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陆华亭似没想到迎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黑眸凝滞了片刻。

    他垂睫,半晌,竟是绽出个光华璀璨的笑:“某很好奇。若某不答应, 娘子要怎么做?”

    群青将他扯近些, 感觉到陆华亭微屏呼吸,方才看着他眼瞳里自己的倒影,认真道:“那我会作证,让你死。”

    兵甲与人声打破夜中寂静,十几名金吾卫闯进来宣旨, 群青方放了手。

    “圣人有谕, 陆长史对天子妃嫔不敬, 下诏狱。”

    陆华亭看看这些金吾卫, 又望向群青,有几分意外。

    群青的眼神却十分平静。

    领头那名金吾卫见陆华亭周身染血,又见地上散落银针, 群青手中还捏着供词, 蹙了蹙眉:“依大宸律, 私刑逼供是重罪, 方才刑部侍郎已检举此女, 押入大理寺候审。”

    陆华亭回头瞧了她一眼, 群青似是早料到有此结局,跪坐原地, 并未反抗。

    其实她可以不蹚这趟浑水的。

    此女处事谨慎,陆华亭从未期许她会搭救。

    为何非要来,倒让他心中涌出一线波澜。

    “群典仪, ”群青抬眼,见陆华亭的脸隐在阴影中, 一双黑眸望着她,倒映着熠熠的华光,“你等着。”

    说罢他便被上了手镣带走。

    群青没应声,亦被二人带走。

    孟光慎立在门口以视线恭送她,那视线冷冷的。不久,李盼的轿辇到了:“太傅,陆华亭如何了?

    孟光慎肃立夜中,似在平复情绪,半晌才道:“被带到诏狱去了,诏狱圣人亲掌,就连你皇兄也插不上手。”

    “那吕妃不知为何突然出了昏招,看起来是罚,实则是让人脱离了我们掌控。吕妃宫中,有人在谋划。”

    “果真是她?”李盼啧然。

    “小娘子自恃聪明,不过是仗着太子偏爱,老夫才未动她,今日实不能忍。”孟光慎冷冷弯唇,“今日她敢亲自来,就别想着全身而退,干脆便将她从太子身边除去。”

    李盼略加思忖,眼梢含笑:“那我去做,不会惹皇兄生气吧?”

    “不久便是元后祭日,太子自几日前开始沐浴斋戒,你二人一母同胞,飞狐径一战又有舍己救命之恩。若是旁人,太子兴许会大怒,但若是你,”孟光慎冷冷道,“一个女使,还不足以与你相较。”-

    这厢群青被人带进大理寺。

    她一面走,一面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她并非第一次到大理寺。眼前这一排这“笼”,是关押犯人的方寸之地,是她上次因崔滢尸首之事待过的地方。

    这次倒是奇怪,那两个狱卒没有让她进笼,而是将她带到一排木头牢房,以钥匙开门,让她进去。

    借着火把的微光,群青见这里面宽敞干净,还有床铺,不由回头问:“可是因为我有官阶,所以不用进笼?”

    那两名狱卒对视一眼,并不答话。

    群青安静片刻,听到那薄薄的木板后传来咳嗽声和磨牙声,又问:“隔壁都有人?”

    “这一排都是牢房,怎能没有人?”其中一个狱卒说。

    待要锁上牢门,群青又问:“大理寺萧少卿可在?”

    “萧少卿外出公干去了。”那狱卒看她一眼,“少攀关系,此处全是有官阶的,要么便是显贵,不是你一人特殊。”说着,看她一眼,关上了门。

    唯一熟识的萧荆行也不在。

    陆华亭身陷诏狱,自是不能指望他,这个结局她在出门时已有过预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桌上连蜡烛都没有。群青在黑暗中静立片刻,做细作多年,她熟悉这种在陌生环境中的危机感。

    想到此处,她拿帕子将桌案上的灰尘擦了擦,脱下外衣给自己盖着。

    不敢在床榻上休息,她只趴在案上小憩。

    不知多久,被响动惊醒,群青霍然起身,看见琉璃灯的一张笑吟吟的脸——居然是李盼,他带着两个小内侍,不知何时进了她的牢房!

    这两个小内侍,手中端着木盘,盘上酒壶的样式她很熟悉。

    上一世,她就是饮下鸩酒死去的。

    群青知晓孟光慎不会放过这次铲除她的机会,但未料会这么绝,她忙去摇墙角的铃铛呼喊狱卒,但不知何时,这铃铛已被剪断。

    李盼很欣赏她惊慌的神色,笑道:“群典仪,你猜是谁把本王带进来的?你便是大喊,旁人只会冷眼旁观罢了。”

    隔壁声响归于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静观她的命运。

    “臣不知何时得罪了赵王殿下。”群青道。

    李盼说:“群典仪在宫中当值也有段日子了吧,怎么不懂讨好贵主,偏要与贵主对着干。”

    群青道:“我供职六尚,不是奴婢。”

    “在本王看来都一样。天下臣子,又何尝不是皇家的奴婢。”李盼露出犬齿,“便如本王上次告诉你的,做对的事,远比功绩更重要。”

    群青说话便被他打断,他自腰上抽出那根鞭子:“等一下,本王还有一条路给你选,你让本王抽三鞭,然后本王会向圣人请命,让你做本王的侍妾。怎么了,看群典仪的表情,是不愿吗?”

    群青垂目不语,忍了半晌道:“赐酒吧。”

    李盼使个眼色,令小内侍把酒壶拿来,塞进群青手里,他就不信她喝得下去。

    群青接过酒壶,掀开壶盖看了一眼,慢慢端起。

    便在这个瞬间,她将酒全泼在木隔板上,又听一声脆响,桌上那琉璃灯被她拂到隔板上,击得粉碎。那两名小内侍慌忙去扶李盼,却已迟了。

    烛火见了酒,一下子燃起几尺高的火苗,转眼烧出一个漆黑大洞来,隔壁传来慌张的骂声,拿衣裳几番扑打,却将火扇得更旺。

    “南阁走水了!”远处的狱卒见着了浓烟,慌忙跑过来。

    火光之中,李盼慌忙避到角落,望见群青冷而嘲讽的眼睛,被火光映得极亮:“殿下恐怕没有注意到这牢狱的提灯都是特制的吧,摔不碎,跌不破。多谢赵王殿下带如此贵重的灯前来,可是贵重之物,往往脆弱。”

    她坐在案前,丝毫不避。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一个狱卒抢先进来,嘱咐李盼:“殿下快走吧,若是惊动了大理寺卿,不仅是小人掉脑袋的事,恐怕赵王府都要被参。”

    李盼耳畔仿佛还萦绕那声碎裂的巨响,没有回过神来,深深看了群青一眼,被两个内侍推了出去。

    李盼是走了,一大桶灭火的水全部泼在了群青身上,浇灭了她披帛上的火。

    “娘子吓傻了么,衣裳都着了不知道躲?”那个带她来的狱卒驱赶她,“赶快出去。”

    群青拿裳衣裹着湿透的衣裳往外走,看见邻近几间牢房内关押的人。也都纷纷被带到了安全之处,因为天寒,一个郎君竟还带着两名小厮,慌忙给他披干衣。

    这南区的木牢房,果然是给有官阶的、尚未定罪的人准备的。

    群青转过头,抓住了一个狱卒,嘴唇轻轻哆嗦:“我的衣裳烧坏了,能不能叫人给我送件新的?”

    “娘子,小人知道你冷,可深更半夜探望,哪有这条律令?”

    “那他带家仆服侍,便合大宸律了?”群青指着远处那人道。

    狱卒一时哑然,许久才悄声道:“那是相爷家的郎君,又尚未定罪……”

    群青只觉得冰水似乎浸到她骨子里,带得周身微微地颤抖。

    虽然那人形销骨立,精气神与上次见面大不相同,但她果然没认错,是孟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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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望着那狱卒:“我也尚未定罪,算起来官阶比孟九郎还高,现在要与其他男犯关在一处也便罢了,还衣冠不整。若等我出去了还记挂着在大理寺受了屈,与太子说几句,你可要想清楚,要不要得罪我。”

    被她拽着不放,那狱卒只好悄声道:“娘子要叫谁来?小人跑一趟就是了,太远可不行。”

    “不远,便在大理寺旁,教坊司。”

    不久后,有人匆匆进来。

    她罗裙飘荡,脚步轻盈,一见群青,便将包好的衣裙展开,盈盈下拜:“娘子。”

    天真的狐狸眼,微丰的美人面,是玉奴。

    群青换了衣裳,发现玉奴抿唇在笑,不禁有些忐忑:“笑什么?”

    “娘子不嫌弃我的衣裳,真好。”她清甜的嗓音响起来。

    阿兄的心上人,她怎么会嫌弃呢?群青的神色一软,玉奴忙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裹在她身上:“你穿着,我扛冷。”

    群青将头上簪子拔下来,不顾玉奴的推拒,又取出一片金箔,包裹在簪头上,戴在玉奴发间。

    她附耳同玉奴说了什么。玉奴虽懵懂,却还是点点头,提着篮准备离开。

    却有一道声音急切地唤道:“玉奴、玉奴,是你吗?”

    因木牢房走水,关这几间里的犯人,全被挪在一处大些的空牢房内。方才二人低声说话,不远处孟观楼便竖起耳朵,玉奴毕竟曾是他的爱妾,听到玉奴的声音,他再也按捺不住确认的心思。

    他以为玉奴死了,直到那张鲜妍的脸出现在月光下,描的是清雅淡妆,穿的是教坊司的流仙裙,已无半分风尘之色:“郎君,你瘦了。”

    孟观楼的眼泪涔然而下:“玉奴,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陆长史已助我脱贱籍,入乐籍,在教坊司内,无人欺负我了。郎君,你怎么在此处?”

    沦落此处,便是孟相之子,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孟观楼沉默片刻,道:“玉奴,能不能抱抱我?”

    就像从前一样。

    玉奴蹲了下来,抱住了他。在这无私的怀抱中,孟观楼泪流满面,周身颤抖。

    玉奴发间包裹着金箔的发簪闪着光,抵在他脸旁。

    “郎君保重。”她告别要走,孟观楼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未曾留意呼吸间,自己的脸已是微红。

    玉奴走到群青面前,冲她摇摇头,随后提篮走了。

    群青垂眼,她给玉奴的金箔上含有少量未麻,孟观楼也面红起疹,证明他未曾服食过未麻。清净观内杀她阿兄的不是李盼,也不是孟观楼。

    那还有谁,能模仿李焕举止,调动李焕的近卫入宫城?

    她不愿细想,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孟观楼挠了挠手臂,又拉起衣领。手臂上起了红疹,莫名的燥热又盘踞在身体中。身旁小厮道:“九郎。”

    孟观楼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呼吸越来越急促。

    在家中,孟光慎已令医官针灸强行压制他的服散的瘾头。但今夜,不知怎么了,针灸仿佛失效,那股欲念突然如跗骨之蛆一般在体内流窜,他想服散,现在就服。

    只听“砰”的一声,所有人都见孟观楼倒在地上,他身子蜷缩,冷汗湿透了皮肤,在地上低吼翻滚,口吐妄言,就仿佛身上长了鳞片,要在地上蹭掉。

    “来人,快来人!救救郎君。”小厮吓坏了,狱卒见状,连夜去请医官。不久后,大理寺卿黎舜也赶来此处,一圈人围住了孟观楼。

    “孟郎君这不是病,”医官吞吞吐吐道,“是,是从前服散过量,约有七八年之久,如今骤然减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周人面色都变了变,尤其是大理寺卿黎舜。自前朝以来,便禁运五石散。孟府从哪儿来的那么多五石散,竟至常年过量服食?

    这么多狱卒和犯人全都亲见此事,黎舜沉吟许久:“事关重大,容本官向上禀报。”

    吵闹声中,群青在角落里裹紧大氅,没人注意到她,这才安心睡去。

    李郎中说,他涂抹在金箔上的未麻量很少,对常人无害,但若是此前有服散的习惯,仅是闻一下,便能勾出馋虫,因此极度危险。

    孟光慎想除掉她,李盼方才虽被她所退,但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如今,她搞了些事出来,他们总算是顾不上她了-

    是夜,李焕和萧云如一直在殿外。

    然而吕妃又是哭告,又是惊悸,始终不肯让宸明帝走,闹得宸明帝亦心烦意乱,圣怒难消。

    李盼携着寒风而来,讥诮地瞧了李焕一眼,也要面见圣人,郑福却放他进去。

    二郎是元后之子,又有残疾,宸明帝对他颇为溺爱;又因他完全没有夺嫡的可能,父子之间反倒更显亲近。

    “父皇,儿臣想纳一个侍妾。”李盼想到今日之事,强压怒气,给宸明帝披好外袍,又恭敬倒上参茶。

    “你的侍妾还不够多吗?”宸明帝道。

    “儿臣这次看上的……”

    话未说完,被递进来的军报打断。

    宸明帝看完,勃然大怒,一纸奏折直接丢到了李盼脸上:“太子罚俸一月,赵王罚俸三月,禁足一月;元后诞辰前,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李盼面色急变,捡起一看,不由衔恨。

    先前他虐杀匪寇俘虏,李玹下令将匪帮首领招至长安安抚讲和,竟令那匪帮闻风丧胆,只疑心是鸿门宴,干脆联合了些流民起兵造反。

    李盼道:“父皇,儿臣可以去剿匪……”

    “此事若非因你酿成,你皇兄出了昏招,百姓还不至受害!”

    外间,李焕听得有些疑惑:“这不是前几日旧报吗?山东四县的乱,当日便压住了。”

    “是长史提前交代的,若万不得已可以拿出来应急。”竹素低头,“若非属下离开长史去查那炮坊,也不会让吕家钻了空子。”

    李焕听罢,跪下道:“父皇,儿臣愿去平乱。只是燕王府的长史素有剿匪平乱经验,若能将他先放出来应急……”

    未料有此波折,吕妃的哭声顿时更大了,啜泣得肝肠寸断。宸明帝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萧云如柔声道:“父皇天子之躯,万望保重龙体。不如今夜先歇息,容后再议吧。”

    宸明帝终是起了身,歇在皇后那处。

    第92章

    “七郎这孩子婚事无父母操持, 看在他母亲奶过三郎的份上,臣妾给他提过几次,他对男女之事似乎极不热络, 屡屡推拒, 总不会突然就转了性。”

    马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用打湿的帕子给宸明帝净面。他张开眼看了看,皇后还用着旧帕,给他套上护额,她远不及吕妃细心, 动作有些粗糙, 但莫名质朴踏实, 让人仿佛回到了怀远。

    “那吕妃, 也没长成什么倾城之貌呀。要臣妾说,她自己若是严明推拒,能出这等丑事吗?”

    宸明帝蹙眉, 皇后便不说了, 服侍他躺下, “圣人, 战事比较重要, 要不然先叫他和三郎打仗去, 回来再罚?”

    宸明帝一言不发,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睡居然睡得十分安稳。直到晨光熹微, 金吾卫送来了木盘,是从陆华亭身上搜出来的物证。

    木盘上放着染血的青铜鱼符,还有一支金簪。

    宸明帝只看了一眼, 忆及吕妃的控诉,便冷淡地移开目光, 倒是马皇后拿手指碰了一下那金簪上打卷的榴花花瓣,哼道:“粉纸做的花,吕妃宫中的宫女,恐怕都不用这么廉价之物了。”

    皇后无心之言,却令宸明帝出了神。

    他宠爱吕妃,各种金银赏赐不断,吕妃又爱财,凡头上、身上佩的,全是足金和玉石,确实从未见她带过纸花。

    恰逢旬假,宸明帝卧床休养,午后,李焕和萧云如前来侍疾。萧云如带了药石香薰,亲手侍奉:“燕王府长史闹出这样的事,叫儿臣一宿难以安眠,但儿臣总觉其中恐有误会,若长史意欲夺权,早就尚公主了。不如将吕妃娘娘身边的奉衣宫女银子叫来审一审,看看前因后果到底如何。”

    宸明帝对这个懂事的儿媳一向宽和,看她怀着身孕,神情担忧,思虑再三,决定给燕王府一个辩解的机会-

    不久,太子轿辇匆匆停在皇后宫门外。

    李玹清晨得到若蝉的求救,得知群青夜里进了大理寺,便与孟光慎有过争执。

    孟光慎道:“逼供之过,总要有人承担,若殿下硬要保青娘子,便是老夫和殿下来担,殿下想让谁来担?”

    “昨夜未曾禀报殿下,是听闻太子妃有孕,不忍打搅殿下欢喜。恭喜殿下,要添个孩子,而老夫为殿下之大业,已折损一个儿子。”他冷冷道,“还望殿下,不要为儿女私情,让老夫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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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观楼出了事,孟光慎说完便回去忙碌。但他的话成功劝阻了李玹,李玹的轿辇在去大理寺的路上掉头折返,挟着冷风,先去看宸明帝:“寿喜,你去看看她。”

    他要先确定父皇的心意,再讨个恩典,保下群青。

    李玹进来拜见,宸明帝兀自喝药,没有搭理。

    毕竟太子处置赵王与土匪俘虏一事的决策,间接导致了军情。

    不多时,锁链之声令李玹和李焕抬头。

    陆华亭从诏狱出来,戴着手镣拜见宸明帝。

    面圣之前,他已简单梳洗过。听闻夜里他被打得极重,可眼下这张洗净的脸仍是风采卓然,他脊背挺直,丝毫不见受过刑的样子。

    然而叩拜之时,两袖上却有鲜血洇出,令李焕和宸明帝都定睛向那处看去。

    知他吃了苦头,宸明帝神色复杂:“你可知罪?”

    陆华亭的神色如常:“臣知罪,臣确实曾经违制出入采烨宫。”

    宸明帝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但臣以亡母声名起誓,绝无冒犯吕妃娘娘之言行。”陆华亭继续道,“吕妃受圣人恩宠,高高在上,想与她交好的文官数不胜数;若不打点吕妃身边奴婢,连进采烨宫都难,臣又怎么有胆量冒犯吕妃娘娘?”

    李玹冷冷望着他:“口说无凭。身为外臣,违制出入后宫本就有错。”

    陆华亭睫毛颤了下:“臣早有心仪之人,断然不会与宫妃有染。”

    此话一出,却令李焕蹙眉,低声提醒:“你在说什么?”

    陆华亭却在宸明帝的视线中再度下拜,更多血迹自双袖浸出,浸出点点艳丽的花:“臣心仪之人,便是吕妃宫中当值的典仪女官青娘子。因其身有官阶,恐不愿嫁为人妇,是故不敢言明。多次违规进入采烨宫,自知会授人以柄,但为见之一面,甘之如饴。请圣人责罚。”

    此话一出,殿内鸦雀无声。

    李焕和萧云如都怔在原地,特别是李焕,他的面色扭曲了,但又怕陆华亭自有计策,嘴唇开了又闭,莫敢开口。

    李玹神色冷厉,抬起凤目,拍地道:“七郎不要浑说,圣人面前,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圣人面前,不敢有违心之语。”陆华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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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的若是实话,”宸明帝的手指搭在鼻梁上,半晌,疑虑重重道,“群典仪又为何要对你施加刑,以至被金吾卫抓个正着?”

    “她不是对臣施刑,而是前来施针搭救。”陆华亭道,“刑部之人违规上刑,迫使臣泼燕王的污水。若非群典仪使计从吕妃宫中脱身前来施针,臣已性命垂危。”

    李玹望着陆华亭的侧脸,呼吸极沉。

    宸明帝呼吸起伏,蓦地笑了:“既如此说,你二人倒是两情相悦,倒是吕妃无故攀诬你了?”

    陆华亭道:“既是攀诬,绝不会无故。臣与吕万户侯之案已移交大理寺,也许是吕妃娘娘恐为此案牵累,是以先下手为强。”

    宸明帝将碗重重搁在桌案上。

    李玹道:“父皇,七郎一贯巧言善变,今日所说,皆是他一面之词。”

    “事涉吕妃娘娘清誉,不敢有半句谎言。”陆华亭道,“臣身上榴花金簪,不是吕妃娘娘的,而是群典仪的。”

    李玹蓦地梗住,手指攥紧。案上金盘上簌簌颤动的那朵榴花,刺痛了他的眼。

    那厢,瑟瑟发抖的银子也被带了出来,翠羽道:“回禀圣人、王妃,奴婢方才询问银子陆长史与吕妃娘娘这几日谈话的内容,正着说,她会说,倒着说,她就想不起了了!”

    皇后蹙眉道:“这个吕妃,仗着圣人恩宠,不知天高地厚……”

    这时郑福进来:“圣人,吕妃娘娘说身子不适,跪在外面求见圣人。”

    宸明帝已是忍无可忍,对陆华亭道:“看你这些年来孑然一身,难得有心仪之人,既是求到朕的面前,朕便给你个恩典。若你此行剿匪顺利,能将功折罪,朕便为你二人赐婚。吕妃之事到此为止,阖宫休要再提。若有闲言碎语传出,朕严惩不贷!”

    陆华亭白玉般的脸上神色微顿,旋即叩拜谢恩:“圣人既查明真相,便求圣人早日将群典仪从大理寺放出,她一日不出,臣心一日难安。”

    李玹只觉有些眩晕,凤眸直视宸明帝:“父皇,群典仪曾是太子妃宫中女使,素来从未听闻她与陆长史交好,如此赐婚是否太过轻率?”

    “你给朕闭嘴。”宸明帝冷冷道,“你是朕的太子,如此心思外露优柔寡断,如何堪当国之重任?准备一下,去北面治灾。”

    被当面责备,李玹眼中闪过惨然之色,却偏不能显露狼狈。他定定地望向李焕,又转向陆华亭,脸色更加苍白。

    “想这样削弱东宫力量?本宫不同意。”出门路过陆华亭时,李玹在他耳边轻轻道。

    “我也不同意。”见陆华亭要走,李焕抓住他手臂,要一句解释,“把细作娶到燕王府,你怎么想的?”

    触到粘稠血迹,李焕的手赶紧松开。陆华亭闻言只是挑眉,附耳道:“你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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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本以为她会候审,未料第二日便有宫人拉开牢门,放她自行离开。

    若蝉抱着两个包袱在外等候,悄声告知她不必再回吕妃宫中去了:“圣人说吕妃御前失仪,降为贵嫔,禁足在采烨宫中,还把银子贬到掖庭去了。”

    群青并不意外。

    这个结局,从她夜中给吕妃出招时起,便在她谋算中。

    寿喜亦跟在身边,但不知为何,只是默默将她们送到尚仪局,便行礼离开。

    尚仪局内女官见她,神色都很奇怪,口中道“恭喜”。

    群青翻看着连日的文书,她不知有什么可恭喜的。尚仪局马上将要筹备元后诞辰,宫中寺观都要参与,阵仗极大,她亦报了名。只要宸明帝对元后的感情尚在,李盼便不会得到真正的处罚。

    她还需做些准备。

    群青在外间看见了竹素,竹素给她递来两样东西:“长史让交给青娘子的。”

    陆华亭倒是遵守诺言,将林瑜嘉的那份口供还给了她,群青看清内容,便迅速藏在了袖中。如此一来,日后合作,便不受此人牵制了。

    然那下面还有一份皇旨。

    群青展开来看了一眼,又立在眼前对着光看了一眼,飞翘的双眸生出几许茫然。

    她没看错吧?赐婚书。

    她与陆华亭的名字并列在赐婚旨意上,让她感觉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陆华亭人呢?”她问竹素。

    竹素不太敢抬头看她的表情:“长史随燕王南下剿匪了。长史说,三日后他便回来,迎娶娘子。”

    第93章

    “跟着我做什么?”群青走了两步, 发现竹素居然跟在身后。

    竹素推了推狷素,狷素也推了推竹素,实在无法, 竹素开口:“长史说了, 这几日恐不太平,我与狷素算是娘子的人了,任您调动。”

    事已至此,群青对赐婚没什么想法。

    就算她有想法,她也无法更改宸明帝的旨意。

    对于不能改变的事, 她只有一个反应, 将脚下的石子用力踢到湖里, 旋即走向了东宫。

    她必须保住她在内宫的官职。

    这是为阿爷报仇, 行走宫中的需要;也只有这样,日后才有再见阿娘的可能。

    莫名其妙被燕王府捆绑,她对李玹总得有个交代。

    李玹身披大氅, 背光坐在如山的奏折背后, 没什么表情:“你已经知道了?”

    群青知道, 他指的是赐婚之事。

    说着, 李玹还是抬眼, 凤眸望向群青:“你愿意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抬眼看了看他, 她脸上虽比初见时添了丰润的血色,但身上有一种孤拔气质, 像打磨好的玉石,以至于他想象不出她嫁为人妇的样子。

    群青沉默了一下,突然跪下道:“臣愿效前朝徐昭仪, 嫁王扶山,只为帮昌平公主除去王家。”

    她表明了对李玹的忠诚, 至于信不信,那便是对方的事。

    李玹冷嘲道:“本宫不是昌平公主,何尝需要小娘子委身他人来帮助?”

    群青却是行一大礼,李玹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得见她漆黑浓密的发顶:“臣请罪。若困于燕王府内宅,只怕日后不便再与殿下相见了。”

    闻言,一滴墨落在纸上洇开,李玹转手便将纸揉去。

    “此事你不必管。”李玹道,“日后照旧领职。燕王府无人敢阻你。”

    有他这句允诺,群青的心揣回了腹中。却听李玹道:“本宫想起一件儿时之事。”

    “初被贬至怀远,本宫带着卧房内的白陇客,你可知道陇客?是一种会模仿人言的鸟儿,是我阿娘从外祖家寻来逗我开心的。”

    “我将带在身边,有一日陇客不慎从车帘缝隙掉在雪地里。我下意识地便要奔下车去捡,但太傅拦住了我,他说车队当中有昌平公主的人,若看见我的举动,必然会回报我留恋长安,还不知要怎么给李家做文章,于是本宫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陇客埋在雪里。事后本宫总是会梦到它,可梦里,我也仿佛是被缚住的华服偶人,无法动弹。”

    群青听完,道:“白陇客不耐寒,就算去了怀远也活不久。”

    “青娘子,若是你,会跳车去救它吗?”

    “会。”群青说,“若是连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不救,活着有什么意思?”

    李玹以帕抚唇,一阵咳嗽,扫了眼帕上点点红梅,唇边竟带上嘲讽的笑意,他扫视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要为天下君父,总有些代价,本宫有太多事要做。车既已行至此处,便不能回头看,一定要走到终点。”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群青,燕王府中有一份奏报,你替本宫拿来。”

    “什么奏报?”群青冷静问。

    “有人弹劾云州刺史刘肆君贪墨。”李玹道,“三郎和陆华亭硬要对本宫出手,本宫又怎能坐以待毙。”

    云州刺史……此人是孟光慎的学生,也是太子一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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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东宫退出,群青迎面遇到了孟宝姝。

    她身着六品女官服制,眼圈和鼻子微红,看起来刚刚哭过。

    看见群青,宝姝立即死死盯着她,恨不能生啖她的肉,这种恨意最终化成冷笑:“我阿兄要死了,你很得意吧?你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还想扶持那些个掖庭来的贱奴?你想得美。等着瞧吧,诞辰宴便是你的死期。”

    寿喜过来劝导宝姝,她已先一步转回身,挺直脊背进殿进去找太子了。群青却觉得,那冷飕飕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回崇敬殿之后,若蝉凑过来说:“听闻孟观楼在大理寺内突发疫病不治,孟家连白幡都挂出来了。”

    群青踮着脚清点着库中仪式所用鞭炮和灯烛,闻言一顿。

    孟观楼的“疫病”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她惊讶的是,孟光慎为免孟观楼服散的事传出,居然选择直接牺牲这个儿子,以至宝姝要去找李玹求救。

    “孟相没有去狱中看他吗?”她不禁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蝉恻然道:“听揽月姐姐说,孟相让人递了一沓白纸进去。”

    “白纸?”

    “应该是让孟观楼写下些什么吧。孟观楼本就病重,看了那沓白纸,又哭又笑,将狱卒都吓着了。他将纸扯碎了,只给太子殿下和宝姝留了信。”

    孟观楼入狱,有群青的手笔,难怪宝姝如此恨她。

    只是对方既放了话,群青必须再检查一遍。

    很快群青便发现了端倪,若蝉亦是惊叫一声,库内用于宴席的几十支花炮不见了。

    这一车花炮,不知被谁到了院内草丛中。前两日阴雨连绵,盖着花炮的红布早已浸了足水,使它们成了哑炮。

    几个女官围拢过来,不知如何是好。朱尚仪见了恼怒:“咱们尚仪局,最怕的便是承办大宴,我这眼睛夜晚都闭不住。偏生是你群青管库时,总出篓子!赶紧出宫买些补上。”

    群青想了想,道:“可是民间采买的花炮,不比兵部来的经过核验。万一出了事,我们尚仪局担待不起。”

    朱尚仪犹豫:“可是元后冥诞,按律有仪制要求,轻易不可变动。就连上个月韩妃生辰都有花炮,若是少了这一环,圣人责难起来……”

    “臣会想办法解决。”群青垂下长睫,“听闻赵王殿下也准备了炮火,想来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尚仪局有没有炮,便不那么引人在意了。”

    朱尚仪的表情略微缓和,但她很意外群青怎么知道这种消息。

    这自然是群青派出手下细作们探听得知的。

    她还知道,李盼做女装打扮,苦练屏后舞,便是想要用这张酷似元后的脸,博得宸明帝的歉疚和宽宥。

    李盼真是豁得出去。

    但群青也明白,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最难斩断的。若这次不能搬到李盼,他会活到圣临四年,及至她前世死去,他还能在封地,搂着姬妾逍遥活着。

    想到此处,群青打个唿哨,片刻之内,狷素一脸无辜地出现在她面前。

    群青将画着鱼灯的纸展开给他看:“你去给我买三十三盏这样的灯笼。”

    “三十三盏?”狷素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规格的小灯,一个摊子只挂那么一两盏,恐怕得满城跑。娘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知道要满城跑。”群青平静地看着他和竹素,“去吧,午夜之前送来给我。”

    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两道身形消失在黑暗中。

    每逢大宴前夜,尚仪局女官都要夜值。

    星星点点的檐下灯笼,将大明宫装点得美轮美奂。女官们提灯登上木架,检查高处的彩灯,佛像下的鲜花与贡品是否完好。

    “青娘子,你消息真灵通,赵王果然准备了烟火。”另一个典仪以肘碰了碰群青,示意她看远处,府兵们推着小车,将几车烟火整齐地排列在远处。

    尚仪局的消息亦传回了赵王府:“我们的人已在外面等着了,可群典仪未曾出去买炮。”

    李盼练舞累了,面上涂着粉彩,微微蹙起眉。不过很快他便舒展眉宇:“接着奏乐。”

    他母后的冥诞,将是他的主场。在宫内当值,任何差错都可能是催命符。这桩过错没有,总能寻到其他的过错。

    这厢,群青提灯钻进了偏殿内。

    说钻,是因这两仪殿偏殿之内,挂满了画卷。短幅的挂在高处,长幅的卷轴垂下来,在案上椅上蜿蜒。

    她灵巧地钻到画卷当中,画外的娘子便与画中的娘子借微光对视。

    画像上的女子形貌温柔端庄,只是眉宇轻蹙,有些哀愁的样子,正是宸明帝的元后。

    群青轻抚画中元后温柔的眉眼,她不禁想到了自己的阿娘,心中泛起浅浅的酸楚,同时在心中对从未见过的元后道歉。

    因她要对赵王出手,她向他的母亲祈求原谅。

    忽地撞见一人,原是丹阳公主,群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提起灯笼:“丹阳殿下怎么这么晚也不休息?”

    “我睡不着。”丹阳挤了过来,带过馨香气息,自上次赠灯之后,她与群青亲近了许多,“近日圣人又提给我议亲之事,烦闷得很。”

    “是哪家子弟?”

    “刑部侍郎之子楚怀尧,还有刘诞,这次元后诞辰,便要安排我与这些人相看。只可惜我一个都不喜欢。但皇伯伯的意思坚决,只有我成了婚,他才肯放我与驸马回封地。”

    群青细细听来,这两人皆是孟相的人,是谁想争取丹阳公主,谁想掌控丹阳手中兵权不言而喻。

    可是丹阳公主与宸明帝感情深厚,她外表开朗而内心敏感。上一世,她最终还是依从圣人的意思嫁了人,只是在这宫中更不快乐,只好成日饮酒做乐以作发泄。

    “怎么感觉画像中的元后,似有哀愁之意。”群青道。

    “元后本名杨贞娘,你应该知道,她出身旧楚皇族。因昌平公主忌惮李家,她只好慢慢地与皇家断绝来往,每日殚精竭虑的,又赴怀远那苦寒之地,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又在飞狐径香消玉殒。”丹阳公主摇扇道。

    “公主若想试探那两人是否值得托付,臣倒有个法子。”群青想了想,转向她,附耳言语,随后道,“丹阳殿下在我心中是个极好的娘子,臣希望殿下能真的幸福。”——

    翌日戌时三刻,鼓声敲响,夜幕已黑透,殿中却被高高低低的灯照得美轮美奂。

    二十名僧人空灵地敲击着木鱼声,口中念咒,宸明帝与马皇后坐于主位,神色肃穆庄严。李玹和李焕白衣如雪,向元后的牌位献上三炷香。

    不知想到什么,宸明帝不免露出哀戚神色。

    内侍口中唱喏,宣读各宫妃嫔献上的寿礼,这寿礼便由女官接过,摆在案上。

    “吕贵嫔献上圣母观音相一尊。”

    身旁的女官自盒中取出那尊沉甸甸的观音,摆弄了一下,递给群青,群青双手捧着走向供案,便在她将观音像摆在案上的瞬间,那尊观音像忽然拦腰断成了两截,观音的上半部分滚落下来。

    在它摔在地上之前,群青拿手接住了它。然而身边已然一片寂静,她余光看到宸明帝冷寂的目光看了过来。

    第94章

    席间私语声骤然增大。

    这种意外, 在大宴中也有发生。触了霉头的宫女或女官,常以挨罚降职为结局。

    但这尊玉像又格外不同:宸明帝刚登基时,常因思念元后夜不能寐, 太史局便以观梦之术测算, 告诉圣人,元后逝世后位列仙班,化为观音。

    而今在元后的冥诞上,致圣母观音像断裂,无疑是大不敬, 不禁让妃嫔们以扇掩面, 感慨这女官的官运要终结当场。

    群青浑身发冷地垂眼, 手中观音上半部为实心, 下半部却是中空,断口边缘整齐,应是被人提前切断四分之三, 立起时头重脚轻, 才会断裂当场。

    宝姝侍立另一侧, 弯起唇角。群青的仇人本就多, 方才失宠禁足的吕贵嫔——吕妃首先便不能放过她, 她都无须亲自动手, 只需借刀。

    一片寂静中,那道纤细的青碧色迟疑了片刻, 将伤半截观音放在案上,又将下半部拿起来,转身下拜:“臣恭喜圣人。”

    宸明帝气得想笑:“恭喜什么?”

    群青将那下半截观音倒转过来, 只听当啷一声,一枚棋子掉落在她掌心:“吕贵嫔娘娘送来的玉像之内, 藏有一枚玉石棋子。”

    “这又有何关联?”皇后道。

    众人面面相觑,她接着道:“玉像右手托篮,篮中有鱼,方才内侍口误,这非是圣母观音,而是民间供奉的送子观音。民间传言,温州有一富商多年无子,虔诚供奉送子娘娘,一日送子娘娘托梦,递他一枚棋子,让他拿在手中,笑道‘送你一子’,醒来之后夫人果然有孕。”

    “臣道恭喜,是因吕贵嫔送的送子娘娘当众显灵,定是得元后庇佑,在座贵主中有人有喜了。”

    宸明帝面色稍缓,坐在他身边的郑知意已听得入了神,面色绯红道:“真的这样神奇?是我有喜了!”

    太子有嗣,是举国欢庆之事。一时间,妃嫔和近臣都纷纷下拜,恭贺之声此起彼伏。

    被包围在这片浪潮中央,李玹面上浮现出极淡的笑,牵住郑知意的手。宸明帝便也不好再计较,淡淡赞赏道:“你懂得倒是不少。”

    朱尚仪说:“群典仪博闻强识,凡典籍之事,从无疏漏。”

    帝后都颔首。

    群青已整理裙摆,退到一旁。她手里紧攥着那枚冰冷的棋子,幸好她袖中杂物中正好装了一枚棋子,否则差点无法脱身。

    席间表演已经开始。

    “咦?这人阵,往日不都是用烟火的吗?”马皇后淡淡一语,却令朱尚仪提心吊胆,瞧了群青一眼。

    群青道:“臣等见民间有舞灯之术,擅请圣人与娘娘观瞻。”

    话音未落,嫔妃们的惊叹声响起。只见三十三名宫女将鲤鱼形状的灯举过头顶,脚步轻移,这些光点静静地在夜色中漂浮流淌,真如鱼群在暗河中成群结队地游走,又像魂灵飞舞穿梭过冥府的夜空。

    以此来几年元后冥诞,自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意。

    宸明帝久久注视着眼前景象,竟有种鼻尖酸楚的感觉。

    小内侍快步过来传话,朱尚仪对群青喜道:“皇后娘娘恩典,晋你为正六品司籍。”

    群青低头谢恩。

    耳边传来惊叹声,原是那些舞灯宫女变幻阵列,刚好拿灯笼组成一个巨大“寿”字。

    李盼不知何时到了宴席上,冷冷笑道:“心意不错,只是这寿字少了一点,未免不敬。”

    他这一说,殿内人都注意到,这寿字确实少一点。是因原本那个当“点”的宫女走错了位置,和其他人撞在一起,跌倒在地。

    这名宫女闻言大骇,更是乱了分寸,连爬带滚地到了宸明帝面前,仪态全无,十分扫兴:“圣人恕罪!”

    李盼心中得意,这些没面过圣的蠢物,都不需要罗织罪名,自己便乱了阵脚。

    然而,宫女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却令李盼神情凝固。她面如满月,眉眼端丽,连鼻尖的小痣,都恰好与少女时的元后极为相似。

    被月色一照,宛如元后芳魂归来,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宸明帝久久地看着她,实在说不出责怪的言语,哽了半晌道:“无妨。”

    这宫女又大着胆子道:“奴婢等出身掖庭,第一次面圣,未料圣人如此和蔼,可否讨个恩旨,将奴婢和姐妹放出宫去?”

    宸明帝大手一挥便同意了,见她欢喜谢恩,竟也从胸腔里震出一声笑,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很少见到元后如此开心的模样。

    李盼身边内侍见状,下跪提醒道:“殿下不能献舞了!圣人本就不喜郎君扮女装,此计今晚只能用一次,若再有一次,便显刻意,恐圣人觉得东施效颦。”

    李盼却是面色阴骘,浑身颤抖:“你说谁是东施?”

    他已穿上襦裙,面带妆容,活脱脱一个娇美娘子。数日节食苦练,做到这一步,不过是为了凭借酷似母后的面容,让宸明帝想起母后,继而对他生怜。然而他未曾料到,还未上场,有人竟提前将他要用的招数给用了!

    他看向群青,群青站得笔直,绽出一个极清淡的笑。

    她旋即垂下长睫,掩住眸中愉悦之色。

    他毕竟是个皇子,扮得再像元后,能有真正的少女像?群青一张张抚摸过元后的画像,已将其神韵深深印刻在心底,包括她的妆容、神态,还有鼻尖上的小痣。掖庭之中,奴仆数百,找一个最有神韵的浣衣娘子并不难。

    几场表演过后,宸明帝便叫开宴。嫔妃皇子们开动之后,女官才被允许动筷。群青坐下来,面对满盘珍馐,她只夹了一筷烧鹅放在碗里。

    她想起阿爷和时玉鸣都喜欢吃烧鹅,还曾将一只鹅烤成了炭黑色。不似宫中的烧鹅切成小块,皮酥里嫩,泛着金红的色泽。

    烟花的响声中,群青静静地将烧鹅吃下,她持箸的姿态端庄雅致,和当年那沉默别扭的小娘子判若两人。在宫中数年,她变化了许多,这不妨碍她将他们藏在心底,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忽然嗅到一缕柑橘气味从身侧而过,群青回过头。

    然而衣香鬓影当中,并无其人。

    大约是婚约给她太大的打击,才产生了幻觉,群青又给口中塞了一块烧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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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有宫女躬身来到丹阳公主身侧:“两位大人在曲江池畔,请公主赏迎春花;”

    丹阳心知赏花是假,相亲是真,她揽了揽披帛,笑道:“外面多冷!叫他们进来,我请他们饮酒。”

    过了一会儿,楚怀尧、刘诞两名文官一前一后进来,与丹阳对饮。这两人一杯一杯地饮酒下肚,谁也不愿输了面子。

    丹阳公主不胜酒力,笑着点点那二人道:“你二人去偏殿等我。”

    说着,她摇摇晃晃地去了东偏殿休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丹阳公主一去不返,两名文官亦是面色酡红,愈发酒酣耳热,心浮气躁,不能安坐。

    二人先后离座,透过偏殿的雕窗,看见丹阳公主醉卧床榻,裙摆逶迤,如同一朵绽开的牡丹,身量的起伏,竟叫人喉头发紧。

    两人窥伺对方,又尴尬地转开目光,生怕被看出心中想法:“这酒烈得很哪,难怪公主不胜酒力。”

    “正是。”

    “刘兄,我先去外间散散酒。”

    “我也去。”

    这厢楚怀尧见四周无人,在外面饶了一圈便快步回到殿中,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推开门进入偏殿,两个守门的内侍不仅没有阻拦,还无声地掩上了殿门,熄了两盏烛火。

    楚怀尧见此状,心中有了底。不仅他阿爷、孟相暗中相助,圣人一直希望公主早日嫁人,恐怕对此事也是默许。

    想到此处,刚才那酒更是灼烧着喉咙。他一步一步地接近榻上的公主,才触摸到她的裙角,便被一人用力推开。

    推开他的是苏润。方才苏润远远地见到丹阳公主离座,犹豫了许久,还是不放心,跟了上来,谁知看到这种景象,苏润墨玉般的眸中几乎要冒火:“你疯了是不是?”

    楚怀尧被打断很是不快,揪起苏润的衣领将他重重推开,耐着性子道:“我做驸马是早晚的事。公主醉酒,我来看看她怎么了?倒是你。”

    “你是想轻薄她。”

    “笑话,丹阳殿下又并非完璧之身,何谈轻薄。宫中贵主,谁养那么多家令。你没有轻薄过她?你又知道她不高兴?”楚怀尧笑道。

    苏润气得一掌劈在他脸上。

    此时刘诞也悄悄潜入偏殿,得到了宫女和内侍的默许,他奔向红裙烈烈的丹阳,生怕晚了一步,这既定的权位便被另一人夺去。

    他一进来,便见楚怀尧和苏润扭打一处,骇得退了两步,待要出门,却被挡住了去路:床下、门口突然冲出来数名暗卫,将楚怀尧和刘诞都按在了地上。

    自门口进来的人,一身艳红官服,衬得皮肤苍白如玉,唇色嫣红。陆华亭看了看苏润,挑起嘴角,自袖中取出素帕抛在他身上,又对丹阳行一礼:“殿下,此二人宴席上对殿下不轨,臣拿了?”

    “陆卿,你怎么每次都坏本宫姻缘?”方才清醒地听着一切,丹阳公主枕在袖上的脸,已是泪流满面。然她用袖子擦干眼泪,又浮出灿烂的笑容。

    陆华亭看看那两人道:“公主,某也跟着三郎叫你一声阿姐。阿姐走南闯北,气度非寻常娘子可比,何必恐慌嫁人呢。姻缘讲求真心,若非得与鬼共枕,倒不如孤身更好。”

    丹阳闻言起身,给楚怀尧和刘诞一人当胸一脚:“不过两杯薄酒,你们便露了鬼面。给我捆了,本宫要见圣人。”

    楚怀尧和刘诞这才清醒,只觉方才像被鬼上身了一般:若丹阳公主醒着,他们哪里敢当面轻薄?二人这才反应过来,从偏殿关门的内侍宫女,不,从醉酒开始,便是一场试探。如今被瓮中捉鳖,不禁脸色惨白,连连求饶。

    外面却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几令宫殿颤动,随后是混乱的声响。

    “走水了!快取水!赵王殿下的药发木偶戏炸了!”

    登时,四周的内监宫女都冲出去救火。

    所谓药发木偶戏,便是将木偶机括藏在烟火当中,点燃高悬的烟火芯子后,其中藏的木偶和花灯便依次展开跳跃出来,如同变脸表演一般走马观花,令人目不暇接。

    李盼命人从江南道运来这种特制烟花,屡次尝试无碍后方在宴席上表演,此时方绽出第二只木偶,后面的一车烟花却先一步爆开,一簇火花冲向了木偶,登时使得木偶燃起了熊熊火焰,接连绽放起来。

    前一只木偶不及脱落,便被后一只木偶顶了出来,飞炸到空中,带着火焰砸在殿顶,又从木构中渗漏,火星如雨落在了室内,迸溅在贵主们身上。

    未及众人反应,李盼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宸明帝,灼热的火星都落在了他背上。旋即贵主们才混乱尖叫起来。

    朱尚仪差点昏厥过去,只觉身边影子一闪,群青第一时间提起角落里的水桶,冲过去浇在李盼身上。

    她也不知道木偶戏为何会炸,但她知道,倘若李盼因救驾受伤,即便是他的过错,宸明帝也会因为怜子而不予追究。

    普通人本就难与皇子抗衡,她所做的一切,便白费了。

    不知因为吃痛还是别的,李盼的面容白似鬼,周身淌水,扭过身冷冷望着群青,若非圣人在侧,他恐怕早就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内侍与金吾卫都跑动起来,殿内的火很快便扑灭,近臣全都集中在一处。

    这时,有一年轻的文官移步而出,捧着龟壳对宸明帝道:“臣太史局冬官杨昶,主理占卜事务,祭典前卜有离卦,离卦为火卦,意为走水之患,臣调整到对位宫殿,以避开危险;然而今日还是出事,臣方才再卜,离卦再生,恐怕是有人以厌胜之术施咒,火有灾,位不正,意在攻击圣人明德。看方位,是一女子,很可能是南楚细作。”

    厌胜之术在民间流行了几年,嫔妃们相信的便有很多,纷纷露出恐惧之色。

    冬官,不过是太史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但若大胆看准时机,奉迎贵主,日后却可能得贵人赏识,自此平步青云。此人的出现,无异于给李盼递了台阶,李盼大喜,与杨昶对视一眼,便以目光允诺他高官厚禄:“你就说是谁吧。”

    群青望向这名冬官,对方亦用凉凉的眸子望向她:“殿下觉得是谁,那就是谁。”

    “心术不正之人,方才母后冥冥之中,恐已给出提示。”李盼一面说着,忽地想到了什么,赶紧招手,暗令自己身边内侍去搜查证据。

    此话一落,一些人不由联想起方才那尊突然断裂的观音像。方才虽圆了过去,但仔细想想毕竟不详。

    不久那内监疾步而来,慌张道:“圣人、娘娘,在群司籍的住所内,搜出此物。”

    一只拂尘和一只桃木娃娃掉落在地,令众人退了半步,旋即一道道视线全都凝聚在群青脸上。

    群青也看见那桃木娃娃。

    这不是初当细作时诅咒陆华亭的娃娃吗?早知能被人翻出来,当初她就将它找出来随札记一起烧掉。

    回头一瞧,见若蝉被人捆着上了殿,神色激动又委屈。群青将她口中巾布取出来,若蝉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奴婢的,奴婢从前是女冠,这拂尘是拿来祈福的,与姐姐毫无关系。”

    郑知意身边,揽月亦道:“若蝉使这拂尘,我们清宣阁的人都知晓,绝不是什么厌胜之术。”

    “那如何解释此物?可没人拿此物祈福的吧。”李盼以足尖碰了下桃木娃娃,抬起脸,望着群青。

    郑知意和揽月对视一眼,此物从形状上看就像那不祥之物,确实无法开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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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说没人拿此物祈福了?”一道声音响起。

    旋即一只修长的手从李盼脚边,将桃木娃娃捡了起来。

    近臣们不禁私语起来:“陆长史怎么回来了?”

    陆华亭凝眸仔细端详那只桃木娃娃,随即将其攥紧:“殿下,此物是某送给青娘子,让她祈福的。你看,上面写的是某的名字。”

    说着,他将娃娃翻转,李盼面色微变,这桃木娃娃上果然绣的是陆华亭的名字,围观的贵主们掩口,简直是啼笑皆非。

    “什么祈福之术用桃木娃娃,长史也不怕早死?”李盼道。

    “赵王说笑,代死之术你听说过?人偶替某受灾,战场之上,方能无往不胜。”陆华亭笑道。

    “平叛如何了?”宸明帝闻言开口。

    陆华亭敛了神色,行一礼:“祈福有效,三城之乱已平,燕王殿下让臣先回来向圣人报喜。”

    宸明帝微松口气,但听着外面太监忙碌灭火的声音,面上不见喜色。金吾卫匆匆进来回禀:“圣人,先炸的那车烟火已覆土浇灭,但那车炮……规格违制,本是不能入宫禁的。”

    李盼道:“本王屡次检查无误,怎会多出了违制的炮火?去查是谁放在这里的,断不可放任此等危害宫闱之人!”

    陆华亭道:“二殿下再想想,毕竟三千座违制炮火与庆典烟火都是一船运送,下面的人拿混了也未可知。”

    李盼陡然转过眼,对上这张年轻昳丽的面孔,满眼不可置信。

    陆华亭自袖中取出奏报奉给宸明帝:“燕王府暗卫发现城内有家烟火铺子藏有违制的炮火,挤死了城内其他的烟火铺子,顺藤摸瓜,背后竟是二殿下的产业。臣早有担心,加紧核查,不想还是出了事。今日之事怎么发生的,赵王殿下心知肚明,却还扯什么厌胜之术,混淆视听。”

    众人哗然。李盼想解释,竟是百口莫辩。孟光慎的脸色发青,袖中手指暗暗地攥紧。

    宸明帝看罢奏章,大怒,手都在颤抖,任凭李盼跪下请罪,还是叫了三声“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事不行,敛财倒是精通!你对得起朕的栽培,对得起你母后死前的遗志吗?”

    李玹道:“父皇,此事还需细查。”

    “你若为他求情,你也一并受罚!”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李盼,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只听宸明帝道:“传令下去,褫夺赵王封号,贬为郡王,幽禁宫中,非令不得出!”

    这个皇子,基本便算是废了。

    “父皇,”李盼哽咽道,“父皇,儿臣真的是冤枉的……”

    群青看着李盼踢打挣扎,衣上血迹渗出,还是被金吾卫架走,消失在门外。她心中紧绷的那口气,这才缓缓呼出。

    郑福进来,擦着脖子上的汗:“圣人,缸中水用完了,去曲江池取水来回也要许久,外面正刮大风,下风向的屋顶,恐怕要拆除一些,不然这火星子蔓延过去,恐有隐患。”

    群青想到什么:“旧楚地下留有地道,地道低处还有水缸,里面蓄满雨水。可以从两仪殿西侧殿入口下去,舀水救火。”

    马皇后嘱咐这几名女官道:“还是尚仪局当值得力,那赶紧去指路吧。”

    几名女官提裙出了门,群青与陆华亭擦肩而过,低声道:“烟火是你换的?”

    陆华亭没有看她,只含笑道:“娘子还是不够狠,这般温温吞吞,要复仇到几时?某送你一礼,作新婚之贺……”

    还没说完,群青便擦过他出了门。

    陆华亭垂睫望着手中的桃木娃娃,上面还插着一根银针。

    第95章

    群青将赵王被幽禁的消息递了出去。

    大宸皇子中, 能领兵作战者,只有燕王和赵王。如今赵王被废,南楚那边很满意她的功绩, 隔日便送来纸笺, 又交予她十名细作,还有蔚然的信。

    蔚然在信上说,她阿娘朱英已伤愈醒来,只是郁郁不乐,在蔚然家中将养, 让她放心。

    群青顺着向下看, 纸笺下方, 赫然绘制两形态各异的鸟儿在云间飞翔。群青心中一动, 拿针顺着图画的轮廓划开,让窗光透过这镂空的空洞,投在墙上。

    是四个蜿蜒的字“安好, 勿寻”。

    能以这种密文与她沟通的, 除了阿娘还能有谁呢?

    所以朱英当真活着, 就在南楚。只是阿娘性子坚韧硬气, 不肯成为南楚胁迫她的工具, 所以宁愿与她天各一方, 让她不要相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惜的是,朱英低估了她性子的执拗。

    在成婚之日确认阿娘还活着, 多少让群青心中得到了慰藉。天色微明,群青沐浴完毕,将长发拨到颈前, 擦干身体,穿上层层叠叠的吉服。

    已有三个妇人进了房中, 笑嘻嘻地帮她张罗起来,其中一个道:“恭喜小娘子新婚,小人是群大人请来帮娘子梳头的,叫我王娘子即可。”

    群青一抬头,便在镜中看见了群沧慈爱的目光。群沧手中还拿着三枚通宝,温柔地笑道:“一会儿出了门,阿爷给你把喜钱挂在身上。”

    群青心中胆怯,因她不是真正的群青。

    于是垂眼时,她发觉出和陆华亭成亲的一桩好处,至少可以借他的手,早日扳倒孟光慎,为群沧家讨回公道,直到那时,她才能坦然地接受这枚厚意。

    “娘子的头发真是又黑又密,日后肯定有福气。”

    “眉眼也是秀气。”

    一个妇人将群青的头发梳起,另一人为她点妆描眉。

    面对夸赞,群青便如木偶一般配合。第三个妇人给她手中塞了一只木盒,群青打开,盯着盒上镶嵌的两个赤-裸缠抱的小人足足半晌,面不改色地合上了。

    那妇人不由大为佩服:“不愧是在宫中当值的娘子!老身走街串巷这么久,都没有见过这么落落大方的新娘。”

    群青没有说话,她只是不觉得此物与自己有什么关联。

    王娘子又递她一把遮面的扇。这扇上鸳鸯针脚粗陋得惊人,群青转着看了看,在妇人们惊异的目光中,拉开抽屉,自己取出针线,快速补绣起来。

    正这样想着,窗外的嘈杂声传入室内,王娘子推开窗,惊道:“怎么来得这样早。”

    群青向窗外看去,便见细雨之中,一顶红艳艳的花轿已在等候。陆华亭一身红衣,头戴发冠端骑在马上,狷素他们亦已换了绸缎新衣,跟在他身后。

    雨丝沾衣,愈发令他的姿容明艳,得引得街巷上的百姓频频回头。然陆华亭却毫无反应,一手勒着缰绳,那白马百无聊赖,在原地迈着碎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似觉察到什么,他抬眸望来,群青已将木窗合上,又绣了两针,咬断线头:“走吧。”-

    花轿抬进燕王府时,吹吹打打的喜悦声响盈满院落,天色却昏暗下来。

    寿喜道:“瞧这乌云厚的,一会儿天公不作美,落了大雨可就丢脸了。”

    轿辇中的人却没作声。

    太子轿辇经行燕王府,便令人停轿,又不许声张。于是这顶镶金的轿辇便静静地停在墙外,眼看着花轿抬进燕王府。

    李玹将轿帘撩开,正见陆华亭弯腰,将群青从轿中迎出。

    绿吉服,金丝履,团扇遮面。

    新娘下了轿,却没有搭新郎的手,径自走到前面,又微微回身,带着雨意的风将二人衣摆吹叠在一起,竟有对峙之意。

    群青按王娘子说的,以扇遮面,只看见六个宫女训练有素地俯身将毡席铺在地上,直通青庐。

    片刻后,柑橘气味靠近,陆华亭到了她身侧,知她不悦:“娘子不会觉得某恩将仇报吧。”

    这还用问?群青没有言语。

    “娘子所为已得罪赵王和孟家,除了与某成婚,借燕王府之势保护,还有别的选择?”

    群青道:“那也不能拿婚姻之事玩笑。”

    陆华亭瞥了她一眼,见她神情认真,微顿片刻,笑道:“娘子有想嫁的人?”

    “没细想过。”群青道,“但长史日后的姻缘,也一并耽搁了。这是赐婚,即便是事成之后和离,想要再行嫁娶,恐怕困难。”

    陆华亭沉默片刻,道:“娘子想得太长远了。某是夜行孤舟,只看眼前。”

    群青垂眼,看着脚下的火盆。陆华亭见她不愿动,先一步拎摆跨将过去,又转身望着她,朝她伸出手。

    铺毡毯的宫女们顿时面面相觑,连带着殿内主位上的李焕也蹙眉,因这火盆是新妇跨的,哪有新郎先跨的道理?

    眼看着群青要将手搭在陆华亭手上,李玹放下酒杯,凤眸冰冷,他隔着衣袖,抚摸着袖中硬质的机括。那是他防身的袖箭,他的手指游移良久,向下一摁。分明是极简单的动作,他却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手指颤抖起来。

    那支袖箭破空而出,朝陆华亭背后袭去。

    那个瞬间,群青和竹素都听见了风声,然而陆华亭握住她的手只是紧了片刻,又恢复如常。群青自扇上抬眼,对上陆华亭的黑眸,他苍白的脸上神情未变,微含笑意,耳边的乐声也依然喜庆热闹。

    一时间,群青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在喧闹声中跨过了火盆。

    “回宫吧。”李玹放下车帘,嘱咐寿喜。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的语气极轻。

    这顶车撵离开得无声无息,像从没来过。

    这厢,宫女内侍们拍手贺喜二人终于走到了青庐内。而绸缎围拢而的百子帐之内,燕王府的教习娘子已是愁大了脑袋。

    坐在对首这二人,不像是新人,倒似怨侣:

    结发之时,这娘子先开口,试探着问能不能不剪她的头发。

    得知不行之后,她才如木胎泥塑一般任宫女剪了她一截青丝。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两缕黑发结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但那气氛却浑然不像欣喜;

    再便是合卺之时,二人端起酒杯,却要教习娘子摆好了姿势,才勉强将手臂套在一处。

    群青只觉二人相互角力,这一杯合卺酒到了唇边,竟是无论如何也喝不到口中。

    她一抬眼,陆华亭已是将她的手臂拖过去,强行先一步将酒饮尽,黑眸含笑,微带挑衅地望着她。

    群青便将酒杯移开,手臂一伸,强行抵在他唇边,道:“郎君喜欢饮酒,这杯你也饮了吧。”

    教习娘子大惊失色:“不行啊,合卺酒本就是要两人一同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厢陆华亭已就着她的手饮尽了杯中酒。

    他望着她,唇色泛着殷红,无谓地拭了拭唇。群青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捡起扇挡住了脸。

    第96章

    二人又起身向殿中主位上坐着的燕王与王妃谢礼。

    面具都遮不住李焕脸上的霜寒之色, 倒是萧云如微笑着给群青赐下玉如意。

    群青对大宸婚礼流程并不了解,暗窥着陆华亭做什么,她便跟着做什么。

    好在新娘无需走动, 群青透过扇观察着陆华亭挨桌敬酒时的侧脸, 倒是礼仪周全,对答如流,心想,此人确实善伪装,旁人根本看不出这成亲是权宜之计。

    婚礼自晌午开始, 直至天色泛黑才结束, 纵是群青身体极好, 也几度魂游天外。小内侍拖长腔调叫“送入洞房”时, 群青竟松了口气。

    两个宫女推动殿门,终于将喧闹隔绝在二人身后。

    新房内点满了高低喜烛,群青环视四周, 见悬帐飘起, 把偌大的偏殿分割成几处。

    像他们这种情况, 确实要分开些才方便。

    此处没了外人, 陆华亭已将身上绸花摘下, 丢在桌案上。群青见他拂开床上洒满的花生果子, 靠坐在床头歇息。

    床帐上悬下一条红绸,拂在他脸边, 愈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他拿手握住,一把将其拽下来,缓了片刻, 方才慢慢解开吉服。

    群青借着烛火昏暗的光,猛然看见他额上闪动的冷汗, 随后便看见他肩上晕开的血迹。

    血气和雨的潮气混在一处。群青微怔,方才她果然没有听错!确实有暗器射过来,射中了他。

    陆华亭拔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只听一声脆响,一支极短极尖的三棱袖箭掉进地上血泊里。

    群青道:“方才怎么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王府不是对细作极为敏感吗?

    陆华亭抬睫注视着她,烛光之下,这双瑰丽的眼中含着戏谑:“娘子,婚礼上某若受伤,你可知旁人会如何议论?”

    “如何议论?”

    “说你克夫。”

    “那又如何了。”群青顿了片刻,见他握着那段红绸,自怀里取出帕子,按在血液流出之处,随后从他手中抽出那红绸,缠在了伤处,“我来吧。”

    陆华亭便也没有推拒,向后靠在床头,任她靠过来:“有此名声,不是影响娘子再嫁吗?”

    群青盯着这张脸看了看,他仰视人时,有种极为专注的神色。当真奇怪,分明知道危险,她却总能感觉到心跳。许是烛火炙烤,她额上亦生了汗,便直起身将发冠和吉服拆卸,丢到一旁。

    陆华亭刚动了一下,未料群青冰凉的手指又搭在他手腕上诊脉,他便不动了。群青看了眼地上的细箭:“箭上有毒。怕影响明日一早面圣谢恩。厨房在何处?我去煮点白芨汤止血。”

    陆华亭嗯一声,群青便转身,走了两步,想起这是燕王府,又去摘陆华亭腰上的鱼符,他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厨房在左手边,娘子别走错了。”

    说罢才将鱼符摘下给她。

    群青前脚离开,陆华亭推开窗,竹素站在外头,惊愕地接过那支染血袖箭看了看:“是太子殿下的防身之器,这是何意?”

    这有什么不懂的?

    陆华亭唇边漫出冷笑,不就是不想让他们今日圆房吗。

    他稍探出身,远远地能看见两个宫女提灯带群青走向厨房的背影,他嘱咐竹素:“跟上去。”-

    燕王府的厨房和宫中各殿厨房规格相似,有一药柜,拉开来看,寻常草药一应俱全。

    群青抓了些止血草药,丢在沸腾的砂锅内。她望着沸腾的砂锅,觉得就这么站着,多少有些浪费。

    自厨房的木窗,能看到李焕办公的寝殿。

    眼下夜已深沉,寝殿内却仍亮着,燕王接触政事时间短,不如太子熟练,于是笃信勤能补拙,也常常处理政事到半夜。

    电光一闪,闷雷滚落而下,眼看便要下雨了。等竹素过来询问,两个守在厨房的宫女进来,皆是大惊失色:汤锅还在火上滚着,桌上搁着扇,群青已是凭空消失,可是她们方才根本没看到她从正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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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李焕对着奏疏生气:“这刘肆君,平日里便频频上报南楚骚扰云州,近日又是水患,总归就是变着法地管宫里要钱,且不说这水灾是真是假,谁知道拨给他的钱又进了谁的口袋?若非我叫张其如暗访,都不知道这其中有此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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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古架背后,群青便靠在暗处,听着室内的动静,若有所思。

    桌上那封刘肆君贪墨的奏折,应该便是李玹让她拿取的那封。看样子,不久李焕便要上奏此事了。

    她又看了看,见李焕扶着研墨的萧云如坐下:“翠羽说你脚肿了,怎还一直站着。”

    “没关系。”萧云如道,开口道,“臣妾想与殿下去一趟云州。”

    李焕道:“你有身子,如何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

    “臣妾亦有自己的想法。”萧云如低声道,“而今殿下虽军功卓著,可是若论民生之举,还是不比东宫;殿下此前留下过践踏百姓的恶名,如今云州有灾,若能去救灾,恰是殿下消弭误会的机会。”

    便是此时,雷声大作,雷雨滚滚而下,未关的窗内吹风,竟陡然将两盏灯火扑灭,室内一片昏暗。萧云如一惊,李焕护在她身前安抚,一面命人点灯。

    宫女们进来,七手八脚地灯火重新点亮,纷乱才平息下来。

    李焕看着烛火片刻,忽地拍着桌子怒道:“有人进来了,干什么吃的你们!”

    方才屋内黑下来的片刻功夫,案上奏折竟已被翻乱了。

    燕王府周围的暗卫登时箭矢齐发,雨声与兵戈打斗声交织在一起。竹素在外禀报,他低着头,不敢面对李焕的逼视:“殿下……已经抓住了!”

    群青已从窗户翻出去,潜回厨房。她的双肩被雨淋湿,抖开外裳给自己披上,遮挡住身上洇开的血迹,然后端着碗回到了殿中。

    陆华亭靠在榻上,耳边听见窸窣的动静,伴随这响动,血气与雨水的潮气混杂在一起。

    他起身将白芨汤端起一饮而尽,走到垂下的帐幔前,帐幔上依稀透出群青的影子。

    群青坐在地上,方才暗卫们放箭太快,她躲避不及,臂上中了一箭,燕王府的箭弩带着倒钩,拔出来时极疼。

    她咬住披帛缚紧肩膀,将袖子拉起来给自己包扎。

    陆华亭用食指将帘幕挑开,群青一手将帘子拽下,他再次将帘幕挑开时,群青已迅速将衣裳穿戴整齐,抬眼望着他:“你要干什么?”

    陆华亭道:“娘子的血,让某睡不着。”

    因他的目光锐利让人心虚,群青别开脸。

    陆华亭的目光便顺着她的侧脸,看向她的脖颈。

    群青身上薄薄的襦裙被雨水和冷汗浸湿,混杂着鲜血,皮肤上亦凝着一层冷汗,呼吸因吃痛起伏,正是狼狈至极,但他却不知为何挪不开视线,只静静地看着。

    蛇妖化人,想来就是此刻。

    外面雷雨大作,拍门声响起,陆华亭转身开门,将盛怒的李焕抵在门外,只留一个门缝:“三郎,新婚之夜叨扰,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知道丢什么了吗,辛苦搜证罗列的奏疏没了。”李焕见他果真已脱去吉服,惊怒之余,向内室看了好几眼,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吃了这哑巴亏,悻悻离开。

    陆华亭回来,掀开帷幕望着群青,左手捏住她肩上伤处,右手在她袖中一探,便将藏在袖中的奏取了出来。正要翻看,说时迟那时快,群青转腕夺了过来,争抢之中远远地一抛,便将那奏疏投进火盆中。

    陆华亭转过眼,群青看到他脸上的冷意,只是因吃痛,虚脱地靠在了柱上,松了口气。

    李玹那边,总归是有交代了。

    “那是贪墨之证。就算是为保东宫,是不是有些不择手段了。”陆华亭蹲下,冷冷逼视着她。

    群青睁眼对上他的目光:“你明知我会丢官职,亦为自保娶我,难道不算不择手段?我不是在保东宫,是在保我自己。”

    “娘子本是南楚细作,难道真心想在大宸步步高升?”

    “我不仅要升,还要及早升至三品。”群青坐在地上道,“若能做绯衣史,日后出使南楚,才能借人质互换的机会,将我阿娘救回来。”

    陆华亭闻言,顿了片刻,望着她的眉眼:“你阿娘在南楚?是谁告诉你的?”

    “不论你信不信。你若想拿到相思引解药,除了帮我,请问长史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一下,陆华亭望着她,竟是无言以对。

    “至于水灾之事,你我都知道是真的。”群青望向窗外。

    二人静下来,便听得窗外哗啦哗啦的雨声。

    上一世圣临二年,便是雨水丰沛的一年,云州宛州皆遭水灾,又因云州刺史侵吞赈灾款一案,救灾不及,致使大量百姓流离失所。

    陆华亭顶住重重阻力将刘刺史下狱,但那也是后话了。

    群青道:“王妃说得对,远水难解近渴。与其在圣人面前与太子相互攻讦,倒不如你与燕王亲自去一趟,一则挽救百姓,二则,亲自取证,岂不是比那一纸奏疏更有份量。”

    三则离远一些,方便她在宫内发挥。

    刚想到此处,便听陆华亭微笑道:“娘子想让某走,最好是别回来。”

    片刻之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团半死不活的云雀,放在群青裙上。

    见自己与南楚传递消息的云雀被他捉住,群青不由惊怒,好在云雀没死,被她捏了两下又活转过来,扑腾着翅膀钻进她的袖中。

    话说清楚,他不会再干涉她与南楚的通信了。

    “三郎不信你,明日还会试探,娘子知道如何配合,方不露马脚。”陆华亭道。

    试探什么?试探他们是否真的感情深厚?

    “等一下。”群青正要起身,只见他取出一枚金镯,以袖擦拭干净,那金镯璀璨的光映在他专注的眉眼上。

    他隔袖拉过她的手,将镯子套了上去,竟是不大不小,尺寸正好。

    群青听闻民间嫁娶,有送金之习俗,想来是为了减少他人疑虑,便没有推拒,任凭这冰凉的金饰贴在自己腕上。

    陆华亭看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好似很满意:“早些安寝吧。娘子睡床,我睡地上。”

    第97章

    躺在床榻上, 群青手臂上伤隐隐作痛,竟是辗转难眠。

    只听窸窣响动,旋即帘被拨开,现出陆华亭的脸:“娘子可是睡不着?”

    “什么东西?”群青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行军用的牛皮囊袋。

    陆华亭取出树脂样的药材, 兀自递到她唇边:“没药切片。放在舌根下, 可以止痛止血。”

    燕王府旁的不说, 随军止血的药材最是优质丰富。群青将其塞进口中,陆华亭敛敛衣裳, 又躺回远处。

    群青闭上眼,这一下子, 竟如昏过去一般。

    以至于她再睁眼时,阳光带着鸟鸣落在她脸上,照得她有几分茫然。

    她披衣起身,隐约见陆华亭还躺在地上,故意放轻了动作。但待到掀开帘子,他已背向她, 将蹀躞带束好。

    似是知道群青要更衣梳妆,他没有朝这处看,先一步走到檐下等候。

    陆华亭取了一把天青色的伞, 听见她出来,伞面如圆月, 对着天光绽开, 转了一转:“走吧。”

    群青和陆华亭并肩而行并非第一次, 挤在一张伞下还是头一回,柑橘气味萦绕在侧, 她看了看他的侧脸,陆华亭目视前方, 却忽然把伞又朝她倾斜了一些。

    不是这个意思,群青用手指捏住伞柄,陆华亭道:“娘子臂上有伤,免得浸湿了衣裳,引人注意。”

    群青收回了手。濛濛细雨之中,她看见池边垂柳竟已吐出新芽。

    立在紫宸殿门外,群青听着两个小内侍相互说话。

    连天的阴雨成灾,江南道的玉沸丹尚未溯源,桩桩件件都让圣人头疼。

    至于赐婚谢恩,反倒成了角落里的事,以至两人在殿外长久等候。

    群青心中默默地打算。她知道,太子每日下朝后都来紫宸殿侍墨一个时辰。

    一会儿碰到李玹,她便告诉他,奏折已拿到烧了。

    殿门开了,先出来的却是李焕。群青又低下头,她感觉到陆华亭瞧了她一眼。

    李焕走到陆华亭面前,隐隐看了一眼群青,言有所指:“原本准备今日上朝参张刺史,奏折都没了还参个屁。”

    “你与圣人说了要去云州之事?”陆华亭道。

    “我想了一晚,王妃与你说的在理,已向父皇请命,亲赴云州。”

    陆华亭:“太子是何反应?”

    “皇兄本是想亲赴云州,不料被我抢了先。他据理力争,可父皇不允。”李焕低声道。

    群青心想,水灾奔波,宸明帝定是担心李玹的身体,却不知此举只会让太子更没有安全感罢了。

    李焕离开不久,李玹果然被郑福拥送出来,郑福为他裹紧披风,口中劝道:“殿下身体本来虚弱,圣人也是为殿下着想;先前让殿下去治雪灾,不过是一时气话,既然孟相出了钱,自是不用殿下奔波。殿下何必因此事与圣人置气呢?”

    李玹的手指在袖中攥紧。

    一转眼,望见并肩站着的陆华亭和群青,他陷在狐毛披风中的脸庞更加苍白:“你二人新婚,本宫未曾到场,不知寿喜备下的礼可周全。”

    群青行礼:“谢殿下厚礼,臣妇也在府中备了给殿下回礼,只是不慎掉进火盆里烧了。”

    李玹自她话间意识到,他要的那封奏折她已经销毁,难怪今日燕王在朝堂上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没关系。”

    这二人之间机锋,陆华亭如何听不出来,他惊讶于此女居然当着他的面传递消息,黑眸幽深:“殿下可知娘子是半夜备礼,险些被暗卫当成刺客射杀,止血到半夜才歇下。”

    李玹望着他:“群司籍是太子妃身边旧人,你与三郎应该照看些。”

    “臣的妻子,臣自会看顾。”陆华亭定定望他,“但燕王府规矩不可破,若有下次,伤的恐怕就不只是手了。”

    李玹的手指攥紧,望他半晌,拂袖而去:“父皇很忙,免去你二人谢恩,回去吧。”

    李玹走了,陆华亭没有看她:“太子如今自顾不暇,娘子为他,值得吗?”

    群青清秀的脸上仍没有太多表情。

    本就是交换罢了,她若是介意这么多,早就死了。

    “做棋子,要有棋子的自觉,生路自己挣。指望旁人有情有义是死路,上一世不就死过一次?”她说着转身,拎裙下了玉阶,她的背影纤细挺直,“我回去当值。”

    狷素接过收起的伞:“长史在想什么?”

    陆华亭望着群青的背影:“我若不娶她,她应该很容易死。”

    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死在他手里。

    想到此处,他内心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李玹回到殿中,孟光慎已在等候。

    孟光慎道:“殿下不必执着于亲赴云州。刘肆君是我的亲信,我叫他做好万全准备。便是燕王去了,也拿不到什么证据。”

    李玹:“刘刺史贪墨之事,看来太傅早就知道?”

    孟光慎听出他语气中暗含尖刺,平和道:“治国并非那么简单,刘刺史的作用,不在贪墨,而是负责‘调配’,他如兵部沈信的作用是一样的。殿下知道,私库之中实际并无那么多钱财,国事总有轻重缓急,若无协助‘调配’的人,雪灾如何得解,功绩又如何记在殿下头上?”

    雪灾,李玹并非不愿前去治理。当日东宫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车架,可出发前夕,他身上相思引之毒再度发作,不得已倚靠孟家私库方得解决。

    为掩盖这频繁发作的“病”,他已是费尽了心力。谁知私库中的钱财,也并不干净。

    他仿佛在用染墨的手画图,越是想画好,却是越涂越黑,与他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万事万物,在太傅口中似乎都有道理。”李玹道。

    “殿下是好太子,却不谙弄权之道,老夫身为太傅,不过是尽本分。”孟光慎道,“如今燕王势大,陆华亭狼子野心,他与群青先是削了赵王的兵权,又一步步策划赵王幽禁,殿下已失左膀右臂,除了依靠孟家,我且问殿下,该如何自立?”

    李玹:“若无群青,今日太傅便已被三郎参了。”

    “她有忠心是真,赵王之事有她的手笔也是真;如今这枚棋又被陆华亭挟制,该考虑别的路了。”

    “别的路是什么路?”

    孟光慎没有说话,但两人心中都明白。

    案上奏折一本本从李玹指间滑落,他面上露出嘲讽之意。

    夺权时,他尚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走到兵刃相见这一步。

    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是太子。云州百姓,是他的子民,可是他却只能受困于东宫,就像笼中困兽,眼看着三郎日渐强盛。说不定哪一日,这项上人头,也会为他轻骑快马所夺……

    孟光慎叫宝姝进来:“殿下若想要女使,宝姝可以替代,她的心,始终是向着殿下的。”

    李玹止住宝姝行礼:“伤好些了吗?”

    宝姝低着头道:“已好多了。臣不过是一时担忧才失礼,只要殿下无事就好。”

    那日药发木偶戏爆炸,宝姝突然扑上来挡在李玹臂前,以至被火星溅伤手臂,李玹心中便有个疑影,而今这疑影终于浮到水面。

    宝姝抬眼,眼中仿佛真的含着情意。李玹与这双眼对视着,心里觉得她可怜。他们都可怜。

    李玹吩咐寿喜叫医官,为宝姝查看伤势:“将宝姝娘子,封为良娣吧。”-

    群青回到尚仪局,便觉察氛围的古怪。

    众人看见她,都有惊慌之意,与旁人窃窃私语,等她走近,又匆匆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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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籍的职责,群青上一世已很熟悉,只消编纂修订宫规即可。群青走到架边,刚要拿下典籍,新上任的典仪先一步将其抱走。

    群青一把拽住她:“这是我的职责,为何越俎代庖?”

    似没想到她会直接上手,典仪回头,但见一双极黑的眼睛,一下子怯了:“你还不知道吗?你得罪了孟良娣,日后恐怕不再有机会当值了。”

    “孟良娣?”群青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孟相之女宝姝,她被太子殿下封为良娣,已搬进鸾仪阁了。”

    群青闻言,转身便去找朱尚仪。

    殿中,朱尚仪跪着,身侧主位上,贵主的裙逶迤而下。

    再向上看那贵主的脸,宝姝头戴鹤冠,真的是良娣的打扮,只是她眼下那颗泪痣变得有些黯淡:“元后冥诞的事,固然有赵王之失,但尚仪局也要担责。群司籍既有个会作法的小侍,又带着拂尘,多少身染晦气,日后宴席只要有她经手,恐怕都不会顺利了。”

    信奉佛道之事,是前朝留下的习俗。朱尚仪亦无法辩驳:“青娘子毕竟是太子写过荐书的人……”

    宝姝把玩着扇:“我是太子良娣,你又安知我的意思,不是太子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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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听了片刻,并未进殿,直接离开了尚仪局。

    “怎么回事?怎么走了。”

    “还以为要进去领罚呢。”

    女官们纷纷聚拢过来,惊异地望着群青的背影。

    “她走了?”宝姝捏紧扇子,呼吸急促,她心中的恨意沸滚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融化。

    凭什么此人出身卑贱,却能一路压着她。

    害死她的一个阿兄,还能嫁给她另一个阿兄。陆华亭不肯给她一个正脸,却愿意娶这个卑贱之女。

    而她自己,甚至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

    朱尚仪旁边,是她准备好的大鼎,鼎中之水表面浮着一层蜡,封着下面滚烫的沸水,水中又泡了花椒。

    若群青一定想要继续担职,那便请她当着众女官的面,把双手放进这除晦之水当中。

    可没想到,群青居然直接走了。

    “她既敢走,恐怕群司籍是自知身染晦气,无颜留在此处,无法操办大型仪式。”宝姝冷笑一声,“日后便不要安排她履职了。”

    朱尚仪微叹口气,本以为群青会来辩一辩的。如此一来,日后群青在尚仪局,恐怕是待不住了。

    宝姝鬓边步摇摇晃。

    她现在不是女官,而是贵主。若还不能帮父亲除去群青,她便枉为孟家之女-

    群青走出尚仪局,雨后的天边满是红霞。红霞之下,她看见陆华亭和狷素立在官道边:“你怎么来了?”

    陆华亭望着她的脸:“某来看看娘子的宫官,是否被某影响了。”

    群青垂眼,与他并肩而行,只道:“太子将宝姝封为良娣了。”

    “某知道。太子此举,是与孟家结盟。”陆华亭道,“至于娘子,此路不通,可以换条路走。”

    群青眼睫微动,她直接离去,想到的也是这件事,她留在内宫,只是为了早日做绯衣使。若与宝姝缠斗,便太慢了,她等不起。

    “我先前考取过尚服局宫官。燕王妃说,帮我留着封官旨意。”

    陆华亭道:“走吧。”

    见她看过来,他也以黑眸望向她:“现在就去找燕王妃要懿旨。如此可算尊重同盟?”

    片刻之后,二人站在萧云如面前。

    群青望着萧云如一手扶着腰际,一手举起朱印,刚要印,陆华亭道:“青娘子在尚仪局已是正六品。”

    萧云如的手一顿:“既是如此,那便封为六品司衣,平调至尚服局吧。”

    群青立刻行礼道谢。

    “不必谢我。”萧云如抚着肚子,肃然道,“青娘子既有宫官之能,本宫愿意兑现诺言,调你去尚服局,却还有另一个原因。”

    “王妃请说。”

    萧云如望着雕窗外细细的雨帘,道:“自奉迎佛骨后,大宸与西域十八国始有通商;圣人迫切想要推进与西域通商,你可知这是为何?”

    群青略加思忖,道:“是不想西域十八国与南楚联结,攻打大宸,宁愿稳定通商,与其交好。”

    萧云如点了点头:“琉璃国与高昌宾使过几日又将至鸿胪寺。尚服局在准备给宾使的样品,大宸盛产之物,无非瓷器、丝绸,尤其刺绣彩绸,娘子既有专长,便请你代本宫负责此事,万不能出了差错。”

    群青道:“臣明日就去看看。”

    “还有一件事,想嘱咐你二人。”萧云如犹豫片刻,看向陆华亭,“殿下对你二人婚事,一直存有怀疑。蕴明,你若是真心喜欢青娘子,便不要留下把柄,叫人疑心。”

    二人都是一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群青很快明白燕王妃的意思。

    她并非全然不通人事,嫁人之后,种种注意事项,她阿娘曾说过,来梳头的几个娘子亦对她讲过。

    别说元帕之上没有落红,陆华亭睡在地上,随便一个宫女传报,便足够引起李焕的怀疑。

    李焕并不算良善,不过是看重旧谊。若叫他知道她并非陆华亭真心喜欢之人,他杀起自己,恐怕便和上一世一样轻易。

    不过是在燕王面前演得更亲密一些,对她来说并不难-

    晚膳摆好,桌上的荤素菜肴琳琅满目,品相极其诱人。

    没想到燕王府吃得这么丰盛,倒也不全无可取之处。

    群青夹了一枚炸虾,这虾做得极好,虾头鲜香酥脆,很快下了半碗饭。

    门声一动,从外面进来一个陌生的教习娘子,侍立门边,不苟言笑地注视着两人。

    “吃莲子么?”陆华亭忽然剥了两枚莲子,放入她碗中,群青手一顿,忽然意识到,盯着他们的这名教习娘子,便是李焕的眼线。

    她吃了两口饭,陆华亭已为她夹了两筷菜,群青刚夹起虾,停顿片刻,夹进了陆华亭碗中。

    狷素见状,登时轻咳一声。

    陆华亭亦望着碗底的虾,没有说话。

    他吃不得虾,若非群青不知,他都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不由瞧了她一眼。

    群青与这双黑眸相对半晌,见他不吃,心念急转,意识到什么,道:“我帮你剥开。”

    说着取出素帕以酒液沾湿,擦净手指,剥掉了虾壳,递到陆华亭嘴边。

    狷素深吸一口气,背向窗外。

    陆华亭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只是吃得有些慢。

    群青又擦了擦手,在那教习娘子的视线,多少有些影响食欲。她怕这教习娘子看出自己对这炸虾的偏爱,夹过之后,忙又给陆华亭夹了一只。

    她拿起素帕的时候,陆华亭搁下箸,在桌下拿手背轻碰了下她的腰。

    群青腰上最是敏感,她一惊,下意识便重重扣住他的手,力道几乎将人指骨捏碎,陆华亭未料她反应如此激烈,吃痛之下没有放手,五指加重了力道,直从碰变成了用力拧。

    有人在侧,群青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余光看见他手背上有些红疹。不及她思考,二人暗中抗衡,只听嗤的一声,群青坐的木凳打滑,险些栽倒,她顺势直接贴靠在了陆华亭颈间,赶紧用手将木凳捞回来。

    那瞬间,她感觉对方的身体僵住了。

    吃着吃着便偎在了一处,那教习娘子的目光别开,亦变得有几分难言。

    两人沉默地贴靠两息,陆华亭侧了侧头,蓦地站起来,群青只觉得腰上一紧,旋即身体腾空,日光在眼前一晃。他直将她拦腰抱起来,一手掀开帘子,将她丢到了床榻上。

    群青借力轻巧地在床上一滚,余光看见那教习娘子快步出门去了,喘了一大口气,身上沁出了汗水。

    “群司衣,被政敌抱着是什么感觉?”

    陆华亭气息未定,偏要将帘幕掀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群青一把将帘子拉下。日光透过鲛纱,只隐约见帘外郎君漆黑的鬓边,玉白的脸,倒有几分朦胧的美丽。

    她躺在褥间,被日光照着,竟是半晌不想动弹。

    陆华亭垂眼,亦有片刻凝神。方才抱她的感觉残留在袖间。

    此女身量极轻。圣临四年,地上那具尸首的模样再度袭上心头。想到此处,他蓦地注视着帘幕。好在群青鬓边发钗的亮光一晃,她尚是鲜活能动。

    “娘子平日里可是吃不上饭?”

    不过是多夹了两只虾,群青闻言道:“月俸少,是不如燕王府伙食好。”

    “娘子还喜欢吃什么?”陆华亭平静道,“燕王府管够。”

    第98章

    帘幕拂在群青脸上。她睁眼时, 殿中已经空空荡荡。

    想来燕王要启程去云州,燕王府有的是事务要忙。

    陆华亭这床榻很软,枕被亦是上好的绸缎,她整理床铺时摸得出来。这几日群青睡得极好, 不如说她的适应能力极强, 在哪儿都能睡着。

    她整衣出来, 却是一怔。

    她看见原本空荡的偏殿中添了一张妆镜台,抽屉上系着红绸。

    她抚上梳妆台的桌案, 下意识地,她觉得是给她的, 但也有一种可能,宾客赠礼无处摆放而已。

    想到此处,便将手收回,将腰上尚仪局的鱼符摘下,换做尚服局佩鱼符-

    “群青?”朱尚衣看了看燕王妃的懿旨,冰凉如水的目光落在群青脸上, “在尚服局一日职都没当过,燕王妃竟将你调到此处。”

    朱尚衣本名朱馥珍。群青记得,上一世此人当值极为认真细致, 对库内上百中衣料如数家珍。只可惜不会奉迎,得罪了顾尚衣, 郁郁不得志, 最终被顾尚衣赶出宫去。

    群青对她印象不错, 故而没有辩解,只将备好的绣片奉上, 问:“朱尚仪,最近宫中可是有什么难处?”

    群青进来时, 已留意到尚服局的氛围压抑,女官们人人脸上神色仿佛大难临头,眼前的朱馥珍更是憔悴压抑。

    朱尚衣一蹙眉,本就忙碌,见她问东问西更是不喜,她步履如风,带着群青穿过殿中一排排木头织机、绣架,掠过堆叠的锦绣衣物,一直走到后殿的院落内。

    六个宫女挽起袖子,正在坛中清洗布料。

    朱尚衣抓起一旁的一摞云锦抛至群青怀里,指着一个空缸道:“你去与她们一道染色吧。”

    宫女们抬眼,视线在群青身上徘徊一瞬,又纷纷低下头去。

    很显然,这种粗活这并不是女官需要做的活计。染液伤手,尚服局的女官大都有刺绣本领,从来不碰。六品司衣,本该是朱尚衣的副职,却竟被赶来与宫女一道染衣。

    群青没有发作,是因为她看见手上这匹妃色云锦,上面确有一道一道触目的褪色惨白。她翻看着一旁从库中取出的云锦,一匹匹亦是惨不忍睹,宛如哭花了妆的美人。

    “所有的云锦都是这样?”群青走到染缸前,把云锦放进去。

    “不止云锦,还有其他几种料子,听说泡过洪水,唉,除了上面的几匹是好的,底下的全都糟污了。”染料刺痛手指上细小的伤口,宫女们不一会儿便要把手拿出来晾一晾,口中纷纷抱怨。

    “偏生云锦和花锦在高昌宾使要的商样的单录上,可苦了我们尚服局了。就是,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染,好几日没睡觉了。”

    群青拿着染好的云锦瞧了瞧,拧干了走到朱尚衣面前,问:“贡品质量不过关,为何不上奏?”

    “你以为我未曾上奏?”朱尚衣抬眼冷道,“云锦、花锦,只有叙州、云州两地上供。叙州丝短,云州发水受灾,刺史连连上奏叫苦,能上供都不错了,此时还要挑剔贡品质量,你要圣人背上苛待百姓的罪名?”

    朱馥珍是个好官,只是太过忠直。云州受灾,宸明帝不予追究,朱馥珍不愿意据理力争,压力只好由尚服局自己担着。

    群青抬眼:“朱尚衣的法子,便是让尚服局自行补染?”

    朱馥珍的脸色很难看:“依照惯例,水泡织物,难道不该晾干补染?”

    “这不是普通的水,洪水是污水。”群青将湿透的云锦在她面前抖绽开,“你看,即便补色勉强覆盖其上,透光之处斑斑驳驳,不能细看,晾干之后薄脆僵硬,穿在身上,亦有染疫风险。你明知这批云锦是做通商样品之用,就不怕耽误国事?若宾使当真追究,你让尚服局所有女官一起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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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话,让朱馥珍本就烦躁的内心更添焦灼:“那你说,尚服局该如何解决?”

    “换了新的。这批云锦,根本就无法用作样品。”

    换了新的?云锦数量要求皆在单录上,尚服局能从哪里变出新的?

    朱馥珍将手中奏疏用力摔在桌上:“尚服局上下一心,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你若是来捣乱的,现在便给我走!尚服局不是燕王妃安插闲人的地方。”

    如此呵斥,无异于当众打脸。

    外面刺绣的女官们默默听着,口中嘟囔:“原本宝姝做司衣得好好的,偏是因这个青娘子的缘故才调出了尚服局,朱尚仪既是宝姝的老师,怎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是了。”女官们纷纷附和。

    “听宝姝说,这青娘子可是厉害,辗转在东宫和燕王府之间,也没有倾城之貌,许是很会揣摩人心。直接做司衣,我怎么没有这般好运气。”

    话音未落,便听一道极清的声音传来:“列位都停一下,跟我过来。”

    正刺绣的典衣们一怔,群青再如何,毕竟官居六品,只得不情不愿地聚拢过来。

    朱馥珍见群青不仅面不改色,竟还有脸将众人都叫过来,脸都红了:“我叫你出去,回到后宅承宠,做你的美娇娘!不要在这里耽搁大家履职。”

    “朱尚衣,朱馥珍。”这话令群青心中微刺,转身,一点光落在她脸侧,这双青黑的眼望定朱馥珍,加重了语气,“尚衣可还记得,顾尚衣在任上时,你居何职?”

    朱馥珍手指微微攥紧,只觉不堪回首。

    群青道:“顾尚衣在时,你虽为司衣,却因她任人唯亲,被罚去管北仓库;顾尚衣被赶出宫,你才做了尚衣,不是吗?”

    “顾尚衣被罢官,是昔日我做掌宫宫人时向太子殿下参奏,又荐你继任。”群青面不改色,指向自己,“因此,你今日能做这个尚衣,都是托了我的福。”

    顿时,无数双眼睛,敛声闭气地看向朱馥珍。朱馥珍的脸更涨红,她本就心力交瘁,一时急火攻心,耳畔嗡鸣作响。看她要倒下,身旁的女官连忙扶住她。

    群青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尚衣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别学顾尚衣凭心意用人,打压副手。”

    朱馥珍睁开眼睛,推开身边女官的搀扶,追去了后殿。

    群青已在地上铺开衬布,两臂一抖,那匹云锦宛如泼墨一般展开,周围围了一群宫人。

    朱馥珍见她蹲在地上,取了一柄羊毛小刷,将盐水与染料调和,顺着纹理慢慢刷在褪色之处,使那妃色云锦的色泽晕染开,有了泼墨桃花一般的纹路,倒是十分别致。

    群青道:“你们以为宾使可以糊弄?自圣临元年以来,民间丝商与西域便有私下通商,西域的皇室早就用上了叙州云州最时兴的料子,若是见到大宸宫中提供竟是被水泡过又复染的粗制滥造之物,你猜他们会如何作想?”

    “若朱尚衣执意要用这批云锦,只有这样处理,称是手工绘染,才勉强有所交代。”

    女官们原本已是专注地听着,又炸开了:“可是这上百匹,这样补,得补到什么时候去。旁的绫罗与刺绣也要准备,我们断是没有时间的。”

    “但凡是去岁要,库里还有剩余的云锦,偏偏今年库里一匹都不剩。也不知这高昌宾使为何偏要这么多云锦和花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馥珍没有言语,默默看着群青用羊毛刷补色,神色略略微缓。她的手指修长,动作娴熟妥帖,又有绘画之功,一看便是极熟悉意料之事。

    此前听说这青娘子,都是从宝姝口中,难道她当真误解了?

    刚想到这里,群青便站起来,对她道:“尚衣,我要请假半月。”

    “你……你说什么?”朱馥珍瞪着她。

    这正是尚服局忙碌之时,怎有人刚来就请假半月?

    “我要请假半月。”群青对周围女官道,“自宾使进宫,到带着商样走,中间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如此处理几匹应卯,先备单录上,等我回来。”

    “缺的云锦、花锦,列个单录给我。若我能带新的云锦回来,我们便不必用这糟污的冒险。”

    “云锦只有云州有,不是一匹,是八十匹,群司衣从哪里带回来?”朱馥珍定定地望着她。其他女官面上惊愕,只觉她说的天方夜谭,可看群青的神色平静,却又不像玩笑,不免生出些敬畏。

    “当着诸位的面,我与朱尚衣打个赌。”群青也望着她,“若我能解决此事,日后尚服局大小事务,你都必须与我商量。”

    说罢,她转身走出尚服局,深绿官服飘动-

    燕王府,行李已收拾好,狷素和狂素正在将行李往马车上搬。

    狷素道:“长史,要给夫人留个信吗?”

    陆华亭坐在车内,正将暗箭缠进护腕内,听闻“夫人”二字,停顿片刻:“留什么?不是留了梳妆台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女做惯了细作,行走坐卧都悄无声息,留她在内室,和豢养笼中蛇在内室给他的感觉并无区别。

    从未见过她散发梳头是什么样子。他很好奇,于是添置妆台。

    可惜没看到她用梳妆台的样子便要走了。

    陆华亭手上动作蓦地一停,随后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皙白俏丽的脸。

    陆华亭身上杀意尽卸,垂眼望着她,弯唇道:“怎么娘子,有什么话叮嘱?”

    群青说什么都有可能,总归不会是专程来送别的。

    随后马车向下一陷,群青直接钻了进来,挤坐在他身旁,令他动作僵住:“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第99章

    云州江灵寺内, 香火缭绕。

    云州刺史刘肆君跪在蒲团上,向祭台上的佛像玉身下拜:“燕王等人已经快到了吧?”

    “儿子已经派了车驾去码头相迎。”刘肆君的长子刘幽有些慌张,“就是怕燕王过来搜证,存心找我们的不痛快。”

    刘肆君道:“无妨, 治灾之事, 加固堤坝、疏浚老井, 该做的都做了,外城景象一派平和, 进来时他们便能看到;人都拢在内城,内城又与刺史府有长堤阻隔, 我不是叫你将他们接至府中好生款待,府中家丁上百,燕王便是带着几个暗卫,也得看清了眼前形势。”

    刘幽“嗯”一声,心中稍定:“可是燕王府处事凌厉,就怕他们铁了心, 与对叙州一样。”

    刘肆君说道:“燕王妃带着几个月的身子,不过是在圣人面前做个样子,难道还真的是来救灾的?除非, 燕王不想看顾他的妻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至末尾,有些阴恻恻的。见刘肆君盯着那佛像, 刘幽也向佛像看去, 惊异地看见那帷幕后叮当掉出两枚钱币, 落在供案上。

    佛像后竟藏着人!这个人在听着他们对话,亦或者说, 父亲是在询问背后那人的意见。

    再看这通宝,式样与大宸通宝不同, 上面有腾蛇标记,是南楚的钱币。

    刘幽一句话也不敢说。

    刘肆君又拜下去:“明白。”-

    车内空间狭小,一抬手,便能触碰到身旁人的衣袖,所以群青尽量不动。

    只是每隔一会儿,她用食指抬起帘子,朝外看看。

    连日阴雨已停,远远地,衣衫褴褛的百姓,木然行走在长长的堤坝上,看上去水灾似已平息。

    陆华亭侧过头,便能看见群青修长的颈,她几乎是缩在马车的墙角里,这一路上都很沉默,看来晕车极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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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故意说话:“云州的贡品都拿不出,娘子打算从哪取到多余的云锦?”

    群青顿了顿,低声道:“收罗来的贡品,一般存放在刺史府私库内。云州受灾,百姓家宅被淹,难道刺史府也被淹了?”

    按照楚国官宦之家旧制,江南道几个州的刺史府,建在高处的巍峨宅邸,远目可见。

    “所以娘子觉得,刘肆君是故意低价收了些糟污的云锦充作贡品,城内肯定还有?”

    群青不答话了。

    她知道陆华亭此行是来查抄刺史府的。若真要问她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待陆华亭抄了刺史府,她跟在后面捡漏即可。

    只是这种打算自然不便告诉陆华亭。她转过脸,看着他腰间的黄香草香囊,马车颠簸,她想闻些东西止吐。

    陆华亭顺着她的目光一瞥,便懂了,幽黑的眸望着她的脸:“保命之物,不好离身。娘子开口要,我就给你。”

    群青闭上了眼睛。

    陆华亭注视她片刻,将外裳脱下,群青眼睫微动,他已将衣裳放在她膝上。衣上尚有沾染的黄香草气息。

    群青默然披在身上。

    陆华亭发觉,他很喜欢看她被逼到角落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群青的手突然向他腰间探去,陆华亭捉她的手腕,却已晚了,只听“嗤”的一声,她手中银针割断香囊,香囊已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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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青放在鼻端嗅了两下,随即揣进怀里:“长史的保命之物现在在我身上,记得跟紧一些。”

    陆华亭抚摸着香囊的断口,脸色称不上好看,却见她又半死不活地靠在车壁上,侧颜孱弱。

    还没坐稳片刻,马车猛地一停,陆华亭一把撑住车壁,群青险些掉下去,外间传来连连的道歉声,旋即探进来一张长髯白面,此人一拱手道:“下官刘肆君,迎见陆大人。接下来需要坐船,还请下车。”

    突然拦车,未免热情太过,但马车已停,群青只好走下来。

    外面站着一个妇人,另有一对穿华贵衣裳的年轻男女,施施然行礼,这三人见群青看来,皆露出和善笑意。

    “这是下官夫人和一双儿女,为迎见贵主一并前来,还请贵主上船。”刘肆君。

    群青不动声色,打量着刘肆君备的这条乌篷船,船身上布满刻痕,有些陈旧。耳边却听见陆华亭已经回礼:“刘大人,府上安好?”

    “府上受灾,杂乱无章,让贵主见笑,不如咱们先安置在外城客栈?”刘肆君道,“宴欢楼,备酒以待。”

    陆华亭推辞道:“燕王殿下本也不是来玩乐的,都受灾了,怎好让你们款待?”

    说着,将腰间玉佩摘下放在掌中,“此行来云州,衣食住行,皆由燕王府自己出钱。”

    玉佩玲珑剔透,无一丝杂色,他示意刘肆君去接,刘肆君微微一怔,赧然接过,口中连道感谢。

    群青看见他与妻儿交换了眼神,几人便都笑着点头,笑中有几分开怀。

    她的目光,又落在刘肆君女儿的裙角上,真丝襦裙裁改过长短,走动时露出了绣鞋。

    正想着,手上一凉,陆华亭的手扣在了她扶在船身的手腕上,带了几分力道,阻止她转身:“娘子,何不上船?”

    群青停顿片刻,坐了上去。

    这厢李焕扶着萧云如下来,对陆华亭轻哎一声,低声道:“怎么回事?”

    李焕转过脸示意前面,前方码头上分明停泊一艘画舫,下面隐有几个人端立等待。

    以李焕的直觉,他以为那才是来迎见皇子的规格。刺史亲自来迎,带着家眷不带府兵有些奇怪。这次出行燕王妃在侧,便不得不防备一些。

    陆华亭跟着群青坐进小舟,探出头淡道:“刘刺史既都携家眷来迎了,殿下上船吧,不要将酒菜耽搁凉了。”

    刘肆君忙道“是是”,又弯腰抬手,招呼燕王夫妇上船。

    乌篷船掠水,渐行渐远。

    这厢画舫旁边,焦灼在岸上徘徊的锦衣公子,确实是刘肆君的儿子刘幽。

    听得手下来报,刘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接走了?我等在这里两个时辰,动也未动,他们被谁接走了?”

    “岸边留下的只有空马车。”

    “是谁敢截走刺史府的人?走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追?”

    下属冷汗涔涔,自是答不出他的话。

    马蹄声渐近,是竹素骑马过来,拱手一礼,冷声道:“路途遥远,我们殿下先去外城最大的酒肆洗尘,待到沐浴休整完毕之后,明日一早拜访。”

    说完之后,也不待刘幽回话,拨转马头便离开了。

    刘幽虽然不快,但慌张的神情淡了些。

    “果然是宫中贵主,刺史府都不够下榻的。来了竟先要去酒肆吃喝。快去打听,看他们是否真的去了外城。”

    不多时,下属来报:“似乎是去了宴欢楼,小郎君可要去禀报刺史?”

    “既是明早拜访,收拾一下,明早相迎就是。”刘幽道,“看来阿爷说得不错。看燕王府这样子,也不像是真来赈灾的。”-

    宴欢楼上,燕王府已与刘肆君一家同坐一桌。

    群青只听陆华亭凑近耳畔,漫不经心道:“娘子尚仪局当过值,你觉得刺史家的娘子,仪态如何?”

    群青抬眼望着对首刘肆君的妻女,这几人饮酒时以袖遮口,面对燕王妃回答妥帖,便道:“尚可。”

    此时狷素抬进两箱金银,刘肆君看了看那箱中金银,不由站起来道:“哪有让贵主反过来送礼的?”

    “刘大人不知道燕王殿下的脾性吧?”陆华亭挑起笑容,又敬他一杯酒,“这几日便请刺史好生招待,明日便带我们逛逛刺史府。”

    刘肆君连连应承,只是额上生了细汗,坐不了片刻便要站起来请辞,手放在头上:“下官有头晕之症,此时晕得厉害,实在是不胜酒力。”

    刘夫人便也站起身扶住他,忧心说要回府。

    陆华亭将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俊俏的脸上已无一分笑意:

    “礼也拿了,饭也吃了,你们说走便能走?”

    刘肆君僵了片刻,强作镇定:“陆大人这是何意?”

    话音未落,六个暗卫突然破门而入,将几人团团围起来,手中箭弩对准几人,惊得那年轻的小娘子低呼一声,捂住了脸,眼神中满是惊慌。

    刘肆君环视这几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群青见他攥指发力,手背上青筋迸出,身上应该有功夫,大约是在考虑破窗逃出去,她搁下杯,手指一动,以掷针刺中他的麻筋:“酒中下药了,你们未服解药,逃不出去的。”

    刘肆君吃痛,神色都扭曲了。

    另外三人见状,接连跪了下去,再无方才镇定的仪态,拼命冲着燕王叩首求饶,哭成一片:“殿下饶命,实在是世道不好、云州受灾,草民们无生路,方才想出这个法子。”

    李焕将酒杯墩在桌上:“陆华亭,给个解释。”

    “殿下问他们要解释啊。”陆华亭慢慢地饮尽了杯中剩下半杯酒。

    狷素将几人都捆起来,抬手一撕,那“刘肆君”脸上长髯便撕了下来,整块皮肤都红了。

    利刃逼在颈侧,他没有办法,断断续续地交代道:“草民们本是江州的江湖艺人,听闻叙州、云州两地官员往来极多,便与卖消息的庄子合作,做起了这桩生意。反正来云州的官员,大都未曾见过彼此,我们可以假扮是官,把送礼接待这等人情往来骗到手中。干一票就跑,回头官府发现是假扮的,他也抓不住人,涉及送礼亦是不敢声张。只是不料……”

    只是不料骗子也竟有被骗的一日。

    “不知殿下是如何发现的?”

    李焕冷笑道:“你们装得挺像,除了破船之外,谈吐之间,倒能唬人。”

    群青道:“小娘子的衣裙是改制过的,行走之间习惯提着披帛,不让它拖在地上。想来真丝衣裙昂贵,是为反复穿。刺史府千金买丝裙量体裁衣,不会这样珍惜。”

    那假扮刘肆君的小娘子闻言,竟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一想到再没有下次了,便又啜泣起来。

    他们哭得李焕一时无言。

    萧云如转头看着李焕:“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理这几人?”

    “本想着今日便能见到刘肆君。”李焕道,“让我绷着弦,白饮了这些酒。”

    “殿下,刺史府不能去。强龙难压地头蛇,刘肆君那边必有应对,若是去了,查起来可就碍手碍脚。”陆华亭持杯,垂眼看着这四人,“给他们机会,再干一笔。”

    群青眼睫微颤,不由佩服。

    也是天意,眼前骗子恰好四人,两男两女。

    李焕和萧云如都看向陆华亭,李焕指指他们,又指向自己:“你——确定?”

    地上跪着的几人一怔,虽不知要干什么,听出有生路,便不顾一切地要抓住,“刘肆君”道:“殿下要干什么,我们愿意干。”

    陆华亭笑道,“你四人今日已见过我们的模样,明日到刺史府上,不会露怯吧?”

    “我蔡老六扮人,从无失手,不仅乔装像,言谈、仪态无有不真,便是扮玉皇大帝下圣旨,都不会打磕绊!”

    “好。”陆华亭道,“拿衣裳面具来换上。若能撑过三日,来渡口,取解药、领赏。”-

    翌日天蒙蒙亮,燕王车架驶入了刺史府。

    刘肆君和刘幽,皆是第一次见燕王府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燕王下轿,心内有几分忐忑。

    燕王果如传说中面具覆面,周身杀伐肃杀之气,刘肆君的眼神随即落在燕王妃滚圆的肚子上。

    看起来没几个月便生了。他想起南楚给他的指令,燕王妃若是命丧此地,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波澜。

    再下来的便是陆华亭与夫人,这两人翩翩地走到他们面前,刘肆君盯着陆华亭看了看。

    孟相说此子阴毒无比,务必小心,虽然看上去容貌气质平平无奇,刘肆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听陆华亭的夫人突然开口:“听说云州盛产玉石,府中有座观音,可否一观?”

    虽说讨要礼物很正常,这还是第一次见刚进门就要打点的,刘幽蹙眉。

    刘肆君却蔑然笑道:“有,诸位先在鄙人园中歇息片刻,稍后让犬子给夫人包起来。”

    能索贿,日后陆华亭也脱不开干系。能要钱,总比来要命好。

    第100章

    租来的牛车进了内城, 越向里走,越难行。

    群青掀起车帘向外看,手心开始冒出冷汗。她是经历过宫倾的人,最害怕的便是这等乱景。

    排队领粮的百姓淤堵了街道, 团团围在守卫身边, 妇孺啼哭吵嚷的声音不断地传出来。这些人蓬头垢面, 比外城看到的更加糟糕。

    陆华亭道:“刘肆君应是把外城受灾的百姓集中到了内城,免得让殿下看见。”

    李焕身子紧绷, 面具掩住了他的神色:“为何吵闹?”

    竹素骑马伴行,道:“好像是放粮不均。”

    萧云如道:“殿下, 我们下车看看吧。”

    群青看着她的肚子,阻住她:“外面很乱,臣替王妃去吧。”

    萧云如蓦地反握住她的手,像长姐那样抚摩着,宽慰道:“既做王妃,这是该我做的事。若这么容易便伤了损了, 那它也不配做我萧云如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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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她毅然扶着车壁下车,李焕立马跳下车, 小心地扶住她。

    守丞已指着妇人的鼻子骂起来:“闹什么闹!想多讨粮还没有讨粮的样子,越是吵闹, 越没有你的粮。”

    这妇人一手拉着孩子, 眼里已蓄满泪水:“这是你的粮吗?这是刺史府的赈济粮!都跟你们说了, 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决不是我多要, 我也读过书,干不出这种事, 你不给我,我便横在这里。”

    “读书人家的不知体面?”

    “不体面怎么了,再饿就死了,体面能当饭吃吗!”

    守卫抬手便将碗中米汤倒回锅:“没有你的了,走!”

    任人推搡,那妇人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后面的百姓忍不住替她说话,向前涌来。

    守卫忙着维护秩序,萧云如走过来,拿过勺和碗在锅内舀,在最底部舀方才到了一些米,盛在碗里,递给那妇人,对守卫道:“这粥太稀,本难果腹,要我教你如何打?”

    守卫想发作,但见是个锦衣妇人,又挺着肚子,只走近几步瞪着她。狷素挡在萧云如身前:“不得无礼,这是燕王妃娘娘。”

    守卫呵然笑道:“燕王一来便去刺史府了,你说是燕王妃便是燕王妃?”

    话音未落,李焕大步过来,一脚蹬在他膝盖上,把鱼符在他眼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她不是难道你是!”

    那守卫挨了打,不敢言语,直挺挺跪下去。李焕又道:“去把我们带的粮从车上卸下来。”

    百姓们并不都见过李焕,但有人认得这铜面具,便指着他议论起来。

    李焕和萧云如亲自指挥放粮,群青从客栈的窗户看到,那一队拥挤的百姓暂时恢复了秩序。

    “你有救水灾的经验?”群青问。

    陆华亭本默然走在前,闻言回转过头,群青打量了一下这张脸,他的神色如常轻松:“没有。怎么,娘子怕了?宝安公主的女使,民生治国之策总该学过吧。”

    群青佩服此人的镇静。纸上谈兵是一回事,可真正看在眼中又是另一回事:“这是生民,无宅无粮,若处置不好,会死人。”

    陆华亭看到她脸色微微发白,不由怔了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会死。”他肃了面容,“刘肆君心中有数,每当百姓受不了要举事,他便派人续一袋粮来。这种程度的稀粥尚可吊命,只是不能维持。”

    水灾之后紧跟着的往往就是瘟疫,若吃不饱,这才是问题。

    陆华亭见桌上有一碟点心,没什么表情地推给她: “娘子饿不得,吃一口吧。”

    群青咬了一口,想到方才见到的场景,便觉难以下咽。

    客栈中,云州司马和户部的张其如都到眼前回话。

    时任云州司马的薛州,从前是剑南道的一个主簿,便是他捅出了举荐之事。春闱一案之后,被燕王提拔到这里。再看薛司马身边的张其如,又是燕王府选中的举子。

    看到陆华亭的棋早就埋到了云州,群青心中松口气。

    陆华亭道:“燕王府带的粮顶多能吃三日,何时将存粮放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主簿耷拉着脑袋:“存粮早用光了。”

    “那赈灾的钱?”

    张其如急道:“这便是下官为何要上奏燕王殿下,可圣人却迟迟不给回复。圣人将赈灾款拨下来,刘刺史至今不问商贾买粮。粮是一袋一袋地送,便如大人看到的,都是稀汤。”

    薛司马道:“老臣恳请燕王殿下上达天听,早日将刺史府抄了,也好为百姓主持公道。”

    陆华亭道:“便是某今日回宫拿到圣旨,中间几日打算怎么过?”

    群青问:“城中还有哪里有粮?”

    张其如顿了顿,转向她:“若说积粮积财之处,除了寺庙道观,就是外城商贾手中有余粮,但是……他们要钱。”

    “他们不要钱才奇怪。”群青道,“屯粮抬价,人心如此。外城粮价现在如何?”

    “米石大约已到二两银,我们先前已挨家挨户地敲过门,他们不愿降价,再问便是关门闭户,说自己手上也没有余粮。”

    群青道:“薛司马可以连夜命人将消息放到外城。”

    “什么消息?”薛州问。

    “就说,燕王殿下带粮和布匹来了,命下属在内城售卖,米石价一两银,布一两一匹,已经抢疯了。”

    话音未落,陆华亭和张其如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

    “这不好吧?”张其如愕然,“这,燕王殿下的粮分明是免费散给百姓的,燕王妃身怀六甲还在分粥……这、这谣言若是传回宫中,对燕王殿下不利。”

    陆华亭觑着群青,旋即垂眼看着盏中水:“娘子,不好吧。”

    她只梳双髻,侧脸如瓷,眼睫如蝶翅,看上去端秀素净,想出的主意却暗含着对燕王府的恶意。

    燕王的名声,那是群青最不在意的东西:“百姓都要饿死了。长史要人命,还是要名声?”-

    这夜三更,铃声轻响,一辆牛车悄然驶入城门。

    提灯赶着牛车的人,是云州本地的富商。及至内城,他才发现,那里已有两三辆牛车挤在门口,车上和自己一样,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米粮。

    彼此看见,面上都有些尴尬,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起来。

    “你们说燕王卖粮之事,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吧,我家家丁打探好几日。前些日子总有人想闯出来抢粮,昨日夜里变得极为清净,定是饱了才不闹。”

    “燕王是宫里来赈灾的,连这点蚊子腿肉都不放过?”

    “金山银山,也是一毫一厘堆叠出来的。更何况燕王养兵,底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云州刺史尚且知道搜刮,怎么皇子就要清白了?”

    几人都笑了一阵,又有人说:“若真似传言所说,内城的饥荒几日便能得解,他得带了多少粮来,能填饱那么多肚子?是只带了一点,还是陆续运来的?”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低沉紧张起来,有人抱怨道:“这燕王真是个棒槌,好容易抬起的米石价,叫他一两银给破坏了。”

    “若叫燕王把粮卖够了,我们囤的粮便是水中臭石头,别说二两银,半两银也卖不上,不能再等了,谁能早进去,谁还能少亏些。”

    说到此处,城门开了个缝,几辆牛车争先恐后地往内城。

    云州司马薛州举着火把:“干什么?”

    “我们进去卖粮。”

    薛司马木着脸道:“现在不是开门的时候,不要闹事。再说百姓不缺粮,卖什么,回去。”

    这薛司马被几名高大的燕王府暗卫拱卫着,和前几日躬身弯腰求着他们卖粮的模样判若两人。这让富商们愈发确信,燕王定是带了足量的粮,这钱再也轮不到他们挣了。

    瞬间,几人着急起来:“今明粮够,几日后总归不够。都是为了解百姓之困,粮多些难道不是好事吗?让我们进去吧。”

    “我等保证绝不惊扰百姓。”

    群青躺在床上,听到了车铃声,旋即是喧闹的人声。她本就和衣而眠,掀开被子从窗外看去。

    内城街道上燃着一丛一丛的篝火,是灾民在庇身的棚架下点燃用来取暖和煮米用的。篝火照着人影晃动,听说可以买粮了,灾民们朝着一辆辆牛车涌去,寂静的街道顿时变得如闹市一般人声鼎沸。

    群青穿梭在人群中,耳畔听着那些富商的骂声。她一转头,陆华亭缀在她身后,她停时他也停,火光照着他的玉白面颊:“娘子去哪里?”

    群青步履极快,一边走一边顾盼:“我去买云锦。”

    陆华亭看向身侧:“选择卖给灾民的,是廉价蔽体之物,你如何知道有云锦商人会来?”

    群青道:“云锦是云州所产。便如海边之鱼廉价,原上牛羊廉价,在云州,普通的云锦不算贵价之物。”

    说着,她便看见了卖云锦的丝商,那丝商冷冷地瞪着她。

    今夜百姓能买粮,自是欢喜,将所剩银钱全部交付,但掏不出一两银的米石价。这些商贾听说燕王卖粮是假的,面上变色,想驱车跑出内城,云州司马与燕王府诸人已经把城门锁紧,以身躯挡在门口。

    他们带的粮和布就像被灾民团团围住,若不低价卖出,便有遭哄抢的可能。

    此时这丝商怒而不发,看向群青的表情,简直像要生吞了她一般。

    群青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翻看起云锦,试探道:“这云锦,多少钱一匹?”