那高高的书橱与窗角的书桌,他便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小元宝的书房。
书架上放的基本都是些正经的文学名著,他光看书名就毫无兴致,但亦有一些外国的报刊读物和《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这类的闲杂书,以及《西厢记》、《牡丹亭》这独两本的爱情故事。
纪轻舟对书籍本不怎感兴趣,况且这些书多数都没有标点,读起来费劲,但他委实无聊没有事做,就随意抽了本英文书,打算用来消磨下时间。
结果翻了两页,发现是一册儿童读物,又放了回去。
最后挑来挑去的,拿了一本装订成册的《点石斋》,坐到了书桌旁,准备坐在椅子上看会儿画。
这时,他忽而视线一转,注意到书桌玻璃板下还夹着几张照片。
没想到曾经问解予安要他的相册无果,居然能在这看到他的旧照。
纪轻舟顿时提起了精神,随手将书本推到了一旁,看起了相片。
这里边总共三张照片,一张是家庭合影,一张解予安和解予川的兄弟合照,还有一张解予安的单人照。
其中兄弟合照和单人照显然是同一日拍的,服装造型都一样,背景则像是在照相馆里。
只可惜没有解元宝开裆裤时期的婴儿照,否则,他多半就能看到某人的黑历史了。
暗自遗憾着,纪轻舟率先看向了那张单人照。
一瞧见黑白相片上那板着脸的小少年,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里面的小元宝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脸小小的,个头矮矮的,未长开的面孔白净稚嫩,清秀又乖巧,一看就是那种学堂里最受老师喜欢的好学生。
怪不得之前吃酒时,那老爷子说小时候的宝少爷文气得像个小姑娘,这么一瞧,还真是文静得很。
样貌虽清秀恬静,他的神情倒是分外的庄重端正,从小就摆着张面无表情不怎高兴的脸孔,穿着一套小西服,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完全是个富家小少爷的打扮。
“仔细看,五官特点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嘛……”
他略含笑意地咕哝了一句,看起了旁边的家庭合照。
在那张解家的全家福中,他认出了年轻时的解见山和沈南绮,神色严肃的老太太,少年时期的解予川和解良嬉,还有一位他未见过的先生。
那人做军人打扮,面相温和中透着股威严肃静,五官和解见山有些相似,纪轻舟便怀疑他就是解见山的那位兄长,解良嬉已去世的父亲。
在这位先生前面,则站着一个穿着马褂的小元宝。
这里面的小元宝似乎比单人照上的还要更小一点,他想仔细看看,可惜因为是全家福,拍摄时离得较远,相片就比较模糊,几乎看不太清小孩的脸。
纪轻舟视线转了一圈,便又回到了解予安的单人照上。
目光停留在男孩与他母亲颇为相似的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眼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的这双眼睛何时才能复明。
·
“我看了你的照片。”
当解予安祭完祖回到院里,准备带他去正厅吃夜饭时,纪轻舟便同他说起了此事。
此时已接近傍晚时分,日落夕阳斜照庭院,光影婆娑,令人陶醉。
有太阳时,屋外的温度反倒比阴暗的室内温暖许多,因此纪轻舟看完照片后,就在室外长廊下找了个避风角落看书。
见解予安回来,他拉着对方一道在廊下坐了下来,双臂抱胸地倚着廊柱,揶揄道:“你小时候未免也生得太白净了,乖巧俊秀得跟个小兔子似的,真是可爱,你怎么就不能给我生一个你这样的儿子?”
“……”
“或者你叫我爸爸也行。”
“你且做梦去吧。”解予安不假思索便回。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真是冷酷无情。”
“……”解予安无言片刻,从外衣口袋拿出了个红色的小锦囊,递向他道:“给你。”
“什么东西啊?”纪轻舟略微挑眉,伸手拿过了小锦囊掂了掂,还挺有分量的。
旋即打开袋子,往手一倒,只听金铃细响,一个刻着“長命百歳”的长命锁躺在了手心里。
“这是,给小孩戴的吧?”纪轻舟提起了那金链子晃了晃,长命锁下的小铃铛不断地发出细细的声响。
“你也能戴,从庙里请来的。”
“你还给我求长命,给你自己求个长命百岁吧。”纪轻舟说着就握着解予安的手,将那长命锁塞进了他手里。
“吃过你做的长寿面,我已够长寿了,”解予安语气平静沉稳道,“一起长命百岁,不好吗?”
纪轻舟想了想,缓缓点头说:“这倒也是……照理说我年长你几岁,是会比你先走的,那确实是我比较需要它。”
解予安闻言稍有些不悦地抿了下唇:“新年不可说这些玩笑话,戴上。”
“你这时候倒开始迷信了。”纪轻舟轻笑了声,从他手里接过长命锁,顿了顿道:“我收下,但能不能不戴脖子上?这也太大了,而且金色和我的衣服也不搭。”
解予安稍显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道:“……戴在里边。”
听他口吻,若非看不见,估计早已上手帮他套在脖子上了。
“哦,那我就新年戴,平时随身放包里可以吧?”纪轻舟这么商量着,将那长命锁戴在脖子上,稍稍整理了一下金链,塞进了自己的衬衣里面。
“行了,戴好了。”
“确定?”解予安似乎还有些信不过他。
“我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吗?真戴了,要不然你摸摸?”纪轻舟本意只是开玩笑,却见对方真的抬手朝他脖子探来。
就只好解开大衣的扣子,握着他的手掌贴到自己胸口。
他灰色的大衣里边,只穿了件衬衣和一件薄薄的羊绒衫,透过那温暖柔软的面料触感,能清晰感受到长命锁凸起的形状。
“摸到了吗,要不要伸进去摸啊?”
刚这么调谑般地说了句,纪轻舟就感到对方的手掌缓缓上移,摸到了他的领口。
修长的食指从他的脖颈喉结间轻轻扫过,毫无预兆地伸进了解开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口。
长时间待在空气中的手指有些微凉,与温热的肌肤相比尤其冰凉。
纪轻舟身体不禁有些发麻,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对方就提了提他衬衫的领子,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今夜长辈较多,把衣服穿好。”
“啧……年纪轻轻的一股爷味。”
纪轻舟暗自撇下了嘴,迅速地扣上了衬衫领口的纽扣。
接着将手杖递到身边人手中,拉着他胳膊起身道:“走吧,解老爷,去吃饭了。”
·
此时的苏俗,吃年夜饭就只是家人团聚而已,不邀请别的客人。
尽管如此,解家人除解见山这一支外,整个大家族加起来足有几十人,聚在一块吃饭,要摆个五六七八桌,跟吃酒也差不多了。
年夜饭菜肴自然是相当丰盛的,但小辈每吃一样菜,还要同长辈说句吉利话,气氛固然热闹喜庆,对纪轻舟这个外人而言,却觉得有些拘谨。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好不容易结束了年夜饭,纪轻舟本以为可以去洋房安心休息了,结果后续还有封井、接灶、挂喜神等等的活动。
幸好这时候,骆明煊拉了条大黄狗过来串门,问他们要不要去荡观前,纪轻舟闻言自然是一口答应,于是就叫上解予安和黄佑树,四人一块去观前街逛灯会。
除夕夜的街道别有一番热闹,沿河的长街上张灯结彩,寻常开张的店铺这会儿多关了门板,与家人团聚过年,但仍有不少买吃食的,搞杂耍的,露天书、猴儿戏、套圈、糖人、变戏法,总之是种种街头娱乐的摊位沿河而列。
天气虽严寒,但周边总有穿新衣的孩童奔跑游嬉,一路过去,每路过一家茶馆必能听到那说书唱曲声,锣鼓声中时不时地响起几声鞭炮,分外的欢闹喜气。
纪轻舟牵着解予安从人群中穿过,心想某人即便看不见,处在这环境中,也当能感受到新年的欢快热闹。
至于骆明煊,来了这就跟猴子回了水帘洞似的。
不论是变戏法还是西洋镜,走绳索还是耍刀枪,每个摊位的活动都要挤进去参观一番,并附带给纪轻舟讲述一些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这拉洋片的现在还有呢,小时候我最爱的活动,同样的片子我能看上三五遍!”
当路过一个西洋镜摊位时,听见演员敲锣唱词的声音,骆明煊便带着他们过去围观。
纪轻舟看了看那几个孩童挤在木箱前的场景,大概能猜到他们在看图片之类的东西。
“我最喜欢看那种民间小故事,配上图片唱得可生动,”骆明煊快活地说道,“但元哥就一点不感兴趣,他这人没有童趣。”
解予安语声淡淡:“边看边哭的童趣,我确实没有。”
纪轻舟闻言诧异地看向了骆明煊:“这玩意儿你还看哭了?”
“啊哈哈,那不是有次放了个沉香救母的故事……”
骆明煊挠了挠头发尴尬一笑,马上又义正词严道:“我那是感动于沉香的孝心,哪像解某人,铁石心肠。”
纪轻舟顿时摇头:“这我不认同,解某人心肠可软着呢,他就是嘴巴硬。”
解予安全然不理会他们对自己的诽谤,一派从容道:“聊完了?去下一个。”
说罢,不待二人反应,就拉着纪轻舟的手退出了人群,方向感极准地朝着前方走去。
一路边逛边瞧,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城中心的道观。
骆明煊抬头望了眼被杂耍摊包围的建筑,临时起意道:“诶,都到玄妙观了,要不进去拜拜吧?”
纪轻舟看了看头顶的星空,问:“这个点吗?”
“这个点怎么了,多的是新年来上香求神的。走吧走吧,不去别的地方,就去三清殿拜拜呗。”
骆明煊说着,就将那大黄狗的狗绳交给了黄佑树,让他帮忙牵着,尔后朝纪轻舟招了招手,抬步走向了道观。
纪轻舟看了眼解予安,见他没反对,想着某人这眼睛都大半年了还未见光明,去祈个福也好,便拉着解予安的胳膊朝里面走去。
春节虽有不少到寺庙道观馨香祷祝祈求福佑的,但他们这个点来得还是有些早。
玄妙观门口倒分外热闹,进了里边就觉清净许多,尤其入了三清殿,里面空无一人,唯有烛火摇曳,昏黄寂然中,巍峨神像静静地俯视众生。
骆明煊不知从哪拿来了几炷香,在烛火上点燃,给了他们一人三支。
他平日里总嬉嬉闹闹的,到了神像前却是严肃了许多,不再嬉皮笑脸的,双手举香认认真真地站在拜垫前默声祈愿。
纪轻舟见状,也拉着解予安过去并排而立,举着香合起眼,先给解予安祈求了一个眼睛尽快康复,顺便也给自己求了个事业顺利。
默念完愿望,转头见解予安已经结束了祈福,就往旁边探了探身,凑近了小声问:“我帮你求了早日康复,你求了什么?”
解予安稍稍一顿,低声回:“国泰民安。”
“……你这样显得我格局很小啊。”
纪轻舟站直了身体,又举起了香道:“那我重来一遍,也求个国泰民安。”
说罢便又闭上眼睛,开始祈愿。
兴许是气氛使然,当祈完福当朝神像弯腰鞠躬时,他的心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过往思绪涌起,不由得于心底默想:新年了,假如我这辈子回不去的话,便希望我在现代的父母亲朋,也能够平安顺遂,幸福安康。
此事也只可与神说了。
第112章 创业初期 最想见到的就是纪先生……
正月初的清晨, 晨风固然凛冽,阳光却带着丝丝暖意,暖得令早起赶车之人甚至有些许的不适应。
初八这日, 照理还未全面复工,祝韧青在跨上电车时,却发现车里乘客挤挤挨挨的,早已没有座位。
于是就随意找了个空位, 抓着根栏杆勉强倚靠着。
搬到爱多亚路后,距离霞飞路上的工作室就近了许多,以他的脚力, 实际没必要坐电车上班, 走上十几二十分钟也就到了,远比不过当初从华界到爱巷的距离。
但如今,他却觉得不必省这两个铜板的钱了。
左右他要养活的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二十元的月薪不够高消费, 却怎么也饿不死他。
想到这, 那日深夜爬下梯子后看见的惨白画面蓦然又浮现眼前。
他不禁闭了闭眼,努力放空着思绪, 转过视线,漫无目的地望着车窗外流过的风景。
到底是在寒冬, 行道树落叶后, 车窗外的景象也呈现着一股萧瑟凋零之意。
正当他沉浸于莫可名状的哀愁中时,突然一个红色头发的洋人女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对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吸引了他的注意, 随后就语气温和地朝他说了句洋文。
祝韧青眼神迷茫地看着她,什么也听不懂。
对方似乎还以为他是没听清,便又放慢语速说了一遍。
祝韧青无措地摇了摇头, 正想打手势表示自己听不懂洋文,这时他的身旁,一个拿着英文报纸、穿得仿佛很有教养的绅士突然开口道:
“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兴趣做她的油画模特。
“看你穿着这样簇新的洋装,她大概是误会你会说英语,谁料竟连如此简单的英文也听不懂。”
说罢就不屑地笑了起来,眼里夹着几分轻慢情绪,仿佛将这陌生青年贬低得面红耳赤,是做了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情。
这男子说话的音量很是响亮,一时之间,祝韧青只觉整车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他顿时感到面孔火辣辣的,羞愧得简直不敢抬头多看周围人一眼,匆匆朝着那位女士点了下头表示歉意后,就忙不迭地穿过人群走到车门旁。
分明还未到地方,却在司机放慢车速时,不假思索就跳下了车。
脚底接触到马路上,被迎面拂来的冷风吹了会儿脑袋,祝韧青才觉那股滚烫之感渐渐缓解消退。
随即望了眼左右判断方向,拉紧了衣襟,朝着上班的地方走去。
待他徒步走到工作室时,胡民福早已打扫完卫生,开始收拾院子了。
祝韧青不算热情地同他打了声招呼,进入门厅的时候,恰好碰见叶叔桐拿着杯子从楼梯下来。
虽说是同事,祝韧青与这些裁缝却不怎相熟,对方见到他也只是点了下头表示问候。
“先生,到了吗?”祝韧青开口问。
由于提前下车,他已搞不清现在是几点,不过既然喜好踩点的叶师傅已经来上班了,先生大概率也到了。
“在书房里。”叶叔桐轻快地回了一句,就大步走进了厨房。
祝韧青于是脱下外衣挂在门厅一侧的挂衣钩上,就快步走上了楼梯。
这些日子里,旁人阖家团圆、欢聚新春,他只每日忙碌着给母亲料理丧事,无数次孤独与悲哀侵袭,濒临崩溃时,最想见到的就是纪先生。
但偏偏是在这漫长的春节假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再如何想见,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哪怕他有一台电话,能拨通的也只是无人接听的工作室。
而尽管这段时间无比想念,到了楼上书房门前,祝韧青反倒无缘无故地踯躅起来。
直到楼梯上传来也许是叶叔桐的脚步声,他才如木偶般僵硬地抬手敲了敲房门。
“请进。”里面很快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祝韧青又犹豫了几秒,方收拾好情绪,按动门把手,推开房门,脚步轻巧地走了进去。
屋子内,冬日清浅的阳光穿透垂落的蕾丝窗帘,化为稀碎的光影,打在堆满着书籍画稿的蝴蝶桌上。
纪轻舟穿着件深灰色的衬衣,挽着袖子站在桌旁整理需要打样的稿子,见他进门就扬唇道了句:“新年好啊,阿青。”
祝韧青愣了愣,似乎才反应过来过年是要拜年说吉祥话的,连忙回应道:“新年好,先生。”
“假期过得怎么样,之前不是同我说除夕要搬新家吗,现在已经住进去了吧?”
“是……已经住进去了。”祝韧青走到他身边,回答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纪轻舟此时才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不禁侧头看向对方。
青年低着脑袋垂着眼睑,面色苍白忧郁,仿佛许久未好好休息,连垂落的发丝也带着股如影随形般的疲惫与哀愁。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这么无精打采的。”
“先生……”祝韧青极为缓慢地开口,似乎每说一个字都会刺痛到他情绪,“我母亲,去世了。”
纪轻舟神情一愣,轻轻吸了口气:“怎么会……”
“在除夕凌晨的时候。”祝韧青语气低沉地说着,眼眶不知不觉泛起红意,“大夫说,她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了,这许久的不发病,都已是上天垂怜我。”
纪轻舟闻言默然,不由得暗暗叹息。
在他印象中,大概几个月前他问起对方母亲的身体时,祝韧青还带着笑意说母亲病情好转,可以下床走动了,哪知……
在新年之际,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可以想象到祝韧青这段时间过得多艰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任何的言语,在丧母之痛面前,都无比的苍白无力,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下触碰似乎令青年顿然卸下了防备,不由自主凑近过去,伸出手臂环过他的后背,低着头将额头轻轻地搭在了纪轻舟的肩上。
感受到衣料传递的体温,闻见那衣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淡香,祝韧青只觉多日来压在身上的重负都一下子卸去了,胸口堵塞憋闷的心绪逐渐安定,终于得以喘息了。
纪轻舟知道他需要一个安慰,也就没有避让这拥抱,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过了片刻,觉得对方情绪差不多稳定了,才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人站直身体,口吻温和道:
“虽然我的话没办法给你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宽慰,但还是有必要同你说,即便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
“你的人生还长着,以后会遇到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之中大部分是过客,但也会有人成为你的朋友、同事、好兄弟,成为你新的家人。你母亲离开了,也会化为回忆陪伴你,不会总是孤单的。”
“我明白,谢谢先生……”祝韧青低声说着,稍有些不舍地收回手臂,一时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话落,他依旧静静地伫立一旁。
正当纪轻舟准备问他还有别的什么事的时候,对方就略犹豫地说道:“先生,您可否教我英文?学费的话,您可以扣我薪水。”
“你想学英文?教你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没做过英语老师,不知怎么教……”
纪轻舟在椅子上落座,略微蹙眉回忆了下在解予安书房看到过的那两本儿童读物,回道:“这样吧,你有空去书店买两本书,一本《英文初阶》,一本《英文进阶》,记得没错的话,是商务印书馆翻印的,买来以后,我就按那课本上的内容教你。
“至于扣薪水就不必了,你现在干的是杂活,以后我忙起来,你可能还要帮我跑跑工厂,跟着我谈生意之类的,多学点技能傍身,遇事自然而然就会自信成熟起来,这样对我也有帮助。”
祝韧青静静地听着他的安排,心底既觉得安宁,又不禁疑惑思索,怎么会有像先生这么好的人……
他垂着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椅子上青年清隽白皙的侧脸,语气柔和地应道:“好,那我下了班便去买那两本书。”
“嗯,和人交流几句,现在有没有觉得稍微放松点?”
纪轻舟抬头看向他问,见祝韧青神色安然点头,便扬唇微笑了下道:“慢慢会过去的。”
随即伸了个懒腰,直起身体道:“好了,去给我带杯咖啡来,休息了这么多天,我也得振作起来干活了。”
·
自春节复工以后,纪轻舟只觉有数不清的工作压倒而来,光是安排每日的行程表,他都要在睡前花上半个钟头反复地挪时间安插工作。
新的商铺租下后,装修活计就得尽快安排上,这方面督促的工作,可以把祝韧青安排过去监督工人干活,但装修材料和家具布置的选择,还是得由他自己来做规划。
与此同时,工作室的活也不能落下,还要抽时间去办理新店的营业许可和税务登记,确定时装店第一批预备上架的服装,和合作工厂沟通生产规模、费用、工艺制作等等。
服装的工厂,他最终还是签署了解予川的制衣公司。
实在是国内的机械制衣厂太少了,很难谈到质量价格符合预期的,而他又不想这钱给洋人挣去,再三比较过后,便觉得还不如直接选择解予川的厂子,起码它口碑不错,且就在上海,跑工厂也方便。
与工厂签署的是纯加工模式,即是说由他来提供面料辅料,负责打版打样等,而工厂只负责加工生产。
如此一来加工收费自然便宜许多,而他作为服装的设计者,也更容易把控成品质量。
麻烦的就是整个生产过程得全权负责,真不是一般的累人。
幸好面料采购的工作有骆明煊自告奋勇地帮忙,令他无需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面料市场乱窜,只需在工作室里等着挑选样品即可,可谓帮他节省了不少的时间。
复工之后,纪轻舟预料到工作室的活自己必然没有时间去上手制作,便又紧急地招了两个制衣女工,起码人手充足以后,店里的定单他可以稍微放一放手。
除此之外,还将文翠蔓调为了自己的专属助手,他负责给样衣打版,缝制熨烫的工作则都交给了文姐和制衣女工。
实在抽不出空时,就拉叶师傅来帮个忙,每天夜里加班到七八点钟的,勉强能周转得过来。
分外忙碌的生活过了一周,纪轻舟总感觉已经过去了许久,偶然一看日历,才发现不过刚到元宵节而已。
正月十四这日,持续拍摄了三个月的《真假凤凰》电影终于杀青,宋瑜儿结束了她在电影剧组的工作,又回到了工作室继续学习。
虽然教学生多少要分去一些他的精力,但小徒弟毕竟跟了他半年,每天待在身边学习也有三个月,对设计师的活相对熟悉,干活也挺积极,纪轻舟还是挺高兴她回来的。
至少宋瑜儿在工作室,即便他有事整日不在店里,也有人接待顾客了。
元宵节这天下午,纪轻舟带着祝韧青去了趟制衣工厂,同那的负责人商量了几款衣服的工艺细节。
毕竟是过节,约莫五点左右,结束了工作,他便不再多加班,自复工以后首次准时地下班回了解公馆吃饭。
这一整日跑来跑去的,和工厂那边沟通服装加工细节又颇费精力,一回到家里,坐到大餐厅的椅子上,纪轻舟便后靠椅背疲惫地长叹了口气。
这个时间苏州那边的学校还未开学,故而沈南绮也在家中,见他一回来就瘫在椅子上,连小狗热情的迎接也无暇顾及,便了然问道:“创业初期很不容易吧?”
纪轻舟勉强扯了扯嘴角:“别的倒还好,跟予川兄谈生意是不怎容易。”
解予川此刻还未回来,也没法反驳他。
解予安原本正静静坐在位置上,闻言不禁伸手往旁边探了探,握了握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纪轻舟垂眸扫了眼,抽出手将他的手臂推了回去,同时又在桌底下踢了踢他的鞋跟,提醒他注意场合。
这时,解见山听见他们的话题,倏而放下报纸,朝纪轻舟道:“对了,你所交的那两张设计图,我们看过后,都觉得校服那一套很不错,简洁、舒服、体面,也有新意,但体操服的设计……”
他话语稍稍停顿,摇了摇头道:“不大合规矩。”
纪轻舟便抬起眼来,直起身体问:“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第113章 微光 年纪轻轻的,怎么气性这么大?
给女中设计的校服, 纪轻舟在问得那所学校的名字叫做“树蕙女子中学”后,便以“蕙兰”为灵感,选择了较为清新、淡雅的绿色和深蓝配色。
校服的款式是后世较为常见的四件套, 米白色的衬衣,配上深绿色的长款百褶裙,随着季节的变化,叠加了蓝绿格纹的小马甲, 以及一件褐灰色的中长款风衣外套。
服装都是基础的廓形,简洁、经典但足够优雅和耐穿。
秉持着精简的理念,除了面料本身的花纹, 就只在衬衫、马甲、外套的胸口绘制了一个暗金色的校徽刺绣, 其余则毫无纹饰。
至于这校徽标识,其实学校的创办人都还未找人设计,他便在绘制时, 依照学校名字的直白解释, 勾勒一个近似蕙兰的简单图案, 放在胸口位置,标了个“树蕙女中”的名字。
这一套校服, 说实话乍一眼看去有些唬人,同这个时期的女中校服全然不是一个风格。
在开始校服的设计工作前, 纪轻舟特意去打听过其他女校的校服, 一般公立女学,标配基本都是高领衣衫和黑色长裙的文明新装。
私立女中或教会学校的校服则花样更多, 有的端庄朴素, 上袄下裙,同日常装束差不多。
有的则是中西合璧式,竖领窄袖的中式内搭, 加上黑色丝绒或是夹棉的短袄,再搭配西式的百褶裙、黑色洋袜和小皮鞋,不能说多么好看,但也分外洋气。
总结以上,基本都是带有中式元素的,这是这个时代独具的特征。
纪轻舟起初也考虑过设计袄裙式样的校服,但他终究不擅长这类风格,画来画去都很普通,毫无标识性。
最后还是选择了走在自己的舒适区,完全采用了西式制服的款式,就算作为时装穿上街也相当美观。
至于面料成本,纪轻舟构思图稿时就已计算过,整套衣服的面料使用同一般的私立女中校服其实差不多,当然洋服的制作成本会相对高一点,但也高不到哪去,总体还是一套简约轻便的服饰,只不过由于色彩款式的搭配和叠穿营造的时尚感,会显得较为高档复杂而已。
他还生怕因为太过时新,令校董事乍一看,觉得成本高昂,不予通过,特意在设计稿上解释了这点。
至于体操服,配色与校服一致,上身是深绿、米白、深蓝三色宽横条纹的长袖网球衫,下身是棕褐色的直筒长裤,配上一条横条纹的编织腰带,总之是十分精简的设计。
除了胸口的校徽刺绣,就几乎什么装饰物,任谁看来,感观都非常的便捷和舒适。
纪轻舟递交设计稿后,觉得自己绘制得已相当保守,全是不露脚踝和手腕的设计,领口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总不至于因为尺度问题被淘汰。
故而听见解见山说他画的体操服不合规矩时,他第一反应便是,那网球衫的颜色太多,看起来过于时髦,不符合清新简素的理念。
谁知解见山却悠然开口道:“那操衣别处都不错,但怎是裤装的制服?有些不够雅观。”
纪轻舟愣了愣,没想到他们所不满的竟然是那平平无奇的长裤,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约莫是他的沉默太过明显,连正翻阅杂志的解良嬉都不由得放下刊物,帮他说话道:“您那学校的操衣当是做操和运动时穿的吧,那想必穿裤装跑啊跳的,会更轻便也更安全吧?”
“这我自然也有考虑,”解见山点点头道,“主要是我们同乡会的某位成员,想要将他的孙女送进去念书,便有些看不惯这操衣款式。良家女子在外都是穿裙装的,穿裤装活动,到底有些失仪,所以我想,你或许可在裤装外再加一条裙子?
“为何要这般多此一举?”
解予安本不想接这话题,听闻他父亲又要给人增加工作量,就不禁刺了句:“您的提议,除了浪费布料,增添安全隐患,还有何实际作用?”
话落,餐桌旁的氛围顿时为之一静。
纪轻舟轻轻咳了声,打断沉默解释道:“正如良嬉姐所说,为了学生活动方便考虑,我就设计了裤装。这体操服想必是在学校里穿的,既然都是女子,哪怕不太雅观,也没什么影响吧?”
解见山还沉浸在他儿子的话语中,实际他对这校服的设计没有什么特别感想,只是转达他们同乡会成员的意见而已,被几个小辈这么一说,也觉得这是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相比学生的安全与舒适,有时也不必那么讲究这些小规矩。
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过听着纪轻舟的问话,还是下意识回了句:“这个么,学校亦会聘请男老师。”
“得了吧,在女校教书的先生,哪个不是恨不得把脑袋低到桌子底下讲课的,谁敢多看学生一眼?我们可都盯着呢。”
沈南绮在这方面还是很有权威性的。
听妻子如此一开口,解见山彻底没了话说。
纪轻舟到底还记得自己的职业素养,就向解见山提供建议道:“改成裙装挺容易的,但我还是不建议改。你们要是实在介意,不如等招完生,定做校服前让学生自己投个票,毕竟穿着的是她们,以她们的意愿为先不是更好吗?”
“让学生投票?这是个民主的提议,那回头我同他们商议商议。”
既然有台阶摆到眼前,解见山就顺势走了下来,脾气很好地说道:“这校服的设计稿费,我记得答应你是六百元吧,这笔钱等会儿吃完了饭,你来我书房取吧。”
纪轻舟没想到他这样痛快,甚至都还未正式确定,就愿意支付这高昂稿费,良心发作问了句:“别的不需要改了?”
解见山微微摇头:“除去裤装的问题,我们同乡会看过你那画稿的都说不错,新颖雅致,有品味,亦有辨识度,就无需再改了。”
“这倒是句实话,你画的那套校服是蛮好看的,”沈南绮笑吟吟接了句,“若非我们学校不需要统一校服,我也想请你给设计一个。”
解良嬉眉角略扬:“听叔父叔母这么一提,我都好奇了,是怎样的校服令二位这样一致地赞叹。”
“这个么,”解见山又拿起了报纸,气定神闲道,“待四五月份,你去那学校门口转转,便可看到了。”
·
毕竟是正月十五,夜饭结束后,一家人又在大餐厅喝茶闲聊待了大半个钟头,最后每人吃了碗桂花香馅的汤圆,才各自回房间休息。
夜晚,窗前的枯枝树梢上挂上了一轮明月,澄净光辉洒落窗台。
东馆二楼的卧室内,给解予安放好洗澡水后,纪轻舟便拿着画本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画起了稿。
今日见解良嬉去理发店烫了个卷发,蓬松的黑色卷发搭配她那黛眉朱唇的妆容,分外具有野性美感。
他当时便有灵感闪过,心底浮现出了时装店下一季上新的主题,于是一回到房间便兴致勃勃地开始画稿。
时装屋的装潢布置他预计是在三月中可以收尾,但工厂的订单出货需要一定时间,所以预备四月中旬左右开业。
首批上架的衣服都是春夏款,上新不多,也不算少,目前决定是二十二个款式。
后续暂定每月上新三到五个新款,维持顾客新鲜感,每一季上一个新系列,具体则视门店售卖情况和工厂出货速度而定。
以春夏装给他的品牌店开头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倒并非是什么春季开业,有欣欣向荣感的抽象理由,而是相对秋冬款,春夏季度的服装面料更为轻薄,加工更快速,方便他们出新货,成本也更低廉一些。
按照他同工厂的商谈,春季单品的加工价,哪怕较为复杂的款式,三元以内就足以搞定。
而像夏装一些简单的款式,甚至单件一元的加工费都不需要,即便加上面料成本,最多也就三到五元,高不到哪去。
而届时的售价,既然是做高端成衣,纪轻舟准备将春夏季度的单品售价控制在十五元到四十元之间。
再往上加,就很难卖得动了,那些太太小姐即便追求时髦也不是傻子,有这钱不如多等些时候,做高端定制。
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担心,一开业就放上二十几个款式,卖不出去的话,后续出新款的资金都周转不过来。
于是便准备在开业时,在店里办个小型的时装发布秀,邀请业内有名的裁缝、喜好时尚的老顾客来看看衣服、吃个茶点,再请几位模特试穿衣服,办个小小的走秀。
之后倘若模特愿意,可以站在店外,或者去那些大型的户外场合,比如跑马场,去做个宣传。
时装画能转化的客户终究不高,这种宣传场合最好还是得请宋记者去拍几张照片,他可以为此花高价在《摩登时装》和沪报上买个广告位。
至于女装模特的聘请,他暂时还未有特别好的选择。
要是可以请良嬉姐出面就好了,但以对方那大家闺秀的身份必然不会愿意做模特,顶多请她去店里看个秀,充当下门面就不错了。
一边思索着,一边画着稿,给那撑着下巴、面容绮丽的女模画上一件风格乖张的黑色皮夹克。
正当他因灵感迸发而心情舒畅时,解予安洗完了澡出来,黑发半湿地带着一身潮热水汽走向靠窗的沙发。
纪轻舟听见声响,扭头望了过去。
在对方路过自己身旁时,有些手贱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尔后不等男人反应,便倏然起身搂住他脖子,往他唇角轻啄了一下。
解予安感受到体温的贴近,刚抬起手想要抱着他亲吻,对方又毫不留恋地抽身坐回了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继续画图。
“……”
听见那唰唰的笔触声响,解予安顿感自己又被戏耍,拿着毛巾擦了擦头发,闷声不吭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他兀自地生着闷气,过了片刻,发觉纪轻舟始终沉浸工作,未搭理自己,便忍不住开口:“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纪轻舟抬眸瞧了他一眼,见某人神色不愉,就口吻轻快地回道:“今天我保证不加夜班,画完这个就专心陪你,好吗?”
“此言我已听了不下百遍。”他冷淡地开口,话语里带着些许的怨气。
纪轻舟假作没听见。
过了一阵,差不多完成一张手稿以后,纪轻舟合起画本放到茶几上,抬头见解予安依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冷峻神情,便起身过去,挑起他的下巴想亲个嘴哄他开心。
结果弯腰俯身还未亲到,对方就撇开他的手指,扭过了头去。
“唷,还生气啊?不就刚才没理你嘛,小元宝年纪轻轻的,怎么气性这么大?”
难得在想要接吻的时候,看见解予安摆出这副爱搭不理、凛若冰霜的模样,好似不情不愿要被强迫似的,纪轻舟觉得颇有意思。
便又捏着他的下巴,强行将他脑袋转了过来,“给不给亲?”
解予安沉默地迟疑了两秒,再度扭过了头。
“行,那我去洗澡了。”纪轻舟当然知道他在耍什么小脾气,也没生气,随即就松了手,转身去衣帽间拿睡衣。
听他当真就这么走了,解予安一时愈发气闷。
暗暗思忖,等头发晾干以后,便直接上床休息,今晚绝不会再听信纪轻舟任何甜言蜜语的哄骗。
于是,等纪轻舟洗漱完出来,便见某人正站在窗子前慢条斯理地拉窗帘,似乎预备休息了。
他一声不响地踱步过去,走到解予安身旁,亲昵地拉了拉他的手指。
解予安顿然站住了身体,也未抽出手指,只是摆着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道:“做什么?”
“干嘛这么冷淡啊……”纪轻舟轻轻咋舌,一边若有似无地挠着他的掌心,一边口吻漫然道:“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换了身新睡衣,想问你要不要抱抱。”
解予安闻言心思便止不住浮动,想要斩钉截铁地说一句“不抱”,可话到嘴边却莫名地难以出口。
就这么几秒的犹豫间,纪轻舟就握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后腰上。
解予安感受到那柔韧的体温透过轻薄丝滑的面料传来,顿时心跳怦然,手掌不自觉贴着衣料缓缓下滑,才发现他这睡衣和以往的款式不同,似是长衫那般连体的,而非上下分离的款式。
“这是何时做的?”触摸到那柔软弹性的肌肤,解予安便不由得有些耳热,故意转移话题问道。
“就最近啊,用打样衣剩下的料子做的。”实际纪轻舟不过是觉得那雪白的料子柔软舒适,想用来做件适合夏天穿的长衫。
但做到一半又觉这料子有些单薄微透,不大适合穿出门,就临时改变主意,去掉领子,当做睡衣来穿。
“没穿裤子?”解予安倏而问道。
一方面固执地装着冷漠,一方面揽在他腰间的手掌又不肯松手,还将另一条手臂也环绕了上去。
“都说是睡衣了,穿内裤不就行了。”
“有点单薄。”
“不仅单薄,而且……”纪轻舟顿了顿,稍稍压低嗓音,“高开衩哦。”
“……”解予安一时无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方才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片刻之间就泛起了淡淡薄红。
纪轻舟一见他这面红耳热的模样就想笑,捏了捏他的脸颊道:“我就说个高开衩,你都没看见,脸也这么红啊,那以后能看见了,不得流鼻血了?”
解予安被他这般态度轻慢地捏着脸,心情居然奇异地好转许多,语气泰然道:“这么有自信?”
“那是,我以前可是……”被不少模特星探搭讪过的。
话到一半,纪轻舟就止住了口。
“可是什么?”
“我以前好歹是个名角,”纪轻舟换了个说法道,“想当年,那可是风靡北京城的,戏院门口随意拦下一个都是我纪云倾的铁杆戏迷,若非我遇人不淑,遭劫落难,哪会看得上你这么个不懂情趣的石头,真是便宜你了。”
他叭叭地吹嘘了一通,解予安听着只觉可爱:“怎么这么会说?”
“不仅会说,还很会亲呢!”纪轻舟半眯着眼眸,抬手按了按他的下唇道:“要不要亲,最后问你一遍。”
解予安稍微犹豫了两秒,故作淡然地点头“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
他一旦这么问,解予安又预感自己要被戏耍,便不肯说话了。
纪轻舟轻轻嗤笑,搂着他的脖子仰头亲吻他唇角。
……
翌晨,温暖朝阳从扯开了窗帘的窗子倾泻在屋子一侧。
听见盥洗室传来的洗漱声响,解予安自睡梦中转醒,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到一旁带着香气的枕头拉进怀里嗅了嗅。
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被窝里抱着枕头清醒了片刻,听见盥洗室的开门声,他下意识地微微抬头,掀起些许的眼皮。
却在陡然间发觉,一向深黑混沌的视网膜上出现了极为模糊黯淡的微弱光点。
第114章 先不告诉他 甚至可以作为这个系列的补……
三月初的上午, 春风送暖。
解公馆一楼的小会客厅内,解予安神色平静地坐在黑色皮质单椅上,左手虚握搭在扶手上, 由张医师给他诊脉。
一旁,沈南绮与老太太皆一言不发地等着结果。
经过一通望闻问切后,张医师缓缓收回了手,用带着余杭口音的国语温和询问:“您说您是半个月前, 起床发现能感受到一点微弱光线了,那现在感觉如何?”
解予安考虑了几秒,形容道:“浑浊的光斑, 难以成型。”
张医师沉吟着点了点头, 转头对上沈南绮二人期盼的目光,微笑道:“二少爷到底年轻,体质也好, 恢复得还是很不错的。我再给他开个几服药, 喝一周, 早晚饭后按时服用。只要能渐渐感受到光线,以他的身体状况, 一至三月,便可逐步恢复视力了。”
此言可算是给两位长辈下了一剂定心丸, 不论老太太, 还是沈南绮,都觉悬浮了大半年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
但与此同时, 又难免担忧恢复中途会出什么意外, 沈南绮紧接着就问:“那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还是那几项,注意休息,饮食均衡, 眼疾自模糊到清晰自有一个过程,切勿心急,切忌用眼过度。平时在较强的日光下,也要注意遮挡,以免受到刺激。”
张医师将一处处要点缓缓道来:“除此之外,就是不可太过激烈地运动,即便是寻常咳嗽、打喷嚏,亦要尽量减轻力度。别的便无什么特殊的,维持正常生活即可。”
沈南绮听完长舒了口气,先是朝解予安叮嘱了一句“医生说的话都要记在心里”,旋即又向张医师再三道谢,起身客气道:“我送您到门口吧,元元的病情持续了这么久,辛苦您费心了。”
说着,给了梁管事一个眼神,让她将早就准备好的答谢红包拿来。
随着沈南绮送医生与他的助手离去,会客厅内暂时安静了下来。
解予安正觉有些口渴,从黄佑树手里接过茶杯,端起喝了一口,这时忽听他祖母叹气说道:
“总算是听见个好消息了,你若再无恢复迹象,我真是急得都想叫小倾同你圆房了……”
“咳咳!”解予安着实没料到他祖母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等令人惊愕之语,一时不留意便呛了水。
解老太急忙抬手想要帮他拍拍后背,可惜因为腿脚不利索,没能站起身来,幸好解予安也未呛得太严重,咳了几声便平息下来。
她不禁正了正色道:“方才张医师说什么来着,咳嗽也要小心,不可咳得太用力。你也是,我就这么一说,又非真让你和小倾圆房,你不高兴,他还不见得乐意呢,你有何可惊吓的。以后吃饭喝水都千万注意点,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候功亏一篑了。”
解予安也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心虚臊的,从耳朵到脖颈皆是一片通红。
老太太话音刚落,他便站起身道:“您休息,我回房了。”
说罢,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握着手杖,脚步平稳中透着些许急促地走向门口。
黄佑树朝着老太太弯腰鞠了下躬,急忙跟了过去。
本以为少爷会从东馆的小楼梯上楼去,结果对方就像是有什么目的一般,径直地沿着走廊穿行,一路走到了大厅。
阿佑望见安装在大楼梯附近的电话,顿然有所领悟,问:“少爷,可要告知纪先生这好消息?”
解予安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一动不动地站着犹豫了片刻后,他淡然道:“先不告诉他。”
黄佑树也不觉得意外,心想少爷大概是想等视力彻底恢复了,再给纪先生一个惊喜,便点头道:“好的,少爷,我会帮您小心瞒着的。”
解予安随意应了声,忽而转换话题问:“可有叫厨房多备一份午餐?”
黄佑树疑惑了下,不记得他有说过中午要去给纪先生送饭。
不过少爷心情好时临时起意去送饭送点心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身为一个合格的贴身随从,他只需听话办事即可。
就从善如流接道:“您在这稍等我片刻,我这就去安排。”
·
另一边,宝建路六号的小洋房处。
约莫上午十点过半,纪轻舟才姗姗来迟地抵达工作室。
在此之前,他先去静安寺路上的那家竹木藤具店定制了一批新店的衣架和模特,尔后才来到店里上班,开启今日满满当当的工作日程。
同往常那般,进入门厅后,先和胡民福打了声招呼,随即正准备到会客室看看样衣制作成果如何,便被听见他声音后从二楼匆匆赶来的助理和学生包围了起来。
两人手里都拿着笔记本,各自有工作要向他汇报。
纪轻舟见状,只好先带着他们上楼进了书房。
放下背包后,不紧不慢地将百叶窗打开,坐到蝴蝶桌前,打开工作笔记道:“来吧,一个个说。”
他先看向了祝韧青的方向,对方便下意识地稍稍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汇报:“您昨日下午让我去工厂催的单子,二十四号和二十五号,那车间主任带我转了一圈,确定都已在赶制中了。”
纪轻舟听着点了点头,拿起自来水笔记录下相应的服装编号。
为方便区分,他给每个单品都编了号码,假如有颜色和尺码的区别,便在号码后添加上具体的细分,这样不论是和工厂那边,还是和祝韧青沟通,都更为方便准确。
“……十六至二十号的货物,也已在打包,按照您定的计划,明后日会陆续送到仓库。”
“嗯,那到时候你帮我去收个货。新店那边怎么样?”
“昨日长丰商行已将您所订的家货都运送过去了,我按您给的图纸安置了家具,您可要去看看?”
“行,那我今天抽时间去看看。”
大家具放置完毕了,还需要一些小的装饰布置、工作用具等,干脆今天罗列个清单,去百货商店一并购买了。
纪轻舟这么想着,便提笔在自己的工作日程上临时安插上了一项。
抬头见祝韧青已没什么需要汇报的,就略微侧过身看向了小徒弟。
“今日早晨,江小姐来定了套衣服。”宋瑜儿接收到他的视线,就直接开口说道。
纪轻舟最近实在太忙,一时没反应过来,注视着她问:“哪位江小姐?”
“江珞瑶小姐,您之前给她做过一套百合花纹的黑丝绒礼服。”宋瑜儿急忙补充,随即才想起翻开自己的笔记本,详细说道:“此次,她想要定做一套适合郊游踏青的衣裳,工期最晚是下个月十五日,风格要求是轻松,优雅,淑女,烂漫,最好是浅色系的,不要厚重的料子,不要光泽感强的料子。”
“行,还有呢?”
“还有就是,您前几日布置的作业,我已完成了。”
宋瑜儿说着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另一册画本,翻到新完成的作业稿,放到纪轻舟面前的桌面上:“三张图,都在这。”
“动作挺快啊,一周的作业量三天就完成了……”
纪轻舟将工作笔记推到一旁,仔细翻阅起她的图稿。
期间宋瑜儿下意识放缓了呼吸,手指抓着衣摆,不禁有些紧张。
暗地里还悄悄地瞥了旁边的祝韧青几眼,有些埋怨他怎么汇报完工作还不离开,留在这是想看她热闹不成?
实际祝韧青只是在注视着他先生发呆,等着对方交代今日的工作而已。
“可以,不错,挺有新意的。”过了片刻后,纪轻舟看完稿子唇角便扬起了笑意。
边说边翻到前两页,点了点那胭脂粉色的收腰衬衫裙和淡绿色蕾丝拼接的连衣裙,表扬道:“尤其这两套,轻盈动感,配色也很亮眼,这套裙子腰带部分奶油绿的绸带蝴蝶结点缀得恰到好处,青春少女但也很清新优雅,的确切中了我给你布置的‘比春光更自由、浪漫’的主题。
“你也知道我时装店第一批上新的春夏系列就是这个主题,你这两套甚至可以作为这个系列的补充款上架出售。”
“真的吗?”宋瑜儿分外惊喜。
纪轻舟若只是简单的夸奖几句,她心底高兴一阵也就过去了,但倘若说可以将她设计的衣服和老师的作品放在一起出售,那才是真正的荣誉。
“真的,不过有几个细节还要改改,等下我跟你仔细讲讲。”
纪轻舟说到这,又看向祝韧青问:“前天叫你背的课文背得怎么样,划线的单词记住了吗?”
话题转换到自己身上,祝韧青神情立即专注了几分:“我已完全记下了,先生。”
“那你先下楼去找文姐,试穿一下新做的样衣,那件翠绿条纹的网球衫,等我给她上完课了,就去楼下抽查你的情况。”
“好,先生。”祝韧青略有点忐忑地回答。
纵使他自认已将那些课文和单词都记得滚瓜烂熟,听见“抽查”二字也是心中一紧。
一走出书房,关上门房,便不由得在嘴里默念了起来。
“abandon,a-b-a-n-d-o-n……”
·
约莫二十分钟后,纪轻舟给宋瑜儿讲完课,来到会客室时,祝韧青已经试穿上样衣,坐在沙发上默背课文。
“换好了是吗,起来我看看。”
做先生的试衣模特是自己的另一项职责,祝韧青一直很清楚,闻言就站起身挺直了脊背,嘴里也不再念念有词。
纪轻舟走到他身前帮他整理了下那横条纹网球衫的袖子和衣摆,接着后退瞧了瞧整体搭配,朝一旁的文翠蔓道:“可以的,文姐,就用这套的样板。”
说完此事,正要转换思维,花个几分钟时间检查下祝韧青的学习情况,这时穿着件驼色毛呢大衣、头戴巴拿马帽的骆明煊从会客室门口晃荡了进来。
对于纪轻舟的地盘,他俨然已是熟门熟路。
进门后,抬手随意打了声招呼,便大剌剌地坐在了沙发上,从包里掏出了两本面料样板册放在小桌上道:
“你昨天说要的几款料子,一上午就给你找齐送来了,我这活干得利索吧?”
纪轻舟见状,就先拿起了样板册查看,点点头说:“辛苦了,骆老板,月底给你加工钱。”
“这就不必了,好友创业,我自然得帮上一把。”
骆明煊摘下帽子,靠在沙发后背上,跷起了二郎腿道:“我可等着呢,日后你那生意做大了,与其让那些掮客倒爷、二道贩子把持商机,从你这进货卖到别处去,不如我去跑这生意,挣这中间价。
“嘶,诶呀,你说等以后你那衣服成千上万件地卖去别地,那我们的小作坊出产的布料,你是不是都可以直接包圆了?”
“你倒是会帮我做梦。”纪轻舟哧地笑了声,大致查看了面料,未发现差错,就合起了册子。
旋即想起一事,看了看表问:“对了,你下午有事吗?”
骆明煊眨了眨眼,磨蹭回道:“可以没事。”
“那你车停在门口吗?”
“在啊,怎么,想让我载你去兜风?”
纪轻舟挑了下眉,顺着接话:“那就麻烦载我去南京路兜个风。”
听他说出地点,骆明煊便明白他是要去新店看装修,坐起身体问:“现在吗?这都快吃饭了。”
“我请你吃饭呗,咱们骆老板如此辛苦帮我跑市场,又不要工钱,我真是受之有愧,必须得请你吃顿好的。”
纪轻舟说罢,略一思考道:“就去法餐厅怎么样?上回你元哥请我吃过,蛮近的,味道也不错。”
“真请啊!”骆明煊莫名感觉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跳起了身,戴上帽子嘿嘿一笑道:“那我可就让你破费了。”
稍后,纪轻舟花了五分钟时间简单地抽查了下祝韧青的课文背诵情况,交代了几句下午的工作,就同骆明煊一块出了门。
几乎是他们离开后不到十分钟,所订餐馆的伙计就送了午间的饭菜过来。
随着胡明福在门厅里的一声呼喊,不久楼上楼下就传来了脚步声,裁缝和女工们都纷纷前往餐厅吃饭。
叶叔桐给手上的活计收了个尾,稍迟了片刻才走出会客室。
结果到门厅时,正好撞见他们的房东先生带着个仆从提着食盒从门口进来。
叶叔桐不禁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那花纹精致古朴的食盒,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一番,就向他搭话道:“解先生,是来给轻舟送饭吧?您来晚了,他不久前同骆先生一块出去了。”
解予安听见声音,朝着对方微微偏过头,问:“去哪?”
叶叔桐回忆着说道:“轻舟说要请骆先生去吃法式大餐,然后骆先生开车载他去兜风。”
顷刻间,解予安原本愉悦中带着些许期待的心情低沉了下来。
第115章 赏玩 跟鸟叫似的吹了几声
早春的正午时分, 自新叶树枝间洒落的阳光已有些炽热,穿着大衣夹袄时不觉开始发汗。
尤其刚饱餐一顿,正是能量充沛时候, 从那铺面漂亮的餐厅出来时,骆明煊真想脱下大衣、摘掉帽子吹吹风,只不过为了风度才忍着没做。
倘若是在别人面前,那么随意怎么穿着都无所谓, 但在纪轻舟面前,他便会奇异地特别注意自己的外貌形象,偶尔被对方夸一次某个单品或搭配好看, 都能暗自在心里回味得意许久。
“接下来是直接去你店里, 还是先去永安百货逛逛?”骆明煊嘴里叼着牙签,一副二世祖的姿态走到自己的车子旁,抬起手臂搭在车门上问。
纪轻舟正要回答, 目光扫过马路, 忽而发现对面路边停着的一辆雪佛兰轿车有点熟悉。
再眯起眼一看车牌, 还真是老熟车。
他便拍了拍骆明煊的肩膀笑道:“不必蹭你车了,你元哥派车来接了, 你就去忙你的吧,再见。”
“啊?”骆明煊倏然张嘴, 牙签从嘴里掉了出来。
来不及伸手阻止, 便见纪轻舟已快步走向对面,朝他挥了挥手表示道别, 接着就毫无留恋地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
照耀在车窗上的阳光明亮炫目, 骆明煊呆愣着神情望着这一幕,一时感觉自己像是戏曲里的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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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帅哥,载我一程可以吧?”纪轻舟坐进车里后, 才像是要征得主人同意般地看向身旁男子。
大概是为了遮挡刺眼的阳光,解予安外出时又蒙上了黑纱布,与他今日所穿的那身丝绸黑袍一搭配,再配合对方那副不揪不采的冷峻神情,真有种不近人情的疏离之感。
见对方不搭理,纪轻舟便眨了眨眼问:“怎么偷偷停在门口,不进去找我?”
解予安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开口道:“好吃吗?”
“啊?好吃啊,”纪轻舟疑惑挑了下眉,“我们不是来吃过吗?”
“和骆明煊吃的,想必别有生趣?”
纪轻舟一听便明白了他又在吃闷醋,心下好笑,侧身瞧着他思索道:“嗯……确实,骆少还是挺健谈的,吃什么都说好吃,情绪价值给得很满。”
解予安抿了抿唇角,张口似又要出言嘲讽。
但还不等他说出什么气话,纪轻舟紧接着又调侃道:“不过感觉上嘛,没有和解元宝一起吃得香。毕竟,某人有外貌加成,秀色可餐。”
解予安轻轻地冷哼了声,不再追究这个话题。
“先生,去哪啊?”黄佑树听着他们聊了半晌,好不容易找到话口,立即出声询问。
“南京路的商铺。”
纪轻舟刚坐直身体这么回答,又听身边人语气冷峭:“不兜风了?”
“啧,你倒是打听得清楚。”纪轻舟不禁无奈。
心想但凡他俩这会儿是在现代,他的工作室估计角角落落都已被对方安装的监控入侵了。
不过解予安吃这种无名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纪轻舟已熟练掌握哄人技巧,接着便伸手钻进他的掌心,握着他的手亲昵地晃了晃,好声好气地解释:
“不知他们怎么跟你说的,我只是让骆明煊载我去新店而已,骆小猴那人你还不了解吗?别什么醋都吃行不行?”
解予安攥紧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腿边,口吻冷淡不愿承认:“谁吃醋了?”
“谁说话酸溜溜,谁知道。”
“……”
一番毫无营养的对话结束,纪轻舟瞟了身边人几眼,见男子依旧绷着一张不怎高兴的脸孔,就晃了晃他的手,转移话题道:
“前几日收了个婚礼请柬,就是之前请我设计婚纱的那两位,这个月二十七号要在汇中饭店办婚礼,可以带伴,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
解予安沉默不语,似乎不怎情愿。
纪轻舟见他不答,便道:“你不去,我就带祝韧青去了,届时别说我没告知你。”
“带他去做什么?”
“带助理去有问题吗?把他打扮得漂亮点,好给我宣传衣服啊。”
“……”解予安考虑了片刻,道:“我去。”
“行啊,那到时候就好好打扮你,”纪轻舟往旁边歪了歪身体,稍稍压低声道,“毕竟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丈夫的美貌,妻子的荣耀,为了我有面子,你得穿得好看些才行。”
解予安眉角微动,漫不经心地扳弄起他的手指,心情突然好转了许多。
一路闲谈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南京路五百二十号的商铺。
黄佑树将车停在马路边上,纪轻舟拿着店门钥匙,拉着解予安的胳膊,扶他下了车。
跟着下车的阿佑正想靠在车门旁透个气,转头望见那相比一个月前明显大有不同的店门外观,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先生,您这铺子,变化真大呀!”
“这么贵的铺子都租了,自然得好好改造一下,不然怎么吸引顾客。”纪轻舟笑着回了一句。
随即便打开店面,牵着解予安走进了店铺。
午后时间,整间店铺皆被明媚日光笼罩着,他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了一圈,心中还算满意。
经过这大半个月的装修布置,如今这铺子已焕然一新。
原本白漆剥落的窗框和拱形门框等都被刷上了复古的枫叶红色新漆,与二三层外墙的墙砖颜色相呼应,房屋内部那有些陈旧斑驳的墙壁,也都贴上了月季与卷草花纹的绿纹墙布。
颜色发黄的玻璃灯泡换成了翡翠色的铃兰花型灯罩,积灰的米色窗帘全部摘了下来,挂上了轻盈优雅的蕾丝窗帘。
窗户玻璃、楼梯栏杆等各处卫生角角落落的全部请人清洁打扫过,地板和天花板那黑胡桃色的木板也重新做了保养。
如此一装潢布置,整家店顿时氛围一改,变得分外鲜明醒目、复古又自由浪漫。
一楼家具部分,纪轻舟目前只在入门处放置了一个柜台,室内还是空空荡荡的,等之后定制的衣架、鞋包展示架、橱窗模特等送到以后,便会迅速地填满这本就不大的三间店面。
至于二楼,由于是为那些想要定制服装的客户准备的VIP专区,还专门放置了一套沙发座椅,之后办小型的时装发布会,亦可请来客在这吃茶点休息。
当然,到时客人较多的话,为了看秀方便,还是需要多准备些凳子桌椅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试衣间的配置,房东不允许改变房屋内部的任何结构,他便没有办法做单独的隔间,只能定制那种拉帘式的试衣间。
到时为了顾客放心试衣服,恐怕还得让店员时时照看,注意隐私安全保护才行。
一边思索着,一边给解予安简略地描述着新店环境,两人转到了三楼的办公室。
与楼下两层不同,他的办公室未做任何的装修,仍维持着有些泛旧的姜黄色墙面与奶油色窗框,只是清洁打扫了一番,放上了一套新买的办公桌椅、两张书柜和一套斗柜而已。
检查了室内家具的安放情况,纪轻舟正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准备坐到办公椅前,将需要补充的小家具物什罗列个清单。
这时,解予安忽然朝他问道:“这里,可有盥洗室?”
“有啊,办公室里就有一间。”纪轻舟看向他问,“你要去吗?”
“嗯。”解予安很是淡然地点头。
“小解是吧?”
“嗯。”
纪轻舟闻言,便将纸笔背包都放到了桌上,牵着他去了洗手间。
待走进那带着窗子的卫生间,纪轻舟才陡的想起这房屋的厕所全是冲水式的蹲厕,就不放心道:“这没马桶,只有蹲坑,你能对得准吗?要不我给你扶着?”
解予安不假思索便回:“不必,关门,出去。”
纪轻舟关上了门,却没出去,拉着他的胳膊站到蹲坑旁,劝说:“安全起见,还是我帮你扶着吧,不然我真怕你不小心一脚踏空了。
“也不用难为情,我又不是没看过,就把个尿而已嘛,你要是尿外边了,那才丢人呢。”
“……”解予安一时无言,尽管端着一副漠然不动的神情,耳朵却已慢慢升温。
“站着做什么,还要酝酿一下不成?”
纪轻舟见他一直没有动作,就稍加催促了一句,“要不,我帮你吹个口哨?”
说罢,还真跟鸟叫似的吹了几声。
“闭嘴。”解予安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迟疑了好半晌,才下决心撩起长袍。
一旁的窗子半开着,清新的凉风不断地从窗外灌入进来,吹拂着二人的发丝。
而解某人的面孔,却怎么也降不下温来,平时很自然的行为,这会儿因为被人注视着,犹犹豫豫地放慢了百倍。
纪轻舟知道他脸皮薄,就耐心等候着,待他一长串地拽出来,才伸手过去接下道:“来吧,放心交给我,保准一滴不漏。”
“……”
此番体验,解予安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一时间思绪全空,直觉浑身滚烫不堪。
偏偏他臊得不行时,耳边还总传来青年口无遮拦的戏谑调笑。
“诶,真大……我说量大,你别多想哦。”
“啧,真长……我说水流的抛物线。”
“闭嘴。”
短短几十秒像持续了半辈子那么长。
待洗完了手,整理完了衣服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解予安才逐步静下心来。
若无其事地靠在椅背上定了定神,他听着纪轻舟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抬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纪轻舟正一边回想一边趴在桌上罗列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闻声抬头看向他问:“怎么了又?”
解予安往后挪了挪位置,从容镇静地点了点自己的腿道:“坐。”
纪轻舟不禁失笑,暂时放下笔,走过去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腿上,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元宝兄这会儿不害羞了?”
解予安耳朵上仍残留着撤不去的红意,不过相比起之前在卫生间里的面色,显然已坦荡冷静了许多。
闻言只是抓住他作乱的手轻轻摩挲着,面无表情地提要求:“亲一下。”
纪轻舟已经习惯他随时随地突如其来地要亲亲,也没多想,就抬手绕过他肩膀低头亲吻在他脸上,接着又阖起眼,贴上了他柔软的嘴唇。
原想稍微亲一会儿就接着干活,结果只唇息交换了片刻,他便感到自己被对方握着手引向别处。
纪轻舟不禁诧异地稍稍直起身,垂眸瞧了几眼,摇头谴责:“啧,解元元你真的变了,我以为你会羞耻万分,结果你随地发情。”
“嗯,拜谁所赐?”
“我只是给你把个尿,多纯洁啊,你却要我给你干这种事,你让我以后怎么在这办公?”
“不想弄,方才为何,要揉它。”解予安话语稍显犹豫,似乎很不好意思提起之前的事。
但这控诉,一字一句的,说得倒是很清晰。
纪轻舟听得一笑,半是戏谑道:“这不是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嘛,小元宝平时状态下还这么大团,我是好奇把玩一下而已。”
解予安面容清冷的脸上再度染上些许薄红,嗓音低沉而一本正经道:“那,可予你继续把玩。”
第116章 守旧派 年纪小又缺乏安全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随着新店定制的橱窗模特、换衣间架子、仓库置物架等逐渐安置妥当,三楼仓库堆积的衣服越来越多,纪轻舟也开始摩拳擦掌地准备给新店招雇店员, 加以培训,以方便四月中开业上岗了。
而考虑到他的时装店虽也有男装出售,但毕竟是以女装为主,所以暂定招两名女店员, 一名男店员,再雇佣一位管理者,姑且就称其为店长吧。
店员只需热情亲切, 勤劳能干就好, 店长则要求高一些,至少要读过书能识字、会简单的外语沟通、会盘点货物、核对账目等,不一定要多么长袖善舞, 但人得真诚老实, 最好懂得一定的服装面料知识。
当然后者到时是可以培养的, 还是本身的能力更为重要。
除此之外,还需要雇佣几位走秀的模特。
这人选他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去请, 目前只给施小姐说了情况,问她愿不愿意做这服装模特, 也请她帮忙问问身边的朋友。
施玄曼倒想支持他的工作, 但经历过之前电影和画报封面的事,她同家里人关系也闹得有点僵, 难免有些犹豫, 暂未考虑好。
因此,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将招聘模特的要求一并写在招工启事上, 贴在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心想说不准就有女子缺钱的愿意尝试下这份活计。
招工启事挂出去后,暂时未有消息,倒是查尔斯先生和吴柏玲小姐的婚礼先一步到来了。
二十七号那日,恰巧是个礼拜天,沈南绮也在家中。
纪轻舟约莫下午两点忙完工作后回到家里,突然被沈南绮叫了过去,帮她挑选礼服首饰,才知晓原来解见山和沈南绮也被邀请了去参加那婚宴舞会。
纪轻舟一开始觉得凑得真巧,后来一想查尔斯先生是个银行家,而解见山是个大商人,那么他们在社交场上有所往来也是正常之事,于是索性同两位长辈说好,傍晚一道去汇中饭店赴宴。
沈南绮今日所穿的礼服是一套墨绿色的丝绒连衣裙,羊腿袖、大摆裙的款式,较为保守和低调。
纪轻舟给她挑选了一对款式奢华的镶满钻石的半球形金色戒指,以及同样在灯光下爆闪的金色耳环、项链与手镯。
戴上之前,沈南绮瞧着他挑选出的款式,纵使再信任他的审美,也不由得感到害怕:“这一件两件的倒还好,全部戴上是否太浮夸了?”
“您先戴上试试,不合适摘掉也方便。”
沈南绮心想倒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便将一件件珠宝首饰都佩戴在了身上。
随着戒指、手镯的上身,她渐渐也品味到了纪轻舟这般挑选的用意。
原本瞧着款式保守的礼服裙,在这一件件金光闪烁的珠宝衬托下,顿时变得分外精致奢丽了起来。
若是轻薄的丝绸、薄纱礼服,或是浅色系的礼服,大概很难驾驭住这样阔绰的首饰搭配,而看起来低调厚重的墨绿色金丝绒面料,就恰好压住了这股浮靡之感,搭配在一起只觉得气质尊贵又精致优雅。
“诶,我算是彻底服气了,以后绝不质疑你了。”沈南绮对着镜子里自己的新装扮换着角度照个不停,每个角度下,身上珠宝散发的光芒都美丽炫目得令她移不开眼。
也就是现在没有手机,否则她多半要对镜自拍上半个小时。
随即就向纪轻舟挥挥手道:“多谢你了,快去换衣服吧,等会儿我们楼下宴会厅会和。”
忙完了沈南绮这边的造型,纪轻舟又去给她儿子搭配衣服。
解予安今日照旧选择了穿那套纪轻舟给他设计制作的西装,这套西服虽已穿过两次,但都非参与正式场合,这一次才算是大场合的正式亮相。
为此换完衣服后,纪轻舟还特意亲自上手,拿上梳子和发蜡,给解予安做发型。
“头发好像又长了些,过两天带你去修一下。”
东馆卧室的窗户旁,午后的自然光通透明亮,以防外套被压皱,解予安便只穿着衬衣坐在沙发上,任由纪轻舟给他捣鼓发型。
“啧,这浓密的头发,摸起来就是舒服。”
某人难得有这般听话任他摸头的时候,纪轻舟便忍不住将手指插/进那清爽顺滑的发丝,摸了好一会儿。
解予安察觉到他撸狗般的手法,仰头道:“好玩吗?”
纪轻舟垂眸看见他被凌乱发丝包围的俊脸,不由得失笑:“你这么看倒是嫩多了,潦草懵懂,像个十八岁的青春大男孩。但别着急,我马上就会把你变成三十岁的成熟精英。”
“……”解予安对此无所谓,只不过在纪轻舟全神贯注给他折腾发型时,悄然地睁开了些眼皮,暗暗窥视了身前人好几眼。
经过一阵安分的休养,如今他已能大概地视物,但只能看见事物极为模糊的轮廓,还伴随着光斑跳跃,稍微多睁几秒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谨遵医嘱,不敢用眼过度,于是睁开眼,看两秒面前那好似被白色衬衣包裹的腰身晃动,马上就合起了眼休息,尔后又把握着时机,悄悄地睁开瞧一眼。
仿佛光是看见那无比模糊的人影轮廓,就已经令他心满意足又心旌摇曳了。
过了一阵后,纪轻舟折腾完他的头发,让他站起身来瞧了瞧,旋即摇着头感慨:“不愧是我的手艺,完美。”
说罢,去盥洗室洗了个手,出来后,见解予安已经穿上外套,又过去帮他整理了下衣襟和领带,拨弄两下额前碎发的角度,接着摸着对方的眉宇思索道:
“要是戴个金丝边眼镜,那就更有那表里不一、斯文败类的味道了。不过瞎子戴眼镜,多少有点太装了,还是留着以后再搞吧。”
解予安不动声色:“斯文败类,这是好词吗?”
“别跟我咬文嚼字的,我形容的是一种氛围感。”
纪轻舟不客气地回了句,继而语气略微停顿:“说来,你这眼睛还是一点都没恢复吗?”
解予安心念微动,面无表情地低头,含混地“嗯”了一声。
纪轻舟轻轻咋舌,真心有点着急起来:“这样下去,你祖母不会把我赶出去吧?要不换个医生试试?”
解予安摇了摇头:“我有预感,快了。”
“你能有什么预感,又不是什么玄学……”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纪轻舟忽生怀疑,凑近过去抬手扒拉了下他的眼皮:“你不会已经恢复了,但瞒着我吧?”
解予安握住了他的手,一脸正色:“为何瞒你?”
“谁知道呢,兴许是想暗中观察我,记录我的黑历史。”纪轻舟不无恶意地揣测,紧接着又微微叹气,“但我倒宁可你瞒着我,总比一直恢复不了好。”
解予安听闻,倏感心间暖意涌过,险些就想要脱□□代实情。
但话到嘴边,稍加犹豫,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
·
傍晚时分,作为婚宴举办地的汇中饭店灯火通明。
解家人的车抵达时,那红白相间的文艺复兴式大楼前,汽车已然排成了长龙。
纪轻舟二人下车后,便与两位长辈会合,一道前往宾客如云的饭店正门。
途中,周边时有穿礼服的宾客路过,基本都是高鼻深目的洋人面孔。
沈南绮冷不丁地用仅身边人听见的声音道:“这地方,寻常时候,华人都不被允许从正门进入。但恐怕甚少有人知晓,这建筑既是由我们国人设计,也是由我们国人承建的。”
纪轻舟闻言步伐一顿,扭头看向沈南绮,但对方只是感叹了一句,便挽着解见山的手臂朝着门口走去。
纪轻舟不由得于心底暗暗叹气,作为后世人,他哪怕心知这一切都有交还的时候,得知此事仍感怏怏不平。
生活在这个时代之人,对发展前路一片惘然,恐怕每每听闻遇到此类事情,都更为的愤懑忧郁,无奈又心如刀割吧。
正这么发散着思绪,他握住解予安胳膊的手忽而被对方拍了拍,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没事,走吧。”纪轻舟平静说了算,拉着他跟上了两位长辈的步伐。
·
说是婚礼邀请,实际婚礼仪式都已在教堂举行完毕,在饭店举办的只是一场附带自助式晚宴的舞会而已。
尽管如此,纪轻舟还是在新婚夫妇的致辞环节,看到了穿着由他设计的那套白色缎面婚纱的吴柏玲小姐。
当初不论是纪轻舟,还是吴小姐本身,都更为钟意那套红玫瑰装饰的白色婚纱,但这纯洁烂漫的紫罗兰花穗,伴随着白色的羽毛与丝带装饰在薄纱遮盖的阔沿帽上,垂落在雪白发光的缎面裙身上,依旧温柔似水、优美无比,惹得无数宾客在新娘出场时发出被惊艳的叹息。
“做得真好啊!”纪轻舟也不由得望着台上致辞之人轻轻地感叹。
他本意是在感慨裕祥的师傅将这套婚纱还原得相当完美,而解予安却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朝他低声问道:“羡慕?”
“嗯?”
“你若是羡慕,我们可以补办婚礼。”解予安气定神闲地说道。
“补办婚礼?”纪轻舟挑了下眉,轻轻调笑:“怎么办啊,难不成你愿意为我穿婚纱吗?你要是愿意,我肯定给你设计一套世界上最美的婚纱。”
“……”解予安不作回应,自顾自道:“择日我们再拜一次堂。”
“拜堂就算了吧,这种形式上的事,我倒觉得无所谓。”
“在你看来,拜堂是无所谓的形式主义?”
“嗯,反正法律也不承认。”纪轻舟随口作答着,转头见解予安神色凛然,似不大满意他的回复,想了想问:“你很在意这个?”
解予安自然在意得很。
尽管知道不必要也不应该,但每每想到当初是他哥代替他和纪轻舟拜的堂,心脏便酸涩得很。
“这方面我是守旧派。”他口吻严冷地说道。
“都和男人拜堂了,你还守旧派?”纪轻舟轻轻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也不一定能过你爹娘那关。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可拜的,拜给老天爷看吗?总得有亲朋好友做个见证吧?”
道理虽是如此,解予安仍有些闷闷不乐。
纪轻舟却无暇顾及他的情绪,注意到裕祥的严老板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便捏了捏解予安胳膊道:“我去和严老板聊几句,你去不去?”
解予安沉默片刻,淡淡应了声。
实际他也没别的选择,他的父母早不知去哪和人交际应酬了。
严老板是独自站在人群中的,并未和谁聊天。
纪轻舟拉着解予安过去时,对方也看见了他们,对上纪轻舟的视线便笑意温和地点头致意。
“严老板,好久不见了!您的手艺真是精湛啊,新娘的婚纱做得相当美丽动人。”纪轻舟走到他面前后,便立即称赞道。
“那也是因为纪老板您画得好,我不过是做个加工罢了。”严位良谦虚地回复,继而感慨:“想当初我还想请您去我店里工作,如今还不到一年,纪先生的名头便已传遍业界,后生可畏啊!”
“若能让您感受到压力的话,那也是我这个后生的荣幸了。”纪轻舟半开玩笑说道。
旋即提起正事,“其实我现在正准备开一家时装店,就在南京路上,离您的店不远。开业之时打算办一场时装发布会,也不是什么大活动,就是邀请一些同行和老顾客,来看看衣服,交流交流时尚,所以特意来问问您,是否愿意赏个脸,来参与一下?”
“听您这么形容,倒像是要办同业公会的样子。”严位良稍加思索,便答应道:“好,只要您邀请了,我一定到场。”
“那以后就多多交流了。”
严位良点了点头,随即目光一转道:“说到同行,那有一位我建议您也去邀请一下,倘若不认识,我可帮你引介。”
纪轻舟循着他视线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看见了一位正同人闲聊的矮矮胖胖的中年绅士,略微扬眉:“泰勒先生?他也在啊。”
严老板颔首道:“既然我在这,他自然也受到了邀请,今日查尔斯先生身上那套白色礼服便是他所做的。”
“那多谢您提醒,我这便去同他聊聊。”
纪轻舟本就打算给这位英国裁缝发个邀请,既然他也在这,就一并去说一声。
随即,便带着解予安一块去同泰勒先生聊了几句。
先是问候了对方关于裁缝职业学校的办学近况,尔后提及了自己准备开的时装店,请对方到时有空来交流交流。
泰勒先生虽然忙碌,但一来他还盼着请纪轻舟去他办的学校教学,二来也确实对纪轻舟所言的服装交流和走秀很感兴趣,闻言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给两位有名的裁缝发完邀请,纪轻舟感觉今晚的目标已超额完成,正准备瞄准空隙去给潜在客户吴小姐也发个邀请,走到一半忽然又停顿了脚步。
解予安不明所以,侧头问:“怎么了?”
纪轻舟眯着眼望着斜前方,小声道:“看见个帅哥,头身比例不错,要是能给我做模特就好了。”
解予安闻言面色就冷淡了下来,口吻沉静问:“好看吗?”
“好看啊,长得像是混血。”纪轻舟先下意识回答了一句,转而发觉某人语气不对,忙解释:“我只是欣赏一下,最近不是一直在找模特嘛,就稍微注意了点,没别的意思。”
解予安却丝毫也听不进去,神色严冷地指责:“结婚了还看别人,不觉得良心有愧?”
纪轻舟咋舌,扫了眼周围的宾客,拉着他走往宴会厅角落,压低声音道:“我都说了我是抱着工作的眼光看的,你能不能别这么敏感?我真是,没法跟你沟通了。”
“我一直如此。”解予安嗓音低沉,顿了顿置气道,“你若厌倦了,去找你的模特好了。”
“真的啊,那我真去了……”
说罢,只是稍微往旁边倾斜了下身子,还未等迈出步伐,就被攥住了手腕。
某人虽冷着面孔,摆着一副漠然不动的样子,攥着他手腕的力度却是大得吓人,即便隔着袖子也有些发疼。
纪轻舟连忙拍拍他的胳膊道:“开玩笑的,轻点轻点,手要断了。”
解予安稍微放松了点力度,但仍是抓着他不放。
“真是服了你了,哪来这么大的醋劲。”纪轻舟叹息一声,抬头看见解予安沉着脸,面色似有些泛红的模样:“怎么了啊,解元宝,你不会又要气哭吧?拜托看看场合,气哭也别在这哭,等会儿人家以为你是来抢亲的。”
解予安垂着眼睫,静静开口:“去盥洗室。”
纪轻舟见他情绪不佳,也确实觉得他需要换个场合冷静,就随意拦住一个服务生问了洗手间的位置,带着解予安走了过去。
位于宴会厅走廊的洗手间灯光有些昏暗,找到位置后,纪轻舟先敲了敲门,听里面没有声音,方打开门拉着解予安进去。
“你要上厕所吗?”
他习惯性地这么问了句,还在研究怎么给门上锁,便被解予安拉着胳膊揽进了怀里。
男人怀抱里带着少许馥郁的玫瑰檀香,逐渐拥紧的动作里透着他心底的不安与焦虑。
纪轻舟抬手环上他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背。
心忖解予安固然平时表现得冷静稳重,但到底还是年纪小又缺乏安全感,一点小摩擦就要寻求安慰。
当然了,他也确实不大厚道,明知对方就是这么个观念保守又爱吃醋的性子,还非当着他的面说那种容易引发误会的言辞。
这么思索着,他凑到对方耳朵旁,语气柔和问:“要不要亲亲?”
解予安考虑了一阵,稍稍松开怀抱,一动不动站立着,沉默不语。
纪轻舟仰头亲吻了下他的脸颊,见他没有拒绝,就阖起眼贴上他唇角,轻柔缓慢地亲吻着他的嘴唇。
解予安此时才仿佛情绪稍微好转了一些,抱着他加深了这个吻。
过了会儿,宴会厅舞会的开场音乐倏然响起,透过门缝隐隐传来,令纪轻舟神思陡的清醒,意识到这场合并非亲昵之所。
正想推推解予安的肩膀,先结束这个吻,这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开门声响。
纪轻舟心下一惊,下意识地睁开眼松开了手臂,随即就与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了视线。
而解予安仍不知发生了什么,哪怕听见了有人开门的声音,也依旧搂着他的腰没松手。
面面相觑间,纪轻舟看见解见山不可置信地关上了盥洗室门,然后又打开了房门,与他四目相对。
一时间,惊愕与尴尬在空气中无限蔓延。
第117章 廉耻 便将我一起赶走
初春夜晚, 繁星闪烁,月色清寒。
从饭店的大门出来,迎面而来的冷风像是糊在脸上的一个巴掌, 冻得那些穿着轻纱罗衫的夫人小姐们直打哆嗦。
沈南绮的礼服还算厚重,但被冷风一吹,亦有些瑟瑟发抖,来不及多等两个小辈, 就和解见山一块坐上了黑色的福特汽车。
随着车门关上,司机启动车子,她接过宋助理递来的披肩绕在肩膀上, 才觉得温暖舒适许多, 靠在座椅上慢吞吞地将身上的耳环首饰等摘下。
“这耳环可真够沉的,若不是担心破坏了轻舟给我精心打造的造型,早忍不住摘掉了。”
将首饰一股脑地放进了晚宴包里, 沈南绮才转头看见她丈夫, 问道:“方才在宴会厅里就见你心事重重的, 可是和刘先生聊得不愉快?”
解见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欲言又止。
沈南绮都和他做了近三十年夫妻了,哪能看不出他的纠结犹疑, 严肃道:“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不必担心我接受不了。”
解见山又琢磨了片晌,才拉过她的手拍了拍, 沉吟开口:“你知道我们解家的家训之一, 便是不许纳妾。”
“这我自然知晓,若非你当初这般发誓,以你年轻时的那点资产和学历, 我父亲怎么会同意把我嫁给你。”
沈南绮先是这般回应了一句,旋即陡生狐疑,瞧着他道:“为何说起这个,你在外头养人了?”
“我岂敢啊,有夫人你在身边,我这辈子便心满意足了。”解见山急忙否认。
随后缓缓说道:“但是元元与小纪也是拜过堂的关系,倘若日后他们不愿解除婚姻,就只得由他们在一起,这岂不就断了后?我在考虑,是否要视情况变通下这家规……”
“为何不愿解除婚姻?”沈南绮从他话语中听出端倪,敏锐问:“你可是看见什么了?”
“嗯……方才在晚宴上,我不是去了趟盥洗室吗,结果撞见了他们在……”
解见山话到一半,似难以启齿般地叹气摇了摇头,“这两孩子,委实肆无忌惮,怎敢在饭店这种地方……”
沈南绮闻言顿然蹙起了眉头:“难不成,你撞见他们……”
她扫了眼驾驶座的宋助理,凑过去压低嗓音问,“你撞见他们……云雨交融了?”
“那倒不至于如此放肆。”
解见山似乎无语了一下,尔后解释:“只是抱在一起,嘴对嘴的,很是亲昵。”
“这有何差别,”沈南绮坐正了身体,“在人家婚宴上都敢这样放肆,关起房门来还不知是什么样。”
“小纪倒是机灵,一看见我便装没事人一样,奈何我们那儿子吃了眼瞎的亏,我都走到他跟前了,他还抱着人不肯撒手。”
解见山头疼地闭了闭眼:“当时太过惊心错愕,也怕闹大了被他人看见,就未多问,直接让他们离开了。”
沈南绮皱着眉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先前好几次便觉得元元对轻舟过分地贴近和关注,但我总想着元元那性格,除非月老亲自上阵,给他将红线与人缠得死死的,否则哪怕是摆个天仙在身边,没个三五年的也难开窍,哪想……”
“如此说来也是……”解见山想了想他儿子那油盐不进的性格,再回想之前洗手间的一幕,又觉得不是那么确定了。
“会否是我误会了,毕竟当时光线也昏暗,兴许是在做别的事?”
“还能怎么误会,既然都看见他们亲嘴了,莫非还能是他们之中谁在厕所溺水了,非要另一个人给他渡气不成?”
“……那这该如何处理?”纵使是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解见山,面对儿子如此叛逆的感情生活也不由束手无辞。
忍不住感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能将小纪放到元元身旁,毕竟是八大胡同出身,再如何干净,自小耳濡目染的,总有些手段。”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沈南绮听着他的马后炮,只觉更为心烦意乱:“先回去,且看看他们如何狡辩。”
·
夜晚十点,暮色苍茫,深邃幽远。
两个长辈先一步抵达家里后,就在大厅里稍微等候了一阵。
这个点,其余家庭成员基本都已休息,唯有小豪因为未等到主人回来,还不肯回房间睡觉,一听见外面的汽车动静就欢快地跑了出来迎接。
结果看见是沈南绮二人,小狗奔跑的速度顿时就迟缓了下来,慢腾腾地走到两个长辈旁边,摇了摇尾巴蹲坐在地上。
“你这白眼狼,我们给你吃陪你玩的,对你多好,结果你只认他们两个。”沈南绮不无迁怒地指了指小狗。
小豪斜着眼睛瞟了她两眼,稍有些尴尬的样子,旋即忽又站起身来,欢脱地摇着尾巴冲向门厅口。
沈南绮见状便知是两人回来了,脸上已摆出了严肃的神色,以此传达自己已得知所有情况,令他们不必再欺蒙伪装。
结果抬眼一瞧,那两人还真是装也不装了,这会儿直接是牵着手进来的。
纪轻舟对上沈南绮审视的目光,颇有些难为情和过意不去。
虽然被解见山撞见了,但对方当时或许是过于震惊,竟然也没盘问什么就让他们离开了,令他产生种错觉,觉得说不定还有狡辩的余地。
然而他将这想法同解予安说了,对方却无意撒谎,说既然看见了,就索性坦荡公开。
那镇定如常又夷然自若的态度,简直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在谋划这一切了。
既然解予安都不怕被父母斥责,他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大不了被赶出去,于是下车后,便听某人蛊惑,拉着手走进了门厅,权当在父母亲面前摆个态度。
沈南绮一方面有些气愤,一方面瞧着那身高腿长、神采英拔的二人,又觉得还挺登对养眼的。
终是无奈地叹息道:“走吧,去会客室好好聊聊。”
深夜里,东馆一楼的小会客室分外静寂。
将闲杂人等全部支了出去,连狗也没留下后,沈南绮和解见山坐在黑色的长沙发上,一人端了杯热茶,喝着暖身体。
解见山一瞧见他们牵着的手,就想起之前在卫生间看见的那令人害臊的一幕,叹着气不知该从何教育起。
沈南绮便扫过他们二人,语气不算愠怒,但也并不温和地开口:“说说吧。”
她的眼睛是带着些锐利的凤眼,平日里笑意淡淡的还觉得温柔,一旦正经起来,便自有一股咄咄不敢直视的威严。
纪轻舟被她凌厉的目光注视着,顿感压力颇大,一时竟有些羡慕起某人的眼盲,至少看不见长辈的神情,心底可能还轻松些。
虽然回来的路上也打了好些腹稿,但正对上沈女士的视线,他仍有些失语。
倘若说“真对不起啊,照顾你们儿子照顾到床上去了”,未免太冒昧,还有些挑衅之意。
但就此分开的想法,他也从未有过。
思来想去,只能认真坦率地说实话道:“抱歉,沈女士,解先生,你们待我一直不错,所以此事我确实很过意不去。倘若你们无法接受,我愿意离开解家,当初说好的报酬我也不会索取,但和解元宝的关系,我不愿解除,因此,也做好了被打压针对的准备……”
说到这,纪轻舟甚至已经开始思索以后维持不住事业,要怎么出洋,去海外发展。
“所以,除非是真的没有感情了,自愿分开,否则……”
剩下的话还没出口,解予安就打断他道:“不会有这么一天。”
话落,才朝着父母方向,语气沉静道:“你们若要赶他出去,便将我一起赶走。”
“先别着急,没说赶你们走。”不论是沈南绮还是解见山,对从他们两人口中听到这些话都毫不意外。
尤其是那个不孝子,完全预料得到,但凡他们逼迫纪轻舟离开,他能毫不恋家地跟着人远走高飞,这正是他们头疼的原因。
沈南绮放下茶杯,从容道:“我是要你们好好交代,瞒我们多久了?”
“也没多久吧……”纪轻舟不确定地看向解予安,“大概,四五个月?”
解予安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低声回道:“去年十月三十日,旧历是九月廿八……”
你第一次亲我。
“哦哦,对不起,那段时间太忙了,记得不是很清楚。”
沈南绮一看这二人的相处模式,哪还瞧不出来这段感情里谁更为热忱。
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这二人也许只是一时年轻放纵,整日相处在一起,难免举止过了界,但未必会有多么深的感情,现在则连这一丝希望也破碎了。
至少看她儿子那一头热??的模样,不像是被短暂的新鲜感所蒙蔽。
沈南绮深知她小儿子的性情,说他墨守成规、固执己见都还差点意思,总之就是犟,犟得十头牛也拉不回。
他自有他的看人标准,一旦认准了某个人,不管那人将来是谎话连篇还是自甘堕落,他都不会放弃,这执拗的性格从他小时候给一只鸭子养老送终的行为便能看出来。
她若真铁了心将他们拆散,当然也有的是办法,但恐怕只要纪轻舟还活在这世上,她儿子哪怕掘地三尺也会将人找回来。
而倘若纪轻舟出了什么事……那他们这母子关系,怕是就岌岌可危了。
其实维持如今的生活状态也不错,纪轻舟虽是男子,出身也不怎么样,起码为人真诚上进,对他们儿子也挺上心,实在不必要为了将孩子扳回正轨,就搅得家里鸡犬不宁。
如此安慰着自己,沈南绮和解见山对视了一眼,微微叹气说道:“元元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们也管不了什么抱不抱孙子的,只想他安然幸福地过一生,你们两个既然非要在一起,我们也不会刻意拆散你们……”
听到这句话,纪轻舟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绪就不禁宽松了几分。
暗暗舒了口气,扭头看了身边人一眼,却见解予安神色平稳,仿佛早有预料。
“但是,你们未免太无顾忌了。”沈南绮捕捉着他二人的小动作,话锋一转,变得严厉:“今晚那种人员混杂的宴会上,竟敢不锁门在卫生间里卿卿我我,幸好撞见此事的是你父亲,倘若是其他人,估计明日一早,解家表兄弟搞在一起的新闻就要登上小报头条,传遍全上海了。”
“这确实是我疏忽,以后不敢了……”纪轻舟态度积极地认错,暗地里则用力掐了下罪魁祸首的手指。
都怪某人太心急,否则此事都不会发现。
解见山作为那事件的目睹者,这会儿终于开口教训道:“你们在卧室里,关起房门来,随便你们做什么,但出了房门,必须把控好分寸,随时随地地谈情说爱,像什么样子。”
纪轻舟闻言,就立刻表明态度,撒开了解予安的手。
解予安疑惑地微微偏头,探手摸到他的胳膊,顺着袖口熟练地下滑,又给握住了。
沈南绮见状不禁再度闭起眼摇了摇头。
继而语重心长道:“今后此事只有我们知晓,在佣人面前,也得注意分寸,不可过度亲近。”
“那兄长和祖母他们呢?”解予安问。
“你祖母毕竟年岁大了,为她身体考虑,就先瞒着吧。”沈南绮考虑着安排道:“良嬉那,我之后找机会和她说。
“至于你哥,在这种事情上,他的嘴巴一向不够牢靠,宴知倒是个拎得清的,就怕玲珑不小心给说漏嘴了,还是先别同他说了,倘若之后他有所怀疑,你再跟他好好说说清楚。”
“好。”解予安心情不错地应声。
“行了,今晚也累了,你们都去休息吧。”沈南绮起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颇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
直至回到卧室,心疲力竭地瘫到沙发上,纪轻舟仍有些迷茫诧异。
解家父母,这对民国时期的大富豪家长,居然就这么轻易接受了他这个男儿媳,甚至都没用上家法!
抬眼看向对面始终波澜不惊的解某人,纪轻舟不由得伸腿踢了踢他鞋子,好奇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对这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啊?”
“嗯,”解予安平静应声,“我母亲本就喜欢你。”
“但我毕竟是男人啊?”
“他们若在意这点,当初就不会让你与我结姻缘,即便踌躇不决,也早在一年前踌躇过了。”
“嗯……这倒也是。”纪轻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假如说,令解见山和沈南绮接受他这个男儿媳的难度是百分之百,当初解予安需要有人冲喜,而符合条件的对象只有一个男子时,他们做下这决定,就已经破除了心里百分之五十的障碍。
之后这一年的相处,两位长辈对他多少也生出了些感情,再加上解予安眼睛还未恢复,他们还需要他这个吉祥物,仔细想想,最后有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奇怪。
“说白了,是因为他们很重视你的感受。”纪轻舟这般总结道。
旋即又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真羡慕你啊,解元宝,有一对爱你的好家长,还有一个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好丈夫。”
“丈夫?”
“嗯?有问题?”
“过来。”解予安坐直身体,点了点自己的膝盖,“坐。”
纪轻舟这会儿心情正好,也没跟他来回拉扯,闻言便起身过去,坐到了他腿上,捏了捏对方的脸颊道:“做什么?”
“还没同你算账。”解予安揽住了他的后腰,语气稍冷问:“混血模特,好看吗?”
“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事,没你好看行了吧。”纪轻舟无语撇了撇嘴,“再说人家也不是我模特,你别在背后给人瞎起外号,懂点礼貌行不行?”
“你为了他,训斥我?”
“那你想怎样?”
解予安沉默地稍作思索,一言不发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你就这点招数。”纪轻舟哧地一笑,垂眸凝视着男人阖着双目的清凛面孔,又不禁心头颤动。
抬手用指尖顺着领口滑过喉结,挑起他的下巴,低头在他唇角若有似无地轻啄了一下,旋即贴到他微微泛红的耳边,轻声道:“庆祝一下,今天教你点新玩法。”
·
翌日礼拜一,不到八点,沈南绮就早早地起了床,准备赶火车前往苏州。
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去餐厅吃饭的,结果到了楼下,发现纪轻舟比她还早。
她才刚进餐厅门,对方就已经吃完了早餐,披上外套准备出门了。
“去上班了,沈女士,下周??六见啊!”青年笑容洋溢地冲她打了声招呼,尔后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餐厅。
沈南绮随意点了下头,走到餐桌旁落座,看见她儿子独自慢吞吞地吃着粥,挑眉说道:“非得找这种整日不着家的,你现在舒坦了?”
解予安已经吃得差不多,闻言就放下勺子,语气淡淡回:“您不也是整周不着家,父亲可有说什么?”
“……”沈南绮顿时哑然。
正思索寻求着对方话语里的破绽,忽而视线一转,注意到了男子脖颈上遮盖不住的红印,禁不住微微摇头。
伸手帮他提了提领子,隐晦提醒道:“你这皮肤真是随了我了,稍微有个擦碰的就留印子,等会儿去换件领子高点的。”
“嗯。”解予安坦然地应声,拿起茶杯喝了几口水漱了漱口。
正当沈南绮心下宽慰,觉得他好歹明面上还知晓点廉耻时,便听对方轻飘飘地吐出两字道:“不换。”
说罢,便悠然起身,拿着手杖扬长而去了。
第118章 面试 是正经衣服,你放心
四月初的清晨, 微风轻拂,碧空如洗。
派克路口站台处的行道树荫下,穿着身褐色宽松西服、拎着个皮质公文包的纪轻舟避着朝阳, 侧身倚靠在树干旁,单手握着份刚问报童购买的四月刊《摩登时装》画报,边等着车,边无所事事地翻阅着画报。
眼下的画报经过一段时间的慢慢改革, 相比之前,时装画已少了一半,而添加其他无关时尚的内容则愈来愈多。
除了他之前提过的名人访谈, 亦增添了不少国内外时事新闻的图片与介绍等。
这样的改变自然会引来原受众的不满, 但也为之招揽了一些新的读者。
不过前段时日听信哥儿所言,《摩登》画报现在所做的改革其实是沪报馆在为发行新的画报试探市场反应。
邱文信已然做下决定,待他和沪报的合约到期, 就将《摩登时装》停刊, 转而出一新画报, 不仅囊括时尚资讯,也包含文学、艺术、文化、经济、时事、体育、摄影等等各方面的内容, 相当于是一册百科式的图文杂志。
所以,他手上的这册《摩登》画报, 实际已经是倒数第二期了。
要说不舍, 纪轻舟自然是有一些的,毕竟这大半年为报社画稿, 他也付出了不少的时间精力, 但邱文信所做的选择他也能理解。
既然找不好适合接手的画师,那与其让挂着“摩登时装”名头的画报逐渐变得四不像,销量下滑不说, 又引来读者不满失望的写信投诉,倒不如直接将其停刊在相对完整的时候。
这年代出个几期就销声匿迹的报纸刊物太多了,相较之下,《摩登》画报能持续刊行九个月,也算成绩不错了。
想到这,纪轻舟合起画报,半眯着眼眸望向被明媚朝阳笼罩的街道。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都快九个月了……
也是,他穿越来时正是四月初的时候,在百年前的上海忙忙碌碌经历了一年四季,眨眼又到了春光烂漫的四月天。
正暗自唏嘘感慨着,前方马路上一辆刷着绿漆的满员电车缓缓驶来。
纪轻舟随手将画报塞进了包里、扣上了包扣,接着便跟在等车的人后边,大步地踏上了电车。
早晨八点的上班时间,电车上本就不多的位置已经被坐满,纪轻舟只好一手夹着包,一手拉着头顶的杆子找了个空位站立。
为了不扯着袖子,还特意解开了西服外套的扣子。
正于此时,他注意到坐在自己斜对面座位上的一个穿着棕色西装、五官端正的青年偷偷地瞄了自己几眼。
自以为动作隐蔽,实际眼神很是明显。
纪轻舟起先疑惑,后来见对方故作不经意地低头将自己那身棕色西装外套的扣子解了开,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不禁暗笑了一下,轻咳一声,趁着电车平稳行驶的时候,动作从容地将自己的外套纽扣给扣上了。
斜对座的男子见状,眼里明显闪过困惑之色,紧接着也跟着扣上了西服扣子。
纪轻舟一派淡定地换了只手抓杆子,似乎觉得扯袖子,又把外套扣子解开了。
斜对座的男子再度疑惑,正犹豫是否要跟着模仿,就见那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倏然朝自己望了过来,漂亮的脸上泛开狡黠笑容。
男子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刷的羞红,顿时明白这年轻人方才的行为都是在逗自己玩了。
纪轻舟望了眼外面的街景,见距离抵达商铺还有几分钟的路程,便往旁边挪了挪,站到了那青年身旁位置,用仅限于二人听见的声音问:“第一次穿西服?”
青年没料到他会来找自己搭话,腼腆又老实地点头“嗯”了一声。
“其实这外套怎么穿都没关系,觉得热了或者碍手就把扣子解开,去正式场合想要得体些就扣上,没人会关注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自己穿得舒服就行了。”
大概也算职业病发作,纪轻舟不由得同他讲解了几句。
待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这男子的衣服有些不合身,虽是纯毛的织物,却明显没怎么好好保养,袖口、肘部等容易磨损的地方已经起了球,衣摆也有些皱皱巴巴的,约莫是这男人问谁借的,或是去估衣铺随意购买的。
“多谢提醒。”男子抓着自己老旧的黑布包,赤着脸木讷地点了点头。
心想这年轻人虽爱逗弄人,心地倒是善良,还特意过来教自己怎么穿西服。
纪轻舟听他说话不像这一带的口音,又随意搭话问:“哪里人啊?”
“祖籍是保定的,来上海找工作。”大抵是纪轻舟的说话方式较为亲切,男子不由自主就放低了戒备回答。
“找到了吗?”
“今日去面试,还未知结果。”
“那凑得挺巧,我也去面试。”
不过我是面试官……纪轻舟心底补充了一句。
随意聊了两句,电车就驶入了南京路,纪轻舟看差不多了,便按着背包,挤到了车门旁候着。
待到那刷着红漆店门的商铺出现在视野里,就分外娴熟地纵身一跃,跳下了电车。
迎面吹来的街风掀起了他的头发,大马路上,车流人声混杂的喧骚充盈耳畔。
正背着包穿过马路,朝自己店铺赶去,身后却传来了口音熟悉的男子嗓音,大声询问:“这位先生,莫非我们是去同个地方面试?”
纪轻舟回过头,看见那电车上的青年紧跟在自己的身后,第一反应是这小子站起来个头还挺高的,身材比例也不错,可以做个试衣模特。
“你去哪啊?”他问了一句。
“一家洋服店,面试店长。”男子说着,就抬手指了指前方那窗框与门框都刷成了醒目枫叶红的商店。
“哦,那确实是同一家,一块走吧。”
纪轻舟也没料到事情如此凑巧,在电车上随便聊了几句的陌生人竟然恰好就要去自己的店里面试,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种奇异的缘分。
男子闻言就走到了他身旁,直白问:“先生,你也面试店长?”
“我不仅要面试店长,还要面试店员和模特。”纪轻舟语气轻快地回应,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叫什么?”
还能同时面这么多份工啊?
男子心里闪过这念头,愣了愣才回:“林遐意。”
“名字听着还挺惬意的。”纪轻舟随口点评,朝他莞尔道:“别紧张,好好发挥。”
“啊?”这林姓男子似有些疑惑他的口吻。
但随着两人踏入门扉敞开的商铺,他就看见这笑起来神采飞动的漂亮青年被一男一女两个同样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给迅速包围了起来。
他们一个叫他“先生”,一个唤他“老师”,显得这青年很有来头的样子。
正当他满腹疑问地想要跟过去问个明白,便被那高高瘦瘦的男跟班以一种警觉的视线瞪了一眼。
对方用眼神示意了下屋子里侧的方位,淡淡道:“面试的去那等候。”
林遐意顿时停住了步伐,不敢多跟。
顺着对方眼神所指的方向望去,才发现屋子里侧放着两排长凳子,凳上已经坐了十几个着装打扮毫不相关之人。
既有穿着袄裙、旗袍的寻常妇女,也有穿白衣黑裙的女学生,有穿西装、梳油头看起来经验老到又八面玲珑的老职员,也有穿长袍马褂打扮得好似账房先生的文弱书生。
这么多人,都是前来应聘的啊……
林遐意目光扫过间,就迈步走了过去,抓着包稍有些拘谨地在后排空闲的位置落座。
另一边,纪轻舟将公文包递给了祝韧青保管,伸手接过了宋瑜儿做的各职位应聘人数统计单查看。
那一堆人中,来面试店员的有八人,面试店长的原是两人,现在则又多加了一人。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来面试服装模特的女子竟然也有八人之多。
心下暗忖,看来只要钱给够,还是有不少人愿意来尝试这新职业的。
虽说身为女性在外抛头露面,于此时社会风气而言着实可谓离经叛道。
但只要做个一日模特给客人展示下衣服,就有八元报酬可拿,相当于那些纺织厂女工一个月的工钱,真正缺钱的估计也顾不上那么多。
扫了眼单子后,纪轻舟看了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抬步走到面试者前方,拍了下手吸引众人目光后,面带微笑话语清晰地说道:“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姓纪,是这家即将开业的时装店的老板,这位是我的助理,小祝,这是我的学生,小宋。
“那话不多说,开始面试吧,应聘店长职位的,先跟我来。”
说罢,就转身走向了楼梯方向。
林遐意正惊讶于那年轻男子竟然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听见“应聘店长”几字,他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坐于他身前的西装男和账房男都整理着衣着站起身来,才后知后觉地抓着布包起身,紧随着他们的脚步,跟在那老板和其助理的后面走上楼梯。
二楼的空间同样宽绰敞亮,被上午温煦的日光笼罩的屋子里,摆着一套祖母绿色的天鹅绒沙发。
在那套沙发旁,排列着几张供面试者等候就坐的椅子,而在长沙发的对面,还额外放着一张为当轮面试者准备的座椅。
“招聘启事上写的简历准备了吗?”纪轻舟在长沙发上落座后,便一点不耽误时间地问道。
闻言,三个面试者各自从包里或者怀中掏出了个人简介,通过祝韧青转交给了他。
纪轻舟接过那几张尺寸不一的纸张,靠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一页页地翻看了过去。
此时还未有特别标准的简历,三人的自我介绍都是尽量挑着自己的可取之处所写,有的写学历,有的写工作经验,有的写自己的长处和较为特殊的人生经历。
当翻阅到林遐意的简历时,纪轻舟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接着就朝他抬了下手,示意对方坐到自己面前的椅子上,问道:“你在南开中学念过书?”
“是的,但是家境不济,念了三年就肄业了。”
“会说英语和简单的法语,精通算学,二十二岁,还挺年轻的……”纪轻舟打量着对面形象气质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的青年,点了点头说:“其实你学历不错,怎么会来我这小服装店应聘?”
“我也尝试过去那些大商行谋职,但职位高的面不上,职位低的,薪水也低,且没有什么涨薪的空间。我来这快一个月了,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不免有点着急,恰巧看见了您店的招聘,职位薪水都合适,我就来了。”林遐意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听你的意思,日后要是遇见了合你心意的好工作,就会跳槽?”
“不会。”林遐意立刻否认,认真解释道:“我这人是个慢性子,要适应一份新工作不容易,相比奔走钻营,我更图稳定,只要按时发薪水,我就能一直做下去。”
“那要是我雇佣了你后,店里缺个男装模特,需要你穿上衣服给客人展示,你能不能接受临时上任?”
纪轻舟目光坦率地注视他问,随即又补充:“是正经衣服,你放心。”
“啊?”林遐意明显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这……”
“觉得太羞耻了?”纪轻舟见他面色泛红,难以回答,便道:“不能接受可以直说,这不是什么测试员工忠诚度的问题,我只不过觉得你形象不错,顺便问一下而已,倘若真需要你帮忙,也会有额外的报酬。”
“假如店里确实需要的话……”林遐意视线微垂,支支吾吾地应道,“我可以尝试。”
反正在上海也没人认识自己,还是赚钱更为重要。
他心里暗道。
纪轻舟点了点头,思索着将他的简历放到后面。
正想叫下一个人过来面试,突然,一旁那穿着套体面西服的男子陡的站起了身来,面色严厉道:“我不能接受,我所应聘是经理之职,穿上衣服供客人随意观看挑拣,这同出卖色相的娼妓有何差别?”
“我问你了吗?”
纪轻舟冷眼瞥向对方,上下扫量了几眼对方那拿不出手的五短身材,不客气道:“恕我直言,您的样貌,说出卖色相,都是对‘色相’二字的侮辱。”
第119章 假正经 谁小时候不好奇啊
西装男显然未料到, 这气质斯文舒朗的年轻老板说起话来竟如此的刻薄不留情面,一时瞠目结舌,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过了一阵, 方在纪轻舟冷峭的眼神中,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姿态,疾言厉色道:“一家服装店,却招如此多的女店员, 真不知究竟开的是洋服店还是夜总会,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
话落, 就拿上背包, 朝着楼梯方向走去。
祝韧青听闻他的诽谤,显然很是生气,刚下意识地追了一步, 就被纪轻舟“诶”的一声叫住了脚步。
“别管他了, 这种人多看一眼都嫌浪费寿命。”
说着拍了拍祝韧青的手臂, 让他安定情绪,尔后抬手示意林遐意先去旁边等候, 又朝剩下那位招了招手道:“来吧,下一个。”
那穿着布衣马褂的男子见状立即起身, 坐到了纪轻舟对面的椅子上, 态度和善道:“纪先生您好,我叫李红松, 之前在钱庄做过账房……”
·
为了不耽误大家时间, 尽量在中午之前结束招聘,整场面试的结果,纪轻舟都是在当轮面试完毕后, 当场宣布的。
其中店员的面试较为简单,八位面试者正好四男四女,他在里边挑选了相对样貌端正、口齿清晰的两女一男留为店员。
而店长的人选,在林遐意和李红松两人中,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林遐意。
理由也很简单,就因为他长相俊朗,会英语和少量法语,为人也较为质朴平实。
并且看他的简历,自南开中学肄业后,他还曾在天津一家饭店做过几年账房,如此一来工作经验也有了。
纪轻舟所需要的店主条件,他全部满足,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店长和店员的面试结果出来后,纪轻舟直接同那几人说明了工作安排和薪水待遇。
从明日起过来上班,试用期到四月底,这个月只给一半的薪水。
前半月可总结为培训、理货和上货,后半月,如若服装店按计划开业,那就可以正式地上岗工作了。
试用期通过后,按合同月底结薪水。
店员底薪十元,拥有百分之二的提成,即是说每卖出一件五十元的衣服,便可拿到一块钱的提成。
店长的底薪是二十五元,有百分之一的总销售额提成,即是说店里每出售一件五十元的衣服,他都能拿到半块钱的提成奖励。
对于林遐意而言,这底薪待遇已算不错,至于提成,由于他刚来上海,对纪轻舟的店还不熟悉,便下意识以自己印象中的那些洋服店做参照,觉得每个月能卖出三四十件衣服,拿个十几块的提成就算挺好的了。
那三名店员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既然时装店开的底薪和在工厂里上班的工钱差不多,起码在这店里还有额外的销售提成,薪水有上涨的空间,便是一件好事。
况且按老板所言,到时候还会给每人发放一套工作服,仅在上班时穿着。
在他们印象里,只有那些大饭店和西菜馆的服务生会在工作时穿上整齐的衬衫西裤,这听起来可谓是一项体面的工作。
店长和店员的招聘结束后,就轮到了模特的面试。
相比长期工,模特的选择就更为简单了,纯看身材比例和形象气质。
在招聘启示上,纪轻舟就特意写明了这项工作对外貌条件要求较高。
五官端正、身形匀称、举止大方、未裹足,这几项是基础条件。
至于身高,考虑到此时的人们普遍不高,贫困家庭的妇女更是营养不良者居多,就定下要求在四点五尺到五尺高之间,差不多一米五八到一米七五。
前来应聘模特的八人中,符合条件的其实只有一半,剩下四人要么是身高不足,要么是过于瘦弱或皮肤粗糙、气色不佳,纵使如何寻找角度也找不到半点美感。
纪轻舟对着那几名条件不足的女子思量许久,还是选择了不录用。
尽管知晓能鼓足勇气来应聘这份工作的,家庭条件必然都不乐观。
固然同情,但他也需要对自己的时装店、对前来看秀的顾客负责,最终就只给了她们每人两角钱作为空耗一上午时间的补偿费。
而留下来的四人,纪轻舟则同他们约定,本月的十四、十五两日过来试衣服、定造型和彩排,彩排的两天每日额外给一元辛苦费补贴,尔后就解散了人员。
整场招聘顺利于正午前结束,在附近小馆子吃过午饭后,纪轻舟又按照提前制定的日程安排,带着祝韧青去跑了趟制衣厂。
一方面是带钱去结清一部分的货物尾款,一方面是为了给即将出货的那匹订单做质量检验。
之前有个款式的单品,出货前的质检他没有亲自到场,只让祝韧青去帮忙跑了一趟,结果等货送到店里的仓库了,纪轻舟闲暇时翻看才发现有大半的衣服袖口走线都不符合标准。
虽然乍一看相差不多,袖子造型的美观度却有所折扣,于是又送回了厂里去返工。
如此一来一去的,消耗了人力物力不说,更麻烦的是提升了单件衣服的成本又耽误了其他订单的制作时间,所以之后每次出货前的质检,他都会抽时间去跑趟工厂。
在制衣厂检验完衣服质量,结了部分尾款,又与工厂的裁剪师傅仔细沟通了最后一批衣服的样板细节,等彻底忙完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考虑到祝韧青一整日跟着自己跑跑颠颠的也挺累,从工厂出来后,纪轻舟便让他提前下了班回家休息,自己也搭乘电车回去解公馆。
临近五点,太阳徐徐西沉,金色的光线映照着春日新生的嫩绿色草地,片片绿茵,熠熠生辉。
回到解公馆,从大门台阶到玄关门厅,再到进入大厅,足足三分钟都没有看到小狗的热情迎接,纪轻舟便依照经验判断,小豪多半是跟着解予安在小会客厅里玩游戏。
于是,一转方向,径直地朝着东馆的走廊尽头而去。
小会客厅的门扉半敞着,从深色的尖拱门中透出朦胧的自然光晕。
他推门进去,视线扫过全屋,发现里边寂静无声,只有解良嬉半躺在单人沙发上阅读书籍。
她穿着件领口缀有蕾丝的白色金丝绒连衣裙,头发慵懒地盘在脑后,一副午睡才起没多久的样子。
纪轻舟本不想打扰她,但或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解良嬉在他退出房间前,就已从书本中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纪轻舟于是就扬起唇角朝她打了声招呼,问:“看到解元元了吗?”
“他好像是出去遛狗了。”解良嬉放下书本回答,未等纪轻舟有回复,紧接着又开口:“你要是不忙,进来坐会儿吧,正好有件事想同你说。”
纪轻舟眨了眨眼,走进了屋子,在铺着毛毯的长沙发上落座,顺手从果盘里拿了几颗话梅,边吃边问:“找我有事?”
解良嬉坐正了身体,将书本合起放到茶几上,端起泡着菊花的玻璃茶杯问:“你看过今日的画报了吗?”
“嗯,大致翻了翻,怎么了?”
“那唯一的一幅读者投稿作品,你可有留意?”
“我有印象。”由于现在《摩登》画报的时装画已经减少到了四幅,而其中三幅都是自己的画作,所以剩下的那一张大众投稿,他自然会多有留意。
“我记得是一条橙红色斜领单肩的连衣裙,花纹布满全身,很有印度纱丽的风情。虽然对衣服的表现不多,但画作整体奢华艳丽的氛围感很浓,配色也很亮眼,尤其模特画得非常细腻,人物背景透视感很强,明显是专业画师所作……”
他说着说着,便注意到解良嬉一动不动的听得尤为专注,并且随着他夸得越多,脸上的笑意也愈来愈明显。
于是立即反应过来道:“该不会那幅画是良嬉姐投的稿?”
解良嬉笑了笑,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眼神亮晶晶地说道:“听元元说,你和摩登画报的合同这个月底就结束了,对吧?那依纪先生的眼光,觉得我有资格邀请你和我一起创办画刊吗?”
“您想创办画刊?”纪轻舟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解良嬉微笑点头:“其实尚未回国之时,我就已经在思量,待到回国,我要做些什么事业。倘若接些零碎的广告画活计,赚得少不说,局限在广告产品的条条框框里,也很难画出令我满意的作品,而倘若办画展,先不说国内有无先例,以我的名气办画展,多半无人来看。
“所幸一回来就看到了你的画报,打开了我的思路,这些日子思索着,便决定办一个以时装为主的画刊,可以是月刊或半月刊,但封面不用时装画,而使用时髦女郎的照片。
“恰巧你不是准备开时装店吗?倘若在你的店里用你的衣服做造型拍摄,岂不是连广告费也省了?”
纪轻舟先是愣然,继而缓慢点了点头。
解良嬉所说的这个画刊,倘若将大部分的时装画换成摄影照片,那就同后世的时尚杂志也差不多了。
“我倒是挺感兴趣的,”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认真回应道,“但最近真的太忙了,等我的新店开业了,运转进入平稳期,再来商议此事,可行吗?”
“不用着急,我也只是有这个想法,先同你说说。况且要创办画刊也没有那么容易,既要登记手续又要备案审核,中间少不了要花些时间精力,除非拉个洋人进来做股东。”
解良嬉微微叹了口气,转而道:“你若是有这意向,我们便初步定下时间,今年六月开始筹备如何?”
今年六月……纪轻舟垂眼思索起来。
如果事业进展顺利,到六月份,他的时装屋也开张一个半月了,员工差不多都应该上手了。
但开业后还需要不断地出新款,忙碌是必不可免的,可倘若有机会创办自己的杂志,为自己的品牌宣传打广告,他也实在很难抵抗这诱惑,哪怕届时会忙到晕头转向,他也认了。
于是稍加考虑,就点头应道:“好,那我就跟你干了。??”
正说到这,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东侧的落地窗外有人影晃动。
纪轻舟下意识地抬眼望去,便见某人穿着套湖绿色的丝绸长袍,牵着条黑白色的成年犬沿着花园直道来到了落地窗门前。
虽然这条边牧已经学会了开门把手,但察觉解予安身旁没有阿佑的身影,纪轻舟还是特意起身,过去帮忙开了门。
小豪看见他的回来很是开心,一进门便蹭着他的腿求抚摸。
纪轻舟敷衍地撸了两下狗头,帮它将牵引绳摘了下来,随即伸手拉着解予安的胳膊带他进门,扫了眼后方问道:“阿佑呢?怎么就你自己带小豪出去溜啊。这是你溜它呢,还是它溜你啊?”
“它认得路。”解予安因为在室外散步,保守起见,又在眼睛上蒙了条黑纱带。
这会儿进屋就抬手摘了下来,顺手梳理了下头发道:“阿佑身体不适,让他休息了。”
“阿佑不在,你随便叫个人陪你也好啊,光带小豪怎么行?它虽然聪明伶俐,但毕竟没经过专业训练,没那么强的服从性,你还真把它当导盲犬用啊,太危险了。”
毕竟涉及安全问题,纪轻舟不自觉多念了几句。
解予安被他训得一言不发,安静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到长沙发落座,随后讨好般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摩挲着手腕内侧的肌肤,作势要给他按摩。
“咳咳。”纪轻舟借着清嗓子的动作熟练地抽出了手,故作从容地倒了杯茶递给解予安,刻意开口道:“额良嬉姐,我们刚才聊到哪了?”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在,便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安分地靠在沙发上喝茶。
解良嬉早已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微微上翘说道:“聊到六月份,开启我们的计划。”
解予安闻言偏过头,似不经意地启唇:“你们?什么计划?”
“这事还没影呢,”纪轻舟解释道,“良嬉姐邀请我和她一起办个时尚杂志,我同意了。”
“你同她合办?”解予安眉梢微动:“那我建议你们股权按劳分配,她不见得能出什么力。”
“啊?什么意思?”纪轻舟疑问地看向了解予安,有些在状况之外。
接着便听他毫不留情地揭穿道:“当年跟着家庭教师学画,一张画,画了半年,老师都辞职了。你要同她合作出画刊?准备一个人干到死吗?”
解良嬉顿时眼含警告地瞥向他:“解元宝!”
“谁让你这么叫的?”
“……”解良嬉已然将不悦之色写在了脸上。
但望着她堂弟那副油盐不进的神色沉吟了片晌后,竟然若无其事地镇定了下来。
随即看向纪轻舟,语气异常温和道:“经营股权分配的事暂且不急,我们之后再慢慢商议,不过轻舟你这样年轻有为,我倒是想到我有一个亲戚,和你年岁差不多,家境相貌都蛮好的,你倘若还未婚配……”
“他结婚了,母亲没跟你说?”这下不高兴的轮到了解予安。
“你待我说完再反驳。”解良嬉一瞧见他这副着急的模样便忍不住暗笑,继续说道:“我的这个亲戚其他方面都不错,就是性情有些顽固刁钻,板着个冷面孔,一整日的金口不开,开口就是冷言冰语,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实际都是假正经,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消?”
纪轻舟在她说到“顽固刁钻”这个词时,就明白了她所指的是谁,淡笑着接话:
“哦,您说的这个亲戚我也认识,他是不是个头挺高,长得挺帅,眼睛还有点毛病?不过您说的前两条我都认可,说他假正经是因为什么?”
“这事啊,那就得从十年前谈起了……”解良嬉说到这,特意扫了眼解予安,见他没有反应,便接着说道:
“我十五六岁那会儿,父亲公务繁忙,我就跟着母亲被安排到了苏州老家住。当时老一辈人包括祖母都不允许女子读书,但我又实在无趣,就趁着元元上学的时候,偷偷摸摸去他的书房找闲书看……”
解予安听到这,似乎已经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略显急促地探手抓住纪轻舟的手掌捏了捏,打断话题道:“上楼去吧,我困了。”
“别急,你先等等,让我把这个故事听完。”纪轻舟自然能看出他想逃避,拍了拍他手背以示安抚,尔后饶有兴致地看向解良嬉道:“继续。”
解良嬉轻轻一笑,继续说道:“元元书房里的书都是什么《古文观止》、《资治通鉴》之类的正当书籍,没什么意思,我看来看去,最后就找着了一本《浮生六记》,结果封面一打开,谁能想到啊,里面藏的竟是那满纸粗言荤语的《笑林广记》,只包了个外表正经的书壳而已。
“你现在听起来或许觉得没什么,那不过就是一笑话集罢了,又非春宫图,但那时我也才十五六岁,可惊得不轻,你说说这人……”
“还有这事啊?”纪轻舟虽未看过她所说的《笑林广记》,但那形容词却能听得懂,不由得讶异地扭头看向了解予安。
解予安此时脖颈已经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臊的,面无表情地解释:“那是骆明煊问邱文信所借,怕被家人发现,就包了书壳偷偷藏在我书房。”
解良嬉直接问:“难不成你一则也未看过?我可不信。”
“看过又如何?”解予安如此冷肃简洁地回答完,便默不作声地起身,拿着手杖朝着门口走去。
“诶,”纪轻舟伸手拽了下他的袖子没拽住,就朝着解良嬉说了句“您继续看书”,尔后急匆匆地跟上了某人的脚步。
·
“走这么快做什么,又生气了?”
跟在解予安身后,沿着东馆楼梯到二楼,进入卧室后,纪轻舟便拉住了他的手臂,观察着他的神色道:“又不是你主动要借来看的,都是骆明煊那小子的错,自己不学好,还拉你下水。你就算看了,那也没什么嘛,谁小时候不好奇这个啊。”
解予安停住了脚步,语气中稍夹带了点郁闷问:“你也觉得我假正经?”
“不啊,我觉得你特别坦荡。”纪轻舟回答得不假思索,“甚至有时候都觉得你坦荡得有点可怜。”
“为何这么说?”解予安显然已经被转移了思绪。
纪轻舟轻轻咋舌,拉着他到沙发落座,垂眸瞧见他绷得板正的面容,无奈一笑,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你啊,等眼睛好了多涉猎点此类书籍吧,总不能什么事都由我教你吧?”
他说得虽含糊,解予安也不清楚他想要让自己主动去学的具体是什么,但话语里的意思却可心领神会,不由得耳尖飞起红霞。
半晌,才露出一副不情不愿、迫不得已、逼良为娼的表情,淡淡应道:“那我勉强去搜罗一些。”
第120章 生意开张 筹备已久的时装屋终于正式开……
日子一晃到了四月中旬。
时装屋开业这天, 恰好是一个礼拜六。
这日,纪轻舟特意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后, 就无情地将还沉在睡梦中的解予安叫醒,帮着他快速地梳洗更换完衣服,踩着七点半的钟声下楼吃早餐。
清晨的大餐厅内光线通透,盈满着浓浓春意的窗景分外明丽动人。
在餐桌旁落座后, 纪轻舟照例让佣人给解予安送了份分量不多但足够丰盛的中式早点,自己则图快速,只要了碗浇了肉酱的葱油拌面。
正吃到一半, 外面走廊传来嗒嗒的高跟鞋声。
纪轻舟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去, 便见打扮得格外优雅清丽的沈南绮,一手拿着顶白色的小礼帽,一手拎着小手提包, 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早上好啊, 沈女士。”
纪轻舟先是打了声招呼, 过了两秒才陡地反应过来,沈南绮今日所穿的是当初自己给她定做的那套带有梨花刺绣的白色收腰连衣裙。
“嗯?今日怎打扮得如此精致?”
沈南绮平时出门都只是略施薄妆, 穿得也较为朴素典雅,而今日不仅穿了那身雪白靓丽的小礼服裙, 还特地盘了个复杂的头发, 戴上了珍珠耳环和项链,令他不由得好奇地问了句。
沈南绮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拉开了椅子, 招手示意女佣送早饭过来, 落座说道:“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跑马厅看赛马,不得早早起来,换个衣服化个妆嘛。”
“哦, 我还以为是为了我新店的时装发布秀打扮的呢,看来是自作多情了。”纪轻舟半开玩笑地自侃。
“自然也有你的一份因素,否则光看个跑马比赛,哪值得我这样早起来梳妆打扮。”沈南绮面带笑意回应。
“说来,你那什么发布会具体是几点开始?”
“下午三点开式开始,倘若您能来得及,和良嬉姐早到一两个小时,帮我待待客,那就太好了。”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尽量早些回来吃饭,吃完了午饭,就和良嬉一块过去。”
“那您二位干脆跟解予安一辆车来,反正他到时要来给我送饭。”
解予安原本正安静吃着饭,闻言倏而疑惑地偏过头,问:“为何突然叫我全名?”
“不为何,就说慢了呗。”
纪轻舟莫名被他的问题逗笑,“怎么,正儿八经地叫你名字,你还不习惯了?就非得元元、元宝、宝哥哥地叫你啊?”
解予安顿了顿,反问:“我养成这习惯,是拜谁所赐?”
“咳咳。”沈南绮忍不住发出了点动静,提醒他们别把自己当空气。
纪轻舟正想再接话,听见沈女士的咳嗽声,才意识到在长辈面前失了分寸,急忙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若无其事地快速吃完了面后,便拎起椅背上的外套,起身道:“去上班了,中午见啊!”
说罢,就疾步离开了现场。
待青年披上外套走出餐厅,沈南绮才转眼看向自己儿子,稍稍压低了声音问:“他私底下,一直是这般口吻同你说话的?”
解予安慢条斯理地吃着粥,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如此一来,沈南绮倒有些明白,为何她这冷漠不解风情的儿子会突然沦陷到一个男人身上了。
想起方才那声半笑半俏的“宝哥哥”,她耳根还有些泛鸡皮疙瘩。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儿子能抗住半年才捅破这窗户纸,确实已算是够寡淡木讷的了。
·
春日上午,映照在橱窗玻璃上的阳光已有些炫目。
林遐意看了看正忙碌于打扫擦拭的几名店员,又看了看柜台上的黄铜小钟,见时间已接近八点半,便走到窗子前,将那六面橱窗和嵌着玻璃的拱形门内的蕾丝窗帘都一一打开,用垂挂在一旁的绑带收束起来。
正强迫症一般地整理着帘子的褶皱,忽而窗前出现一对牵手走来的母女。
那女童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橱窗内的漂亮裙子,又拉了拉自己母亲的手,满脸渴望地伸手朝橱窗指了指。
妇女望见女童所指的衣服,俨然也眼睛一亮。
但随即透过玻璃看见了站在窗子旁的林遐意,就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虽然是第一天的正式营业,甚至连店门都还未打开,身为实习店长的林遐意在注意到马路上来来往往行人对橱窗模特或是惊艳或是好奇的目光打量时,也不由得与有荣焉。
于是又临时起意,仔细检查了一番陈列在橱窗前的那几套衣服细节,尤其是正门旁的那套。
纵使自半个月前开始培训起,这套美丽的衣裙就被穿到了橱窗模特的身上,不论是他还是店员们都已看过不下百遍,但每次路过还是会被惊艳目光。
那是一套由层层薄纱制作而成的抹胸礼服裙,上半身是银灰色的胸衣连衣裙,衣身上间距适当地散落着渐变粉的蝴蝶兰花卉刺绣与橄榄叶的刺绣,裙子部分还装饰着粉白色的立体蝴蝶。
而如花瓣般蓬松错落的裙摆下方,则是稍稍带点淡雅粉紫调的银灰色大摆纱裙。
光是这一套抹胸裙,林遐意就已经觉得,这美丽得超出了他对洋服的认知,而纪先生却说它固然美丽,但还缺少些这一季系列主题的“自由、浪漫”的氛围感。
于是没过几日,又往这模特的身上添加了一条轻薄透明的雪纺纱披风。
披风领口同样装饰着渐变红粉色的蝴蝶与绣花,侧面则极为零散而恰到好处地绣上了一两枝的深绿橄榄叶,点缀了些许的花卉刺绣。
轻薄的披风与内部的纱裙叠加着,形成错落的花瓣飘落感。
林遐意固然不懂衣服,却也能直观地看到,加上这一条薄纱披风后,整套衣服顿然变得轻盈透气了许多,又增添了几分青春烂漫气息,令人一眼望去,便不由得联想到散落着鲜花的自由自在的旷野。
“多漂亮啊……”
正当林遐意专心整理着这套礼服的披风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嗓音。
他转过身,便见一个头戴礼帽、手持手杖的外国绅士站在一旁。
对方用带着口音的国语问他道:“这是新开的店吧?这套裙子,售价是多少?”
林遐意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实际上,店铺还未正式对外营业,昨日老板说过的,等他到了店里,放完鞭炮,揭下招牌上的红布后,才算正式开业。
哪知他这帘子打开还不到十分钟,就有客人推门进来问价了。
最麻烦的是,这套裙子还没有具体的售价。
据老板的意思,这是一套礼服的样衣,摆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一是为了吸引眼球,二是为了告诉顾客,本店不仅售卖成衣,同样也有礼服定制的服务。
正当林遐意犹豫着是否要告知这位客人,这是店里唯一一套不做售卖、纯为展示的样衣时,突然他余光一瞥,看见了熟悉的青年身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
“老板!”林遐意似是找到了救星一般,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听见林遐意激动的声音,纪轻舟扫了眼橱窗前的礼服,又看了看回过身来望向自己的那外国绅士,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走到那绅士面前问:“您是想要购买这套衣服?”
戴着礼帽的外国男士点了点头:“我正给我的女儿挑选生日礼物,路过这里时,就被它吸引了视线。它美丽得就像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我想我女儿一定会很喜欢它。”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套衣服是一款展示品,买回去不一定适合您女儿穿着,不如您空闲时带女儿过来,我给您定制一套如何?”
“这恐怕不行。”这男士浅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女儿只有十岁。”
纪轻舟愣了愣:“啊?”
“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件礼物,假如我女儿长大以后能穿上,她一定很高兴,穿不上,作为一件精美的礼物,她也会喜欢的,她最喜欢漂亮的裙子。”
纪轻舟明白了他的脑回路,这就是看上了衣服,纯买回去做收藏的。
“那就不需要量身定制了,”纪轻舟算了算这套衣服的制作成本,说道,“这整套裙子的售价是一百一十六元。倘若您决定购买的话,可以先付个五元定金,留下您的收货地址,我们之后将礼服包装好了,就安排人给您送过去,届时再支付尾款可以吗?”
他没有当场和对方成交生意,一方面是因为这店里还未准备礼服的包装盒,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它在店里多待一天,起码把下午的场面撑过去。
一百多块的裙子……林遐意听到这价格不由得暗暗心惊,在他的消费观念里,这套衣裙实在太过昂贵了。
但心底又不得不承认,它的美丽确实值得这售价。
他暗暗将目光扫向那外国绅士,觉得这样高的价格,对方多半要犹豫一下,换做自己,早已吓得夺门而出了。
哪知对方听闻价格后,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点头道:“好,那就按你说的做,假如方便,请帮我将礼盒包装得精致漂亮一些。”
“没问题。”纪轻舟一口答应了下来。
接着就带着中年绅士到柜台旁,请对方在顾客名单上留下了地址姓名。
“明日下午前,一定给您送到。”连背包都还未摘下的纪轻舟将客人送到了门口,挂着笑容挥手道别:“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直到那客人离开视线范围,纪轻舟才收敛起笑意,朝着林遐意挑了下眉:“行了,首笔生意成交了。”
这就成交了……店都没开业,我已有了一块钱的提成?
林遐意不禁愣怔了几秒。
纪轻舟见他这副呆愣的模样,就在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赶紧回神,今天工作还多着呢,模特都到了吗?”
“哦,到了。”林遐意醒过神来,觉得自己需要更新一下对洋服店的认知,回复道:“那四位小姐已经在楼上等候换衣服了,您请的化妆师不久前也到了。”
“行。”纪轻舟摘了背包,暂时放在柜台上,看了眼柜面上的铜钟,见时间才八点四十几分,就说道:“今天人员进进出出的较多,不得不早点开门,以后还是按正常的营业时间开门和打烊。”
他给时装店所定的营业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基本同工作室的上下班时间一致。
不过考虑到需要打扫卫生、补齐货物等,店员规定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
而店长则不仅要早到,安排员工工作、监管考勤,夜里还要多留段时间,盘点货物、核对账簿,制作财务报表等,相对更为辛苦。
“对了,老板,”林遐意翻了翻登记的人员名单道,“您昨日说的施小姐、刘小姐,还有造型师傅都还未过来,需不需要联系一下,他们毕竟没来彩排过,来得及准备吗?”
他所说的造型师傅就是当初爱巷成衣铺隔壁那理发店的葛老板,此次纪轻舟专门请了对方过来给模特做发型。
而施玄曼是昨天突然去了霞飞路的工作室,联系到他,说决定来做这个走秀模特的。
不仅如此,还额外将她在电影剧组里认识的饰演真千金丫鬟的女演员,一位叫做刘茵麦的小姐也带了过来。
刘小姐做这模特是为了赚钱,至于施玄曼自然是不缺这钱的,纯属是兴趣使然。
“管他们怎么想的,反正我要做我喜欢的事情。”
在一段时间的纠结犹豫过后,她最终如此坦率又自信地说了这么句话,令纪轻舟不禁感慨佩服,不愧是国内第一位的电影女主角。
“不用着急,和他们约的时间是九点半,即便两位小姐临时改变主意不来也没关系,就按原计划进行。”
纪轻舟从容安排着,又扫了眼铜钟道:“差不多了,这就放个鞭炮,正式开业吧。”
正说到这,今日的男装模特祝韧青,和前来帮忙的宋瑜儿也前后脚到了店里。
此时,林遐意已经从柜台下提出了昨日购买的红鞭炮,一连串的摊在了店门的正前方。
两人到来后,看见鞭炮便知要开业了,都高兴地等候在门口。
而瞧见那显眼喜庆的鞭炮,过路的一些行人与附近的店铺掌柜、伙计等也都好奇地探着目光,围观起这新店的开业。
随着林遐意划亮火柴点起鞭炮,噼噼啪啪的欢快声响中,纪轻舟拿着竿子揭掉了正门上方的招牌盖布,露出了那专门定制的白金色中英文“世纪”的字体招牌。
筹备已久的世纪时装屋,终于正式开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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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激昂的鞭炮声很快就结束了,而被新店开业仪式吸引来的行人过客中,不少人望见那橱窗内新颖时髦的漂亮衣裳,不自觉就抬步走进了店里。
三名店员见状,连忙各自找准目标,亲切适当地为顾客介绍起来。
“行了,那楼下就先交给你了,等会儿空下来记得把门口的鞭炮残屑扫干净。”
店里人员太多显得杂乱,纪轻舟稍微旁观了一阵店员的工作情况,就叫上祝韧青和宋瑜儿去楼上忙碌准备下午的时装秀。
上楼前,特意同林遐意嘱咐道:“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就派人来叫我一声,等到午饭过后,你也记得上来换个衣服,做个造型。”
林遐意听着前面的话语还态度认真地点头,听闻后半句,面上便流露出些许的犹豫之色:“老板,我必须要走这个秀吗?听宋小姐说,您请的不少都是女客……”
“又害羞了?你昨天不是都彩排过了吗,走得挺好。”
纪轻舟挑了下眉,安抚他道:“别紧张,你看,小祝都不紧张,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众人目光下做这服装模特。就换上衣服走两圈,很快就结束了,八块钱的薪水奖励呢。
“当然,你要真不想走,我肯定不会勉强你,现在去找别人来帮忙,也来得及。”
反正骆明煊那小子听闻他要办这走秀,早就明里暗里地提示过,他自愿来做这服装模特,只不过纪轻舟考虑到他的形象气质不太符合这一系列的主题,就没有答应。
但真要让他来救个场,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造型方面得花点时间、费些功夫。
林遐意只是突然想到此事有些害臊罢了,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没和陌生女子交流过几句话,这下却要在一堆女客的注视中展示自己……
但都已经答应了老板做这模特,临阵脱逃并非他的行事作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会努力克服的。”
“嗯,加油!”纪轻舟鼓励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带着祝韧青和宋瑜儿上了二楼。
相比楼下的热闹非凡,二楼的店面相对空旷寂静些,但也静不到哪去。
光是排列在试衣间前的满架子的衣服、桌上凌乱放置的配饰首饰和摆满梳妆台的化妆品,就足以带给人喧杂吵闹之感。
不过乱一些也无所谓,下午的时装秀,纪轻舟本就打算关闭店门,在楼下进行。
那三间无隔断的店面与东侧转角处的弧形楼梯实在是一个模特亮相登场的好“T台”。
他们上楼时,四位模特有的坐在沙发上聊天,有的趴在窗前望着楼下络绎不绝的顾客闲聊,听见老板带人上楼的声音,便不约而同停止了交流,站直身体望向他的方向。
“各位小姐,都准备好了是吗?”纪轻舟没有多废话,拍了拍手道:“那开始换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