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她自然是看见了的, 那些话当时就跟一把铜豌豆掉进了她金瓶似的心里,叮当乱响。
葛朔在台阶上扬起一张脸看她,似乎也想得到他那些话语的回答。
可她不能当自己看见了。
她太能预见结果。华粼恐怕会黯然, 葛朔也会难受, 大家都做不到体面,不如就这样吧。
她并不是自困的性格,其实之前掉眼泪也不全是因为葛朔, 她在外头游荡也是因为游山玩水忘了回家。
葛朔的拒绝并不是让她伤心, 而只是让她很惊讶地回看自我, 更了解了自己的天性和做事方式。
而且羡泽她本来也就因为不是一个在这方面揣很多心思的人, 她觉得华粼让她高兴, 脑子里也都挤满了昨夜的交缠热气,便一时间就觉得葛朔也不是非要强求不可的。
她便故作坏笑, 跳到他面前, 戳戳他:“你给我发了什么?是不是发现我贪玩然后骂我了?”
葛朔望着她的笑脸, 半晌才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表情:“……对。让你少挨了几句骂。”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 背着手飞上台阶,道:“我要住这边来了, 你过来找我玩是不是更远了?但这里地势更高,我能看见你住的地方——”
葛朔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 看向远处落满红叶的屋顶,他之前总想迫不及待的回来,是因为有只小金龙会盘起来睡在他的床铺上,可是以后……
葛朔回头看着羡泽,但很快就看到了华粼立在远处,也望着他们二人的方向。他身形纤瘦修长, 裹着宽袖的长衣,既像是要随风而去,也像是立在她身边无法撼动。
葛朔顿了顿道:“我还想再出去一趟,听说西海附近有些跟真龙相关的线索,或许能找到让蓬莱现身的办法。”
羡泽愣住:“这么快就走?”
葛朔故作轻快的一挥手臂,从台阶快步走下去:“快什么,要不是你不省心,我本来都不打算回来。我下次回来给你带酒!”
很快,所有的神鸟都意识到了羡泽对华粼似乎是特殊的。
本以为羡泽住入主宫,是脱离之前粘人的状态,成熟独立的居住了。
可很快就发现华粼大部分时候都陪她住在主宫,他虽然也有自己的居室,但是他几乎没有独住过。
之前虽然二人也形影不离,但现在他们不止一次瞧见羡泽将脑袋枕在他膝头,或者是直接脑袋埋在他颈侧不肯离开。
不论白日黑夜,羡泽有时会反手关上门窗,笑闹几句就挤到床榻上去了,神鸟们依稀能听到屋内传来的声响……
姑获还没长脑子,看见羡泽跟他黏在一起,当着羡泽的面嘎嘎大笑:“我们羡泽还是没断奶的大宝宝,天天怎么还黏来黏去不敢一个人睡觉似的!”
夜莺直踹她屁股,她还在那儿笑:“华粼以前对她就是又当爹又当妈,她离不开可不就是精神上还要吃奶!啊不过我觉得葛朔更像哥哥——”
华粼想到自己胸膛上几个牙印,顿时面红耳赤,他急起来恨不得去撕了姑获的嘴。羡泽耳朵也红了,伸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拽回来道:“我就是不敢一个人睡觉怎么啦!”
姑获还没完,被华粼恶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又害怕又大嗓门,自己的鸟脑袋也往羡泽怀里挤:“羡泽你看吧!他现在把葛朔挤走之后更不装了,以前就对我们凶巴巴的!好几次管着我们不许我们笑他夜里乱叫,不许打扰你研究法术,不许在你写字的时候唱歌,然后一转头跟你说话就又柔又轻——我跟你说,他好几次都偷偷在暗处看着你呢!”
华粼紧张的看着羡泽,不论是所谓的“挤走葛朔”还是“偷窥羡泽”,他都有些心虚……
却没想到羡泽长长哦了一声,转过脸看他,面上故作严肃,眼里却只有笑意:“原来华粼这么坏,那我要好好罚他才行。”
姑获还以为自己告状成功,叉腰哈哈大笑。
夜莺和吐绶鸟捂住脑袋,半拖半拽地将她带走了。
到夜里姑获更高兴了,站在树梢上向一群面红耳赤的少男神鸟:“你们听到了吗?这都是华粼在惨叫啊,叫得比平时大声多了!这都是因为我向羡泽进言!我们羡泽还是贤明的尊上——哎,打我干什么啊!”
华粼确实有些招架不住她。
羡泽确实是恣情期到了,他也成为了她恣意纵情的一部分,她有着诸多要求和想玩闹试探的心思,真龙年轻滚烫的躯体里有着流淌不尽的热蜜与浓情。
华粼又是不会拒绝她的性子,他下意识的想取悦她,而他或许在这种事上有天分,嘴甜又热情的羡泽发出几声颤抖的轻喘,或者几句夸赞,他就全然投入,进步极快,更引来了她对他的新一轮压榨和玩闹……
他才知道在她桌案下的空间有多狭窄,他才知道唇舌是会被浸皱的。
不过他不知道,对这一切有所了解的人,不止他一个。
在魔域,画麟几乎要因为这通感疯掉了。
他蜷缩在照泽的宫室之中,尽量避免一切的出行,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令他腿软头晕的感受就会袭来——
在之前,他对这通感的威力还一无所知,化作黑影现身战场的时候,突然难以呼吸、唇舌灼热,他还没来得及绞杀敌人时便被酥麻脊梁的快感所控,不得不临阵脱逃,将自己藏匿起来度过。
而因为魔域与凡界时间流速不完全一致,对华粼与羡泽而言本就频繁的互动,对他而言则更是一阵阵密集的情潮。
而他本就敏感又笨拙,每次都在余波之后要平复呆滞许久,更是有时还没缓过来就绝望的感受到新一轮——
他有时候甚至会恨。看不见、听不到,只有快感的浪潮只会让他更满脑遐思,更加在平复之后又折磨内心的空虚。
画麟本不喜欢化作人形,可他大概知道羡泽的喜好,便在这时刻也会化作凡人模样,在那足以让蛟身盘卧的巨大卧榻上,蜷在一起,仿佛自己用着凡人的模样,就能在脑海中更亲密的带入。
那江边碰面时,她在风中衣衫紧贴勾勒出的身形,与她圆月似的含笑脸庞,还有与他对视时冷淡且略显嘲讽的金瞳,一切都刻在了他脑中。
画麟直到感觉又一股微凉溅在下颌处,才苦恼地皱紧眉头,满面厌恶,不知道是厌恶自己的反应还是厌恶她的纵情。
她把他给毁了。
画麟在这个平复的间隙撑着身子起来,赤裸的走向宫室暗处深不见底的冰凉水潭。
而且是这世上最有可能将他杀死的敌人,是他如果想要成为龙最必要的食物。
画麟其实知道,在上次见面之后他心里同说不明白的情感一起滋生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意识到真龙的天资与实力,他已经这些年吞噬如此多妖魔,身躯都变得这般庞大,可是面对一只还未成年的应龙,他竟然慌乱之中被她伤成这样。
如果羡泽真的“渡劫”化为成年应龙,她想要捏死他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从泥潭中一直到如今成为魔主,经历过太多凌辱、苦难和不易,求生是他混沌中最不灭的本能,他怎么能养她不成,未来反被她杀死?!
可一边怀揣着对她的强烈杀意与本能恐惧,一边又能感受到她的手或她的唇正在身躯上摩挲而过,画麟感觉自己几乎模糊边界,死亡是甜蜜的,快感是惊惧的……
这通感是由他这里发起的,如果他想也能切断这一切,只不过切断之后,恐怕他跟华粼就再也不可能建立任何联系了。
画麟告诉自己:如果他切断通感,就之后再难以判断羡泽的行踪,就不容易知道她的动态,就会——
可当他仰过头,小腿蹬动两下,不知道如何纾解只知道被动感受,他听到自己哑着嗓子叫“羡泽”,他知道保持这通感的原因并没有那么冠冕堂皇。
他感觉再这么下去就会害了自己。华粼在为她笼络大批妖类,很多妖都听闻唯一真龙的消息;葛朔搜找到了不少与蓬莱相关的书册,似乎记载着能助她成年的办法。
再这样蜷缩在宫室中,他真的会输会死。
可,可她的吻此刻正落在胸膛正中……
……
“我觉得华粼好像越来越明目张胆了。”姑获气鼓鼓道。
吐绶鸟、青鸟这些陪伴她多年的神鸟倒是觉得羡泽高兴就好,只是近些年加入泗水的有些神鸟,既年少又仰慕真龙,总觉得真龙不可能只跟一只鸟作配,便一个个都想复制成功案例。
他们觉得自己没有机会,都是因为华粼紧紧靠在羡泽身边,将他们都远远隔开了。所以他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树梢上翘首以盼,却因为华粼再难有时间跟羡泽一起玩了。
有一次,朱鹤戴着红玉项链,穿着华粼常穿的金白二色的衣衫,飞到沉迷墨经坛的羡泽身边,一点点接近直到将脑袋靠在她小臂上。
羡泽从墨经坛的八卦热帖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靠着的是一个陌生少年,还造作的模仿着华粼的散发宽衣,而华粼惊愕地捧着食盒立在不远处。
羡泽抬起朱鹤少年的下巴,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表情也不怎么像啊!”
朱鹤觉得自己神态够柔顺,够相似了,羡泽才摇摇头笑起来:“他只是看起来那般而已,其实眼里全是看不上他人,当然也看不上自己——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当天夜里,那朱鹤就被暗中袭击薅了一大把的羽毛,化作人形的时候头都秃了大半,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哭着跑去找羡泽告状。
羡泽只是桌上摆满了窄镜正琢磨着什么“分坛”什么“化名”,随口道:“你别学他就是了,他性子就是这样。”
朱鹤委屈的要死:这事儿是因为学他吗?什么叫他性子就是这样!
羡泽也太过骄纵他,明知道他表里不一,却还袒护他!
当夜里,照旧能瞧见他们手牵着手在溪边游荡,或坐在高枝上一起吹叶子。
不过这并没有能阻止这群少男神鸟更加动心,一个个都忍不住想:若是我也能早就认识羡泽,若是我也能成为特殊的那个,会不会羡泽也会这样无条件的偏袒我?日日夜夜与我在一起?
葛朔反而不怎么出现在他们周围,甚至是他去到凡人之间数年都未必会回来一次。
“你说葛朔是遭到厌弃了嘛?”吐绶鸟理了理翅膀,偏头问道。
竦斯摇摇头:“倒也不像是,每次葛朔回来她都要高兴个好几天啊,而且前一段时间三个人不是一同去往中原,说是开了什么栉比阁……感觉他们是不是和好了?”
说是和好了,更像是各自都找到了界限。
第162章
葛朔对华粼有些行为虽然看不惯, 但他也意识到华粼于羡泽的关心爱护,甚至是为她未来铺路的心思,绝对不在他之下。
若是能让她高兴, 又处处为她考虑, 那或许华粼就是最适合她的人。
华粼也心里也总担忧葛朔和羡泽会不会续上情……但他也看得出,羡泽心里明镜似的,虽然照旧跟葛朔开玩笑, 但与对华粼的亲密还是截然不同。
而葛朔心思豁达, 哪怕没有成为佳偶, 但对于羡泽的付出却丝毫没少, 他心里也敬佩葛朔的真诚。
不过, 葛朔很看不惯华粼的过度粘人,以及华粼对其他接近羡泽的神鸟、妖类十分“刻薄”, 嘴上忍不住骂他几句。
华粼因为葛朔那顶被羡泽夸过几句就镶在脑袋上的竹笠, 以及那明显心里还放不下的反应, 按捺不住要对他有点阴阳。
但这些年, 随着他们通力合作,四处搜罗与蓬莱相关的信息, 也找到了越来越多跟应龙成长的线索——
应龙是所有真龙中最难以成年的,其余一些蜃龙、蟠龙不过一两百年便可以成年, 应龙却要经历四五百年甚至更久, 而应龙也是群龙之中对天雷掌控力最强的龙,可以说夷海之灾中曾经被人只言片语记载过的如密林般的紫色天雷,就是只有应龙才能召唤的。
在她龙角尖化作乌色,龙身形态最大可比拟山脊时,就到了该迈入成年的时期。这时真龙恣情期的性情渐渐褪去,会变得更成熟更稳定。
而当她灵力溢出, 周身实力足够强大之时,便可以在蓬莱周边海域蒸腾水汽,搅动风云,让东海掀起暴雨与乌云——
典籍被损毁太多,虽没有说细节,但应龙就可以在这暴雨乌云中迈向真正成长的一步。
羡泽的角只有一点点乌色,她的龙身还没有大到堪比山峦的地步,葛朔毕竟不知道她身处危险之中,还总希望她依旧是受他们庇护,在神鸟环绕中快乐的幼龙,便推测道:“她应该还小吧,如今的时期好像还没结束——”
华粼摇了摇头分析道:“她做的墨经坛已经在凡界传播开来,修仙者人人皆可用,她早就不再为此闭关研究了;栉比阁不是也在闲丰集还是什么地方开始开了,感觉她进入正轨之后就有些兴趣缺缺了。许多事情她都没有再那么沉迷了。”
葛朔看着别的地方缺损的卷轴,上头写着“恣情期”几个字,愣愣道:“我才发现这里写的是恣情期,这跟发情期有什么区别?”
华粼抿嘴道:“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发情期,只有恣情期,是真龙沉迷外物、恣意放纵的时期。”
葛朔一直以为羡泽跟他的亲吻有“发情期”的成分,之所以后来她不再缠着他,转去黏着华粼,是因为发情期在华粼身上得到了满足。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一直都很清醒。
很清醒地喜欢过他。很清醒地避开了他。
葛朔面上表情古怪了起来:“若是没有发情期……可她不是还每天跟你缠在一起?”
华粼微微昂起头,这些年过去,他越来越展现出鸾鸟本身或许就有的傲气:“我们毕竟不一样。”
葛朔没忍住,嗤笑道:“你们要是如此不一样,那你何必去欺负那些想跟羡泽玩的其他神鸟。”
也不知道是羡泽本就护短,华粼对待其他伙伴还态度颇好,但对于那些一门心思、锲而不舍往羡泽身边凑的神鸟就愈发手段狠辣了。
甚至是连他们飞过来想要跟羡泽说几句话,他都会将对方给打跑,对他们的容姿几句冷嘲热讽,甚至动用法术封住对方的身躯,让他们没办法化作人形。
葛朔真不理解。
羡泽已经宠他都宠的没边了,她虽然依旧是喜欢漂亮玩意,但对于那些接近她的神鸟最多就是逗逗玩笑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亲密。而华粼却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没有安全感。
是她惯坏了他吗?
葛朔知道羡泽将最喜爱的珠玉金银都拿来送给华粼,对华粼从来都是赞美与夸奖,对于他诸多行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还不够吗?
华粼到底想要什么?
华粼红瞳注视着他:“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姑获和青鸟现在都还在跟她一起玩闹,吐绶和竦斯也经常为她磨墨,我什么时候欺负人了?”
葛朔啧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说的是那些能化作男子的神鸟!还记得以前,你虽然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照顾她,但最是会装的柔声细语,现在呢?我听说有些神鸟甚至因为跑到浴室去陪她,被你薅了翅膀上的羽毛。”
华粼笑了笑,他说话愈发夹枪带棒:“我在她面前照旧是柔声细语,只是你瞧不见我们俩共处的时候罢了。难不成若是你在她身边,就对这种事毫不在意,也不会给他们下马威,只让他们敢壮着胆子去闯她浴室卧房。”
葛朔噎住了。
华粼别过脸去:“你以她的友人自居,就批判起了我,可她都没有为我的所作所为生气,你倒是替她不满起来了。我说过,我愿意一直这么对其他人拳打脚踢下去,在她身边这是代价的话,我能忍!葛朔,你若是有一日在我的处境,你也会明白的。”
葛朔脸上渐渐浮现起羞愧来,半晌道:“只不过我觉得蓝雀的事太过了。”
华粼眸中闪着寒光:“某些神鸟化作男子模样接近她,只是单纯喜欢她的容姿性格,喜欢她待人的宽厚大方,但蓝雀就是纯粹的贪她身份,这样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葛朔脚步踱了踱,他性情还是坦率真诚,转过头来愧疚道:“抱歉,是我对不住,不该这么想你。只是我觉得你看起来好像很是不安,就像是……我说不上来,就像是你不相信羡泽会喜欢你一样。”
华粼坐在溪畔,他穿刺了耳洞,缀着红宝石的挂坠,衣裙是跟羡泽尾鳍一样的流光半透,葛朔就这种看不出美丑的牛眼也知道他此刻美的人神共愤。
他不明白华粼为何会如此不安。
华粼半晌道:“或许是喜欢的,但……”他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知的惨笑:“我不知道……葛朔,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是在扮演华粼。而羡泽就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华粼,跟我本身没有半点关系。”
她越是夸赞他装扮他,越是在他身上肆意纵情,他越是觉得自己像是真龙宝库里爱不释手的玉雕,不过是满足她在视觉上与身体上的喜好与恣情罢了。
他总想摘掉这些装饰,总想展露更自我的部分:他其实性子很冷,跟神鸟们关系都不那么亲近;其实他卧房内都没有太多装饰,这些外物对他而言没有吸引力;他其实喜欢照顾羡泽的起居,她怕他弄糙了手的事,他都愿意干。
但每当她眼里闪烁着满意、喜悦与甜蜜时,他一句抗拒都说不出,反而主动顺着她的意志,将自己扭曲成更能哄她开心的形状。
唯有能让他确信并非模仿华粼的部分——就是他心中对她的独占欲、对他人的嫉妒,羡泽说得对,他觉得那些家伙都配不上她,他自己也配不上她。
而当他展露自己的恶劣一面,被她发现却也被她原谅包容的时候,华粼总是有种真实的自己也被她爱着的错觉。
葛朔不解:“什么‘假扮华粼’,你这话说得实在是没头没尾。她打小就亲近你,几百年来如此啊。”
华粼露出笑容,仿佛从没有过消沉与自我怀疑:“我随口说的罢了,她现在正在书房中研学那能招引天雷的法术,你去找她就是,别说我欺负人了。”
葛朔飞去找到羡泽,就发现她在研究天雷的同时,手里还在编着一串金珠子手串,葛朔好奇地看她笨手笨脚的串珠子,道:“你还会做这个?”
羡泽:“唔,你觉得好看吗?是不是珠子有点细了——”
葛朔心里有点想要,伸出手腕道:“你往我手上比划一下,就能看出好不好看了。”
羡泽伸手比划了一下,葛朔之前捂白了一点,现在又成了小麦色,金珠子在他手腕上显得相当俗气,她撇撇嘴:“你那么黑,戴着可不好看,这颜色配谁你还看不出来。”
葛朔老实道:“配你。”
羡泽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爱戴这些玩意儿呢。”
他懂了,也有点惊讶,羡泽竟然会给别人做东西,她性子一向是怕麻烦的啊。
葛朔坐在桌边,一遍翻看着她桌案上遍布皱痕字迹不清的卷轴,一边道:“你那么喜欢华粼?”
羡泽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
葛朔手一甩,将竹笠飞到旁边的立架上,回过头才看到她狐疑的眼神,连忙摆摆手:“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你喜欢他哪一点!”
羡泽想了想,半晌咕哝道:“我说不上来,就有那种——时间既笼统又具体,既是一天一天过的,又好像一眨眼就好多年。虽然每一天没有太大区别,但并不是讨厌的感觉。”
她低下头:“而且就是很舒服。”
她有时候觉得这是习惯的力量,但当这种习惯让你充满对惯性的期待,充满生活其中的舒服,她还能说是因为习惯才喜欢吗?
羡泽忽然没头没脑的笑着说:“哦,我才知道菱角做汤很好吃,是华粼觉得我贪嘴,从凡间找来食谱学做的。他就是看起来聪明灵巧,你不知道他有多笨,不知道多少事都是他一点点学来的。”
葛朔恍惚间意识到,羡泽对他的喜欢或许已经演变得很深刻。
但华粼却不敢信。
不过葛朔当时还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在对彼此的认知中产生了偏差。
羡泽越是觉得自己在表达着感情,华粼就越是觉得她只是着迷罢了;而他越是这么误会,越不敢表露自我的这样扮演下去,看起来的形影不离与事实上的彼此相爱,却在华粼的视角中错开了更多……
羡泽:“做完了!是不是有点丑?”
葛朔朴素的“大就是美”的审美,让他摸了摸下巴道:“珠子太小了吧。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很圆。”
羡泽其实自己也不太满意:“没事,反正我凝气聚神修炼的时候就跟发呆似的,手上就需要弄点不费脑子的活,我再多做几个,挑一个好看的给他呗。”
葛朔想说,你也可以挑一个不好看的给我。
但他看得出来这二人的亲密相配,不好意思说这种话就挠了挠头:“那你不要的也别扔了。”
不过恣情期过去的羡泽,确实耐性不如以前,她做了七八个,终于挑出一个比较顺眼的,在夜间沐浴后,套在了华粼手腕上,羡泽别扭道:“就这个还勉强能看,送你了,毕竟你不是总送我东西吗?”
华粼在昏暗的屋中,摸着手腕上的细珠手镯,恨不得将手捂在上头,给金珠暖出他的体温,咬唇笑道:“这都不算惊喜了,姑获早就大嗓门的说,你做了七八条手镯,是都发给谁了?”
羡泽:“我没给别人。那些都是试做的,不好看就不给你了,我都收进宝囊里了。”
华粼不舍得:“都给我吧,我觉得羡泽做的东西都好看,我可以全都戴着。”
羡泽抿着嘴笑起来:“哎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宝囊都快塞满了,可不好找了,不给你了!喏,你也要还我东西——啊,之前不是偷偷拔过你的尾羽做发簪吗?但是都已经坏了,你再给我一根羽毛吧。”
她只是随便要个东西做交换,毕竟鸾鸟的羽毛掉了很快就能再长出来。
华粼沉默片刻,羡泽还以为他不愿意,刚要说算了,就看到华粼在昏暗的房间中张开了羽翼。
她刚伸手摸过去,华粼就压住她的胳膊不许她挑选,而是半背过身去,从身上拔下一根羽毛。
他咬牙闷哼一声,羡泽惊讶:“疼吗?以前不都是不疼的吗?那我不要也行——”
很快,羡泽感觉到一支灵力充沛的羽毛递入手中,他似乎小口抽着冷气,道:“羡泽可要收好了,这根羽毛可是弄不坏的。”
羡泽依稀能瞧见羽毛根部的一团血色,但触摸上去却是细细的绒毛,其他地方与他身上的羽毛看起来并无区别,她抚了抚,笑道:“好。那我反而不舍得做成发簪了,我就收起来了。”
华粼半晌有些虚弱的轻声道:“没事,你也不必在意,毕竟我也……说不定这根羽毛也是假的……”
羡泽:“什么?”
华粼只是紧紧拥着她,摇头不再说了,只是手抚上来。
羡泽笑着缩起脖子:“我就喜欢华粼又不好意思又很主动的样子。而且你现在都已经这么熟练,技术好的我有点招架不住了,还总是说几句就脸红——唔,干嘛,我说了什么你就咬我……啊!别咬那地方!”
羡泽将那对他来说如撕裂灵魂的羽毛放在了枕头下面,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抱住了他。
不过华粼其实也想,羡泽对他是着迷还是喜欢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金丹愈发耀眼,她的龙角有更多成熟的乌色,她能最大化作的身躯堪比灵山,羡泽真的要长大了。
他遥远的记忆里,蓬莱的群龙们或多或少都沾着魔气,更有蜃龙那般的魔龙,可羡泽不一样,她在泗水畔这片由无数神鸟精心维护的蜜罐子中长大,她的金丹是真正的纯净无瑕——
只是他们能找寻到的上古典籍太少了,对于如何让海底的蓬莱重现世间,只有些只言片语提到了什么“天雷”和“息壤”。
息壤还是多年前从西海前来求封公主的玄龟送来的,听说是西海长寿玄龟吃千年宝珠拉出来的——羡泽当时还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想拒绝这“贡品”,没想到却是蓬莱重现的关键。
但天雷就只能等羡泽成年。
或许也到时候了,该让羡泽现身东海,招引天雷,让天下重归夷海之灾前的群龙时代。
华粼其实也在渴盼另一种可能性:或许只有蓬莱现世,辅佐她走到这一天的华粼才有可能在她面前现出真身,得到她的原谅——
毕竟真总需要蛟的相伴,会不会她见到他的真容,哪怕不喜欢,也会将他留在身边吧?而会不会到那时候,他更恐惧她的厌恶,至死也不肯露出真容?
华粼根据群妖的打探,得知画麟似乎也频繁在凡界现身,甚至吞吃过不少修仙者。
因几百年没有雷劫,这年头修仙者们实力也比夷海之灾前要强上许多,画麟看来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增强实力,妄图等到她化为真龙后吞吃她。
但怎么可能。
华粼自从和本体割断前窥视到的那一场交手就看出来了,画麟自身极限最多是与身为幼龙的羡泽打个平手。
哪怕他是能吞食万物的蛟,酝酿数百年,跟群龙之首的应龙相比也是天壤之别。
如果羡泽能掌控天雷,他就更别想了。
哪怕是画麟想要在东海拦截羡泽,但神鸟都庇护在她身侧,除非他驱使整个魔域的属下倾巢出动展开大战,否则他是不可能赢的。
华粼也想到了这一点,也打算让群妖们监视封锁从魔域进入凡界的各个暗渊,若是画麟真有这样的动向,他便能第一时间知晓。
只不过他从未说过这些……
毕竟他无法解释,他是如何知道画麟的存在,又对画麟的目的和身份如此了解。
而葛朔也知道他为了羡泽在东海现身的事,多次离开泗水外出,所以当他听闻说鸾仙似乎去会见过千鸿宫宫主,便也没想太多。
虽说华粼一向是不喜欢凡人,上次羡泽在泗水畔偶遇了千鸿宫的小少年,他还忧心忡忡的念叨许久。但毕竟千鸿宫与千年前的神鸟关系密切,华粼应当是去找寻夷海之灾前的线索了吧。
实话说来,不论是羡泽还是众神鸟,虽然时常出入凡间,但从来没有将修仙者们看在眼里,他们习惯于这群凡人一盘散沙,忙忙碌碌,虽有能力出众者但也不过转瞬即逝的两百年的寿命。
因此当羡泽在东海现身之时,惊讶发现众多修仙者等候多时,她甚至还以为是之前见过的千鸿宫少年走漏了风声,许多凡人正打算迎接她,对她恭敬拜首……
第163章
羡泽的身姿从东海之中腾飞而出。
她以前想要变成最大的体型, 只敢偷偷趴伏在山峦间的谷底中,生怕被人发现金龙腾飞。
但现在她终于可以在广阔的东海之上遨游,羡泽张开在水下也能够凫水的洒金羽翼, 尾鳍摇摆, 将海面撞击出一片冲天的白浪水雾。
她在云层中旋转身姿,龙尾甩开云雾,忍不住张口大喊——
云层之间回荡的是一声愉快悠长的龙吟。
长年被神鸟小心翼翼塞在泗水群山之中, 她都不敢龙吟, 不敢在外显露出自己尾巴, 不敢大肆释放自己的金丹灵力, 从今之后当真要不一样了!
原来长大意味着如此的自由, 原来只要她能招引天雷、重现蓬莱就能——
羡泽在空中云层中翻腾绕了个弯,她忽然看到半空中立着许多修仙的凡人。
羡泽颇感兴趣地望着那些漂浮在空中分队林立, 气势好比天兵天将的修仙者, 他们还穿着各色衣袂飘飘的衣衫, 空中似乎还有法器闪耀着灵力, 神情严肃却又惊愕地望着她。
啊。她穿越过来数百年,都忘了这里绝大多数凡人应该都过得像是修仙小说那般, 入宗门、学心法,会有什么师徒虐恋、爱恨情仇, 什么仙魔斗争与伙伴情谊。
羡泽在如此多目光下有些得意, 因群妖中有不少都曾向她上贡过,她自然也觉得这群修仙者也是来为她的“成年礼”表示敬贺。
她笑嘻嘻地向华粼传音入密:“这是你给我准备的惊喜礼物吗?我是喜欢凡人的事,但也不用找那么多凡人来见证呀。”
华粼、葛朔及众神鸟不走水路,比她慢了一步,刚刚飞至东海海岸上空,葛朔眼尖的先看到地面上以结界遮蔽身形的众多修仙者, 还有远远空中矗立空中的数百人,心里重重一跳。
华粼跟葛朔对视一眼,眉头紧皱,传音入密回话道:“此事我从未告知这群凡人,甚至连众妖也只让他们监视暗渊,而不要前来接近……怎么可能——不对劲,羡泽你先回到海中!”
华粼话音未落,众多将羡泽捧在手心里养了四百多年的神鸟们,就看到了令他们肝胆俱裂的一幕。
那些将灵力滴水不漏收蓄在体内的修仙者,突然爆发出惊人的灵力,空中浮现连华粼也从未见过的上古阵法,而阵法中射出震动海面的古朴灵力——
羡泽猛地拧身,似乎想要在空中凝聚成灵盾,却没想到那道灵力如穿透琉璃般击碎她的灵力与一切防卫,洞穿了她的胸膛,血雾迸射!
与此同时,被撕碎的云雾遮掩中,无数术法击中了她!
她骄傲又清透的龙吟忽然变得凄厉悲鸣,华粼只听她那一声惨叫,便感觉理智与心脏同时被撕裂开来!无数神鸟愤怒惊惧地尖啸着,朝她的方向疾飞而过,而远处的云层已然被喷射的血水染红,云朵之下甚至落满血雨,连日光都随着一蓬蓬炸开在空中的血雾,变成朱色霞光。
葛朔睚眦欲裂:“羡泽!!”
她在云中疯狂翻腾,距离羡泽最近的几十个修仙者眨眼间被击碎成渣,但很快,羡泽就恐惧的意识到她难以汇聚起灵力,她的金丹碎裂后大量灵力疯狂外溢,她甚至难以使出法术,更别提召唤风暴和雨水,掌控天雷!
别说要让蓬莱重现,成为真正的应龙——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本应占据上风的羡泽,因金丹击碎,逐渐不敌,那群修仙者又夹杂着数位化神期高手,她被折断一侧羽翼,被刺穿龙爪,甚至被扒掉数枚鳞片!
也有无数修仙界,在龙身的袭击之下不堪一击,成了掉入海中的肉块血泥。
华粼发了疯一般上去斩断缠绕着她躯干的灵力,他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像是呼唤,而像是泣血鸣啼。
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呵护数百年的希望,在这群野蛮的修仙者手中,就像是被关在笼中被矛戳刺受伤的小兽!
他们怎么敢?!这群修仙者怎么能——
他们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华粼在极度的心痛愤怒中,也逐渐意识到,这一切恐怕都是画麟的计划!
为什么他们苦苦搜寻上古典籍数百年,却找不到太多。恐怕是在更早之前,画麟就已经暗中收集走了,他甚至在这个过程中掌握了能够击碎真龙内丹的办法。
但如果是他直接对上羡泽,且不说羡泽必然会对他极为警惕,他击碎羡泽的金丹后恐怕也会被狂怒的她伤个半死,他都无法确保自己还能有命吃下羡泽。
对于画麟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笼络另一批势力加入战局。
而凡界大妖多半都更敬仰认同真龙,也与华粼取得联系,策反他们很容易被华粼察觉。
画麟最终选择的竟然是在此之前都没怎么放在眼里的修仙者。
只是众多修仙者都对魔域相当警惕反感,画麟可是魔主,怎么取得他们的信任……华粼明白了。
画麟也一样能够化作鸾仙,或者是他化作了其他被他吞吃掉的修仙者,在这群修仙者中已然撺掇起了他们的贪婪欲望。
是啊,想当年夷海之灾虽有群龙之间的内斗,但真正逼死群龙逼走最后几条龙的,正是那些曾经靠着做龙仆壮大的修仙者们!
他们当年都有杀龙的实力,如今自然也有这个可能!
而且画麟也在上次交手后意识到,如果让羡泽成年并能召唤天雷,他绝对毫无还手之力,于是他决定就要吃掉现在还是幼龙的羡泽——
赌一把,说不定以羡泽的高贵身份,他还有可能化作真龙……
只是这群修仙者是如何知道他们抵达东海的时间?
华粼很想去怀疑其他的内鬼,但决定何时前往东海的几乎只有葛朔、他和羡泽三人。
他内心有个更大的可能性:或许他只是自以为与本体彻底割裂开来,但实际上他们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画麟一直有办法感受到他的方位,察觉到他的举动——
害死羡泽的到头来……竟然还是他自己!
华粼脑中只有天崩地裂的悔恨。
如果他坦白自己的身份,告诉羡泽那个暗中黑蛟的存在,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他这个分身,会不会她早就警惕得知身边的危险?
华粼只感觉自己的喙已经断裂,一侧羽翼也被撕裂开,他吃力地飞掠上去,也看到了羡泽龙首的双眼中是惊恐、愤怒以及还来不及成型的仇恨。
她面颊嘴边溅满了血肉,尖利的牙齿咬碎了凡人身躯,吞吃下十几个修仙者,右眼中也溅入鲜血,顺着眼眶流淌下来,她在惊恐之后的瞬间也展露出真龙本身的峥嵘,以他从未见过的疯狂和震怒,向周围的修仙者报复以鲜血。
双方都像是被对方的手段惊骇,杀红了眼。
远处海岸边。
一个黑影坐在海中小岛上怒浪拍打的礁石上,他半个身子化作人形,面容上还戴着黑铁面具,而腰部以下依旧是蛟的庞大身躯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他仰头望着远处染血的云朵,还有那蹁跹完美的金龙,正在围攻下逐渐伤痕累累,他面色苍白,肩膀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痛楚,但他仍然睁大漆黑的瞳孔,凝望着这一切。
而他身后为数不多的几个下属,也被羡泽的身姿震撼,呆呆仰头看着东海海面上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听到其中一个魔修喃喃道:“……这就是真龙。”
画麟很想命令他们跪着低下头,但终究是没有开口,她的辉煌,她的死亡,多一些人见证也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穿透躯体的剧痛通感也提醒着他,华粼正在拼死想要保护她,以至于遍体鳞伤。
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不止是华粼的痛觉。
画麟自从确定了计划之后,反而进一步加深他跟华粼的通感,有时他闭上眼睛便能依稀听到他听到的话语,感受到他内心的波动,确认他所在的方位。
当然他也更能感受到羡泽耳鬓厮磨时的体温,含笑说话时的亲昵……
有多少次,画麟几乎要陷在那他从未拥有也从未触摸到的温柔里,他差点忘了自己要活下去的决心,要吞吃真龙的野心。
而他越是要陷下去越是厌恶华粼——他一个赝品,竟然伪装四百年真的把自己当成鸾鸟了?
要是没有他吞吃真正的鸾鸟,没有他化出这个分身,哪有他这些年偷来的时光!
东海之上,这群乌合之众的修仙者竟然比他想象中要强,也比他想象中要贪婪,他望着她的护心鳞被拽掉,心头抽痛一瞬,却又咬紧牙关按下那些多余的情绪。
反正她都会被他吃掉,现在掉几片鳞也无所谓……吧。
她金丹被击穿后,竟然还能杀了很多足以翻手云雨的修仙者,看来这一石二鸟实在是成功。只要等她重伤坠落,他便前去将她吞吃而下,而后便可神魔两界百无禁忌,甚至因修仙者被她杀到断代,他在凡界也会通行无阻,到时候若是他能招引天雷,便可重现蓬莱,统领两界!
东海上空。
华粼几乎已经无法飞行,周身白羽浸透了鲜血,他瞧见青鸟断首而亡,姑获重伤坠海,连葛朔也周身覆盖火焰。
羡泽艰难支撑的抬起龙首,望向了近在咫尺与敌人扑杀的华粼,眸中映照着他受伤的身影。
她似乎也被华粼满身是血的模样震撼,眼底浮现几分痛苦。
华粼与她双目对视,心里几乎都要碎了。
……她已经遍体鳞伤,竟还在心疼他。
羡泽看到分分陨落的众神鸟,悲痛至极,却也理智的意识到血战下去没有意义,她如果不想让所有人都死绝,必须要想办法先撤离——
而她环顾四周,却竟然找不到几只尚能飞在空中的神鸟,羡泽只能勉强朝着华粼、葛朔的方向传音入密:
“走!我们入海离开这里,我会掀起云雨做掩护,你们先跟我一起走!”
华粼看向葛朔,他听到了羡泽的声音,燃着火焰的羽翼略一颤抖,却没有回头与她一同退走的打算。
华粼一瞬便理解了。
葛朔想要断后。
只有他在这里拼死阻击所有想去追的人,羡泽才有更大的机会离开这里。
不……如果连葛朔都死了,他不敢想羡泽该有多痛苦。
羡泽并不知道他们二人的意图,她努力想要掀起骤雨,金丹却全然不听使唤,只让海面上漾起能够遮蔽他们身形的迷雾,她正要逃离,下一秒,这雾气又被浩然的剑气荡开。
羡泽看到一位手执雪霜银剑的男子,衣襟上遍布血迹,抿紧淡色的嘴唇,苦苦支撑在空中——
若在曾经,以她的审美旨趣或许会多看这男人的脸几眼,但此刻她心中只有恨意!他也是这群凡人蝼蚁的带头人之一,刚刚她也被他召唤的冰星所伤!
此人也已经重伤,在空中摇摇欲坠,很快便支撑不住朝海中坠去。羡泽借着云雾,也化作人形追上这个男人,她说不定还能拉上一个垫背!
只是羡泽在坠向海面前,回头遥遥看去,却瞧见华粼与葛朔二人都未能跟上来,而华粼似乎挡在葛朔身前。
怎么会?他们怎么不走——!
下一秒,她撞入了冰冷的东海之中。
……
画麟潜入海水中,她的气息东海中急速的洋流很快冲散,她的金丹因为被击碎,周身灵力的光芒都黯淡下去,海水中到处都是下坠的刀剑法器,残缺不全的尸体,画麟在并不平静的海水中搜寻许久,竟然完全没找到她的身影。
甚至连那个被她掐着脖子坠下来的化神期修仙者的尸首也没找到。
不可能,除非说水下有什么夷海之灾前留下的洞府,能够隐匿行踪。
画麟心中甚至升腾起诡异的庆幸,他心中一直恐惧于看到她的尸体,如果她还活着,他或许可以想办法豢养她、扮演华粼欺骗她,将她带到照泽那一片宫室中与她一同生活……
画麟在海中搜寻许久无果,而华粼通感带来的濒死般的痛苦让他太过不适,他先一步回到了刚刚所在的小岛上。
几位满身石鳞的下属聚在一起,而华粼正被他们从水中拖上来,扔在礁石上。他肩膀腰上失去了大团血肉,半死不活、气息微弱。
华粼再也维持不住那鸾鸟的伪装,左臂还保持着被折断的羽翼模样,右臂已然化作人形,关节反折,手腕上他最是小心翼翼戴着的金珠手镯,依然在搏斗中碎裂染血,大半珠子掉落。他下半身则变成了黑蛟,尾部血肉模糊,无力的蜿蜒在海水拍打的石面上。
他已然不可能活了,只剩下最后一缕意识,还如癔症般喃喃道:“……葛朔、你走……她需要你、我……我什么都不是。她需要你……她……”
画麟低头俯瞰着他,忍不住冷笑道:“你也觉得她根本就不爱你,所以拼死救下那个什么葛朔吗?呵,等吃下你,我自然也会找到葛朔。他受伤很重,也跑不远的。”
华粼听到他的声音,逐渐黯淡从红色变为黑色的瞳孔回光返照般亮了亮。
画麟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没有找到羡泽——也就是羡泽还有一线生机!
画麟看着他死前燃起最后一点希望的双瞳,昂首冷笑:“你以为她还能活?等我吃下你,有了你的记忆,我有的是办法找到她!”
华粼定定的望着他。
直到画麟化作原型,张开巨口将他吞下的一瞬间,才看到华粼闭上双眼,嘴角一丝笑意。
画麟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妙。
但华粼毕竟是他的分身,几乎是被他吞噬的瞬间,就与他融合——
画麟只感觉无数记忆冲撞入他那贫瘠又混沌的大脑,那些让他极其陌生的情感几乎要挤破他薄薄一层皮似的心脏,华粼黑色利爪按在礁石上,忽然不受控一般化作人形。
身上布料湿透紧贴在瘦削凸起的肩胛骨上,他虚弱无力趴伏下去,浑身颤抖,像是从胎盘里被剥离出来后扔在地上,环顾四周,竟觉得一切都像是因为脑中的情感而陌生。
他大口喘着粗气,肩膀缩成一团,想要发号施令,却只感觉胸膛郁结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画麟双眼发酸,五脏俱焚,他喉咙哽咽到发痛,华粼死前都没能叫出的呼喊,正从他嗓子眼里带着哭腔挤出来:
“……羡泽!”
第164章
数位石鳞忌使站在礁石上,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动也不敢动。
而画麟在发出那声悲怆的呼喊后,便痛苦趴伏在海水边, 仿佛躯壳内正在有两个魂灵相互撕扯。他时而抽搐颤抖, 时而脊背尖刺凸起,低声哀嚎,画麟忽然又变作蛟身, 只不过他滑腻柔软的黑色皮肤下, 似乎有什么在膨胀游走……
他所有的力量仿佛都用在身躯中的内斗, 如同即将爆炸却被他死死压制住, 画麟艰难地爬起来:“……回去!回照泽!快——!”
几个石鳞忌使恐惧却又隐隐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心中甚至希望他就此死去也不错,但还是装作恭谨道:“可那只真龙还没找到……”
画麟嘶哑道:“她已经废了, 不论什么时候找到她都能吃掉她!先回照泽!”
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再加上他敌人众多, 必须先回到自己的老巢, 想办法压制住华粼那横冲直撞的魂灵再说!
而与此同时,东海深处的水下洞府。
羡泽拖拽着钟以岫的头发, 将被她打的经脉寸断的他掷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她喘着粗气, 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蝼蚁!”
羡泽化作龙身, 又是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又是极度愤怒地在洞中乱撞,她抬爪将钟以岫抓起来狠狠掷在地上,看着他口鼻处鲜血涌出,面如死灰。可这一切却无法宽慰她的愤怒、她的恐惧,她终于委顿下来, 声音哽咽:“华粼、葛朔,还有大家……”
角落中的钟以岫发出几声快要死去的痛苦呻吟,她立刻止住话语,还不愿让仇敌看到一丝软弱。
羡泽意识到,她必须要活下来,她必须要冷静判断局势。警觉、怀疑与愤怒充斥了她那颗过去只有快乐的心,真正的长大或许不是能够招引天雷,而是此刻如蜕皮般的痛苦。
羡泽死死盯着那浑身是血的男人,他的灵力正在逸散,他的生命正在流逝,而同样破碎的还有她的内丹。
她思索许久,朝钟以岫走了过去,当他意识到眼前的真龙打算对他做什么时,他喉咙中咳出大口鲜血,疯狂挣扎起来:“你我势不两立……你便杀了我、休要这样凌辱我!”
羡泽抓住他的领子,将他脑袋狠狠掼在石床上:“死也太容易了,你先供养我恢复金丹再说!”
……
许多忌使本以为画麟不过是短暂的不适,需要回到魔域修养片刻。
却没想到画麟回到照泽后,竟有数年闭门不出。
这比他之前受伤还要避人。
那时只是偶尔躲避起来,门窗紧闭的宫室深处时不时传来隐约的呻吟。而如今他却将自己藏得更深,忌使们却时不时能听到他极其痛苦的哀叫,以及疯狂的自言自语,仿佛在跟谁对话一般——
他再也不许任何人接近,甚至对各方而来的消息与汇报也充耳不闻,唯有偶尔的指令从他宫室内传出。
送更多的食物来!
魔域所有修为超过四百年的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都给他抓来!
仿佛他需要比之前更疯狂地吞噬,才能压制住体内那股与他不死不休的力量。
他身边某位忌使壮着胆子,询问道:“尊主,凡界从未有人见过龙尸,恐怕她还活着,可还要寻找……那条龙?”
宫室深处,他声音许久后才缓缓传出,沙哑得像是吞下无数尖石道:“找到她……也找到苍鹭的尸体。”
“这点您不必担心,在东海一事三日后,我们已然在北侧海岸附近发现了苍鹭的尸身,已然化作焦黑。”
画麟并不意外,他本来就不觉得有几只神鸟能活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画麟的食欲愈发膨胀。
他仿佛在用吞吃来压住什么。
几乎所有的忌使都散出去,只为了给他搜刮“食物”。他的命令只苦了身边的忌使,他的滥杀并未在魔域中引起太多民愤。
因为魔域交通困难,石鳞忌使为了给他运送食物,修建了许多条道路,虽说道路一开始征用太多妖类,但魔域种族繁杂的另一面便是大家对彼此都没什么同理心,妖的皑皑白骨铺成了道路,又与魔修鬼怪有何相干——大家依旧对魔主高声称赞。
而魔域崇尚强者为尊,画麟四处掠杀修为强大的妖魔,只会让更多下层对他充满敬畏与崇拜,而因为魔域越来越少有大妖巨魔,反而各个势力都蓬勃发展起来。
但画鳞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所谓的统治,这统治从一开始就不过是给他送食物的一条流水线罢了。
他也早就变得比当年虐待他的蜃龙残忍数倍。
时隔十余年,忌使们终于找到了关于真龙的一点蛛丝马迹。
在过去的时间里,几乎所有活着的蛟都会被画鳞捉入魔域,或成为阶下囚,或成为他的奴仆。任何修为强大或野心勃勃的蛟,都会被他吞吃吐骨,成为宫室地基的一部分。
东海屠魔之后,画麟因闭门不出、封锁消息,便松懈了对于蛟的监管。而就在这几年内,有一只蛰伏在水潭深处几百年的蛇化作了蛟,它刚刚从水潭进入地下暗湖,就遭遇了一只金色鳞片的受伤“大蛟”。
对方想要捕杀它,却因为经验不足,只扯掉了它的尾巴,便让它溜走了。
而后这只受伤的蛟便被忌使们发现,为了自保便供出地下暗湖中的金鳞“大蛟”。
忌使们却心知,在湖中捕猎的金鳞“大蛟”恐怕就是受伤未愈的真龙!
忌使亲信赶到画鳞身边,匍匐在地板上激动不已的将这个消息告知他:“还请尊主前去将她直接吞下,您便能成为真龙,号令天下!而且因为她内丹碎裂,气息宛若凡人,极其难以追踪,若是错过这次的消息,再想找到她恐怕就难了。”
他们却见到宫室是前所未见的昏暗,最深处的阴影中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宫室中甚至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仿佛是他将自己挠的遍体鳞伤。
画麟的声音许久之后才嘶哑的响起:“……她真的没长大,竟然连捕猎都做不好呢。”
几个忌使因为他这口吻而惊悚的相互对视一眼。
画麟半晌之后道:“照泽的水牢里,还有些修为三五百年的蛟吧。挑几只,送到她现身的湖附近,要他们不许逃,不许反抗——”
其中一只绿魈忌使激动起来:“是要以此为诱饵,捕猎她吗?”
画麟沉默许久,忽然从阴影中伸出一只爪子,爪尖朝绿魈伸去,在距离他半丈之处停下来。爪尖微微一捏,绿魈周身石鳞竟然朝他体内刺入生长,他惨叫不已,转瞬如石雕般动也动不得,在地上砰一声摔碎,裂成无数沾血的碎石。
几个忌使头也不敢抬,屏住呼吸。
画麟缓缓道:“她内丹已碎,不足为惧。”
这话却得不到手下人的信服。
一直说着不足为惧,可他差点被全盛时期的她所伤,以至于要躲在背后要用挑拨离间的方式来赢得胜利!
但忌使们没人敢说出口,有一位犹豫片刻揣测道:“如以恢复内丹为诱饵,说不定可以将她带来照泽,宫室空着许多,您可以将她养在这里。”
画麟喉咙中发出一声还算满意的吐息声,但他却道:“不必,现在不方便见她。”
不方便不只是他因为吞吃华粼后异变臃肿的身形,还有他如今饱受痛苦的身躯与极其不稳定的力量。
他频繁陷入昏迷与清醒,只敢躲在高高城墙围着的照泽中。
清醒的时刻痛苦异常,华粼似在他体内唤醒所有被他吞噬后饱含怨恨的灵魂,他头脑中充斥着无数亡灵的话语,身躯中也有种种力量正在横冲直撞,几乎要从内部顶开他的束缚重回世间。
他只能凭借着继续疯狂吞食,妄图压制住“华粼”。
而昏迷的幻梦,又让他彻底混乱。
他在那昏迷后的梦中,既是备受宠爱的鸾鸟,也是被她剥开面具的黑蛟,他时而与她紧紧相拥啜吻着,时而又被她嫌恶的踩在脚下。
来自华粼的记忆,既深深刻入脑海又与他无关。
让他时而几乎要心碎悔恨,时而对她充满幽怨;他时而充满着对她聪颖天赋的恐惧警觉,又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与渴望……
就因为吃下华粼,他已经半废了。
头脑混乱,力量不稳,他甚至感觉自己破破烂烂即将崩塌。若不是华粼,他早就能捉住羡泽,早就是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
就在这半梦半醒龟缩于宫室的几年后,他再次听到了羡泽的消息,说她短暂现身西狄,伽萨教以她为尊,想要征服统一西部荒原上众多部族。
而有人说,伽萨教圣主甚至是真龙的入幕之宾,得到了龙的庇佑才能让伽萨教战无不胜——
画麟听闻这消息时,尖爪在宫室地面上抓出道道深痕,他在内心讥讽着华粼:“看啊,这才十几年过去,她就有了新的情人!你的魂魄还在拼了命的想要毁掉我,想要拖住我的脚步,让我无法去杀了她!可她完全忘了你的死,也忘记了当年泗水的那些过往——那些温存!”
但,华粼的声音不可能会回答他。
华粼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死掉了,在他体内作乱、让他生不如死的,不如说是华粼的执念与残魂,是华粼绝不肯融入他的那部分。
画麟暗暗的想:既然华粼是他的分身,既然华粼已经死掉了,那当年那些过往就是他与羡泽之间的回忆,那其实可以说,他就是羡泽最受宠爱的情人——对吧!
羡泽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他?
到底什么凡人也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画麟对忌使们的汇报并未做任何反应,但他在辗转反侧许久,还是决定冒险离开照泽,去往西狄。
哪怕是远远见到她一面,确认她毫无反抗的能力,他就还可以再纵容她多活几年……
画麟知道以自己当下的状态去往凡界,实在太过冒险,但他真的已经疯掉了。
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些事。
几十年怀揣龙蛋的孕育,四百多年在暗处却不能触摸的窥视,常年浸润在欲望最深处的通感,亲手毁了她一切光芒的阴谋,他不知道羡泽对他来说是什么了。
画麟到了西狄,这才听说那所谓的圣主,竟然只是个低贱的半身蛇妖,而他想要接近她而不被怀疑,竟然还要伪装面目也化作蛇妖。
当他进入西狄,隐约能感觉到她或许喜欢这草原与雪山,她听过那么多云游天下的故事,却没有去过遥远的地方,她一定会对这里充满好奇。
画麟想象着,她必然会贪吃的买遍街市上的种种美食;也会坐在神庙上憋笑的望着那些真龙有关的壁画。
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轻飘飘的。
直到,他看到了那神庙之上立着的圣主弓筵月。
美则美矣,不过是个半妖。
年岁不轻,甚至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就这样的家伙,恐怕她也是图一时新鲜,用完就扔——
而后画麟就看到了他手腕上挂着的细镯。
他瞳孔一缩。
看起来像是她很早就做的试验品,甚至也不是金色,而是黑色中夹杂着几颗金珠,看起来粗糙又不规整。
但那应该是羡泽亲手做的。
就这个半妖,凭什么得到她亲手做的东西?!
是上百年过去她全然忘了为何做这些手镯?还是说那半妖无耻地向她讨要来的?
难不成她真想要用这种手段笼络伽萨教,靠着这群和妖杂种的凡人东山再起?!
一瞬间,暴怒直刺入他日渐疯狂的头脑中,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握着半条撕扯下来的手臂,站在了神庙的石阶上,周围遍布尸体。
弓筵月被他扒下一身华丽衣装,化出蛇尾,满身是血,在他脚下痛苦的喘息着。
画麟缓缓蹲了下来,他不信羡泽也会喜欢这种货色,冷冷望着他:“你是利用她跟蛟亲近的天性,才接近她的吗?就凭你这样的鳞片?”
弓筵月在巨大的痛楚中神志不清,蓝绿色的瞳孔努力想汇聚在他脸上,就看到那团黑影仿佛要不输给他一般,也给自己变出一张美丽而诡异的面容。
他手指化成利爪,指尖凝着浓重灼人的魔气,抵在半妖的小腹上,轻声道:“你连为真龙孵化龙蛋的能耐也没有,就妄图在这里上位?算什么东西。”
他指尖向下划去,弓筵月痛苦中浑身颤抖,却死死盯着他咬住了哀嚎,几乎活活痛昏过去。
画麟望着他小腹上那道丑陋的竖状疤痕,冷笑一声,将指尖剩余的魔气弹指至他面容上,转身离去。
他随手将弓筵月断掉的半截小臂扔在石阶上,只拿走了那百年前她随手试作的手镯,小心翼翼地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刚刚好。
他有些迷醉地望着手镯。
啊对,除了这个圣主,还有个满身纹身的年轻男子一直嘴边不离羡泽的名字,甚至还叫她什么“妈妈”。
她的名字怎么能让这群人念在嘴里。
甚至她还是个孩子呢……这凡人怎么敢这么叫她!
魔气笼罩了伽萨教成片的营帐,他的下属也姗姗来迟,在他的眼神授意下屠杀着。画麟站在神庙之中,望着那群龙时代的壁画,简直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忽然他听到忌使急急的汇报——
“尊主!那位似乎正在往此处赶来,而且她身边……她身边好像跟着苍鹭!”
苍鹭?!
画麟猛地怒瞪回去:“你们不是说他早就死了吗?”
……她找到了葛朔。
他听到自己脑中仿佛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完了。
太好了。
第165章
若说神鸟之中, 画麟最想让谁死,那毫无疑问就是葛朔。
他一直以为,华粼也与他是一样的想法。
整个东海的计划中最让他惊诧的便是:华粼最后选择豁出去命, 让葛朔能够活下去。
画麟不理解——
就因为华粼觉得羡泽更爱葛朔吗?
什么人会用命保护自己的情敌?
还未吃下华粼的画麟是绝对不理解的, 但如今处于两个灵魂混杂状态的华粼,似乎隐隐明白几分。
因为华粼明白,这世间神鸟之中, 最能让羡泽宽慰依赖, 也最愿意牺牲性命为羡泽铺路的, 只有葛朔。
华粼甚至因为自己赴死, 而感觉到一丝快慰。
以鸾鸟的身份死掉, 或许这就是他能拥有的最体面的结局。
而且华粼早就想到,以画麟的贪婪必然会吞下他这个分身。当年他作为分身, 被画麟掌控身体不得不窥视她, 如今他也能挤在画麟身躯内, 拖住他伤害羡泽的脚步, 叫他生不如死!
草原的夜雾中,羡泽与葛朔急速往这里接近。画麟也在惊恐与激烈的情绪下, 身躯再度开始痛苦得撕扯,他裹紧衣袍, 化作黑影, 匆匆离去。
只在走入浓重湿冷的雾气之前,画麟冥冥之中感觉到身后遥远又熟悉的气息,向神庙上最后望了一眼。
他看到了羡泽。
她眸中只有星星点点金色,穿着江南风格的衣裙,没有龙尾与龙角,她的剪影看起来像寻常女子。
她两颊瘦了些许, 嘴唇紧抿,纵然因为血腥与尸骸而震惊,但神色依旧冷静,只是微微皱眉。五官还似当年,可短短十几二十年,她却看起来成熟坚韧太多,甚至垂眸俯瞰的神态,令画麟心神一震。
而在她身边,葛朔身躯同样瘦削,还戴着竹笠,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画麟敏锐的察觉到,葛朔其实受伤颇重,但他身躯内竟然有着一大块真龙的金丹!
画麟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望着二人在风中纠缠在一起的衣带。
羡泽竟然把自己近三分之一的金丹分给了葛朔?!
那金丹散发着温暖的热量,支撑着葛朔周身磅礴浩然的灵力。若是眯着眼看去,他们二人仿佛有着同色的光芒,经历变故后两人都变了许多,然而此刻并肩而立,他们却比之前看起来更是相配——
她弯下腰,柔软衣袖中丰润的手臂半抱着那残疾的半妖,从弓筵月小腹中拿出了他塞进去的石头。
羡泽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愕,仿佛想象不到世上会有人如此恶意狠毒。
画麟猝不及防面对她的神情,心中骤然一坠。
……她那是什么表情。
他做的事情过分吗?过分吗?!
是那个半妖仗着自己有美丽的鳞片勾引她在先!是他戴着手镯仿佛显摆着宠爱四处招摇!能侍奉真龙的从来都不是这遥远西狄的凡人或妖类,而是他这样的蛟——强大的能为她孵化龙蛋的蛟!
羡泽没有在意自己掌心手臂上沾满的血,缓缓坐在了石阶上,轻轻为他掏出了腹中的石头。她表情虽然略显冷淡,但举止还似当年对待神鸟那般的温柔。
紧接着,她从自己的灵海中捏出碎片,送给了他,止住了即将蔓延弓筵月全身的魔气。
画麟瞪大眼睛。
凭什么——若说葛朔还能是因为爱,这个半妖凭什么?!
画麟不理解。
或许是因为她内丹破碎之后她自己无法使用,便想出了这种法子来操控凡人成为她的龙仆。
画麟依稀捕捉到风中传来她冷淡的话语:“是我想的太天真了。伽萨教根本无力成为我的势力……向我证明你是有用的,证明你值得我这些年的停留和注视。”
可羡泽对他冷言冷语背后,终究是几分客观,几分心软。画麟只觉得若是自己在她臂弯中,只会因为这些话语,这枚金丹碎片,涌起无尽对她的渴求、情意,以及拼命想要向她证明自己的愧疚。
但不止是她对待这个半妖的态度。
她为什么会对毫不相关的伽萨教百姓的尸首面露一丝不忍?
那可是跟曾经伤害她的凡人都是一个物种,把他们都杀了不好吗?
画麟从一开始就是要让她见识凡人的贪婪,就想让她与凡人彻底为敌,恨上这个世界,彻底沾染上魔气。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有为伍的可能,只有这样他才能以谎言诱骗羡泽到他身边!
可她为什么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想尽办法屠戮明心宗所有人,淹死千鸿宫上万弟子。
她为什么经历金丹碎裂这样的巨变,却没有疯狂,没有宣泄,只像是游龙落地,两只脚结结实实的踏在了道路上。
就像是肩上扛起重担,但双眸还能看着远方一般,她竟背负着冷静下来的仇恨,在这世间体验处处真味,走走停停……
难道真龙就一定会有浩海似的内心,难道这就是他画不出的鳞吗?
让真龙能够召唤天雷的风暴,或许不是那海面上的疾风骤雨,而是她内心狂乱又能被她掌控的风暴。
画麟痴痴的望着那枚金丹碎片融入半妖的胸膛。
若是他也能拥有一块她的内丹,且不说他必然能实力大增,她和他的气息就能彻底交融,就像是两颗心脏紧贴在一起跳动……
画麟只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想象,便感觉胸口发烫。
而葛朔似注意到雾气中的不对劲一般,远远朝他的方向投来目光。
画麟与他双眼遥遥对视的一瞬,只感觉后颈发紧,身体中更是翻江倒海,他几乎要痛苦的弓下腰去——
葛朔。葛朔!
画麟逃也似的回到照泽,他体内的撕扯愈发强烈,仿佛华粼也在因为见到她而兴奋。
画麟知道自己变成蛟型会更舒服,可他不愿意面对自己如今臃肿如附生肿块的蛟身,用尽最后一点力量维持着人形,赤裸的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得低声喘息着。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被华粼折磨死。
他求生之路才走到这里,怎么能被自己所杀?
可华粼毕竟是他最早的分身,吞吃下去之后他们融合的太深,他没有办法像是吐出别的未死灵魂一般,将华粼吐出自己的躯体。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听说,真龙以梦化作龙蛋,龙蛋中包裹着数个被天雷“渡劫”而死亡的灵魂。若是他能模仿真龙,能不能把自己体内的华粼或其他不甘的灵魂,也被蛋壳包裹,从而断绝对他本体的干扰?
画麟的求生欲总是在一切善恶前头。
为了活下去他总是什么事都愿意做的,而将华粼控制在体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画麟还想要给自己留下一部分重要的东西——华粼的回忆。
特别是与羡泽相关的回忆,他既然拥有就决不允许这些回忆在离开他!
中途他多次因为痛苦昏迷过去。
身躯之下不但流淌出了越来越多的冥油,还有黑烬如雾气颗粒般悬在宫室静滞的空气中。
昏迷后的幻梦中,他隆起的却不是蛟身上的“肿块”,而是小腹。他回到了自己当年在魔域被蜃龙奴役的时候,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是化作人形赤裸的被它拴在主座之下。
画麟回过首去,却看到那主座上并不是蜃龙,而是——羡泽。
她双腿交叠,金瞳明亮,穿着那件流光溢彩的衣裙,目光俯瞰下来,冷冷望着他:“你在看什么?”
而她身后,戴着竹笠的葛朔像侍卫一般伫立着,竹笠下嫌恶的目光也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有人将一大团血腥的尸块扔到他面前。
羡泽昂起头:“吃啊。你不是什么脏东西都能吃吗?”
他什么都愿意吃的毛病,就是在当年被真龙囚禁地下饿肚子几十年,以及被蜃龙当狗圈了几十年之后彻底养成了。
画麟转过头去,望向那团扔在眼前地面上的尸块,却汗毛竖立。
因为那尸块正是他蛟身的头颅身躯!
皮开肉绽,血腥凝固,他死得就像是一只案板上被剖开的黑鱼。
羡泽在他身后高处命令道:“吃!”
画麟匍匐下去,咬住那肉块,终于忍不住作呕起来——
他也在激烈的反胃中惊醒,猛地撑起身子,他才注意到自己趴伏昏迷的地板上,布满了抓痕和他口鼻溢出的血。
画麟膝盖压在地面上,冷色肌肤下大腿的肌肉与瘦削的小腿交叠,他手指抹着口鼻处半干的血,翻江倒海的感觉再度涌上来。
他感觉到华粼的魂灵似乎已经被他困住,正在形成一层薄薄的蛋壳将华粼与他隔绝开。而他的头脑终于变得足够清醒——
也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依稀听到了忌使前来的汇报。
说是羡泽竟然主动接近千鸿宫。
甚至与千鸿宫少主秘密举行了婚礼。
画麟猛地惊醒,瞪圆双目不可置信。
她怎么会跟别人成婚?
她难道也会身穿喜服,与别的男子共饮合卺酒,在挂满红绸的喜房内度过夜晚?
她是天地间唯一的真龙!谁能配得上成为她的丈夫?!
他几乎想要拖着身躯到凡界去一把火烧干了千鸿宫。
不过画麟也想得到,她恐怕是想要潜入千鸿宫。照这个速度,她恐怕要不了多少年就会查出他当年化作鸾鸟,与千鸿宫宫主——叫什么来着——总之就是那个贪婪凡人达成的交易。
她会认为自己是遭到了鸾鸟的背叛吗?
哈,他当年化作鸾鸟,就渴望的是这一天,就想看到她深感背叛之后对华粼的愤怒厌恶。
等等。
画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葛朔回来了就以为自己是她身边仅存的神鸟了吗?
不。
在他体内,还有他四五百年吞下的真正的鸾鸟!
那只鸾鸟在他体内不断死去复生,带给了他许多痛苦,近些年才被他压制住,但始终没有死——
如果他将鸾鸟吐出来,然后再杀了他。
那不就是会让鸾鸟重生吗?
羡泽一定会以为重生的鸾鸟,就是她这些年一直喜欢的华粼。而鸾鸟重生会失去记忆,这一切也不会露馅!
他意识到,没有华粼的影响,他是如此清醒,几乎要笑出来。
华粼顶着鸾鸟的外貌享尽了她的关注和喜爱,却没想到他也会被鸾鸟轻易取代吧!
而若是她发现重生的鸾鸟的同时,又发现了“鸾鸟”出卖她的真相,她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她要杀掉这只真正的鸾鸟?
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就太好了。
这只鸾鸟根本就没有跟她相处的四百年,凭什么接替他的宠爱!
当忌使们再次听令进入宫室时,只瞧见冰凉地板上趴伏着一只伤痕累累尚且年少的鸾鸟尸体,即使死亡也不能抹平他面色的痛苦与惊惧。
它胸膛被剑洞穿钉在地上,而它死后却不见身体腐烂,只瞧见羽翼尖端像是被火点燃的宣纸那般,卷曲焦黑,明亮的火圈在一点点吞噬它的身躯。
直到所有的羽毛与躯体化作极细的灰烬,仿佛风一吹便散作云雾。
这也证明在画麟体内被死去活来折磨数百年的鸾鸟,终于迎来了解脱的死亡。
屋内响起画麟低哑的声音:“将这团灰处理了……送更多的食物来!我快要成了,等我成了——就去千鸿宫!”
忌使们不敢抬头,照泽城已经在他的命令下封锁,城内不论大小的妖魔,多半都成了它的食物,骸骨已经堆满街道,只剩下一小批还在尸骨的城中负隅抵抗。
但他的食欲还像是没有尽头那般。
却已经没有人敢劝,在给画麟送来的食物中,他又选了一批成为新的忌使,忌使们已经明白,想要活命只能继续成为为他找来食物的行尸走肉——
画麟偶尔化作蛟的身躯也愈发笨重臃肿,他明显实力下降,甚至连一些忌使也生出叛逃离开之心,他还不自知的时不时在宫室中踱步:“为何还没有离开千鸿宫……难不成真的做了夫妻?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杀了所有人!难不成没去过东海就可以不死吗?你不是需要力量吗?就把他们也都吃掉啊!就把仙门大比上那些嘴脸的宗门全都屠戮!”
“哈,果然你还是恨,果然你也会沾染上魔气。就来到魔域吧,我们就是一样的了,我可以帮你‘复仇’,我可以告诉你那些凡人不论妇孺都没有一个无辜,我可以为你处理尸体,我什么都吃……”
忌使们早就知道魔主彻底疯了。
比如他曾经砸碎过所有的镜子,却在多年前又命人寻来一面,对镜幻化成那只伽萨教半妖的模样,搜刮起香料与西狄物件,头披轻纱咀嚼着香料,在身上绘着刺青的图案。
比如他命人去袭击凡界的仙门大比,却在关键时刻自乱阵脚,只让魔物前去骚扰袭击,回来之后却命人寻来一把琴,也不会拨弦,只会抱在怀里附庸风雅。
比如宫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挂起红绸,摆放上民间成婚般的喜床,他独自拿着酒杯在房中喃喃自语,却又陡然翻脸恼怒,尖啸着“你怎么敢配”。
直到他臃肿的身躯终于“神功大成”,他离开照泽并袭击了千鸿宫,在几日烧不尽的大火后,画麟负伤归来,却在吃痛之余面露轻松的神色。
他回到了宫室之中,躺在那张喜床般铺满红绸的大床上,赤裸的身躯上布满龙爪留下的伤痕,腰腹上有一道看起来很可怖的疤痕。
那张面容明明也有几分冷俊阴鸷,他却似乎觉得自己远不如鸾鸟美丽,极其不愿意面对这张脸,只要是化作人形出现在光线下,哪怕是身上不着一物,也都要用黑铁面具遮住面容。
而此刻他躺卧在床铺上,身边空着位置,手指不住抚摸着自己身上的由她留下的疤痕,微微颤抖,竟然轻笑出了声:
“……羡泽,好疼。”
“你剖出了我体内的华粼。那现在你手里应该有两枚蛋了。”
“告诉我,你要杀掉哪一个呢?”
一黑一白两枚蛋,其中一个是她曾喜爱之人的魂灵,却失去记忆,并顶着和他一样的黑蛟外表;一个是无辜的真正鸾鸟,受尽折磨,却也背负着“鸾鸟”的背叛之名。
羡泽是否在疑惑,到底哪个会害了她?到底哪个是她的敌人?
他藏在暗处编造的陷阱,就是要让羡泽亲手酿下错,就是要让她永远失去,悔恨不已。
他嫉恨引发的恶意,已然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画麟没有想到,最终这两个都被她养在了身边,也都成为了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的人。
第166章
她就这样被拖入了画麟的回忆, 简直就像是被拽入冰冷浑浊的水潭之中。而随着画麟视角的回忆,她那些因为之前受伤而失去的记忆,也在逐渐的恢复。
画麟、华粼。
所以说到底, 陪伴她过往数百年的人, 竟然是这魔主的分身?
华粼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要让她被吃掉才接近她吗?!
她东海屠魔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得到,实际上仇敌的布局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在身边了!
羡泽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绝对算不上深情的人。华粼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也是她心头的挂念, 她对华粼有想要腻在一起的喜爱, 但也有对他的内心懒得深挖的敷衍。
她当时只觉得, 情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自己开心、舒服, 她喜欢华粼的容貌,喜欢他的百依百顺, 也喜欢他外表下如湍急水流般不安自卑的内在。
可她从没追问过不安与自卑的源头。
到如今她成熟后才明白:若对方是寻常恋人, 对她会诉说抱怨, 她们总能在一点点地摩擦与亲近中, 剖开自我、相互学习,逐渐更了解彼此。
但华粼却不敢剖开自我, 他太怕失去也有太多秘密,因此就有更多的痴狂和善妒, 也有更多的伪装和掩饰。再加上羡泽虽然算得上穿越, 但龙的天性更占据上风,处在最自我的年岁,她觉得只要华粼让她开心,那他的事情都不必问。
现在回想,在她以为相互喜欢、青梅竹马的恋情里,他对于自己身份暴露的惶恐害怕几乎到达了顶峰, 羡泽又从未真正与他走进彼此心中,他自然做不到把画麟的事对她和盘托出。
这也就必然导致了东海屠魔的灾难。
可,理解虽是理解,不代表她不失望,若是华粼还活着,她非要扒下他的那层伪装,把他尾巴倒吊起来关在牢里,逼他说出一切真实再说。
但现在这笔账到底要怎么算,已经说不清楚了。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江连星竟然跟华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之前她从小养到大的华粼,则是她从未蒙面过的真正的鸾鸟。
准确来说,当一白一黑两枚蛋到她身边时,一切都形成了命运的对照。
她差点杀死了江连星,在他作为孤儿流落受苦许多年后才接到身边,对他的态度远比不上“华粼”,还把他当作盛放魔核的工具使用,甚至是打算在他替她收集金丹之后,把他吃掉。
而羡泽顶着师母的身份,也充满了对江连星的诱导和欺骗,让他对她心生依恋与信赖。江连星上辈子对她真实的面目与身份一无所知,才会震惊又茫然的临死前看到羡泽吞食他的血肉。
而真正的鸾鸟又被她误会是华粼,竟被她取了个跟伤害困住他四百年的仇人同音的名字。也因为羡泽在多方混淆的消息下,仍是相信华粼不会背叛自己,所以从小对鸾鸟很是亲近,几乎是华粼如何宠溺陪伴她长大,她便如何对待鸾鸟。
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她算是小小补偿了受过那么多苦的鸾鸟,将大半的爱都倾斜给了越过那么多荆棘才第一次遇到真龙的鸾鸟。
但这回忆之中的画麟,太让她恶心了。
恶心透顶。
羡泽挣扎着想要从粘稠的回忆中苏醒过来,却感觉到自己小腿肌肤上冰凉滑腻的触感,蛟的身躯紧紧缠着她,就像是把她勒进肋骨般拥抱着。
羡泽能感受到指尖抚过她脸颊的微痒,听到他沙哑的喃喃自语,那份厌恶让她愈发清醒——
“羡泽,为什么要皱眉呢?你若是能见到回忆,便能知道我们的渊源有多么深厚……”
“你在我腹中几十年,你那时候也拼命吸取着我的营养,我那填不饱的食欲就是从孵化你开始愈演愈烈,夷海之灾我在灵山上诞下你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快死了,我怎么不算你的养父?”
“就在这间屋内,我历经过咱们之间每一次浓情蜜意,你亲吻哪里我都感受得到,我在这里也会呼唤你的名字,我怎么能不算情人?”
羡泽真的要吐了。
她只感觉怒火重上天灵盖,脑中那根弦崩断的瞬间,她睁开眼睛,金瞳迸射出愤怒的火光,望向了近在咫尺的画麟的脸。
画鳞缠绕在她身侧的蛟身迅速褪去,只留下他作为凡人的化型,甚至此刻他幻化成的还不是自己的本体,而是华粼扮演鸾鸟时候的金发红瞳模样!
羡泽怒极反笑,将手朝他伸了过去,画麟竟觉得她会因为这段回忆而对他有情,还想扮作华粼那般半眯着眼睛靠近她的手指。
她用力抓住他的头发,周身灵力暴起,逼他仰起头来:“脏东西,别用这张脸,你不配。”
红瞳瞳孔一缩。
羡泽感觉自己可能被他缠住在这床上躺了许久,身躯因为陷入漫长的回忆而酸软。她余光看过去,却发现这张喜床的红绸上布满凝结的血迹,而她双手化作淡金色的爪子,爪尖凝满了黑红色的血迹。
画麟身上也布满抓痕。
恐怕是她在回忆中因为愤怒或抵触,正在不断挣扎,将画鳞挠的浑身是伤。他却紧紧与她拥抱着,让这些红肿的伤口与她肌肤相贴,既像是因为她伤了他而兴奋,也像是有意展示他的“弱势”和顺从。
画麟吃力的笑了一下:“羡泽,我们过去的每分每秒我都记得,我——呃啊啊啊!”
羡泽几乎拽断了他的头发:“不是要扮华粼吗?那好歹扮出一点他的柔顺来,我不想看到这张脸。”
画麟咬住尖牙,不知是亢奋还是愤怒的吐出一口气,缓缓变回了那张与江连星相似的面容。
羡泽望着这张脸,他毫无眼白的漆黑双瞳望着她,人的情感或许是极大地驱使了判断,羡泽只觉得就是那眼下的几道细纹与青灰,就是嘴角微微的下垂与那癫狂阴鸷的表情,就让这张脸在她眼里是截然不同的恶心。
江连星绝对不可能用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表情望着她。
羡泽冷笑起来,她膝盖撑在床上,也弓起后背,她纤细有力的龙尾从裙摆下舒展开来,不耐地在半空中,她握住他的下巴,尖利指甲几乎扣入他眼角:“不。这张脸你也不许用,你不是爱模仿吗?那就用你那张拼凑出来的脸吧。或者说你换成什么模样都没用,你身上的腐臭味无论如何都会沁透出来。”
画麟嘴唇动了动,一瞬间动摇甚至真的下意识想变化为那张拼凑的脸,但又强行忍住了。
羡泽的手指扣住他小腹肚脐附近,利爪彻底探了进去,几乎将尖利指甲刺入育儿袋内柔软薄薄的皮肤。
他眉梢颤抖,却不再反抗,而是放软了身躯:“很软吗?你喜欢吗?这里可是孕育你的地方——”
羡泽猛地用另一只手扣住这张脸,捏起他的头颅,狠狠撞向床板!
床架为之一震,他哀叫出声。
羡泽缓缓道:“你真让我恶心。还养父,还情人?我若有真正的父母也是真龙,又与你这个装着龙蛋的绑架犯有何关系,你充其量不过是个装了金珠的破碗罢了。”
画麟在她这样激烈的话语下再也无法维持柔顺的假象,挣扎道:“可我们肌肤相亲也是真的——”
他越是挣扎,羡泽就越不收敛着自己的金丹灵力,她指尖划开他脖颈锁骨处的皮肤,厉声道:“相亲的是哪块皮?!我现在就把它剥下来!华粼骗我的帐我回头再算,而你只不过是个在阴沟里窥探的脏蛟,想到你曾窥视着我,我都觉得那些年的回忆都沾了污物!”
画麟因她的话语,面露痛苦之色,但目光隔着她摁在他脸上的手指,有些痴迷的望着她的脸。
被她触碰的地方像是热汽刺痛又迅速的烫伤一般。
几百年来,他与她唯一的肢体接触便只有羡泽初化人形的那一天,哪怕是殴打是划伤是凌虐,对他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羡泽松开手指,嗤笑道:“你不是想吃掉我吗?现在怎么又吃不掉了?”
她说着这话,手指也掰住画麟口中的尖牙,画麟立刻将纤长的蛟舌舔上来,舔舐着她指尖的血迹。
羡泽恶心的手指一紧,直接用手指掰掉了画鳞口中的尖牙,他惊愕地哀鸣,口中鲜血涌出,羡泽手指将那颗牙齿扔在了地上,轻笑道:“是吃不了了,对吧。”
他紧抿嘴唇,苍白发蓝的唇色被从口中沁出的血染红,他半晌惨笑起来:“羡泽,我们是分割不开的。你看,你的金丹核心也在我体内,我们有着一样的气息——”
呵。他真会将话都只说一半,明明是他夺走了羡泽受魔气侵扰的金丹核心,羡泽才会失忆,并且看起来经脉寸断,好似废人。
羡泽压低身体:“在十几年前我们交手的时候,我就不断在琢磨这件事,我虽然那时不知画鳞与华粼之名,但我已经与你交手察觉到你的野心,更是查出蓬莱下沉至魔域与凡界之间,入口很可能就在照泽地底深处。”
“但是打开蓬莱的第一层入口,就需要耗费太多金丹灵力。我当时金丹破碎,怎么都不可能跑到你的地盘来耗费最后的力量,打开蓬莱入口——那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而且我的金丹击碎后无法恢复,不破不立,我必须把沾满魔气的金丹核心扔出去。可给谁都只会养出一只魔头来造成大祸,给你才是再合适不过。”
画麟瞳孔一缩:“……”
羡泽笑起来,握住他的头颅,一次又一次往床架上掼去,直到床架砰一声巨响,塌陷碎裂,床板四分五裂在地面上,画麟后脑也已然血肉模糊。
羡泽轻笑道:“你果然如我所想,过来不顾一切地拿走了我的金丹核心,然后用其中的力量打开了蓬莱的第一层入口。可是你也耗费了太多灵力,甚至被蓬莱入口的机关所伤,甚至从蓬莱第一层中拿到的掌握天雷之法的典籍,你也用不对,只召出了红色的雷电,对吧?”
“画麟,靠着吞吃积攒力量几百年,到头来兜兜转转一场空。你见我又能怎样?”她说着,另一只还在他小腹处的手,竟然五指并齐如刀刃般,直直剖开他的肚子!
画鳞惨叫一声,鲜血淋淋。
吃了那么多的蛟,化作人形也不过是一样的内部构造。羡泽望着被剖开肚子而剧痛抽搐的画鳞,轻笑道:“你不会要拿这肚子来跟我谈判吧?”
他没有回答,只有身躯逐渐化作黑影,稀薄消失。
羡泽眯起眼睛。果然,他近年捏出了许多分身。
反而是碎裂的床架周围,再次响起蛟身缠绕的窸窣,他的声音从更深处传来:“我自然还有别的谈判筹码……”
第167章
羡泽皱起眉头:“什么筹码?哈……不会是江连星吧。”
画麟低声道:“你不是为了他都追到魔域来了吗?你从来没有这么为其他人以身试险过, 养大他这些年,你是真的爱护他啊。”
羡泽心道:我一开始来魔域是为了杀他!
不过她垂下眼去,遮住眸中的思索。照泽毕竟是画麟盘踞数百年的地盘, 她还不好直接就亮出底牌。而且有些事她还需要拖延一些时间。
羡泽干脆半顺着他的意思, 道:“江连星在哪里?”
画麟声音变了调,话语中既有冲天的嫉妒,也有些能借此接近她的希望, 他靠近几分道:“只问他, 不问问那只鸾鸟吗?他们都在我手里, 如果让你二选一, 你会选谁?”
羡泽盯着他。
她依稀能察觉到周围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味, 仿佛除了刚刚在床上的分身被她划伤,他的本体也莫名受了不轻的伤。
谁伤了他?
画麟循循诱惑:“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要是选江连星, 我就把那只鸾鸟再吃下去, 我还能化成他的模样;你要是选鸾鸟, 我便可以安心的剖开江连星看看他与我有什么不同……”
羡泽顿了顿:“我选江连星。”
画麟长叹一口气:“可惜小鸾鸟才过了没几年幸福日子就——”
羡泽歪头笑道:“因为鸾鸟根本就没在你手里。”
画麟:“……”
羡泽:“要是他在你手里,你早就忍不住将他吃下去了, 如此一来就可以用华粼的姿态与我相见,编出一系列能再续前缘的假话。”
她笑眯了眼睛:“你一直以为我深爱着华粼, 见到他就走不动路, 会哭着抹泪相拥。但我真不是个好情人啊,你知道吗?其实不只是手链,他送给我的定情羽毛,我其实后来送给了别的男人。”
画麟一直把自己当做华粼,哪怕很多事都不是他做的,他也这些年把那些回忆翻来覆去的品味, 早就把自己代入华粼,此刻陡然暴怒:“那定情羽毛上是真的附着血与魂!”
羡泽微笑:“我是在新婚之夜,赤裸相对时送给某个人的。你好似一直想在证明,谁才是我的真爱,但抱歉,我对很多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喜欢与爱,但——目前也没有谁是特殊的。”
画麟在黑暗中发出粗重的呼吸:“不可能。不可能……他是你、我是你第一个情人,怎可能在你心里不是特殊的!”
羡泽不用回答他,只是望着他,他便快要疯了。
画麟一直觉得自己分裂并隐藏身份几百年,一定会得到一份世间绝无仅有的真龙的爱,结果到头来她却只是把他当寻常情人一般对待!
他半晌后咬着牙根道:“……那葛朔也不特殊吗?你亲自去寻他回来,将三分之一的内丹都给了他。他也不是特殊的吗?”
羡泽心里一跳。
葛朔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一直不知道,虽然说大概率是被画鳞所杀,但……
她垂眼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过。当时给他内丹,也不过因为我需要左膀右臂罢了,怎么你以为江连星叫我师母,我便真的与他成婚了?”
羡泽说的风轻云淡,却努力压着心跳,不想让画鳞察觉端倪。
她试探性的道:“你没吃了他?若是吃了他,应该会知道我们之间这些年的事吧。”
画麟却没有正面回答,仿佛对她已经无计可施一般,咬牙道:“果然龙都是没有心的!”
羡泽觉得这对话太匪夷所思了:“我只是没有真爱者,你连人情味也没有,还在这儿装的跟人一样来指责我?不过从你吃掉帮助过你的幼龙,便能看出来你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了。”
画麟刚想要开口,却似乎听到了传音入密的声音,腾挪身躯,靠拢向另一侧向他汇报的忌使。
羡泽伸手正要触摸向自己颈部的小海螺项链,偷听他得知的消息,忽然从宫室黑暗中射出一排排黑色的箭矢,她尾巴撑地,利落转身躲避开,下一秒便感觉这宫室的地面塌陷,仿佛要将她向下吞没进去。
向下吗?
画麟已经挥手让忌使离开了,他的声音紧跟着传来:“羡泽,考虑考虑吧。我是这天下唯一一个去过蓬莱的,如今蓬莱只打开了第一层,你若是想要让蓬莱重现于世,就需要我的力量。”
羡泽微微挑眉,不置可否。看来画麟还不知道她在宫室前方水下的所作所为。
“更何况,你已经快要长大了,你需要的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蛟来辅佐你,为你孕育龙蛋,这是江连星做不到的……”
羡泽运转着金丹,却只是故作挣扎一下,在被柔软的地板吞没的瞬间,她如同失重般坠落下去。
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一丝湿冷,微微施展法术,恰好浮在距离地面半尺的高度。
果然他没能力吃掉她,也不愿意杀了她,就把她暂时关了起来。
这也好,羡泽正好还需要时间。
她指尖微微亮起淡蓝色的光球,羡泽环顾四周,这是一件石头堆砌而成的牢房,牢房外部除了有一层古老的龙留下的禁制,还包裹着画鳞施展的法术。
而隐约被照亮的墙壁上,布满了年代久远的抓痕,特别是禁制封锁的出入口附近,仿佛有人刨烂了自己的爪子,在墙体留下密密麻麻的划痕。
这应该已经是在蓬莱的底部。
难不成就是画麟当年强行把她塞入腹中,而被关押起来的地牢?
那这些抓痕应该也是她当年在华粼腹中吸取营养,而他极度饥饿却不被允许进食时留下的。
羡泽手指蹭了蹭这些痕迹,想要溜边一圈看看到底有多大面积,却在踱步测量中,看到墙面上竟有新的抓痕,抓痕中还隐隐有着血迹。
她往前再走两步,忽然看到角落中蜷缩着一团黑暗,察觉到她的灵力与脚步震动,猛地抬起头来。
羡泽只瞧见布满血痕的脸,吓得后退半步惊叫:“啊!”
那黑影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只是呆滞的蜷缩着。
这儿还关了别人——
不对!
羡泽猛地将手中的淡蓝色光球放大,光亮照满这牢房的所有角落,角落中的黑影也察觉到灵力充斥房间,下意识的龇牙怒吼起来,吼叫声含混痛苦。
羡泽也终于看清了角落中的……人。
她瞳孔颤抖。
他双眼已经被活生生划烂,面颊上还有几道故意毁容般的划痕,因无法辨别方向而仓皇愤怒的左右转着头,尾巴与脊背上的尖刺穿透衣服根根竖立,而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着,一侧肩膀也无力的垂下来。
羡泽喃喃道:“……江连星。”
而他好似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羡泽才看到他左右转头时,两耳流淌出血污已然凝结,也像是在极度痛苦之下甚至无法分辨灵力的来源,只愤怒的吼叫着什么话语。
可口中没有一个字是成型的,羡泽将光亮逼近过去,才看到他口中……血肉模糊。他那前不久才长出来的自己还不太适应的细长蛟舌,被从根部割掉了。
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这绝对是画麟干的。
羡泽也不是没想过,因为华粼的缘故,她再见到江连星或许会不舒服,或许会有几分迁怒,也有几分养大的孩子居然是老情人的尴尬,甚至可能会跟江连星疏远。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的江连星……
画麟恐怕最嫉妒的不是过去的华粼,而是当下的江连星。
明明江连星跟他有着相似的面容,却没有被嫌弃被她一直在带在身边,从表面看来羡泽仿佛极其疼爱他,甚至为了他出入魔域;而他黑蛟的身份暴露之后,羡泽暂时没有杀掉他或者吃了他,甚至还带着他深入照泽。
画麟恨得要疯了。
那么之前她在宫室中果然没没有感觉错,画麟应当是被殊死反抗的江连星所伤。
他连自己这张脸的年轻版都要恨,不但要毁了江连星的双目,甚至还在他脸上多划了几道。
羡泽愣愣的望着仿佛还在面对敌人一般,愤怒且警惕的江连星,慢慢伸出了手去,按在他额头上。
江连星在她即将触碰的瞬间,如同要拼死搏斗般朝她扑了过来,直到羡泽将灵力汇入他体内。
他猛地一僵,沾满血污的嘴唇动了动。
却又往后退了几步,直把自己往角落里缩回去。
他只能有一边手抬起来,胳膊肘遮住自己的脸,咬住嘴唇,几乎想把脊背砌进墙砖里,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羡泽望了他片刻,拖拽住他的胳膊,要将他拽出来。
江连星挣扎起来,他口中啊啊叫出几个字音,鼻音浓重哽咽,拼命摇着头。
羡泽猜测是江连星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模样。
她一只手握住江连星的后颈,不顾他的反抗,硬生生将他从角落里拖出来:“别躲!给我乖一点!”
他听不见她说的话,但意识到了她的愤怒,终究是缩起脖子被她拖拽向牢房中间。
羡泽将手中光球升至半空中,彻底照亮牢房。地面上有许多积水,还有些已经被受伤的江连星染红了。不过牢房中间还有几个石台,羡泽蒸腾水汽,坐在被她弄干燥的石台上,拖着他后颈拽到身边来。
江连星被她拽着的时候绊到受伤的腿脚,吃痛的吚呜半声,但他又很快闭上嘴一言不发。
羡泽将他按倒在石台上,江连星依旧抬起胳膊挡着自己的脸。
他衣领在殊死搏斗中被扯烂了半截,羡泽看到他胸口下方靠近腹部,有一道被穿透的可怖伤口,像是画麟直接将爪子探入了他灵海内。
难不成画麟夺走了她存放在他体内的魔核?
羡泽手指按在他满是冷汗水汽的胸膛上,将灵力试探进入他体内——
江连星意识到她的意图,伸手比划了几下。
魔核还在。
羡泽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江连星的手势也是在说,魔核还在他体内。
这果然验证了她之前的计划。
画麟夺走了她碎裂的金丹内核后,就能拿走其他人体内的金丹碎片,甚至有可能夺走羡泽体内新诞生的金丹。但唯独是江连星体内的一切,他都是拿不走的。
江连星既跟他有同样吞噬的能力,又跟画麟决然相斥不容。
江连星口中的前世果然是真的,他是绝好的工具。
只不过为什么江连星会重生?
她转过脸去,将他脑袋抱过来几分,检查她的伤势。
江连星感觉自己脑袋下头枕着温暖柔软,这才意识到羡泽将他按在了她腿上。
他肩膀一抖想要躲开,但羡泽再次握住了他脖颈。
悬挂在囚牢中的光球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照亮了江连星沾满湿气凝出冷汗的脖颈,湿透的细发也粘在冷白色的皮肤上,他嘴角的血污蜿蜒到下巴尖上。
羡泽在光亮下看到,刚刚她把他拽过来的时候太用力,后颈处甚至都有了发红泛紫的指印,她松了松力道,手指想要拨开了他的头发,江连星又开始剧烈反应,想要躲避她的动作。
这点自卑与不安倒是很像,若是记忆中的华粼毁了容,恐怕也会拼命躲避她的目光吧。
羡泽垂下眼,手用力拍在他额头上。
他抖动几下,或许是以为羡泽不愿意被血弄脏衣服,终于不躲了。
羡泽似安抚似的揉揉头发,汇聚光亮,仔细端详他脸上的伤口。
眼睛全烂掉了,看起来确实可怖,脸颊上的几道伤疤也几乎可以见骨。江连星口中全是血,牙关咬紧不可能让她看舌头,但羡泽用力压开他嘴唇,她这才注意到他也有左右上下四颗尖尖兽齿。
耳道内看不清楚,但羡泽叫他毫无反应,江连星从来都是她叫一声就会有所反应,看来是真的彻底失聪。
他的沉默倔强在此刻几乎到了顶峰,下颌紧绷着肌肉线条,沾满水汽又缺乏血色的肌肤,在淡蓝色的光球下像是海中莹莹光亮的贝母,与画麟那张阴恻恻的假脸相比,确实能一眼看出区别。
江连星之前对上忌使,被捅穿身体也能快速恢复,此刻这些伤口却几乎看不到自愈的迹象,正是因为伤口如当时弓筵月受伤那般,夹杂着画麟流动的魔气。
他意识到羡泽正在端详他的伤口,又想要将脑袋转过去缩回她的怀里。
羡泽这次没有阻止他的躲藏,干脆穿过他散乱的发,手指搭在他后脑半搂住,一言不发。
江连星僵硬许久,才缓缓放松下来,唯一还能动的胳膊抬起,沾满血污又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颤抖不已。
羡泽忍不住思索:江连星能算得上华粼吗?
第168章
他们几百年的回忆, 他并未拥有。
若没有记忆,怎么可能还说是熟悉的旧人?
当然,画鳞这种偷走回忆, 实际上一切发生时都不在场的阴沟蛟, 更不会因为拥有华粼的回忆而变成她的情人。
可有着跟华粼完全不同的生长环境,不同的自我认知,以及与她不同的关系, 江连星也不会是过去的华粼了。
只不过羡泽回想起来, 若是她曾经误以为自恋又爱美的华粼, 如果本质是江连星这样的性格, 那他们之间不知道有多少误会与错过。
多么好笑, 她自认是真的喜欢过华粼,可情人只要换了个壳子, 在她面前这么多年, 她根本认不出来。
若是江连星有着华粼的回忆, 他对她恐怕有不少委屈, 她对他也会有被欺骗的怒火。
羡泽有时会觉得,如果当初华粼没死, 再重逢也不错,她能撕开他的伪装, 愤怒的把一切都说开, 他能大声诉说自己的委屈,告知心中的所想。
或许他们能像真正的情人一样,走进彼此心里一步。
可江连星对此一无所知,他手臂紧紧圈着她,将脸埋在她怀里。
羡泽也不想让他知道那些过往。
江连星似乎嗅到她身上几丝血腥味道,忽然直起身来, 手指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摸,将脸朝她凑近过来。羡泽不明所以,微微蹙眉看着他,江连星仅能用的鼻子抵着她的面颊往下,嗅着她周身各处。
羡泽反应过来,他想要确认她身上血腥味的来源,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羡泽嘴角动了动,将自己沾满血污的手指凑到他鼻尖上,江连星用力嗅了嗅。
羡泽低声道:“不是我的血。你闻得出来吗?”
江连星如今耳朵已经听不见她的说话声,但湿冷的鼻尖顶到了她有些温暖的指尖,意识到血不来自她自己,安心几分。
羡泽其实平时很少会看江连星,因为他对目光很敏锐,只要多凝视他片刻,他就会自顾自慌乱起来,就会追问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但这会儿她目光不论如何落在脸上他都不自知,他的情绪也在目光下无所遁形。
羡泽抬手,指尖渡过一丝丝灵力进入他的身体,想要帮他抵御画鳞的魔气,但江连星敏锐的察觉到,她的金丹好像比之前虚弱,他或许以为羡泽跟他一起困死在这里,两个人都被迫沦为阶下囚,脸上露出愧疚又痛苦的神色。
若不是双眼已经血肉模糊,羡泽都能想到他恐怕又要哭了。
他挣扎着,又伸手比划起了什么,羡泽不明所以,他又要伸手在她掌心写字。羡泽却觉得他恐怕又是想说什么拼了命救她出去之类的话,便握住他手指,只拍了拍他手背。
他急切起来,还想比划挣扎,羡泽却干脆在石台上平躺下来,握住他后颈,把他按在怀里让他别再乱动。
江连星身形僵硬,终于不再乱动了,但他却在推拒羡泽给他渡过灵力的手,一直在摇头。
似乎说没必要把灵力花在他身上。
羡泽想了想,确实不划算。
她的灵力用来治伤太浪费,不如想办法在宝囊中找到旧的龙鳞,给他用下,治疗效果更好。
羡泽干脆找个躺着舒服的姿势,开始掏自己的宝囊。
与此同时,她灵力从后背中向石台的方向缓缓流淌,也像是石台如温暖的热床烘着她的身躯。
蓬莱的一切都像是与她血脉相连,仅仅是接触着石台,她就能感受到蓬莱中流动的古老力量,也能感觉到蓬莱似乎也从长久的沉睡中,疲惫又创伤的缓缓苏醒,轻轻回应着她——
从她恢复大量灵力,并且让钟霄帮忙整理之后,宝囊的“抽卡次数”就没有上限了,但她拿出来的东西还是相当随机。
羡泽打着哈欠,从其中拿出一件件物品,有些是破烂,有些却是回忆,其中夹杂着几件宝物。她恢复了记忆之后,看到宝囊中许多物件都心生感慨。
她拿起其中几个小木雕,笑起来:“啊,这是葛朔雕的,我还以为丢了,原来被我收到宝囊中了。”
那小木雕是一套四只,以前都是摆在窗台上。体型最大的是神气长喙的苍鹭展翅,但葛朔画工都那么烂,雕工更是一坨。
江连星小时候一直觉得他雕刻的是鹈鹕,羡泽听他一个人对着木雕自言自语的时候,都管苍鹭木雕叫“吃鱼大呆鸟”。
有大呆鸟,也有小呆鸟。葛朔一直对华粼成了他徒弟的事儿有点得意,特意雕刻了一只长尾巴的小鸾鸟,背上还挎着个小背包,卑躬屈膝的跟在大苍鹭旁边,双翼摆在身前,一副“拜托了”的祈求模样。
不过小鸾鸟雕刻的像是长尾巴麻雀,在她身边长大的鸾鸟华粼很少化作原型,也不肯承认这小鸟是他。
当然最花心思的木雕,是一只跟大蚯蚓似的但偏偏又很得意的龙。或许葛朔心里对东海屠魔时,他没能保护好羡泽总有愧疚,他忍不住去给她雕刻出最完美最神气的模样,但对于手笨的人,就是越使劲越差劲。
华粼性子直白,看到葛朔手里最后阶段的木雕,忍不住叫起来:“大蚯蚓!”
江连星跟他一起站在葛朔桌前,他觉得不像,小声道:“……我觉得是超长大鲶鱼精。”
葛朔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头上两个尖尖啊!”
华粼避开江连星几步,但还是点头:“那看来他说的对,真是鲶鱼触须。”
葛朔:“还有爪子呢?”
江连星趴在桌子上,好奇心趋势下忘记了平时的谨小慎微,歪头道:“四腿大蜈蚣?”
华粼也忘了对江连星的抵触,靠近葛朔手边,偏头道:“变青蛙失败的大蝌蚪?”
葛朔放弃了:“你们眼睛还不如盘过的核桃亮呢!都滚去练剑去!”
却没料到羡泽正在屏风后小憩,被葛朔的大嗓门吓得惊醒,软枕飞过屏风正中葛朔的后脑勺,羡泽哑着嗓子道:“小点声——葛朔你再嚷嚷,把你那长嘴巴拿铁圈箍上。”
葛朔立刻放下手头的木雕,洗了洗手绕到屏风后头去了。
江连星早就习惯他一听见师母的声音,就贼兮兮跑过去。两人总要挤在一起说好一阵子话,直到羡泽被他那贱嘴气得只掐他脖子,或俩人几下捉弄之后一起消失不见了。
他听见羡泽压低声音说什么:“我小衣找不到了……烦死你了,老是乱扯乱扔。”
葛朔还笑:“你盘我脖子上,我把你带出去不就好了。啊衣领子有点低,你盘我腰上吧、呃呃呃!你掐脖子也不能掐这儿!”
屏风外,华粼拿起木雕端详,江连星一直想跟他处好关系,也靠近些:“你要帮师父雕吗?”
华粼拿起刻刀:“我不太会,你会吗?”
江连星局促的抓着衣摆:“我也不太会。”
华粼还是把刻刀递给他:“试试吧。反正都已经雕成这样了,坏不到哪里去了,之前吃的小兔子花卷不是你做的吗?你肯定比我厉害。”
江连星接过刻刀:“你觉得这个大怪物应该有个什么样的脸?师父还没给雕刻脸呢。”
华粼偏头:“嗯……我想想,很凶恶就太没劲了吧……”
等到屏风后的两人“掐”完再出来时,江连星和华粼已经去山坡上练剑了。远远桃花林里,传来剑气嗖嗖破空的声音。
羡泽拿起木雕,就看到被葛朔磨得圆滚滚的龙脑袋上,被人浅刻上大大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朵根了。
葛朔咋舌:“谁手这么欠?”
她左看右看的喜欢,忍不住莞尔:“就这样就挺好。”
葛朔本来没打算给江连星雕刻,江连星也不是主动要的性格。他平时话都很少,但毕竟还是小孩,就会无人的时候摆弄着木雕,跟木雕自言自语。
羡泽觉得既然他养在身边也不能偏颇,还是商量让葛朔给他一个小木雕。
葛朔和羡泽都知道他小黑蛟的身份,但他自己全然不自知,也从没想过身边师父师母师兄没一个是凡人。葛朔只好给他雕了一个粗糙的大脑袋小人,不过特意给小人刻了个哭脸。
江连星在窗台上发现之后,果然眼前一亮,他之后没少坐在靠窗的靠榻上,拿着笑脸大龙和哭脸小人一块玩。
此刻在照泽水下地牢,羡泽手里拿着那几个小木雕,也不管江连星能不能听见,自顾自的笑道:“然后有一天我看你突然惊慌的怀揣着什么跑走,走过门槛的时候差点被绊了一跤,怀里东西摔了出去,才发现你是不小心把那只大龙木雕的一个角和几根爪子给弄断了。然后绊了一跤自己的小人木雕也甩出去,摔断了脖子。”
“那时候葛朔生了好大的气。木雕是小事,主要是你摔断的角,跟我头顶断掉的角是同一侧,断了的爪子也对的上,他对东海的事一直有创伤。再加上我和葛朔查出来,东海屠魔似乎跟黑蛟有极大的关系,他一直觉得把你留在身边是个错误——”
“你或许是感觉到他的愤怒和杀意,惊吓之中面无血色,几乎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但最终,你夜里把断了的角和爪子小心翼翼粘了回去,又连夜打磨好,偷偷放回了窗台上。葛朔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动手,还是把小人木雕的脑袋也粘回去,放回窗台上了。不过你从那之后都更乖巧,话更少了。”
羡泽心想,葛朔要是知道江连星能陪她走到这一步,估计也会对他稍微态度缓和一些吧。
当然,也可能更看不惯了。
她自说自话半天,偏过头看向江连星的发顶。
江连星自从刚刚被她搂在怀里,就一动没有动过,血污少一些的那侧脸颊紧紧贴着她的手臂。
羡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以为他太累睡着了,但江连星其实醒着。
耳朵如同灌铅,双眼前一片黑暗,甚至都不能呼唤她,可她的气味,她的体温,她的每一点动作都仿佛是紧贴在他封闭的身躯上。
他敏感的像是刚刚破壳一般,被她的一切环绕着,仿佛此生都没有比这个更亲密无间,更安心的时刻了。
羡泽就像是日光下温暖的海面,他失去意识的漂浮着,口鼻时不时被漫过又被海浪托起。
若是他们真的逃脱不了,就让他这样贴着她睡着般死掉吧。
江连星能感觉到她在说话的震颤,他想要听清,但后来发现听不清楚也不妨碍他因为她胸腔的振动,和对他自顾自的诉说而感觉到幸福,他嘴角动了动,额头紧紧贴着她手臂。
但羡泽忽然动了,她似乎微微撑起了身子,江连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一动不动软着身子靠近她。她好像是因为他跟没骨头蛟一样的动作笑了,将他有点碍事的尾巴拨到一边去。
江连星不太想尾巴离他太远,被她拨开又不动声色的弯绕回来,直到羡泽的尾巴尖缠住他尾巴,似乎说了句什么,他便没有再动了。
她将手靠近他的手指。
羡泽暖热的指尖,塞过来一个带着她体温的小木雕。
江连星仔细抚摸过去才认出来,怔了怔,紧紧握住木雕。
是师父之前给做的小木雕。
他当时还以为木雕的怪物鸟类,都是葛朔根据志怪故事随手雕刻的,现在想来其实便是他们每个人的身份。
而……师父和羡泽应该当时就知道他是小黑蛟了,却没有多说什么,虽说比较偏向华粼,但对他也并不差,羡泽也总是教他读书写字。
江连星咬住嘴唇。
若是在数天前,他还以为自己只是魔主派到羡泽身边的间谍,是他的分身之一。
直到江连星在与画鳞殊死搏斗的时候,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画鳞身上撕下一大块血肉吞食下去。
他当时只是想着,自己说不定也能吃魔主,让自己变得更强,就可以想办法帮助羡泽。
只是他没想到吞食之下,一些陌生的、令他惊恐的回忆涌入头脑之中。
那些画面的碎片中,还夹杂着大量与羡泽相关的画面,他思绪纷杂,慌乱至极,才惨遭画鳞毒手。
江连星从被关入地下,就拼命想理清那些混乱却又揭露惊人真相的回忆,只想弄明白——他到底是谁?
羡泽知道他的身份吗?
会不会羡泽东海屠魔受伤,也有他的责任?
只不过江连星吞食画鳞的一大块血肉,得到的也不知是那些古老的回忆。因为他在回忆中也看到了葛朔的身影,看到了师父与画鳞拼死的搏斗,看到师父被画鳞重伤囚禁,他刚刚想急切告诉羡泽的就是——
或许师父……并没有死!
第169章
羡泽垂下眼去, 看着江连星布满细碎伤口与血污的手指,小心翼翼抚摸过木雕那已经磨秃了的哭脸。
她把龙的小木雕也塞到了江连星手中。
江连星指腹慢慢摸过被葛朔粘合后的龙角,现在他理解葛朔怎么雕都雕刻不好的心情, 以及看到龙角被摔断之后的暴怒了。
他想告诉羡泽, 师父可能在画鳞手中。
可如今羡泽也都被抓起来了,师父的消息告诉她,或许她也只会急上心头, 而且如果他给了羡泽希望, 最后发现师父早已被害岂不是太过残忍……
毕竟他也不知道瞥见的回忆发生在什么时候。
而且, 羡泽知道曾经的情人华粼, 其实根本不是现在的师兄华粼, 而是黑蛟变的吗?她会不会觉得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美丽的情人,是被另一种面目假扮而成吧。
东海之事会变成那样的惨剧, 虽是因为画鳞的恶毒与计谋, 但也与华粼有关。正因华粼不敢说出自己真实身份, 不敢告知羡泽真正面对的危险……江连星只是在回忆中一瞥而过, 便能感受到华粼看到羡泽受伤时,那种灭顶的悔恨。
如果羡泽知道这一切, 应该也会连带着讨厌他?
毕竟他有着跟画麟类似的无鳞蛟身,毕竟他确实是画鳞的其中一部分……他不论怎么洗, 也洗不白自己的蛟身的颜色。
羡泽其实这些年对师兄那么好, 恐怕一直以为师兄才是她复活的情人,而江连星则是仇敌的一部分。
可就算是这样,羡泽仍是带他拜入各个宗门,仍是没有亲手伤害过他,仍是一路穿山越岭都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什么前世临死前被她吃掉——那根本不算是什么事!
世上的走兽百妖,谁不是会被吃掉的结局, 可他拥有过的,是这个魔主画鳞嫉恨至死也得不到的,是被吃掉多少次都换不回来的。
江连星只觉得那在死去的华粼体内翻涌几十年的愧疚悔恨、几百年的自卑不安,几乎要将他压垮了。
而他的不住发抖,被羡泽当做了失温的冷颤,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他长高了太多,羡泽的手臂早就圈不住他了,可她仍是温热掌心贴着肩胛骨,想要传递给他一点温度。
江连星几乎要放声大哭。
他伸出手臂去,紧紧搂住羡泽柔软的身躯,将脑袋用力埋过去,他感觉到羡泽身体僵硬了一下,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
他听不见。骂他也好,笑话他也好,他统统听不见不知道,只是恨不得变成一块扔进金红色铁水中的金属,就让他跟她融化在一起,重新再铸造成一把剑吧。
羡泽心跳声很快,她推拒了几下,无奈又用力的打了他脑袋一下。
他觉得她或许很生气,可他实在是不想松开。他在道歉,只是嘴巴说不出来,所以就任性一回吧。
而羡泽似乎缓缓叹气,放弃了推开他,就保持着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姿势,继续从宝囊中往外拿东西。
羡泽身上从来就见不到身陷囹圄的困顿,她也不会自怨萎靡,仍是在自顾自的说着话,一件件从宝囊拿出的物件,渐渐堆起了小山。
江连星只觉得越来越迷糊放松,仿佛他不是在牢笼中,也没有受伤……
羡泽忽然感觉身上一沉,转头看过去。
江连星也不知道他多久没睡过,此刻脑袋歪斜,看起来十分凄惨的面庞却显露出几分心安似的神态,靠在她怀里无知无觉的睡着了。
羡泽想到她下一步计划的雏形,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先让他睡一会儿吧。
羡泽真是从宝囊中“抽卡”抽到吐,她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感觉自己拿出来的物件已经快堆满半个囚牢,终于找到了一片金色残鳞。
羡泽托在掌心中端详。
这一片残鳞是不大一样的。
鳞片上被打了孔。
这说明它是被葛朔找到的。
羡泽转过身来,握住江连星的手指,将残鳞放在他掌心,以灵力催化,自言自语道:“在东海出事之后的二十年,我跟葛朔都不知道彼此活着,我当时最先察觉,是看到墨经坛上看到说有位竹笠男子,自称剑圣,以切磋比试的名义,四处杀人。元山书院和梁尘塔多位长老及弟子均死于他手……”
传闻中那位散修剑圣千里不留行,刀剑不长眼,虽然很像侠客,但杀人时丝毫不顾自己伤势,所谓切磋次次都是在赌命。获胜后又总是会杀了对方,将头颅高悬,血流各宗山门。
很多宗门已经被他杀怕了,甚至想要调查他的出身,搜捕他的身影,却始终得不到线索。
羡泽当时有些怀疑,又觉得天底下头戴竹笠的人多了去了,她并没有想过这样不要命的剑疯子会是她心中笨蛋又活泼的葛朔。
羡泽后来得见了当时东海屠魔时未受牵连的众妖,其中就有玄龟、辟鸣等,辟鸣才说起来,他隐隐觉得当年神鸟中有好几位都活着。
羡泽根据辟鸣的指引,去往某处中原宗门去找寻,当她到达宗门山脚下时,只见到了剑圣与对面宗主“切磋”的盛况,围观人群的惊呼中,她远远看到了满地鲜血肚肠,以及宗主碎裂满地的尸体。
那位头戴竹笠的剑圣是个远远的剪影,浑身是血,拎着宗主头颅。对面宗门上下愤怒不已,但他们不知道宗主为何会鬼迷心窍的答应这赌命的切磋,个个满目仇恨却不敢上前。
羡泽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陌生。
男人头发散乱随意的绑在脑后,竹笠的绳结早已褪色,他弓着后背,似有些疲惫的佝偻,侧脸也能看到下巴处不修边幅的胡茬。
他两条腿直直顶着身躯,一只手拎着滴血的断刀,像是血肉风干、骨架未倒的行尸走肉。
她从东海屠魔之后都万分谨慎,不敢贸然相认,一直偷偷跟随着他。
他路上叼着包杆的炭笔,在一沓黄纸纫线的本子翻看片刻后,划掉一行。
他跟这些人“切磋”似乎也是为了收集这些宗门夺走的龙鳞,每每找到一枚龙鳞,他便会穿孔挂在红绳项链上,如今他戴着风巾遮掩的脖颈上,已经有十几枚龙鳞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也并不在城镇中停留,而是去往距离城镇几十里外深山中。羡泽远远缀在他身后,瞧见了山中的温泉,而温泉边一只羽翼被烧焦,满身伤痕的苍鹭正用长喙沾着水,慢慢的梳理自己的羽毛。
葛朔已然注意到身后跟自己许久的神秘人,对方极其谨慎,他引着走了几十里还不知道男女。
他只以为是来寻仇的弟子,便故意化作原型引诱对方暴露。
果然对方看到他的苍鹭身躯,气息波动,甚至朝他的方向靠近过来。葛朔自从东海受伤后,修为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跟这些凡人“切磋”有时候真的是在赌命,他也谨慎起来,干脆化作人形,走入温泉,装作毫不自知,将剑藏在乳白色的温泉水下——
他刚下水,忽然就察觉到对方气息的急速逼近,葛朔猛地回过头拔出剑,剑风带起水花朝对方泼洒而去。他就看到那些水花凝在空中,而一个女子立在水岸边,似哭似笑的望着他。
葛朔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炸开。
二十年来的毫无音讯,他听不到什么真龙现身的传闻,见不到她被海浪推到岸边的尸体。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不知生死更折磨人。
甚至他一直在想,东海一难为何如此巧合,以至于他不相信任何人,哪怕他知道当初跟华粼有联络的群妖还在,也有意避开,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傍晚时分,四周山峦与天空迅速落入浓重的昏暗,他们的脸像是两片映照着天光的白帆,葛朔几乎都觉得是自己受伤太重,引来山中精怪造成的幻觉。
可眼前的羡泽比他记忆里要瘦,嘴角紧抿,面上有种令他陌生的不动声色。没有龙角龙尾,她就像是寻常女子般伫立在傍晚黑色的灌木丛中,眸中的神色摄人心魂。
只是她眼眶泛红,拖着脚步走过来,直走到温泉边,蒸腾热气遮挡了彼此的眼眸,她望着他许久,忽然捂住脸蹲了下去。
葛朔恍惚的涉水朝她走过去,正要接近她拽住她的手臂。
羡泽忽然抬起头来,手舀起一捧水就朝他脸上泼过去,哽咽道:“你能不能先把裤子穿上再过来!”
葛朔忍不住笑了,只是他一咧嘴,眼也酸了:“热汽这么多,什么也看不见。羡泽。羡泽!看看我,否则我觉得你是妖怪变的了。”
羡泽抬起脸来看他,隐隐洒金的瞳孔上蒙着一层水雾,她咬着嘴唇,鼻音浓重道:“二十年而已,你怎么变老了。也变邋遢了。”
这些都是掩饰真心的话,她看得见葛朔刚刚原型被烧焦的羽毛,也看得见他当下的凡人化型身躯上交错的伤疤。
更看得见他脖颈上红绳穿过龙鳞组成的项链,因为常年佩戴,甚至在他心窝处硌出龙鳞的痕迹。
葛朔嘴角抖了抖,脸上神情几度变化,最后变作夸张又吃力的大大笑容,他昂头摸着下巴:“剃了胡子就好,就跟霉豆腐似的,有毛更有滋味。不过,你没变,哪里都没变。”
“‘你能不能先把裤子穿上再过来!’哈,这竟然是我们见面之后,我说的第一句话。”羡泽此刻躺在石台上,手中龙鳞化作丝丝灵力汇入江连星体内,而江连星感觉自己的伤势逐渐恢复,他慢慢能听到些声音,最先听到的就是羡泽娓娓道来的嗓音。
她语气中充满了温情与怀念,只是话语句句都与葛朔相关。
羡泽还不知道他已然恢复了听力,自顾自的说道:“我以为他会一直咧着嘴笑,我们重逢只会有我红了眼眶。他当时把我也拽入温泉,我们俩有太多话想说,反而都哽在嗓子眼里,每一句都不知道如何开头。”
“然后他最终还是问我伤势如何,他昏迷之前记得我被法术洞穿,掉了好多护心鳞片,他想看看我龙身上的伤口。我其实当时没少化作龙身在西狄现身,早已能接受自己的模样,我还觉得自己外表看起来还挺好,手上身上好几处伤口都被弓筵月缝好了,便化作金龙模样给他看。”
羡泽回忆的口吻顿了许久,才又轻笑道:“你知道吗?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周围都是野山,那座小温泉也没有什么美景,我们重逢没有什么大场面。我只是在水岸边点了一个黄绢灯笼,借着灯笼的光亮,跟他显摆我有一只爪子完全没有受伤。”
“而他端详我许久,忽然用胳膊挡住脸,失力似的靠在池边石头上。我用水梳理着鬃发,就听见他咬紧牙根痛哭出声。”
羡泽至今记得,葛朔整个身子剧烈颤抖着,他拼命想要咽下恸哭,却连喘息都吐不出来,从喉咙中挤出几声沙哑哀叫般的哭声,几乎是让羡泽肝颤。她连忙想要上前安慰他,想说自己已经不疼了,他却拼命摇着头往后躲开,只有手臂下露出的下半张脸青筋凸起,唇齿颤抖。
葛朔过了许久,才从嗓子眼里缓缓吐出几个字。
“他说:‘尊上。以后绝对不会了。’”
“‘不会有人再能伤害你了。’”
第170章
“哎, 就见他哭过这么一回。主要是声音太难听了。”羡泽笑着自说自话:“你也知道的,他说话声音本来就是比较厚重粗犷那种,那哭起来真的很吓人。”
羡泽没说出口, 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是:她挺喜欢男人哭的。但唯独害怕葛朔哭。
她也知道, 葛朔因为在神鸟中最年长,也能力最强,一直被其他神鸟当做兄长、领头一般的存在。当年搜寻羡泽, 迁居泗水, 到后续的东海现身, 都由他来领导其他神鸟。
他自然而然觉得, 是这几百年来日子太过乐天, 他也没能意识到夷海之灾之后唯一一条真龙可能面对的危险,几乎是无知无觉的跟羡泽一同奔赴东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失职。
羡泽却并不觉得葛朔比她大, 也没觉得葛朔肩上应该扛着怎样的责任。
可葛朔是亲眼看着她破壳, 将她从食指大的小金龙一点点养大, 他既对她有青梅竹马的感情, 也觉得自己应该有为父为兄的责任。
他觉得这世上的风雨,自己根本没有张开羽翼为她遮挡住半点。而且她出事之后这二十年, 他虽说尽力为她报仇,但当见到她身上的伤痕, 他觉得“报仇”实在是一件虚伪的事情——
报仇不过是在过去的伤疤上抹了些无用的膏药。
他要做的是让她再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事。
羡泽此刻跟江连星调侃他的哭声, 心里却一直将那个画面记了很久。她记得自己在温泉池中背过身去,化作人形趴在池边不再看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歌。
直到葛朔逐渐安静下来,他洗了把脸,哑着嗓子又自嘲着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怎么感觉我动静就跟瘸腿的驴拉八百斤的磨。”
羡泽心里皱巴巴一团,但她还是配合的发出响亮的笑声, 转过头去看他。
葛朔眼眶下还有红痕,他表情已经调整好了,只是眼中还残留着悔恨与痛苦。
羡泽目光一缩,避开眼神。
但就因为她见到这一瞬的眼神,羡泽之后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化作原型过,甚至连尾巴和龙角都不会展露给他看。
有些伤痛她自己能面对能接受,却唯独受不了身边人心疼的目光。
不过当她见到葛朔,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害怕寂寞的性格。原来身边有熟悉的人还活着,还跟她分享秘密,知晓她的计划与想法,她可以这么无所畏惧。
“不过葛朔什么都好,就是太穷了。”她笑起来:“而且他低调习惯了,处处从简,还不修边幅。要不是因为他其实是水鸟,很爱洗澡,否则我真受不了他那都快被涤尘诀洗掉色的裤子。记没记得咱们那个破院子,我从小过的都是好日子,再加上在千鸿宫那些年狠狠骄奢淫逸了一把,由奢入俭真是很不习惯——”
江连星回忆起来,其实院落虽然陈旧,但羡泽屋里还是摆了许多格格不入的华丽家具。而且有时候师父师母会二人出远门,每次回来羡泽总是满脸餍足,当时江连星都以为他们去修行历练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率是去带着羡泽吃喝玩乐了。
他也有时会撞见羡泽躺倒在他身上,葛朔会给她编头发,但不知道为何,羡泽会突然因为编发的动作而脸涨红起来,瞪着他张口骂了几句。
他也见到过羡泽和葛朔吵架,俩人凶起来是谁也不肯在嘴上让谁,江连星和华粼去劝架,华粼本来就很亲近羡泽,又知道羡泽没修为,生怕葛朔欺负羡泽,挡在羡泽面前直瞪葛朔。
葛朔气得把被子当披风卷出去大喊大叫“等你把华粼养大了是不是把我赶去井里住”,一向温柔的师母气得光脚站在踏上大骂“大事上你不听令就别叫我尊上!放屁都比你说话响咚咚!”
江连星缩在院子墙角,当时只吓得头晕目眩,觉得这家要散了,他要没有师父师母了。
华粼还追出来,贴心温柔道:“师父,井里太潮了,你睡柴火堆吧。”
葛朔差点拿起木屐把他脑袋打个三七分,看见华粼那张漂亮脸蛋写满了坦率单纯,似乎有一万句能气死师父的话要说,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江连星看着师父躺在屋顶上晒月亮,他本来觉得露重风寒,或者该请师父进屋,哪怕是睡他小床上也好。
可大半夜就听见吱嘎一声响,主屋的窗户被一双白皙的手打开半扇,屋内传来几声拙劣模仿的鸟叫。
但葛朔眉毛挑起来,慢吞吞的起身从屋瓦上跳到了窗台,下巴昂的像是能戳死天,脸上写满了不忿,但还是迈步爬进了窗台。
窗户被砰的一下关上,里头俩人又有几声压低又恶狠狠的威胁,紧接着就是撞在柜子上、灯架上的声音,葛朔惊呼一声“你是想咬死我吧!”
江连星以为二人又要吵起来,连忙打开屋门想要出去,就看到华粼速度更快,已经冲到主屋门前,想要抬手拍门。
江连星紧盯着他的动作。华粼似乎听觉比他好很多,侧耳听到了什么,面露不解,但想了想还是后退了几步,放弃拍门。
华粼退回了房间,江连星却好奇的不行,他小跑穿过院子到华粼屋门口,探头探脑到:“……怎么了?屋里发生什么了?”
华粼身姿轻盈,他躺在圆木长条凳上,拿出自己的双锏擦拭,撇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羡泽一会儿就会叫了。我上次以为是师父欺负他,但闯进去了却不像是,俩人没拿兵器,还都在床上呢。羡泽还让我出去,让我不许插手这些事。”
江连星还稍微懂一点,他以前流浪的时候夜里偷东西吃,曾听见过,他脸红了:“你确实不该进去。”
华粼皱眉:“你又知道了?”
江连星脸上有点烧,他也就是一知半解,但还是对华粼急道:“总之,师母若没叫你,你就不能随便进屋。”
华粼不大高兴的别开脸:“上次我要进屋陪她睡觉,她也说过这种话,师父还说没有大事不许我夜里敲门。以前羡泽常陪我睡的!”
等前世江连星长大后,见到在西狄时,羡泽脖颈上也偶有他小时候见到过的红痕,他又总是听到伽萨教的其他同龄男孩聊天,才了解这些。
或许也是因为华粼的话,他过去总是觉得羡泽肯定是被欺负的角色……
地下牢房中,羡泽陷入回忆的沉默,江连感觉自己的舌头逐渐痊愈,如新生般蜷缩在口中,他半晌后哑着嗓子开口:“……您想念师父吗?”
羡泽愣了一下:“啊!你好了?”
她撑起身子转头看他,江连星眼窝里还有血迹,但一双黑瞳在昏暗的牢笼如玻璃珠子似的望着她。
他总是没办法跟羡泽长久的对视,挪开眼睛,却又抬眼看向她:“我只知道,师父有可能被画鳞捉住了,但生死还未知。而且我也没见到华粼师兄。”
羡泽没想到他恢复舌头之后,先说的竟然是葛朔和华粼的事。
她心里软了一下,看向他:“嗯我猜得到,华粼之前也说葛朔和画鳞交手过。我找了些帮手,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帮忙搜寻到葛朔的踪迹。”
“帮手?”
羡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眼睛还疼吗?能看得清我吗?”
江连星摇头:“不疼。都好了。谢谢。”
他眼神湿漉漉的,话语却变得克制且客气。羡泽有时感觉她跟江连星已经很熟悉彼此,足够亲密,有时又觉得隔着很多层看得见彼此却难以拨开的纱幔。
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江连星情绪低落,但她却不太明白原因。
江连星半晌后安慰似的握了握她的手指:“我会想办法带师母从这里出去的。”他之前目盲时在周围摸索试探许久,他见到羡泽之所以感觉绝望,就是他察觉这牢房几乎是无懈可击的,他丝毫找不到灵力与阵法的缝隙。
羡泽都已经顺着蓬莱石壁中游走的灵力,将蓬莱内内外外许多构造摸得一清二楚,心中很有把握,此刻没有反驳他,只是笑道:“那你再想想。就这么躺着想?”
她胳膊动了动,江连星才发现自己还保持着睡着后的姿势,靠在她怀中。
他连忙挣扎出来,伸开手脚,让自己不像强行撒娇蜷在她怀里那般。羡泽却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道:“先别乱动。”
江连星以为她胳膊麻了,伸手想要替她揉捏一下,却看到羡泽瞬间化作金龙,身形比他的人形要大上一圈。头顶高悬的灵力散发着微光,她修长矫健的龙身在石台上投下阴影,江连星大半身子都遮盖在这龙影之下。
除了明心宗出事那一夜,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见过羡泽的龙身,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她的美丽与风霜。
她的龙爪撑在江连星身体两侧,羡泽垂眸看着他。
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江连星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忍不住放软身体望着她,低声道:“……羡泽。”
羡泽也看着他。他瞳孔比之前更黑,眉心也有一道黑线,本与画鳞相似的外貌,透着天生的孤僻冷漠,可偏偏眼神和动作就像是翻着肚皮倒在身边的小狗一样,像是怀着很多愧疚,尽力表达着他的无害。
她道:“江连星,我说过把你养大是为了什么吧。”
江连星脖颈红了,就像是沾水的宣纸上点了一缕朱色,同时向着面颊和胸膛蔓延。他点点头,道:“……吃、吃掉。”
他说的太扭捏,以至于听起来仿佛有了字面以外的意思。
羡泽并未在意他的神色,只是道:“我需要你帮忙。可能会很痛苦,你忍一下吧。”
江连星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嗯。”
现在二人被困,他想不出办法又赢不过那个画鳞,说到底还不如被羡泽吃掉。他能看得出来,羡泽金丹比之前虚弱,说不定也受了伤需要他。
说不定,羡泽吃掉他就能打败画鳞,离开这里,然后跟师父团聚——
他又道:“我可以不闭上眼睛吗?我想看……我知道很怪,但我……”想看到羡泽的爪子剖开他的胸膛,想看到她嘴唇沾满鲜血,想看到她微微蹙眉或不满或难以下咽的表情。
羡泽歪头:“你随便。反正你眼睛恢复了。”
那其实羡泽可以不给他用那片龙鳞啊,拿去给师父或者赏给别人也好,反正他也要被吃掉了。
江连星正犹豫着,就看到羡泽扯开他衣领。
啊。他僵硬起来。
对,吃橘子都要剥皮,更何况是吃了他,总不能跟画鳞似的大嘴一吞吃的那么不优雅。
他心里有害怕,也被羡泽轻描淡写的态度弄得更紧张起来,忍不住道:“我能抱着羡泽吗?”
羡泽皱眉,晃晃脑袋,柔软的金色鬃发时不时擦过他脸颊胸膛。她道:“不行。你又不是小孩了,还非要抱着干嘛?刚刚都抱了半天了。”
她一顿斥责,他更窘迫说不上话来,只好绷紧了身体。
羡泽:“啊,说起来我还有件事挺好奇的。”
她说着龙爪刮过他腰腹的肌肉往下,勾开腰带,连带裤腰都往下拽了拽。江连星更僵硬了,他眼睛盯着天花板,满脑子都默念“我只是盘菜”“桌子上的菜如果乱动会很吓人的”。
然后就感觉到龙爪粗糙的爪子用力蹭了蹭他的肚脐,羡泽疑惑道:“咦?你怎么肚子上没有?”
江连星低下头,羡泽把他衣服褪得太往下了,几乎都能看到腰腹到大腿之间的肌理,他忍不住把裤腰偷偷往上拽了拽,但他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奇怪。
羡泽:“怪不得画鳞一直说什么只有他能孵蛋。你为什么没有?按理来说不是蛟都有吗?”
江连星不明所以:“有什么?”
羡泽:“育儿袋。画麟身上有。”
江连星终于想起他瞥见的一些画鳞的回忆中的画面,想到画鳞发疯嚷嚷着什么他能给真龙怀蛋,顿时面红耳赤。
江连星低头看着自己,他手指摸了摸,他肚脐附近只有一道裂痕,像是还没有发育成真正的蛟。
他紧张的舔舔嘴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可能是、可能是我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